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节 安后与观前
从公爵背上取下自己的盔甲套囊,罗开先正准备披挂的时候,两只小娘款款走了过来,她们身旁还跟着随时护卫的八个女汉子。
“夫君,我来帮你!”李姌抬手开始帮罗开先绑扎盔甲的扣袢,一边有些担忧的问道:“这里的贼人很凶悍吗?需要夫君你亲自出马?”
不喜多嘴的葛日娜则取过了护腿的胫甲,抬着头用一双大眼一眨不眨的盯着男人。
罗开先注意到两个女人都穿上了订制的女式皮甲,娇俏中带着英武的风情让他心中一软,直言说道:“娘子说的哪里话,为夫亲自出马,是担心这些混蛋放跑了匪首,区区千多盗匪,怎能奈何得了你的夫君?”
李姌杏眼一瞪,鼻孔出气“哼”了一声,“还不知道你?夫君和你手下那些混蛋一样,只要有仗打,就忘了别的……你不过是担心敌人过多,那些混蛋们有伤亡罢了!”
婚后只温柔了几天,这火娘子又回复了之前的性子。不过这火爆性子却是罗开先所熟悉的,心中暖意更盛,索性闭口不言,任由这个小女人一边忙碌一边唠叨。待到全身披挂完毕,两臂一揽,把两只小娘都抱在怀里,每人脸上亲了一口,叮嘱道:“你们两个可不许去前面,夫君我杀了那拦路的匪首便会回返!”
“呀!嗯!”两只小娘都叫了一声,葛日娜脸红过耳,火脾气的李姌却开口嗔怪了一声,“夫君,旁边有人看着呢……别瞧不起人,我们两个都能开弓射箭,娜娜还射死过豹子呢!”
“知道知道!”眼睛余光瞥到了周围战士们都披挂整齐开始向前集合,罗开先收了心中旖旎的心思,正色低声说道:“莫吵,娘子啊,你看那边还有宋人的商队,为夫可不信他们,留你们在后方是要你们俩和值守亲卫看住他们,防止他们趁机乱动!若有妄动,杀光他们!”
鉴于罗开先从不谎话哄人,李姌马上就信了,“夫君安心,他们若敢妄动,就让他们见识一下希尔凡火娘子的威风!”
低头把脸和两只小娘贴了一下,罗开先松开了手臂,提起自己的头盔说道:“好!娘子乃坐镇后方的兵马大元帅,为夫是娘子帐下先锋官,待咱们夫妻合力剿光了这群盗匪,也好给东方的宋人涨涨见识!”
言罢冲着不吭声的葛日娜挤了一下眼睛,飞身跃上公爵宽背便急驰而去。
留下两只有些呆愣,却又俏脸红润的小娘满是甜蜜——这可是木头脸头一次说俏皮话呢。
……
后营的事毋须再提,前营的动向却需要罗开先认真对待,毕竟事关手下数百人的性命,而且这还是第一次任由手下人自由发挥。
在距离乱石山匪盗阻路处千米远的一处土坡上,罗开先取出望远镜仔细观瞄——他的精神力扫描可没有红外扫描那么精细,至少暂时他无法做到在精神视野里分清手下的脸孔。
虽然担心手下人能否稳妥应对,但首先得到他关注的却还是千米外的敌阵。透过望远镜视线所及之处,自己率队停驻的地方距离山匪有近两千米,山路曲折而又有起伏,所以两方并不能直接见到。而自己所处的高地,数百米外开始就是一大片乱石嶙峋的所在,乱石中一条蜿蜒的土路纵穿向南,只是千米外有数不清具体数目的人形在晃动,一大堆乱糟糟横七竖八的木架子使得足够七八匹马并行的道路变得仅能容纳匹马单行的羊肠小路。
路两边视线所及之处都是被积雪掩盖的杂乱石头和干枯杂乱的荆棘或矮灌木,显而易见是难以穿行的野地。
这群强盗倒是选了个好地方!罗开先暗道,只是他同时也在嗤笑,这些拦路的强盗完全是凭借自己的猜想来设防,一层层粗制滥造的拒马和井栏或许可以防住东方的矮脚马,想要防住己方恨不得马腿都用钢铁包裹的重铠?简直是做梦!
在这个时代,想要正面对抗具甲重骑,只有同等的装备才成,而想要玩兵种克制,能够抵制具甲重骑的除了快速投石机,就是陷坑能起关键作用,但在北方的冬天想在泥土上挖坑?倒也并非不可行,只是那要花费多大的力气?
罗开先并不相信这些冒失的强盗会有那样的深谋远虑。
除此之外,站在罗开先这边来看,这群强盗犯了以己度人的最大错误,积雪掩盖下的四野看上去杂乱难行,却难不住他手下的亲卫。要知道他给手下亲卫配备的靴子可是同样夹藏了钢板底的,加上内夹钢网的皮甲护胫,根本不用担心被干燥的荆棘或者木刺伤了腿脚,唯一需要担心的,不过是积雪掩映下难以摸清的地形罢了。
仅这一点疏忽,若是针对别人,或许无需担忧,但对于自己亲手训练出来的手下,却是致命的疏漏!
罗开先很是乐观的在望远镜里看到了几队战士下了战马穿着皮甲踩进了看起来寸步难行的乱石堆,他们中的大多数都背着长弓和三五个箭袋,而远处的敌人因为视角的关系,却根本无法看到他们的行动!
重新把注意力放到远处的敌人身上,罗开先猛然注意到一个穿得很像印象中宋****将满身铠甲的家伙在人群中指手划脚,看样子是个上位者,在喝骂了周围人一遭之后,率领着一队队骑着高矮不同马匹的山匪开始缓慢涌出狭窄的通道,并在拒马前方的山路上开始列队。
很显然,对方是准备骑马突击,这是没把己方这队人看在眼里啊,罗开先揣测道。虽然距离接触还有一小段山路,但千米外马蹄敲击地面的声音是瞒不了人的,虽然他们的探子都被手下斥候杀了,但对方显然不会是聋子瞎子,手下没有回报再加上听见大队马蹄声接近,再不明白过来就肯定是蠢货了。
只是很明显,这群山匪足够愚蠢也足够狂妄,竟然在没有探清敌手的底细,就做出了攻击决定?只是,凭借这种乌合之众就想与己方正面交锋?
“啧……”罗开先有些无奈地轻叹了一声,移开望远镜,扭头看看身边,发现在他身后奥尔基拿着一个单筒望远镜同样在观瞄远处,便开口问道:“奥尔基,看到对方在列队了吗?”
保加利亚人同样放下望远镜,恭声道:“看到了,将主!”
“你猜他们想做什么?”
“列队是……想要用骑兵正面交战?”奥尔基回答了一句,然后又放低了声音说道:“嗯……将主,属下不明白,如果他们守在拒马后面,必定能够坚持更长时间……”
看着山路上披挂着全身重铠的亲兵们在两个曲长吆喝下列队,罗开先很是轻松的说道:“记得斥候报讯的时候,说过对方有多少人了吗?”
“一千人?”奥尔基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们呢?又有多少人?”罗开先提示道。
“亲兵队四百人,算上商队几十人,也不会超过四百五十人……”作为随行亲卫总管,所有明显都在奥尔基的脑袋里装着,他再清楚不过,轻轻算计了一下,他瞪大了眼睛惊问道:“将主你的意思是说,他们认为自己人数众多,想和我们打骑兵对冲?”
“应该不会有意外……”
保加利亚人再次举起望远镜观瞄了一阵,发现不远处山匪们的举动正如他的将主所说,不禁感叹道:“诸神在上……他们是疯子吗?”
“呵……他们可不是疯子!”罗开先的话语平和,眼中却泛起难以让人直视的冷意,“如果本将没有猜错,这些山匪应该派了探子在银州,或者银州有人与他们有所联络,并且那些人曾在我们的营地外观瞄过……可惜,自夏州之后,本将就命令你们把盔甲武器都收了起来,区区山匪,又怎能知道我们的厉害?”
论起揣测人心,奥尔基远远不够,否则当初也不会被扔到角斗士营地,所以他只有听从的份。
罗开先也没指望奥尔基这种家伙能够马上分析出其中的关窍,他之所以说出来,一方面是为了教导手下,再者就是理清自己的思路,他可以预见到随着自己进入宋国,这类需要用脑的情况必然会愈加增多,势难再如西亚一般任意行事。
当然他也怀疑会有赵宋边军插手其中,不过随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毕竟从夏州到这里,总计也没用几天时光,宋人即便想要有所动作,也来不及布置。
不过按照这些山匪之前的布置,与现下的举动,分明有些自相矛盾,这其中是否出了什么变故?
“将主,重骑整队完毕,是否开始进攻?”怕搅了主将思路,奥尔基轻声问道。
罗开先猛然抬头,断然回道:“命令前置抛石器改用火罐,连同敌方的骑队一起攻击,可以开始了,重骑随我一起攻击!”
既然想不明白,那就干脆不想,重锤落下,什么阴谋诡计都是白废。( 就爱网)
第二十六节 重刀宰羊
罗开先这边准备进攻的同时,作为想要埋伏“肥羊”的乱石山匪众也正在乱糟糟的集合整队。
“将军,为何不在木栅后方防守?待到肥羊到来,只需弓箭齐射,足以震慑所谓灵州人,何必要小的们出去冲杀?”**生坏鬼主意大把,却并不通军略,只是下意识觉得不妥,站在刘彪身侧提醒道。
“你这蠢书生!”刘彪随口喝骂了一句,开口解释道:“趴在地上听听,北面有马蹄声,灵州人估计早就到了,派出去探信的混蛋都是好手,却现在都不见影踪,那些该死的,准是看到好物事忘了本将军派发的任务!”
“将军你说灵州人已经到了?”**生惊讶的问道,对于刘彪喝骂出去探信的手下,他一点都没觉得意外,以往这样的例子太多了。
“没错!”刘彪眼中满是焦躁,“再不快点,若是灵州人发现我等人多势众,逃跑了怎办?躲在木栅后面倒是安全了,追都追不及,怎么俘获灵州人的战马?”
“将军高明!”刘彪说得满是道理,**生根本没想其他,开口便赞。
“去去去……甭在这跟俺呱噪,还不去催促小的们快点?”推开了**生,刘彪爬上了自己的马背,大声吆喝道:“快点,快点!都他娘的快点!再慢灵州人都跑了,谁敢耽误了本将军大事,老子砍了你们的脑袋!”
听到灵州人可能要跑,一门心思要俘获对方手中“天马”的山匪们都急了,“彼其娘之”之类的浑言乱语都喷了出来,不过手脚倒也利落了许多。
乱石山匪众的马匹并不多,也就五六百匹,能拉出来用来骑乘的也就三百有余,高矮壮瘦各不同,匪众们也是穿着各异,不过胜在手脚还算利落,半响之后,终于勉强的在路障前的山路上排列出一道四马并行的纵队。
为了鼓动士气,刘彪开始由后向前穿行喊话:“小的们,灵州人已经来了,跳蚤所说的天马就在前方,只要杀了远路而来的灵州人,天马就是我们的了!到时方圆百里谁也追不上我们!吃肉还是吃草,在此一举……”
刘彪很享受这种意气风发的时刻,啰躁起来并不逊色于**生。
只是他的话语还未说完,不远处排在前队的几个骑手开始吆喝起来,“天爷,那是甚?”
一些低头摆弄身上破烂盔甲的山匪赶忙抬起头来,只见几十个比拳头大不了的黑点直冲己方飞了过来。
这绝不是什么好东西!虽然看不明白,但没人是傻瓜,少了军纪的他们瞬间就乱了起来,想要纵马前突的、想要左右躲避的、还有想要后退的……挤做了一团,刘彪的喊话彻底被打乱。
作为山匪中出类拔萃的首领,这刘彪绝不是善茬,狠命一夹身下的马腹,他的坐骑顿时冲前拼命挤了过去,他手里的长刀更是拔了出来,“都闭嘴!不许乱!”
几个他手下的小头目也呼喝了起来,“闭嘴!不许乱喊!那是什么?”
忽忽悠悠远处飞来的东西并没有落在马群中,而是多数砸在了那些木质的拒马和井栏上,少数的几只也落在了路面或者左右的乱石上。
“噼啪!”声不绝于耳,一阵刺鼻的气味四散开来。
“是罐子!”“是瓦罐!”“该死的,这是什么味?啊切!”“啊,好像不是水,是油!”路障附近,没有马匹的一些山匪纷纷叫嚷了起来。
只是他们的叫嚷根本没用,人喊马嘶的数百人在前面根本听不清他们在叫什么,因为第一批罐子刚刚落地,天空中飞舞的就不仅仅是罐子了,还有数不清的乱石头……和抛射的箭支,而同时,远远地马蹄声整齐的响了起来。
“该死的!娘的!是灵州人!”刘彪喝骂了几句,然后猛然警醒起来,“小的们,灵州人竟然敢进攻,都给本将军拿起兵刃,跟老子冲!杀敌最多的,赏天马十匹!”
这厮不愧是乱匪中混起来的头领,狠心与决断一丝不少,他可知道,骑兵对战,一旦敌人高速冲了过来,他这些手下如果停留在原地,并不比木桩强多少。
而这个时候,他所惦念的灵州人出现在了视野内。
……
罗开先处在重骑的最前面,不宽的山路还算平坦,但顶多能够容纳六骑并行,再向外就难免会有乱石绊住马腿。同样也因为乱石的遮挡,他看不到手下人的位置,不过他并不担心会有人不尊军令或者把握不住节奏,因为天空中陆续飞起奔向前方的火油罐还有箭矢标明了这一点——那是左右纵穿了乱石带前突的弓手们在发威。
少顷,让人难清方向呼喊声在这片乱石滩响了起来,一片浓烟在前方升腾了起来。罗开先心中大定,火焰一起,对面敌人那里肯定会乱,正好趁乱剿敌,只是希望那些山匪不要猛然被吓破了胆子。
同样的马蹄声从对面传了过来,转过一个稍小的弯道,突兀的直现在眼前,距离大约四五百米,罗开先的手中突兀出现了一张混体乌黑的铁胎弓,正是他那张经过了再次换弦约有七石拉力的顺手家伙,一只米多长的铁杆三棱箭直接上弦。
公爵作为头马,全力放开的速度自然不是说笑,只是这一瞬间,双方的距离已经拉近了至少百多米,余下三百多米,凭借罗开先的目力,他甚至能够看清先前关注的宋将装扮的头领眉梢的一颗痦子,和一张混合的狂热与惊异的脸。
两军对垒,不,两军对冲的时候可由不得太多心思,举手不留情说的就是这个时候,罗某人右手一松,弓弦“嘣”响,长箭以不逊于子弹的速度飞了出去。
开弓没有回头箭,罗某人根本不管结果,长箭飞快上弦,连续又是三只长箭不停射了出去,才见对面狂热嘶喊的声势变了,那宋将装扮的头领如同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倒栽下了马背,他身后的一个山匪则是直接被箭矢带得向后飞了起来,砸倒了两个人,匪众的气势瞬时为之一顿,随后紧跟着又是几个领头的栽下了马背,众山匪嘶喊的气势已经没了,因为倒下的人身后左右明眼的能分辨出,那是对面远远射来的透甲箭。
将军死了!头领死了!想做将军的头领死了!他擅长的刀法连发挥的机会都没有!
马背上数百山匪的心瞬间散了。
敌人在数百步外射出的箭,竟然还能有如此威势,岂不是说……心思乱了的众匪依旧骑在马背上奔驰,想要折返却是不可能的,更何况身后的烟火彰显那里不会有什么好事。
向前?除了有强力的弓手,肉眼可见对面的家伙哪里是什么沽名钓誉的远来陋弊之人?分明是比宋军还要精锐的具甲重骑!
分明是一面移动的城墙!
于是,有心眼灵动的开始想法子脱离这个前无出路后无退路的局面,趁着还未接触,拨转马头,冲向了两侧的乱石堆。想法不错,可惜坐下马匹拐出去,只奔跑了几步,就把身上的骑手扔了出去,运气好点的折断了腿子缩在雪坑里哀嚎,运气不好的直接来了个脑壳撞石头,脑浆与血花四溅,头骨与碎石共飞。即使偶有运气好的家伙,其实也难逃性命,自有早就潜伏在乱石堆中的罗某人手下负责招待。
与此同时,处在罗开先身后左右的战士开弓了,一些臂力较好的家伙更是抛出了他们配备的投矛和抛斧,也毋须什么目标选择的默契,当先的匪众瞬时倒了一批。
不是没有自负勇武的家伙试图还击,但是他们射出的箭矢落在罗开先这方,根本没有丝毫作用,连准头都谈不上,偶尔能碰到铠甲的,更是顶多落个白印了得。
两轮箭矢之后,余下的还在马背上的山匪只是稍一迟疑,就已经来不及抉择自己的命运了。他们直接与罗开先率领的重骑碰撞在了一起。
对于山匪来说,高度、力量、速度乃至装备和技巧的巨大差异,带来的后果是致命的。
而对于灵州人来说,各方面优势带来的结果只有一个,碾压。
一马当先的罗开先这次真的把自己当作了先锋骑将,收起了铁胎弓之后,长刀在手,没有丝毫可挡之敌,左拍右劈,这边是骨碎筋折,那边是头颅滚滚,“嘭啪”与“咔嚓”声响汇成了独特的死亡打击乐,这是冷兵器战场的独有节奏。
而在他这个主将锋矢的带领下,紧跟着护卫的亲兵卫们赤红着双眼,手中或是如同主将一般的长刀,或是四五米长的长槊,一样的左摆右突,血花四溅。
因为罗开先这个主将在前面杀得太猛,又有紧跟他身后的亲卫接手护持,处在这狭窄的山路上,根本施展不开锋矢阵型,杂乱想要对冲的山匪更是连逃命的机会都欠奉,所以几十骑就做了百多骑兵都做不到的事情。
于是,处在队伍后方的近二百人在开始只能处在看热闹的情况,好在这样的时间并不长,随着队伍的前进,砍杀的敌人越来越多,地上尸首和人头滚滚,再加上放过的敌方坐骑,速度开始缓慢下来,打头的罗开先像巨斧一样率众杀了进去。中队和后队错过交错的马身,一些拿着长矛或长槊的家伙挤了上来,六七匹战马几乎并排挤在一起,配合他们身上的重铠,组成了真正可以行进的城墙,他们如同一面细筛子,也不是呆愣在马背上,手里的长柄武器如同毒蛇一般,刺向盲目而绝望的漏网之鱼。
这一刻,曾经喧嚣于乱石山一带的山匪贼寇,变得犹如待宰羔羊般脆弱。
罗开先则带着前队猛冲硬打,坐骑公爵也兴奋得仿若吞人恶兽连踢带咬,二者配合生生的砍了一条血肉之路。山匪的骑众顶多三百余,几骑并行,延长的路途也不过百多米,短暂的感觉应该还不足一刻钟,他已经带队杀透了敌群,抬眼望去的不远处,却不是犬牙交错的路障,而是烟火升腾的“烂木堆”……还有鼠奔狼突的亡命匪徒,还有跟着他们身后不断突击的亲兵队成员,穿着皮甲披着白色披风的他们更像是乱石堆中的鬼魅。
在他身后,马蹄嘚嘚,安提亚诺扯下了覆面的头盔,满面的兴奋,“将主,真是……过瘾!我们胜了!”( 就爱网)
第二十七节 收尾
安提亚诺说的“过瘾”本源自罗开先曾经的用语,用在这里只不过是一个爽快罢了,这一通杀伐其实说来有些胜之不武,具甲重骑对付山匪真真好比重锤砸核桃,实在大材小用。
至少在罗开先看来,不过一个冲锋,这些所谓的山匪就像土鸡瓦狗一般折了筋骨,真的无聊无趣。
肃杀的冷意还未消退,罗开先鼻孔出气“哼”了一个音,才沉声说道:“传令各队,重伤的贼人全都宰了!降者就地收拢,顽抗者杀!命奥尔基寻人带路剿灭山匪老巢,派人驰奔银州,告知李德胜此地之事,命人通告那个贾仁,去通报绥州李继冲!余者打扫战场!”
安提亚努脸色一正,手中兵刃换交左手,右手抚胸行了个军礼,应诺道:“遵令,将主!”
山匪主力已灭,余者不足为虑,手下人若是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他罗开先一路来的辛苦就算白费了。
所以命令下达之后,他连马背都不落,便施施然的回返后营。归路之上,适才只是黄土与积雪混杂的地面变得异彩缤纷……遍地的残肢断臂,之前因杀戮而产生的血液或其他的什么白色浆液溅射在山路边的石头或者枝梢上,在寒温中直接凝成了晶莹的滴挂,冬日的阳光不烈,只是映衬着,竟然多了一份晶莹而凄凉的美感。
罗开先没心情赏析什么风景,只是一边扫视亲兵们的状态,一边驱动因为先前战斗激发的性子的公爵向回走,因为公爵这厮总是不管不顾的低头舔食地面的血晶,这种见多了杀戮的战马性子烈的很,遇到搏斗或者见到血色更是兴奋异常,也就只有罗开先这种怪物才能驾驭得了这个顽劣的家伙。
……
贾仁在接到传令之后,依令选派了三个人准备去绥州报讯,留下多数人看守货物与马匹,他也带着几个亲信骑着马前行准备看看战斗结局,山路空荡而安宁,只是坐在马背上,他却有些神思不属。
之前听罗开先的吩咐结阵自守,他本以为会有一场恶仗,结果只过了不过大半个时辰,就听人来传报需派人去绥州报讯。这期间看不到远方境况,只听到里许外马蹄隆隆、人声马嘶,难道乱石山匪众就这么灭了?
不可能,即使大宋最精锐的军队过来也不能如此迅速的歼灭千余乱匪!乱石山匪众虽说只在近年名声鹊起,却不是刚出炉的新嫩,他贾仁几次路过也没少被他们盘剥,说是积年老匪穷凶极恶也不为过。
脑袋里认为乱石山山匪不是这灵州罗某人手下的对手,他认为所谓的胜利不过是暂时驱散了山匪,否则为何要通报绥州驻军?心中却又有一种感觉,这灵州人不同于见过的任何人,或许能创造奇迹?
贾仁在马背上摇头晃脑心神不定,他身旁左右的跟班也摸不清头脑。
只是山路起伏加曲折,过了斜坡转个弯角,眼前的一幕震惊了所有人。
视线所及之处,是零散的四处奔走的黑盔黑甲骑着高头大马的彪悍兵士,还有一些明显失去了主人的杂乱马匹被驱赶到了一旁,然后就是最显眼的,也是与之前路景截然不同的景致——满眼的红与白。
红的自然是泼洒一般的血迹,白的……除了有些脏污的积雪,分明是人的脑浆,再细看,一些碰头乱发满身血迹的家伙被驱赶着搬弄一些……残碎的肢体……这是……活生生的屠宰场!
贾仁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涌,肠子肚子加上心肝脾胃肾无处不在作怪,一个没忍住,“哇”地一声,之前自守时感觉肚子饿吃的点心之类连同胆汁胃液全部喷涌而出,而他身旁左右的伙计也有几人跟他同样作态,几个年长些经历过杀伐的老手稍微好些,脸色却也比积雪好不了多少。
……
返回后营的路上,远远地,罗开先正瞧见落了马匹喷涌的贾仁一行人。
稍等对方缓和了一些,他才驱动公爵继续前行,看着抬头有些茫然观望过来的贾仁招呼道:“盛行兄,这是要去作甚?”
话语声惊醒了贾仁,被吓了够呛的他才恍然应对道:“罗、罗将军,闻听将军剿匪结束,鄙人……惦念战况终局……呕……”
说着话,这从未见过如此冷酷杀戮场面的商人又反应了起来。
罗开先也不难为他,耐着性子等他反应之后继续,顺便低头扫眼看了看他身旁的随从,发现除了两三个个年轻人脸色蜡黄之外,余者虽然面色不正,到还算是镇定,显然也是见识过杀场,或者干脆曾经是行伍之人。
见罗某人的目光扫来,几个侍卫随从打扮的人员赶紧恭敬站好,唯恐这宛若凶神一般的人物看自己不顺眼。
“咳咳……鄙人不曾见过如此凶戾之杀场,请将军恕鄙人失仪……”再吐了几口酸水,贾仁总算是好了些,直腰之后又忙着弯腰作揖赔罪道。
“盛行兄不必如此,本将甲胄在身,不便于行,礼节就请免了!”摆了摆手,示意贾仁的随从扶起他们的主人,罗开先回首指着不远处火焰已经熄灭剩下一些烟尘的地方说道:“兄若无事,尽可自便,南下山路稍后便开,去往绥州通报之人自可畅行!”
“……这……不知将军此战结果如何?”贾仁用娟帕掩着嘴,正声问道。
满身血色未褪的罗开先皱了皱眉,沉声回道:“敌骑众全灭,木栅之后留守之人或有侥幸逃脱之辈,不过绝然不会超过百五之数。”
“那匪首刘彪……?”
“盛行兄且看,那边拣出来的可是?”罗开先抬手向不远处指了一下。
不远处,几个亲兵把最早被罗开先射杀的那个穿着宋军战甲的尸体拉了起来,可怜几刻钟前还在指手划脚的人,如今除了脑袋尚算完好,身体已经残破不堪得像个皮口袋,而且是快要冻僵的皮口袋。
贾仁抬眼看了一下远方,便迅即扭回头来,强忍住胸腹的翻腾,学着罗某人的话语习惯,径直问道:“将军,鄙人有话要问……如此……山匪既灭,何须通报绥州军衙?”
罗开先眨了眨眼,略带一丝诧异的说道:“此乃银绥交接之地,依本将理解,该为两州共管之辖地,如此贼寇,本是两州责权之事,本将路过此地,顺路剿贼,已是越俎代庖,之后收尾之事,自该他两方出面才对!”
啊?贾仁呆愣了十几息才醒过味来。对啊,这是两州辖地,虽有国别纠葛,但驻军对山匪不闻不问实属不该,只是……若没有人反应到朝堂,各地驻军是懒得兴师动众的——须知剿匪也是需要本钱的,需要的是人力和奖赏做前置的,否则谁人原因提着脑袋与人拼命?不是哪一个都有这灵州罗某人的魄力,可以剿杀贼寇若斩瓜切菜般容易……
只是这种事,自己一介商贾掺合进去,合适吗?高门显贵滥事多,官场战场更是波澜诡秘,自己这个上下不靠的商贾能作甚?该为家族找个靠山靠上去,还是该退避三舍缄默其事?
贾仁心中电转,嘴上却对罗开先唯唯应诺报讯之事,之后跟着手下人又向战场靠近了百多米。
他虽应诺了罗开先的要求,却总觉得有些不妥,罗开先率众杀了人拿了战利品,再叫两州大员过来作甚?
山路上亲卫们押着数十个手脚健全的俘虏在打扫战场,地上残破的盔甲或兵刃之类杂物已被清理干净,余下的却有许多沾了泥土分不清来路的东西冻结在地上,需要俘虏用铲子才能清理。
有俘虏心中悲愤或者怨气由生,自勉不了赌气用蛮力,一些碎屑便被铲得四处乱溅,几个碎块溅飞了起来,其中一块打到了贾仁的胸前,有些懵懵然的商人下意识地低头去看,红黑相间的东西沾染了一些泥土……那分明是不知道什么人被开膛斩碎的肝脏!
“咦呀!”贾仁双手连挥,忙不迭地把那个冻肉块从身上弄下去,心中的呕意却又翻了上来,“呕……回去,回去!赵大、展五儿、王十六,距绥州以不远,你三人速去速回,休要耽搁了……”
被点名的几个随从同样忙不迭的应诺,主家受不了,他们又何曾愿意在这犹如地狱般的屠宰场里多待?
至于贾仁,原本心底的盘算早就无影无踪,灵州人出乎意料的强悍,岂是他这个商贾能够算计的?说不得一边忍受着五脏六腑的翻腾,一边打马返回自己的随从中间,仿若战场上有恶鬼尾随,唯恐被纠缠到身上。
……
战斗时间短暂,贾仁这商贾又没什么搅乱之类的举动,后营当然是安宁无事,罗开先施施然地回到临时的驻地,听着两只小娘一边嘘长问短,一边帮忙清理盔甲上面冻成冰晶的血痕,倒是惬意得很。
对于如今的他来说,有事手下服其劳,多数时候他只需安坐帐中即可充作定海神针之用,余事自然井井有条。( 就爱网)
第二十八节 杀与罚(上)
午时已过,罗开先命人临时安灶做饭,因为之前战斗的收尾工作尚未完成,所以只能数百人轮流用餐,倒也不见纷乱。
一旁的贾仁一众人自也是同样安排,只是与饭之时,这宋商队伍众人皆是食难下咽,灵州人这边却是恰相反,亲卫们满身血污却毫无顾忌的吃喝,即便李姌和葛日娜这两个小娘也对血色视而不见,便又是一番惊讶诧异。
罗开先对宋商的大惊小怪视若无睹,两方人虽是同路而行,诸事表现却是截然不同。这宋商一行人在宋境内或被看做走南闯北无惧生死的好汉,但在他眼中,却还是缺少历练,远不及他的手下人精锐。
当然,这只不过是他闲暇之时的一段思绪罢了,手下人都在各自忙碌,完全不用他来插手,午饭之后,连两只小娘和一众女汉子都在忙碌着清理公爵身上的铠甲,变成甩手大爷的他自是有心情思来想去。
……
时光芿苒,想要偷懒的罗某人也没捞到多少空闲时间,未时末(下午三点),战场整理告一段落,奥尔基带着几个人押了两个俘虏走到了他的近前。
“禀将主,属下回报!”几个亲兵到了集体站好,齐刷刷地行了个抚胸军礼,两个俘虏则是被按倒跪在了地上。
“讲!”闲的有些无聊的罗开先同样回了一个军礼,朗声回道。
“职下汇总之前战斗,得数如下,杀敌总数为八百六十三人,俘获二百三十六人,其中有一百四十四人为山路战败之人,余者皆俘获自山匪巢**,多为老幼,估算逃走人数不过二百。此外,探查对方的第四曲在山匪巢**解救了一些山匪囚禁之人,计有八十六人,其中多半数为女人……”奥尔基的汉话已经讲得很熟练,除了某些字词的腔调有些怪异,还有遣词用句受了罗某人影响,光听说话,真的与时下的东方人别无二致。
对于一次杀掉八百多人,罗开先完全没有在意,那些山匪没有那个是完全无辜的,至少在他看来,当他们准备拦截自己前路的时候,就是选择了取死之道。只在听到解救出近九十人的时候,他才不由自主的皱了皱眉毛——能救出来的仅有不到九十人,那么死在这乱石山中的人又会有多少?
答案肯定不会是一个小数字!
对匪徒的人命,他不在乎,但是无辜的人呢?即算被匪徒劫杀的人不见得全都是无辜的,这之中必定有过往走商或者寻亲访友之辈,只是遇上这乱石山贼匪,不知有多少人变成了山中枯骨。
路上有匪寇作恶,附近驻军和地方主管官吏岂有不知?细细想来,这之中的纠葛,不知道该有多深。
因对古今的治政有着太多的认识,罗开先随又想到自己如今暂且还是有心无力,禁不住心里轻轻叹息了一声,脸上却闻风不动到对着奥尔基示意道:“继续……”
尽管不知自家将主在想什么,作为战士,奥尔基却能凭借直觉感受到这个从雅典一路跟随而来的男人的变化,那是一种难以明述的正在变得愈发沉稳而凝重的气势,面对罗开先身上那种无言的气势,即使他这种常伴身边的人也感觉到沉重和拘谨。平复心情,奥尔基鼻观口口关心的继续道:“……俘获战马五十三匹,驽马一百三十六匹,驴骡之类一百八十七匹,又从敌巢俘有牛羊豚若干……除活物之外,另有破烂甲胄刀枪箭矢难以计数,金银器计有数千斤(公斤)、玉石、草药、皮货、以及大量丝绸布匹,皆是乱石山匪众所获赃物……这些财物如何处置,请将主示下!”
能被奥尔基专门提起,乱石山山匪老巢内的贼赃数量就必定不会是少数,比如关于兵器铠甲之类看不上眼的东西,这个保加利亚人就只是提了一嘴,罗开先对此心知肚明。
因为有贾仁这个商贾同行,眼下的战利uu234)
第二十九节 杀与罚(下)
周处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个时代,是乱战刚刚结束的年代,战乱带来的伤痕可不是那么容易平复的,而且因为秩序的缺少与教育的落后,地方之间的隔阂是掰扯不清的,这一点即便在后世也同样存在。
当然,无语并不代表罗开先就失了自己的观念,他不是教书先生,而是带兵的将军,用口舌教训人可不是他的特长。
之所以问了这么几句,也不过是觉得这个硬骨头小子有些意思,是谓了解民情民心也。对方的话虽然不是很恭敬,说的内容却对他日后的谋算大有好处——显而易见,河西这片地方的人心还没有尽归赵宋。
心里想法得到了验证,罗开先的心情反倒不错,“乱石山匪首名叫刘彪,据说也是出自晋阳,与你是何关系?”
“彪爷常说自己是贵人后裔,一门心思想做将军,讷是穷人,可高攀不起!”被问到这个,周处眼睛又转了几转,却没有任何悲伤。
罗开先看在眼里,明在心里,这中间不定有什么故事,他却没时间和心情去了解,更何况如今刘彪已经是死鬼一只,眼前这个小子算不上什么大匪,杀与不杀也没什么关要,心中一软,遂问道:“周处,眼下出路有二,一是和余人同样交给绥州和银州防御使处置,二是入本将营中做一个杂役,如何抉择,你自选吧!”
听到不用去死,黑瘦小子周处的眼睛明显亮了起来,只是对自己的出路却并不清楚,也不言语,闷在地上想了起来。
目光投注到另一个人身上,罗开先忍不住皱了皱眉毛,与黑瘦小子周处穿着羊皮袄头发蓬乱一副跑腿穷汉打扮不同,这个人穿了一件加厚的天青色长袍,满头黑发也是梳理得一丝不苟,若不是身上沾了些泥土和血迹,看着一点也不像是山匪,倒像是一个风度翩翩的书生。
站在一旁的奥尔基发现了罗开先目光的转移,解说道:“将主,这是乱石山匪中的军师,名叫殷安生,有个诨名叫**生,是乱石山与外界联络的主事人,也是匪首刘彪的心腹,据俘虏交代,匪首刘彪在骑马突击之前,还与此人交谈甚欢……”
地上趴着的**生可不是聋子哑子,虽是跪在地上,前前后后却听了大多话,包括对周处的处置,他还在暗道周处傻小子好福气,对方这是在招揽人手,周处却还犹豫不决,就不怕白白浪费了大好机会。
当然同时他也在暗暗揣摩罗开先的喜好,这灵州长人既然对一个穷家小子都看在眼里,想来自己饱读诗书,应该也能求得一官半职,且灵州人如此勇悍,将来在河西不难有一席之地,如能得到这位长人的重视,甚至想得久远一些,来日混得一个从龙之功也未尝没有可能,届时身上的些许陈年旧事,又有谁会提起?
至于半日前还拍着肩膀和他言语无忌的匪首刘彪?他早就忘诸脑后了。
及到奥尔基在身后诉说他身上的琐事,他都在思考假若罗开先问话之后的对答与对策。只是等了半响,罗开先开口问出的话却是:“殷安生,**生?抬起头来……观你也算相貌堂堂,为何会有如此诨号?”
这时代是非难辨,并无一定之规,按宋时律,从匪也不见得一定就是杀头的罪过,而对于伶牙俐齿的书生来说,为自己开脱不要太容易,罗开先也没认为自己具备与书生对辩的本事,所以他这话直指核心——面前这人的本性。
“这……”**生的呼吸顿时乱了,他掐着自己大腿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才用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说道:“子云,食色性也。殷某仅屈从本心,欲大于人,故为常人所忌,遂有……”
被叫了多年**生,他却不想这个称号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所以话至最后几近于无。
就当罗开先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被奥尔基拉到了一旁站立的周处嚷嚷了起来,“将军,这厮烂舌头,他说谎……你别拉着讷……唔……”
话到一半,毛躁胆大的黑瘦小子就被保加利亚人扭住胳膊捂住了嘴巴——罗某人帐下军纪严谨,他在断事之时,绝不许旁人无故插嘴。
“无防,让他说!”不过这次显然不同,罗开先挥了挥手,示意奥尔基松开周处。
“哼!”黑瘦小子周处冲着奥尔基瞪了瞪眼,换来后者瞪得更大更凶的眼神,才缩了缩脖子,用手抹了抹鼻子,继续说道:“乱石山所有人都知道,这厮……”
“将军,大人,休要听这贱胚胡言……”跪在地上的**生忍不住了,对面长人喜好如何,他全然不知,可不敢让人揭他老底,赶忙昂起头说话。
“闭嘴!本将是否需要听人言,还要你教不成?!”**生之前所说明显是推托之词,罗开先又怎能听不出来,现在这人又胡乱插嘴,他顿时恼了,喝斥了一句之后,见后者慌乱老实继续趴在地上,他才示意周处道:“你继续,若有虚言……”
“讷从不说慌……”周处也被吓住了,忙着继续道:“书生这厮见到漂亮小娘就走不动路,乱石山谁人不知?山中有劫掠小娘,就有三个因他而死……山中有人传言他本是河东晋州(临汾)生员,时常流连楼阁小娘住处,后与州府学监之女私通,学监不允,却拦阻不成……学监之女坠楼而死,据传死时已有了娃娃,一尸两命……之后他家翁把他禁足家中,他却盗了家财出门,致使家翁气病而亡……”
周处话未说完,**生的脸色都变得青绿一片,却不敢开口阻断,罗开先把这些全部看在了眼里,暗暗感叹这人也是这个时代的奇葩啊,待到周处说完,他才开口问道:“周处,你与这书生可有私仇?你的话何人能够证实?”
“讷与他有私仇?”黑瘦小子指指地上的**生,又用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眼睛瞪得滚圆,半响才回复说道:“这等鼻孔朝天的人物何曾瞧得起讷这种贱民穷鬼,至于讷和大人你说的话,是讷从山中煮食的杂役那里听来的……那人叫三瘸子,姓张,那个老贼骨头…是晋州人。”
这机灵古怪的小子言语俏皮质朴,让罗某人啼笑皆非的同时,也收获了想要知道的信息,稍一思量,他断然说道:“奥尔基,这周处安排进四曲斥候什,位阶……辅兵,让且格拉斯找人教他!”
“是,将主!”奥尔基沉声应诺。
且格拉斯是亲兵卫第四曲的曲长,安纳托利亚高原的混血,同样出自角斗士营,是调理新兵的好手,把这个跳闹的黑小子周处派到他手下,正是理所当然。
当然,嘿,这个有些桀骜不驯的周处家山有福了。
知道不用去死,甚至可以捞个辅兵干干,而且还是在这长人将主的彪悍手下,周处美的快要鼻涕冒泡了,忙不迭的拱手行礼,连嘴巴也甜了许多,“小的谢将军大人不罪之恩,谢将军大人!”
扭转头,摆摆手,罗开先把注意力放在殷安生,也就是**生身上,“殷安生,作为知书识礼之人,你身上至少挂着六条人命,加上还为匪首出谋划策,若按宋律,你知自己该当何罪?”
“某、某……”**生挤出几个音,却说不出话,因为无论是按宋律还是旧唐律,甚至百多年来各节度使国的戒律,从贼都是要命的大罪,更何况自己身上还挂着数不清的人命——周处所说的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不过这厮到底也是见面市面有些急智的读书人,念头急转,脱口说道:“将军、罗将军,殷某自问色疾深重,却不曾触及任何将军所属。至于从贼,刘彪此人刚愎自负,少有听的人言,殷某不过微不足道之喽啰,没有殷书生,也会有张书生、李书生……殷某出身晋州不假,好色之事亦非妄传,然殷某多年走动河西河东两地,于各地无有不知,正合将军之用。若将军能够宽恕殷某,某愿为将军效犬马之劳,直至终老,永不背叛!”
这殷安生虽是色中恶鬼,却也着实有些口才和急智,从磕磕绊绊到语言流畅,硬是把自己说得花团锦簇。罗开先若是急功近利之人,必定会毫不在意属下私德——招揽一个忠心的熟悉民情的狗腿子肯定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尤其对于初涉宋境的灵州一行人来说。
只是很可惜,他这番话若是说给一个真的远途归来的移民首领,或许真的能够得偿所愿。
最关键的问题是,罗开先这厮可不是土生土长的这个时代的人,他是来自后世有着完整正面价值观的职业军人,遵从用人以德的磊落之辈。
所以,殷安生的苦心自酿,注定是抛了媚眼给瞎子看。
罗某人耐着性子听这道貌岸然的书生把话说完,冷冷地勾了勾嘴角算是冷笑,“殷安生啊殷安生,看来本将不用去找那甚么三瘸子核证了,六条无辜人命挂在身上,还能如此镇定自若,你在书中学到的忠义仁恕何在?本将确实缺少熟悉东方之人,却也用不起你这大才……奥尔基!”
“将主……”
“命人把这厮押回去,与其他俘虏核查无误之后,剿杀!”罗某人没了继续听下去的耐心,直截了当下了杀人的命令。
“遵令,将主!”应诺之后,奥尔基如老鹰捉小鸡一般抓起**生,叫来两个卫兵,连同周处一起送了远处。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被突然决定了命运结局的殷安生彻底崩溃,一路嚎叫着被押走了,与之对比明显的是机灵黑小子周处,这厮算是因祸得福竟能进入亲卫队伍,喜颠颠的步伐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跳,更形象点说,简直就是小毛驴撒欢。
扮演了一次判官的罗开先内心也有一丝欣慰——后世他只是个带兵打仗的军人,职责是杀戮与守护,如今马上要抵达“故乡”,首先做的一件事却是判定人的生死,即便以他沉稳的心志,这种尽在掌握的感觉也让他有些悠悠然。( 就爱网)
第三十节 老罗的仁心
安排了一系列的善后琐事给奥尔基忙碌,罗开先这个将主也并没有得到空闲。
先不说俘虏的一众山匪需要他去看一眼,看看是否有值得招揽的人才,即使营救出来的人质之类也需要他来出面安抚一下,好事做了总要让人知道是谁做的——这对未来收拢人心是有说不清的好处的,罗开先对此可算是用心良苦。
罗某人率队远程归来,表面看来为的是让十数万人安身立命,更多的还是他当初远在东非时心底隐隐地初衷——尽可能大的影响或说改变东方族系的未来命运。而初来乍到的他还有身边的所有人,会给东方的同族带来什么印象?
凶横强大?富贵奢侈?还是冷峻排外?
凶横强大固然会免了东行众的危险,但同时更会让人排斥。富贵奢侈会让聚拢大部仰慕财富的人,但这样聚拢的人心却只是沙滩上的泥土,没有凝聚力经不起风波。冷峻排外固然可以保证自己队伍人心的纯洁,但那又与停留在中亚有何区别?
所以,罗开先选择的是手持利刃,胸怀仁心。
利刃防己身,杀外贼;仁心定规则,收民意。利刃自是从雅典开始就在不断打造的部众们,到如今在罗开先看来已算是可堪一用,仁心则存乎罗开先心底,源自后世的精神理念,却不可诉诸于话语。之前,他给东归众定制行进准则,譬如饮水净身类的日常琐事,是仁心;如今,对山匪毫不留情重刀屠戮,拯救被扣旁人,同样是仁心。
子贡赎人拒绝赎金赔偿固然是美德,却与世事无益,子路受牛看似贪人钱财,却可激人向善。两相对比,罗开先自然选择扬己名,因为那不但可以鼓励世人为善,同时也会传扬己方救人苦难的美名,对日后招揽河西民心大有益处。
所以,说是罗某人深谋远虑也好,另辟蹊径也罢,如果不想与赵宋之间直接爆发大规模战争,那么最有效的法子就是与赵宋皇室争夺人心。而且趁着现在河西一地的民心还没有尽归赵宋,他更觉得自己的想法没有错误。
于是,在处置了一众山匪俘虏之后,他跟着亲卫们跑了一次山匪的老巢,瞒过外人的视线,把被拆分好的战利uu234)
第三十一节 初见李继冲
防人之心不可无,力量要握在自己手中,安全亦是同样,不能指望别人的善心,不能交付到旁人手中。
这是罗开先的信念,同样受他的影响,他手下的士兵们也是同样。
所以,尽管知道这个时候宋夏两方不会轻易开战,罗开先的亲卫们仍旧在山路上设置了多处防御岗哨,乱石路两侧随处都是搭设好的便携弩具和可以抛射碎石的大弹弓架,目的自然很简单,防备宋方或者夏方的来人被利益冲昏了头脑——这并不是没有可能。
好在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新来的骑队远远地就停驻下来,拍了两个骑哨过来喊话,这种中规中矩的做法得到了亲卫们的认可。
一刻钟之后,一队不足二十人组成的小骑队进入了灵州亲卫营的戒守之内——山路南北向,两端一卡,就是完备的山路营地。
骑队的首领身形粗壮脸色黑红带着络腮胡分不出年纪的家伙,见到罗开先的第一句话就是,“绥州刺史兼右司马指挥使麾下骁骑营周通,见过灵州罗将军!”
“周将军请了,不知周将军所说绥州刺史兼右司马指挥使是……”罗开先揣着明白装糊涂,随口问话的同时,正借着眼角余光扫量这位周通身后的宋军表现。
罗开先打量这队宋兵的同时,这周通也在打量着罗开先和他周围的亲卫们。面对着高了自己近一头的罗开先,还有他手下高大健壮披甲带血的亲兵,甚至还有远比自己的战马更加高大的四蹄怪物,周通感觉自己像是进了小巨人的群落,作为常年带兵厮杀的战将,他能够清晰分辨出周围这群怪物绝非花架样子货,分明是从地狱中厮杀出来的修罗,感受着无处不在的目光所带来的压抑,周通的举止变得更加恭敬,“尊上讳名李继冲,不知罗将军可有耳闻?”
“可是西平王族叔?”罗开先故作惊异的问了一句,见对方点头之后,便又说道:“不知李刺史何在?”
“就在山路转角外……”周通说着话,还双手抱拳冲着东南方位作揖般晃了晃。
“本将与西平王为攻守互助盟约兄弟,李刺史如本将长辈,怎可让长辈于营外等候?”若说客气,罗开先虽然不通这时代的礼仪,但故作热情总还是可以做得到的,言罢拉着周通也不上马,快步就向外面迎去。
路上他还在琢磨,这绥州刺史至少应算三品大员,区区匪事,派个下属来处理就算过得去,如今亲至,想来是另有所图,只不知这位党项李氏成员比之李德明又会如何……
主将单身匹马入敌营那是演义故事,真实的情况下,主将的随邕又怎会允许主将独个儿行动——主辱臣死可不是说笑,主将崩侍卫死才是这时代军营的常律。
所以,之前李继冲没能靠近罗开先这方营地,派了个周通来探路,如今罗开先出营迎接,他身边除了被他拉着的周通,身后左右随行了二三十个全身甲胄持械操盾的亲兵,尤以奥尔基为首。
南路来的绥州队伍距离营地这里并不远,远远地看到营地内人头涌动,这边厢也有一位留了几缕长须满面雍容的老将率队前突。
两边厢一碰头,身形高大的罗开先停住脚步,抱拳揖礼,率先开口问道:“可是西平王族叔当面?灵州罗开先有礼了!”
“给罗将军回礼!”老将李继冲也不充大,一板一眼的回礼,然后托住罗开先双臂,紧忙着说道:“罗将军凭地客气,将军远途归来,战绩彪炳,实为我武人楷模,必为世人传诵!将军与阿移约为盟友兄弟,此乃党项幸事,河西幸事!老夫年老力衰,耐不得征战之苦,却尤有残力,愿为后辈扶鞍认蹬……”
作为党项人的李继冲眼下却是一副汉家儒将打扮,留了几缕长须,皂色锦袍穿在里面,外面罩着一层斜肩护住左半身的锁子甲,头顶一只金铜色带着猛兽纹样的红缨盔,身后一领黑熊皮大氅,一双看似平和眼睛,偶尔露出一丝精光,虽然身量不过一米七多些,但一身凝重的气势衬得威严与和蔼并存,显见并非无能的软骨之辈。
当然,站在他对面的罗开先也不等闲,身高优势太明显,配上一身藏青色绣着银线青龙纹样的锦袍,足下一双高筒皮绳系扎的黑色鳄鱼皮战靴,两臂犀牛皮外嵌青色合金饰甲的护臂,再配上身后白熊皮大氅——这物件还是当初曷萨人赠送的礼物,显得华贵而威武,尤其上面隐隐未曾清理干净的血迹,更是平添了一份彪悍与铁血。
罗开先曾在后世读过关于这位的记载,军史中虽然只有寥寥几句,远没有他的兄长李继迁出彩,但是能够在西夏、赵宋、契丹三个大势力之间游刃有余,又岂是平凡之人?
眼下这位赵宋边镇要员话里透话的,分明是在试图拉近关系,所以他也顺势说道:“老大人毋须如此客套,某与德明兄弟不打不相识,如今是攻守互助的盟约兄弟,德明兄弟与你老是嫡亲叔侄……某未有表字,在家中行三,老大人自管称某三郎即可!”
若说套近乎,其实不必甜言蜜语阿谀奉承,反倒是妥帖直白的话语更能打动人心。罗某人这番直白话语,恰到好处的合了李继冲的心思,朗声一笑,“如此老夫也不说甚么罗将军,三郎你也莫叫甚么老大人,嗯,老夫今年四十有三,想来没有令尊年长,厚脸充大一次,便叫世叔如何?”
罗开先真没想到这脸上皱纹大把,还留着几缕长须的李继冲竟然只有四十三岁,不过按照这个时代人的辛劳来推算,倒也合情合理。
既然对方给了笑脸,自家当不能冷面相对,罗某人也入乡随俗,木头脸收起,便温和了许多,“敢不从命?世叔且请随某来,今日之事实属凑巧,遇到这乱石山匪寇拦路,某这部众一路见山开山也习惯了,倒是劳烦世叔走这一程。”
“三郎哪里话……这乱石山本是绥州辖地,治内有山匪,乃是治下之事,世叔作为执掌绥州主官,更该尽心尽力。只是乱石山此地非比寻常,春夏秋三季杂草丛生,灌木茂盛,又有乱石阻碍,加之贼寇刁钻,每每派兵剿杀,皆不能竞功。三郎此番杀灭所有贼寇,倒是为世叔去了诺大一块心病,甚可平白送了一场功劳。世叔我感激你还来不及,怎能说劳烦二字?”李继冲到底是混迹三大势力之间的老手,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花团锦簇。
罗开先听罢之后,倒是暗自感叹自己实在是口舌不力,后世不成,如今这个时代,同样不成。
好在他也不需求这老李办事,也不贪恋什么劳什子剿匪的功劳,只希望能借着机会免了进入宋境时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比如贪官污吏打秋风之类,比如随员超编武器不得携带之类的刁难……
所以,既然老李有意拉近彼此关系,罗开先心中也是乐得如此,两厢情愿,自是一拍即合,说到热情处,罗开先与这李继冲二人并肩而进,到似交往已久的忘年交。
这边在感叹东来战士高大威猛,那边则在捧说对方老当益壮正值盛年;这边看着近千颗人头咂舌惊异,那边则嘴上谦虚实则稍带些自豪的说这不过平常事,东来路上司空见惯……
待得走进了山路营地内部,看到了一众裹得严严实实的苦命人,罗某人顺手指着路旁捆扎堆放好的战利品,说是请世叔帮忙安置一众人等,至于战利品则作为安置费用,些许财物自不被身为一州刺史的李继冲看在眼里,但这种爽快的处事方法却被李继冲大加赞赏。逮到机会的老李,一口一个仁义、一口一个仁慈的夸耀,直是罗某人自认面皮够厚,也有些撑架不住。
甚至后来李姌带着葛日娜两个过来见礼,也让老李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一顿夸耀,好在火娘子李姌的口舌也不是白给的,应付这种务虚的话题自有一番套路,才使得罗某人从尴尬中解脱出来。
及至冷眼旁观的时候,老罗才有精神思量这其中的原委——为甚一位边疆大员如同家常老翁般言语不忌。对照后世看资料留下来的印象,他才想起,这位李继冲在赵宋任职可不是真心实意的,恰相反,他可说是这时代“无间道”的核心人物!这位老李看着如同汉家儒将一般,却是货真价实的党项人,而且在历史记录中,这位还替代李德明北赴辽国,为李德明求得了和平与认同。
如此纵横四海的人物,却扮作一位可亲老叔模样,所为者何?
罗开先思来想去,终归还是归结到了李德明身上,这位老李能够为了族人的未来忍辱负重投降敌手,自然也能为了族人的未来,交好他这位灵州来客,更何况他这位灵州来客还是他嫡亲侄子的盟约兄弟,而且还是战力出众的无敌猛将,这位能屈能伸的人物又怎可能不上心?
想通了这些,罗开先心底也就没了担忧,至少这位老李目前构不成威胁,反倒可以成为东行去宋都汴梁的助力。( 就爱网)
第三十二节 三方小会(上)
绥州距离乱石山不过几十里路,算上战斗结束,贾仁的伙计作为信使去通风报信,一来一往只是两个多时辰,李继冲作为一州刺史,来得已经算是极快的了。
对比之下,银州距离乱石山要远得多,罗某人的手下快马疾奔赶去报信,李德胜同样是一州大员,来得却也不慢。
罗某人会同自家小娘与绥州老李闲话不久,银州李德胜小李也就到了。
总算是三方聚齐,老李小李两位本该是一家,但世事无常,一家人竟站在了对持的立场上,自是一番难以说清的情绪酝酿在中间。莆一见面,老李神情复杂、小李恼火加愤怒,就要争吵起来,好在看在山路营地的主人是罗开先面上,还能强自抑制。
老李和小李两位有什么纠葛,罗开先是不在意的——了不起持刀互砍,他这控场技能还是有的。正经是把眼下的事情处理利落,顺便在这银绥之地做一手文章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令亲卫弄了三个马架子(类似折叠椅)铺上兽皮安置好,把无关人等包括两人随同带来的心腹还有奥尔基都驱赶到远处,当着两位党项李家人的面,罗某人坦然说道:“如何处置这乱石山匪寇,实属小事,后续琐碎尚需片刻,世叔、李防御,算上罗某,难得聚首一处,且请暂做休息,听罗某一言,可否?”
彼此瞪眼互相看不顺眼的两位都消停了下来,老李换了适才的笑容语调温和的说道:“三郎虑事周全,老夫是佩服的,且请直言!”
那边厢小李也不逊色,“罗将军尽管直说,银州一方无有不从!”
老李和小李闹什么纠葛,罗开先根本不过问,见两人都表态听他言语,也不客套,直截了当肃声说道:“银州新建榷场,在罗某看来,虽是夏州德明兄弟与赵宋皇帝之间暂时妥协之物,却益于养民生息,两位分驻毗邻州府,正当通力合作,保证商路畅通,榷场兴旺,****有余财,才可使税赋有足、钱粮充裕,至于钱粮充裕之后,预示者何?两位都是一方牧首,想必不需罗某多言……”
罗某人的话自然有道理,老李也明白,但他沉吟着不发一言。
小李能被李德明选作银州防御使,自然单单是凭借血缘关系,该有的眼界能力还是具备的,他则没有那么多顾虑,想明白了关节,同样直接的问道:“榷场兴旺之后,确如罗将军所说,可使钱粮充裕。俺也知钱粮充裕之意义如何,然宋人商贾运来货物多是丝绸瓷器茶叶之类,党项急缺铁锅、镰刀之类,却少之又少。彼类无用之物再多,又有何益?”
罗开先诧异的看了看这位小李,却真没想到这位看着如同其他党项人一般粗豪,居然能分辨出榷场开辟之后的弊端,可以想见他能做到银州主管的位子并不是全凭血脉关系。转念想了这些,罗某人也不高谈阔论,而是就事论事的说道:“宋国禁售铁器出境,某有耳闻,不过党项不愿马种外流,某也曾听过,两相较之,却也无可厚非。榷场本质为流通有无,自是有胜于无,李防御只看缺漏,却有因噎废食之嫌……”
一番话说得小李连连点头,旁边老李之前虽捧说罗某人虑事周全,这刻听到罗开先话语,却也是眼光闪亮,颇有刮目相看之意。
话说三分,点到为止,罗某人自谓不是什么经济大家,同坐之人也不是他的学生子侄,便不想继续深说,而是开头语说过之后,便转入了正题:“所谓经营之道,世叔与李防御两位自有见解,毋须罗某赘言。倒是这商路所在,虽明为宋夏交接之处,职责有所不清,但,匪患既存,则为两位面上疥癣……罗某所述,两位以为然否?”
小李低头琢磨,老李则稍带窘迫地微笑道:“三郎此乃肺腑之言,老夫怎又不知?只是……三郎该知老夫乃由夏入宋之降将,目下虽为一地刺史,亦不过宋帝拉拢人心之手段,实则州内诸事多由州内左司马王巩所掌握,老夫这个刺史,至多在处置党项、羌藏诸民之事尚有几分作用,余事……老夫亦力不从心……”
一旁小李抬起头来,并不说话,但罗开先分明看到了他眼中闪过一丝说不清的神色,那里面蕴含着恼火、愤怒、鄙夷和……幸灾乐祸。
与李德胜不同,罗某人看问题的方式到底不属于这时代,洒然一笑,朗声说道:“世叔所述,罗某亦能揣测一二,世叔那同僚王巩不外乎处处刁难,此外还该有监视之意……如此来说,想必世叔这刺史做得也不甚舒心……”
话到此处,老李脸上的尴尬愈甚,原本常年日晒的脸庞显得更加红润——被后辈当面指点利弊的感觉并不好受,但谁叫他看好罗开先这位党项盟友?说不得也只有忍了罗某人的直言快语。
好在罗某人并非情商低下的棒槌,马上转了口风,“请恕罗某直言,世叔眼下境遇虽说尴尬,却并非无可作为,恰相反,绥州地处宋夏交接之地,正是大有作为之所在。在罗某看来,世叔一日处于刺史之位,当行刺史之职,此乃宋帝授予世叔之权柄,那王巩若想篡权,世叔正可以借题发挥,递奏折与宋帝,之后之事想必毋须罗某说明……这等道理世叔当心若明镜。世叔所言力不从心,依罗某看来,恐怕是当局者迷……”
这一番话直言不讳却条理清晰,虽是有些冒失,却正对了老李的心事,敛去脸上的难堪,他捋着自己的长须问道:“不知三郎此话何解?”
既然开口了,罗开先就没打算停下,“世叔归宋之选,已属往事,不必细究。然今时身处刺史之职,却感力不从心,无非心思不属……世叔自是党项人,治下除却少半数党项及羌藏族裔,却多是汉家子……世叔不过是心有不甘……”
“啪啪”老李拍了两下手,喝彩道:“传言都说三郎乃不世勇将,真真没想到三郎竟有如此一副玲珑心肠!”
“世叔过誉,罗三远未及玲珑之称……”头一次被人如此夸赞,厚皮如罗开先也免不了有些赧然。
“不……”老李连连摆手,收敛了笑容,正色道:“汉家人常言三人行必有我师,老夫不才,倒要请教三郎,若处老夫之位,该当如何行事?”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话已至此,罗开先当然不能含糊,“若罗三任绥州刺史,首选平匪患,其次定民心,之后筑商路、修水利、兴农事……如事可谐,至多十年,绥州当为宋边境第一大州!”
老李细细思量了一番,开口问道:“平匪患、筑商路、修水利与兴农事,老夫都能有些头绪,不知三郎所说定民心,意之为何?”
总算说到关键点,罗开先也不着急直接说出想法,而是把语调刻意放缓,几乎一字一句的说道:“世叔纵横河西多年,该知道先唐之后百多年来,这片地方有多少次厮杀,汉家人、契丹人、突厥人、鲜卑人、党项人、沙陀人、羌藏人、青塘人、吐蕃人……甚或还有南方巴蜀一地的山地蛮人,彼此之间因为利益或仇恨杀来杀去,诺大一片土地上,宛若一窝蚂蚁彼此争斗,世叔以为然否?”
或许慑于罗开先的名头,小李李德胜的话语始终不多,多以倾听为主,这刻听着罗开先说得恢宏广博,更是流露出迷茫的神色。对比而言,老李李继冲到底多经历了许多事,除了初始的迷惑,听到后来,则是多了一番感慨,“三郎所言极是,老夫自十四岁始与人厮杀,至今已经近三十年矣,战刀换了无数把,杀过汉家人、鲜卑人、羌藏青塘人,更杀过党项人、契丹人,到如今,却不知这种杀戮何时才是个头尾……相比于让更多的人活下去,所谓的仇恨和利益,意义何在?”
感慨到一半,李继冲突然警醒,有些疑惑的问道:“三郎说及这陈年旧事,与老夫适才所问定民心,有何相关?”
说了之前一段话,罗开先就等着这老李开口发问,至此也不犹豫,“世叔、李防御,两位均是一州牧首,对治下之民耳熟能详,罗某在此放言一问,所谓党项人、汉家人、契丹人、沙陀人、甚或羌藏青塘人,有甚区别?是否都是一颗头颅两只手臂两条腿?是否都需吃喝拉撒哺育后代?”
这话题在这时代有些高大上了,但罗开先就这么想的,他也就这么任性的直接开问了,好在听他话语的并非寻常人,小李老李两位都是镇守一方的人物,虽然从未考虑听过有人如此说话,但却不代表他们不曾想过类似的问题,只是为时局所迷,从来不曾真切而直接地面对这样的问题罢了。
这一刻,在罗开先任性而又狂放的发问后,两个李姓人都陷入了迷茫。( 就爱网)
第三十三节 三方小会(下)
小李,李德胜,今年不过二十八岁,却已经有超过十年的杀场经历,算是党项李氏年轻一代中为数不多的战士头领,因从血缘上来说算是李德明的族亲兄弟,所以被安排在了银州防御使的位置上。当然,除了血缘关系之外,并非是李德胜足够勇猛,而是他足够谨慎,足够沉稳。
因为银州没有坚固的城池,没有足够险峻的关隘,所以一个足够沉稳的主将才能保持住银州的平稳。
性格谨慎的人往往头脑更清醒,除了思维缜密之外,他们往往更擅长聆听,能够听到更多不同人的不同想法。
以李德胜多年的经历,听过无数狂妄的、野蛮的、自认高明的话语,当然也听过类似的说法,不过同类的话语多是出自那些光头和尚或者所谓的山林隐者——他们的话并不值得重视,因为那些人除了蛊惑人心,并没有执行能力。
眼前这个长人罗开先明显不同,强大、富有、自律,还有神秘与一丝诡异,更关键的是这人以及他的手下,明显具备与众不同的执行力,适才路上所见被堆在路旁的头颅和同样堆砌起来的石堆以及路上没有清理干净的积血,都足以正面一切。
一边思索着,李德胜在心中禁不住慨叹,也许这就是之前族兄李德明传报的缘故?
相较于小李,阅历丰富的老李想得要多得多。
腾格里大神俯仰众生若蝼蚁,佛门有讲众生平等,东方道门也讲仙凡有别,众生皆凡人……这么多年来,老李不知在各教所谓大师的口中听到过多少类似的话语,但是从一个带兵的将军口中听到这类的话?从不曾有过。
一个战力足够出众的将军,同时具备俯视众生的心态,糅合在一起,这样的人会给这片土地带来什么?会给党项部族带来什么?老李也不清楚。
至少现在,这位年轻的长人将军表现了足够的凶悍与……和善,而不是狂妄与自大,这是一种成功的潜质——经验丰富的老李自有一套评价人的标准。
当然,作为杀场上的经年老人,老李从不贸然做决策,因为他更相信行动,而不是言语。
眼前这位高大的男人,是党项部族大头领决定的合作盟友,他的眼神透露着诚恳,还有一些难以看清的深邃。
这种深邃让老李觉得就像数十年前,自己还是个没有弯刀高的孩童时,面对的部族中最年长的老牧人,不同的是老牧人那双昏黄又深邃的眼睛透着的是无尽的悲凉,眼前这位长人的眼中,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中分明渗透着的是如同烈火般的灼热。
这种灼热让人不自禁的有些迷茫,而在迷茫的思绪中,老李低沉地吐出三个字,“怎可能……”
“没甚不可能……”罗开先悠悠然的说道:“之前世叔该看到罗三的部众,不知感触如何?”
此刻的山路营地并不平静,除了山路两旁侍立的一些罗某人亲兵,还有一些俘虏在亲兵们的控制下忙碌的搬运着战利品。
老李抬头在周围扫视了一圈,很是认真的回道:“老夫久经杀场,三郎手下兵士仍为老夫生平仅见,强壮、凶悍,实为不可多得之精兵悍卒!”
“世叔可看清他们的脸孔?”罗开先提示道。
老李和小李才警醒的抬眼仔细打量,小李惊异的叹道:“咦,那边几个人的眼睛怎是蓝色?还有一双绿眼睛……”
原本他们以为罗开先的手下至多长相古怪了些,但却没留意到这罗姓长人的手下居然有如此多的异族。两个人都知道,能够在这时候跟着主将出行的人,必定是主将身边的心腹,但用如此多的异族作为心腹?不论草原还是宋境,都是绝对罕见的情况。
罗开先说道:“两位不曾看错,蓝眼睛的来自遥远的西秦,绿眼睛的同样来自极西之地,他们是一个西方古国的后裔,除此之外,罗某属下中尚有罗刹人、大食人、葛逻禄人、突厥人、黠戛斯人……”
随着罗开先的列举,惊异的人换成了李继冲,“如此多不同族裔,三郎你又如何统帅他们?”
“无他,公平耳。”罗开先摊开双手,很是坦然的开始解释:“所有跟随某的战士,按照军律管理,不分族系,没有血统差异,功过赏罚、升迁评测均有统一之准绳,没有例外!”
“怎可能……”又一次的三个字,不过这次是小李说的。
“完全可行,也并不困难,仅需要摈弃私心。”罗开先平淡的语气如同饮水般自然,“两年前,自罗某由雅典……哦,那是西秦辖下之城,自雅典东行两年矣,手下部众愈加增多,目下已逾十四万,及至今日驻扎灵州,此间行程两万里,从未有人质疑某之公正。”
老李小李两人不约而同的深吸了一口冷气。
没有人出声,两人都是军旅中人,都明白罗某人所说事情的艰难,如果罗某人没有夸大或说慌。
但是,眼前这位威武高大的罗姓长人,如此的傲然而自信,又怎会用谎言来粉饰自己?
接下来的时间,三人都失去了继续之前话题的兴趣。
罗开先之前提起的话题,为的只是在两位党项李姓人心中埋下种子,并非想要求得什么配合之类的承诺——至少目前,那没什么意义,所以这种对话至多是一种沟通的前置,点到为止即可,何况他还需要检查和指导手下战士完善最后的细节收尾工作。
至于老李和小李二人,在听完了罗开先的话语之后,彻底失去了言语的想法——罗开先的话虽然没有继续下去,两人却都明白了他话语之中的寓意。
只不过,两个人理解的角度并不一样。
小李看到的是扩充手下军队的契机。
老李的想法则要复杂得多,他看到的是族群战争和互耗之外的另一条路,看到的是让部众和亲族以和平的方式活下去的另一种可能。
在这种氛围下,之前关于所谓乱石山匪寇被剿灭的欣喜完全不值一提,曾被报讯之人提到的战利品分享之类,更是不再被小李和老李两人放在心上。
当然,该继续的事情,还是要继续。
在富有经验的亲兵们运作下,各项事宜更像是流水般的程序化操作,一切都有条不紊。
从山匪窝里拯救出来的苦命人除了山路过往的行商,就是来自左近的往来路人,分为两个方向安置再恰当不过——罗开先并不需要他们太多感谢的话语,他亦不可能带着他们上路。
在分流了拯救出来的人之后,俘虏的山匪和被砍下的山匪头颅同样被分成了两份,留给两方各自去报功——这类的功劳对罗某人来说完全没有意义。
最后是缴获的战利品,因有之前提前收进空间的收获,罗开先对其余的已不再感兴趣,不过为了掩人耳目,他只留下了一百匹驮马和为数不多的八匹战马,余下丝绸、布匹、金银财物之类是现成的两份,被挑选之后的马匹、驴子还有各类牲畜全部被小李老李两家均分。
处理利落了这些琐事之后,太阳已经没落在山峦之后,昏黄的光线下,李德胜带着他的人还有部分被救出来的人顺着山路向北回银州,罗开先和李继冲则带着余下的所有人整队向南去绥州。
残余的光芒之下,两方人马分道扬镳的场景如同老电影中的沉默长镜头,哦,也不算沉默,还有马蹄敲击在冻得坚硬的土地上的奏鸣声。
三方小会只能说是短短的一瞬,对罗开先来说,更只是一个路途上的插曲,对于老李还有小李来说,究竟是路途上听了某个狂人的妄想,还是一场改变的开始?
谁知道呢?( 就爱网)
第三十四节 鱼骨寨
绥州,清晨,罗开先从住屋中走出来,找到一处高坡眺望远方,东方开始泛白的天空下,冬季特有的雾霭所半遮半掩的,是一片陌生而又熟悉的土地。
陌生是因为眼前找不到任何能够充当印象中坐标物的东西,熟悉是因为再次嗅到了那种故乡独有的干燥而且寒冽的空气。
脑中的知识告诉他,这时代近乎零污染的空气,怎能是后世污浊的烟尘所能比?
不过灵魂深处的悸动却让他确认这就是那片他出生的地方,只不过他提早了千年。
眼前陌生的景致和杂乱的心情充斥了所有,让罗开先没了晨练的兴趣,营地外面就是他魂牵梦绕的故乡,他又怎能如同其他人一般沉浸在酣睡之中?
只是很可惜,再没有求得本地统治者允许的情况下,他这个“外来人”并不能在这种清晨的时候任意而行。所以,他找了一处高高的望楼,把值哨的亲兵赶去洗漱,迎着马上就要喷涌而出的朝阳,自己坐在那里发起呆来。
……
因为夜晚的山路并不好走,而且……左右已经错过了预定的行程,也就不必忙于赶路,同时为避免夜晚行军出现栽断马腿这种不值得的损失,所以,罗开先率队跟着李继冲的人马只能缓慢行进,及到抵达绥州,已经是夜晚亥时。
若是按照罗开先的本意,他和他的人会在绥州城池或者军寨的外围找一处山岗扎营,不过在抵达绥州之后,李继冲才告诉他,唐时的老旧县城早在多年前就已经在战火中彻底损毁,眼下的绥州并没有城池,也没有一个巨大的整体营寨,而是二十八个营寨组成的连环式营垒,因为年初宋帝与夏州议定了在银州建立榷场,枢密院的士大夫们认为短时内党项人不会有什么大的举措,而北部与北辽的交界之地显然比西部更重要,便把绥州的部分兵力调走了。于是有许多营垒空了下来,罗开先和他的人尽可挑选一座营垒驻扎进去——作为绥州刺史,即便是降将,李继冲也还是有这个权力的。
不需担忧安全的问题,又能够省了重新构建营地的麻烦,何乐而不为?至于李继冲提供便利更是连人情都算不上,因为空下来的营垒被占用早有先例,眼下就有两个营垒被过往的行商使用着。
……
罗开先和他的人使用的是一座矗立于半山处的营垒,之所以是半山腰,因为小山的上半截是层层垒垒的山岩,下半截则是厚厚的沉积黄土层,上半截山岩凌乱没有一块平坦的地方,能用木头建两个望楼已经称得上难得,想建营寨?那可是费工费力的苦差事,所以营垒只能建在半山位置。
即便是半山位置,营垒内部的地形也并不平坦,是个略显陡峭的千米长斜坡,不过斜坡被之前驻扎在这里的宋军改成了巨大的六层阶梯,只不过每一层阶梯都有两三人高,好吧,那阶梯不是适用于人类的尺寸,人类能做的就是在每个阶梯的侧面开凿出窑洞来居住,之前驻扎在这里的宋军里面显然有能人,他们紧贴着窑洞的外壁用木头搭建了一层木质斗檐结构,颇有些唐式风格的穹顶结构与阶梯式的土层完美结合在了一起,结果本来粗疏的土窑瞬间充满了浓浓的东方气息。
虽然这些木质的廊柱没有涂漆,甚至有的上面还可以看到没有处理干净的疤节,但这种粗犷与廊柱构建的精致糅合在一起,变得别有一番韵味,尤其是在这样的清晨,初阳升起,雾霭飘散,甚至没有上漆的木质斗檐在阳光下仿佛镶嵌了一圈金红色的光边,愈发显得粗犷与巍峨。
黑红的木柱加上金红的光边,再有清晨黑黄的土地和远处青翠的松柏,已经残留在背阴处没有来得及融化的白色冰雪,这一切都显得凝重、神圣而又充满了沧桑的风韵。
这座营垒的占地至少有数百亩,足以容纳数千人,营地内这样的斗檐构建更是足有三十多座,当然它们的大小是不同的,显然它们的功能也是不同的。
罗某人居住的是主将之所,差不多是阶梯的最高级,除了主构架之外,左右更有亲兵居所,廊式建筑前面的空场上更有小校场、兵器架、石锁石凳以及拴马桩、还有就设立在左右两旁的木质夯土结构的马厩,眼下这里因为近年无人居住,校场原本平整的地面上存有许多干枯的嵩草和前夜被踩实的积雪。
从主将的住所向下是一条足够六马并行的台级坡道,坡道通直延伸到山脚下的寨门处。主坡道加上六层阶梯,还有居于最顶部的主将居所,像极了两个“丰”字竖向连接在一起,但是因为山地地形影响,越是靠近顶部的“横”越短,在远处地势稍高的地方观望,恰似没了鱼肉的骨头,所以这座营垒有个很形象的名字——鱼骨寨。
鱼骨寨所在的小山,三侧陡峭,只有临近寨门的东南方舒缓,所以防御的工事很容易布置,这里原本驻扎的宋将显然是个行家,西北端地势最高绝难攀爬被忽略不计,东北和西南两侧的断崖边缘安设了大量外倾角的木刺桩和鹿角桩,配合寨门处挖设的壕沟和吊桥,就防御来说,已算是完备。
但,万事有利必有弊,一个最大的麻烦就是寨内无法凿井,寨外临近无定河倒是可以取水,但若驻扎人数过多,没有专门的水车,每日取水显然是杯水车薪。
于是,随着调令军兵撤走之后,这里变成了偶尔过路的商旅借住之所。
眼下正处寒冷的冬季,路上的商队几近于无,诺大的营垒竟然仅有罗开先和他的手下数百人,哦,还有那位随行的宋商贾仁。
……
从鱼骨寨内最高的观望点——将主住所顶部的望楼四处眺望开去,朝霞云霭尽去,四周又没有林木遮挡,真可谓清清郎朗极目天际。
山川似锦、红日入画,美景当前,本该是心中开阔、郁气弥散,罗开先却整晚辗转反侧,思绪万千难以成眠,所以才会在天刚亮的时候,爬上望楼观望“家乡”景色以便于整理思绪。
只有真正看到印象最深刻的事物演变,才会明白时间的力量有多么强大——关于这话中的含义,没人能比罗开先眼下的体会更深刻了。论地形识别能力,他这个职业军人是经受过专门培训的,但眼前的一切仍旧让他感觉到震撼。
以初阳为参照物,除了一些远山的方位还算正确,山的走势、水的位置、附属建筑物的痕迹,都与他印象中的图像完全不符,一切他所熟知的事物,这一刻全都没有,哦,不对,唯一他所熟悉还有一件——秦太子扶苏墓,可惜他这个位置根本看不到。
余下的后世广为人知的石牌坊之类,这时却根本连一丝痕迹都欠奉。
四周视线所及之处,倒也不是空旷的山野,入目的地方,除了几条蜿蜒远去的土路,中间隔离着一片片断断续续没有砍伐干净的林木,然后才是四座与这鱼骨寨大小相仿的军寨,更远的地方,能看到一线估计占地至少有几平方公里的中心城寨的影子,那是时下在绥州老城基础上围建而成的绥州主寨。
所有的这一切,在时光的磨砺下,到后世已经完全消磨,换而代之的,是秃秃的土丘,是干涸的河床,是干枯得缺枝少叶的枝干,是钢筋混凝土堆砌起来的高楼大厦,是没了东方韵味的所谓工业文明……
这之间的区隔仅仅是千年的时光变迁,夹杂着的却是难以抹消的民族创伤。就像游动在河水中的鱼虾不会思考河流的走向一样,这种创伤远不是随波浮沉的人类能够体会得到的。作为时空旅者的罗开先,却是人群中的异类,静静地侍立在望楼之上,感受着所有旁人难以体会到的时间所营造的深沉与沧桑。
没来由的,罗开先的心底泛起了一丝欣喜——比起后世雾霭沉迷的那个故乡,他更喜欢这时节简陋得有些原生态的土地,那或者意味着有了可以容许他任性而为的更宽广的平台?
他亦说不清。
……
冬日的清晨,并没有清脆的鸟鸣,难得的也没有北风的呼啸,围着熊皮大氅待在山顶望楼上,罗开先可以清晰的看到营寨外如同蚂蚁般移动的人影——那该是这里的人们开始起早忙碌了。
远远地看不清面孔,衣着打扮也只能看个梗概,看去势该是到河边凿冰取水的,罗某人便没有理会,只是没多久,一阵阵嘹亮的歌声飘了过来。
“清晨讷凿冰去担水……
迎面碰上邻居李大锤……
大锤被婆姨打了个乌眼青……
咦吆喂……
眯着眼问讷你是谁……”
歌声稍落,“哈哈哈……”的笑声和嬉闹声便喧嚣了起来。
悠扬而悍烈的秦腔如同一把锋利的长刀撕裂了整个静谧的清晨,又如一把大锤砸醒了闷头沉思的老罗,侧耳倾听几句,他的困惑与踌躇便倏忽而去,一丝弯曲的弧线在他的脸上从小到大的**开来……
……
朝阳初升,几声哨响,鱼骨寨里面睡饱了的亲兵们从个什居住的窑洞蜂涌而出,轮值充当伙夫的什伍开始去准备吃食,而多数人则在一声声嘹亮的吆喝声之后,开始列队慢跑进行晨练。
新的一天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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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老家的事务总算告一段落,今日回到北京住处,即日开始恢复正常更新,为补充前日停顿欠账,某会尽力多码出一些章节,以供众书友uu234)
第三十五节 晨话 (上)
当罗开先转身想要从望楼上下去的时候,从脚下木梯的方位传来了“啪嗒啪嗒”有人向上攀爬的声音,一个被狐皮小帽包裹了满头青丝的俏脸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夫君,今日怎没练拳?跑到这望楼上面作甚?安提亚诺那个混蛋说你在这里待了整个早晨,是有心事吗?”这火娘子虽是结了婚,依旧宛如当初跟着罗开先跑到雅典城一样风风火火的问个不停,这不,人还没有在平台上站稳,开口就是一大串的问题。
望楼的平台上有个木头矮架,上面铺着厚厚的狼皮,老罗长臂一揽,把个小娘拉到自己怀里,也不理会她的嗔怪,一边帮她收拢着身上的皮裘,一边说道:“你这小娘,开口便是大把的问题,可睡好了?出来也不知把衣服整理好,衣领都没整理好,也不怕得了伤寒?”
如今私下里,新婚没多久的罗某人对自己婆娘可算是十分疼爱,完全不像之前的木头人。
李姌对男人的宠爱也享受得很,忸怩了几下,就靠着男人的肩膀缩了起来,嘟囔着,“你不在身旁,睡不着,房子里黑漆漆像是山洞……才不会得伤寒的,别吓我!别忘了,旁人都叫我火娘子的!”
罗开先心中莞尔,这小娘眼下这副撒娇耍赖的模样,哪里又像是风风火火的火娘子了?说是黏人的家猫倒是一点不错,只不过……这猫大只了些。
他问话本就没指望什么答案,一边看着冬日晨光,一边听着小娘腻声嘟囔,心中的温暖与甜蜜充盈了胸腔。
“那是过去,现在都叫你将军夫人!”纠正了一句,转头向望楼下方张望了下,罗开先随意的问道:“娜娜在作甚?怎没跟着你一起?”
“哼……那个闷葫芦在里面乱转,她喜欢住这种山洞一样的房子!”李姌娇嗔了一声,没好气的接了两句,然后把脑袋靠在男人胸前,脸朝着望楼外,一双大眼眨也不眨的盯着远处的冬日风景,嘴上却又说道:“夫君,你又转移话题!刚才我问的话,你还没有答复!你有心事,我是你娘子,别瞒着我……”
“嗯,不瞒你……”老罗宠溺的抚了抚女人头上的狐皮帽子,接着说道:“这里是绥州,你知道的,按常理来说,这该是我的故乡,人们总说造福乡梓,你说我该为这里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李姌有些迷茫的重复了一句男人的话语,却不知该如何应对。流落在中亚的李家已经与这片土地分离太久,回到这里之后,她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却并没有找到归属感,“像在希尔凡那样,把这里的人也收编进军队吗?”
“怎么可能?这里现在是赵宋的辖区,而且……”罗开先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茫然的观望着远处的晨光,小娘皱着小眉头琢磨了一下,忽而惊讶的说道:“天爷!夫君你不会是想要派兵攻打这里吧?”
依照之前罗某人在中亚的做法,这种可能性并不是没有。
“又乱想!”轻轻拍了拍小娘红润的脸颊,罗开先直接否定了这个小女人的胡乱猜测,“你夫君我又不是战争狂人,怎会……”
没等他辩解的话语结束,李姌就接茬说道:“不是才怪!去年在马什哈德,你只带了几千人就去了赫拉特,知道我有多担心吗?若是你被困在赫拉特,我们该怎办?”
说着话,火娘子的眼圈都红了。
罗开先不禁无语,这小娘的担心不是一点道理没有——去年停驻马什哈德的时候,留程守如这个没经历过大战的生手守卫大营其实是很冒险的,如果当时不是凑巧埋伏了伽色尼人的前锋,并有接下来在赫拉特的乱战胜负手,那么当时东行近十万人的命运真的很难说。即便他能率众突围或者保存一部分人的性命,但占了半数的老幼妇孺的命运会如何?即便他罗某人浑身是铁,面对千骑万众的伽色尼人,他又能护得住谁?
所以话转回来,若不是伽色尼人根本没想到他不守反攻抢了先手,又凭借不同于时代的战争理念搅乱了局面,十数万人的东归营队又怎能在以少胜多之后安然率众离开?而且,还带着半数的老幼妇孺?
只是,这其中的战术思想是没法和李姌这个小女人讲得清楚的,即便她很聪明,又在安娜莉亚女士教导下见识广博,却终究不是精通战略谋算的战略家,更不可能懂得战争中主动与被动的差异——那不是简单的几句话能解说清楚的。
更何况,与自己的女人讲道理是最愚蠢的做法,在后世资讯的熏陶下,即便罗开先这个情感初哥也深知这样的道理。
于是,他定定神,安然自若的揽住女人的肩膀,语调平静地诉说道:“娘子,以后遇到战事,我再也不随意出征,若有敌人包围,我背着你就跑……”
“嘭!”罗某人的大腿上挨了一记粉拳,李姌哭笑不得的抹抹眼角道:“你这大木头人,怎学会了装痴卖傻?气死我了!”
只是很可惜,她这把劲头对皮糙肉厚的罗开先来说实在和搔痒没甚区别,换来的只是男人惬意的憨笑。
嘴巴上说得气恼,其实发泄了几下之后,火娘子就明白了自己男人的辛苦和背负的责任,自己的纠结其实是没道理的,若果真这长人夫君是那种一门心思守在女人身边的人,自己还会愿意嫁给他吗?
显然那是不可能的。
继续锤了几下,急不得恼不得,李姌也懒得再计较男人糊弄自己了,只是幽幽然地说道:“夫君英明果决,收了营中大半人心,但此前一路兼程虽无性命之忧,却也实在辛苦,如今驻扎灵州之后……据我所知,营内老幼妇孺都想过些安宁日子,夫君若要攻略这绥州,却要仔细斟酌,人心思定,不是每个人都如夫君这般有进取之心。”
一丝戏谑的表情荡然消逝,揽着如同猫一样伏在怀里的小娘,罗开先正色道:“娘子所言不差,为夫醒得了。不过……娘子多虑了,为夫我可没想与这绥州宋人打一仗,想要征服一个地方,杀人是最愚蠢的方式,你夫君我可不是只知道武勇的莽夫呢!”
“啊?”李姌猛地翻身坐起,仰着俏脸一双杏眼紧盯着男人问道:“夫君你又戏弄人!快说,有什么好办法?”
“稍安勿躁,你这小娘!”罗开先才不理会女人眼中的嗔怒,而是长臂一展继续把小娘揽在怀里,“但若有事,为夫何曾欺瞒于你?”
话音一落,李姌不由自主地翻了一个漂亮的白眼,可惜罗开先根本看不到她心中的腹诽——这男人的心比马扎尔海的海水都深沉,自己这稚嫩小娘又怎能分得清楚?
好在罗开先也没想卖关子,稍一停顿便紧跟着说道:“古兵法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1。为夫我虽喜征战之畅快,却非穷凶极恶之人,怎会妄起杀戮?何况绥州乃为夫故土,若因干戈而勾动世仇,来日怎有面目去面见祖辈先人?”
见怀中小娘闷声不语,他轻声问道:“待为夫考校娘子……不用攻伐,不用奇谋,为夫亦能获取此方人心,娘子可知如何运作?”
闷声不语的李姌其实心中大为感动,身后爱郎与这世上别人都不相同,若是别个男子又怎会对自家婆娘这般敦敦细语?
迷迷糊糊的李姌细细思考了一会儿,才回复道:“夫君是想用财富招买人手?就如之前拉拢那些高地商人一般?”
罗开先点了点头,“娘子说的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为夫谋划的事情可不会那么简单,要么娘子再猜猜看?”
“不猜了!”有现成的答案就在男人的脑子里,李姌才懒得费心思,小手顺着男人的衣襟摸进去,贴在侧肋处,有些不怀好意地威胁道:“不许糊弄我,否则……你说不说?”
“别……你那小爪子别乱摸,痒!”罗开先伪作惊诧的叫了起来,皮糙肉厚的他倒不惧女人的这点小威胁,只是配合一下女人的小动作也算难得的闺房密事,叫完了他才说道:“娘子莫急,听为夫慢慢道来……冬至节之前,我召集了灵州附近小部族之事,你还记得吧?”
“嗯,夫君你是说那些在矿场和榷场帮忙的人?”
“没错,虽说还没见到此地平民,但也见过李继冲手下那些士兵了,你觉得他们与灵州那里小部族的人有何不同?”为了引导自己的婆娘,罗开先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当然,问这话的同时,他也在期待小娘能以女人的细致敏锐说出些不同的东西来。毕竟一人计短众人计长,罗某人从没觉得自己能够独自完成收服一州人心的任务,即便他完成了率众行经万里的壮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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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出自《孙子兵法谋攻篇》,意为评定战争手段的层级差异,以及兵法攻略的得失优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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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节 晨话(下)
感受到男人话语间的郑重,李姌思考了更多时间,在罗开先以为她都睡着的时候,才开口反问了一句:“夫君你是说二道沟和何丘寨那些人?”
“没错,你觉得他们和昨日李刺史手下兵士相比,有甚区别?”二道沟和何丘寨是灵州周边小部族中的两个,一个是因地而名,一个是因姓氏而名。时常忙着照顾童子营的李姌能说上这么两个名字,罗开先已经算是欣慰得很了。
火娘子皱了皱秀气的眉毛,继续说道:“初见二道沟那些人,他们穿着的袍子脏污破烂,骑的马匹也是瘦骨嶙峋,与之前遇到的匪盗没甚区别,之后被我们招揽,也算是吃饱穿暖……应是跟着我们的人学的,变得干净了不少……至于李刺史的手下,昨日我没怎么留神,不过他们也就是比之当初的二道沟那些人也就多穿了一层铠甲,里面的袍服同样很是破旧,昨日偶尔路过贴近时,都能闻到他们身上的汗臭味,显然……他们的境况并不好,和我们的人相比,相差甚远……”
“娘子真是心细如发!”随口夸赞了一句,罗开先颇为欣慰的把女人温软的身子向怀里揽了揽,接着说道:“二道沟等诸多小部族或说村落之人只能算是勉强维持活着,他们除了依附党项人,或者附庸宋人,并无其他更好出路,所以当我们招揽他们时,很快就能得到他们的跟随,所谓穷则思变,即是如此。而绥州此间,虽名为宋地,却处身边塞,与赵宋庙堂距离甚远,且常有战乱之苦,人心难安之时,其生计何在?以娘子所观赵宋边军之态势,此地治下之民会为何等模样?虽不曾亲见,却不妨揣测一番……”
“如此说来……夫君你是想拉拢绥州这方庶民?”男人说得详细,李姌听得也很是认真,趁着男人话语停顿的时候,提出质疑道:“只是,绥州为赵宋治下,此地庶民若要迁徙,东去千里皆为赵宋之地,何必辛苦远赴灵州?”
李姌的这段话语并不是吹毛求疵,而是确有这样的可能,不过她还是小窥了自己男人的思虑缜密,但听罗开先朗声说道:“娘子所言不差,若在马扎尔海岸,因族群之别,各地族裔皆重麾下丁口数量,必如娘子所言!然娘子有所不知,眼下赵宋政体沿袭唐制,对各地民众迁徙之事禁锢甚重,且流民之乱每每得不到有效疏导,往往酿成流匪之祸……如此境况下,别州治政之官吏又怎会容许外境之民随意过境?”
罗某人这话可不是随意乱说,他的人虽然刚到绥州,并未曾见过时下宋境梗概,却不妨碍他对东方的揣测。须知后世流传的保甲制度,最初就是成型于宋时,这种制度的始因,除了便于地方官员管理一地,最方便的便是防治流民之祸。
只是他的话语一落,随之而来的便是火娘子惊叹声,“竟有此事?”
女人的惊讶并未让罗开先有所动容,他说这番话的目的也不是为了炫耀自己的博闻多识思虑缜密,而是为了印证心中所想,顺便理清思路。毕竟身边没有亲近的谋士,唯有最亲近的女人能够拾遗补缺,所以他继续说道:“娘子毋须惊讶,为夫从不虚言!我与娘子同样初至绥州,却不妨碍了解赵宋事宜。赫尔顿现已落足宋都汴梁,先前曾多次遣人送密信与我,娘子若是有心,稍后一段时日所见必能验证为夫所述……”
“夫君莫恼,我只是心中惊异……”女人翻身坐在男人腿上,双臂揽住男人的脖颈腻声说道:“宋人怎会如此不智?束民于土,无异于筑堤拦河……”
“无他,怠政耳!”抬手揽住女人的腰身,罗开先嘿然出声,语气中愤然之意几欲喷薄而出,随又解说道:“据闻宋帝重用文人治政……文人者,偏好口舌之争,每以博闻广识而自矜,余暇更是深埋故纸,沉湎于前人哲论,却不善革旧创新。此辈若掌一地治权,多半口中自述视民众若子侄,而其行实则待诸民若牛马,恨不得诸多民众温驯若羔羊,彼辈则可用规章条文做栅栏圈禁诸民,适时便可与同济高谈阔论,自负贤达英明!”
“嘻……”李姌眉角弯弯,嬉笑出声。她用一双大眼仔细盯着男人说道:“赵宋文人惹到夫君你了?从未见过夫君这般激昂愤慨模样呢……瞧,眉毛都要竖起来了……”
说着话,她抬手便抚向罗开先的眉梢。
罗开先大囧。
有这小女人在身旁,他的心情松快了许多,一时情绪激昂,竟然不自觉地把后世压抑的感触带了出来——这却是无法与时人说的,即便是身边最亲密的人。
好在身边小娘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妥,罗开先心中自警的同时又有些啼笑皆非,抬手抓住女人乱伸乱摸的小爪子,嘴角弯弯的说道:“小娘莫要搅闹,适才你在问为夫所想,这在与你诉说,怎又不想听了?”
眉眼弯弯的李姌轻轻挣了几下,没挣开男人手臂的束缚,索性把脸庞靠在男人肩膀上,眯着眼说道:“小娘自是想听的,只是夫君思虑如此周全,小娘即便听了,又对夫君有何助益?”
罗开先留意到女人两次用了“小娘”做自称,话音亲昵,虽是有些酸意,却是让他心中更是柔软,感动之下正声说道:“娘子自谦了,莫不知俗语有云,百密尚有一疏。谁人能够做到完美无缺?为夫自谓见多识广,却也不敢说毫无疏漏。娘子承学安娜莉亚女士,平素又不缺乏历练,切不可小窥了自己。你我夫妻一体,正该戮力同心,看天下谁能阻我夫妻前行!”
“嘿,夫君说得真好!”被话语满足了心意的李姌猫一样缩在男人的怀抱里,感叹之后轻声呢喃:“夫君率众跋涉万里路途,损伤无几,族人都言夫君乃神明临凡,小娘能嫁与夫君,按照东方的提法,众人都说是前世积累的福报……”
罗开先从未想过会有人这样说,也从未想过这小娘的心理压力居然有这样大,开口便安慰道:“人言何足畏?娘子无需多虑,你我夫妻也算共过患难,些许羡嫉之言,岂能动摇心智?两年前那个大胆小娘哪里去了?她可是敢于孤身一人夜探君士坦丁堡学堂的!”
李姌本来就是胆大豁达的性子,之前的呢喃也不过是有感而发而已,这刻听到男人的安慰,心里的甜蜜都快溢出来了,直到男人最后的两句戏虐之言,她才有些娇恼地抱怨道:“夫君!你又戏弄我!本小娘见你一个人可怜兮兮孤坐高楼,才来陪你解解寂寥……还有甚想法?快说,否则小娘我要去梳洗打扮了!”
“娘子不用梳洗打扮也是娇俏动人……哎,别咬,我接着说正题还不成?”小娘娇俏,罗开先还想笑闹几句,却被小娘作势要咬的样子震慑住了——会否被咬破不必担心,但是脖子上带着几个牙印还不被手下那些混蛋笑死?所以皮糙肉厚的罗某人也不得不服软,“刚说到招揽绥州民众,以我灵州在河西的声势,我并不担心无人响应,何况这并非一时之计,为夫谋划自汴京购粮回返之后,召集众人商议一个五年之规划,届时农田、牧场、工坊、矿场、屋舍等等均在谋划之中……只要我们把灵州建设成一方重镇,何愁无人来投?待那时……绥州,不过顺手而为之事罢了……”
听着男人侃侃而谈,李姌也不禁为之心动,眼下灵州土城早已没有影踪,只是一片木制城寨,待到五年之后,又会如何?她从不怀疑男人的执行力,从雅典回答希尔凡平原的一路上,她早已习惯男人近乎无所不能的本领,待到行经万里回归东方,她再不信会有难住自己男人的事情。
只是想到男人并不是想听阿谀之言,她定了定神,才压住心中的向往,掰着手指说道:“夫君所说乃长远之计,我亦心生向往,但……夫君需知,之前路上招惹的葛逻禄人、突厥人、还有沙州那所谓的归义军,他们恐不会善罢甘休,甚至还有之前夫君派冈萨斯他们教训的兴州人恐也不会就此俯首帖耳,党项人有那李德明帮衬一二,或可轻松一些,但这东方势力最大的赵宋人,夫君你一定要小心戒备!我知那些文弱书生难入夫君你眼,但夫君需知高地人的名言,成事千人,败事一个。无论如何,不能掉以轻心……”
罗开先真没想到自家小娘能说出这样一番卓尔不凡的话语,刮目相看的同时也大觉欣慰——假以时日,这小娘或许真能成为自己的贤内助!他双手环抱着女娘温软的身子,在那张红润的脸上猛然亲了一口,“娘子真乃为夫心头宝贝!这番说辞可不是随便哪个人能够说得出的!有娘子提醒,那些敌手不来还能过几天安生日子,若来烦我,说不得该杀的杀,余下的完全可以充作劳力,倒是不用愁烦了!哈!”
“不许乱叫,脸上都是你的口水,天光大亮,你不许变狗熊,最好还是扮作木头人!”火娘子抹了抹自己脸上的湿润,抬手推着男人满是胡茬的大脸,嗔怪道。
“为甚白天要扮作木头人?”听女人说得好笑,罗开先捧哏似的配合着问道。
李姌有些恨恨地回答道:“夫君你这身高,配合长袍大氅的扮相太招人眼,在灵州时候女营那些花痴女娘就总爱在你身边打转,到这绥州,恐怕更少不了狂蜂浪蝶,我可不想等回灵州之后,帐幕里多太多姐妹!还有昨日李刺史那个老胡子,也不是甚子好人,我可是听人讲宋人的高官喜欢到女娘楼子里面喝花酒,夫君你可不要如他们一般!”
“哈哈!”听女人嘟嘟囔囔说得有趣,罗开先笑出了声,随口便应下,“好,就听娘子所言,日后为夫白日扮木头人,晚上扮狗熊陪你!”
又被男人调笑,即使婚后已有多日,李姌仍旧羞红了脸,“天色不早,夫君你今日不是要准备祭祀吗?不要坐在这里了,我也要下去洗漱,狗熊夫君背我下去!”
心情畅快之际,罗某人自是欣然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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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食言了,在老家多日,积累杂务太多,加上思路不畅,这段文字写得甚是艰难,不过写完这一节之后,回查时候感觉还算可以过眼,也算精雕细琢了吧?( 就爱网)
第三十七节 绥州乡老
清晨时候,与李姌的谈话不过日常中的小事,但对罗开先来说却是难得的满足。
盛唐诗人王维在诗句中写“独在异乡为异客”来讲人的心情孤寂,这句诗词恰是异常符合罗某人的心境,而且更为现实一点的概况是,罗某人站在所谓“故乡”的土地上,却已经是换了一个空间维度,更连时间轴都不是他曾经归属那个节点。
周围所有的三观都与自己的那一份迥然不同,为了让自己不那么孤独,为了在这个时代能够有所作为,从东非到河西这一路上,他罗某人花费了多少心力?
那注定是个无法统计的概念。
即便这样,改变的人心和培养的人手仍旧没能达到他罗某人期望的水准,所以他仍旧是孤独的。
唯一让他欣慰的是这时代身边人的心性要比后世朴实得多,至少对于忠诚二字贯彻得淋漓尽致,尤其是女人在出嫁之后更是专心维护自己的家庭上,只要她们的男人同样足够顾家。
所以截至目前,罗某人婚娶的两个女人成了维二能够认真沟通心事的选择,当然两个女人也有不同,不爱出声言语的葛日娜是个很好的聆听者,能说会说却不惹人嫌火辣性子的李姌却是此维二之中又唯一能够与罗某人思想互动的人选。
因了认知世界的不同,还有人生履历的不同,这种互动虽然还很浅显,但对罗某人来说已经弥足珍贵。毕竟他只是心志坚强的战士,并不是没有情感的杀戮机器人。没人能够对等沟通的孤寂心情,那决然不是好消受的,即便罗某人这种冷心似铁的家伙也不能免俗。
其实自从到这个时空,算起来罗某人手下至少又多了数百条性命,与后世完全不同的沾血杀戮中,他能坚持着没再陷入战场综合症的困境中,已经是难得的进步。
借助后世业余学习的心理学知识,他对调整自身情绪已经称得上驾轻就熟。
出现在罗开先身边的李姌和葛日娜两个女人,一水一火两个性格,更是恰到好处的缓解了他的各种情绪压力。
所以他的脸才不再是一张木然冷漠的木头脸,所以他才能用轻松而平和的心态对待诸般杂务。即便回答如今的“家乡”,也没有像在抵达埃尔祖鲁姆之前那般陷入沉迷。
好吧,说了这么多来解析罗某人的性格其实还是不够的,这样一个经历复杂的家伙,即便没有遇到跨越时空的际遇,也是能让战争心理学家们写下一本厚厚分析报表的沉重样本,所以在此便不多叙。
……
且说正题
被新婚娇妻安抚得心境平和了下来,罗开先便开始了接下来的忙碌。
宋国在部署绥州的驻军或者说边军总有二十八寨,眼下因为时局安定,驻守的边军或调拨或遣散,仅剩下了十四寨。
鱼骨寨相邻的几处营寨并未空置,那里的几个军寨每个尚有数百或上千不等的宋**士,从地势上来看,鱼骨寨处在几个宋军营寨的外围,属于防卫兼且监视的范畴。随行的亲兵感觉有些不爽,罗开先对此却未有异议——按照他的理解,若是宋国边军对他们这一行众多人没有丝毫防备,那么只会有两种原因,一是对方严重失职,二是对方有所图谋。
很显然,前者是不现实也不可能的,后者则绝不是任何人所希望看到的,包括刺史李继冲。
早饭过后,整理好仪容,罗开先带了五十亲兵开始四处走访——他要忙碌的事情很多,首先要做的并不是拜访各处宋国官员,而是筹备之前李姌提过的祭祀一事。
所谓祭祀,其实就是为了掩人耳目的举动——掩所有人耳目,包括罗开先身边的“自己人”,因众人皆知这绥州是他罗开先的祖籍所在,他若是不做点什么,反倒显得迥异于人——按照东方人留恋故土的情怀,远归故土的游子怎能不拜祭先人?
当然,祭祀本身也是罗开先缅怀后世的一种精神寄托。
入乡随俗也好,纪念自己的本心也罢,按罗开先的思维逻辑,做戏要做全套,为了避免让人摸清自己的底细,也为了少些不必要的麻烦,更是罗开先正式接触东方族群的开端(之前的工匠营后人和散落在西域的流民显然不能算东方族群的主流,他们或多或少都丢了祖辈的传承),所以他并不介意做些表面功夫,比如说祭祀。
祭祀这种事情,在后世大多不过是为了安慰人眼的过场戏——无论东方还是西方,但在这个年代,却是相当重要外加麻烦与琐碎的一件事。
好在绥州虽是边镇,却也并不缺乏人口,眼下非是战时,二十八寨中的主城寨里面也并不是只有宋人边军,照样还有平民和商旅,借助刺史李继冲的人情关系,还算顺利的请到了几个通晓祭祀礼节的年迈长者——不同于旁事,哪怕是为了彰显诚意,祭祀这种事情还是必须罗开先亲力亲为的。
包用了主寨当中最大的酒馆,当着几位长者的面,几句客套之后,罗开先开口直入正题:“诸位长者,罗三幼时曾听家中长辈倾诉故土之景致,如今万里归来,观故土风情,却难辨东西。如今某想遥祭一番家中先人,不知几位长者何以教某?”
诸老中为首的也最年长的一位是时下绥州本地大姓杨家的族老杨犒,这杨老汉稀疏银白的头发用一根木簪挽起,扣着一顶土黄色沙狐皮帽子,脸上留着一把同样银白的长胡子,身上一件黑色皮裘,看不出质地,制作考究,显然并非凡物,或因家境关系,这老汉脸上沟壑不多,一张红润的脸配合银白的须发,卓有鹤发童颜之感。
这老杨犒显然不是个莽撞人,听了罗某人的话语,眯了眯眼睛,捻着胡子问道:“不知将军祖上可还有人在这绥州?为何不寻族中长辈探寻?”
罗开先拱拱手,恭敬回道:“不瞒杨老丈,罗三祖辈自先唐安史之乱时迁出绥州,之后辗转流于异国,至今已逾二百五十年,罗三初回祖地,便是想寻根问祖,亦不可得……”
“二百五十载?!”几个老者不约而同地彼此相望惊异了一番,为首的老杨犒轻咳了一声,续问道:“敢问罗将军,可知贵府祖地之方位?二百五十载之久,即便回返祖堂翻阅家志,也难有所得!老朽几人均已年近花甲,若说五六十年之事,尚可诉说一二,但二百五十载……太久远了,请恕老朽几人无能为力。”
“不敢劳烦长者尊称,某家中行三,但请直呼罗三郎即可。亦不必几位老丈大动干戈……”罗开先又谦让了一句,才继续说道:“确如杨老丈所述,二百五十载太过久远,期间诸般人事皆已沧海桑田。罗三亦不指望寻得昔年祖地,只求在主寨北方寻觅一块风景秀丽之地,暂充做祖地祭祀一番。”
“如此……”杨犒细细思量了一会儿,止住左右几个老兄弟的议论,轻声说道:“老朽檀越了,不知三郎寻地何为?若是不寻祖地,既是祭祀,何不寻些道士和尚做些法事?”
罗开先坦然说道:“罗家昔年非是绥州本地望族,彼时时逢战乱,即举家迁走,连祖园(墓园)亦不曾留存。如今时距百年,昔日故宅恐早成荒土,莫说罗三不知祖宅何在,即便知晓,也无任何凭契,徒惹人心纷争,此非罗三之所欲也!今某家率部众据有灵州千里之地,何须因祖地寸土与故国乡梓无谓纷争?”
“三郎高义!”一番话下来,不管是一旁倾听的几个老者,还是心中有所迟疑的杨犒都为之动容。
“不敢当长者之礼!”面对冲着自己抱拳作揖感谢夸赞的几个白首老汉,罗开先无法去一一托抬,只好同样深躬还礼,之后继续解说道:“至于之前杨老丈所问寻地何为,罗三谋划寻一无主之地,暂作祭坛,为家中逝去先辈立一座衣冠冢,待过几年时局安稳,建起家庙,起一处别园,留作每年祭祖之用。”
或是因为有了之前罗某人不做纷争的话音,几个老者忽然热情了起来,七嘴八舌的问着,“罗家三郎,俺们宋国与党项人不会打战了?”“三郎,建设别园可需要人手?”“罗三郎,老夫祖居后山有诺大土地无人耕作,正适合作为墓园之用……”
“都闭嘴,七嘴八舌,成何体统!”老杨犒把一双眼睛瞪视了一圈,翘着胡子喝了一通,才转对罗开先说道:“三郎莫怪……近年来,朝堂与河西党项常有纷争,去岁才稍有安定,朝堂上那些士大夫把边军儿郎遣去北疆,眼下绥州却有些萧条,除开些许农务,年轻人无所事事,又因担忧战事再起,有那不服管教的,每日不是揪扯打闹,就是留恋赌坊,几个老匹夫家中也难有安稳。故三郎一说几年后时局安稳,便乱了手脚……”
随着杨犒的解说,适才几个乱了秩序的老者脸上难免变得有些讪讪,眼中却流露着莫名的期盼。
罗开先不为已甚,毕竟在座的都是长者,他坦然说道:“杨老丈无需介怀,罗三非是不通人情之辈,几位关切战事之心,罗三自是省得。至于今后是否会如眼下般平和,还看宋帝与朝堂那些士大夫,罗三在灵州与党项大统领李德明约为盟友,绝然不会轻启战端。罗三此番东来绥州,即为祭祖之事,绥州刺史李继冲早已知晓,亦并无虚言!”
“到底是老河西的骨血!”夸赞一句,老杨犒点了点头,却对罗开先的话语内容未做任何置评,只是顺着罗开先的语气,同样坦然而坚定的说道:“三郎不曾用谎言欺诈俺们几个老朽,老朽这里也给三郎一句爽快话!三郎非寻常人,寻地建祭坛,甚或之后建家庙墓园、别院,些许小事,均可交由老朽几人,必保不需三郎劳心!”
至此,事协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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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节 美酒闲话(上)
在东方人的传承文化中,有个字眼很难用简单的文字或话语来解释,那就是“义”。
在这间半是窑洞半是木楼的糊着窗棱纸只能半透阳光的酒馆里,老杨犒一共赞了罗开先两句话,前一句话是“高义”,后一句是“老河西的骨血”。这样的话外族人很难搞懂,但对于罗开先来说,前一句是赞美,后一句是接纳与认可。这一点,即使他这个来自后世的战争怪物也能轻易而准确的领会。
千年的时光流转,许多事物都在变迁,包括语言在内。
但是许多无声存在的事物却是自有传承谱序的,比如说族群的综合性情——这类说起来有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很少会有大的变革。事实上河西人的爽直脾性,直到后世都有所继承。
作为正统的河西人,即便是来自后世的罗开先就是最好的例证。
与绥州的几个老者一样,他很好的继承了这种性情上的特色,当然还有作为军人的那种“宁在直中取,莫在曲中求”的大丈夫气概。
这种性情或说处事风格的雷同,大大地提高了彼此之间的认同感。
当然,作为开始走向上位者状态的罗开先来说,即便诸事并不如他所预料,他也不屑于用谎言来欺诈一些老人。
而对于绥州这些乡老来说,高大健壮又有一班得力手下的罗开先变得没有传言中那么神秘,反而倒像自家有所成就的后生子弟。
这种闻名不如见面的落差感,当然会让他们觉得亲近。
要知道,在这个纷争的年代,能够在绥州这种边镇活到诺大一把年纪的老家伙们,或许不是什么顶尖的人瑞,审时度势的本事估计已经融到骨头里了。归根结底,这些老家伙可都称不上甚么老实本分的人物,夸张的一点来说是一群老狐狸也绝然不会有错。
选择与这样的一群老家伙而不是赵宋的青壮驻军打交道,罗开先的目的很简单。首先是节省自己的时间与精力——那些边军或许懂得征战,又怎会清楚祭祀之中的学问?其次,罗开先想的是,通过接触,可以更好的来了解时下这片土地上的风土人情——年轻人或许会因为情绪化而莽撞,这样的老家伙可不会盲动,他们或许会因为年老而失于保守,但他们也可能意味着“老而弥坚”。
而且,同时有一点,这样的老人们对世情的把握、对周围人的影响往往是无声而深沉的,对时局的掌控或说影响力,也更是潜移默化而又无处不在的。
最后的这一点,恰是罗开先最看重的。
于是,在交了怎样筹办祭祀事宜之后,这场在酒馆里面的会面并没有结束,反而坐在一起闲谈了起来,这气氛也变得愈加热情而浓烈。
绥州地处这时代的边疆,却依旧保留了正统的汉家习俗——分餐制的小桌而不是后世的大圆桌,摆了上来,酒家的掌柜吩咐人送上了精心烹制的食物。
罗开先吩咐亲兵搬上来一个过膝高的橡木桶,里面是密封存置的希腊葡萄酒——这东西当初买了许多,如今还剩下有百多桶。然后在众多老者的目光探询中,朗声说道:“诸位老丈,此为罗三自两万里外之西秦带回的葡萄酒,不似我东方酿酒甘洌,却尤适合长者养生之用!”
“葡萄酒?来自西秦的?”捻着花白胡须的杨犒同样很好奇,忍不住叹息道:“早有耳闻西人善酿果酒,三郎远从万里之外带回,路上定然不轻松!不过可惜老夫酒量有限,只能尝尝鲜,三郎你这手笔正对那个酒葫芦的胃口!”
说着话,杨犒还抬手指了指一旁瞪着眼睛眨也不眨的红脸老汉。
这老汉姓张,名继尧,号酒公,年不过六旬,身材高大壮硕,他的脸上有个最显著的特征——红鼻子,显然不是风吹雨淋雪冻的,而是常年饮酒造成的,而且因为好酒,他的大名反而不如名号为人所熟知。
“十四!快回家找你九阿娘,把吾那套琉璃杯拿来!快点!”酒公张酒公吧嗒了几下嘴,头也不转的招呼身旁的长随晚辈,嘴里吩咐道。
老张身后被称作“十四”的晚辈长随显然是个机巧的,闻听吩咐也不探问,低低应了一声转身就跑了出去,众人表情不一,却不约而同瞧着新鲜,没人关注这类的琐事。
过了一会儿,见罗开先的手下人把橡木桶上的软木塞挖开,镶上一个硬胡桃木制的小型水龙头,张酒公转头向着罗开先问道:“罗家三郎,西秦人都是这般挑弄葡萄酒吗?看着好精致!”
因后世见识过太多的东西,身旁又有大把喜欢酣醉的战友,所以罗开先本人虽不欢饮酒,对酿酒之类的工序却不陌生,听到这张酒公询问,遂语调舒缓的解说道:“这酒是从西秦那边一个叫做雅典的城市购得,这种木桶是橡木制作的,哦,橡树和栎树很像,木质坚硬,不易翘曲,用之装酒,不会有杂味,反而会混合木香……至于那取酒的笼头,是罗三命工匠空余所做,旨在防止倒酒时溢撒,或者沾染灰尘污了酒液,岂不可惜?酒公以为然否?”
拣自己了解的用这时的语言讲解了一番,罗开先心里想着路上未曾找到红橡树那类的种子,否则在河西这方土地上培育一些高大的红橡树才是完美的景致。
张酒公当然是猜不出罗开先心事的,待到听这长人解说清楚,情不自禁地拍了拍手掌,“三郎好心智!俺老张一辈子好酒,旁事不清,但有一样,今日能见如此精致酒器,不亏此行!”
“你这酒葫芦!罗家三郎请俺几位过来是为议事,非是叫你uu234)
第三十九节 美酒闲话(中)
或许是期望所有人和顺安康,众人所处的这家酒楼名字叫顺康酒楼,而并不是什么“悦来”“君再来”“边塞”之类,作为绥州中心寨最好的酒楼,除了环境远胜于人,主厨的技艺非凡之外,使用的餐具之类也是瓷器而不是粗陶碗碟或木质器物,而且从花色与工艺来看,显然是订制的物件,其形制之精美,显然不流于俗。
罗开先借着众人闲谈之余,默默计较,能在这种边州开设如此规模的酒楼,显然背后的东家并非等闲,是传统豪门世家的经营门路?还是官方密布哨探所在?
可惜时机与环境均不适合深究,只能暂且记在心底。
鉴于罗某人包用了酒楼整个二层,酒楼的吴掌柜带着人守着二楼的楼梯口,二楼上面众人小桌环绕,三五个手脚轻快的伙计站在中间为众人斟酒布菜,诸老和并罗开先一同推杯换盏,好不畅快。
诸老的长随和罗某人的亲兵们也不寂寞,除了不能随意饮酒和换序轮值,倒也可以悠然的uu2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