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节 美酒闲话(下)
有句话说宁教人知,莫叫人闻。
意思是可以叫人知道,但是不要叫人亲耳听到或亲眼见到。
这不是掩耳盗铃的愚人做法,而是在具备规则的社会体系下,用规则来掩护自己的一种常规行为。通常指的是别人知道与否无关紧要,关键的是说话的时候不要被人听到,从而拿来充作敌对的证据。
这其中的道理,但凡有些社会履历的人都会很清楚,罗某人这话不啻于在邻居家里对着邻居的亲戚说对方的家长不会持家!
所以在座的一众老汉都有些惊愕,宋立国数十载,河西这片地方受辖制也过了十多年,诽议朝政的事情也曾有过,但是从未有人当着众人之面如此直言不讳!
不过,众老中间终有反应快的明白人,之前被张酒公戏称作酸子刘的半百书生开口了,“罗将军远途而来,切莫轻下结论。有道是耳闻不若目睹,将军所言,概听路人之言,或听部众信报,如此轻定来日去向,实非明智之举。之前将军将往汴京一行,且听老夫一言,多走多看,再订来日之策!”
这老书生换了称呼,表面上是恭敬了些,实际上却是拉远了距离,话语中含了规劝,却又暗指罗开先话语唐突,决策冒失,几个偏又语气温婉,坐实了现场和事佬的角色。
罗开先也不禁暗呼厉害,正要开口说话,一旁老杨犒的声音响了起来。
“酸子这书生,每每开口便是之乎者也,今日这话语却甚是爽快!哈哈!”老杨犒显然并未被罗开先之前的话语影响了情绪,笑闹两句之后,转又问道:“老朽寿数六十八,昔年也曾游走天下,见过甚多英雄人物,也见过甚多狂妄之徒。罗家三郎率众十数万远途而归,途中万苦千辛都不能阻挡,显然非是坐井观天之辈,不知三郎你适才如此之言,究有如何考量?可否给老朽众人解说一二?”
“也好,就依杨老丈所议,且请诸位长者听罗三一叙!”罗开先稍一琢磨,也不客套,开口便道:“世人所为立国,概因孤家寡民势弱难以为生,故抱团以求衣食无忧出入平安。然众家粥粥,利益不一,则务须制定规则条陈以约束,规条之下,必难有均衡之说,故众家难免有得有失……如此利害梳分之后,帝王将相臣僚庶民各层人等自现!此为一国之概况,诸老以为罗三所说如何?”
这番话半文半白,罗开先说的是国家的由来,虽然措词与时下河西话语有所出入,却并不难懂,现场能够在座的,却也都是识文断字的,平素都各忙家事,乍听这种高大上的话题,一时都陷入了沉思,包括刚才开口当和事佬的刘书生和主导话题的老杨犒。
大段话语末尾,罗开先问了一句,也并非等众人回复,而是缓和了一下口气,然后整理了一下思路,接着说道:“之前所说不提,据罗三所知,自赵氏开国,攻灭各国之后,随之便是收拢兵权,转而笼络文人,压制武人,并于军中尝试以文官掌领军队,军务训练及供给诸事皆有文人掌控,如此重用纸上谈兵之辈,怎能保士卒战力?至其后,每有战事,对率军出征之将门更是千防万防,战事结束之后虽有奖赏,却对收回兵权毫不迟疑,虽说此举有利王权,却会消磨将门心志,长此以往,将门必定后继乏人!罗三自谓武人,若至宋境,何以自处?”
比在座诸老高出一头的罗开先正襟危坐,稳若钟山,低沉的话语悠悠,更似晨钟暮鼓,响彻在众人脑际。
“说得好!”脸面潮红的张酒公的喝彩声响了起来,“俺老酒昔年本是军中将官,从军征战二十载,淳化四年1,因文官补给不利剿匪失误,即被免去军中参将之职,那文贼却只是脱去军职照例去当他的府堂要员,其中道理又与何人诉说?哼……”
张酒公的话音未落,与他间隔不远的酸子刘再次发言:“老酒,你那陈年旧事暂且休提,某有一言却要询问罗家三郎!”
“唔……好吧,好吧,你问便是,俺口舌不及你,三郎这晚辈新来乍到,却非寻常之人,看你这书生又能如何?!”脸都红了的张酒公显然是有满腹牢骚的,但显然他还没有醉倒,并未与书生争执起来。
老刘书生脸孔转向罗开先,颇为认真的问道:“适才老夫失言,却是以貌识人,小窥了三郎心智,老夫在此向罗将军道歉!”
说着话竟然站起身,就在小桌后面,抱拳躬身施了一礼。
罗开先先是一惊,连忙同样站起,左右都是小桌矮几,无法躲避,急切之下只好同时抱拳作揖以表对长者的恭敬。
他心中暗道,这老书生口舌伶俐,却又洒脱不拘一格,就从此点而言,倒是一个难得的君子。
心中置评,嘴上却不会直言,只是起身的同时,开口说道:“长者不必如此,罗三言语亦有不恭冒失之处,但请海涵。长者且请安坐,有何疑惑,尽管直言,罗三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或是罗某人的恭敬打动了人,或是被他的言语惊醒了,自见面初始就有一脸书生自傲之气的酸子刘这刻缓和了太多,安然坐下之后,径直顺接刚才罗某人的话语说道:“皇帝崇文抑武,当可避免前唐藩镇割据之局面,然……依三郎适才所言,如今治政之****使将门颓唐,兵士无能……是否有些危言耸听?如今国家一统,北方契丹亦无再侵之力,党项诸部也已偃旗息鼓,除此之外周围已无强敌,貌似也并无不可……”
话说着说着,这老书生到不似在问话,而是陷入了某种思量推演。
罗开先脸上重又泛起笑意,看来这被称作“酸子”的刘姓长者确实有些书生意气,是个难得实事求是的坦诚君子,很难得的他对此人有了一丝好感,看着老书生有些清苦的衣着和花白头发,心中不忍对方纠结,开口诉说道:“罗三是否危言耸听,长者不妨寻人探问一番。至于强兵弱兵,罗三记得《司马法》中有一名句,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说到这里,罗开先再不开言,闷头喝起店家送上的鹿肉薏米粥,这粥做得香滑顺口,对他那一路被烤肉撑起来的肠胃极具温养之用。
他虽不说话,这酒楼二楼却也没有安静下来,有了之前引开的话题,一众老者想法不一,不约而同的三五成群讨论起来。
在座这些老者,都是绥州一地颇具名望之人,虽然没有在职官员,却也都和时下朝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者家中兄弟身居某职,或者族中子侄于某地军伍中混迹,更不用说自己为维持生计而操持的务农经商,这一切都与国家安稳息息相关,又怎能让他们不放在心上?
有了先前话语做铺垫,诸老再没人把罗开先当作远方归来的幸运晚辈,把适才听到的话语,对照前些时日耳闻的一些消息,两相结合之后,头脑转得快的人都开始在心底揣摩起罗开先这个人。
仅仅表露出来的一些细枝末节,就能让他们感觉到那个坐在主位的长人不简单,那么没有被人所知的呢?又该有多少?
闷头喝粥的罗开先其实也没得到什么空闲,面对旁人的询问,总要时不时地应付一下,不过都只是寻常琐事,却再没有说些什么惊人言论。
毕竟这些人只是初识,谈不上什么信任与否,他也没想充当什么万事通,更没想在这些人面前做什么指点江山的圣贤。
至于之前所说的话,也不过是他刻意为之——若论引发人的关注,有什么比挑起旁人的好奇心更好的?所以他话说半截,言语开阔,却并无实质,泛泛而谈点燃了话题之火后,却不拿出什么解决办法,这才是最为勾人心肠的。
而这,只是他顺手为之的一件小事。
悠悠然间,一个跟在罗开先身边轮值的亲兵从楼下沿阶而上快步走了过来,弯腰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在罗开先吩咐之后,转又匆匆离开。
罗开先心中的悠然已经当然无存,待亲兵离开后,霍然起身,抱拳冲四周做了一个罗圈揖,“诸位长者,罗三有要事务须离开,暂且少陪!三五日后罗三将率众东去汴京,今日某言语贸然,诸老若有异议,不妨待春暖之后往灵州一行,罗三必扫榻以待!”
话毕,也不等众人回复,吩咐了两个亲兵负责其后杂事,招呼了其他所有随行亲兵,便急匆匆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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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淳化四年,993年,宋太宗赵光义在位,王顺李晓波于川蜀之地起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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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节 驻地被围
“何事如此匆忙?”这是所有与座之人心中泛起的念头,不过没等他们开口,罗开先已经快速离开。
众人开始议论纷纷暂且不提,且说罗开先出了酒馆上马之后,铁胎弓便出现在了他的后背上,一只掩饰用的箭袋也斜着背在同样的位置,众亲卫更是甲胄齐全武器在手,一副随时准备择人而噬的凶悍模样。
“安提亚诺,锋矢阵,随我全速回驻地!若有拦阻,放手杀!”翻身骑在马背上,沉着脸的罗开先发下了第一道正式命令,放手杀就是不留余地地杀戮。
之前传讯的亲卫只是说鱼骨寨那边传来号角吹奏的声音信号,确切情况暂还无从得知,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若非事发突然,留守坐镇的奥尔基绝不会命人吹起信号号角!
这意味着鱼骨寨驻地那边肯定出事了,而且非同一般,至少不是奥尔基率领留守的三百五十亲兵能够应付的!
罗开先心中又怎能不恼火?两个小娘还在那个寨子里面呢!
从踏入绥州那一刻开始,他就没想与这方土地上的人产生什么争斗,至少暂时没这个打算,前日李继冲对绥州现状也曾有所提点,他不是没想过会有人针对自己,只是没成想初到绥州刚刚过了一夜,就有人上门来找麻烦!
而且来头肯定不小!恼怒之下的罗开先可没失去冷静,能硬顶着李继冲这位刺史的脸面来找己方麻烦,其背景身份简直可以呼之欲出了,除了之前李继冲所说绥州左司马王巩还有谁人?
随着安提亚诺一声应诺,整只骑队整齐划一的开始上马前行,这中心城寨不是那种小城市,房子之间的通道甚是宽敞,五十人的队伍甚至能够展开成锋矢攻击阵型!
时值午后,正是人们富有余暇的时候,马蹄声响起之时,一些闲着靠在自家屋前墙边晒太阳的人们纷纷把目光投射了过来,但见不过数十人的队伍,只是短瞬间,竟然跑出了千人骑阵的气势!
有那好事之人赶忙站起身远远的观望,并与身旁人议论,“天爷,这是谁人?如此凶悍?”
旁边人斜了一眼问话的男人,“你这憨货总是围着婆娘转,不知道这是从灵州来的罗将军?瞧着,打头的那个据说就是!今早传来消息,北面乱石山贼人被罗将军带着亲兵一窝端了!刺史大人亲自去北面接应,还救回来好多遭难的人!”
开头问话的人一下子愣住了,“竟有这等事?!乱石山那伙人可不是善类,寨子外面的野狼都没有他们凶狠!杂货铺张瘸子的弟弟就是被他们杀了!”
“不信你去刺史大人府门口瞧瞧去!数百颗脑袋在那里堆着呢!”消息灵通的人不耐烦了,扭头看到骑阵冲锋,禁不住感叹道:“天爷,那马匹可真高!绝不是凡种,莫非是传闻中的天马?”
带队冲锋前进的罗开先可没有精力关注路旁的琐事,战马的速度提起来之后,他就把精神力感应撒了开来,因为天冷,路上本就行人稀少,这刻听到马蹄声,也全都躲到了旁边,使他再无顾忌。
计划要通过的寨门处聚着一些卫兵,闲散的样子让他的心里稍微松弛了一些,不过他仍然把缰绳交由单手,另一手则把铁胎弓持在了手里——寨门守卫之人但有妄动,他可不会在意对方什么乡土情谊。
酒馆里留下了两个人,算上罗开先,骑队总人数一共四十九人,除了罗某人未穿外甲,所有亲卫都是全身甲胄,在主将的带领下,他们把已经刀出鞘箭上弦,一双双眼睛除了凶狠的盯着前方,余光全在主将罗开先的举动上——只要罗开先出手攻击,他们就会紧跟着动手,一路以来他们都是这么干的。
重重地马蹄敲击冬季的冰冷地面声,几乎响彻了整片中心营寨,各处寨门的守兵都把目光投入到了寨子里面。
“该死的,何人在寨子里面纵马?!”守门官怒声抱怨着,抬起头向寨子内部张望,猛然间长大了嘴巴,愣了大概有十多秒,才撕心裂肺的喊道:“是早上进来的灵州人,谁惹到他们了?都闪开!把门口让开!快点,寻死吗!”
作为边军的守兵,虽然比不上经常出战的战兵,但眼力和反应总还是比平民好上太多的,至少没人会被吓呆了不敢动弹,有了兵头的命令,他们手脚俐落的搬开了几个拒马,又连推搡带吆喝的把几个十几个过路的行人拉到一旁。
短短的百多个数之间,疾驰的马队来到了他们身前,甚至没有减速,便踢踏而过,留下的是深深地马蹄印,以及溅起的飞尘与雪屑。
守门官有一双锐利的眼睛,马队疾驰而过的时候,他没听到任何人声,但是他看到了一张张抿着嘴巴的冷脸,以及一双双锐利若实质的恐怖眼神,还有长矛、马刀与箭矢的锋芒。
抹了一把脸,去除溅到脸上的泥点,再“呸呸”地吐了几口唾沫,他才发觉后背一阵冰凉——那是那是冷凝在身上的汗水,完全是被吓的。
他这个守门官可不是那些凶悍的厮杀汉,没有与战马碰撞的英勇,再者,这灵州人是刺史座上客,他脑子坏了才会得罪人,不,不止是得罪,这样凶悍的家伙动辄要人脑袋,他可不想有一日变成无头鬼。
……
出了中心寨的大门,罗开先心里稍微松了一口气。
据他所知,中心主寨的守卫是李继冲的人,他们没有拦阻,也就是说至少现在李继冲的态度还没有转变,情况还没有预计中那么糟——他总是习惯性的把最糟糕的局面考虑在心底。
锋矢阵变为行军纵队,马速依旧很快,不过比之前的冲锋已经减弱了不少。毕竟从中心主寨到鱼骨寨的距离有至少三千米,如果过早的消耗马力,一旦需要面对意外情况,可不是什么好事。
“安提亚诺,命人吹号角,提示奥尔基,我们回来了!”侧头吩咐了一下稍错了半个马身的罗开先开始在心头不断分析各种可能的情况,
“得令!”平素喜欢俏皮话没个正经的亲卫副队这会儿的脸上冷得像块冰,应诺了一声后,随及冲后方大声吆喝:“别尔斯克,吹号角,三长一短,三次!”
被称作别尔斯克的是个斯拉夫人,就在亲兵队伍的侧后方,闻听命令,忙提起挂在胸前的粗大牛角,顿时低频而悠扬的号角声响彻了冰冻的河岸。
三千米多的路程,用走马1的方式快速行进,甚至用不了十分钟。时下绥州人口并不足十万,驻军其实也不过近万人,拆散了放在无定河的河岸地上,也不过如同芝麻洒在面饼上,稀疏得很,大概也是由于这个缘故,并未有人在路途上设防。
行进中的罗开先暗自计时,不过五分钟,他就感应到了鱼骨寨的外围。
乌泱泱大概有近千人一个校的宋军人马围挡住了鱼骨寨唯一的出入口,精神视野里面“看”不到具体情况,但感应中一个个散发着生命力量的人形静立不动却说明的大概情况。
及到鱼骨寨还要越过一个缓坡,罗开先抬手止住了小队伍行进步伐,“停步!下马,整饬装备!”
因为离开得匆忙,挂甲的亲兵们很多人身上并未整饬妥帖,而且多半兵器之物还在马背后面的卷囊里,这可不适合接下来的战斗——如果有必要的话。
战马冲锋前调整状态是应有之意,亲兵们都是一路历练出来的熟手,自不用逐个叮嘱,得到主将的命令后,纷纷跳下马背,检查起自己的装备还有坐骑的状态。
“将主,为什么停下来?寨子那边如何了?”安提亚诺走到罗开先身前,低声问道。
“暂无大事!”罗开先同样在检查坐骑公爵的状态——这家伙被勒令突然停下还有些不痛快,瞪着大眼,前蹄轻轻踢踏着地面。
安提亚诺是个机灵鬼,惯会察言观色,知道自家将主有秘密的本事,自不会细问,心中却安稳了一些,抬眼看到一箭之外的土坡,他的心思开始灵动了起来,“将主,派两个人到那土坡上观望一下?”
言罢,还冲着不远处努努嘴。
罗开先稍一迟疑,便即赞同,“多派几个,带上望远镜,小心被人偷袭!”
他有精神感应来用以侦查,但手下人却没有,他可不想本身变成手下人的依赖,反而失去了应有的战争常识。毕竟他的亲卫们可不是只知杀戮的无脑夯货,而是未来的低级军官种子,用不了多久,他们中的大多数可都是要被派出去领兵的。
主将安稳下来,所有亲卫心中都变得平静了下来,但气氛却仍旧很紧张,擦干坐骑身上的汗水、给坐骑喂点盐水、整理鞍辔、也同样系紧身上铠甲的扣袢、戴上连脖颈一起护住的敷面头盔,长刀、弓矢、投矛、飞斧、臂盾全部安置在顺手的地方。
随着罗开先的影响,这些家伙都有些修闭口禅的架势,虽然无人开口动问,但心中都如同待发的火山一般憋着气——倒要看看谁人敢惹自家麻烦,若是将主允许,说不得又要多砍些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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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走马,马匹以快步行走而不是奔跑的方式行进,古代常用于快速行军,优点是便于保存马匹的体力。(83中文网 )</div>
第四十二节 谁给谁下马威?
稍停之后,这只不过四十九人的小队伍再次启程的时候,比之在中心寨时更换了个模样——与之前的遮遮掩掩相比,这时候的他们更具备抹不去的血腥气。
所有人全部盔甲齐全,前胸后背各种兵刃得像一只只刺猬,马匹身上难得没有挂铠——马铠存放在营地内,但是马鞍的后方鞍袋上,同样缀着不同的长短家伙,短投矛、长刀、箭囊……每一件的凹缝里都沾着洗不净的血色。
当然,所有人里面同样包括罗开先。
与士兵们一样,他也换上了犀牛皮铠甲——这东西每次清理之后,总是被他保存在空间里以便保养和随时使用,多次的战斗之后,这副铠甲的表面已经不像最早制作出来时那么光鲜,一些尖锐兵器造成的划痕成了抹不去的勋章,划痕里面难以清洗的血渍更是给它平添了无声的气势。
这气势被身材变得愈发壮硕的罗某人衬托得无比饱满,如果说最早从东非原始丛林里走出来的那个男人像是迷路的魔神,那么这个时候的他已经饱饮了鲜血。
……
鱼骨寨外面还算开阔的土地上,站满了宋国边军的身影,身影中间,两个顶盔掼甲的家伙正在吵架,距离他们不远的地上还躺着几个哼哼唧唧的伤兵。
“王参军,这就是你说的灵州蛮夷?”其中一个满脸胡茬的壮汉右手按着刀柄,暴躁的冲另一个喝问道:“该死的!鱼骨寨被他们重新布置了,我们没带攻城器具,天寒地冻,大夥儿都没心情打战!你是想叫兄弟们去送死吗?”
站在他对面,被称作王参军的是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此乃司马王大人的指令,司马大人认为这些灵州人过于残暴,会威胁到绥州安全,需刀兵得以震慑!范军头1,你握着刀柄作甚?灵州人还没冲出来,想要砍我吗?”
范军头怒瞪着眼睛,迟疑了半响,才稍有收敛,嘴上却仍在发泄怒火,“某阶官保义郎2,汝欲辱某乎?”
“诸边州保义郎不知多少,范军头若要正式得获陪戎校尉一职,还需倍加努力,司马大人可是主管军员升迁,范军头莫要因为些许无干人事,误了自家前程!”显然这王参军是个有恃无恐的,背后有靠山,他才不惧区区刀兵威胁。
一边是兄弟性命,一边是自家前程,两难的范军头也无能如何,只得愤愤地闷声道:“若是某家兄弟死伤超过百人,老子宁愿不做劳什子陪戎校尉,定要首先砍了你的脑袋!”
王参军撇了撇嘴,放狠话谁不会?他才不在意。
两个人的争吵稍停的时候,他们的身后方传来急速的马蹄声,几个兵丁匆忙的靠近范军头,嘴里呼喝着:“军头,后面来了一队人马,看盔甲样式估摸是灵州军将,军头,如何处置?”
范军头和王参军对视了一眼,前者心头微冷,之前的鱼骨寨防卫已经证明了,灵州那位将军的手下已经可以做到如此守卫严密,他本人又该是怎样不凡?
文职出身的后者王参军却恰相反,他的看法是底层军士可以奋不顾身,但作为领军者则不然,如何维持权柄才是最重要的,应对区区灵州人,他这个小小军中文吏却有率民千万众的强宋做依仗,他惧得谁来?
对视一眼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做了相同的决定——上马去后方看看。
……
靠近宋人边军的小队伍正是罗某人和他的亲卫队。
从山坡上下来,罗开先在距离宋人大约三百余米的位置驻马停留,盯着旗帜并不齐整的宋人军队,他感觉有些悲哀,也有些好笑——在“家门口”被人用军队围堵,真的有人觉得他是好欺负的了。
之所以停在三百余米的位置上,是因为暂还不了解具体情况,为了防止对方具备床弩之类的远程兵器攻击,同时也是为了己方更好更快发动突袭。
没错,就是突袭这个词。
有人犯上门来,罗开先可从没想过妥协甚至屈服之类的字眼,哪怕对方是什么“家乡人”。对方现在就是敌人,那么,应对的方式只能有一个——打服了再说,如果有必要,无所不用其极也不是什么不可以的。
“安提亚诺,对面派了一个四人小队,该是想要谈判,你带人上去看看!”盯着宋军的变动,罗开先冷冷地对着旁边吩咐道。
“遵令,将主!”安提亚诺叫了三个人,同样出队上前。作为经历多年坎坷的前角斗士,他本就无惧生死,虽然他平素喜欢插诨打科。
与对面四个人见面之后的时间并不久,安提亚诺又带人骑马跑了回来,脸上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恼火,说道:“是宋人边军没错,他们的头领要见将主你!”
“哼!那就见!把赫拉尔叫来,让他跟我去,你统帅所有亲卫,看我手势……若有不对,吹号角,招呼奥尔基自寨中冲出来杀光他们!”罗开先越来越不耐烦了。之前的两年,沿途路上没少这样的场面,今日到了家门,居然还是这样的场景。
赫拉尔是途中收进亲卫队的黠戛斯人,臂力过人,善使一把长弓,甚至能和罗开先比比箭术。
安提亚诺眼中闪现兴奋的光芒,高声应道:“遵令!”
……
冬季积雪稍融的河西冻土地,相距三百余米的两只军队,一只千多人,一只仅有不足五十人,人数相差悬殊,气势却不逊分毫。
罗开先带着赫拉尔纵马上前,对面同样有两个人骑马走出队列。
他的视力极好,轻易便可看到对面一个粗壮的络腮胡子,另一个则白面无须……很奇怪,这时代的男人大多都有一把胡子,除了年幼的孩子,白面无须的……莫非是太监?他的心里没来由地涌起这样古怪的一个念头。
当然,他这没来由的心思也不过是转瞬间的事情而已。三百米折半仅为一百五十米,肩高腿长的阿哈尔捷金马走过这么一小段路也只不过需要百十步罢了。
很快到了中间线,两方人不约而同在相距十来米的位置停了下来。
满脸胡茬的范军头腰背挺直的坐在马上,冲着罗开先一拱手,朗声说道:“可是灵州主将罗开先当面?绥州军府左军司马辖下千军节制范正明见过……”
这范军头的话尚未说完,罗开先摆摆手说话了,“左军司马?王巩吗?”
“大胆!”白面无须的王参军叫了起来,“我家大人的尊号岂是你能……”
罗开先把手中长刀一横,摆在身前鞍座上,眯眼问道:“你又是那个?你家大人名字不是用来叫的?莫不是无名无姓的野种?”
“你!”被打断了话语的王参军何尝听过这种辱骂?白面变成红面磕磕绊绊地说道:“到底是外归的……蛮人,不知……礼数!范军头,还不擒下这种狂徒?!”
罗开先眼中厉色更甚,眯眼紧盯着范正明的举动,口中低声喝道:“范正明,你这同伴何许人也?面白无须,莫不是个内宦3?本将昨日刚斩了近千首级,还未尽兴,晚间可是作为宾客被你家刺史邀至这绥州,劝你仔细斟酌,莫要听错指令,误了自家性命!”
他的话音未落,旁边的随行亲兵赫拉尔已经钢箭在弦,引弓待发。
身为领军的范正明犯了难,距离对方的小队伍近些,他看得更是明白。对方虽是人少,但是人高马大,装备虽多有异处,却是难得精良,且己方虽然人多,但却不敢保证能够无损取胜。更何况,对方名言是因了刺史邀约的正经宾客,己方出面干涉已是不妥,若有手尾,上司左司马王巩顶多不过调职去职,自己仅是个不入流的军头,却是难逃一个私开边衅的罪名。
“这……”范正明张不开嘴了。
“范军头休提此人胡言!”红脸无须的王参军并未老实,在一旁叫嚣道,“刺史李继冲不过党项降臣,何能为绥州刺史?左司马大人才是朝堂正朔!只要擒下此等狂人,立功升职指日可待!”
这王参军说话的时候脸都转向了一边,犹豫不决的范正明更是双眼无神六神无主。
罗开先却没耐心了,抬左手四指并拢猛往前收,如此连续做了三次。
他的后方亲卫小队处,连声的号角声响了起来。
“那个白脸无须的,尽量不要杀他!赫拉尔,射!”罗开先低声给身旁的黠戛斯人下了命令。
“嗖!”箭支飞出去的同时,罗开先的坐骑公爵也踏步冲了出去。
眼看一场无头无脑的战争就要开始。
…………………………
注:1军头,宋时军职复杂,等品与往朝均不同,因重文轻武,军头实际控制兵力千人,相当于唐时校尉,但却是不入品流的低等军官。
2保义郎,宋时阶官衔,大抵相当于现世军旅中士衔,阶官与统兵数量对比,与现实并不同。
3内宦,宫廷内官,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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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节 强弱易势
喊出“射”字的一刹那,罗开先双腿一夹马腹,公爵瞬息间就窜了出去。
十多米说话的距离有多远?
也就高大的战马三五步的距离,他的长刀横摆,冲着慌忙间做出反应的范正明拍了过去,后者不过刚刚举起手中的长枪试图阻挡。
只听“咔嚓”一声,随即又是“嘭”的一下,范正明长枪断折,人也瞬间向后飞了出去。
罗开先这时候才有余暇喊道:“控制白脸那厮!传令后方压阵上前,弩箭齐备!”
然后他就再不出声,公爵径直向前,他长刀挂在身后得胜钩上,引领着爱马的方向,冲着落马的范正明而去,马匹脚步交错,附在马背上稍一哈腰,抓住范正明的腰带袢扣,把个在地上滚得像个土人一般的宋军军头提了上来,左手短匕在手,直接架在了后者的脖子上——宋军盔甲可没有护颈,匕首的锋刃更是割开了后者的丝绸内衬。后者范正明一下子摔懵了,虽有盔甲护住了头脸,但是全身上下无处不痛,双手更是鲜血淋漓——罗某人的重刀可不是那么好挡的,仅仅是虎口破裂,没有折断双手手腕已经算是美事。
名字叫做赫拉尔的黠戛斯人当然没闲着,他的动作甚至比罗开先更快,一只去了箭头的钢箭直接穿透了白脸王参军的右肩窝,他甚至在收弓的同时驱马上前,没等惨叫的那厮栽下马,便长臂伸展把对方抓到了自己身前,横担在马背上,这才开始向后传话:“副队,将主有令,各人持弓弩戒备!”
说起来很罗嗦,实际上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两方的反应完全不同。
到这时,双方相距一百多米,不足五十人的小队伍进步向前,千多人的宋人边军彻底懵了——只是恍惚间,主将带头的全被擒了?范正明能成为军头,也是有一套本事的,否则怎也不会成为千人军头,但就这么简单的被人用刀刃架在了脖子上!没了领头人的宋军乱套了。
对于宋人来说,眼前的一切让人难以置信,即使范正明抵敌不过,也不至于片刻间被人擒了去。千人当中的多数兵丁都是傻眼状态,连同文职的参军都被抓了,而且中了一箭生死不明,十几个队正更是乱了手脚,有想冲过去救回自家主将的,又担心妄然冒动反害了主将性命,有想去报信传告左司马大人的,却发现虽然对面人数不多,封锁附近通路却是绰绰有余……
从宋军的反应,还有他们慌乱、错愕而又有些无措的眼神中,罗开先看出了太多问题,但他对这种现状没有感到丝毫奇怪——路上稀奇事见得太多,反都已经习惯了。
对比来说,两方除了人数上差异有些大,余者皆不在一个等级上。
综合而言,大体有三。
眼前的宋军也算是精锐,但他们步军居多,而且最关键的是两方的武器配备完全不对等;其次在作战节奏上,宋军的计时方式大多是时辰、一炷香之类,而他罗某人的手下不敢说是按秒计时——没有钟表计时器,却是按数来计时的——通常是讲十个数穿过几道沟渠、百个数砍杀或晃过多少敌人;第三是作战的心态上,自党项定难军安稳之后,河西这方宋军已有年半没有战事,在加上老兵渐去,新兵却难有精锐补充,两相合一,自是难免失之于松懈,而对比的他罗某人部下,万里路程跋涉下来,再笨的莽牛也变成了猛虎,何况他的亲卫队又多是精中选优的人尖子……用句这时代文夫子的话语来评说,其中差距简直不可以道里计。
剧烈的反应并没有结束,罗开先抓着范正明,赫拉尔擒住了王参军,两个人骑着高头大马静立在空场上纹风不动,他们的身后是安提亚诺带着人整齐划一的排成了三角锋矢攻击阵型,虽然人数不多显得有些不够规模,但肃杀的气势却震慑得对面宋军为之一滞——都是经历过杀场的老兵,怎能看不出对方的精锐?
千人对五十人,或许他们会胜,但主将的性命安能得保?战后又有几人能看到胜利?
十几个心思不一的宋军队正还在迟疑,他们的身后响起了悠扬的号角声,之前一直紧闭寨门困守的鱼骨寨寨门大开,涌出了足有数百人的精骑!
冲着左右涌上来的人,罗开先沉静的把手中的俘虏交给手下,摘下长刀手中横摆,肃然下令:“喊话!跪地弃械者不杀!”
“遵令!”几声应和响起,军令被传了下去。
少顷,“跪地弃械不杀!”整齐而充满威凌的嘶喊声响彻了整片区域。
而这嘶喊声仿若有回音般,宋军们发现,他们的身后也传来了同样的声音,敏锐的人顿时发觉——他们被包夹了。
两面夹击这种局面,可说是战场上最凶险的,甚至不同于被包围,至少被包围了可以让所有人置之死地而后生。但面对两面夹击,最愚蠢的领兵人都知道唯一的解决办法是快速脱身之后觅地再战,实是因为面对险况,即便铁打的营盘,人心各异的情况下又能坚持几分?
需知道,为了给灵州人一个下马威,本以为身为坐地虎的他们之前可没有盘下营寨!
吹号角等周围各营救援吗?
恐怕未等援兵到来,依灵州人的迅捷速度,都要把他们杀光了。
没人愿处危墙之下,没人愿意刀刃加颈,即便是宋人精锐的边军也不例外。
主将被擒,队伍里没了主心骨,余下头领各有心思,何况还是战死亦无功的结局?声声震慑中,宋军崩溃了。
面对两厢逼近的灵州人,面对闷声不吭如同冷面修罗的灵州人,最开始的时候宋军两翼的士兵开始向外疏散,随着压迫的跟进,这种“疏散”便演变成了溃逃……
如同被挤压的气球,当被压迫到一个限度,破裂是必然的事情。
罗开先率领着亲卫们步步紧逼,千多人的宋军如同乱营的苍蝇一般,开始了四处涌动。
这丝毫不奇怪,精锐又如何?没了厮杀的心思,便和待宰的羔羊没甚区别。
当然,也不乏想要凭依个人武勇试图把自家军头救回以挽回局面的勇士,只是这种勇士面对强弓劲弩又能如何?
清楚自家将主手下留情的亲卫们弩箭齐出,大腿或手臂被射穿,只能倒在地上哭号,没被纷乱的人群踩死就算幸运。
依罗开先的习惯,是容不得有敌意的人靠近身前的,他的亲卫们也是同样,嘴上喊着话语,手上却也不停,先是一拨弩矢射出,然后则是长矛狠抽马刀横扫,都是惯用冷兵器的好手,杀人对他们来说不难,要人不死也同样不算费力。
嗯,碰在他们手里,虽是不死,但也与死没甚区别,昏迷或者筋断骨折是难免的事情。
如此凶恶态势下,本就底气不足的宋兵彻底丧失了作战的心思,实在躲不过的丢掉兵器就地跪下不动,离得远的见势不妙更是拔腿就跑。
只是两条腿的活人怎能跑得过四条腿的骏马?说不得最终还是要被逮回去。
前文说过,这队宋军是以步军为主,当然他们还是有百多骑兵的,只是面对骑着最差也是混血阿哈尔捷金马的灵州罗开先亲卫骑士,他们又能逃到哪里去?
彻底凌乱了的宋军一窝蜂般的散开,好端端的作战场面变成了追逐,到好像是猛虎逮兔子。
“将主!”指挥着众人继续追赶,奥尔基纵马来到罗开先面前,高声呼喝了一声。
“嘭!”横刀拍趴下最后一个敢向自己挥舞兵器的家伙,罗开先的脸上连汗珠都欠奉,只是稍稍有些用力过后的红润,扭头看到收敛了急切的保加利亚人,“奥尔基,营内无事?”
“无事!”见自家将主依旧如同山岳般沉稳,奥尔基的心头忽的一下平和了下来,“之前仅有三人轻伤,营地内一切正常!”
罗开先心态为之一松,看来事情远没到他预估的地步,暗又一笑,自己还是关心则切,手下这些人可不是简单的跟班长随,而是跟着历练了一路的杀才,又都是优中选优的好坯子,怎会那么容易吃了旁人的亏?
当然,若是营地内有人殒命,说不得他也要大下杀手,与“乡人”结怨亦在所不惜,孰轻孰重他可是拎得门清。
不过这事到这种地步并不能算完结,罪魁祸首还没揪出来,可还不是罢休的时刻。王巩吗,想坐在事后观风雨?,说不得要沾一身血!
罗开先心底冷笑没人看得出,他只是对着奥尔基吩咐道:“传令下去,加快收拢俘虏!事情还未完!”
保加利亚人的性子趋于保守,执行力却是一等一的,接令之后便开嗓督促了起来。
精锐的效率就是不同一般,等到追剿宋军骑兵的亲卫们返回,只过了不足一刻钟,除了个别机灵幸运的家伙,近乎所有之前在鱼骨寨门前叫嚣的宋军全部成擒。
他们的兵器之类在一旁堆成了小山,而这些人脸上带着或苦涩、或沮丧、或悲愤的表情,不一而足,完全没了之前的趾高气昂。
罗开先走到同样瘫坐在地的范正明与王参军面前,低头轻声问道:“两位,如今又有何话可说?”
范正明低头闷声不吭,王参军倒是捂着右肩,恨声连连,“你这蛮夷休要得意,若非偷袭你这数百人早成死鬼,我宋国强兵百万,定灭你灵州!”
“呵……”罗开先冷冷一笑,正待命人给他一些苦头吃吃,耳边传来又一阵马蹄声。
身前左右都在观望自己如何处置这些宋人俘兵,并无人驱马跑动,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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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节 李继冲的建议 上
来人不少,至少有二百多人,而且路途……恰是之前罗开先带人停留过的土坡坡道,他们的速度一点也不慢,甚至有些不惜马力的做法。
凭罗开先的视力,远远地就辨明了对方是谁,便暂停对被俘宋军的处置,转而吩咐手下把场面控制好,顺便处置自家身上的琐碎——之前争斗虽不激烈,但刀枪无眼,还是没能免了有人受伤,所幸因有盔甲遮挡并无大碍。
少顷,过来的骑队来到左近,当先的几骑得到让行靠了近前,余下之人却被拦在了亲卫队的戒哨范围之外。
来者非是别人,却正是绥州刺史李继冲。
这半百老将近前先是扫量了一下四周,才貌似松了一口气,朗声对罗开先说道:“三郎做得好大事!”
“李刺史过奖!”罗开先眯着眼睛说道:“若非罗某有这些亲信部众,恐怕站在这里与李刺史说话的,便是旁人了!”
直至此时,李继冲若是在看不清罗开先的神色,真的难说他身为刺史之职了,尤其两句“李刺史”,更是让他有些无地自容,想要开口为自己开脱,抬头瞧见罗开先那双眯着的双眼,顿觉一阵冷意袭上心头,毕竟也曾征战杀场,他怎能不明白其中的含义?
心中暗道若不解说清楚,这长人怕是连他也恼了。自己一介老朽倒是无所畏惧,但连带的党项部族又会面对何等窘况?
老李沉住气,稍带些忐忑的开口说道:“三郎莫恼,此事与老夫并无干系,这范正明隶属绥州左都卫戍营,王燮更为左司马王巩亲信,两者皆不属于老夫掌控。若是老夫与此事有何牵扯,岂有脸面孤身站在三郎身前?”
这番话还是有用的,至少罗开先收敛了面上冷意,并缓和了口气说道:“世叔莫怪罗三多疑,实是处身异地,容不得懈怠。”
“不妨,老夫若连这也看不清楚,枉自空活数十载!”老李的脸色也缓和了下来,目光洒向周围,感慨道:“昨日得见三郎手下斩杀贼寇等若杀鸡,不想竟能俘获千人而自损甚少……有如此精锐部众,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得?!”
老李的夸赞也算出之肺腑,罗开先只略略点头便不再放在心上,转而凝视着瘫坐在冰冷冻土上的宋军俘虏,沉声说道:“世叔不必如此……罗三心有疑虑,不知当讲不当讲?”
闻听罗开先语气中的郑重,李继冲稍一错愕,开口便道:“三郎但讲无妨!”
转头看了看身旁老李没有丝毫迟疑表情的脸,罗开先坦然道:“罗三阅历虽浅,却也能看出世叔境遇堪忧,只是……世叔既处刺史之位,何不放手而为?”
李继冲当然听得出罗开先话中有话,心中意动,却未显在脸上,而是续问道:“三郎何出此言?”
“世叔考校罗三乎?”罗开先晒然,“世叔既能为宋帝委任一方刺史,则所属州吏皆为世叔管辖,那左司马王巩岂能例外?昨夜世叔携某同返绥州,今日王巩便遣军挑衅于某,若非意在世叔,彼辈岂知罗三何许人也?”
李继冲并未说话,只是看着罗开先笑意盎然。
“世叔于宋,本为降将,宋帝遣世叔为绥州刺史,必为绥州旧吏排斥,那王巩想必是其中一员。这等排斥异己之徒,对世叔举动必定时时留心,昨日因乱石山匪事,世叔与罗三夜晚归来,不曾有几人见到,却瞒不过有心人……”罗开先顺着思路往下说,说到此处竟是冷冷一笑,“彼等大概以为罗三昨日剿匪即便取胜,也难免伤亡惨重,他们今日派人来……是要夺功,剿杀了某这无名之辈,还可顺便给世叔你戴上一个勾结外匪之罪!”
“三郎所说不错!”李继冲忍不住喝了声彩,随又顺着罗开先的语气补充道:“不过,三郎莫要菲薄自家,王巩等人并未小窥三郎,否则怎会派千多人来这鱼骨寨?”
“并未小窥?”低声重复了一句,罗开先便不再纠结之前话语,反而问道:“那王巩如此妄为,不知世叔何以相对?”
李继冲收拢了脸上笑意,沉声道:“王巩等人屡次针对老夫,真真把老夫当作了寺庙里的泥塑!若是得遇三郎之前,老夫没甚在意,如今么……哼哼,这次他行差踏错,未问主官私自调兵已是大罪,说他欺压良善妄图挑起边衅也不为过!老夫正可借此由头,向宋帝参他一本!”
是了,那王巩一介左司马,仅有人事升迁,却插手调动军队,无疑是犯了越权的官场忌讳,而自己正好抓了这一把柄递到了老李手中!老李得了这个机会又岂能错手放失?而这,才该是这位老李该有的面目!罗开先心道。能够在“史上”留名的人物,怎可能会是平庸慈祥的邻家老头?
不过明白归明白,话却是不能直接说出口的,罗开先顺着这老李的意图问道:“世叔准备如何做?可需罗三出手相助?”
“不必!”李继冲轻轻摇了摇头,“三郎所为已经足够,尤其俘获这些糊涂虫而未曾折损人命,简直太妙!”
未折损人命?罗开先面色有些古怪,眼前虽然大多宋军瘫坐于地没什么大碍,但总有些倒霉鬼在之前的战斗中受伤,折断手脚都不算什么,有几个明显是从马背上栽了下来,那动弹不得的样子定然是损伤了腰椎,若是不能恢复,这样活着恐怕还不如直接死去吧?
只是既然身处敌对,些许怜悯还是舍了吧。
罗开先丢了乱七八糟的心思,继续问道:“不知世叔准备如何做?那王巩会如何?”
这是他第二次问李继冲如何处理后续,并非他喜欢究根问底,关键是既然交好结盟,那么彼此了解也是必需的,无论是处事手段还是能力范围。
毕竟两方人的观念不同,关键是罗开先还保留着后世“不涉及无辜”的价值观念,他可不想“盟友”的所为影响了自己对未来的谋划——之前的事情与他无干,但之后的事情,包括盟友的点点滴滴,都可能对他未来的规划产生影响。
李继冲却并未多想,很是轻松地解说道:“三郎这里擒下如此多人,足有人证在手,中寨那里老夫已命人安排妥当,王巩一系官员皆被控制行止,不日押往汴京,至于汴京……老夫虽是一介降将,却非孤身无援,朝堂上自有人会助顺手之力!这王巩……或能保住性命,但去职在所难免!”
“真能去职?”罗开先问道。
“三郎不必忧心,区区王巩何须三郎挂怀?老夫所叙绝然不会有错,概因……”李继冲停顿了一下,接着释疑道:“昔年,赵姓皇族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由侍周而反周1,后得以执掌天下,最忌却是军中不服管治以下克上2之恶习!如今宋帝明令边郡不得私开战衅,这王巩却正触霉头,安能得恕?”
了解了李继冲的盘算,罗开先心下恍然,暗赞这老李到底是游走东方三大势力的能人,能甘受世人鄙视为自家侄儿挣得**机会。那王巩不知什么模样,败在这貌似和善实则处处设伏的老狼身上,实属不冤。
他倒没在意自己无意中做了一把老李的棋子,事实上他与李德明结盟何尝不是把党项人做了棋子?而且他自己,从后世跑到这莫名的时代,岂不是始终在做某个莫名存在的棋子?
按照某些哲学家的**,世事皆为棋局,他罗开先若连这点也看不开,真的莫如当初战场综合症爆发时被当日战友一枪毙了。
想清楚了其中的关节,罗开先也有些意兴索然,低头看看地上的宋军伏兵,还有算是认识了范正明,对方一脸沮丧的模样让他忍不住暗嘲自己心软——若是他们成功袭击了鱼骨寨,不说一众亲卫命运如何,自己的两只小娘安得保命?
想到这里,心中仅存的一点善意也消隐了去。
当他眼光四顾,想要寻觅手下人问询四娘安危的时候,老李李继冲又凑了过来,“三郎,这些人事后续皆归老夫处置,你自管忙去祭祀事宜。按你日程安排,三五天后径去汴京也无不可!只是老夫有一建言,三郎可愿听听?”
能让这老李如此郑重其事,想必不简单。罗开先来了兴趣,“世叔但讲无妨,罗三洗耳恭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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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侍周而反周,指赵匡胤本是后周臣子,是周世宗柴荣的亲信手下,后来却反噬其主。
2以下克上,自唐安史之乱启,旧有的府兵制已不能适应社会发展,概因同伍士卒皆为同乡,每每勾结一起,违抗军令绑架上官意图,故名以下克上。实为唐中期至宋初年军中普遍现象,赵匡胤“黄袍加身”即为其中典型事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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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节 李继冲的建议 下
按罗开先所知的“历史”,这河西党项李家自李继迁开始,连续三代人都可说是各具特色可圈可点,李继迁乃开拓之人不必多说,李德明则是承上启下的关键人物,李德明的儿子李元昊若非晚时狂妄糊涂,也不至于断送了整个党项的命运。
至于眼前这位李继冲则是游走赵宋、北辽和西夏三方的边缘人物,虽是声明不显,但只要熟知历史脉络的人,都不会小窥此人。
这会儿这位深藏身与名的人物如此郑重其事,究竟想要说什么?
李继冲倒是没想到这个罗长人瞬息间想了如此多事情,拉着罗开先的手臂进了鱼骨寨,找到哨兵休憩的地方,又把无关人等全部赶走,才施施然说道:“老夫知三郎想要东去汴京,未知三郎你想要以何等身份入境?”
“唔……”罗开先很奇怪李继冲为何如此询问,迟疑了一下才回答道:“罗三本意是以行商身份入境,世叔可是觉得不妥?”
“不妥,大为不妥!”李继冲捋着胡子深深摇头。
闻听此言,罗开先却没有急着追问,而是细细思量这老李如此判断的原因,从头想了一遍,也没发现有何问题,之前路过波斯和中亚腹地,也没出现任何纰漏。
这时听到李继冲轻轻说道:“老夫知三郎之前率十万众游走七河,纵横不羁,只不知三郎对宋境了解多少?”
很明显这老汉还有继续,罗开先摇了摇头,也没卖弄从“历史”中知道的梗概。
见罗开先不说话,反而一副倾听模样,老李也来了说话的兴趣,“老夫年轻时也曾游走各方,对各地都有了解。据老夫所知,宋境与西域大为不同。以眼下绥州为例,放诸宋境,不过区区边缘小城,虽名为州,实远不如东方富庶之地一小小村镇,但若放置西域,因有万余兵士,做一城邦小国足矣。”
这老头果然不是白给的,罗开先点头回应道:“世叔请续言。”
被一个从心底欣赏的年轻人持礼相待,老李的精神头别提多好了,也不卖关子,继续道:“西域番邦小国,国小民弱,财物两缺,故如草原部族一般喜迎商旅过访,而宋境则不然,丁口数以千万计,绝非西域小国可比,不说每年谷物丰收之盛景,各地工坊鳞次栉比,钱财货物更是难以计数……”
“观三郎也是识文断字之人,想必读过‘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1这类语句,宋有众民为底蕴,自不虞物资匮乏,故尤为注重生民有序……”再次停顿之后,李继冲眼神复杂而又颇为语重深长地说道:“在这东方,汉人为第一大族裔,早在数百年前,他们就拟定士农工商四阶层,区分众民以治之,然人非器物,岂能若死物般分类而共存?妄念空谈而已!今赵宋朝堂虽注重民生,亦不排斥外来行商,但……多数时候,诸事非言语所能概之……”
为了笼络这位罗姓长人,把顺手人情坐实,李继冲也算是煞费苦心,把经年的履历见识都拿了出来。
罗开先当然不是满脑袋肌肉的棒槌,虽说没有读心术之类的技能,无法彻底明晰老李的意图,但对方话语中的侧重还是能够明确把握的。而老李抽丝剥茧般的说法,他也能隐隐感觉到自己之前打算确有不妥之处。
“罗三愚钝,尚请世叔指教!”就算是投之以桃报之以李,罗开先也要做出一番回应来,何况这老李所述确实是他所不了解的。
李继冲没有卖关子,径直说道:“宋人虽重商,然治国者皆士人,人非圣贤,士人亦有七情六欲,三郎部众所用马匹、盔甲皆为上品,若遇贪婪之辈,招惹到三郎你,如何处之?”
“世叔该知罗三部属战力无双……”老李没直接说明的话有很多,罗开先又怎能不明白?只不过后世社会结构层层落落,他的性格被束缚住了,到了这个时代没了拘束,又经历了那么多,随性而为几乎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带着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李继冲摇了摇头,换了凝重的表情说道:“三郎足可以一当百,三郎部众亦能以一当十,老夫岂有不知?然宋境丁口众多,若有人率万众围剿,三郎处之若何?设若三郎可率众回返灵州,然若敌心不死,勾连广泛,合攻灵州,大战将起,必定岁月连绵,三郎部众十数万人,尚能安居否?”
当然不能。
罗开先也不是什么一条路走到黑的执拗性子,李继冲这番话可谓有理有节,把其中的关翘解析得透彻无比,他若再不明白,就真是木头人了。
稍一思量,回道:“三月前,初至灵州未久,某曾派部属扮作行商前往汴京采买,日前曾有信使传报诸事皆好。若依世叔所言,罗三亦可改容换面,掩藏行迹而入宋,至于战马,命人加急赶回灵州另送一批亦无不可……”
未等罗开先说完,李继冲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语,“老夫不知三郎缘何想去汴京一遭,亦不想探寻三郎私事。只是……三郎部属可掩藏行迹入宋,三郎你本人却万万不可!原因有三。其一,汉家有名句,曰‘白龙鱼服’谓之贵人入俗易为小人所乘,三郎本领固然出众,然能抵小人投毒暗算之举乎?此非为首领者之道;其二,三郎如此身形,又气势远超众人,宛若骆驼屹立于羊群,如何方能掩藏行迹?虽天下亦不乏与三郎等若身形之人,然彼等多处身军伍,商人者,老夫从未得见……嗯,尚有其三,老夫与三郎相识未久,却也能体察三郎习性之一二,霸道秉直爽快若三郎者,真能低眉弯腰乎?老夫对此深表疑惑,哈哈……”
罗开先难得尴尬的抹了抹鼻子——这还是他自来到这个时空头一次有额外不同的表情,而这老李不愧为一方人杰,丝丝入里地把他的特长秉性归纳成了三条,每一条都差不多切中要害。
真真让他这自我感觉良好的家伙有些回到后世,面对那位赏识他的老将军的感觉。
恰恰是这种熟悉感,让他没有因为尴尬而变得恼羞成怒,反是自省了一番之后,很快调整好了心态,朗声说道:“世叔果有一双利眼,罗三受教!”
这举动却有些出乎了李继冲的预料,脸上笑意当然无存,转而是由衷的欣赏和赞叹,“三郎不怪老夫直言便好!不过老夫话语尚未说完,三郎可还愿听?”
心中已经预先猜到必定还有解决办法的罗开先,自是从善如流,“某知世叔定有别言,罗三愿听分晓!”
李继冲捻着胡须悠悠然说道:“三郎率众远归落足灵州一事已遍传河西,老夫敢断言宋帝对此必然知晓,今又有三郎部众以少胜多震慑边军一事……三郎之名必瞒不过世人眼光!故……依老夫之意,莫若打出旗号,明以使团之名入境!”
“使团?”罗开先一愣,“世叔,罗三可从未想过做人臣子!”
老李毫不意外罗开先的话语,接着道:“使团而已,与臣服何干?今每有南郡使团以朝贡为名北上汴京,所为者不过财货,与臣服无干;汴京也有派使团前往契丹南府2,实为采买皮货药材……此事并无稀奇!”
原来使团还能这么玩?后世没少见过什么政府采购团出访之类的罗开先悟了,这古典时代倒是又一次给他带来了些新鲜感。
“以使团之名义,好处至少亦有三。”李继冲微微一笑,继续又开始了三条总结,“其一,防备宵小之徒、无妄之灾;其二,免去行商队伍过州府历检之繁琐;其三嘛,使团行事虽受约束,却较行商之流高广便利……”
“世叔好彩!”罗开先不能不拍手叫好。
这老李仍未说完,“不过,使团人员名录中却不宜出现三郎姓名,三郎还需掩住行迹,领队之人也要换做三郎亲信之人,遇有谈判亦不能亲自出马……”
“这却为何?”
“无他,留份颜面,缓冲而已……虽十之二三会有盘外虚招暗手,三郎岂会惧之?”
…………………………
注:1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原文出自《管子》牧民篇,释义为粮仓充足才可讲究礼节,吃饱穿暖之后才能在乎荣誉与耻辱。
2契丹南府,原名幽州,后为契丹陪都,改名南京,开泰元年(1012年)又改为燕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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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节 绥州琐务
李继冲的话语很多,实际却并未耽搁太久。
前后不足一个时辰,绥州所属番兵营——老李的直辖部属,又派了数百人过访,这些人足以看守所有之前被擒获的宋军,正好这些人杀不得又不好处置,罗开先也觉得犯难,于是他想了个很是干脆省事的办法——全部交由老李处置。
而老李的一番坦言确实对罗开先有用,说得冷血客观点,也可看作是投桃报李的利益交换,但是彼此双方其实都很明白,经此一事,对方之于自己再不是可有可无的路人。
这很好解释,对于罗开先来说,李继冲这种独属于这个时代的积年老鬼恰能为他拾遗补缺——他可是深知自己应对琐务的短腿,可说有了这么一位老狐狸站在他身旁,不用经常联络,只需在面对赵宋事宜上解说几句,或许就能避免太多不必要的麻烦。
而对于李继冲来说,收获更多,不但是罗某人给他提供了扳倒政敌的最佳机会,关键是这罗姓长人和他亲卫队的战力实在太强大了,以不足四百众全擒倍数的敌人,自损几近于无,这是他闻所未闻的,即便有宋军无心应战做前题,但……那毕竟是一千多人,而不是一千根木头!即使是抓一千头牛羊也是需要抓一阵子的!
而仅仅不过半天前,对方还给他提供了一个剿灭山匪的功劳!
于是,待所有事交接完毕,李继冲这老汉又在罗开先这里说了一大通,乐颠颠地跑回他的刺史宅邸继续忙碌去了。
少了后续麻烦事的罗开先,自然能够施施然的继续自己的日常,一切又回到了原轨。
不不,也不算回到原轨,当日晚上,罗开先召集几个亲信部众和两只小娘一起聚餐的时候,议定了全盘接纳李继冲的意见,进入宋境之后改用使团名义出行。
这种看似有些贸然的决定安排起来并不难。亲卫队队长奥尔基完全合适作为使团的领路人,负责一切内务事宜——这正是保加利亚人擅长的,而副队长安提亚诺口舌伶俐,恰好可以发挥他的特长,充作队伍的外联谈判人选。
而罗开先和他的两只小娘的身份也很简单,随便做个挂名的随行人员即可,也方便他们借着使团的身份联络各地商人负责采买事宜。
至于罗开先的形象问题,他的高个子或许单独行走是个引人瞩目的目标,但俗话说藏住一颗树木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放到森林里,亲卫队里面可是不缺高个子的家伙,罗开先需要做的只是改变行进时所处的位置,再稍稍改变一下装束,如此遮挡一下外人的眼睛,简直就是轻易到不能再简单。
最后,就是一些琐碎的细节,诸如使团所需的礼仪旗帜之类。不过这些东西可没有什么一定之规,即便是赵宋,牛尾巴做的大纛(dao)也不是必备之物,不同的国度不同的部族自有不同的章法。罗开先的空间里还存着之前所做几杆标注着“灵州”字样的大旗,如今拿出来改改,叫人扛着走也就是了。
当然,改旗帜弄些花样这种琐务用不着罗开先,作为先唐皇族后裔的李姌还是有些传承见识的,而经常闷声不语的葛日娜恰是个绣工好手,完全不需外人参与。
这些琐事交代下去,按说罗开先这个将主能够安心的陪自家小娘了?很可惜,他这想法并没能得偿所愿。
终于有点正经事情做的两只小娘热情似火,忙着绣旌旗的她们嫌弃罗某人的粗手大脚还净是捣乱,合力把他赶出了窑洞房子。
想要带着手下战士们练练拳脚的罗开先同样没有达成所愿,没等比划两下,络绎不绝来访的绥州乡老几乎想要踏破他这驻地的门槛——因为午后短瞬的战斗结果传开了,不是耳听而是眼见。
所谓抬手不打笑脸人,他那幅冷面孔对着河西乡老可没甚威慑力。
绥州左右这片土地自古就是上等的兵源地,从赳赳老秦到汉家羽林,从温侯吕布到韩家世忠,无不出身于此,甚或还有后世所说西北刀客及sx冷娃,更是例证了这方土地上人们面冷心热的特性。
冷着脸的人带着抹不去的笑容上门走访,绝非刻意装扮,而是你真的打动他们了。
而骨子里是个正统西北汉子的罗某人还就吃这一套,寨门关不上了那就不要关,罗开先这位主将正好充当礼宾知客人,迎来送往就是他的正经差事。
之前在中心寨酒楼见过的诸老逐个来访,没见过的三教九流也轮番上阵。
对他们来说,罗开先这人虽不是土生土长,但毕竟祖辈是从这片土地上走出去的,这罗姓后生既然愿在本乡寻地建园,那就是还认这份乡土情谊。
既如此,还有甚可说?登门走访也不是丢份的事情,端着长者架子才是蠢货所为,自家晚辈多了一门出路才是最重要的。
对罗开先来说,迎来送往耗费口舌的日子是一种煎熬,这也不是他所习惯的。但是硬着头皮装客气,他也必须装下去,因为上门就是客,是看好自己,不能“不识好歹”。
当然,能找上门来的可不是平素喜欢东走西串的无聊妇人,多是各家有些威望的主事之人,大多都是面冷心热话少的西北汉子,这些人往往生硬的客套几句之后,便直接问询罗开先预备之后如何、灵州现状如何之类的实际问题,若是感到可心意,便会直截了当地开口说“三郎将军,讷家还有三个娃没事做,小的十四,大的十八,送你灵州咋样?”之类的话语。
就为这些热情的话语,罗开先也不能不热情。
不过接下来的对话,就与李继冲等人对话时完全不同了,没那么多文绉绉的雅言,而是尽量贴合此时绥州的腔调——“讷兄凭地客气,听闻讷兄家中传有鲁班术,还有兄弟三个没娶娘子?赶紧都来讷灵州,讷灵州正缺人手,保你辛苦一年就能起几间大房,还能分上百十亩田地养些牛羊,来年给兄弟娶个美娇娘!”,这类对话对于罗开先来说可要比雅言轻松得多,换几个字词,换上后世的绥德老音,简直无缝对接。
不过这样的事例并不多,大多绥州汉人还是决定观望一阵,毕竟灵州在数百里之外,远行一趟并不容易。
除此之外,绥州此时可不是仅有汉人,鲜卑人、突厥人的后裔并不少见,剃光了两鬓头发的契丹人同样也有不少,对他们来说投靠一个强大的首领并非难事,只要他能保证公平。
所以上门的人里面同样也有一些这类的人,这个时候罗开先的语言能力也招架不住了,契丹话和鲜卑话他可不会,突厥话虽能凑合几句,却无法面对复杂的情况。好在他的亲兵队伍里并不乏语言天才,交流也并非难事。
这些人同样在观望——宋虽然强大,但农耕的事情他们可并不熟悉,而且他们往往并不愿意下马劳作。
罗开先对这些全然不在意,因为他知道,未来他会需要太多的人手,只要勤劳能付出辛苦,不是那种狂妄得认不清自己面孔的野心家,他都能够一体包容。
这并不奇怪,对于在后世民族融合背景下成长起来的罗开先来说,所谓的族群差异就是个屁。普通人大多数求的就是一个吃饱穿暖,外加一点精神诉求就是繁衍生息血脉传承——不管哪一个族群都是如此。
而那些刻意的族群划分,不过是各种各样的野心家为了自己独享民众供奉而建立的狭隘圈禁体系,所谓“民族特性”这种冠冕堂皇的帽子与普通民众的生活又有何益?不过都是生存的负担和精神的禁锢而已。
他的这种心态反应到日常的表现,在周围普通人看来,却是一种特异,不同于时下各族互相排斥的一种包容,是一种心胸宽广的明证。
这种心胸宽广的评语会给他带来怎样的未来?
没人能够一语说清。
……
迎来送往的日子并不久。
三天之后,之前答应帮忙的杨、张几位派人来通知他地选好了简易的祭坛也搭建好了,他可以带人准备祭祀了。
又过一天,难得的风和日丽,罗开先带着两只小娘盛装打扮,于绥州正北一处新选的山地祭拜上天,埋下标注罗氏宗祖名位的基石,他算是正式在这方土地扎根。
再转一日,即是罗开先预定的启程日。
褪去朝阳红色的曜日当空,黑底红字的旌旗招展,盔明甲亮的亲卫们气宇轩昂,鞍辔华丽的高头大马精神抖擞。在准备好了通关文牒的刺史李继冲、还有挂着各种长须短髯的绥州各家族老的相送下,罗开先率众离开绥州,开始了继续汴京之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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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节 晋州城外的对话(上)
离开绥州再次启程之前,罗开先与李继冲重新商议了行程路线。
按说顺着永定河向南行进,再顺黄河换水路一路直抵汴京,是最为快捷的线路,但是时不凑巧,冬季已经冰冻的黄河并不适合作为行进的线路——河面的冰层薄厚不均,大队骑兵行走在上面就是寻死的行为,而且河上冰面并不平整,即便雪橇冰撬之类也难以成行。
好在罗开先的队伍是全骑兵行进,并无马车之类拖累,对道路的要求也不那么在意,所以罗某人选了一条算不上捷径的稳妥路线,跨越无定河直向东南先到晋州1,然后稍事休整,直奔赵宋西京2而后直抵汴京。
这一路虽也有河水阻隔山路难行,但河面封冻、山树凋零,并不会构成什么实质性的困难。
不过。冻土路终究不是平坦大路,这行进的线路难免绕山而行试水而过,偶尔还有不长眼睛的文盲剪径毛贼频扰。而且队伍的形象太彪悍了,人数又众多,即便举着“灵州”字样的使团旗帜,看着躲避不及的平民的充满排斥与恐惧的眼神,他们也不能去沿途的村舍或者邬堡借住,不单是为了避免扰民,更多的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加上随行贾仁一众人还带着货物,一路也算是风餐露宿,罗某人和他的亲卫队还算好,两只小娘和商队中人可称得上是疲惫不堪——冬日行路在北方的野外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所以,自离开绥州之日算起,足足用了六天才跨过汾水,算到达晋州境内。
这次的行进与之前十数万人一起有太多的不同,冰冷的天气同样冻僵了所有人的热情,而且沿途的景致与之前并无二致,留给所有人的除了寒冷之外,唯一的感触便是……失望。尤其对奥尔基等一众欧罗巴裔来说,东方是神秘而富饶的,眼前的一切虽然充满异国情调,却远不是想象中的那副模样。
抵达晋州,派人拿了通关文牒去与当地知州报备之后,大队人马在城外找了一块空地扎营休整,而随行的贾仁一行人则去了城中住店,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个十人组成的亲卫小队,他们同样扮作行商,进城的目的是采买和打探消息。
傍晚,晋州城外,预设好的毛毡军帐内,竖立在中央的铸铁炉子内火焰熊熊,炉子边上正在烤制着各种吃食,罗开先同两只小娘,还有奥尔基和安提亚诺,五个人围坐在一起,算是难得的可以坐在一起闲聊。
“夫君,据说故土……民心淳朴,热于助人,路上看到的……那些人为何……”李姌慵懒的斜靠在罗开先身上——在中亚长大的火娘子并没有多少东亚女人的那种委婉羞涩,她的一双大眼盯着炉子中的火焰,宛若一只搞不清人间变幻的猫星人。
关心这个问题的并非只有李姌一个人,不单是正在翻弄一只羊腿的葛日娜,在一旁努力擦洗着木杯子的奥尔基以及捻着一块木炭翻看的安提亚诺,都不约而同暂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把目光投注到了罗开先身上。
这并不奇怪,包括李姌在内,最近两年都听营中的老人诉说了太多东方的事情。而在原本大唐安西军工匠营的后人心中,东方大唐预示着富庶、尚武与秩序。
但……自绥州之后,短短的几百里路上,众人看到的不是英武的军人、强悍的民众还有热情的女郎,而是一副副充满警惕和排斥的眼睛,以及贫弱与褴褛的身影——这一切与绕过葱山之前中亚的景致何其相似?
梦想与现实的差距有多大?不论是李姌和葛日娜,还是奥尔基与安提亚诺,四个人心中没有梦想与现实这样具象的两个词汇,但是并不排斥他们心中产生这样的落差感。
其实这种落差感并不止存在于四个人心中,罗开先心中所想又何尝不是?
包括距离不远未曾踏入的晋州城,这段路上的所见所闻,同样让他有些微微的失望。后世关于这个时代的讨论不要太多,尽管他持着怀疑的态度,从未对史书中描述的“宋之文明”产生过多憧憬,但毕竟心底还是希望“祖上”的光辉是灿烂无比的。
但绥州之后的这一段路程,呈现在他罗某人眼前的就像前世看过的那些晚清与民国黑白老照片,除了发式与服饰不同之外,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李姌的话只说到一半,罗开先却很清楚她未曾说出的那些词汇,转念排除杂乱的思绪之后,他回复道:“四娘说的该是贫穷和怯懦?”
“嗯……”李姌没有开口,只是有些木呆的哼了一声。
“四娘所觉不差,只是四娘有所不知……”筹措了一下说辞,罗开先解说道:“还记得我和你提过的安史之乱吗?”
“安史之乱?”李姌又是一呆,反问道:“记得夫君你说起过,可眼下与那又有何干?安史之乱……”
她板着手指数了一下,续言道:“安史之乱……已是近二百五十年前的事了!”
“不错!”罗开先对小娘的聪慧非常欣慰,能把只是偶尔提过两次的事情记得这么清楚的在这时代可不多见,“昔年安史之乱持续了十多年,并不算太久,但安禄山与史思明造成的战乱却影响极广,而且他们死后,因为皇室失信,各地统兵将军渐渐开始各自为政,东方的提法是节度使,就像萨曼家族倒台之后,高地人乱作一团,就像罗马那边的城邦国王一般……”
“就像罗马?”小娘有些惊愕的重复了一句,罗开先举的两个例子她都有所了解,居住在希尔凡,波斯萨曼王朝的历史她很清楚,而有一个亚历山大大帝的后人做老师,她对罗马人的历史也不陌生。
但是对出生在马扎尔海岸的李姌来说,东方是她所知祖上居住的地方,家中的长辈告诉她的从来都是和平富庶之类的美好词汇,猛然听罗开先所说,难免花容失色,因为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就像罗马!”罗开先肯定了一句,继续说道:“自安史之乱直到如今,计有二百五十年,战乱从未停止过!据我所知,仅仅这附近方圆千里,就先后有不下于十个不同的势力先后统治这里……你说,生活在如此境况下,该是如何?”
“天爷……”李姌情不自禁地感叹出声,坐在她身旁的葛日娜更是停下了手里翻弄羊腿的动作。
一时间,帐篷里变得静悄悄地,只有炉子内的炭火在哔哔啵啵。
“将主……”坐在罗开先对面的奥尔基低低的出声了,“既然东方变得这样混乱,将主当时为何还要回来?”
李姌和葛日娜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是啊,这样混乱无序,回来做什么?
保加利亚人的话很直接,但问得却是恰到点上。
“奥尔基问得好!”罗开先喝了一声彩,随后解说道:“正是因为这东方因混乱而陷入贫瘠,我才更需要回来。若是这东方还是如大唐时候繁荣而强盛,我回来做什么?做农民还是商人?”
或许是角斗士出身的家伙都有些冒险精神吧,当两个女人对罗开先的话语还有些疑惑的时候,不论是保守的奥尔基还是喜欢多嘴的安提亚诺都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是哦,如同将主这般强大而又执着的人,回到一个繁华的帝国能做什么?造反吗?繁华意味着和平,和平对于军人意味着什么?没人能够比常年泡在杀戮场上的前角斗士们更清楚了。
女人的思路却与男人不同,奥尔基和安提亚诺两个人笑的时候,李姌的眉头却皱了皱。“夫君,这里的人已经很苦了,你带着众人一起回来,不会是想要打战吧?”
罗开先轻轻地摇了摇头,“四娘你想多了。若论灭亡一个族群,战争不见得是最有效的,却一定最快捷的!但是若想统治一个族群,战争却是最愚蠢的!因为无谓的攻伐只会积累仇恨,为夫怎会如此不智?”
“统治?”这个字词不难理解,李姌很是敏感的抓住了关键的内容。
余下三人的眼睛都是一亮。
“没错,就是统治。”肯定了一句之后,罗开先很是坦然的说道:“四娘,还有葛日娜,为夫我从没想过当什么人的臣子,回归这东方可不只是为了回来。奥尔基,安提亚诺,愿意跟着你们的将主建立一个新的帝国吗?”
自从离开希尔凡之后,这还是罗开先头一次明明白白讲出自己对未来的目标,身旁都是可以信任的人,他真的没觉得有什么好避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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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晋州,坐落于临汾盆地,治所于今运城新绛东南。非hb晋县。
2西京,也称hn府,指洛阳。北宋有四京,分别为西京hn府——洛阳,东京开封府——汴梁,bj大名府——邯郸大名,南京应天府——宋州(今商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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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节 晋州城外的对话(下)
“噌噗……”连续地两声响动,奥尔基和安提亚诺两人同时站直了身体,低头躬身右手抚胸行了一个完美的军礼,保加利亚人更是开始道:“誓死遵从将主的旨意!”
平素喜欢多嘴的安提亚诺这会儿什么话都讲不出来,只是一双深陷的眼睛闪烁着灿烂的光芒。
“坐,都坐下!”罗开先挥手让两人安坐,待到两个心腹就位之后,才继续道:“不必那么急切,罗马人建设那座城用了近百年,完全统治地中海更是用了数百年时光。在这东方想要重建一个帝国需要多久?”
从无到有建立一个帝国?这种命题可不是在座的几个人能够想像得到的,尽管李姌和葛日娜两个有着较深的知识量,尽管奥尔基和安提亚诺有着丰富的战斗经验,但是前两者想的是大唐和萨曼王朝,后二人想的则是罗马。
受限于时代与眼界,关于一个国家,他们心中只能有些模糊的影子,罗开先的话更是让所有人心中升起了野望,同时也有着迷惑与懵懂。
与众人复杂的神态不同,罗开先的举止却是坚定与沉凝,面对着心腹手下,他的回复是:“你们两个无需多想,不明白也无关紧要,我需要的是你们的忠诚与服从,而不是犹豫和质疑,相信我,就像当初在雅典许诺带着你们回归东方一样,用不了太久,我们会以河西为依托,建立一个强大的国度!”
不同于与东方上层人物的晦涩雅言,与前角斗士手下们对话的时候,罗开先会偶尔用古拉丁文上几句。其中不同于东方语言的直接,配合罗开先本人厚重的嗓音,显得格外据有征服人心的服力。
“是的,将军!未来您必定会是东方的奥古斯都1!”奥尔基也随着用古拉丁文郑重的回复了一句。
“奥古斯都么?”罗开先重复了一句,然后摇摇头,并继续用古拉丁文解道:“屋大维能成为罗马的君主,是借用了凯撒的名望,用阴谋和隐忍的策略排斥异己,其实削弱了罗马的力量,若非没有强大的外敌,之后的罗马又怎能强盛两百年?东方的世界与罗马不同,这个时代也与那时完全不同,我们会建立全新的制度,更会建立一个完全不同于以往的国家!”
听着罗开先的诉,围坐着的四个人都开始沉思。
与座之人都或多或少了解罗马的兴衰,虽然不见得准确,却深知罗开先所言不差——罗马之所以能够雄踞欧罗巴,不完全是因为它的强大,而是因为没有足够强大的对手。
李姌坐直身体想了想,放弃了关于罗马的话题,转而道:“眼下赵氏据有大部土地,兼有人丁愈千万,夫君想要如何与之抗衡?仅凭灵州十数万人,即便再有河西诸部,恐也难以成事……除了再起征战,夫君尚有何法?”
不得不这娘很有脑子,问的问题也确实关键。
面对这样的问题,不过罗开先却笑了,不是狂妄也不是揶揄的笑,而是自信又坦然的笑,“四娘问得好!不过,四娘你好像忽略了,从希尔凡到河西这一路上,我们都走寻常路,今后驻扎灵州掌控河西,又怎会如同旁人?”
李姌愣住了。
憋了很久的安提亚诺兴奋的叫嚷起来,“我知道了,将主!我们有更好的马!锋利的兵器!还有坚固的铠甲!有火油罐子!还有松树炮……哎哟!”
“闭嘴!”奥尔基挥手冲着这个大嘴巴的脑袋就是一下,低声喝道:“你想向所有人通告一声我们要做什么吗?听将主解便是,再敢多嘴,我会叫上斯坦一起收拾你!”
脑袋上挨了一下的家伙顿时吱吱唔唔再次消声匿气,所谓一物降一物不外如是。
罗开先才懒得理会手下人这类的互动,摆摆手示意不要紧,开口继续道:“安提亚诺提到的只是我们的存身之本,优良的武器可以震慑敌人,却不能征服人心!”
这话不复杂,几个人都认可的头。
“别忘了我们还有浮空车,还有四**车!那些东西可不是谁都能做得出来的!”罗开先提起了所有人都知道两样物事,转又继续道:“甚至还有铁铲和镰刀,别觉得这些物件不起眼,前两天路上你们都看到了,许多村子里的人铲雪的时候用的还是木掀!”
“铁铲和镰刀?那些物件能有甚用?”还是李姌把这话问了出来,其他几人也有同样的疑惑,只是没开口而已。
“怎能没用?”罗开先坦然道:“至少铁铲用来挖土会比木掀省力,而镰刀割草喂牛羊可比柴刀好用多了!这类物件平时你们都习惯了,只是从没在意过,比如你们手上的手套,若是没有它,这么样的冷天,所有人的手都会生冻疮……那些路人的手你们看到了吗?”
天气寒冷,衣物不足以御寒,路人会是什么样子,只要有眼睛的人都会看到。
对照罗开先细细评的话语,其他三个人头的同时,李姌却有些不耐烦了,“夫君你得不错,但我怎也不懂,这些物件与征服人心有何益处?”
“哈哈……”笑了两声暗叹这娘还是一副火爆没耐性的脾气,罗开先道:“赵氏宋国据有人丁千万,河西虽地广人稀,却也不是荒芜之地,连同沙州、甘州、瓜州诸地,汇总一番该有百万之数。且诸部村民生穷苦不堪,我灵州若能提供各类民生的物件,他们的心会倾向于谁?”
“可……”李姌隐隐觉得不妥,琢磨了一阵才脱口道:“那些地方多为异族……”
“异族?”罗开先摇了摇头,“四娘你错了,那里很多人的面孔与你我并无不同,如何称得异族?昔年大唐覆亡,战乱纷起,诸民难以为生,只为吃饱穿暖,如何抉择?”
这是最简单的道理,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谁还会在意什么族裔国家之类的归属?唐亡之后,许多安西汉人改信绿教就是最明显的例证。
火娘子李姌只是脾气稍有急躁,可不是不懂得人情世故的笨人,稍一思量,便明白了罗开先话中所指,举一反三道:“夫君所言不差,是我偏颇了。只是……夫君以物御人,定多贪婪之辈,恐难得真心投靠之人……”
“嗯,四娘此言有理!”罗开先称赞了一句,“不过,我灵州绝非仅以物品诱人,内制规则同样远胜于人!单看之前路上少有病死,营内更无瘟疫之类,且少有所养老有所依,诸般事物井然,只需稍有眼光之人,该知我灵州绝非恶俗之地!即便投机之人,也该知如何抉择!四娘你常在各营走动,想必详知众人心意,数月前初至灵州,那裴卫两家之人离开时,为何哭泣?非是幽怨,而是不舍!”
这话可是不假,灵州规矩众多,最早东行时遭人诟病,但如今再没人议论纷纷,反是一旦有人违背,不用军法处的人到场,就有人咒骂斥责。
罗开先得直接,几个人却不约而同的面露欣慰之意。
“好了,今日话题至此,奥尔基和安提亚诺可通告众人,但不可走漏给外人!”
“遵令,将主!”
“肉快干了,葛日娜!快分了,我饿了……”
这话题其实并未完结,罗开先也不想再长篇大论下去,事实上他心中想得更多。
作为后世的职业军人,他可不是这时代只懂得杀戮的同类职业能够相提并论的。如果后世曾经在西疆任特种大队领衔者的罗开先只是个英勇的军人,那么之后几年走出国门的那个罗开先则要深邃太多。那时的罗开先虽然留有战场后遗症,但战场后遗症造成的酷烈性情同样也造就了他——颠覆一个国政府或者培育一个类似国家的地方势力可是高端佣兵的拿手好戏。
若是用化繁为简的理解方式,国家概念的基础因素不外乎人、财、物三者,然后才是秩序、规则、前途以及精神信仰这些概念性的东西,除此之外任何名词都是枝梢末节。
这样的一个脉络,并不因为时代的不同而有所变更,罗开先对此可是了若指掌。
创建一个国家这种事物,可不是什么阴谋诡计可以得逞的,它更需要的是着眼实际堂堂正正的阳谋,需要的是事无巨细倾心倾力,需要的是未雨绸缪高瞻远瞩……
当然,言语总是来得简单,把握不住实际则只能是纸上谈兵。
古往今来,纵横披靡的野心家不知凡几,但众多野心家的结局终归也只不过是尘嚣一时,然后便迅速地被时间长河冲刷得痕迹全无。
他罗某人可不想变成匆匆划过时空的流星,更不想因为自己的妄为,造成不必要的流血杀戮。
所以才有了这样直接对身旁人的话题引导,虽不透彻,却可以在众人心中埋下一颗种子,当然,统合信念的同时,还有一个因素,那就是避免众人为宋京的繁华迷花了眼——这不得不防。
…………………………………………
注:1奥古斯都,古拉丁文中意为强大的、尊贵的、神圣的,代指君主。欧洲历史上首个被称作“奥古斯都”的人是罗马帝国的开国君主盖乌斯屋大维。
沙州、甘州、瓜州诸地:沙州——敦煌,甘州——张掖,瓜州——酒泉瓜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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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节 散事与匆匆
还算平静的一夜安然过去,除了一些晋州周边的百姓偶尔在路过营地的时候窃窃私语些什么,连晋州的守城兵都不曾有什么异常举动。
当然,更没有什么不开眼的二代过来寻衅,也没有什么地头蛇挑战外来强龙之类的戏码。
之前晚上的谈话只在亲兵队伍中传了开来,暂时还只是有人在私下里议论,却并未掀起什么波澜。
而与一众活跃的亲兵们不同,罗开先则是心中舒了口气——这终究还是个现实的世界,而不是所谓众星捧脚的戏剧舞台,有争斗,同样更有关乎切身利益的思考,而不是无脑的盲目,毕竟多数人最需要的不是高歌猛进式的得意逍遥,而是最为普通的安安稳稳地生活。
平静而又惬意的过了一天,只要不是赶路就已经称得上休整,闲不住的人们也各有其事。喜欢战斗的人在保养兵器,喜欢马匹的人在检查所有马具的使用情况,包括马蹄铁的磨损状态,喜欢美食的更是在晋州城内四处乱转……
嗯,该办理的事情依旧有人去操作,什么签署过境通文、采买杂物之类,都有人去跑腿完成。
……
东方帝国地方大员的职名经过多次变迁,什么郡守、太守、州牧、刺史、节度使、转运使、知州、知县、巡抚、总督之类的都曾显著一时。
至宋一代,为避免节度使独揽军政大权,自赵匡胤始就在不断抑制武官权力的滥用,先于东部设置通判一职主管政事,后又设立权知军州事,简称知州。
这一职位最早仅为虚职,多由文职或中官充任,旨在监察地方军政实务,到了赵光义执政晚期,则演变成了地方实职,变成了转运使(类似省级)之下的最重要的职阶。
当然,赵宋此时官制混乱,节度使之类的职衔演变成了武官的荣誉称号,却没有消饵,掌控力强的地方多是文职知州,边远或者混乱的地方则是武职刺史独掌大权,文武之间冲突与隔阂比之唐时更甚。
这种争执,展露在罗开先眼中的,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与绥州刺史李继冲不同,这晋州知州虽也明知罗开先这支队伍的到来,却始终未曾露面,作为“使团”隐藏核心的罗开先更是只知道对方的名字叫做卢奎,而这位卢某人不知是避嫌还是另有所谋,竟连书吏都不曾派遣。
只是在通关文牒上署了自己姓名,盖上印章,便打发厮送了回来。
既然本地官吏自矜,罗开先也没那么热忱,何况他从未想过去主动拜访什么本地官吏,交游天下固然可以提升名望积累人脉,但在罗某人看来却是失之于逢迎做戏,毕竟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八面玲珑的人。
在他罗某人看来,宋人内部的争执完全与他无干,而且毕竟山水路不同,这样的事情实在称不得什么大事,第二日收了通关文牒的回执,盯着上面的签名看了看便收了起来,然后听着手下人的抱怨,只是无所谓的笑笑,便直接下令次日一早拔营起寨,继续行程。
当然,白日里依旧是一番忙碌,本地的官吏不出面,却也没有在背地里搞什么名堂,该去进城采买或者走动的,也没受到什么限制。
到采买,这大概是除了赶路之外,罗开先一路上做得最多的事情。手里大把的金银加上宝石可以兑换成难以估算的购买力,实际上那些金银宝石除了摆着好看之外,在这个时代并无实用价值,因有十数万人需要依靠他来生存,他更宁愿手里有着数不尽的物资,这些物资可以是煤炭、木材、金属矿石,可以是粮食、肉类、油脂,甚至可以是任何能够派诸到实用意义的原料。
只是很可惜,对于时下的生产力水准来,无论是之前七河流域的城邦国,还是眼下河西任何一个州县,都难以满足他的胃口。
于是,他的所谓采买往往是一路走一路买。
意思也很简单,每到一个聚居或者城市,便召集当地的各类商贩,询问当地特产,然后挑挑拣拣的买上一堆。
按总该可以收获大把,但其实不然,即便这样的沿路搜罗,也多半收获无几。
究其缘由,也并不复杂。
这个古朴而又原始的时代,在这人烟稀少的地区,除了农作物或许可以有些规模,太多的物品并没有“量产”这样的概念。
与后世什么市场经济或者计划经济之类的概念相比,这时代的一切都粗疏得很。农耕国度的平民家多是男耕女织以求自给自足,那些所谓千年大家亦不例外,同样是分工明确以求维持自给自足;草原部族是牧养牛羊,但大多也不过是驱赶着牛羊吃草看天吃饭,更少有什么育种优产之类的概念,能遇商队来访便是幸事,否则温饱或许不愁,衣不蔽体却是难免。
这实际上才是罗开先一路途径之地的整体概况。
晋州此地虽没有战事,却仅有丁口数千户,汇总也不过数万人,加上耕地不多,山林内又多有猛兽,罗开先带着手下人多走了一圈,收来的物品也是绰绰无几。
清单如下,虎皮两张、豹皮六张、熊皮三张、鹿皮狼皮各十二张,另有长三丈胸径一尺的硬木三十余根、粟米(米)四百担1,外加石碾八套石臼十一套……稍一汇总,零零杂杂也只有这么多,即便如此,也还是因为他出手阔绰又不惧携带不便的缘故。
知道收购了一些杂物的时候,李姌还有些新奇的跑到罗开先面前查看,“夫君,兽皮粮食之类倒也罢了,为何还要买木材?还有这些又大有笨的磨盘和石臼作何用?”
罗开先实际上也有些囧,但还是对着自己的娘子解释道:“灵州树木本就不多,买些木材回去自有用处,至于这磨盘……”
“营中也有石匠,程大门的舅公就是凿石好手,灵州东面煤山那边据也有大石,制作几个磨盘实属轻易事!”连续几天赶路疲累的李姌终于缓过劲来,叽叽喳喳的话语不要太利落。
“四娘莫管……”罗开先总不能现场就比划要试着做什么风车磨坊之类,事实上没做出实物来他也没法解,“为夫不缺钱财,买了这些至少可以节省人力,明年事物繁多,需要忙碌之事众多,待到秋收之后,又哪有人手去费力凿石?”
李姌眨眨眼,凑到男人身旁,低声问道:“夫君莫恼,我是想问诺大磨盘如何搬运?你那戏法可还够用?”
看着娘红润的俏脸,罗开先忍不住手痒在她的鼻子上刮了一下,“你这娘!为夫本事你还不知?莫区区几套磨盘,当初工坊内那十六人合抬的水箱不也带回灵州了?”
“呀!”李姌的脸变得更红了,旁边不远就是忙碌的亲兵,虽是性格开朗,她这娘还是有些羞涩的。只是不同于东方的闺阁淑女,她反而瞪着眼睛冲男人嗔道:“夫君神通广大,又不和人细,我这娘一介凡人,哪里知晓?再敢欺我,晚上你自己单独一个帐篷吧!”
“……”气宇轩昂的罗开先顿时无语。敢情女人这种生物具备千年不易的传承,都不用人教,掌控男人的手法都是一脉相传的。
这样轻松的时节其实真的不多,罗开先虽不是不解风情的鲁男子,但军伍与杀戮中成长起来的他真的没多少情商,若不是有过佣兵经历,再加上在这个节奏缓慢的年代中休养,他还是一个浸泡在血液中的钢铁性格。
走过数万里路途之后,他的做事风格才有所舒缓,但骨子里的执着韧性是没法改变的,或许会根据时代有所松动,时刻保持着缜密周全的思维和镌刻在骨头上的警惕性才是他的习性。
如同一路经过的所有暂时落脚的地方一样,晋州这种地方在路上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节,或许适合在疲惫时驻足休息,却并不值得恋栈。短短不足三天的休憩时光过去,这只精悍的队伍便开始了继续前行。
当然,随行的贾仁一众也同样归心似箭。
倏忽来去的他们是晋州人眼中的风景,在安宁的晋州他们只是过客,就像很多过路的行商一样,如风掠过不留痕迹,包括晋州的知州卢奎都完全不放在心上。
这或许才是这片东方古国的常态。
实际上,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在很多自认通晓世事的人眼中都是这般看法。
但,人世间多数时候并非是激情澎湃,多数事情终究都是发生在平常琐碎之中的。风吹过的时候恍若无迹,却在人不知不觉中改变着世界的轨迹,比如会卷起一堆尘埃,比如会带来一些种子……
不过,无论尘埃卷去何方,还是种子发芽生长,都暂时与罗开先一行人没了关系,他们的目标是趁着河水封冻过水容易,快速赶路直奔荥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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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担,古典质量单位,宋担大约相当于五十千克。
荥阳,ingyang,现今郑州辖下荥阳县级市。荥阳附近多处均在史上留有盛名,譬如东虢、成皋、汜水、荥泽、武泰、河阴等等。宋初,这里为东京汴梁近辖州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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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更新是一种惯性,偷懒也是一种惯性。好吧,我承认自己最近有些懒惰,实在是有些缺乏动力。
读书是一种享受,因为可以徜徉于书中的故事,写书却是一种类似织补匠的苦力活,因为丝丝绕绕错了任何一处便难成锦绣。(83中文网 )</div>
第五十节 郑三七(上)
荥阳,老城,西门外,一轮斜阳正偏西。
“三七叔,据午后这西门来了一队甚子使团,你老可曾得见?”一个头发歪歪的挽起,身上套着一件粗制皮甲的半大子扯着公鸭嗓子问道。他腰间挎着一柄朴刀,嘴里还叼着一根干枯的草棍,拐了过来斜倚着城墙,像地痞更多过像守城兵。
“混账行子!”被称作三七叔的是个高瘦汉子,骂了一句的同时,抬手把半大子嘴里叼着的草棍扯下,接着又训斥道:“廿六郎,你这子怎还是这般模样,若让你家祖爷见到,少不得罚你去祠堂跪上几天,连你爹娘难逃斥责!”
“三七叔,俺家如何你岂有不知?”被训的廿六郎没有丝毫忏悔之色,反是面色不改的道:“祖爷十四个儿子,他那眼睛只盯在长房身上,俺爹是庶出第九子,俺娘又是出身门户,祠堂是给嫡出子孙预备的,哪里轮得到俺这庶出晚辈?”
“你……你这混子!怎又凭多牢骚!”三七叔抬手又放下,顿了顿冻得有些僵的脚,颇有些无奈地劝慰道:“自唐末黄贼造反1之后,先祖已有宗令,我郑家庶出有功于主家者,三转为嫡,其母亦改为平妻!廿六郎,你若真有不忿,当改弦更张,如能为族中添光增耀,族中诸老岂会闭口不言?”
“嘁……”鼻孔出气挤出了一丝不屑,廿六郎还是那副轻浮样子,只是眼中多了几许难以让人察觉的暖意和郑重,“三七叔,俺知你关爱俺这不肖晚辈,不过这荥阳城多半数都是郑家子,俺这远房庶子,便是立上些许功劳,那住在高墙大院里面的族老又岂能看在眼里?何况那三转之功岂是那么容易?若想让俺爹和俺娘过几天安生日子,族内是依靠不得的……三七叔你有四长老关照,能在西门当这个守门官,俺可不想做一辈子巡丁!”
瘦死的骆驼大过马,作为在荥阳存在了的千百年的郑氏,自唐之后经历了上百年战乱,却仍是荥阳第一大族。
赵宋崛起之后,虽有大多新贵迁来这东京首善之地,聚居在这荥阳方圆百里的郑家影响力稍减,但丁口众多的郑家仍然不是常人所能觊觎的,就比如眼下这荥阳城,皇帝虽然派了中官在这里坐镇,但是城中官吏至少半数是郑姓,还有外人不清数量的人是郑家的女婿,皇帝的中官又能如何?
相较而言,郑三七一介守门官,清闲悠逸而不缺油水,也算是常人梦寐以求的美差,但对庞大的郑氏来,也只是无足挂齿的人物罢了。
不过,人物或许只是所处位置低下,在守门官这样一个职位上历练多年的人,常见三教九流,除了尽忠职责之外,眼界又怎会逊色于人?
郑三七抬眼仔细打量了一番身前的本家侄子,改了教训的口气,用不能再严肃的口吻问道:“廿六郎,告诉我,你究竟想要作甚?”
“三七叔你可莫要诳俺!”仿若针芒在背,廿六郎忍不住抬手抓了抓自己的后勃颈,然后才有些沮丧的道:“有人找俺向你打探些消息,开了百两赏银……俺想拿了赏银去汴梁卖处宅子,把俺爹娘接去,省得在这荥阳城受人白眼!”
“打探消息?”郑三七只是稍一琢磨便明白了怎么回事儿,转而愤怒地道:“是东城王家的狗贼找的你?你这蠢货就不怕有命拿银子没命花?就不怕你爹娘白发人送黑发人?”
廿六郎打了个冷战,半响才结结巴巴的回道:“三七叔……你别吓我,不过是……帮人打探事情,哪有甚子死……死不死的?”
郑三七恨不得狠抽一顿眼前这个没见识的侄子,只是顾虑到所处位置才不得不忍了下来,快速抬头周围扫量了一眼,见手下们都在各忙各的,才回头揪住廿六郎的后勃颈就往僻静处走。
“哎,三七叔,你别抓俺啊,唉唉,疼……我跟你走就是了……”被扭着后脖颈的廿六郎开始还执拗的嘶叫,少顷便没了胆子。
转到无人注意的墙角,逼着廿六郎贴着墙站好,郑三七压低了嗓音开始道:“冬节已过,春节将至,东城王家作为太原王氏远支,少不得要赶往汴京王大人那里走动关翘,出门见主家,少不了要带些贺礼……王家人缺甚子……珍珠玛瑙珊瑚玉石都是寻常物,参芝皮草也各有来路……定是马匹!王家人惦记上了灵州人的马匹,找你来向我打探他们的底细?”
廿六郎老老实实地听着郑三七的低声分解,听到问话,忙不迭地回道:“到底是见识过大场面的三七叔!三七叔智慧似海,三七叔慧眼如炬……啊,莫打!”
放下抬起的手臂,郑三七愤愤地低喝道:“还不快?!王家人究竟找你作甚?”
脖颈处红了一片的廿六郎不敢抱怨,忙不迭地道:“那灵州一伙人进城的时候,只有三七叔你亲眼见过他们的通关文牒,王家那个王庚认为……认为三七叔肯定了解些旁人不知晓的事情,所以许诺纹银百两,让俺,让俺……”
“啪!”郑三七抬手冲着廿六郎的后勃颈又是一巴掌,打了后者一个趔趄之后,又拉住他,低声咒骂道:“廿六郎,你这混子平素看着蛮机灵,怎如此不晓事情深浅!”
廿六郎没敢反抗,只是有些委屈地嘀咕,“不就是几百个灵州人嘛,什么乡村野人,有甚子了不得……”
“有甚子了不得?”郑三七把眼睛一瞪,身上顿时少了几分平庸,多了一分悍勇,“那些灵州人若没有了不得,为甚那王庚有事不亲来问我?还要你这混子旁敲侧击?”
“三七叔……你是?”从混迹街头巷尾,廿六郎自然不是无脑的夯货,一下就听出了这位亲近的本家叔叔话中有话。
郑三七有些恨铁不成钢的低声道:“你能来找我,想必是去过灵州人下榻所在,那里如何?”
“是啊,俺去过,他们全部住进了城南的丁瘸子车店,包了整整八个园子……他们凶戾得很,把老瘸子店里的伙计都赶了出来,外人……外人没得靠近……”廿六郎开始的时候还有些不在意,但随着诉也发觉了不对路,声音便渐渐低了起来。
“哼!你这混子也觉察到不对了?”郑三七没好气的反讽了一句,转而又有些慨叹般地了起来,“那些灵州人的真正厉害之处,你这等年轻子是体会不到的……你们只看到人家骑着高头大马,身材壮硕,盔明甲亮……哼哼,廿六郎,三七叔现教你一个乖,你要记住了!”
“是,是,三七叔,你老乃沙场悍将,出生入死……”廿六郎到底是个机灵的,甜言蜜语张嘴就来。
只是这手段有时候并不好用,“啪!”的一声过后,他的脖颈处又挨了一巴掌,当然这下比之前的要轻微多了。
“休得胡言乱语!”郑三七板着一张脸,肃然道:“你去过丁瘸子那里,想必见到了灵州人的马匹,看到那些马匹不类凡种,有没见到那些马匹身上毛发并不均匀,前腿外侧还有些刮擦痕迹?”
廿六郎仔细回忆了半响,才开口回道:“确如三七叔所,那又怎样?”
“蠢!还怎样!你知道否?那是马铠摩擦的印记!”郑三七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白,“似灵州人那种高头大马,绝非禁军那些样子货,熟悉马匹的人只看身形,就能知道那些马匹必定负重远超寻常战马,更可披挂重甲,是真正能充任具甲骑兵坐骑的良种!”
“怎能够!”惊叹了一句,廿六郎的神情有些呆滞,“听人灵州不过党项人命名,那等贫瘠地方,怎有人能制铁甲?”
“你怎知不能?亲眼看了?还是亲耳听了?”郑三七有些没好气,这个侄子确实机灵,但还是太过稚嫩,“那灵州人不许人靠近,但凭你的眼力,应该见过他们的人……你看过他们的装扮了吗?有没有闻到他们身上有什么气味?”
“哦?”廿六郎又仔细回味了一番,才缓慢的道:“午后俺在北城,没能得见,后来去丁瘸子那里,也只是远远见了几个,他们多半比俺们高大,头发束得一丝不苟,身上都有铁甲,擦得比禁军那些鼻孔朝天的家伙还要明亮……至于气味……他们身上到没有蛮子身上那种膻腥味,倒有一些铁锈和甜腥……”
“嗯,还算你长了眼睛!就是有些没脑子!”郑三七的语气缓和了,接着又开始教导本家侄子,“知道否……铁锈味是明他们的铠甲经常修补,甜腥味……那是杀戮之后的人血味道!想来你没能靠近细看,午后他们进城时,我可是亲眼所见,每个灵州人的盔甲缝隙里都有些擦不净的暗黑色,你知那是何物?”
“何物?”廿六郎下意识的接了一句。
“那是杀人之后,血溅在上面干涸了的痕迹,不用上好的鬃毛刷子绝难清洗!”郑三七脸上完全没有了平时笑眯眯的神色,换上的除了郑重还是郑重,“我敢断言,这些灵州人都是能披重甲的好手!每个人手里都不会少于十条人命!”
“啊?”廿六郎彻底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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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唐末黄贼造反,指唐末王仙芝黄巢起兵反唐一事。王仙芝和黄巢均为贩私盐出身,起兵之后,更是大肆杀戮门阀中人,作为sd五宗七望之一的郑姓后人,郑三七自然不会黄巢好话,故有黄贼之称。
荥阳城多半数都是郑家子,意为荥阳有半数人归属于郑家一个大家族,这并不夸张,作为传承自春秋郑国千多年的郑姓后裔,这类古典望族的人数真的难以估算,荥阳城东有郑州,其中的“郑”恰是源自荥阳郑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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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节 郑三七(下)
作为荥阳城内的巡街兵丁,年仅十七岁的廿六郎腰间挎着的朴刀却从未真正杀戮过人命,尽管他平素喜欢穿着盔甲各处乱晃,但追捕盗贼和砍人脑袋终究不是一回事。
在这还算平和的荥阳城内,挂着一个郑家的名号,与其他是巡防的士兵,不如是走街串巷的混混。
当然,作为城防的巡丁,杀人的场面他也不是没曾见过,只是……荥阳这种处于皇帝脚下的地方,每年处死的作奸犯科之人又能有几个?
整个城内,除了卖肉的屠夫,也就只有行刑的那几个刽子手能时不时见些血腥,至于那些个禁军出身的家伙,鼻孔朝天逞凶斗狠嚣张得可以,但也没见有谁敢砍掉谁的脑袋。
心如念头转来转去的廿六郎抬眼看了看站在身前的三七叔,木呆呆的问道:“三七叔此话当真?”
“你甚时听过三七叔诳你?”郑三七有些忧心忡忡,没好气的回道。
“那……灵州人……”廿六郎心中倒抽了一口冷气,结结巴巴地吐出几个字,却怎也不完整。
“唉……”郑三七叹了一口气,颇有些无奈的道:“月前从河西返回的郑楼,你知道不?”
“晓得,十一房的六伯……他与灵州人打过交道?”廿六郎仍旧是满脸懵懂。
“你这不学无术的混子!”无奈地咒骂了一句,郑三七解道:“灵州人的消息就是他带回来的,这些灵州人可不是定难军那些党项胡人,他们祖上是前唐安西军!安西军知道不?在西域和大食人打得天翻地覆的狠人!”
“三……三七叔,这事……坊间也有传闻……”因为被训了好几句,廿六郎磕磕绊绊的回应着,然后心翼翼地试探道:“不过,坊间传闻大多夸大其辞,难辨真假,那些……”
“别在老子面前装腔作势!”郑三七没好气的又骂了一句,这廿六郎身上粘上毛就是个油滑的狐狸,他才不信这子会害怕什么,“所谓无风不起浪,没听人,空**来风必有其由?郑楼……你那六伯过,灵州人在数千里外的博州杀了数以万计的胡人,其中就有河西的党项人,按道理党项人该和灵州人成为生死大敌,没错吧?可是没有!党项人和灵州人变成了盟友!你可知道为甚?”
大段的话听下来,廿六郎有些傻眼,这三七叔的话肯定假不了,城里混混无赖争地盘打两架他见过,但是数万人打生打死,真的距离他太远了,他的那聪明根本派不上用场。
还好郑三七也没指望这年轻的侄子能出什么,而是稍微停顿之后,直接道:“具体内情不得而知,我和你六伯还有族内其他人揣摩猜测了至少一个旬日,得出结果只有一个,党项人被打服了!”
郑三七得磊落果断,听音的廿六郎却长大了嘴巴。半响之后,年轻的巡丁才缓过神来,轻轻的叹道:“那甚子……灵州人竟然如此凶悍?”
“当时如何,虽未亲眼得见,但午后那会灵州人就在你三七叔我眼前……那气势……让人不得不信哪……”郑三七的语调同样不是很平稳。
两人面对面沉默了一会儿,颇有些无言。
廿六郎年纪不大,但守着这距离汴梁不远的荥阳城宋天子脚下,见识却也不少,初始的惊恐过去,年轻气盛的劲头便上来了,“三七叔也上过战场见过血腥,不就是提着刀子砍人嘛,都是两个肩膀一颗脑袋,灵州人又没有三头六臂,有何可怕?北面的契丹人不也同样凶悍,还不是被俺们打得俯首帖耳?”
“啪!”这次郑三七抬手不打脖颈,改打脑门了。
在廿六郎脑门上拍了一记之后,郑三七呵斥道:“契丹人如何是你能随口乱的?两个肩膀一颗脑袋!我也是两个肩膀一颗脑袋,随手就能收拾你这样的混子三五个!可是知道那些灵州人么?随便出来一个都能打我这样的三五个!”
“三七叔你又没和灵州人伸过手,怎知抵敌不过?”年轻人牛劲上来,真的是无所畏惧。
“你!你这混子!”被这个倔劲上来的侄子挤兑得近乎不出话来,他总不能跑到丁瘸子的店里找灵州人打一架给这个侄子看,而且,真若是打起来……作为战场上捡回性命的老行伍,他可是深知其中的险恶。可是话不明白,他真的很担心这个侄子脑筋一热给郑家惹下滔天祸事。于是,强子压制了心中的火气,他有些苦口婆心的正色道:“廿六郎,三七叔可曾诓骗于你?”
见平素笑呵呵的三七叔真的冷下脸来,廿六郎也不敢胡乱言语了,连忙恭声回答:“族中人数众多,只有三七叔对俺最为关照!”
这混子还没有执拗得失了心智,郑三七抓了抓下颌的短髯,心中稍有安慰,解道:“那灵州众人行止非同寻常,看似粗莽威横,实则节制有加。为叔午后那时,曾与其中领队之人交涉,那人虽是一副胡人面孔,言语怪异,却并不粗鄙,神态从容,绝非等闲!为叔我守着这城门已经七年有余,却从未见过这等人,纵使笑面相对,那双眼神却是冷的,明白么?”
“眼神是冷的?三七叔此话怎讲?”
“唉……”郑三七又叹了一口气,“四房从霸州回来的郑侠,没了左腿的那个,你看过他的眼睛吗?”
“三七叔你是……只剩一条腿的侠伯?”廿六郎猛地打了一个冷战,三七叔提起的人,他又怎会不知?在这荥阳城里,四房的郑侠可谓是鼎鼎有名,那是郑家最为另类的一个,据从喜欢练武,后来入了北疆边军,几年前从北方边军回来时就缺了一条腿子,但是威风不减,尤其那双眼睛,看人仿若死物,族中除了有数几个长辈,可无人敢惹。
“没错!看来你是见过的……”郑三七的表情缓和了一些,“午后那时,我忙于事物,没能细查灵州所有人,但见过的几个都有那样一双眼睛,你他们如何?”
“嘶……咳咳……”廿六郎猛地倒吸一口冷气,真的是冷气,此时冬季的荥阳不冻掉牙齿,但也绝不是那么好承受的。
郑三七心下稍安,“知道怕了就好,你这混子,可千万别把灵州人与西域胡人等同相看,王家那王庚素来奸猾,怎会不知其中利害?怕是弄你这憨头做问路石……”
“哼,王庚……回头看俺如何……”狠话了一半,却没继续下去,因为他知道这荥阳王家虽是王家分支,但他们主家太原王氏可是有好几个在朝中身居大学士尊位,实在不是眼下的郑家所能轻易招惹的。
“做不到的事,莫要乱放狠话!”依旧教训了一句,郑三七仍旧放下不下这个本家侄子,转而询问道:“这事你会如何答复王庚?”
“答复他作甚?灵州人是要去汴京的,拖上个几天,等他们走了,王庚若是寻俺,俺就……就灵州人狂傲不羁,难打交道,让他王家人自己撞石头去!”廿六郎虽是恼怒,却没真的昏了头脑,话间就想了一个应对法子。
郑三七了头,指道:“如此应对却也不错,只是太过被动。你就没想过灵州人见过你的面孔,一旦他们与王家人有所争执,迁怒与我郑家,该如何是好?”
“这……”显然事情有些复杂了,廿六郎感觉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太够用。
“想不出来?”郑三七低声问了一句,然后不待后者回复,便又道:“为叔想了个主意,你可愿遵从?”
廿六郎眼睛一亮,恭声应道:“三七叔但请明示,廿六不敢稍违!”
“孺子可教也!”学着学宫那些酸人了一句,郑三七觉得自己也有些不伦不类的,赶忙把捻着短髯的手放下,换了平素的神态之后,才安然道:“稍晚你还要继续巡城,路过丁瘸子那里的时候,去跟灵州人当面提示一句,注意不要让外人知晓……”
廿六郎眼珠转了转,道:“这不难,不过王庚那里……”
“王庚那里……随你去,最好知道什么就什么……嘿……”着话,郑三七的表情变得有些诡秘。
“三七叔笑得很吓人……”话是这么,廿六郎脸上的表情也那么光明。
“滚蛋!该作什么赶紧去!”郑三七一脚提了过去,正事已经完,他才没心情与这惫赖的子胡扯,“和家中你婶娘好了回去吃晚饭,不是你这混子让人放心不下,老子才懒得理会!”
廿六猛窜几步,闪过郑三七的黑脚,换了一张嬉笑的脸,回身道:“嘿,婶娘一定在家准备了竹竿炒肉,三七叔你可要快……哎哟……”
随手一块土坯砸跑了本家侄子,郑三七开始慢悠悠去巡视最后一班岗。
表面上很轻松的他,其实一也不平静,安抚叮嘱了侄子该做什么,但他心中并没有底,当了七年守门官,迎来送往各方人等,自傲的、虚伪的、野蛮的……可是无所不有,但他就从未见过如同灵州人一般让人看不透的,他也没什么野心,只是希望不要让人打扰了郑家时下的安宁。
只是……自家如何打算是一回事,旁人如何计较却是另一回事,能否真的如愿,他心中真的没有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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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1:罗开先的梦中说梦
白天话多了的夜晚,罗开先难得的做了一个梦。
大队部内部的军官食堂,原木色的长条大餐桌上,放着大碟子炸花生米、爽口的酸辣黄瓜、酒精炉加热的土豆西红柿炖牛肉、切片的酱肘花……以及冰镇好的冷啤酒……
曾经的战友们济济一堂。
罗开先抓着扎啤杯,高举起来,吆喝一声,“诸位,饮胜!”
“打住!”机枪手大王闷雷一般的声音响起,“头儿,咋上古文了?别告诉我你又琢磨什么新鲜玩意儿!”
咣的一下把扎啤杯囤在长桌上,罗开先揉了揉自己那张冷脸,才让自己清醒,“哥几个,你们头我苦啊,做梦回到了东非那旮瘩……一晃百多年,学了古典拉丁文还不够,要学古波斯文,还要学突厥话,关键是回了东方,还要学古人之乎者也!”
侦察兵花少爷凑了过来,“好啊,回到那时还不好?学话算啥,至少可以讨上十个八个美女做老婆!”
“过来吧,你子!”大王的粗胳膊箍住花少爷的脖颈,闷声教训道:“你这花花太岁闭嘴,听头儿讲故事,不许插言!”
“屁个美女!”罗开先瞥了一眼花少爷,没好气的道:“东非那地方有啥美女?我跟你们啊,那时候的黑非洲可真的是黑非洲,所有人个个都黑得像焦炭一样,女人都像男人!你阿拉伯那块沙子地出美女吧?正经人家头脸都用布把脸罩上,你想看谁?没准儿正看着,她们身边的男人提着刀子就砍过来了!”
“呜呜……”花少爷挣扎着挤出几句话,“唔……还有肚皮舞娘呢!”
“胡扯,肚皮舞娘都是什么人?”又斜了一眼,“那是专供部族长老和首领宴客招待用的家妓,你敢用吗?用了之后你要拿出对等价值的东西来!不拿?照样用刀子砍你!”
喜欢口花花的不止花少爷一个人,独眼龙狙击手徐大庆也是明骚一个,这厮趴在桌子对面,挤眉弄眼地道:“那……头儿,从实招来,你总共娶了几个美女?”
“嘿嘿!想知道?哥哥我大老婆是唐皇族后裔,汉族和波斯人的混血,那叫一个漂亮!还有附带的通房大丫头,波斯裔的混血,皮肤那叫一个白嫩细腻……”心情舒爽之下,罗开先也吹嘘了起来,“不过到底娶了几个啊,不告诉你们!馋死你们这些混蛋!”
“头儿你就吹牛吧!编的像真的一样!”带着平光护目镜的杨树林凑了过来,这厮是个闷骚爆破手,专门喜欢抬杠泼冷水,“东方那会儿都啥样?是不是像电视里演的那样穿衣服露着半个胸?”
“嘿,露着半个胸的那是唐朝,可惜你们头儿我没眼福,没得见!”卖了半个关子的罗开先怕惹众怒,紧接着道:“不过嘛,宋朝的景致也不错,那些个绿楼女人穿着就像如今的女人蕾丝一样,半透的!当然,正经人家的女人穿得还是保守些的,只是那料子,嘿,舒爽滑手,咱这糙老爷们的手摸过之后,全都弄成毛绒的!”
“哈哈哈……”
大笑之后干了一杯,罗开先接着道:“知道之前……我为啥命苦吧?这个宋朝时候可是没有普通话的,一个地方一个样,那时候那个朝廷为了统治地方啊,规定了官员必须用官话,就是平常话写字都要用,嗯,这宋高祖赵匡胤他是洛阳人,所以这官话就是和现在hn话差不多……这各地学子考上什么进士学士之后,有一个专门的部门就是培训他们学官话的,而且这官话的不但是普通官员,那些想要和官府做买卖的商人、外族仰慕上那些狗屁专家都该去工地搬砖,真正的专家都在忙着研究学问呢,哪有时间管你那些屁滥问题?”
闷骚爆破手揉着脑袋闷声抗议,“头儿,咱话归话,不许动手好伐?”
“揍他!这厮又用sh话来咱西北这旮瘩胡撇……”
一群大男人闹翻了整个食堂。
“哎哟!”喝得有些过量的罗开先正在眯着眼睛闷头坏笑,突然觉得自己肚子上挨了一下,忍不住叫出了声。
连忙睁眼一看,发现自己还是躺在睡榻上,身上横搭着一条白嫩大腿,正是睡觉不大规矩的火娘子又在练习翻跟头了……(83中文网 )</div>
第五十二节 赶鸭子上架(上)
荥阳南城有一条东西向的长街,按宋人的提法,长度足有三千步,街面宽也有二十余步,街道的两侧除了各种货物店铺就是各色不等供商旅居住的旅馆,当然后者在这个时代叫做客栈。
货品参差不齐种类不一,所以货栈难分什么等级,但客栈却有所不同,有招待贵商富贾的靡靡之所,也有接纳贫苦劳力的大车店——当然这个不是店铺的名字,而是一个泛称,因为住在这些简陋客栈中的人多半是赶着木头轮子的货车赶路的人,故而得名。
所谓招待贵商富贾的靡靡之所多半占地广阔,且一般都有独栋院落以供客人选用,内里五脏俱全,可你家中有的这里有,家中没有的同样也有,甚至如果出门没带女伴,店家甚至都可以为你联系名花贵柳前来红袖添香;至于大车店就简单多了,除了简陋的大通木板铺之外,只有供给取暖用火盆的简易客房,木质结构的屋舍多半粗糙老旧,能有一套干净的铺盖已算上佳。
既然城内有能够住宿的地方,灵州队伍自不必辛苦驻营野地,而且拥有数百人众加上近千匹马的队伍,大车店之类的地方可是容不下的,罗开先手头富裕,可没有苛待继续自己的想法。
于是,便寻了一处看着还算干净爽朗的客栈。
客栈外木制牌楼上挂着的匾额上有名字,叫福贵居,这客栈字号虽然俗气,但内里的布置却并不俗气,所有的家具已不再是唐氏矮桌矮几,而是宋氏的简约风格。虽是简约,纹理清晰的木质材料却又分明解着店东品味的不俗。
这种地方的消费自然不菲,罗开先选了三个独门独院的相邻宅院安顿自己一行人,单只这三个独院的租住费用每天就要纹银三十两,此外还不算马匹的精料,人吃的食物,拉拉杂杂稍一统计,每日至少百两纹银的消费是免不了的。
百两银子在这荥阳城内处在什么消费水平,罗开先暂时是无从了解的。
不过把全部人马安置妥当,品尝了一下客栈伙计送上门的菜肴之后,他根据一路过来采买时候的物价水准,推算了一番。
之前在晋州城,一张完好的豹皮才不过八两银子,上好的黑熊皮更是只有十二两银子,而这加起来二十两银子足够那猎户给儿子办一场还算看得过眼的婚礼!但现在五倍普通人婚礼的钱,仅够在这客栈住上一天!
算过这之中巨大的物价差异,连并不在意金银的罗开先也难免有些咂舌,所以连带着对这种高价便有些不爽——不过类似后世山村旅馆的水准,竟然收了堪比星级宾馆的价钱,他当然有理由不爽。当然,这不是肉痛,而是感觉不值,至于周围都是后世看来奢华的古董装饰,被他选择性的忽略了。
抬头看着准备去梳洗的李姌,罗开先问道:“娘子且慢,你为夫在这宋京边上买上一座庄园如何?”
宋人布置的客房还算让李姌满意,据仆役通告还准备了专供女眷洗尘的花瓣木桶浴汤,她正准备去体验一番,闻听男人问话,不禁愣了一下,才恍然回道:“夫君是想在这里常住?”
“啪!”罗开先拍了自己脑门一下,暗骂自己忙着赶路糊涂了,“当然不,为夫只是一时念起,这荥阳开销也未免过于昂贵了……”
“呵呵……”类似中亚女郎一般爽朗的笑笑,李姌在男人身边的鼓型圆凳上坐了下来,安慰道:“我不知夫君那里带了多少财富,不过我身边尚有许多祖上留传下来的饰物,若是真的不够开销,拿去卖了想也足够……”
“胡……哦,我是怎也不用娘子出卖饰物……”罗开先揉揉有些发胀的脑袋,“娘子误会了,适才我在盘算一张上好熊皮不过十余两,而今在这荥阳诸多人住一日就要百多两银子,真是……还莫如在这周边购置一座庄院……”
虽是一路劳累,李姌的心情却很不错,这会儿闻听罗开先言语中的体贴,更是心中温柔一片,“夫君睿智!不过我曾听家中老祖起,昔年长安城曾有一句俗语,叫做‘长安居,大不易!’,想来如今这宋帝脚下的京都,该也与昔年长安仿若……且购置庄院之事,我们初来乍到,却是不便操办……”
随着女人的娟娟细语,被琐事缠混了头脑的罗开先也缓过劲来了,“哎,为夫我忙糊涂了,还是娘子贤惠!”
被夸奖了的李姌可没有大家闺秀式的谦虚,反是站起身抛了个眼神给男人,“可当不起夫君你夸赞,以后别把我和花彪那个闲不住相提并论就好!夫君你还是自己发呆吧,我可要去沐浴了,不然娜娜那个闷葫芦就要抢先了!”
话音未落,这娘便又恢复了风风火火的态势,推开门就走了。
留下罗开先无奈的摇头,这娘,嘴上反驳着,行动与花彪又有何不同?
不过女人自顾自忙去了,他也没能去凑一把热闹来个什么鸳鸯浴,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前脚李姌刚走,后脚奥尔基推开门走了进来。
“报将主!”保加利亚人的眼神很焦急,也很复杂,“刚刚外面执哨卫兵送来了十几份……拜帖,要求拜见使团领队,将主,是否接见,还请将主决议。”
“决议?”罗开先不动声色的重复了一句,反问道:“奥尔基,先前在绥州时候就已好,这使团出面的领队只有你和安提亚诺两个人,我是不会参与的。”
“可……”奥尔基急了,“将主,这宋国远非途径国可比……他们的军队人数众多,我们只有四百人,队伍中还有主母,一旦有人想要围攻我们……”
保加利亚男人失了常态,除了第一句用的汉话,后面全是节奏频快的古拉丁语。
罗开先摆摆手,示意奥尔基停下,然后手掌平伸,手心向下压了压,“坐下,奥尔基,不要着急,尝一尝这东方宋国的茶!”
没错,直到这里,罗开先才有机会品尝到茶水的滋味。先前路上并不是没有遇见贩卖茶叶的行商,但那些满是茶梗的玩意儿根本无法入得他眼,因为他不嗜酒,他在路上喝的大多都是自己调制的花草茶,用的还是木头杯子——金杯和银杯可不适合泡制茶饮料。
坐在鼓型凳上,捧着青色的茶碗,奥尔基有些哭笑不得,若是心中无事,手上这物件就值得他研究半天的,但是眼下,他哪有什么心思喝茶?
不过,随着罗开先不慌不忙洗茶碗、煮水、沏茶一系列平静的举动之后,他的心也开始回味自己的举动,再抬手饮过一口茶水之后,感受着口腔中的清爽,心境终于平和了下来。
“这茶叶炒制得一般,可惜了!倒是水还不错……嗯,奥尔基,感觉如何?”同样端起青瓷杯饮了一口,罗开先悠悠然地开口了。
“这叫茶么?”保加利亚人有些心神不属的咕哝了一句,然后恍然恭声道:“将主原谅,奥尔基思绪不定,实在尝不出什么味道。”
“你呀……”罗开先轻叹一声,坐直了身体,平静地道:“之前在雅典,我看你还能有话直言,为何如今在我身边跟得越久,反而越发没有主见?”
保加利亚人恭恭敬敬地坐直身体,回道:“按照东方的话语,在雅典的那个奥尔基只是亡命之徒,不知天地开阔……如今跟在将主身旁,每每见到将主的智慧比爱琴海还要深邃,奥尔基怎敢卖弄自己这一聪明?”
“呵……”罗开先晒然一笑,按照这家伙的法,跟在自己身边倒是害了他,人没主见与咸鱼有何区别?奈何这时代人的思维就是如此单纯。不过事在人为,不过引导而已,却难不住他这个带兵的将军,“也罢……奥尔基,我来问你,十几份拜帖有何可忧虑的?值得你如此焦躁?”
“拜帖?不,将主,不是仅只因为拜帖……是因为投贴的人,这些帖子的主人必定是本地有名望的人,这些人等,见与不见,都是……麻烦!”
“有何麻烦?”
“将主,那些人要求拜访我们,绝不会是畏惧我们,而是看中了我们的马匹……而宋国如此庞大,城富人多,又有众多军队……一旦我们拒绝了他们……”因为思绪混乱,奥尔基的言语也是汉语掺杂着拉丁语,凌乱得很。
不过这凌乱却没影响罗开先的理解,他马上就明白了缘由——这个奥尔基被迫赶鸭子上架般成为使团主事,事还看不出来,遇到重要的事情就拿不准主意了,而恰好离开晋州这几日,越向东行越见繁华,这个来自欧罗巴的男人心中触动太大,再也搞不准心中所想,心中所愿与现实所见之间的冲突,让他一个初次带队的人又能如何?
不过,区区拜帖而已,难住了奥尔基,可难不住罗开先。
罗某人很是轻松地开口道:“奥尔基,记得今日入城时候吗?”
“当然记得,将主。”
“这宋国有很多律法,比如,除了官员贵族之外,平民入城不得佩戴兵刃,甚至不准骑马,我们入城时可曾受到刁难?”
“……不曾!”
“嗯,你要知道,奥尔基,这宋国虽大,我们却也不是手无寸铁的平民!宋国有众多军队,你怕了吗?”
“怕?不,将主,我一也不怕!”保加利亚人回话的声音很是坚定,这不是激将法的作用,奥尔基真的一也不惧怕死亡与杀戮,他只是担心完成不了将主交与的使命。
“那你担心什么?”罗开先低声喝道:“把拜帖筛选一下,商人可以见见,官吏与贵族,一律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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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节 赶鸭子上架(下)
“只见商人?不见官吏和贵族?”奥尔基喃喃地重复了一句。
罗开先解释道:“别忘了,我们此行是为买粮,而不是什么使团!”
奥尔基皱皱眉头,紧跟着问道:“可是,将主……得罪本地官吏和贵族,不是什么好事……”
保加利亚人没有直他心中的担忧,但是言语未尽的意思已经非常明了。
罗开先坦然而自信的笑笑,手中冷不丁出现一只用来敲打修复盔甲的生铁锤,随手往桌上一放,锤头恰好磕在青瓷茶碗的边上,清脆的碰撞声响起,锤无恙,茶碗却瞬间碎成了几片,内里存留的一茶水散在了桌面上。
“我们人数虽然不多,却精锐精悍,正是这把锤;宋人华贵富裕,人数众多,却是这只茶碗……你,看明白了吗?”
“职下明白!”学着手下汉人精兵的法恭然应诺,奥尔基的眼睛再没有先前的迟疑,而是闪闪发亮。
“明白就好,奥尔基,你在我身边有两年了吧?”看着远比当初瘦骨嶙峋的角斗士壮硕太多的保加利亚人,罗开先轻轻地道。
“回将主,已经两年零一百九十二天!”奥尔基的声音有些激动,却是同样想起了曾经的过往。
“哦,那是两年半还要多了……”罗开先同样有些感叹,这些角斗士在自己身边存在了两年有余,而自己呢,到这时空也有三年整了,倏忽响起三年前在东非时候的自己,确与如今大不同了,昔日那个因心情纠结压抑而行走天下的黑眼睛“buck”,如今却已经是十多万人的古典统帅了。
晃晃脑袋,甩掉多余的想法,罗开先坦然道:“昔日随行角斗士有一百零八人,除却少数几人命有不待,余者冈萨斯、阿尔克、西德克诺德……一众人都已能独挡一面,就连山猪哈斯那那个混蛋,都能一展所长,奥尔基,你总不能在我身边随扈一生,该要仔细考虑了!”
“职下……遵令!”奥尔基迟疑了下,却还是认真回复了一句。
懒得再题外煽情的话语,罗开先只了这一段,便调转话题,分析起了十多份拜帖背后的故事。
就像他早有预料的那样,除了四家是商贾身份,其余多是挂着不同的官职,拜帖上话语用词不一,但核心内容只有一个,所谓拜访是假,谋求马匹才是真!有委婉赞叹马匹神骏渴求一观的,有试探询价探千金可易的,还有的转弯抹角组织了赛马联谊的,甚至还有言语跋扈直接讨要的……端的是花样百出。
“今天倒真见识所谓强取豪夺是何意了!”念叨着奥尔基搞不懂的词汇,“啪”的一下把最后一份拜帖扔到桌子上,罗开先有些愤愤地道:“奥尔基,如我先前所言,这些贵族、官员一个都不见,若有敢强行上门的,拳来拳往,刀来刀去!”
最后八个字很好理解,欧罗巴没有‘睚眦必报’这类的词汇,但是拳头打来回应的是打回去,刀剑砍来更好办,砍回去杀人而已。
“遵令!”心里有了底的奥尔基沉稳的回了声,便再也无言。
这个保加利亚人只是想得多,却不是没脑子只懂得听令行事的庸人。跟在罗开先身边,他见到的稀奇事与经历的杀戮可远超他之前所经历的一切,他并不相信有谁能够阻止自己的主人前行,曾经滞留了十多年的罗马不行,眼下这个东方古国同样也不行。
两人正沉默间,门外响起一声报号,“将主,安提亚诺请见!”
“进!”
准许的话语一落,安提亚诺就手脚利落的窜了进来,他头上扣了一圆翻毛边的帽子——这种帽子是时下中亚商人习惯佩戴的样式,配合他的肤色毛发,若非身上还套着一件护住心口的背心式铠甲,活脱脱就像一个东西游走的中亚行商。
“发生何事?如此慌张?”罗开先皱着眉毛低声斥道。
“不是急事,将主。”**了几口气,这厮才平缓下来,道:“外面起风了,据客栈的伙计讲,晚间或会有雪。另外还有二事……”
“讲!”
“遵令!”安提亚诺恢复了气色,“一是天黑之后至刚才我回来之前,有三人向职下告警,这荥阳城中有人在针对我们,欲行不轨之事……将主,不轨二字何解?”
“不轨就是有人不守规矩,想要抢劫我们!”罗开先没好气的回了一句,用手指敲了敲桌面,随又问道:“告警之人哪里去了?谁人想要针对我们?可问得清楚?”
“因外面风大,来人都是用黑纱罩住了脸面,只能看出是黑色眼睛的汉人……嘿,他们告警的人不一样,有本地郑氏,有城东王家,还有人是赵宋皇族……将主,职下敢断定他们不是一伙的!”安提亚诺并不怕罗开先发火,只怕罗开先冷着脸不理人——那明他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所以罗某人半恼火的问话,反而让他放松下来,随着话语的继续,思路也变得明晰。
罗开先沉默了一会儿,转头问道:“奥尔基,你如何看?”
“谁想算计我们都不重要……即使有人心怀善意……”有了之前罗开先的开导,奥尔基的心境稳了许多,判断了一句之后,继续道:“而且告警的三人也很可能是同一方派来的,他们在恐吓我们……”
罗开先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得不错,你想如何应付?”
抬头看了看主将鼓励的眼神,奥尔基条理分明的道:“加强防备,准备尽快去宋都汴梁,联络售粮商人!”
“很好!”罗开先喝了一声彩,然后也不解释,转头问安提亚诺,“刚才你二事,还有什么?”
安提亚诺还在为两人的对话有些懵懂,闻听问话,开口便道:“赫尔顿的手下来过了!”
“什么?怎不早!”不单是罗开先瞪起了眼睛,奥尔基的眼神也不那么平和。
“啊,将主,不是我拖延……”话了一半没了动静,安提亚诺怎也不敢当面指责将主问话耽搁了时间。
不过也没人真的恼他,就算是罗开先,也只不过是下意识的追问而已,“快,赫尔顿派谁来了?近一个月没有他的消息了,究竟怎回事?”
“来的是金骞那个猎人出身的家伙,他被赫尔顿派在这里留守,午后看到我们入城,才在傍晚时候找上门来……赫尔顿人在汴梁,据按照将主的要求,在河边买了一处大庄院……”安提亚诺不敢再啰嗦,竹筒倒豆子般了一大段。
“金骞人呢?”
“见过我通报之后,已经走了,走前他要连夜赶往汴梁,如果不出差错,明日赫尔顿会来面见将主!”
“嗯……”沉默了一会儿,罗开先不再追问,反是开口道:“从现在到汴梁这段时间,奥尔基你就是使团正使,专责统筹内务安全和外情汇总,不用担心,尽管放手去做!安提亚诺,你为使团副使,发挥你那张嘴巴,给我糊弄好宋国的官员……不过,不准卑躬屈膝丢了骨头!”
“遵令,将主!”安提亚诺忙不迭地应诺。
“遵将主令!只是购粮一事……”奥尔基想得要多些,应诺同时提出了一个问题。
罗开先挥挥手,“赫尔顿到此已经三月有余,购粮一事交由他去联络,我在暗中操持此事即可,无需你们担忧!已经夜了,现在去外面查哨,然后各自去休息!”
“是,职下告退!”
两个人应声走了,留下罗开先一个人闷坐。
现在的局面,与其是他把两个亲卫队正副手驱赶成了使团的正副使,然而赶鸭子上架的又何尝不是他自己?
与之前在开海伦来去匆匆不同,与在君士坦丁堡走马观花亦不同,这次是当面锣对面鼓的与这时代的古国官员打交道,而且还是以外埠使团的名义——这可不是事!
若在通讯便利的后世,他绝没可能冒充哪个国家的外交使官,在这时代却是轻松平常,但……这事终究是不那么妥当,虽是不用他亲自出面,但后台掌控的压力同样不——根据晚上的几份拜帖来看,他显然窥了这时期宋国官吏与贵族对马匹的贪婪,八百匹高大“天马”的吸引力显然超乎了他的想象。
虽然“历史上”从未有东方国家斩杀外使的记载,但世事如棋,人心难测,他可不想用身边的数百亲卫做筹码。
但想要阻止那些人的贪心,光是话语和威胁显然不够,不定最后只能用最凶戾的手段——杀戮。或者找一只猴子杀杀用来震慑?但是杀戮真能彻底解决人心里面的贪婪吗?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让纠结的罗开先隐隐的觉得有些不妥,适才安提亚诺报金骞报讯之后匆匆回返了汴梁,这话本身没什么问题,但主将远路而来,部属不来见一面就匆匆离去,怎也不合常理,这背后又有了什么出乎预料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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