第136章:筹码
这小子既然是有求于她,怎么还一幅趾高气扬、死不低头的倨傲态度?话说得漂亮,但是这语气...从始至终就没软过。
换了别人,那都是点头哈腰阿谀奉承,笑得比菊花还灿烂,可这小子,一张脸绷得紧紧的,不知情的人或许还会以为他是上门来寻仇的呢。
“你觉得光凭你这番说辞,就能打动我?”
“我觉得如果您是真的疼爱谢允,那自然无需我的什么说辞。谢家家大业大,谢允她也来日方长,她总能遇到一个她自己满意,又能让你们满意的结婚对象。”
“臭小子,你以为人生那么容易吗?十有八九是不顺遂的,就好比现在,我们满意你,她也满意你,你却不识好歹地说你不想娶她。”
“但您和谢老不就是最经典的例子么?您按照自己的心意和他走到了一起,您说十有八九不顺遂,您一定是那仅剩的一二,我相信您的运气足够好,也能赋予谢允同样的好运。”
纪淑云听笑了,施施然起身,倒了杯茶润嗓:“不得不说,你口才真是好,不当律师可惜了。”
“谢谢。”
“谢什么?我可没有答应你要解除。”
“我也没有认为您已经答应了,不过这是暂时的。”
“口气还挺狂妄。”纪淑云瞄了他一眼,不知是讥讽还是携了几分欣赏,又道:“听说你和小衍走得很近。”
陈凌也皱了皱眉:“是。”顿了顿补充:“我知道您是什么意思,但我帮不了您。谢衍他自己不愿意回归谢家,谁都说服不了他。”
纪淑云被他的直白果断给呛地怔愣了片刻,很快恢复如常,但眸底已然没了方才的笑意:“好啊,那你也说服不了我了。”
陈凌也垂眸瞥了眼表盘,没搭腔,只是静静地与她对视。
空气里升起丝丝诡异。
纪淑云看向他的目光,沉静之中,酝了化不开的浓稠,倒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她觉得跟前这小子像雾里看花般摸不清他的底细,比如他此时又在暗中琢磨着什么。
他其实没有什么筹码了,他不愿意说服谢衍,那么便只剩下一张牌。
果不其然,俩人静默无言的空挡,外面隐约传来一阵嘈杂的斥责和怒骂。
那声响整整持续了好几分钟,依旧没有逐渐消弭的趋势。
纪淑云叫了助理进来,吩咐他去问问楼下发生了什么情况,青年助理快去快回,凑在她耳边悄声道了几句后便离开。
陈凌也可以察觉到她的目光,沉静中又多了三分愠怒和冷冽。
但纪淑云喜怒不形于色,面上依旧云淡风轻,捏了白瓷盏轻抿了口茶水,音调却已然淡了许多:“你指使她这么做的?”
“听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你知不知道,如果她真不小心伤着了自己,你,还有你的继父,需要承担什么代价么?”
“再一次,还是听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纪淑云显然被他这故意装糊涂的态度给逼得有些不耐烦了。
换做平常,她尚可与他周旋、与他耗,可这事事关自己亲孙女,纵然定力再好,也不可能做到真正的无波无澜。
她摇曳着旗袍走近了几步,环着胳膊睥睨他:“你到底给她灌了什么迷魂药?才会让她对你如此言听计从?”
方才那鼓噪的声响,便是谢允撒泼赖皮、摔了好几只瓷器的产物,并且她手持匕首以死相逼、要逼谢家夫妇退了这门婚事。
据助理的形容,是无所不用其极、仗着自己是这支脉里的唯一候选人而恃宠骄纵。
谢家夫妇岂会料想到这一出,双双吓得不行,好言相劝,嘴皮子都给说秃噜了,也不见她放下凶器。
这么一会儿,双方仍然在楼下僵持着,形同拉锯,谢家夫妇拿不定主意,更害怕伤了自己的闺女儿,只好静候她这厢发话。
谈判至今,她由主动变成了被动,话语权丧失了大半,心里不知是该惊叹这臭小子耍得一手好牌,还是该骂谢允那丫头糊里糊涂、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陈凌也倒是不疾不徐:“您这话说错了,她不是对我言听计从,更不是为了帮我,而是在为她自己未来的婚姻寻条正确的出路。我相信她自己潜意识里也明白,如果选择了和不爱她的人在一起,痛苦的只会是她自己。”
纪淑云冷笑。
陈凌也道:“她是个敢爱敢恨的人,拿得起放得下。传闻一直说您对她宠爱有加,如今她已经很好的表决了她的态度,倘若您真的是为了她好,那您应该成全她。”
纪淑云上下扫了他几眼,又恢复了那种云淡风轻、讳莫如深的浅笑。
她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觉得自家孙女既然这么喜欢这小子,这结婚了之后日久生情,也是有可能的,但她没想到她竟然会干出以死相逼这种荒唐事。
这可以透露出两点——倘若确实是她自己退婚的态度决绝,倒也无碍,可若是被这小子指使的、冲昏了头脑,那就有些危险了。
她现在能够为了他动刀动死的,以后结了婚,被他一忽悠,不就相当于把谢家拱手相让了么?
景阳集团资本雄厚,的确是个万里挑一梦寐以求的联姻对象,但谢家的地位绝不会屈居于他之下,况且放眼淮城,无数人趋之若鹜,能够得着门槛的名门贵族,大浪淘沙淘汰掉了之后也还有大把呢。
她这么想着,心底多少已然将此事揭了过去,面容却依旧维持着那笑里藏刀的神态。
他们合伙给她送了这么一出好戏,她能轻而易举地饶过这小子才怪呢,就算最后得解除婚约,在那之前,她也要给对方一个教训。
“你是画画的?”
“嗯。”
“好啊,我答应你的请求,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您说。”
纪淑云轻轻拍了下掌心,不知打哪儿冒出来一只孙大圣,穿得花里胡哨,动作机敏,三两下蹦上了她肩头,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她抬手捋着小皮猴的毛,从案台取了根芭蕉,慢条斯理地剥皮:“既然你是画画的,那你就帮我给甲骨文画一幅吧。”
第137章:献给喜欢
他想也没想就应下了:“好。”
见他如此痛快,纪淑云嘴角扬了扬,未语先笑:“我不懂你们艺术的流派,也不知道你画画的风格宗旨,所以...我把那些条条框框都给你省去了,只有一条——画到我满意为止。”
他还是答:“好。”
陈凌也早料想到了她会为难他,所以神色并无起伏。
归根结底,她这关已经过了,剩下的不过是因为对方觉得自己被撂了面子气不过,因此想要千方百计扳回来一局、灭灭他的威风出口气罢了。
纪淑云叫来了助理,将话语传达了下去,而后看向他,分不清是感慨还是讥讽:
“我大致听说了你和你那个女朋友的事迹,你知道么?你这个臭小子真的...很矛盾,面对你自己喜欢的人,可以毫不犹豫豁出一切,对待不喜欢的,是死是活都不关心,甚至还利用他们的性命...真不知该说你是深情呢...还是绝情呢?”
陈凌也抿了抿唇,淡然道:“您也说了,是喜欢和不喜欢的区别。我的一切,当然都献给我自己喜欢的人。”
纪淑云嗤笑一声,低下音量道:“或许...解除了婚约确实对她更好。”
......
因着有他的吩咐,谢允不敢放松警惕,就那么一直握着餐刀,怼向自己的脖颈,刀尖很锋利,不经意之间划了几道轻微的血痕。
客厅内一众保镖管家什么的都静候在对立面,打头阵的谢氏夫妇更是捉急——
算是倒了八辈子邪霉了,生出来的一个儿子除了败家啥也不干——也好在他们家底够厚实,不至于叫他给败光了——不让他俩省心,这亲闺女竟也跟小王八羔子似的威胁他们,有这样一双吃里扒外的儿女,不知道得少活多少年。
谢夫人眼见着自己亲闺女雪白细嫩的脖颈洇开来猩红的血迹,小心翼翼道:“允儿,你、你先放下刀好不好?别伤着了你自己。”
谢允这乖乖女是头一次跟他们对着干,特别如今还是以死相逼的戏码,心底多少有些慌张。
但过了这么一阵,逐渐稳定下来了,甚至不禁消想,倘若奶奶不答应,自己真的要伤害自己么?她能忍住痛楚下手么?
或许吧,不割脖子动脉,按照他的建议,往自己腹部三寸捅个小口子,不至于死地,估摸着也能让家里人慌了阵脚。
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悲哀了,怎么就那么听话,那么心甘情愿呢?
因为深爱吧。
思来想去间,纪淑云的贴身助理下了楼,凑在谢氏夫妇耳畔悄悄说了些什么。
谢夫人没她老公那么好定力,旋即发话:“允儿,奶奶同意了,她同意退了你的婚,快把刀放下!”
“那让她现在跟陈伯伯通电话。”
“你这死丫头!还要倔到什么时候?奶奶都松口了还不满意么?她老人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答应了你肯定就不会再逼着你了啊!”
“我不管,我就要她现在立马对外公布这个消息,立刻、马上!”
“你——”
谢氏夫妇急得团团转,又打发了那助理前去询问了。
这回下楼来的不只有助理,纪淑云扶着旧式的木质楼梯,一眼瞥见那糊涂丫头紧绷着脸,握着匕首的指骨关节都泛起青白,登时沉下嗓音,眉心深蹙:“我都答应你了,你还想怎么样?”
“奶奶。”
谢允握匕首的力道愈发缩紧了,看见陪同她一道出来的陈凌也微微颌首,眼神再三确定了之后,这才缓缓放下了。
堂内的人皆松了口余气。
闹剧正式落下帷幕,谢允免不了被自家父母拎着教训一通,俩人长枪短炮的批评个没完没了,还是纪淑云的贴身助理前来发了话,单独把她叫上了楼,这才幸免于难。
纪淑云回了书房,站在案台前摆弄青瓷瓶的插花,闻见她轻微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地冷声质问:“你是不是疯了?”
谢允环顾了周围一圈,没看到陈凌也,不答反问:“他呢?”
纪淑云是真被气到了:“你脑子里除了装着他,还装了别的什么东西么?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了?”
“奶奶,对不起。”她耷拉下脑袋,两手秉在前,规规矩矩地道了声歉。
“哼。”
“奶奶,您放心,只要我退了婚,以后都不会这样了。”
“你的意思是如果没退,你还要再来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
谢允圈住她的胳膊,笑意吟吟地撒娇:“奶奶,我只是不想自己的婚姻成为商业手段的牺牲品嘛,我也想像您一样,找到自己心爱、也爱自己的人共度余生呀。”
“那现在合你的意了?”纪淑云拧眉,敢情自己的往事都是这丫头给透露出去的?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啊...
不过讲实在的,不管是先前那臭小子、还是当下这丫头,拿她的经历说事儿,她心底那片净土还真就给戳中了。
确如那臭小子所说,倘使自己当年没有执意枉顾家族的安排,反而是仓促潦草地和自己所不相知相熟的男人结了婚,也许今朝的一切...都不复存在。
“哎呀...奶奶奶奶,别生允儿的气了嘛,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她歪了歪脑袋,水灵灵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小嘴嘟嘟,软萌软萌的,饶是纪淑云对她再心怀不满,理智也会被她此番的撒娇卖萌给击得溃不成军。
是真的没办法,自己这孙女儿生的可爱娇俏,又惯会讨好她,偏偏她就爱吃她这一套。
纪淑云叹息,抬指摸了摸她脖颈处的创口贴,尽管是极小极小的伤口,仍旧心疼不已:“允儿痛不痛?”
“不痛,就跟被猫抓痒了似的。”谢允笑容乖巧,一边帮着她插花,一边状似无意地问:“凌也回去了呀?”
“你啊,就知道凌也凌也!”她戳了戳她脑门,大有很铁不成钢的愤慨:“他这段时间是回不去了,最起码在退婚之前是回不去了。”
谢允吃了一惊,以为她是反悔了,登时急得跳脚:“奶奶!您不是——”
见她那幅手足无措、大难临头的慌张模样,纪淑云免不了再次感慨那臭小子对她的影响力,叹息道:“你这丫头,真是中蛊了不成?”
“我...我哪有...?”
“奶奶既然答应你了,说出去的话岂会有收回来的道理?”
“那您说的他回不去了是什么意思嘛。”
纪淑云慈爱地理了理她稍显凌乱的发丝,捏着她手心宽慰道:“他在内院,画画。”
第138章:对白
谢允前脚刚踏进装潢精致、布施优美、犹如西方教堂般的内院时,就被眼前一片鸡飞狗跳的景象给惊呆了。
其实她不是没有设想过会出现此番情形,毕竟甲骨文那只小皮猴真挺难搞的,齐天大圣似的,除了奶奶这尊如来佛谁都降服不了它,更别提让它安静待着,好让画手临摹呢。
奶奶既然存了心要刁难他,自然不会让他好过。
眼下陈凌也就如同瓜田里上串下跳的猹,高举着网兜誓要把那小皮猴给逮住。
小皮猴弹跳力远胜于同类,从房梁跳到吊灯,又从吊灯蹦到墙壁的装饰品,弄得室内乌烟瘴气、一地鸡毛。
小皮猴大概是吃撑了,无论他怎么用芭蕉亦或者别的进口食品引诱,都不见它多瞄两眼。
谢允被他气急败坏的模样给逗笑了,环着胳膊说:“我帮你吧。”
陈凌也见到她脖颈处粘着的创口贴,眼皮动了动,勉强从烂透了的良心里扒拉来出一点愧疚,道了句人话:“委屈你了。”
是太难受了还是太矫情了呢?听到他放柔了语调这么说,谢允眼眶登时红了一圈,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
她还在指望什么呢?指望他会对她多点柔情么?指望他上前来哪怕是给自己一个安慰亦或者感谢的拥抱么?
可这些都是指望啊,从来都不是事实,也不会变成事实。
陈凌也只扫了她几眼,便转移开视线,什么起伏都没有,眼神清冽得近乎无情。
在认识他、喜欢上他之后,她做得最多的就是自我安慰、自我疗伤,千锤百炼,因此收敛心绪的速度很快。
她抬起手背掠了下眼梢,摆起甜美的笑容,重复道:“我帮你吧。”
......
江半最近都没闲着——主要是她自己不允许自己闲下来,接到了贺尧安排的几组翻译,除却口头翻译,还有几份书面翻译的兼职。
她刚结束了陪同外资方参观流水线的工作,一上午穿着职业包臀裙、踩着恨天高在车间跑来跑去,又冷、脚跟又痛,回了家之后累得已经失去知觉。
这样也挺好的。她睁眼望着白茫茫的天花板如是想。
接档的租房还没有找到,她在网上逛了好几天了,都没看中合适的,又想起江俞当时的提议,反正也快年底了,带着秦兰一同回舟宁过个团团圆圆、欢欢喜喜的新年未尝不可,所以重新租房的进程就有意无意间落下了很多。
江半迷迷糊糊的,突然就摸到了兜里冷硬邦邦的东西。
她掏了掏,拿起那串银质的钥匙翻来覆去地看,思忖着要不要干脆丢掉它算了。
就如同很多人很多心思,一并丢掉算了。
门铃声打断了她的思路,接着是高昂的叫唤:“您的快递!”
江半皱眉,她可以很确定,自己这段时间真没网购,都快要搬家了怎么可能再添置什么东西?难不成是自己受打击后精神错乱了?通过买买买来蒙蔽心灵深处的寂寞?
她突然想起了之前自己拿着个大喇叭在小区内哭爹喊娘的情形,当时陈娇娇还录了像,要多疯癫就有多疯癫,真跟被嫌弃的松子似的,她自己看了都不敢相信那是她自己。
事后回忆悔不当初,她果断点开了某宝,再三确定没有乱消费之后,心里大石头落地,慢悠悠地踱步去开了门。
就在她以为这是陈娇娇那个死女人搞的什么分手惊喜时,不知打哪儿冒出来一道奶声奶气的叫唤,他叫的是:姐姐。
江半呆在原地。
空中好似漂浮了许多泡沫,轻的,软的,让时间的界限都不曾分明了,冬日的微熹从楼道的窗户散透进来,她一时眯住了眼睛,恍恍惚惚的前后左右张望了几圈才醒过神——原来声音是从快递盒里发出来的。
她小心翼翼地拆开,看到了一只哆啦A梦小公仔。
也许是时间过去的太久了,也许是近日来诸多杂事扰神,她绞尽脑汁回忆了好一阵才明白——原来这只公仔是自己当年送给他的。
其实有很多细节她都已经记不太清了,和那小孩相处的点点滴滴,都蒙了灰尘,锁在了舟宁的棚户区里。
但对于这只公仔,还算明晰。是自己当初因为出卖冤枉了他、导致他生了好几天的闷气、从而向他表示愧疚的道歉礼物。
他接到这只寒酸的礼物时兴致缺缺,并没有她臆想中的那种惊喜神态,她还以为他不喜欢早就扔掉了呢,没想到...
江半指腹摁了那枚红色的按键,奶声奶气、带着点谨慎、还有少许不符合年龄的低沉的音调便自那公仔胸前的铃铛内传来。
后半句是日语,她听不懂,于是掏出手机点了软件的双向翻译,再度播放,翻译软件机械又冰冷的音调说——姐姐是我最最最喜欢的人。
日语里面还有这种最最最的翻译么?别不是翻译错误了吧?江半觉得很奇异,心间却像开出了一朵小花,藤蔓在肺腑间挠痒。
公仔胸前的铃铛还在播放,不过除了最开始的一句是日语,其余的都是中文。
嗓音也从幼龄的稚嫩,逐渐转化为少年的清澈,再到青年的磁性低沉,仿佛是一段电影剪辑的对白合集,不过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人在演绎而已。
“2011年6月8日,姐姐,我走了,我就要离开舟宁了,可我舍不得你。”
“2013年8月17日,姐姐,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跟她说我想回舟宁去,回舟宁看看你,她不让,我跟她吵架了,她好像哭了,但是我没哭,因为你教过我,男子汉不能哭。”
“2014年11月2日,姐姐,他们要把我带去奈良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但我一定会回来的,我向你保证。”
“2015年3月16日,姐姐,你过得好吗?还记得我吗?我好想你啊...”
“2015年7月3日,姐姐,我真得好累啊,我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码头的源治大叔跟我说,人只要有一种信念,有所追求,什么艰苦都能忍受,什么环境也都能适应,可我真的快要撑不下去了,如果你在我身边该多好...”
“2015年9月9日...我好像找到了回去的出路,有个...姐姐,你会怪我吗?...你不要怪我,也不要讨厌我,好不好?”
第139章:归途
“2016年8月17日,姐姐,又到了你的生日了,生日快乐。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也有好多问题想问你,你现在大学毕业了吧?在工作了吗?还记得我吗?我回去了之后你能认出我来吗?我肯定能认出你来的...姐姐,我想你,很想很想很想...”
“2017年10月31日,姐姐!告诉你一件事,就要变成事实了,我明天就要回来了!明天一早的机票,我就能回去了。”
“2017年11月6日,我打听到了你的下落,姐姐,就在今天,我今天看见你了。我看着你,我多想走上去抱住你啊,可...你站在他的墓碑前,你是不是哭了?你看起来很伤心,我也很伤心,当然不是因为他的死...他死了真好,我甚至想过,如果他没死,如果他现在还陪在你身边,或许我应该亲手杀了他,因为你只能是我的,你听到了吗?你只能是我的!”
“2018年5月10日,我的心是烂的,但我每次看着你,就觉得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逐渐愈合,又痒又有点暖暖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算不算就是我的苦口良药呢?”
“2018年8月17日,姐姐,生日快乐。我知道我现在还不能够出现在你面前,我还不够好,不够...但是快了,我该戒的都戒了,我每天按时吃药,按时治疗,还找到了一个心理医生,我很快就会去找你的,你一定要记得我啊。”
“2019年8月17日,姐姐,生日快乐,我偷偷送你的礼物收到了吗?就放在你家门口,我不知道女生过生日时应该要送点什么,所以我问了我朋友...希望你会喜欢。”
“2020年5月28日,我觉得我好了,没有那么难受了,我打算去找你了,姐姐。”
“2020年6月6日,你骗人!你明明说过你会永远记得我的!可为什么我就站在你面前,一字一句说了我的名字,为什么你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你这个大骗子!你去死吧!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江半一直全神贯注地听着。
那些或低迷或欣喜、或悲哀或平常的字里行间,贯穿透底的唯有两个字——姐姐。
像是幕后的旁白,又像是孤独岁月的写照,独自诉说着心底深埋的情绪。
以前和他在一起时,虽然也听过他讲述自己的过往,但都极其简短精要,过滤掉了他的痛苦和麻木,带给她的只有为了让她安心宽慰的云淡风轻。
她从未、从未切切实实地经历过、体验过,甚至是,从未切切实实地,看到过他眼里的世界。
她觉得这世界灿烂盛大,随处可为家,而他却越过荒芜和蛮夷,把她当做了唯一的归途。
唯一的、有且仅有的...
乐园。
真是奇怪,明明没有风,她眼睛却像是进了沙子,酸的发涨。
在听到最后一段录音时,他嗓音有些委屈又有些气急败坏,几近是幼稚得惹人发笑了,她笑着笑着,就发现脸上也不知从何时起就挂满了眼泪。
她蹲了半天,小腿都是麻的,重新站起来时,约莫是血糖低微,一阵头晕目眩,一手撑住了门框,才勉强站稳。
大概是真的累极了——回家时只是身体累,眼下是心力都憔悴了,她踉踉跄跄地回了卧室,一头栽倒进被窝里,阖着眼皮静静养神。
这么些天了,她时时刻刻关注着景阳集团和谢家之间有关于联姻的任何动态,可至今都没有传出什么解约的消息,离元旦只剩下一个礼拜时间了,一个礼拜。
她有点不明白他把这东西送过来是几个意思。深情告白?博得怜悯?还是仅仅回首往昔做留念?
为什么好端端的要把这东西送来啊?故意折磨她吗?存心不想让她好过吗?为什么这么毁人无形啊,王八蛋,真是很讨厌。
江半眼睛就像下了场雨,似乎永不停歇的。
......
纪淑云鸡蛋里挑骨头的本领不是盖的。
从答应她为甲骨文画张画像后,他提交给她的样品不下于10张,每次都以各种奇葩的理由打了回来,最后再斩钉截铁地总结——“我不满意。”
陈凌也有些焦躁了。
他为了画出张令她满意的,已经两个晚上没合眼了,顶着个鸡窝头和吓死人的鬼脸,双手和围裙到处沾染了油墨颜料,整日抓着甲骨文一笔一笔地画、一张一张地撕。
偏偏甲骨文这小皮猴生活过得比大少爷还美滋滋,固定作息、固定进餐、固定锻炼和玩耍,刨开这些,能留出来给他当模特画画用的屈指可数、少纵即逝。
时间一天天过去,离婚礼的日期也就越来越近,起先他还挺有把握的,但越到后来,他就越搞不懂那老女人都在寻思些什么。
纪淑云口头是答应了他解除婚约,可她没有实际行动,对外都是保密的状态,甚至好像是为了吓唬他玩似的,婚礼进程都如常举行,什么场地啊请柬啊乱七八糟的,搞得圈子里的人都认为自己能在元旦那日喝上两家的喜酒。
他本想找谢允打探打探情况,但她似乎被禁止和自己见面了,他唯一的筹码也就这么随之而消失了。
他一方面因为画画不吃不喝不睡,被小皮猴和纪淑云折磨得几欲崩溃,一方面对纪淑云满腹狐疑,无时无刻不在揣测着,万一她反悔了呢?万一她不发表意见了呢?万一自己真得和谢家绑一起了呢?
处于这种身心皆饱受煎熬的状态下,他只感觉自己离疯真的也不远了。
淮城冬天是不会落雪的,可照样湿冷,冰冰凉凉的直直往袖口裤管里钻,后院种了数十枝海棠,从玻璃窗往外看去,雾霭蒙蒙,细长的花枝像裹了层羽翼,隐约还有几只鸟蛰伏。
陈凌也望着望着,突然想起秦不言曾经教导过他的:“很多时候,画画不只是艺术,更是一种自我表达,和世界、和自然的一种无声的交流方式,客观宏观,在于你自己的心境,能不能够无限趋于平静。听起来很像佛教理论吧?但事实上就是这样,艺术就是一场来人世的修行。”
“好比文艺复兴,复兴的基点是精神需求,既然是精神需求,也就意味着艺术被赋予了灵魂。如果你画画只是为了画出一张画,却忽略了情感色彩得注入,哪怕你技艺再高明,也等同于一张毫无内涵和观赏性的废纸。”
他微阖眼,面前仿佛浮现了许许多多的片段,两个国家、窗台的花枝、若隐若现的明眸、幽蓝的海面与呼救,杂乱且有序地陆续播放了出来,最后定格的画面,是那张寤寐思服的脸庞。
他重新睁开眼,没去逮那只小皮猴,径直在画板前落座,投入了十二分精力去描绘。
第140章:痒
谢允没法见到陈凌也,焦灼指数不比他少。
其实说来说去说到现在,经历了那么多,她对他的那些心思算是一点一点地开始放干净了,之所以焦灼,是真的开始为了自己做打算。
她总不可能和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过一辈子。
她也摸不透奶奶的意思,近日来想找她说说话都被她以各种理由打发不见,要么就是去泡温泉了,要么就是去做面部保养了,只要是有心人都能够看得出,她这是故意躲着她。
见不到这尊掌控生死的大佛,那么她便只有另寻僻径了。
比如谢衍。
沈七开门看到她,几乎是没有多犹豫,侧身闪出来后就“砰”的一声关上了门,仿佛里面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似的。
谢允:“......”
沈七原本是心胸挺宽广一人的,不该管的绝对不会多管,但在对待他衍哥的事情上可谓是中国驰名双标。
待谢衍是左一个衍哥右一个衍哥,巴不得当祖宗供奉起来,一面对谢家人——虽说他都没见过,包括他这亲妹妹谢允也就打了一两次照面,都没啥好脸色,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淡漠疏离,再加上光头的阴骘造型,看模样就不好相处。
沈七环着胳膊,冷声问:“怎么?”
“......”谢允对这莫名其妙的敌意倍感奇怪,顿了顿淡淡道:“我找我哥。”
“他不在。”
“他去哪儿了?我打他电话都不接。”
“不知道。”
“......”
沈七大致猜到她来是为了什么,所以才摆出一幅臭脸,希望能够吓走她。
谢允也没多说什么,只道:“那让我进去等。”说着就要进门。
沈七伸出一只胳膊拦住她,皮笑肉不笑:“美女,里面都是我兄弟哥们什么的,个个都是花臂大汉黑社会,你一个小姑娘...不太好吧?”
“怎么不好了?难不成你们会吃了我?”
“我是对你不感兴趣,但他们...说不定哦。”
谢允眯着眼睛,想起方才他在关上门的前一秒,隐约还听见人打游戏的声音,那声音她再熟悉不过,又看眼前人这幅不客气的态度,越发肯定了,当即放声高喊:“谢衍!你给我出来!”
沈七不客气索性不客气到了底,手心捂住她的嘴,拖着她远离了门框几米开外,沉着脸说:“我知道你来找衍哥是为了什么,好歹他是你亲哥,你就不能为了他着想?哪怕一次?”
“我就是为了他着想,你以为我不知道他在这儿都是怎么过的?他活了22年,当大少爷当了22年,你以为只要穷几个月他就能自力更生脱胎换骨了?我告诉你,没你想得那么简单的。”
“他能不能脱胎换骨都用不着你们管,反正你们家不都把他扫地出门了么?还有,别把你自己说的那么高尚,你来不就是为了你自己的婚事么?”
“......”
谢允被噎住了,见他一幅倨傲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那你呢?你又有什么理由拦着我不见我哥?是你是他亲妹妹还是我是他亲妹妹?你是以什么身份大公无私去为了他着想?”
“我——”
沈七此时真的特想抽这女人的嘴。
他忍了忍,忍住了,好歹这女人是衍哥妹妹,不能大逆不道,万一惹得他衍哥不高兴了可不好收场。
于是他憋着一股火气说:“我当他是亲哥、亲兄弟!行了吧?他乐意委屈他自己,我可不乐意!更不可能看着别人委屈他!”
谢允被他这掷地有声的说辞给惊得呆了呆,眸底划过几道奇光异彩,很快消逝不见,眼风顺着余光瞥去,见谢衍倚着门框笑,也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
不知是被撞破的难堪还是被戳穿的恼怒,她阴阳怪气道:“你们好哥俩感情这么好?同吃同住不说,都快同穿一条裤衩了吧?”
沈七没发现身后隔岸观火的谢衍,依旧不客气:“他待我好,我也自然也待他好,总比你这虚情假意的妹妹实在。”
“......”
谢允发现自己跟这人斗嘴是真斗不过了,索性祸水东引,冲谢衍高喊:“你还在那傻站着干什么?看我被别人欺负很开心啊?”
她这一嗓子喊出来,沈七心底“咯噔”一声,暗叫不妙,四肢僵硬地转过身去,就看到他衍哥双手抄兜,眼里噙了温润浅淡的笑意。
对上他视线的那瞬,沈七垂在身侧的手指曲了曲,做贼心虚似的耳后根发热,急忙转移了开来。
沈七:“......”
谢衍好像终于看够了,慢悠悠地踱步而来,目光在他耳后根处停顿了片刻后,不着痕迹地撇开,道:“婚约都解除了,刚爆料出来的消息。”
谢允:“什么?”
谢衍从容不迫:“自己看看手机,本地热搜榜第一名。”
谢允立马掏出了手机翻看,是淮城当地一家十分有名望的快讯公司联合景阳集团发布的,语言简洁,立意明确——谢家与陈家的联姻经由双方子女考量,暂觉不妥,予以解除。
谢家和陈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再加上联姻的人男方英俊潇洒女方貌美如花,冲这皮囊也有不少颜狗关注,热度飙升,短短时间内便飙到了第一名。
“太好了!”谢允心花怒放,顾不得方才闹出的不愉快,抱完了谢衍后又直接扑上来抱住沈七,活蹦乱跳,太好了三个字儿说了不下5遍。
被抱住的沈七:“......”
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是看着他绷着脸一幅冷酷阴沉不好惹的模样,谢衍无端就想笑。他偏过头,握着拳抵在唇上虚咳了几声,将笑意压在了喉间。
“你们家里有没有什么吃的?我空着肚子出来的,都快饿死了。”谢允说完,便十分不见外地钻进了公寓。
沈七:“......”
谢衍:“......”
趁着这会儿没有旁人在场,沈七觉得有必要好好解释解释刚才的闹剧:“衍哥,对不起啊...她硬是把我给逼急了,你也知道我这人,一着急就大言不惭,说话也没个分寸。”
岂料谢衍神色没什么起伏,只在听到他末尾那句后挑了挑眉:“大言不惭?”
沈七不明所以:“是啊,像她自己说的,她好歹是你亲妹妹嘛,我跟她吵架,你夹在中间,不是让你俩不好处嘛。总之我答应你,以后我不会多管你的私事了。”
谢衍嗓音淡淡的:“哦。”
“除非...”
“什么?”
沈七敛着眼睫:“除非你自个儿想找我说说。”
谢衍笑了,掌心轻轻拍了下他后脑勺:“知道了,小鬼,走吧。”
他这个举措特别像对待小孩子,嗓音又似风过林梢,温温沉沉的,沈七心里蓦然升起一丝痒,好像被什么细脚伶仃的东西挠了一下。
第141章:上瘾
烦心事解决,谢允痛快不少,大剌剌地往沙发那一坐,环视了公寓内的陈设几圈,啧啧称奇:“你们俩男人在一起生活,居然能整理的这么干净...让我大开眼界了啊。”
沈七不满地辩解:“男人怎么了?男人就不爱干净了啊。”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谢允瘪嘴:“就是夸你们这儿太干净了,懂不?哎你们这都是谁收拾啊?”
说着她便看向了谢衍,那眼神分明就将未尽的言语表达了出来——肯定不是你吧。
废物小饼干被打击的千疮百孔的心脏此时面对亲妹妹的质问却异常地坚韧,没什么表情,赏给她一记白眼,并不搭腔。
谢允笑了笑,冲沈七道:“和我哥合租的感觉怎么样?谢大少爷特难伺候吧?洗衣做饭啥都不会,都靠你累不累啊?”
沈七从冰箱里拿了罐可乐,很随性地道:“不会啊...可能一开始会吧,但衍哥学起来很快,动手能力也很强,过了适应性阶段就好了,没你说的那么...弱。”
他本来结尾想说废物,但余光察觉到谢衍一直在盯着自己看,觉得这么说太不给面子,不大合适,于是就换了个稍微好一丢丢的词语。
其实换不换对于谢衍来讲都差不多,照样很受伤,但听他前面那么夸自己,好像也没觉得多挫败了。
谢衍在等电脑开机,几分钟的空挡余光顺着眼尾瞥向他,他说话的时候,清瘦的下颌线一动一动的,脖颈处五彩斑斓的刺青多添了股不羁和邪气。
可能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吧,也可能是混久了,他年龄比自己小,痞态倒是十足,真跟黑社会大佬似的。
他突然又想起方才在门外,听他说什么不能委屈自己,有点幼稚,也有点暖心的...仗义。
其实当他说出了这么一番话的时候,特别容易给人一种幻想的错觉,就好像是孤立无援、独木难支之际,被人从身后抱着,支撑着,用胸膛的余火抵消了凄冷的藩篱。
这生来混账的败家子,在此时只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滋味。
让人上瘾的,也让人万劫不复的。
谢允是头一遭听到有人这么夸他哥,稀奇的不得了:“你别不是跟他同住屋檐下住久了,住出感情来了吧?”
闻言,沈七和谢衍具是一愣,视线隔了半空交错,凝聚的那秒似乎有许多微妙的东西迸射出了火花,而后下一秒,俩人不动声色地各自撇开,各自忙着手头的活计。
明明表面云淡风轻,背地里却又暗流翻滚。
连带着周遭的温度,都变得暧昧胶着。
俩人都没有吭声,沉默地十分被动。
沈七从未想过,会和他衍哥一起陷入当前这种描摹不清的境地,以前他只当他是好兄弟,但其实冥冥之中,很多轨迹的发展都是注定了的。
好比他们第一次碰面时,谢衍拨着火机,俩人相互点了烟,星月舒朗,春风沉醉,而他闻起来,就像是人间不该有的季节。
他不过多贪婪地嗅了几口,从此那胜过人间的气息便一直萦绕在心海。
他也从未想过,谢衍会有所回应,以往他怀揣着许多不可言说的心思,旁敲侧击,只为在他眼底捕捉到一丁点的不同,可惜没有。但如今局面好像发生变化了,他甚至觉得,谢衍是知道的,只是不戳破罢了。
他们之间,言语一字未提,一个眼神,却又心照不宣。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过于期待了。
沈七手指抠着可乐罐拉环,半垂着眸子,良久之后才道:“衍哥那么好一人,我俩又是好兄弟,当然有感情了。”
他这话说得模棱两可,落到谢衍耳里却像是带了根刺。他敲键盘的力道倏然加重,似乎被网速卡顿的电脑的开机时间给弄得不耐烦了。
谢允仰头问沈七:“我哥他有没有带女人回来过啊?”
他看了看谢衍,见他正在观看赛事视频,并没有理睬二人间的闲谈的意思,他没多想,说:“没有啊。”
“真的假的?他没带什么妹子回来过?”
沈七笑道:“难不成他以前经常带啊?”
谢允胡乱搅和:“对啊对啊。”
谢衍一记眼刀飞过去:“你统共来我这多少次?哪回见着女人了?别瞎说毁了我名声。”
“你还有名声啊?不早就毁地干干净净了?说起来那都是自作孽不可活。”
“......”谢衍发觉自己无从反驳,视线不知为何就飘到了沈七那,只一眼又转了回来,重复道:“别瞎说。”
八卦不到细枝末节的谢允倍感无趣,瞄到了光头的冷酷小帅哥,旋即问:“那你呢?皮相这么好,肯定有不少女孩子吃你这款的吧?你单身还是...有对象了啊。”
谢衍虽是背对着俩人的,但一只耳朵早已竖了起来,又觉得赛事视频有些吵,降低了些音量,半晌才听得远处飘来两个字:“没有。”
谢允叹息:“可惜了了的”
沈七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瞟了眼谢衍的身影,慢悠悠道:“但有中意的。”
“谁啊?”
“......”
沈七突然后悔多提这么一嘴了,在内心悄无声息地抽了自己好几巴掌。
他正犹豫着该如何回答,却见谢衍懒洋洋地起了身,拽起谢允就往门外扔,几丝不耐烦:“有完没完?闲得无聊就滚回家去。”
“我泡面还没吃呢!”
“关我屁事。”
“......”
谢允一时摸不着头脑,她是哪里惹到这二大爷了么?没有啊。
沈七眼见着谢衍打道回来,觑着自己:“不是要准备考试?读你的书去。”
沈七:“......”
他觉得十分莫名,但不敢多言,只好走了。
谢衍键盘敲地噼里啪啦响,心神好似怎么也无法专注了。
他回眸望了眼紧闭的房门,忽而想起那日在医院时,他也是这么说的。
他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谢衍闷声喝了好几口凉水,心烦意乱的。
......
“不是不是,我就是觉得您还可以再考虑考虑嘛对不对?俩家小孩虽然没有什么感情基础,但都是可以培养的嘛,日久生情日久生情,总有这个成语的道理嘛。”
陈景阳握着电话,三寸不烂之舌都快给说干了,还不见对方松口。
纪淑云欣赏着跟前的瑰奇画作,再怎么能藏事儿,当下这种欣赏依旧从眼底流露了出来。
她懒洋洋地道:“算了吧,陈总,小孩的婚事就随着他们自个儿去吧。如今社会不都追求两情相悦自由恋爱嘛,你一逼迫他们,搞得好像我们不是人了一样。”
“可是——”
“没什么可是了陈总,放宽心,以后我们合作的机会多着呢。”
“......”陈景阳语结,松散的手指却越抓越紧。
纪淑云挂掉了电话,支着画板仔仔细细地欣赏,过了好一会儿叫来了助理:“去,把这幅画裱起来,挂我书房里。”
助理:“好得。”
纪淑云最后觑了两眼那幅画,心底暗叹:这臭小子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嘛。
相比之下,陈景阳这厢的态度就没她那么云淡风轻了,自从接到了谢家退婚的消息,他便犹如五雷轰顶,足足好几分钟才回过神来。
不是都答应了么?不是都提上日程了么?后天就是元旦了!婚礼什么都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为什么好端端的突然就解约了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到嘴的肥肉不翼而飞,换做是谁都得雷霆动怒。
陈景阳额角青筋突突跳动,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唤来了周陆:“他人呢?”
周陆:“暂时还没找到。”
陈景阳眉角眼梢皆是滔天怒意,沉声道:“给我弄回来。”
周陆:“好的。”
第142章:带着光
江半这几天都忙着收拾家居杂物什么的、方便到时候搬家,没怎么看手机,所以对高居热搜第一的爆炸性新闻并不知情。
应该是刻意为之吧,她潜意识排斥有关那件事的任何动态、任何消息,她不想看日期,不想看当地时事,什么东西都不想了解,因为她怕。
是啊,她怕。
再过一天就是元旦了,如果一切按部就班,顺着轨迹发展,小屁孩就成为了他人的乘龙快婿了。
和自己再也无关了。
她这么些天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像绝大部分永失我爱的奔三老女人一样,又不一样,没日没夜地借酒消愁,却不知愁更愁。
她甚至幻想自己到了五十岁,或许会跟个平平凡凡、自己不爱、对方也不爱自己的男人结婚,老公时常不着家,偶尔着了家却各睡各的,偏偏鼾声还很大,离婚的牌打过太多次已经失效,儿子不仅恨自己,恨里面还带着怜悯。
幻想到了这种可能性,她就愈发想在30岁之前了结自己了。
喜剧的核心是悲剧,正如生活的核心便是不断地失去,再失去,直到一无所有。
她这厢胡思乱想,贺尧已经在楼下按了好几声喇叭。
于是江半站起身,最后望了眼空荡荡的、她所有私人物品都消失不见的、极其熟悉却即将远离的公寓,长叹一声,带着有关这栋公寓的所有记忆,一并出了门。
她还没找到下家,盘算好的是暂时将一些无关紧要的物品归置到贺尧家那放一会儿,回舟宁过完新年后,再琢磨琢磨怎么弄。
贺尧见她一脸魂不守舍的,笑问:“怎么啦?搬个家跟掉魂了似的。”
他刚从国外出差半个月回来,对这段时间内发生了什么不甚清楚,因此自然也就莫名。
“没什么。”
江半系好了安全带,脑袋有气无力地搭在车窗上,懒洋洋地任由窗外稀薄的日影照耀。
是她酒喝太多了产生幻觉了么?还是真实发生的场景呢?可她今天明明滴酒没沾啊。
她余光顺着眼尾瞥到几十米开外,一道清瘦的身影踏着日色,带着光,带着激切,迈动的步伐像生了风,周身笼了层淡白的朝雾与凝霜,从晨曦中直奔而来。
似乎不敢置信,她眼睛微微眯起,发现视线的对焦点处,那道身影犹在,抬手搓了搓眼睛,仍然在,并且越趋越近,越趋越近...
她心底“砰”的一声炸开了锅,脑子里像火山爆发似的蹦出一大堆消息。
陈凌也!
她几乎不知该如何反应,想叫贺尧停车,却见他已然伸手挡在了车前,气喘吁吁,饱含了许多复杂情绪的眼神,透过车窗直接看进了她眼底,令她心脏有骤停的错觉。
似乎一个眼神,便足以让心海掠过飓风,足以天荒地老,足以万年。
江半作了好几个深呼吸,才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几乎是她前脚刚踏着地面,还没踩稳当呢,整个人就被拽了出去,而后跌进了一个温凉、清润、无比熟悉的怀抱。
他抱得那样紧,紧到没有一丝缝隙,紧到好像要镶嵌进对方身体里、要揉碎了参杂进骨髓里。
江半尚且处于大脑空白的状态,四肢都不知该如何运作了,唤醒她的是那点儿尾调的雪松木香,似冰川融化成雪水,冷冽清幽,萦绕于鼻尖,而后是旋于头顶的嗓音,嘶哑里有独特的低沉。
她耳朵竖得直直的,终于,那嗓音浓重地擦过她耳尖,闷声呼唤:“姐姐...”
江半眼泪立时就悄无声息地滚落了下来。
陈凌也脸埋在她颈窝处蹭了良久,像迷途的羔羊终于回了家,有着无法言喻的眷恋与热切。
他稍微撤开几公分距离,眼圈几不可察地泛了红,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已经解决了,婚事已经退了,我和谢允、和谢家都没关系了,姐姐,我们复合好不好?”
“我知道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我绝对不会再消失了,我会好好的去治疗,不让你担心,也不会让你得像照顾小孩那样照顾我。”
“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我还能照顾你。我让你跟我在一起后轻轻松松的,好不好?”
他说话缝隙丁点儿都不留,江半找不着空挡插嘴,只好安静地等他发表完。
陈凌也似乎自己也意识到自己太捉急了,停了停,深深地吸了口气,忐忑不安又满怀希望地看着她:“好不好?”
江半极其有耐心地替他抹掉了那点儿泪滴,问:“你都是怎么解决的?你和陈景阳摊牌了?”
“我...不是...我和谢家的人谈判了。”
“那也就是说...是谢家主动提出的解除婚约,陈景阳还是被动的?”
他抿紧唇,眼尾接连着泛起了水润。
江半叹息,想了想道:“陈凌也,其实横在我们中间的不是什么房子车子小三钞票,也不是什么陈景阳,是你自己。”
“我...”
江半手指抵住了他的唇,柔声说:
“大概我们都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你之前老说我惦念着卫满是因为对间接造成他死亡的愧疚,所以才不断自我折磨,你又何尝不是呢?你压根就没从阴影里走出来,你潜意识里总是想着弥补,或许你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你对陈景阳的言听计从和不敢反抗。”
“你能保证他以后不会再逼着你娶别人么?如果真的到了那时,你又该怎么办呢?和谁谈判?倘使都是无用功,你又得再受一次折磨,说不定还得把自己的人生搭进去。”
“你是恨他,可你自我的罪恶感深重,导致你至今都不敢和他摊牌,你要揣着这个秘密过活多久呢?到老到死么?”
陈凌也耷拉着眼眉:“那你要我怎么做?你说,我听。”
江半看着他这幅模样,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不是我要你怎么做,而是你自己觉得,你要怎么做,怎么做才正确。你自己站起来跟别人扶你起来是有区别的,明白么?”
他依旧耷拉着眼眉,半晌才抬起来,执着于前面的问题:“你跟我复合好不好?你不要离开我,只要你在我身边,你想我怎么样都可以。”
“你不能老是依赖我啊。”
“......”他不说话,闷闷的,眼圈似乎重新有泛红的痕迹。
第143章:希望你勇敢
江半急忙别开脸,呼吸急促,心口微喘。
她是最不见得他这幅模样的,多看两眼都会心软,但当下,她真的不能心软了,心软对他来说没好处。
她思量几番,才重新看着他:“你总是说我是你的解药,可我治得了你的病,救不了你的命。陈凌也,你不能老是指望别人来拯救你,你要学会自己走出来,明白吗?你得自己走出来。”
虽说她已然作了好几个调控的深呼吸,可话语说到后面,语气不由自主地放柔了,放轻了,还含着少许的悲悯。
“什么意思?”陈凌也再度在她眸底捕捉到了分手那晚的眼神,似乎是无奈、隐忍的不舍、强制的决心,令他再度惴惴不安,握着她双肩的力道加重了:“什么意思?你还是要离开我?”
江半不说话,亦不敢看他。
陈凌也只感觉仿佛天塌地陷,哭腔又跑出来了:“...你不喜欢我了吗?”
她被他这哭腔惹得,隐隐也有哽咽的声势,用力将喉头的翻滚给镇压了下去,勉强道:
“乖小孩,姐姐选择跟你分开的原因,不是因为不喜欢,相反,就是因为喜欢你,所以才想着为你好。”
“你要是为了我好那为什么还要离开啊...”
“因为有些路你得自己走。”
“你陪我,你陪着我不行吗?”陈凌也再度抱紧了她,死死禁锢:“我不想让你走,你别走好不好?”
江半吸了吸鼻子,脸埋在他肩头贪恋地蹭了一会儿,才掰过他下颌,唇瓣轻轻覆盖了上去。
冬日干燥,她没有涂抹润唇膏的习惯,很显然他也没有,原本温软的触感,时隔一个多月没见,带着些微的粗粝,濡湿了,仿佛是沉浸在了温润的海洋中。
唇与舌的舞蹈,沾染了泪水与冬日清晨的霜雾,在齿关之间愈演愈烈,几乎丧失了最后一抹空隙。
陈凌也掌心扣着她脑袋,发狂似的去掠夺每一寸芳泽,在汲取、在啃咬,像是要将她生吞裹腹。
不只是他吻得凶,江半也拼了命地去感知,薄唇在你来我往之间,越发变得红肿。
这个吻,似乎又长又短。
长到天荒地老,万物洪纤,时间仿佛在这个缝隙里偷了懒,无限地延长,柔情亦遍野,一切有关爱的东西,都含在了那温软的交缠中。
短到转瞬即逝,仿佛下一秒就是世界末日,必须吻到够本,必须尽情占有,必须彼此胶着着不能呼吸,相互拥抱在天崩地裂间窒息死去。
不知沉迷了多久,江半的理智令她率先停了下来,她微微抬眸看向他,见他深褐色的瞳孔酝酿了浓雾般的情念,还有些对她倏然停顿的茫然和不解,轻着喘,妄想再度舐吻。
她拦住了他,微微笑说:“乖小孩,姐姐只能陪你到这里了,就算没了我,也希望你可以,勇敢地走出那片海面,希望你一路披荆斩棘、繁花相送,也希望来日方长,等到天光大亮,我们就一起回家。”
也许是因为她这番淳淳教导戳中了心窝吧,也许是因为自己也多少明白这点,陈凌也的表现没有像分手那晚时那么极端。
只不过是眼眶蓄满了泪水,堪堪有滑落的趋势,攥紧了她的手腕,边摇头边喃喃道:“别...”
伤心是百分百的,毕竟他花费了那么多那么多的心力回到她身边,却依旧改变不了她选择离开、选择留他孤军奋战的事实。
江半重新抱住他,指尖嵌进他浓密的发丝,口吻轻松:“小孩,你只要记住,我跟你分开不是因为不爱,也不是因为结束,而是为了更好的开始。等你哪天彻底摆脱魅影了,不用你来找我,我自然会来找你的。”
她松开手,理顺了他歪歪斜斜的领带,把解开的第三枚袖扣扣上,朝他莞尔:“算个约定,好吗?”
几个日夜没合眼,再加上面临此番境地,陈凌也四肢疲乏,好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看着她,含着悲和不舍。
一旁等候的贺尧十分有耐心,环着胳膊望向树影掩映下的俩人。
天蛮阴沉的,似乎还刮起了纤细的雨丝,西装革履的青年双手一直钳着她的腰身,耷拉着脑袋,脸时不时就要往她那边蹭,亦可以说是亲吻,却又一次次被她推开,整个人无措慌乱又眷恋。
而她似乎也很有耐心,捧着他的脸柔声诉说着些什么。
她脸上那种矛盾的表情,他还是第一次见。有隐忍的难过与不舍、强装的镇定与轻松,也有几分倔强的坚决。
贺尧这个人察言观色的本领是炉火纯青,他和她同窗共处了几年,细细回想起来,她面对卫满时倒从未流露出此番态度。
就怎么说呢?新欢旧爱,历经了短短时日,新欢最终打败了已逝的旧爱,可这新欢却似乎无法再共度下去。
贺尧收回了视线,心底不知是何种滋味。
江半踮起脚尖,最后在他眉心亲了亲,吐息酝酿在肌肤几寸,她温柔道:“你送我的礼物我都收到了,我很喜欢,谢谢你。”
陈凌也只是看着她,眼尾泛了红。
......
她上了车,贺尧却迟迟没有发动引擎,指了指不远处站着的、稍显颓败的身影,笑问:“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你们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
江半顺着他指尖的方向看去,见他似乎有气无力,站都站不稳,心疼了一瞬,不过也只是一瞬,内心充斥着的更多的是坚定和希冀。
她想了想,道:“救赎。”
贺尧给听愣了,继而低笑:“那你怎么不带上他?留他一个人不管不顾了?”
江半说:“我没有不管不顾,该教他的都教了。”
贺尧边发动引擎边调侃:“你刚才看起来挺决绝的嘛,既然你们都在一起了,还分什么你我彼此的?”
“这不一样。”她视线已经收回来了,目视着前方淡淡道:“我已经朝他走了99步了,剩下的一步,得靠他自己了。”
贺尧觑了她两眼,笑了笑,没说话了。
车辆离开小区前,江半没忍住,看向了后视镜,清晰的视野范围里,已经看不到那道笼着光的清瘦身影了,只有婆娑的树桠,蒙了霜雾,像落了片初雪。
第144章:恨
周陆按照吩咐找到太子爷时,见他颓败地坐在繁冗的树荫下,跟前的地面积攒了大堆烟蒂,稍微走近几公分,都会被他周身浓重的烟草味给熏地呛鼻。
“少爷。”
他不动声色,半晌抬起眼帘,憔悴的眼窝失去了所有神采,只点了点头,什么话都没有说。
陈凌也捻熄了指间夹着的烟,起身时重心不稳,几个趔趄险些跌落在地,周陆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道:“少爷,走吧,老爷在等你。”
他依旧沉默,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过着她方才说过的话,直到上了车,抬眼望着窗外略显萧条的风景,不知该思考些什么。
她说的话没错,他仍然深受其扰,事到如今,必须做个了断了,他必须有所抉择、有所摒弃了。
他不能就这样过一辈子,不能一直背负着那些不属于自己的原罪,不能过着没有她的生活。
不能。
......
回了宅院,周陆恭敬道:“少爷,老爷在书房等你。”
陈凌也脚步顿了顿,道:“你跟他说一声,我半个小时后过去。”
周陆:“您是要...?”
“去看看她。”
“好的。”
陈凌也话说完,大步流星地转去了二楼的一间套房。
森田松子的病情恶化了好一阵了,全凭一口气以及未完成的心愿吊着,整日忍受着数不尽的药物和冷冰冰的输液管,肉体的折磨很大程度上损耗了她的心力,包括面容。
陈凌也刚走进去,就看到她侧脸望向窗外的几株白梅,花瓣嫣红的绯意落在阴沉的隆冬里,颇有几分傲寒的绰约风姿。
她头也不回,轻声道:“你看,那儿有只鸟,就在枝头那儿。我观察它好几天了,几乎每到这个时候,它就会栖息在那儿,沾沾雨露,啄一啄花心,好像压根就不会冷似的。”
陈凌也踱步行至她床前,一语不发,只静静地打量着她。
她继续道:“怎么会不冷呢?我躺在这儿都觉得遍体冰凉,它整日在严寒酷冷里飞过来,飞过去,偶尔甚至鸣啼,比歌还动听呢。”
他依旧一语不发。
似乎欣赏完了,她终于转过脸,问:“为什么?”
“......”
“因为她?”
陈凌也摇头:“因为我自己。”
森田松子笑容惨淡:“那也是因为她...怂恿了你。”
“......”
“我早知道的,从你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就知道,不,还要更早,从你回了中国后,处心积虑接近她,又或者更早,你不舍得离开舟宁,几次三番要跑回去找她。我早知道会这样的。”
森田松子很轻地叹了口气,眼神虚浮地停顿在某处,道:“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带你去了舟宁,让你遇见了那个年轻女孩啊。”
“不,如果你要归根结底,应该归到你自己身上,而不是我。”
森田松子神色僵了僵,沉默良久后问:“这么多年,你恨我吗?”
“恨。”他毫不犹豫地说。
“这我也早知道了。”她低笑,说:“其实不止是你,我也经常梦见她,梦见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梦见她一下又一下地挣扎,梦见...她溺毙后涨起的圆滚滚、白茫茫的肚皮...你以为我好过吗?到如今,无数个日日夜夜,每次我看着他的脸,都会想起他的女儿,被我亲手弄死的6岁小女孩。”
“偏偏我还不能崩溃,我得假装难过、悲伤,我得识大体地默哀,得做一位贤良淑德的好太太,因为我没有选择了,也无法回头了。很多事情...当你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要承担相应的后果,所以...这就是我的后果。”
她扬了扬细弱的、插了输液管的手腕,略带讥讽地笑道:“我都认了。”
陈凌也捏着眉心,忽觉有些呼吸不过来,仿佛胃里翻腾蹈海,难受至极。
他哑声道:“你有选择的,从始至终都有。”
“什么选择?自首吗?然后蹲监狱、让你一个人过活?什么样的母亲才会选择抛下自己的孩子?”
他抬眸看她,含着悲悯与愤慨:“那又是什么样的母亲会选择杀了别人的孩子?不要说是为了我,当我求你,真的,这份爱我承受不住。”
森田松子默默无言,皱纹横生的眼尾浸湿了点儿水花。
“你明明可以选择不杀她,明明可以安安分分地跟他一起照顾这个家庭,可你——”
“他什么都没有留给我们!”
森田松子再也控制不住地低喊出声,嗓音沙哑,不过片刻又猛烈地咳嗽了起来,她休憩了片刻后继续道:“等他不再管理公司了,我们什么都没有,没有!你明白吗?”
“他股权分配也好,遗嘱申明也好,我们所得到的东西,为零!凭什么啊?我为他洗衣做饭打理这么大一栋房子,照顾完他又得照顾他女儿,24小时的保姆月薪都过万了吧?可你看看我,我连个保姆都比不上,我比不要钱的菲佣还低贱!凭什么啊?你告诉我,凭什么?”
陈凌也抿紧唇:“这是你杀人的理由吗?”
森田松子转过头去不看他,干瘪的胸腔一阵起伏,枯瘦的手指想捏紧了,却发现连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陈凌也也沉默,眸光顺着她脸的方向瞥见了那几株白梅,缭乱的花枝树桠的影隙间,真有只灰白相间的鸟儿,缩着羽毛蛰伏。
森田松子低声问:“你要告诉他了是吗?”
他垂敛了眸心:“我守不住了,也不能再闭嘴下去了。”顿了顿补充:“他有权利知道真相。”
“真奇怪,尽管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曾经也无数遍演练过,可等到了那刻来临时,竟还是如此...”她不知是哭还是笑,勉强撑着抬起了手,抚摸着他手背,轻声感慨:“她真的改变了你很多...不是吗?”
陈凌也反手握住了她枯树枝般的手指,淡淡道:“她教会了我很多。”
“我知道,要不然你也不会毁约、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我爱她,没有她我会活不下去的。”
“我知道,我知道...”
第145章:要杀了我?
兴许是交代出了最深处负重的秘密,森田松子感到一种久违的放松,有种陈述往事的宁静:“从你小时候看她的眼神,我就知道了。说句实话,就是因为这个,我才坚持要搬家的呢。”
陈凌也皱了皱眉:“不是因为他工作调动么?”
森田松子轻轻笑了一声,不说话。
他霍然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从始至终,他都是被蒙在鼓里的,被她所操纵的。他不是不清楚这个事实,可这一桩桩的旧事重提,只会愈发往伤口上撒盐。
陈凌也静立了一会儿,掉头就走。
临了到门口的时候,森田松子叫住了他:“回过头看看我。”
“......”他纹丝不动,亦没搭腔。
“求你了,回头看看我。”
听着她稍显哀戚的语调,他终于回了眸,她深陷的眼窝蓄满了泪花,目光噙着慈怜,她微微笑,只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他默不作声,望了她好一会儿,最终抬脚走向书房。
陈景阳摆弄着棋谱,举止云淡风轻,但神态却隐隐的躁怒。
他敲了敲门框。
自己的好算盘落了空,陈景阳一连几天郁闷至极,对任何人都没好脸色,更别提身为始作俑者的他了。
他捏着茶杯,眼风掠过他:“看来你花了不少精力去说服那老太太啊。”
“我不会跟她结婚的。”陈凌也顿了片刻后补充:“我不会跟除了江半以外的任何女人结婚。”
“你有资格跟我谈条件么?”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陈景阳不解:“什么?”
陈凌也掐了掐手心,稳住呼吸道:“陈景星的死。”
闻言,陈景阳脸色变得铁青,吐字清晰:“你到底想说什么?”
陈凌也看向他,余光顺着前方的视线触及到窗外,斑驳的日光从窗格照进来,恍惚地有些缥缈。
他倏然想起来她说过的——陈凌也,你不能老是指望别人来拯救你,你要学会自己走出来,明白吗?你得自己走出来。
清润的嗓音盘旋于脑海、盘旋于心中,在那股力量的驱使下,他薄唇微微翕动,在光里沉声道出了尘封多年的秘密。
话音方落的下一秒,天碧色的杯盏掉落,碎成了一地的玻璃。
......
“砰——”
二楼套房的大门被撞开。
陈景阳额角突突跳动,脸色可怕至极,三两步行至床前,怒吼道:“你给我起来!”
病榻上的妇人面黄肌瘦,阖了眼,嘴角却隐隐扬起,有种从容的安详。
“你少跟我装死!你这个杀人犯!居然、居然连小孩子你都下得去手!”陈景阳双手揪起她的睡袍,连人拽了起来,双眼充斥血红:“亏老子把你和你儿子放在身边养了这么多年,你还有没有点人性?!”
“你知道我要怎么做吗?我他妈不把你扔去监狱,我要亲手折磨死你,拿你的命赔我女儿的命!”
陈凌也默默地看着,默默地听着,半晌才道:“她已经死了。”
音调没什么起伏,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芝麻小事。
陈景阳愣住,使劲拍她的脸,没反应,探了探脉搏,是停止的。
他松开手,奋力将那具冰凉的尸体甩回了病榻,而后顺着床沿一点一点地跌坐在地,粗糙的两指揉搓着鬓角,手心挡住了他大半张脸,看不见他此时是什么神色。
只隐约听得,从那指缝飘出来的,压抑的、低低的啜泣。
陈凌也别开脸,行至窗台边缘,想点烟却发现手肘轻微地颤抖,竭力扶稳当了,火机一拨,明晃晃的火苗猛地蹿起,险些燎着了眼睛。
他眼眶有些酸,看向那只鸟的视线都是朦胧不清的,瞧不真切它到底蛰伏在了哪朵花簇里。
他想起的是大阪脏矮的小木屋,想起软糯的红豆饭,想起那笑如春风的和善女人,想起她冬日酿酒,她带着自己下酒曲,空气里有丝丝津甜的香。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一切都转变为噩梦了呢?
或许是从那男人逐渐暴露了自己最原本的面目的时候吧。
那些怒骂和欺凌、殴打与暴力的一幕幕,始终旋绕在跟前,可等他仔细回想,等他再揭开那遍体的伤口,他才发觉,原来已经过了那么多年啊,原来那个造噩梦的宿主已经死了。
就如同病榻上的那女人。
都死了。
并不是彻底就从他生活抹去了,也许某个时刻,某个场景,他亦会再度被迫回忆起,不管是好是坏,是殴打还是酒曲的微甜,都注定铭刻在了骨髓里。
他得用鲜活的血肉,用无尽的苦楚,才能将那些烙印,一点一点地剥离了,重获新生。
那只鸟的光影渐渐明晰,出现在了视野范围里,它支棱着灰麻的翅膀,几秒后便从那霜冷的枝头飞往了高空,成为一个遥远的点了。
他一根烟抽完,随手扔掉了烟蒂,一转身便看得陈景阳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被他那样满怀恨意、满怀悲愤的目光注视着,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曲了曲,敛了眉眼,没有看他。
“你问我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其实我并不知道,但我确实有猜测,有怀疑...”陈景阳克制着不由自主想提高的音量,咬牙切齿道:“直到今天...今天...你亲手给了我准确的答案,你以为我会放过你吗?别做梦了,子代母过,既然你妈这个蛇蝎心肠的毒妇死了,那么...一切的后果,都要你来承担。”
陈凌也从善如谏,淡然问:“你要杀了我?”
陈景阳笑了,却显得五官越发狰狞:“杀了你?不觉得太仁慈了么?我可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
他还是从容不迫:“都随你,我应得的。”
倘若他高声反抗、他痛苦求饶,陈景阳或许还能从中得到一种发泄、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可他偏偏没有,一脸平静,仿佛什么威胁于他都无关紧要。
等等...威胁?
陈景阳目似饥鹰,倏然狂笑了起来:“你现在一幅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是因为没有戳中你的心窝吧?要不然我给你开一个好点儿的条件,比如...女人。”
果不其然,陈凌也闻言后,淡漠的神色出现了第一丝裂缝。
“再比如...女朋友?或者说是前女友?”
他绷紧了脸看他,垂在身侧的双手微微握成了拳。
第146章:“就是别动江半。”
“再比如...江半?”
陈景阳笑比哭难看,发了疯般:“你当时不是在看着么?你不是亲眼看着你妈这个臭婊子淹死了我的星星么?你说你的滋味不好受,那你觉得我呢?你现在告诉我是为了什么?体现你的高尚,把包袱扔给别人,好让别人来承担是么?”
讲实在的,他也许宁愿永远也不要知道,宁愿永远都被蒙在鼓里,因为真相实在是太残忍太冷酷了。
“我他妈从头到尾就是个傻子,被你们母子俩利用的傻子!我好吃好喝供着你们!你们呢?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陈景阳显然沉浸在这个残酷的真相里无法自拔,额角青筋暴起:“我他妈居然和害死我自己女儿的杀人凶手共处一室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
“所以...我要让你加倍奉还,让你也品尝我的痛苦,让你也亲眼看着你心爱的——”
他话没说完,陈凌也已然将他摁到了墙角,原本铁青的脸色倏然扬起一抹邪肆的笑容:“你以为我不了解你么?你以为我猜不到你得知真相后的反应么?你以为我还是个任由你摆布的三岁小孩啊?嗯?”
陈景阳喉咙被他箍住,呼吸有些困难,两只眼睛像利刃,简直就要把他戳穿。
可惜陈凌也这人不大当回事:“我既然敢跟你当面说出来,那就说明...我是做足了准备的,其中当然也包括...自我保护。只要我24小时没出现在谢允面前,你猜她会怎么着?”
陈景阳眼底有一瞬的错愕,继而冷眼看他,狂妄的气焰明显比方才降低了许多。
陈凌也轻笑:“猜一猜嘛,来,猜一猜。”
如果眼神能杀人,他都不知道被陈景阳杀了多少次了。
见他不大乐意搭腔,陈凌也只好自问自答,浅笑行唇,压低了音量道:“她会带一伙人来抄了你的家,哦..当然了,还有你的公司。其实我是真心感谢你,感谢你让我...就是...怎么说呢,搅合进你自己的心血、你自己的买卖里,要不是你这么积极栽培我,今天我也不能站在这儿跟你反抗啊,对不对?”
他锁住他喉咙的力道略微放松了松,歪着脑袋提问:“然后你再猜一猜...我在公司财务部里都发现了什么?就是那个...跟你有一腿的金毛会计那,你猜猜。”
“你——”
“偷税漏税啊...”陈凌也佯装叹息,啧了一声,拧眉问:“那么大笔钱...你每年都是怎么躲过去的啊?贿赂?拉拢?你也知道谢允是做什么的,我前几天向她稍微咨询了一下,偷税漏税和贿赂大概要蹲多少年,你知道她说什么吗?十年二十年都是有可能的,到你这种地步,我觉得不把牢底坐穿都是万幸了,你说呢?”
陈景阳脸色登时变得惨白,但他好歹也是个见过大风大浪的,作了几个深呼吸后,沉声问:“你想怎么样?”
陈凌也眸底划过一道阴谋得逞的狡黠,转瞬便恢复了如常,想了想答:“我说过,我应得的,我自然会承担,可如果不属于我的范畴,我自然也不会听之任之。你恨我,你想打我教训我折磨我都行,就是别动江半。”
陈景阳愣是给听笑了,讥讽道:“你对她还真是情真意切啊...不过她对你呢?我听说是她主动提的分手吧?还有在一起的可能么?她要是知道了你们这堆破事,又会怎么看你?”
陈凌也没有被他激怒,从容道:“她早就知道了,至于她怎么看我,轮不到你来操心。”
“......”
“我现在是给你发泄的机会,别不识抬举,过了这个村就不一定有这个店了。”
陈景阳冷笑:“怎么折磨你?再说了,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留后招?”
“这就是我跟你的区别,我答应了你,自然不会失信。至于怎么折磨,你不是说你本就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么?还会想不到?”
“我想得到,就怕你承受不了。”
陈凌也松开了他,面无表情:“试试不就知道了?”
他话音刚落的下一秒,陈景阳的拳头就挥舞了过来,他不躲不闪,腰杆挺得直直的,仍由挨打。
陈景阳本人表面看上去是挺斯文一人,但这回是真触及了他的底线、戳中了他的痛处,满腔愤恨爆发,几乎是边拳打脚踢、边破口大骂,多年以来积攒的情绪,尽数通过暴力的折磨发泄了几分。
陈凌也头脑晕乎乎的,像条案板上任由刀俎宰割的鱼肉,将肉体的痛硬生生咽了下去,不反抗、不还手。
陈景阳揪起他的衣领往门外拖,阴恻恻地笑道:“你以为我光打你一顿就能出气了?不,不会的,你会永远记住这几天,你会永远记住这种滋味。”
......
秦兰身体恢复地差不多了,带着她一起回舟宁前,江半在淮城多逗留了几天。
说起来应该是挺失败的,她在淮城工作了这么多年,人脉社交圈却窄得可怜,刨除一些关系不温不火的同事和常年不联系的大学同学,真正可以称得上是知心好友的便只剩陈娇娇,包括一个海归后重逢的贺尧。
鉴于陈娇娇彻底看开了不堪回首的往事,于是三人逐渐有成为铁三角的趋势。
陈娇娇甚至还建立了一个名为“淮城名媛”的微信群,说是名媛,其实也就是三个下流段子手,整天侃大山,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
在得知江半要提前回老家过年时,陈娇娇终于发挥了一回她“淮城名媛”的功力——靠着三头六臂神通广大的勾搭男人的手段,在淮城最顶级的、好似凡夫俗子压根不可能入内的西餐厅预定了个最最优越的位置,美名其曰提前庆祝新年。
在他们这铁三角施施然迈进这家餐厅时,江半忽然有种去觐见西班牙王储的感觉,因为这装潢就真的...太高端大气上档次了。
和她没见过什么大场面、惊讶连连的表现不同,陈娇娇上辈子一定是条内裤,因为没有人比她更能装批。
第147章:等见故人归
她眼睁睁看着她穿了一身貂、戴着黑框墨镜、跷着兰花指,用一种小性感小慵懒的倨傲态度跟服务生道了句法国口音的“waiter”,倍感滑稽的同时是不由自主地佩服这女人强大的气场。
陈娇娇呷了口82年的拉菲,拧着秀眉叹息道:“好羡慕你们啊,跨年能出去玩,不像我...”
“难不成你跨年在加班?”
“对啊。”
江半和贺尧二人“噗嗤”笑出声来。
对于她这种玩咖,逢年过节又或者什么具有重大意义的日子不能出去潇洒找乐子,比杀了她全家还难受。
江半觉得很稀奇:“为什么?莫远宁强迫你的?”从前她过个生日都能请好几天假,别提有多狂妄和不把人放在眼里了。
陈娇娇摇头:“不是,我自愿的。这人嘛,当了经理肯定得拿出不一样的态度来,不然我这高官之路怎么节节攀升啊?”
“完了,你是彻底被资本裹挟了。”
“老娘这叫工作认真,有远大的理想和抱负。”
江半给听笑了:“我才离开公司多长时间啊,你就被洗脑洗成这样了?从前的陈娇娇去哪里了啊。”
“放屁,从前老娘该认真的时候也认真的好不好?”陈娇娇轻哼了一声:“就是莫远宁那杀千刀的居然不给老娘涨薪。”
贺尧:“不会吧?都当经理了不给你涨薪?”
江半:“你别听她忽悠,她要是没涨薪,会带我们来这儿?”
“嘿嘿。”陈娇娇贼眉鼠眼地看了看她:“还是小半了解我,不过呢,我确实没涨,换成股权了。”
江半:“哇,难不成你真要在那小公司待上一辈子啊?”
“小公司怎么了?小公司有前景嘛。我现在当了经理,明年就能当副总,再过个一段时间,就能和莫远宁平起平坐了。”
“野心家,野心家。”江半竖起大拇指:“不过你现在当个经理都累得要死要活的,当了总裁可不是日理万机,连钓凯子的时间都没有了?”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再说了,等我当了总裁,还用得着去钓?凯子巴巴地找上门来了都。”
陈娇娇脱了大貂,举止优雅地切着盘中的牛排,问:“你们俩呢?跨年都是怎么过的?跟我说说,让我弥补弥补我那似水流年的大好时光。”
贺尧:“能怎么过?我也在工作。”
江半当即戳穿他的谎言:“你脖子上的草莓到现在都还没消,你工作里有包括种草莓这一项目吗?”
贺尧:“......”
陈娇娇哈哈大笑:“人家春宵一夜呢,我们羡慕不来。你呢?”
江半:“我能有什么安排?在医院陪我妈呢。”
贺尧和陈娇娇俩人异口同声地哦了句,很默契地转移开了别的话题。
江半有些哭笑不得,她知道他们俩是以为自己还沉浸在失恋的低迷里,可事实上她真没有那种感觉,但相对于秦兰来说,她又有点感谢他们俩的缄口不言了。
在秦兰的死缠烂打、狂轰滥炸之下,她勉勉强强地道出了实情。
尽管她很着重地强调了一点——我们只是暂时分开,并不是彻底玩完。可秦兰还是一个劲儿地钻牛角尖,扣着“分手”这两个字眼,仿佛失恋的人不是江半,而是她自己。
该怎么去描述如今她和陈凌也之间的状况呢?
用分手来形容不太准确,更多的是她在等他,等他不再有负担,等他从那片阴影的海面走出来,等山花烂漫、百树逢春,等见故人归。
因为满怀了期待和希冀,也有曾经在一起的点滴做支撑,江半觉得日子并没有那么难过,只是会想他,会挂念他,而已。
他们选的这个位置极佳,靠窗视野广阔,一眼望过去,便有种睥睨众生的渺茫感。
大约是过了元旦和跨年,车水马龙的街区张灯结彩,茂密的树丛点缀了许多红笼,四下延伸着,像飘往天际的彩带。
时间不知不觉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年底了。
有同样感触的是秦兰,她在固执地认为她和陈凌也分手了之后,再度陷入了青黄相接的怪圈。
江半早先就预料到了这点,因为她盼望着自己结婚成家的心思无比强烈,堪比冷战期间美国要赶超苏联把人送上月球,有种热火朝天的急切和憧憬。
虽说她现在没有提及相亲啊男人啊之类的什么东西,但江半觉得那只是时间问题,回了舟宁过了年,指不定她又该如何造作呢。
思及此,她突然觉得比以往平常的时刻更想念他了。
......
“咳咳——”
他脑袋再度被摁入水底,又再度被提拎起来,呛得他咳嗽不止,险些窒息。
或许他真是低估了陈景阳折磨人的手段,从打了他之后,他便被拖去了地下室,两名保镖代陈景阳的劳,用锁链绑着他,灌药、挥鞭、烙铁、封进棺材一样密闭的衣柜里,空间到处是自己的血腥味。
甚至往他的伤口处放老鼠,不断啃噬,不断往血肉里钻,痒和痛分不清哪个更剧烈、更凿心。
他几度昏迷,昏迷过去了又会被抓着浸水槽,强行将他弄醒。如果他出现了垂危的征兆,旁边的私人医生便派上了用场,让他死不成,活着简直比死还难受。
整间地下室就是晦暗污秽的牢房,而他是甘愿自我折磨的奴隶。
“用力打...用力...来,往这打...”
陈凌也一张脸遍布了血痕,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口齿不清地吩咐架着他的两名黑衣保镖。
俩保镖愣住,对他的反应倍感吃惊。
换做常人,遭受如此的虐待,应该是痛哭涕零、跪地求饶才对,可他却好像是越被折磨,就显得越兴奋、越高昂。
他们一时都搞不明白,到底是谁在虐待谁。
偶尔那俩保镖仿佛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停顿了工作好让他歇一歇,可他就好像中了毒、上了瘾,不等他们动手,自己就跳进了那注满水的鱼缸里,一点一点地沉下去,血色染红了鱼缸,像诡异的妖花绽放。
第148章:追光者
陈凌也的自虐心理在此时发挥到了极致,从前他躁郁发作难受时,都可以不管不顾地伤害自己,更别提如今的情形了。
四肢各个角落传来的锐利的疼,令他意识模糊之际,却感受到一种强烈的解脱。
好像这体内、这心脏里,原本笼罩着的乌烟瘴气、魑魅魍魉,都随着发指的痛苦,一丝一缕地逐渐消弭。他肉体上是无比煎熬的,可精神上却似乎窥见了明日的朝阳,以及...
她。
正是这种极其矛盾、极其分崩离析的感觉,让他整个人都处于一种病态的癫狂当中,浑身血液翻腾着、叫嚣着,宛若三千奔流,万匹缰马,席卷、撕裂,极端的痛和极端的爽,令他灵魂颤栗不止,遁入无间的空白。
那空白的尽头,是她。
他神识基本是混乱的,但在那片混乱的当中,隐约有道温柔的嗓音,似高山流水潺潺,她说:
——“陈凌也,你不能老是指望别人来拯救你,你要学会自己走出来,明白吗?你得自己走出来。”
——“希望你没了我,也能勇敢地走出那片海面。”
——“分开不是因为不爱,也不是因为结束,而是为了更好的开始。”
——“等你哪天彻底摆脱魅影了,不用你来找我,我自然会来找你的。”
——“算个约定,好吗?”
算个约定,好吗?
好。
不管是少时还是如今,她永远都是指引他的神祗,而他也永远都是跟在她身后的追光者。
陈景阳忙于公司事务,不能时时刻刻监督他,但地下室连接了视频,只要他想,他随时都可以欣赏到他的惨状。
惨确实是惨,浑身挂满了血痕,糊住了五官,可不他吭声、不求饶,将所有痛都嚼碎了闷声往肚子里吞,这就让他有些恼火了。
当然,恼火的远远不止——
“你诈我?”
陈景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笑容狰狞:“什么72小时?什么谢允?统统都不存在的吧?”
闻言,陈凌也怔松了几秒,好在一张脸都被血迹糊全了,令人无法分辨他此时的神态情绪。
他勉强抬起头,几乎每每说一个字,肺腑就撕扯的疼:“我要是诈你,我就不会安分呆在这儿了。”
“呵...你真是学精了啊...”陈景阳擒住他下颌,笑道:“我都向谢允打探过了,她什么都不知道,都到了这种情况了,你还要蒙我吗?”
“......”
确实,他纯粹是吓唬他的。
他去找了江半后便被周陆带了回来,短短时间他如何部署?
虽说他之前便有过这个想法,可他不想再让谢允为自己做什么事,遂原封不动地回了宅院,任由陈景阳折磨发泄。
但透偷税漏税这一项目他确实是知情的,他本不打算弄这出的。可陈景阳偏偏要放狠话动江半,他如何坐得住?情急之下,便来了个狐假虎威。
他原以为这种事情,他应该不会去找谢允对峙的,毕竟涉及到他的公司,可不曾想,他想要弄死自己的心竟然如此强烈。
不过,他是怎么向谢允打探的?
“你问了她?你跟她说了实情么?还是模棱两可揣测她的态度?如果是这样,风险还是存在的,不是么?”
陈景阳笑了:“我在这行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看别人眼色的本领可比你高强多了。我用不着她证实,三言两语、几个表情就可以出卖她。”
“那你试试好了。”
他说一句话都要喘三喘,狼狈至极,可他态度依旧从容泰然,不为所动。
陈景阳险些被他这种平静给弄得产生自我怀疑了,盯着他打量了半晌,自身的揣摩占据了上风,最后还是决定执行自己的计划。
而陈凌也当看到他眼底流露出的神色时,心底才真正地开始慌张起来。
陈景阳点了根雪茄慢悠悠地抽着:“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发现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谚语还是无比正确的,打蛇就要打七寸。既然你自己没什么感觉,又不能动江半,那...现在换做你猜猜,我会怎么做?”
“你就不怕我把你——”
“说我偷税漏税啊?你死了不就没人知道了么?”
奇怪的是,在这种危急时刻,他第一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处境,而是...
他抿了抿唇角,粘稠的血液舔进舌尖,有浓重的腥味。
“不过在那之前,我打算...”陈景阳拎起了他胳膊,眼底充满玩味:“要是你手断了、被砍了,你还要怎么画画啊?多可惜...你说是不是?”
“......”
“求我吧,求我,兴许我还能饶了你一命。”陈景阳撸起自己的袖扣,从旁边的刀架取了把钝重的砍刀,锐利的锋芒有些刺痛了他的眼睛。
陈凌也不知道如今的局面还能不能再扭转,但恐惧铁定是有的,深埋在心底,不是恐惧死亡,而是恐惧她不知道他为何而死。
支撑到了现在,他是彻底丧失了所有气力,趴在污泥不堪的地面上,竭尽所能地转脸看他,从牙缝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字:“求...求你。”
陈景阳满意地笑了:“求我也没用。”说完便要挥起砍刀,朝那截遍布了淤青和红肿的胳膊砍去。
在那锋利的砍刀即将落下时,陈凌也闭了闭眼,眼泪划过肮脏的面颊,不自觉喃喃:“姐姐...”
他几乎都可以感受到那股凌厉的刀风了,却听得周陆高喊了一声:“陈总!”
动作戛然而止。
陈景阳保持着握刀的姿势,不耐烦地扫了他几眼:“有事说。”
周陆:“谢小姐在门外。”
陈景阳登时变了脸:“什么?!”
......
谢允按了几百遍门铃了,依旧没有佣人前来开门,热锅蚂蚁似的,急得团团转。
等她伸出手,不知道第几次摁那灰色的门铃时,古色古香的宅院大门倏然自内拉开。
“丫头?你怎么来了?”陈景阳并没有请客进门的打算,而是同她一道立在门外。
谢允却是顾不了那么多了,急哄哄要往里钻:“我来看看凌也。”
“他好得很。”陈景阳拦住她:“谢丫头不必操这个心...反正你们都解除婚约了,不是么?”
谢允斩钉截铁:“不行,我必须亲眼看到他。”
第149章:还债
她肯定是不知道陈凌也如今的状况的,自从陈景阳打了几个电话,请她喝了一次咖啡,她以为他是来求情要恢复婚约,可他尽询问她一些模棱两可、奇奇怪怪的问题。
比如凌也有没有跟你提到公司的事情,再比如凌也解除婚约后有没有跟你保持联系,甚至是税务方面的法律问题,等等等等,古怪又莫名。
谢允这人心思灵敏,或许是对陈凌也还有些不了情,所以在对待他的问题上总是格外关注。
再加上她不是没见识过陈景阳的手段,订婚期间为了防止他逃跑,没日没夜地软禁。这回两家婚约告吹了,他能那么轻易绕过他才怪。
不安的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在脑海里扎了根,不断生根发芽,她也是思量来思量去,才最终下定亲自登门拜访的决心。
陈景阳想了想,和蔼笑道:“恐怕不行。当然不是伯父不让你见他,而是他现在...”
“他现在怎么了?”
陈景阳佯装叹息:“你也知道她母亲的事情,他很受打击,躁郁症复发了,我请了私人护理,这会儿在房间里好生歇息着呢。”
“......”
近日森田松子病逝的消息在圈内传开来了,她多少也有耳闻。
如果真是躁郁症再度发作了,自己此时去打扰他...会不会不太好呢?
谢允暗自思忖着,垂眸的一瞬忽然看见了对方的鞋印,似乎还沾染了不少的血迹。
冬日干燥,那殷红的色彩很容易一眼勘破。
她心里“咯噔”一声,再次肯定了自己的想法:“陈伯伯,您还是让我进去吧。我是他朋友,好歹能安慰安慰他。”
陈景阳没察觉到此时自己露出的马脚,看向她的眸光由慈祥转变为意味不明,叫人看了背脊发凉,他正欲开口,被她抢声道:“陈伯伯,非法拘禁是要量刑的。”
“......”
陈景阳额线绷得紧紧的,直勾勾地盯了她半晌才放行。
“谢丫头坐这儿等会儿吧。”
“好。”
陈景阳笑意吟吟,可就在转身的那霎那,所有笑意都转化为了冷面铁青。
他回了地下室,使劲揣了滚淌在泥泞与血水的人一脚,狞笑说:“你运气挺好的嘛,救命恩人来得这么及时。”
陈凌也看不清他的脸,双手捂着腹部,咬牙闷哼。
“去,把他弄干净一点,我们有访客了。”
“遵命。”
陈凌也忽然叫住他:“等等。”
“怎么?还要蹬鼻子上脸?”
陈凌也强撑着爬起来,身影歪歪斜斜,似乎下一秒就要倒地,他沙哑着嗓子说:“我...我还给你。”
陈景阳皱眉:“你说什么?”
他走近了那刀架,拎起了放置在那的明晃晃的砍刀,继续喘着气道:“我说...我还给你。”
陈景阳不敢置信地拧了拧眉,眯起眼睛,就这样看着他刀起刀落,好似还有几滴血珠迸射到了他脸上。
对于这凄美惨烈的一幕,他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
谢允这么一等,又是等了将近半个小时。
直到陈景阳边拿着毛巾擦手,边慢悠悠地踱步而来,抢在她前面开口:“得把他送去医院了。”
她“噌”的站起身:“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也清楚他的病时好时坏...”陈景阳脸上没有丝毫的担忧,反而挂了几丝满意和快感,轻飘飘地说:“他剁了他自己的手,哦不准确一点来说...应该是手指。”
谢允呆若木鸡,反应了足足好几分钟,才冲向他走来的方向:“我要去见他!”
“别那么猴急。”陈景阳拦着她,指了指偏院内停泊的救护车:“他在那。”
谢允火急火燎地飞奔而去。
蹿上了救护车,几名白大褂的护士边替他擦拭脸颊凝固的鲜血,边从医药箱掏出了几只针,抬手就往他胳膊上扎。
谢允发誓,她这辈子都没有见过一个人竟然可以伤得那么重。
乌黑的发丝黏腻成一团,抹开血迹,他眼眶鼻梁似乎都有些错位了,到处都是累累的伤痕和血迹,活像刚从炼狱厮杀结束后走出来的恶鬼,令人有些不忍直视。
视线接着逡巡,最终落到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右手,小拇指的位置,鲜血不断渗透出来。
她咬着一只手指的关节,竭尽所能将自己的啜泣镇压下去。
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她急忙掏出电话拨打给陈景阳,对方很快接通,懒洋洋地喂了一声。
“他的那截手指呢?!”
陈景阳看着桌前已经是被剁成肉泥的黏糊糊的东西,清了清嗓子,把快意压了压:“不知道啊...我们进去的时候就发现他已经...而且这会儿找也不找不到,可能是被他自己丢了吧。”
“不可能!他是画画的,怎么可能断自己的手指?!”
“说不定是发疯呢。”
谢允呼吸困难,艰涩道:“他是你儿子。”
“继子,再说了,从今天起,他就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了。谢丫头,你怪不了我,是他自己的要求,不信你等他醒了之后自己问他?”
他在做出那一举动前,俩人就协调好了条件,自此互不干涉。他不会再找江半亦或者是他自己的麻烦,而陈凌也同样也不会将公司财务的漏洞公之于众,包括虐待的事情。
两不相欠,干干净净。
其实他是真想弄死他的,无奈他身后有个谢允,谢允很大程度上就代表了谢家。如今她都找上门来了,稍有不慎便会被她察觉,他可不能顶着风险和谢家抗衡。
谢允嘴唇蠕动,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啪”的一声挂掉了电话。
她看向担架上昏迷不醒的人,内心暗自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陈凌也神思靡靡之际,透过极窄极细微的眼缝,扫见的是白茫茫的天花板,白炽灯的光十分灼烈,刺得他视线只好竭力往周遭逡巡。
白大褂、带了口罩和发帽的面容只露出一双眼睛,边直勾勾地盯着他,边快速说着些什么,还有谢允,好像是谢允,眉宇深蹙,焦急不安...
扫了好几圈,就是没有期盼中的身影,就是没有温润似微风穿林的嗓音,就是没有那张灵动的脸。
没有啊...
他内心深深地叹了口气,眼皮再也支撑不住,渐渐阖上了。
第150章:输了
天放晴了。
谢允卷起病房内的帘幔,大束光从窗格的缝隙照耀进来,薄薄地洒在病榻上安静沉睡的青年身上。
她视线顺着光落到他脸颊,血迹已经清理干净了,肤色与乌青红肿的伤痕一对比,越发显得病态的苍白。
说不心疼是假的,任谁见了他这幅模样估计都会怜惜吧。
她一只手指方要点点他鼻尖,病房就被推开,伴随着的还有一声高昂的呼唤:“凌哥——”
谢允触电般地收回手,背在身后,讪讪地看他:“你怎么来了?我哥呢?”
“今天是联赛的日子,他去打比赛了。”
“哦。”
沈七握着的手机仍然开着比赛的现场直播,他调低了音量问:“他怎么变这样了?”
谢允默然:“发病了吧。”
“严重么?”
谢允掀起了被褥的一角,把那只残缺的、包扎得严严实实的手展现在他面前。
“咋了这是?”
“小拇指被剁了。”
沈七宛若五雷轰顶,瞪圆了眼睛:“他自己干的?”
“他...陈景阳是这么说的,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等他醒来之后才清楚。”
饶是沈七这样混迹江湖多年的街头小霸王,听到她说他自己剁了自己的手指,顿时就被震住了,心里对他凌哥又惊叹又佩服,简直是五体投地。
他问:“他还有多久能醒啊?”
“不知道,看情况吧。照他这样的伤势应该是要昏迷好一阵了。”
“那你在这儿守着?”
谢允挑眉:“你呢?要走了?”
“不是不是,我寻个安静的地方看衍哥打比赛。”沈七扬了扬手机,说:“他醒了你告诉我。”
“好。”
虽说他凌哥如今卧病在床半死不活的,但他确实更关注谢衍的比赛。
现场直播的是游戏界面,屏幕下方是选手操作的画面,他视线一瞬不瞬地盯着最前面的一名青年。
那青年戴着耳机,脸庞被电脑屏幕的光笼着,深邃又立体,他的手指薄而修长,好似不在敲键盘,而是在弹奏一曲巴赫。
跟他衍哥合住了这么段时间,他这个菜鸡稍微也上点道儿了,他边听着游戏的解说,边忐忑不安地盯着他的操作。
“这场比赛JOKER以完全碾压的优势直接摧毁fire的水晶,在游戏中的打野螳螂可谓是大杀四方。伤害非常之高,进场之后直接将对方C位秒掉,后排基本没有什么输出环境!”
沈七也被这激情昂扬的解说词给带动了,血液都随之沸腾,全神贯注地分析着他衍哥的每一个招式和决策的操作。
一局游戏进入到白热化的阶段,双方厮杀得难舍难分,交战的队伍实力不容小觑,且团队合作能力相当和谐,相比之下,他衍哥所在的JOKER就有些分散地力不从心。
眼见着自己的队友被逐个击破,他明显着急了,脸绷得越发紧。
这一着急,情绪占了上风,一心只想着赢,从而忽略了很多小细节。往往就是这些小细节,会把人推向战败的深渊。
沈七看得口干舌燥,不自觉为他捏了把汗。
随着游戏提示音和主持人的解说,以及游戏界面的战况,他闭了闭眼,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JOKER输了,谢衍输了。
他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几乎是宣布战败的那一刻,谢衍就立马摘下了耳机,阴沉着脸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其他几名队员也很气馁,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沈七犹豫了一会儿,给他打了个电话,不出所料,他没有接。
他只好敲敲打打发出去一行字:“衍哥,凌哥出事了。”
几分钟后,电话回过来,却是无声的沉默,只有深长的吐息,似乎在竭力压抑着心中战败的不甘、愤怒与受挫。
沈七心脏好似被人用手揪了一下,轻声说:“衍哥,我们在医院。”
对面沉默良久,才闷声问出一句:“他怎么样?”
“要不你也过来看看吧?我去接你?”
“不严重的话我就不去了。”
“......”他想了想道:“有点严重。你现在在哪儿?”
谢衍直接挂掉了电话。
沈七听着传来的忙音,有些焦躁,想去找他,可他又不告诉自己他现在在哪儿,也不确定他到底会不会来医院,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在医院守株待兔。
他关心凌也,就算他现在输了比赛心态不大好,也不会放下凌也不管的。
事实证明,他猜得没错,谢衍果然在半个多钟头后抵达了医院。
沈七有些开心,又有些不开心。
开心是因为他来了,不开心也是因为他来了,他始终将他这些兄弟朋友排在第一位,尽管他为了比赛付出了大量精力,只为一举夺冠,尽管他这夺冠的希望陨灭,尽管如今他本身就处于莫大的丧气当中。
沈七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周身挟带的烟草味冲天,没什么表情地问:“他呢?”
“还在睡觉。”
“哦。”
谢衍瞟了眼病房内的情况,确如他所说,人依旧在沉睡,谢允就守在床边。
他兴致不怎么高昂,视线扫了一圈后就收了回来,坐在门外的长凳上,两指揉搓着眉心,烦闷到了极点。
沈七迟凝片刻,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衍哥,没关系的,反正还有下一次嘛,这回就当是练手了。”
他不说话,懒得搭理。
“衍哥,其实你想想,就算是游戏天才,也不可能保持着终生战胜的记录。有句话怎么说来的?失败乃成功之母,有了前车之鉴,你才能更好地意识到自己...所缺失的东西,才能更好地去完善——”
“你闭嘴行不行?”终于,谢衍被他念叨地不耐烦了,脾气一上来就吼了他一句。
沈七瞬时噤声。
他委屈肯定是委屈的,但看在他心情不好的份上,也没有多较劲。
心灵鸡汤煮不成,于是他只能乖乖地坐在一旁,耷拉着脑袋,把嘴闭得严严实实。
谢衍手心撑着额角,余光顺着眼尾扫过他,见他一幅黯然神伤的模样,忽觉有些愧疚,愧疚刚才那么吼他了。
毕竟他也是好心,才会想着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