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赌战(中)
罗开先所用的剑,是原本在他空间中留存的长剑剑胚,按营中大匠说法,实是陨铁打造,抵达灵州之后,由铸剑大匠配装了护柄、剑鄂,并配上了鳄鱼皮剑鞘,磨砺坏了四块试剑石之后才算开锋,成为他的近战兵器。
剑身通体青红色,带着精细打制的流云纹,前后各有一道深刻的血槽,却没有这时代常有的铭文,好事的大匠在剑鄂上镌刻了“青云”二字,所以这剑也就被称为青云剑。
青云剑的材质与他之前所用长刀一样致密而坚硬,按照时用的度量衡,剑自重二十二斤有余——也就是后世二十二公斤,相当于两个标准哑铃的分量,这可远重于时下常见的短兵刃,刃长三尺三,加上剑柄的长度更是足有一米六,刃宽三指半,剑脊更是厚达一指半,简直可与传闻中的双手大剑相媲美。
换做力气一般的人,耍上几下便会难以为继,但在罗开先手中,却与一根竹竿没甚区别。而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这剑如同长刀一样坚固锋利,按照罗某人和大匠们的认识,比之传闻中的太阿神剑也不逊分毫。
人悍、衣靓、剑厉,针对这场比试,若说罗某人此刻有所欠缺的,就是没有习练过什么剑法之类。
只是,这是个现实的世界,所谓的剑法,什么挑、刺、拨、削,什么劈、砍、剁、戳等等所谓剑法基本招数,无非就是前人汇总与归纳出来的杀人技巧而已。
而对于罗开先这样一个家伙来说,飞花摘叶当然是胡扯,但用树枝石头作为杀人的兵器却也不是难事——石头凿脑袋树枝戳喉咙。后世作为战场上的多面手,他可不是只会热武器的,若讲人体功能与致命要点,在这个时代,又有多少人能比他更清楚?
至于冷兵器,他在后世或者很少用,但飞刀和匕首格斗术同样是从未缺少过的武器,而且至少是精通级别。
到了这个时代之后,他把曾经拳术中的一些用法揉入了长刀战法之中,虽是不够凝练,但力量和速度的优势已经使得他很少在骑战上遭遇对手,眼下的长剑战法也是同样道理。
配合他自身的力量与爆发力,再借助长剑的重量,他只需用长剑做劈砍,都很少有人能正面相抗。
当然,对于罗某人来说,也不是没有遗憾的事情。
随着他的地位日益提升,需要他亲自动手杀戮的机会越来越少,很多时候,没等敌人接近他的身边,就已经被外围的士兵解决,虽说罗某人希望培训出一只强力的战斗队伍,但面对这样的情况还是有些不喜。只是,不喜也没办法,他总不能自打嘴巴,让手下放任敌人到跟前让自己“过瘾”吧?
于是,他训练自己的时候,只能选择与亲兵或者其他强手对抗,很可惜,面对他这个主将,手下们多数不敢和他“玩真的”,当然,即便“玩真的”,也远不是他的敌手,用句时下的话语来形容,就是“忒不爽利”。
所以,这次赵宋之行,对于罗某人来说,可称得上是一次难得的“逃脱樊篱”,而眼下的刻意对阵野利悍石,与其说是帮李德明去掉桎梏,其实更多的是他想试试这时代东方人的身手战力。
而对比罗开先,野利悍石其实也不是等闲之辈。
这时代的草原部族首领,可不是后世草原上蒙祖荫作威作福的所谓旗主盟主土司族长,更不是仗着金钱权势就能够吆五喝六的满脑肠肥,除了血统之外,他们的头脑和武力都是一时之选——无脑的蠢货早就死在敌人手里,没有力量和智慧的头领血脉顶多保证在族内不受欺侮,但想掌控权力?不被别人当面搏杀就是好事,背后捅刀子也并不鲜见。
作为在草原上争命的战士,现年不过三十八岁的野利悍石可说是身经千战的老战士,从十几岁能够提得动战刀那天起,无时不刻地都在与人厮杀,所以比起涉猎广博的罗开先,专精刀箭的野利悍石怎也算不得庸手。
他的长刀重约十六斤(唐斤),三指宽三尺长,形制为唐横刀的改进型,因为吞口装饰有猛虎纹样,所以名叫虎咆刀,这并非党项内部打造的劣货,也非征战而来的舶来品,而是传自祖上由大匠精工打造的上品。
说来也是矛盾,经常在李德明耳边叫嚣着要恢复“大魏”辉煌排斥汉人的野利悍石,身上继承的却并非是什么“大魏”的荣光,而是汉人建立的大唐定难军的旧例,无论个人的刀兵战法,还是群体的阵战兵略,莫不如此。
好吧,话题有些跑偏,两个刀头舔血的男人比斗厮杀怎也不会这样长篇大论。
事实上,当罗开先抽出长剑叫阵野利悍石的同时,整个坡地的气氛就变得突然紧张了起来,除了李德明和他那一系的人还勉力保持着镇定,余者纷纷刀出鞘箭上弦,包括罗开先的亲兵、王难和卢守仁带来的二百多人、以及与野利部交好的诸部“贵人”,野利悍石的随邕更是拔刀就想要上马冲杀。
而之所以没有乱成一片,除了罗开先手下的装备实在凶悍先声夺人之外,野利悍石没有妄然下令也是关键——他带来的兵虽是部族战士,却也是定难军一员,终究还是有着军纪存在的正兵,而不是乱匪。
此外,贸然出现说话的野利兀基的来路与目的虽然让人摸不清头脑,却也多少起了阻碍的作用。
一切或说种种,叠加在一起,才使得这次处置俘虏的仪式没有因为赌斗而演变成一场乱战。
于是,罗开先的亲兵重骑、李德明的护卫亲兵、王难卢守仁的骑兵众、诸多心意难明的党项贵人众、还有野利部族的三百兵众,在这处土坡上构成了一场让人难以辨析的均衡,形成了刀箭相对的对持之势。
………………
野利悍石挣脱束缚拔出战刀站出来的时候,罗开先的青云剑便直截了当地劈了出去,目标正是野利悍石的脖颈与胸腹正中线,力大而迅猛,绝不容情。
在剑体将要及身的片刻,野利悍石猛地提刀斜架,刀剑相错刃齿切磨,发出了连续地令人直起鸡皮疙瘩的刺耳声音……
感受到长剑上面的巨力,野利悍石心中叫苦,能成为定难军中有名的将军党项族内出类拔萃的族长,无论马战步战都非等闲,但早在见到罗开先开始,他就在心底评定对手的战力水准,这下莆一接手,他马上确定了心中猜想——这的确是力大凶悍的对手。
趁着罗开先收力回剑,重心后仰的野利悍石拧身带刀转了半圈,踏步上前,他手中的虎咆刀不管不顾地冲着罗开先斜削了过去,瞬息间的应对果断而又凶戾,完全是不顾自身的拼命打法,恰是战阵当中最合适与最直接的杀人之法,而不是后世赛场上的花哨玩意儿。
罗开先当然不可能被对方伤到,急速侧身斜走了两步避开,心里却暗暗点头,这才是冷兵器在战争时代的真正用法——狠厉与直接,完全不需什么虚虚实实地变招,纯粹以命换命的死战。
当然,心底点头的同时,罗开先并没有停顿——他可不是喜欢被动挨打的作风,长剑斜架野利悍石的长刀,抬腿冲着对方的腿弯提了过去。
只不过,再攻的时候,他收了几分力也控制了一下自己的速度。不是为了容情,而是见猎心喜,毕竟这是一个难得敢对攻还手的对手,他可不希望一下子玩坏了。
作为久经战阵的老战士,野利悍石当然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切,罗开先的剑大开大合以劈砍居多,偶尔也不失细密的挡架推刺,看起来很凶悍,却不够连贯,显然长剑并非熟手兵器,而且除了开头一剑势大力沉,后面的攻击力量却恰好是他能承受的极限。
连续地几次换招之后,野利悍石再难找到把握主动的机会,他发现罗开先的力量正在变得稳定下来,剑招也正在由疏漏而变得连贯。
这是怎么回事?久经杀戮的野利悍石稍一愣神就明白了过来——罗开先在拿他试招,被人当面喝骂已经让他难以忍耐,被人猫戏老鼠般的拿剑劈砍,更是让他难以抑制心中的愤怒。
愤怒给他增添了一些气力,让他又连续发动了几次反攻。
但是……很可惜,无论他使用任何自认精妙的杀招,都没什么鸟用。论刀法纯属,他或许强些,但论体力力量,他远不如身材高他半头的罗开先,论及应变能力,他更是难以撼动跨越千年而来的罗某人。
三十几个照面之后,罗开先的剑法开始变得越加连贯,野利悍石却开始有些脚步踉跄,陷入了明显的颓势,远近持着兵器观战的众人开始变得骚动起来,尤其是野利悍石的随邕们,几个持弓的壮汉把他们的弓箭对准了场地搏杀的两人……( 就爱网)
第十一节 赌斗(下)
好吧,说句实话,罗开先对阵野利悍石其实是在欺负人,无论战斗意识还是体力力量速度,两个人都不在一个水准线上,虽然野利悍石有多年熟练的经验做凭依,但怎能与来自信息大爆炸时代的罗开先相提并论?而且还是被时空力量强化了体质的家伙?
所以,等到罗开先适应了野利悍石的节奏之后,他在一边熟练剑招的同时,甚至还有余暇旁顾四周。
待他发现野利部的随邕开始越来越不安稳的时候,手下便开始加快了速度。
“嗤啦”一声,是青云剑划破了野利悍石的皮甲,“噼啪”一声,则是青云剑的剑身横拍到了野利悍石的身上,而“呛喨”之声却变得越来越少——越到后来,两人兵刃交接的次数就变得越加稀少,而野利悍石的神色也变得越加颓废。
对于没有还手之力的敌人,罗开先实在兴不起什么杀心,野利悍石挨了罗开先几次重击,却都咬着牙硬忍了一声不吭。
几次之后,罗开先便失去了继续下去的兴致,趁着野利悍石挥刀的姿势用老,长剑上扬迅疾的劈了下来。眼睛余光扫到,却已来不及躲闪,野利悍石心中暗叫“俺要死了……”的时候,罗开先手腕一拧,青云剑重重地排在的野利悍石的右肩上。
“咔嚓”“噗”“啊!”几个声音连续响起,围观的众人只发现野利悍石瘫坐在了雪地上,右臂不自然的垂落,他的虎咆刀则甩落在地面不远处,野利悍石的部下想动却不敢动——罗开先的长剑依旧停留在野利悍石的肩膀上,至少稍微用力一个横扫,野利悍石的头颅就会离开他粗壮的脖颈。
“悍石族长,认输否?”右手平稳的持着剑柄,罗开先一脸从容的低头问道。至于周围的人,他甚至不屑抬头去看——手下千挑万选出来的亲兵若说不能控制这点局面,可真是白费了一路东来的辛苦。
长剑架在脖颈上,感受着它的分量和锐利的冷冽,野利悍石知道自己的性命由不得自己,他却没有低头服软,而是仍旧梗着脖子,剧烈的**几次,沉声反问:“认输如何?不认又如何?”
断人生死的事情做过无数,死硬的人物也罗开先见过太多,如眼前一般的更不胜枚数,他的语调依旧波澜不惊,“若不认输,某在这里斩下你的头颅,传播诸部,而后为了避免党项大部分裂,某会帮助德明兄弟杀光野利部所有心向于你之人……不信?某家不善虚言,据闻野利部有人丁十三万众,能战之人几何?估作半数可否?愿跟从于你反叛党项大部者又有几何?某家替悍石族长估算,做三万之数如何?呵……悍石族长,杀光三万人需时多久?”
野利悍石雄壮的身子瘫坐在雪地上,稍有些弓着的上身强自撑着,却不敢有丝毫小动作,罗开先并不高的话语声仿佛魔咒在他耳边响起,脸上的半长胡子也掩盖不住他内心的愤怒与彷徨。
罗开先并不喜欢对人长篇大论,这次也算是难得的例外。之所以不马上杀了这个野利悍石,并非是他手软,只是他实在不想打乱了目前河西之地的局势,更何况李德明已经明确的开始向他靠拢,给盟友或属下增加麻烦可不是现在合适做的举动。
啰嗦了几句,见野利悍石的脸上色彩纷呈,却没吐出任何言语,罗开先有些不耐烦了,青云剑稍向右挪,顿时贴紧了野利悍石的皮甲护颈,稍稍一错一拉,便切开了护颈的皮革,他甚至能清晰看到野利悍石脖颈处的皮肤因为紧张而隆起的鸡皮疙瘩,“德明兄弟或会因同族而避讳出手,某家却不介意帮忙,三万人哪……去岁某率众在赫拉特杀了七万土库曼人,某的部下在马什哈德杀了一万人,历时……不过五六天,今春在比什凯克杀了葛逻禄人四万余,也不过两天时间,悍石族长,你说你野利部三万人需要耗费某家多久时日?”
野利悍石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的折腾了许多次,之前因为比试消耗体力而产生的呼吸急促刚刚消停,便又急促了起来。若非已经抬不起来的手臂疼痛难忍时刻提醒着他,恐怕早就至右肩上的长剑于不顾而猛然窜起,只是很可惜,罗开先的臂力连同长剑的重量牢牢地压制住了他,无奈之下,他只得闷声开口,“罗、罗将军,你想要做甚?灭了俺的人与你何益?”
“呵呵……与某何益?”罗开先冷冷笑了笑,“某家抵达灵州之前,曾在心下许过誓言,要给随某东归之人寻觅一块生养之地,一块可以容纳所有人安居乐业之地!而为了让身边人还有某家的后人安居乐业,某并不介意变成魔鬼屠戮众生,不必疑心,你应该知道,某家有那个能力!你……悍石族长,很不幸,你挡了某家之路途!若非德明兄弟眼肌你乃他舅父,你以为某家会给你说话机会?”
说不得罗开先很适合扮演冷面屠夫,带着一张冷脸说着冷幽幽的话,野利悍石觉得这方天地仿佛突然间变得更冷了,他努力让自己昂起头颅,“你……汉人都在河东(黄河以东),有赵姓皇族建立了宋国,年初甚至打败了北方的契丹人,你说自己是汉人,为何不去汉人之地,何苦在这河西与俺党项纠葛?”
罗开先瞟了瞟野利悍石的面貌,心中暗道谁若以貌取人看这党项人族长,必定会吃大亏,脚下这厮就是面带猪相心中嘹亮的家伙,只是很可惜,至少现在,这个家伙是自己的敌人。他可不是闲着没事与敌人谈心的,“某家作何取舍,与你何干?千年前,河西之地乃秦人之地,百年之前,河西之地乃大唐旧土!今某东归,某妻乃旧唐皇族,某取旧唐旧土为己用,谁人敢多言?来与某刀兵说话!”
话语冷冽而慨然,围观众人听得仔细,心中各自盘算,却都在沉默的聆听,而没人敢真正地做些什么——因为场中那个男人还有他的手下掌控了周遭一切,不单是环绕周围高大雄健带着血腥气的重骑兵,还有不远处营地那里突然竖起的几只粗木桩,虽然没人真正了解那种叫做“松树炮”的玩意儿到底怎么回事,但地上蒙着眼睛老老实实跪在那里的俘虏们还是用他们颤抖的身躯证明了一些东西,在他们身旁不远处,整齐摆放着的形态诡异的冻僵死尸用它们的破烂形象无声的诉说着曾经的悲惨与残酷。
“你说这些话……”罗开先没再等野利悍石开口,而是接着说道:“是想挑拨族人?某率众至灵州,从未主动攻击党项诸部,你是要引着诸部与某为敌?”
这几句话却是恰中要害,野利悍石的头颅有些垂,不再回应罗开先,却是摆出一副不怕你胁迫的赖皮相。
罗开先真想干净利落地斩杀这厮了事,哪怕之后杀光所有野利部族人也并非难事,可惜如果真的那样做了,却并不符合在灵州“休养生息几年”的初衷,对将来稳定并掌控整个河西地区来说,也将是弊大于利。
“罗某麾下有五万兵,欲要征某灵州,需付出三十万人命,你野利部有否?”质问之后,剑锋抵得更紧了些,罗开先强自忍下了杀戮的念头,抬头朗声说道:“河西之地并不小,足以容纳千万人!罗某心胸足够宽广,也能包容诸部。未来,某会与德明兄弟制定一部草原约法,使夏州直至灵州……这河西不再是兵戈四战之地,而是能容诸民生息的膏腴之地!”
后面的话是对周围旁观的所有人说的,虽说场合不太合适,但罗开先觉得为了避免有人因野利悍石的话语所误解,他有必要解说一下自己的意图,于是他直截了当地就那么做了,说了,而且说的慷慨激昂,说的坦承大方。
若说罗开先不在意周围人的想法,那肯定是假的。他的想法是,无论周围人如何想,有想法总比有敌意强得多。
事实证明,阳谋总比阴谋更容易让人接受。
罗开先的话音一落,除了李德明的表情依旧,四散在周围的党项诸部贵人还有他们的侍卫都开始了神色各异的变化,茫然不知所措者有之,交头接耳者有之,眉目闪动心意彷徨者亦有之。
连之前持着弓箭左右瞄的野利部侍卫们也收了弓弦,一副心意难明的神态。
罗开先的亲卫们倒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几个性格活跃的年轻家伙更是挺立在马背上左顾右盼,唯恐旁人不知他是场中那个高大男人部属的模样,其挺胸挖肚的作态更是让人感到好笑。
形势向着罗某人这方转变,瘫坐地上的男人却不再发一言,罗某人终于彻底失去了耐心,青云剑稍稍一抽,野利悍石脖颈上的皮肤被切开了一丝,鲜红的血液浸透了野利悍石的衣领,并顺着剑脊滴淌至剑尖,“悍石族长,某家的耐心已无,何去何从,仅有三息供你抉择!一、二……”
“俺……”野利悍石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嘶哑的低吼道:“俺认输!”( 就爱网)
第十二节 平息
野利悍石吐出三个字后,便闭上眼睛,然后仿若失去了浑身的骨头般瘫倒在地。
作为始作俑者的罗开先,实际上也并不轻松,饶恕一个十分厌烦的敌人对他来说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按照他过往的脾气,只有死了的敌人才是好敌人,他可玩不来那种什么相爱相杀的游戏。
而且这个如今一副可怜相的野利悍石若是就此死去,也没什么冤枉的——细论起来,统领夏宥几州的党项人也是踩着其他部族包括汉人的尸骨站稳脚跟的,包括李德明,当然也包括野利悍石。
只是,既然确定至少在今后的几年内都要保持与党项诸部的和平,罗开先就深知不能再依照自己的性子任意妄为。
当然,饶了野利悍石的死罪,并不意味着活罪也同样免了,他的右肩锁骨被罗开先打断,威望也被打压,从今之后等待野利悍石的命运只能是幽禁或者圈养,再想掌控一部大权的几率小之又小。
罗开先看也不看野利悍石,甩了甩青云剑上附着不多的血迹,收剑回鞘,冲着走近来的李德明说道:“德明兄弟,悍石族长已认输,某决定,依言行事……那些俘虏交托与你,包括野利悍石,夏州以君为主,想必能与某一个妥帖的交代……”
“罗兄且请安心,事已如此,德明若还不能掌控全局,真的有负诸部之期望……”李德明颇为默契地冲着罗开先炸了眨眼,然后便吩咐身旁人接收看管那些跪在雪地上呆愣的俘虏——作为主使者的野利悍石都被打趴下,作为失败者的附庸,迎接他们的或许不是死亡,但绝不会比死亡好受,至少被派驻到石州或洪州边界(时下定难军与赵宋边界在石州和洪州)戴罪立功是免不了的。
这种场合,两人并不能随意交谈,还未说几句话,一众党项诸部的“贵人”就围拢了来,夸赞罗开先武技高超者有之,赞颂罗开先心胸宽广者有之,称赞李德明有先见之明者更有之,甚至还有询问之后如何制定草原约法的好事之人。
至于萎顿在地的野利悍石,除了野利部他的几个贴身随从,再无人去关注,连李德明这个血亲的外甥,也只是命人找来肩舆把他抬走,再命人请医者医治即算了事。
按照这时代的常例,在这种斗将式的比试中输了的头领将会彻底失去威望,再难有翻身的机会。
党项部“贵人”们的心里都在想些什么,罗某人不能准确把握,只稍稍愣神之后细细一想,却也能揣摩个差不多,他们如此跟红顶白得毫不掩饰,看起来可笑又可怜,可是细思之下,有何尝不是可笑复可叹呢?
在这个时代,因为唐中晚期开始的常年混战,原有的农耕基础被破坏,凭着悍勇抢东抢西的草原部族占据了这里的话语权,带来的却是野蛮和贪婪,还有落后的生存方式——赶着牛和羊到处去吃草,牛羊肥了宰了吃肉,牛羊死了没了也不会受人怜悯,想要活命只能去富有的人那里交换,否则就只能到别人那里拼命去抢;牛羊把草吃光了,就换个草场,别人不让,不是坐下来谈判,而是打而是杀……
百多年混乱带来的是拥有财富和知识的守序汉人大量减少,刀兵说话胜者为王的“强者”却层出不穷,如此混乱的弱肉强食法则,恶劣的秩序使得一切进入了恶性循环——唐时富饶的陇右变成了这个时代贫瘠的河西,若非还有丝绸古路经行于此,这里恐怕早就变成匪盗出没的禁区。
因为无知而贫困,因为无知而悍勇,更因为无知而贪婪,因为无知而怯懦……这才是这个时代草原上的秩序。
而在这样的常态下,演化出来的是强者愈强,弱者羸弱,强者或说强大的部族有实力制定规则。
夏州这里最尊贵的拓拔族和新来的强者欲要联合制定草原上的规矩,当是与自家身心性命息息相关,有闻者又怎能不关注?
想明白了这些,罗开先却也不想扮作悲天悯人的圣人,当然他也不适应做一个满面笑容礼下于人的统治者,他只是默不作声的看着李德明还有张浦几人在人群中表现,并时不时地露出几丝僵硬的笑容。
只不过他的笑容不大能够安抚人心,反令很多看到的人心惊胆战。
与之前打招呼彼此认识的时候不同,这会儿靠近来的人虽是带着笑容,但是多半人的笑容都不是那么和谐,表皮上的褶皱下面蕴藏着的是尴尬与恐惧。没办法,不是每个部族统领都是能打的,野利悍石已经是他们之中的佼佼者,在他们眼中,这个戏弄了野利悍石半响的长人就像是传闻中的天神战士级别的怪物——可远观而不可靠近。
靠近来的人感到尴尬,罗开先也同样不好受,迎来送往说说场面话这种事情就不适合他。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惧怕罗开先的强大与凶悍,崇拜与崇敬的人同样很多,只不过他们多数都是守候在外围的各部侍卫,如今各有值守,能够随意走动并靠近的人并不多,例外的人也没有几个,其中就包括一个几乎所有人都熟悉的家伙——榦木朵。
这个李德明的亲信如今左脸上多了一道斜斜的疤痕——那是在孛罗城外最后一场比试时留下的,比之当初的勇悍,格外多了一分血色,这个家伙是个记吃也记打的家伙,虽是粗莽,却并非一点不通人情世故的粗胚。
幹木朵甩着两条长腿有些拐的走了近来——长在马背上的草原人走路大体都这个模样,离着还有七八步远的距离就立定行了个抚胸礼,高声说道:“幹木朵见过强大的罗将军,你的长剑用得和长刀一样好!”
罗开先颇为喜欢这种脾性憨直的家伙,要不然当初在孛罗城外的时候,也不会特意提醒手下不要伤了他的性命,这会儿倒是见到回报了,至少解了他陷入尴尬的围,“是你啊,幹木朵,为甚昨日没有见到你?莫不是你的嘴巴太大惹了德明兄弟生气,他不要你护卫了?”
“嘿,将军说笑了,大王只说过俺吃得太多,却从未说过俺嘴巴大。”幹木朵抓了抓脑袋上新长出来的头发——他是个喜欢刮光了脑袋的家伙,随又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问道:“将军这次来夏州,只带了这些人?那个……山猪那厮有没过来?”
看着面前这个家伙,罗开先觉得先前被党项贵人们扰乱的情绪也变得平和了许多,难得有些温和的回道:“哈斯那那个混蛋这次没有过来,最近骑兵营正在冬训,他作为校尉自然不能扔了他的部属,你想再和他较量,恐怕要去灵州才成了。”
当初在孛罗城外最后的那场较量,因为有医护营急救,实际并没有死多少人,而出阵的双方,阿尔克事务繁多,费尔勒性格沉闷不讨喜,倒是狂躁不羁的哈斯那对了幹木朵的脾气,从孛罗城到灵州的一路上,两个人也算是棋逢对手,经常把对方锤得鼻青脸肿,然后又笑着一起吃食,俨然一对典型的好基友。
面对罗开先的说笑,幹木朵的表现比那些贵人们爽朗多了,坦诚而又有些自嘲的说道:“将军手下强人太多,俺连木板费尔勒都打不过,冈萨斯将军和阿尔克将军就更不用提,只有哈斯那和我差不多……”
或许是作为军人,幹木朵的语气没有所谓党项贵人那种谦卑的调调,这也许就是老罗听“粗莽”的幹木朵说话顺耳的原因。
当然这种琐事并不重要,所谓“重要”的事情交给了李德明在一旁处理——毕竟李德明才是夏州这里名正言顺的统治者,罗某人不可能越俎代庖。
没完没了的虚套持续得并不久,本来所谓的“处置俘虏”演变成了让人难明的赌斗,紧跟着的变化却是李德明又一次牢牢掌控住了夏州的话语权,前来观礼的人都很聪明的没有说明,但每个人的心里都知道事情将变得不一样了——平素习惯强势的野利部简简单单地就被碾压了,彰示给人的不单是李德明的明智,更多的是新来到灵州的群落竟是如此强大。
草原上争权夺利的事情并不鲜见,但在这个冬日的平常一天,当着所有人的面,竟发生了如此诡异的事情——一个大部的族长被直截了当地打趴下,权力还能顺利交接,这其中蕴含的内容又怎会不让人感到匪夷所思?
所以,表面上的事情发生了,暗地里的事情必定不会草草完结。当然,那不是罗开先需要在意的——叛乱的头领已经被拿下,若是李德明连剩余的小喽啰都处理不了,他也不配成为罗某人的合作者了。
诡异的赌斗结束之后,是纷纷扰扰的冬日聚餐,待到一切平静之后,已经是黄昏时节。
回到小营地内部的帐篷里,李姌帮罗开先解开礼服束缚的时候,随口问道:“夫君,夏州又不是我们的辖地,何苦费力帮李德明稳定局势?平白恶了野利部值得吗?若是野利部和拓拔部互相争斗,夫君坐观虎斗,待他们两败俱伤之时,岂非可收二虎之利?”
罗开先惬意的靠在软塌上,对着女人悠悠说道:“坐观虎斗固然可以小博大,但却失了堂正之势,也失了震慑众人的最好时机,还会冷了已投效之人的人心,更会因为时间的延误,损耗无谓的人丁性命,实得不偿失!娘子以为然否?”
待看女人不断点头之后,他又补充了几句:“何况二虎相争必有一伤,李德明与野利悍石若是扩大内争,必定会削弱党项人整体的力量,东方……赵宋三个军路的将军们可都在盯着河西,若是他们乘虚而入,河西之地必为彼等掌控,我灵州何去何从?”( 就爱网)
第十三节 李德明的志向
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罗开先对史书中描述的一切总是持保守的态度的,他并不相信宋史中描述党项人野蛮成性的观点,因为,一个能够创造自己的文字并在河西立国的族系,肯定会有自己的族群意志。
而他对女人解释的话语只是他想法的一部分,更多的是他不想给党项人留下一个钻营之辈的印象——那必定得不偿失。而且,他的心大得很,想要改变整个东方土地族系的宿命,什么党项、契丹、赵宋,他都是不在意的,若有可能,糅合所有人至自己的麾下才是最完美的结果。
很显然,想要达到那样的目的,靠阴谋算计是行不通的。
当然,这套完整的想法是不可能诉诸与人的,甚至包括身边关系最亲密的女人,理解能力只是一方面原因,让自己的女人认为自己夸夸其谈就太失败了。
保全自我的小智慧,罗某人可是从不缺乏。在女人面前保留一些神秘感,也是他最近的心得体会。
很显然,这种做法是有效的,几句话说完之后,他收获的是两只小娘璀璨的目光和……饱满得快要溢出的热情。
接下来,罗开先这个小营地又在夏州城南驻扎了三天。
李德明去了自家舅舅唱反调这一块心病之后,爽朗热情了许多,多次邀请罗某人率众入驻夏州城内,但后者出于安全的考虑,还有主从的关系,几次婉拒了这个提议。
看清楚很多事情的李德明热情不减,很是干脆地同意王难派驻一千人在外守卫这个小营地的安全。而这几天,除了拢络野利部的人,李德明派人送来了几十头杀好的牛羊等作为吃食补充,他本人更是带着夫人卫慕八羊常驻在了小营地里。
卫慕八羊确如野史传闻般,是个美丽贤惠的女人,因是出自党项这样的草原部族,所以有着草原女子特有的风情,或许是沿袭了大唐时候的教育与习俗,她除了本族语言,还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契丹话、吐蕃话,汇总起来倒是与会拉丁语、波斯语、突厥语的李姌有些异曲同工般的类似。仅仅几天下来,她和李姌的关系就好的如同多年的姐妹,持宠而骄的李姌甚至把罗开先赶出了帐篷,连着葛日娜在内,三个女人叽叽喳喳的闹成一团。
当然,罗开先与这时代的男人不同,并不觉得被自家女人戏弄有什么羞耻的,若是李姌若是真的变成了乖乖女他倒觉得不正常了,他更喜欢李姌有几个闺中蜜友,可以平等的交流,而不是变成整日围着自己转的后宅怨妇。
而李德明与卫慕八羊的感情也是融洽得很,或许因为是青梅竹马,李德明对他的这位夫人有着超越时代习俗的包容。
于是夏州城南边这个小营地内,经常是几个女人凑在一处叽叽喳喳,罗开先和李德明两个男人偶尔还有一些部属坐在一起说三道四,倒也算是难得的景致。
有着女人掺合进来的两方关系也似乎变得更加融洽,来自后世的罗开先也经常在心底感叹常人所说的夫人外交在这个时代同样灵验。当然,感叹归感叹,对于现在的这种局面,他也是头痛且快乐着——女人带来的麻烦不过疥癣小事,有一个李德明这样可以对等沟通的人才是喜事。
或许是因为离开了灵州那只充满压迫力的队伍,在自己的老巢与罗开先会面谈话,李德明的精气神提升了不少,至少不再是之前那种俘虏的心态,而是有了一些盟友合作者的坦然。
而同时,因为一路的历练,罗开先也少了很多在后世时候的焦躁和暴戾,身上多了一些从不曾有的上位者的从容。
这样的两个人凑在一起,倒是能说些他们平素难得与旁人诉说的东西。
比如其中的某一天,两个人坐在一起闲聊到了野利悍石,李德明就直言不讳的说道:“他不会再有机会重掌野利部,党项部人丁虽然不少,却禁不起立国建朝那种损耗。”
“如何处置野利悍石是德明兄弟的家事,某不在意……”罗开先对野利悍石未来会如何确实毫不在意,他想了想,很是随意的问道:“党项至少有战兵十万,应为河西最大势力,想要立国还不简单?谈何损耗?德明兄弟,莫说你没想过当皇帝?”
“将军,罗兄,何苦还要试探与某?”李德明脸上带着一丝苦笑继续道,“皇帝者,非大造化大毅力者难为也,所需又何止钱财之物,更需要的是人心,千千万万的人心向背支撑才可能造就一位帝王。某出身党项,唯有亲族能为依托。只是,区区百多万党项人,若在葱山以西,或可成就一方小邦,累积百年之后,变为祖地传承下去也极为可能,但在这河西之地……”
李德明的停顿了一下,便果断摇了摇头继续道:“这片土地上,汉人为最大的族系,足有千千万,匈奴、鲜卑、羯人、氐人、羌人纵是强盛一时,也不过几十年光景,就会动辄得灭,羯人和氐人今又何在?党项若想要争甚么皇朝霸业……那就是前车之鉴!”
接触的时日不短,罗开先对李德明这位党项人的首领也有所了解,原本他认为李德明是个少言寡语腹有心计的部族统领,甚至以为他是个深藏不露实则野心勃勃的家伙,却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看着罗开先疑惑的眼神,李德明脸颊上的红润变得愈发明显,他没等老罗开口发问,便问道:“将军可是觉得某没有胆魄?”
“不,恰相反……”罗开先否定了一句,转而问道:“某倒是觉得德明兄弟这番话语不同一般,非是寻常草原统领所能想到……”
“将军明鉴!”李德明赞颂了一句,随又有些怀想的解说道:“某适才所说,多为先父当年之话语。先父尚在时,常常慨叹唐亡太早,以至我等党项族系难融于汉人,如今乱战百年之后,夹在汉人与草原人之间,我党项人的处境看似左右逢源,实则尴尬窘迫——汉人认为我们是外族,草原上的部族同样也视我党项为另类。”
李德明所说的党项人被汉人排斥,罗开先是有所了解的——宋初年,大汉族概念正得以盛行,宋史有载,一个名叫王彦升的边将喜拿外族人犯的耳朵做下酒菜,可见其中族系矛盾之大。
至于李继迁其人,史书中记载的倒也丰富,罗某人曾经关注过很久,但类似这样听着关注目标的后人评述自己长辈,罗开先还是头一次,不得不说这种感觉很是新奇。
“先父曾受汉人饱学之士教导,继防御史之职后,也曾试图约束族人,减少不同族群之冲突,但……草原上利益与信义比麻团还乱,赵宋之人又在一旁蛊惑挑拨,他……独木擎天又能擎多久?”李德明似乎陷入了怀念之中,低声的诉说了很多。
旁听的罗开先不知道对方话语的真假,却知道他必须明确表达自己的态度,于是很干脆的说道:“德明兄弟节哀,父辈远行,他们的志向自有后人继承。某欲用十年时光平息这河西之地乱局,重订秩序,使不同族系均能平等生存,德明兄弟可愿助某?”
“固所愿而,不敢请辞!”李德明大声应允。
按说李德明作为坐地虎,罗开先不过是外来强龙,应该是他来做这样的提议罗开先符合才对,实际上却是恰好相反,这样的举动不但当事人没觉得不妥,连旁听负责打杂或记录的亲兵侍卫们都觉得再正常不过。
对此,旁人不敢妄自评论甚么,李德明的夫人卫慕八羊却没那么多避讳,调笑着与李姌说道:“四娘妹子,你可真真好命,选的男人如此出类拔萃,以后可要小心会有很多野女人来和你抢。”
“八羊姐姐莫要取笑我,你家夫君贵为王爵,也是荣贵至极了!”被人如此夸奖,李姌说不高兴那是假的,当然,回赞几句也是必须的。
卫慕八羊手里抓着一只狐狸皮暖套,抬起一只手比划道:“王爵?说起来名声好听,实则空有其名,都不如羊粪有用!”
“呵呵……嘻嘻……”卫慕八羊说话荤素不忌,李姌和葛日娜两个人相比之下自是经验浅薄了许多。
卫慕八羊正了正颜色,沉声说道:“四娘妹妹,姐姐可不是说笑,虚名害人可不浅,若非虚名做崇,阿移他又怎会与葛罗禄人还有突厥人去围攻你们?之前孛罗城的战事俺也听说了,若非你家罗将军手下留情,阿移他恐难有命归来……阿移若不能回来,河西这里必会乱成一团,届时宋人或辽人西进而来,我党项不知会死多少人命……”
恍惚间,李姌才发觉自己的男人都做了甚么事情,让她与有荣焉的同时,又不免有些担忧,八羊的男人是守卫亲族,自己的男人又会做到哪一步?( 就爱网)
第十四节 交流与互评
李德明所说的是否可信,李继迁是否如他话语一样是个uu234)
第十五节 畅快
次日,天空飘散起零星小雪,营地罗开先主帐内却热气奔腾,话语不停。
“时下定难军主分七部,每部五千人正编,由南向北分守韦州、会州、盐州、宥州、夏州以及石州和银州,说是五千,实则每部编制总有出入,会州、盐州、宥州和石州稍多些,余者人数均不足五千之数……”李德明端坐在皮榻上,认真向罗开先诉说着河西之地的军力分配,“夏州这里除某拓拔家族兵,尚有别部族兵数千,因多了将军派来王难和卢守仁帮忙镇守,才免于乱象!最近几月,某正在新召兵力,拟用将军所设灵州军制编练新军,不知可否由将军派参军或教习助某?”
“各州分驻军兵,是否会兵力分散?且与各种民众一起,军兵纪律和训练如何保证?各军可有轮换机制?若无,恐军令难以下行……”遇事则喜,说的就是罗开先这种人,挑剔了好些要点,才有些恍然——这是一个兵为将有的原始时代,再抬头看见李德明因窘迫而涨红的脸,他也消饵了计较之心,随机换了话头,“德明兄弟预设新军……此为明智之举,某无异议,只是参军与教习,从王难与卢守仁军中选拔即可,他们自有决断之权,德明兄弟何必亲自问某?”
货怕比较,人也怕比较。
只是几句话,李德明就感觉到自己麾下的军队不值一提,窘迫得恨不得在地上打一个洞钻进去,好在对面的长人适可而止换了话题,他才稍感自在,“王难与卢守仁所部……原为某部汉人附军,新军中人多有熟识,恐难为人接纳,故……”
“嗯,既如此,某……”罗开先沉思了一下,接着说道:“待某从宋地回返,于各营选拔精锐之士来夏州赴任,可否?”
“大善!悉听将军所命!”李德明闻言大喜,他不怕罗某人派人“指手划脚”,恰相反,看过了灵州众的表现之后,他更希望自己手下能有那样的部众,唯恐罗某人“敝帚自珍”。
罗开先却做自若状,心里暗乐不已——先不说灵州军制不过临时所设,未来必将进一步完善,就说派遣之人尽心教授夏州新军,这所谓新军就能和灵州相提并论吗?
绝无可能!
只是有一点这时人根本不晓得的事情,一旦灵州军人在夏州这里确认了强悍的形象,必定难以磨灭,未来一旦有所冲突,军心谁属?
罗开先此刻心中得意之处,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北方的朔风从帐外呼啸而过,虽未吹透帐篷,却从外面传来一阵士兵匆忙的脚步声,显然是什么东西被吹倒了。
没人过来禀报,自然不用罗某人出帐探看,不过他悠然的心境却荡然无存,看了看闷声在心中计较的李德明,他朗然开口道:“德明兄弟适才通述诸州现状,似不曾说起石州与银州,不知那方现况如何?”
李德明恍然,遂接之前所说继续道:“石州有坚城,并三千精锐镇守,不虞有失,只如今于东面镇守银州之兵力羸弱,分驻几部人马,均重商事逸于兵事,好在与赵宋协议开设了榷场,短期勿需担心……”
罗开先沉吟不语,心底对照着记忆中的历史思考了半天,才开口评述:“听闻宋帝赵恒自与北辽契丹人檀渊之盟之后,渐生自满之心,亲佞臣重道事,治政则重文轻武,欲行以文抑武之策……故,某断语若宋不改策,则东路宋军绝不敢妄起战端,德明兄弟若不想族人枉死,切记约束各部军兵,莫与宋人开战之凭依……”
长人侃侃而谈,李德明默然聆听,类似之语他也曾从张浦那里听过,却绝没有罗某人话语中那般果决断然。而长人话语中所透露的内容,也让他心中警然——灵州众初落脚不满四月,竟连宋帝日常也知晓得如此清楚,莫非有人向他通风报信?或者这长人早派人为前探,查明各路消息?
他当然不会想到罗某人来自后世,所说不过凭借记忆推断边境现状。
罗某人的话语却并未因为李德明脸色变幻而停歇,“然,宋人治政,以文抑武,而非以文制武,武人若执意发难,文人又能耐若何?榷场可交通有无,实为善事,但若大贾涉入,钱财纠纷却可乱人心智,故,德明兄弟须防宋边将私开战端,需知彼等胜,则宋庭必将视为开疆拓土之功,若败,才有私开边衅之过!”
“喏!谨受教!”话不说不明,罗某人的话尽透宋人边将心态,李德明越听便觉心中越是明朗,欣喜之下冲着罗开先深揖一礼。
“德明兄弟毋须如此!”入乡随俗,罗开先也觉得自己变得儒雅了许多,连忙伸手拖住对方手臂,“你我虽于孛罗大战一场,却不打不相识,往日仇怨,毋须记怀,能于今日坐论族人来日,实为幸事!若能携手共进,率领诸族营造一处安宁祥和之地,则不枉空活百年,且必将名留史册,留子孙念诵铭记!”
说至动情处,罗开先也免不了流露出些许真情绪,声音难免激昂了起来。
“德明愿随将军冀尾!”或是受到情绪感染,或是心中也有同样心志,共鸣之下,李德明也高声随喝。
“呵呵,可惜某不愿饮酒坏了心智,否则此情此景你我当共浮一大白!”话了之后,罗开先也有些哑然,“帐内只有这奶茶,来来来,就以此代酒,饮胜!”
“饮胜!”至此,李德明已视罗开先为自己指路之人,行止间也是亦步亦趋。
有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志向仿佛,眼下又确有合作之机,自是饮水如酒,话语做羹,酣畅淋漓。
又说了半天军机琐事,帐外朔风越发急迫之时,罗开先开口说道:“明日,无论是否大雪,某将率队继续东行,祖地绥州,某必前往祭之,赵宋之地,汴京,某亦必往探之。”
“将军何必如此急迫?待到雪晴之日,再走也未尝不可……”话越说越畅快,思路也越发明晰,李德明真的不舍得这种酣畅。
“兄弟何必如此儿女之态?”拍拍李德明的手,罗开先说道:“兄弟知某率众行军数万里,区区风雪,岂能阻我?且东去赵宋又是数千里,夏州有雪,岂知东方有雪乎?”
“倒是德明矫情……”被人说做儿女之态,年纪已经二十六岁的党项大统领李德明也免不了赧然。
“哈哈……”罗开先没想到这时节人的脸皮竟然如此薄,不由得满是笑意,这在他来说可真是难得之事,半响见李德明的脸愈发红似猪肝,才勉强而止,拱手连连,“好,某失言,德明兄弟莫怪,莫怪……”
李德明红似猪肝的脸皮才稍稍退减。
“不瞒德明,某之灵州,粮草足够众人吃食至明年初秋,但,虑之春后必将有人往投,唯恐粮草不足,某此次去汴京,旨为购粮。余者皆为顺路之事!”罗开先朗然开口继续说道:“然,顺路之事也为必须之事,探看来日敌手,为将者必行也。耳目再灵,莫若亲眼一观,德明兄弟莫要阻某!”
“将军……”这等事必为军中机密,乍闻之下,李德明也免不了乱了手脚,感叹一句,随即试探问道:“将军不怕某派人通告赵宋,劫杀于你?”
“哈,信某者,某亦信之也!君,信人否?”学着这时代的文人,罗开先掉了两句酸文,才接着说道:“若德明兄弟乃阴密之人,怎能得某实言相告?若德明兄弟真失信于某,怎知某定会丧身赵宋?某,帅十万众行进数万里,损人不过千,灭敌却过十万,君若失信于某,就不怕某来日卷土重来,尽灭河西?”
一番话语,前面还兴致高昂,后面的自述话语却隐隐透着森寒,杀气重重。
若说李德明一点没有因忌讳而告密赵宋的想法,那绝对是假的,但罗开先这一段话之后,党项大统领的后背上悚然冒出了一层冷汗,忙解释道:“将军休恼,德明失言!德明在此向长生天,向拓拔列位祖上,向党项大族所崇信各位神明起誓,绝不会外泄灵州大将军罗开先丝毫信息,如若有违,天灭之,地覆之!”
誓言对这时候人的约束力远超与后世,李德明话语过后,就深深后悔自己不该妄动念头,这罗姓长人的厉害,自己早在孛罗城就已经见识到,怎如今还像毛头小子一般不知深浅?他的誓言不单是说给罗某人听的,同时也是警醒自己,切莫得意忘形,这罗开先对已对敌完全是两个态度,绝不含糊其辞。真若变成敌人,自家这大统领虽说号令百万民,能抵对方多少时日?
罗开先言罢再不提东去赵宋之事,反而接着与李德明细论榷场琐事。两人对话,气氛虽不如之前浓烈,却答问有序,少了之前的客套虚词,多了务实与效率。( 就爱网)
第十六节 送行与惊愕
这晚,李德明与他的夫人卫慕八羊没有留宿,朔风吹了一整夜,雪花也飘落了半夜,待到第二日,恰是腊月初三日,清早,连夜的风雪竟然都停了,只看东方悬挂的那颗启明星,就可以让所有人都知道这天的白昼必将是个难得的大晴天。
不论是巡夜的战士,还是早起的亲兵,都大为振奋,虽然天寒地冻得让人伸不出手来,但却难以阻止这些精力旺盛的家伙。
带上手套,戴上头套,先把自己收拾利落,然后就是各种忙碌,忙碌声吵醒了罗开先和他的两只小娘,索性众人便都起床忙碌,吩咐轮值伙夫们立灶做饭,行囊、睡袋与帐篷——打包,重型防御器械松树炮、床弩、大号弹弓——打包;木栅与工事——打包……然后,悠然而迅捷的吃掉早点,及到太阳东升之时,他们已把所有需要并值得整理的物uu234)
第十七节 自省
夏州城南临水,水面宽阔处愈百丈,因时常改道,故名为无定河。
无定河自西向东流淌,与其他河流逐次汇合,终在绥州东南汇入黄河。
在这段小流域的河岸边,由西向东依次坐落着石州城、银州城……和绥州城。
所以,罗开先率队去绥州,只需要沿河行进即可抵达目的地。
但是在这个时代,这段路途却没那么平静。石州、银州是由定难军党项人控制的,银州是党项与赵宋所设的榷场所在地,沿着无定河过银州再向东向南的区域却是宋人辖地,包括绥州在内,皆为永兴军所控区域。
罗开先能对着李德明侃侃而谈宋帝概况,能把握诸国之间的大势,却对各地的具体情况模糊不清,灵州周边的详情是从诸小部落了解到的,党项人如今的辖地范围却是从李德明口中得到的。
亲兵队伍里面有补充上来的新人,说是新人,实际却也是经历过战乱的老兵,其中就有来自中原的,凭借他们的经验,倒是没有迷路之虞。
队伍坚定的向东行进,以大概平均每小时二十里(公里)的速度,眼前是漫无人烟的荒坡,若非透过薄薄的积雪还能依稀看到人行的痕迹,以及荒坡上时断时续的斑驳石板,根本看不出这里曾经是“新人”口中诉说的唐时驰道。
“驰道”或者该说野路的两侧,或是被积雪掩盖了半截的荒草,或是乱石与积雪交错的漫坡以及凌乱生长没了枝叶的灌木,而灌木高矮不同的更远处,便是或疏或密的野林。
野林中有还算青翠的松柏,也有没了叶子的杨柳之类杂木,因为没了叶子,便显得有些稀疏,稀疏的甚至能让野坡下路过的人看到偶尔窜行于内的野兔或者土狼。
那些土狼……应该是北方的草原狼种,罗开先还是能辨明它们的种类的,它们比他曾经在中亚看到的同类更加壮硕,而且根本不怕人,只是三两只远远地站在山岗上俯视着途径的队伍,如同巡狩的猎人在选择它们的猎物,待看到这只东行人马,只是一忽,便清啸而去。
亲兵队里面的战士,不管新人还是老人,都是经验丰富的家伙,等闲的琐碎事务,根本不用罗开先招呼。包括几个陪伴在两只小娘身边的女汉子,从往事中走出来的她们,并不逊色男人分毫。
于是,罗开先可以任由坐骑公爵带着他漫行,甚至可以在感受公爵身上肌肉起伏的同时,轻松的思索前事和谋划去途。
每次事后总结得失与成败——这是他自觉身上最好的习惯。
之前在夏州,他总共处理了三件事。第一件便是帮助李德明解决了可能会存在的内乱隐患,顺便借着引子震慑了一下党项的贵族层,虽说可能会遗留了野利悍石这样一个手尾,但他并不介意多一个敌人——先前兴州的马祖荣都保住了小命,这种敌人根本就是拿来练手的。
第二件事则是彻底与李德明明确了彼此的合作关系,也明确了今后的合作意向,至于这种合作是否能够持续到族群合流,他并不担心。因为他确定,生活的富足和稳定的社会制度,足以打消一切族群隔阂。
在他看来,若不是牵涉宗教或者生存所迫,所谓族群的个性或者习惯于普通的民众何益?换句通俗的话来说,吃饱了喝足了穿暖了之后,还想着扯皮捣蛋的人,必定是吃撑了没事做的闲人,找个事儿让他们去忙便是,至于偶尔可能会冒出来的野心家?杀了便是。
最后一件事则是刚刚发生在离别之时,其实只是他无意和有意巧合凑成的结果,空间技能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展示,必定会给很多人极大的震慑——按照这时人的思想,对莫名力量的崇拜可以压倒一切,再配合他离开时刻意营造的气氛,他相信可以给包括李德明还有他手下战士在内所有送行的人一个最高大的印象,可以消饵所有敌对情绪的印象。
这个印象会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没人能给他提供对等的意见,罗开先只能一个人闷头思考。
在他所知,在后世所谓开化的世界里,神秘事物或常人不具备的能力多数仍会被神化,或者说宗教化,而另一部分会被政府雪藏,那么某些特异的存在在这个时代会怎样?
会自己演变成一个特异的存在从而变成某个宗教的核心?还是被某个国度“教育”成杀人的武器?
罗开先并不清楚,因为这些内容从来不会记载入“历史”当中。
提起宗教,罗开先的感受其实很复杂,从小接受的是无神论的教育,但是家庭的影响、从军时间的阅历以及这几年错落时空的经历,都无一不在告诉他,许多事情并非所谓科学能够解释得清的。比如他当初在那个“时空隧道”中的经历并不符合所谓的科学逻辑,太多的疏漏之处,而他却活了下来,让他又怎能不怀疑之前所坚持的逻辑?又怎么不相信某处有不为人类所认知的莫名存在?
那或许是神,或许是什么未知不能为人理解的存在,总之,他不认为会是没有逻辑的自然演化,否则他身上随带的空间又如何解释?
所以他认为肯定有一个莫名的存在主宰了这一切,而那个存在被称为“神”似乎也并不为过。
在东非草原的时候,他是这样想的,回归的一路上,偶尔他也是这样同身边人解释的。
但如果遇到其他宗教的人,比如说在这个历史时段正在狂热着的佛教?热情始终未曾削减的绿教?还是未来将会掀起漫长的黑世纪的基督教?即便后世看起来追求避世消隐的道教在“历史上”也是有着狂热的一面的——天师教和五斗米教?
直截了当的告诉他们:投靠我吧,相信我吧,我是你们的神使,我会有无互变?那才是白痴的行为!
不论那种宗教,他们的教义或许是正义的、导人向善的,但是负责传播教义的和主导教会发展的人,他们真的虔诚吗?
答案必然是否定的。
所以,所有这些宗教都是巨大的麻烦,他们的复杂并不逊色任何一个成功的国度。
如果必须面对庞大的战争,罗开先更喜欢面对的对手是国家,而不是宗教。
因为,国家的力量或许因为组织效率而强大和暴烈,但是宗教战争,宗教之间的战争或许比国家之间的更为诡异残酷和……广阔,不分男人、女人、老人……还有孩子,因为人心难测,都可能变成战士,漫无边际而又漫长。所以那是他最讨厌的战争方式——他认为诡秘战争应该属于间谍和特工,而不是特种战士。
但是现在,他需要带着灵州众人活下去,需要成为掌控一地的“大地主”,需要成为一位凝聚人心的王侯……他就必须做到一个心中角色所必需做到的一切,而不仅仅是一个带兵的将军。
所以,他必须重新定位自己的角色。
或许这就是应了后世英格兰王室的那句谚语——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
坐在马背上比后世坐在冲锋车上的视野开阔多了,雪后的天空很晴朗,罗开先的脑子里却很混沌——战争与征伐对他来说是简单的事情,开枪或者射箭或者拔刀,只要破坏敌人身体重要的某一部分,就算简单了结,但这些政务还有涉及宗教的事情,纷扰混乱的纠缠在一起,让他想得头痛。
他真的感到有些累了,他无比怀念曾经的佣兵战友,无论是擅长情报分析的“花狼”花少爷,还是能够独挡一面的狠辣凶戾的高卢人“锯片”,甚至话痨喜欢饶舌音乐的黑炭“榔头”……他们任何一个人随着他来到这个时代,都能帮他解决一大块问题,即使最笨的家伙也能把他从琐碎的杂务中替代出来。
在这一刻,他无比后悔当初逃离那个该死的神庙逃离的时候,没有拉上一个混蛋陪自己一起,那样至少可以轻松一下,而不是骑在马上纠结。
在这一刻,在快到“曾经的故乡”绥州的路途上,一向以坚强和强硬著称的罗某人难得的混乱了,只是因为两年来不停忙碌积累起来的疲惫,加上碰到了他所不熟悉的范畴,讨厌的该死的麻烦的宗教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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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最近房子装修正进入紧张阶段,为了不出纰漏,每天都要去盯着进度,耽误了更新,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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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节 欣慰
沿着破烂不堪的旧驰道行进了大约两个时辰,也就是四个小时,队伍驻足在一个背风的山窝处,远远地视线所及之处,是一处乱石岗,一座不大的石头小城,盘踞在上面。
奥尔基站在罗开先身侧,指着远处隐约的小城解说道:“将主,那就是之前李将军所说石州,探路的三曲新人什长说那里本名叫做神堆驿,城墙上挂着三样旗帜,定难,李,还有一样写着墨藏字样的黑旗,是否需要派人过去报城?”
罗开先手执望远镜,静静地观瞄了半响,摇头回道:“不,吩咐下去,停歇两刻钟,打尖喂马!两刻钟之后,继续上路,我们直奔银州!若是这石州有人来问,把夏州李将军手令给他们看!”
“遵令,将主!”奥尔基应声而去。
行军在外,说是打尖,路边都是少有人烟,哪里有什么饭店或旅馆可以找到吃食?这可不是后世高速公路边的休息区,所以,所说的打尖只不过是让士兵们把之前放置在带囊里的食物取出来吃掉,因为时间短没有可能开火烹煮食物,好在带囊里面的食物都是新近准备的,木壶里面是早上装的牛奶,甚至还是温热的。
罗开先从自己的备用马背上取下搭在上面的鞍囊——如同队伍的人一样,里面装着战斗外甲、副手兵器、以及分装肉干烤馕的带囊,鞍囊和带囊之外,备用马马背上,还有一只专门装着草料的大包和打成卷的睡袋。
人声马嘶鸣,停驻之后,所有的人都动了起来。
“夫君!”李姌甩开几个女汉子的照顾,自顾自地冲着罗开先走了过来,待到近前,仔细端详了一下他的表情,才仰头问道:“夫君,你有心事……是近乡情怯吗?”
罗开先皱了皱眉,答非所问的反问道:“娘子,你怎不去吃食?”
“我先问的,你先答我!”李姌瞪大了杏眼,直盯着罗某人。
“唔……”罗开先没话讲了,多年来,他都习惯把心事藏在心底,这会儿让他说自己心烦意乱,真的张不开嘴。
说话间,葛日娜也跟着跑了过来,拉着李姌的手,点点头。
李姌拉着自己的姐妹,漂亮的杏眼一眨不眨的盯着罗某人,难得地柔声道:“夫君,离开夏州之后,你就没像往日带队出行一样前后游走……你说过家乡是绥州,眼下距离绥州不远,是否绥州有甚不妥?我们是夫妻,有事该共同分担才对!”
她身旁的葛日娜依旧不声不语,却把一双大眼直直的盯着罗开先。
两只小娘的猜测虽然不准,却也沾边,只是没人想到此刻不远的绥州与罗开先怀念的绥州相去甚远。不过这都是小节,罗开先又怎能感觉不到两只小娘满满的关切?
他的心底慢慢热了起来,“瞧你们两个,不用急,我只是想了些事,心里有些烦躁而已。你们不用管我,快去吃些东西,稍后直奔银州,再吃饭恐怕就要晚上了,到时可不要在路上招呼肚子饿……”
“叫人帮忙弄来,边吃边说也一样!”有亲兵在一旁帮忙,把几只睡袋卷叠在一起堆了个坐榻,李姌和葛日娜颇为默契的一边一个拉着罗开先坐下,火娘子更是抱住男人的手臂痴缠的说道:“夫君你说不说?不说的话,等回灵州我就告诉那些姐妹,你这诺大将主像个未出嫁的女娘一样扭捏!”
“你!”罗开先被这小娘气乐了,敢情还有这样威胁自己夫君的?
他倒不怕这所谓的“威胁”,而是很清楚的知道,李姌这小娘就不是什么古典淑女,虽然内里是东方血脉,但在中亚长大的她更多了传承了草原女郎的热情与大胆,否则当初在君士坦丁堡的时候1,也不会敢冒险一个人跑去技术学校偷资料。
而她所谓的“那些姐妹”一定是指女营那些彪悍的女人,那些从乌塔部的野蛮男人手中活下来的女人配上程守如家的彪悍娘子,简直如同**包装上了引信,整个女营到处孕育着火爆的气息,言谈无忌的她们可是什么都敢说,他这个将主只有一张嘴,平素可惹不起她们。
发现罗某人变得有些郁闷的表情,旁边的葛日娜一声不出,只是捂着嘴偷乐。
没好气的捏捏李姌的脸蛋,罗开先忽然觉得心情好了起来,“好吧,依你,边吃边说!”
其实吃食也没什么好准备的,烤制的肉干事先都煮过,并不是又干又硬的石头块,木壶里面的牛奶同样煮过,正是温润香浓的时候。
所谓准备,也就是把吃掉它们把自己喂饱而已。
如同打冲锋一样喂饱了自己之后,面对自己的女人,罗开先也没什么好遮掩的,直接简短的说了下之前关于宗教的隐忧。
因有安娜莉亚女士做老师,李姌和葛日娜都不是懵懂无知的草原女,但罗某人想问题的思路和视野仍旧让她们有些晕眩——仅仅是夏州别离的一个细节,在之前的路上,她们还在回味讨论夏州人的惊愕表情,而她们的男人却想到了今后几年乃至几十年后的事情。
等罗开先说完,李姌半张着嘴巴半天没有说话,不喜欢说话的葛日娜更是美目闪闪的满是崇拜。
“天爷,夫君你可真是……”回过味的李姌感叹了一句,却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表述,最后只好说道:“夫君你想得太多了!”
一旁的葛日娜颇为赞同的不停地点着他的小脑袋。
“想太多?”罗开先摇了摇头,“不是我想的太多,而是十多万人的身家性命都挂在我这个主将的身上,容不得我出错或者……懈怠,因为一旦出错或者有所疏漏,说不定会有人丢了性命,老人的,还有孩童的……”
虽然换了时空,又经历了那么多事情,罗开先依旧保持着曾经的道德标准——对人命的看重,这一点与这个时代上位者的思想完全不同。
这些不同会被草原上的上位者认为是愚蠢,但火娘子却认为是仁慈,是难得的仁慈之心,她把头靠在男人的臂膀上,轻揽住男人粗壮的胳膊,腻声说道:“夫君,夫君,我的夫君是个仁慈的大丈夫!”
能被自己的女人崇拜和信任是一件幸福的事。
四周是能够挡住北风寒冽的巨石和山峦,暖暖的冬日正午阳光照在身上,与女人的话语一样让人醺醺然,罗开先现在就是这样的感受。
小女人呢喃一般地说道:“夫君,我只知道你说的绿教,还远远地见过他们的伊玛目,至于基督教,倒是在君士坦丁堡见过,可从来没听说过他们有夫君你的本事,那种储存东西的本事,他们的战士也没有夫君你强大,我不明白夫君你有什么好担心的……何况,若说神灵,那些人又怎有夫君你更接近神灵?”
都说女人是男人最好的疗伤药,李姌还有葛日娜显然没有帮助罗开先解决宗教难题的办法,但是她们的温情脉脉却让他的心灵平歇下来。
而且,至少李姌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她没看到有哪个宗教的人有自己神奇和……强大,盲目地惦念某个宗教有什么强大的人物,不过是杞人忧天自己吓唬自己而已。
想开了这项最大的远忧,余下的劳累也好、乡情也罢,都不再是什么难解的问题。
短暂的打尖休息之后,罗某人心中的忧虑像风一样倏忽而去,留下的只有欣慰。回头再想,他发现自己身上还留存着难以褪去的将军心态,而不是冷血的上位者——以众生为棋子、天地做棋盘的那种绝对理智的人不是冷血,又是什么?
……
收敛了复杂的心情,再次出发的时候,罗开先换上了他的备用马,那是一匹被起名为雪花的混血阿哈尔捷金马。
这说是混血马,其实是一匹毛色棕红,身上带着白色斑纹的健壮母马,是公爵后宫中的一员,虽然没有公爵雄健,却也是一匹难得的战马。较之公爵在战场上喜欢连踢带咬,牠的性子要温顺太多,所以被罗开先当作了赶路时候的备用马。
接下来的行程,背着行囊的公爵,罗开先骑乘的雪花与两只小娘的坐骑惬意地并辔而行,直到定难军控制的最东方辖地——银州。( 就爱网)
第十九节 李德胜与贾仁(上)
或许是石州或者说神堆驿的警戒有些懈怠,或许是他们觉得一只只有四百人的骑队不可能威胁到自己,他们对这支队伍的过境不管不问,甚至没有派人前来询问,罗开先是带着疑惑离开那里的。
不同于神堆驿,银州的防御或说戒备就要严密多了。
下午申时末,也就是不到五点,黄昏之前,罗开先率领他的队伍抵达了银州外围。
莆一抵达,在一座低矮石头山下找了一块平坦地,所有人还只是刚下马,忙着安营扎寨,就有扣着兽皮帽子的小队士兵骑着马前来询问。
“嘿……你,你们从哪里来?来银州做甚?”领头的是个身材还算壮硕的党项人,骑着一匹同样很壮硕的党项马,说话的时候脸上的横肉显得很是狰狞,不过开头的颤音出卖了他——这个家伙并没有外表那么无畏。
至于党项马,则是党项人捕捉河西、青塘乃至漠北草原的野马培育出的马匹,耐力尚可,爆发力和身体综合参数比之阿哈尔捷金马差远了。
迎上前的是奥尔基,他的身后还有几个负责警戒的亲兵,远处更是有不确定数目的人提起了弓袋和箭囊。
“灵州来的!路过!你们想做甚?”奥尔基的回话很简短,举止之间更是充满了戒备。
没有面对巡查的殷勤面孔,更没有某些边远部族面对地头蛇的低三下四,这种完全不像小部落的表现,令领头的有些气愤,他用短而急促的党项语喝道:“乌塔部的?你们的首领戈日登来这里都不敢放肆,你又是哪个?”
还好这家伙并不是个冒失鬼,他能看得出这伙人不好惹,没有说什么过格的话,一旦他有什么过格的行为,恐怕远处的弓手会第一时间射出已经上弦的箭——罗开先手下可不乏心高气傲的家伙,东来一路上已经见识了太多所谓的强人,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如今都已经埋骨在某个不知名的地下。
奥尔基竖起手掌,止住了他身旁和身后的亲兵,他学了一些简单的党项语,连猜戴蒙的搞懂了这个贸然过来的家伙在说什么,便从容用汉话对答道:“乌塔部?早就没有乌塔部了,他们的人都死光了,我们是东归的唐人,如今驻扎在灵州,现任东归大将军罗开先在此!你是谁?名字都不说,是马匪吗?”
“……你!”领头的很想像往日一样借机发火,然后勒索些财物——那是地头蛇的专利,但是出于谨慎,他仔细又快速地观瞧了一下这个正在忙碌的队伍,这只队伍的人都很强壮,任意抽出一个都不比他瘦弱,而且每个人的气势都不简单,分明是精锐的战士,面对他这队超过二十人的骑兵,只有不到十个人应付他们,余下的人都在各自忙碌,偶有路过的人,也不过是用不屑的目光瞥一眼而已,便又接着忙碌。
这群家伙不好惹!领头的马上得出了正确的结论,同样喝止了身后毛躁的家伙,他的态度软了下来,换了汉话继续说道:“俺,定难军银州防御使大将李德胜麾下,左军都虞候乌库勒是也,俺受命巡查银州周边,职责所在,不敢轻忽……”
对方正式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奥尔基也正式了起来,“某,灵州东归大将军罗开先身畔亲卫队队长奥尔基,今随大将军前往宋地,之前有在夏州报备,若有不明,尽可去问询你的将军!”
“这……”得到的回答足以说明对方的来路,但是奥尔基的口气让乌库勒有些不爽,他却不知是否该另找借口来谋得自己“该得”的那份外快。
在乌库勒迟疑的时候,他身侧一个骑手贴近了他,低声在他耳边说道:“乌库勒,日前确曾有人从夏州过来向将军报信……罗开先这个名字,你不觉得耳熟吗?想想一个月前听到的那些传闻……”
“长生天……”乌库勒猛然想起来副手所说的事情,曾经以为很遥远的人竟然出现在了眼前,太阳还未落山,他却感觉自己愣了似乎有半个冬天,才慌慌张张地从马背上跳下来,恭恭敬敬地站在奥尔基面前,“奥、奥尔基队长,请原谅俺的不恭,稍后俺将禀报将军,不知罗将军那里可有什么需求?”
前倨后恭说的就是如此了,就是在罗马也同样不缺这样的实例,奥尔基才懒得与这类人计较——在罗某人的影响下,他的部属都有这样的胸襟。
随意交代了几句,奥尔基打发走了贸然出现的家伙,然后在晚餐的时候把这个事情禀报给了罗开先,“将主,我这样处置是否……妥帖?”
“嗯,奥尔基,你做的很好,看来你很快就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汉人了,没准以后可以替代李铮做些鸿胪寺的差事了!”听到奥尔基很熟练的使用汉话的新词,罗开先语调轻松的开起了玩笑,至于与银州这方人的接触,他根本不担心会出什么岔子。
“将主,我知道葫芦丝是做什么的,他们都是卖嘴的,我奥尔基可不是……”亲卫队长忍不住辩驳道。
“好了,知道了,不过你说的该是鸿胪寺……不是葫芦丝……哈哈!”
“哦,福禄司……”
“哈哈!”罗开先难得的放怀笑了起来。
在他的旁边,看到男人放松下来,两只小娘也笑成了一团。
奥尔基在一旁倒是淡定得很——队伍里面各族系众多,学起语言来,闹出的笑话不知有多少,他这种谐音的乐子真的是小儿科,而且作为将主的身边人,让自家将主说笑几句实在算不得什么。
几个人说笑的时候,一个营地外戍守的哨兵奔跑了过来,“报……将主,营地外有来了一队人,为首的自称是银州防御使李德胜,求见将主!”
……
按照这时代的习俗,迎接宾客是不需要女人出面的,所以安排了两个小娘回避之后,罗开先带了十几个亲卫出迎,他本以为名叫李德胜的党项人一定是个络腮胡子眯眯眼的壮汉,却没想到银州防御使竟是个穿着汉人文士袍颇有书生气质留在几缕短髯的瘦长脸,若非眉眼之间可以依稀看出类似李德明的特征,他肯定会把对方当作一个汉人富家翁。
莆一见面,彼此问候略作客套之后,这位“富家翁”就拉过身边一个比他富态一些同类,开口便道:“罗将军来得好快,吾弟德明前日送信与吾,曾言将军欲借路东行,恰巧吾有位宋地好友误了行期,不知可否与将军一路同行?哦,他是……”
“多谢李防御,见过尊敬的罗将军,请容许鄙人自我介绍!”富态的男人推了推李德胜的手臂,双手抱拳作了一个长躬,完成这一切,他未语先笑的开始说道:“鄙人姓贾,名仁,仁义之仁,字盛行,丰盛之盛,行走之行,将军唤鄙人盛行即可,鄙人来自东京汴梁,祖上世代以贩运草原皮货至中原为生,同时也为草原提供布匹、食盐、茶叶和海货。”
不能不说自古以来,商人是比野草更具备存活能力的生物。
打断别人话语,却并不招人怨怼;每句话都有一句鄙人,却并不低三下四;未语先笑言语冒然,却并不招人厌烦……罗开先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二人,尤其是后开口的贾姓商人。
很显然,这位贾姓商人即便不赵宋的皇商,也必定背景深厚,而李德胜作为银州防御使却并不避讳与对方的交结,显然不是亲近宋方就是别有所图,不过,至少目前这与他罗某人没什么干系,也用不着他来指手划脚。
罗开先定了定神,稍一思量,便开口说道:“倒是巧了,本将军此次前去宋地恰好缺少一位引路之人,李防御真乃及时雨也!”
李德胜本就打算两面卖好,听得此言,顿时大为高兴,“罗将军果如传闻中一般果决,吾弟时运真好,能有将军做盟友,河西必能赢得和平时光!”
罗开先没兴趣听这个时代的官话套话——事实上后世的同类话语已经让他不胜其烦,于是紧跟着银州防御使的话语结束,便开口说道:“本将军计划明日一早起行去绥州,贾先生如果有意同行,我们又很多话要说,里面请……哦,两位的侍卫请留在外面,在本将的营地,你们毋须担心安全……”
这个时代的背叛与莫名其妙的杀戮几乎无时不在,贸然进入陌生的营地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情,但是李德胜和贾仁却不能拒绝,因为那不但意味着合作的失败,同样也意味着丧失基础的信任。
所以,尽管是第一次见面,他们却必须选择相信传言的可信性和罗开先的人品。
面对罗某人的邀请,两个人的表现却各有不同,作为防御使的李德胜愣了,身为商贾的贾仁却笑着应对道:“正该如此,罗将军请!”( 就爱网)
第二十节 李德胜与贾仁(下)
罗开先的主营帐,三个人分宾主落座之后,或许是见到了营地内的整洁,商人贾仁开口用赞美做了开场白:“喔,罗将军,仅仅用了不足一个时辰,你的士兵竟然如此迅捷,布置的营地竟如此完备整洁!”
一旁的李德胜显然也并不是个只知道亲近赵宋的草包,作为一地的防御使,他同样具备该有的眼力,他顺着贾仁的话语评述道:“传言有时会误导人,但显然这次传言不曾欺吾,罗将军果如传言之中一样精于战略,单看这种营地布置,就知将军绝对善战之人,只是……恕吾冒昧,将军可否告知竖在营地边缘的树干作何之用?”
坐在主位上,罗开先打量了一下两位贸然来访的客人,说是有多么欢迎那绝对是假的,不过从计划回归东方开始,他对各种意外就有心理准备,眼前的事情显然也是其中一项。
面对两个人的话语,罗开先选择了无视贾仁的夸赞,而对李德胜的问询,他说道:“想必李将军知道用来攻城之抛车?那只是其中的一种,并非甚么稀奇物事。”
直接拒绝不礼貌,含糊其辞却没问题,对罗开先来说,玩心计这种事情并不需要太多的技巧,区别只在于想与不想,他可以告诉李德胜那些松树炮的用途,却不会告诉对方如何使用以及制造他们,因为他有信心守护自己的秘密,而且即便万一意外有不该知道它们的人得到了它,他也有信心弄出克制的办法或者新的武器——那对他这个武器专家来说如同喝水一般简单。
李德胜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顿时有些尴尬,自我解围道:“倒是李某孤陋寡闻,从未曾见过布置如此精妙的抛车,莫非传自西域?”
传自哪里却是不能说的了,罗开先并不搭言,只是催促卫兵送上清淡的奶酒和干果,以助聊兴。
作为商人的贾仁却要比李德胜圆滑多了,明显看出了罗开先不愿多谈的冷淡,遂打了个哈哈,开口说道:“鄙人曾与来自真腊还有大食商人有所往来,有见识广博者曾云,大食有巨制横臂抛车,需十六人始能推动,运作时配重物用以发力,抛射石球或泥球攻击,抛射距离几达千丈开外,用以攻城可说所向披靡,惜成败皆源于其体型庞大,每发一矢需时甚久,若被骑兵持火把冲击,则瞬息可废!”
他说的话虽有道听途说之嫌,但几项数据列举出来,还是让李德胜的脸色有些发白,直至说到易被被骑兵所克,银州防御使的脸色才稍微好过些。
罗开先对宋商贾仁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则并不吃惊——这时的宋人可不是闭关锁国的愚人王朝,他们的视野同样很开阔,一个大商人了解一些寻常人所不知道的事物再正常不过。不过他懒得纠正对方话语中的疏漏,而是拍了拍手掌,喝彩道:“果然是出自东方强国之大商家,如贾先生这般见识,在西域边陲小国可为国主之座上宾矣!”
“谬赞,谬赞!”贾仁拱拱手,自谦的说道:“实不敢当罗将军先生之称谓,还请将军称呼鄙人表字盛行即可,此番话语皆来自同业者之口,鄙人不过道听途说,在罗将军这样的方家面前,实是班门弄斧。”
这样的话题……如此无趣,虽然不善于交际,罗开先还是明白对方两个人都不过是在借助各种话题试探自己,委婉试探不是他的习惯,于是他决定依旧还是按照自己的方式来,“好吧,作为带兵之人,本将军喜欢开门见山,而非像官僚们一样饶舌。只是,不知盛行兄这样见识广博的商家为何会错过行期?”
“这……”贾仁顿时没了之前的从容,迟疑了好半天,他才开口说道:“将军既如此直言了当,鄙人自也不能心存欺瞒……鄙人停留银州近月,洽闻将军大婚,本想去灵州为将军贺喜,因时间仓促未能成行,故踟躇于此,近日正巧听闻将军路过银州……来得冒失,还望罗将军恕罪。”
俗话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听到这样的答复,寻常人自会缓和语气,但罗开先这样习惯冷脸的家伙可不会在乎那么多,“如此说来,盛行兄是为本将军特意守候于此,而非错了行期。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盛行兄是大商贾,本将军却是初来乍到,恐怕没有货品及钱财与盛行兄交易。”
“不不,尊敬的罗将军!”贾仁连连摆手否认,接着说道:“以物易物实乃最为寻常之商贾手段,将军,鄙人所为旨在为各地互通有无,期间价差所生之利益,不过为促进有无互通之动力。而将军所率之灵州,眼下虽未有产出,未来却极可能产出巨大。即便如今……据说灵州将军麾下牛马羊甚多,牛羊虽未得见,但这营地内之马匹,其神骏绝非凡品,若将军有意出售,鄙人愿出高价求购。”
“出售马匹?不,至少两年内不可能,一个战士会出卖自己手中的剑吗?不,绝然不会,除非那是他的战利品!”罗开先断然否定了对方的提议。
贾仁脸上的笑容不减,“确如将军所言,鄙人今日与将军交涉,两年,或者三年五年之后,彼时将军若要出售马匹,鄙人当可占得先机,将军以为然否?”
至此,罗开先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满脸堆着让人分不清真假笑容的家伙是个专业的商人,而且应该是个舍得投入的大商人,他或许还没有后世那些商场大佬狡诈,但却已是罗某人自离开开海伦之后所见商人中的佼佼者,一番言论下来,在罗某人心中,对这个不过四十许岁的家伙愈加重视了起来,甚至品评一下,这个贸然来访的商人在眼界上能与那个胖子皮货商索拉提诺克相媲美。
查探了对方的目的,顺带试探了下对方的为人,罗开先暂且消饵了排斥心理,坦然而直接的说道:“据本将所知,银州东南行不过百里即是绥州,再沿河穿山东行即是石州(宋之石州,今之山西吕梁离石区),石州以东皆为贵国之辖地,想必各处关隘亦有驻军管控,以盛行兄商队出行,人员必不会少于百数,想必足以应付野兽与盗贼,何须等候大队出行?”
“将军有所不知,银州至绥州,绥州东至石州,驻军乃至各地属衙顶多掌控人员稠密之地,对于期间山冈野地则束手无策……有山居野民或前朝旧属,他们或三五十成群,或纠结数百人,多者更有千人之众,窜行于山野之间,或掳掠边远之地,或打劫过往客商,待军剿之,则呼哨而散,使众军不知所从。”面对罗某人的问询,贾仁侃侃而谈。
罗开先的嘴角不屑地勾了勾,反问道:“据说宋有兵员愈百五十万,区区盗匪何不能制?”
贾仁双手一摊,颇有些无奈地苦笑道:“宋地甚大,区区百五十万军兵分地驻守,无异于草籽落于沙尘,想来各地军使也为之头痛。鄙人一介商贾又何能左右军略之事?唯能者自保也……”
有了几段对话往来之后,罗开先明了对方或许有试探的目的,却也是个有着不错眼界的商贾,带着他上路或许会给外人了解自己的机会,但是同样可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比如路途中的宋军关卡之类,虽然并不惧怕,但总不能一路杀到东京汴梁去吧?
想清楚了其中的得失,罗开先淡然说道:“好吧,盛行兄,如你所见,本将所辖处处以军律约束,行路之时亦是如此。盛行兄若想与本将同行,一路亦务必遵守戒律!”
“请将军安心,途中但凡将军指令,鄙人和鄙属定无不从!”贾仁大喜,起身拱手应诺。
俗话说,话不说不明,理不辨不清。
这场对话虽然有些生硬,但至少算是有了基础而又实际的交涉。作为问话的罗开先,实际上是不想一个居心叵测的家伙与己同行,而回话的贾仁又何尝不担心这种统兵的家伙一言不合拔刀开砍?
至于作为引介人的地主李德胜,虽与罗某人同为军人,反而在这场对话中刻意淡化了自己的存在,直至谈话结束告辞离开,也不曾试图用言语拉近彼此之间的关系。
与众不同的党项人和贸然来访的宋商,两个人给负责在场记录的奥尔基留下了很深的不解,所以在送别二人回营之际,保加利亚人追着罗开先问道:“将主,这个李德胜也是党项人?为何他一点也不像夏州那位平西王李德明,他们的名字很像,是亲兄弟吗?”
“嗯,他是党项人,应该是倾向宋人的党项人,你没发现吗?他的眼睛和鼻子还是很像李德明的,他们应该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只是他或许不喜欢战争,或许是被宋人拉拢,他在刻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想让我关注到他。”
奥尔基想了一会儿,才闷出一句话,“……将主,东方人真的好复杂。”
“不,这并不复杂。”为了培养手下,罗开先也算是蛮尽心了,“就像你是保加利亚人,是反抗罗马人巴西尔二世统治的那一种,但是在保加利亚,同样也有投靠罗马人的,不是吗?”
“那……平西王李德明为何不杀了这个李德胜,反而把他安排在银州这样的边境位置?”
“夏州与宋国之间处在和平阶段,这样一个人安排在边境,对缓和两方关系是应该有利的。”
“平西王李德明他就不担心自己的兄弟背叛他?”跟着走了几步又想了一会儿,奥尔基幽幽的问道:“将主……这就是政治?”
“是啊,这就是政治……李德明应该不会担心李德胜会背叛,因为在这银州,在李德胜的身边一定有人监视他的举动,一旦他有背叛的迹象……”罗开先没说下去,只是踱着步子手掌向下挥了一下。
或许是想起了曾经在保加利亚的过往,奥尔基沉默了半路,直到罗开先的主帐外面,他才开口问道:“将主,为何我们要带着那个比赫尔顿还多嘴的商人?”
“因为那个商人可以帮我们省去路上哨卡的麻烦!”驻足在帐篷口,罗开先训斥道:“回去休息,晚上照例按什伍排岗,明早寅时造饭,卯时收拾行囊,辰时出发!”
“遵令,将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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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sorry,家里房子装修进入收尾关键阶段,这几天的码字耽误了些,今天这章稍晚,见谅。( 就爱网)
第二十一节 路上(上)
次日,将近辰时,银州外围,罗开先的驻地已经清理一空。
贾仁的商队才堪堪抵达,他随行的人数确实不多,仅有三十余人,除少数三两人做文士打扮,余者皆为仆从装束,整队人也是一人双乘,或许是考虑为了跟上罗开先队伍的行进速度,并没有马车骡车之类,而是带了二十多匹驮马,马背上的包囊捆扎得结结实实,从外形大小看,多半是珍贵的皮毛之类。
冬日的旭阳之下,这边厢贾仁凑到罗开先面前面带微笑的套近乎,那边厢他的一些带着兵器的手下看着罗开先手下士兵的装备与坐骑流口水。
这种现象实在是没法说,对比之下,灵州罗开先这方的马匹实在是神骏,此外人员的平均身高也远高于对方,更不用提外披的皮甲和锦袍战刀之类,这种远不属于草原风格的装备,即使赵宋的禁军也不过相差仿佛而已,——作为商贾的护卫没有被迷花了眼已经算是难得。
贾仁站在罗开先身侧,颇为市侩的一五一十的念叨着:“这皮甲这做工,放在东京郊外能换一套小院子,放在北疆能换五匹驮马……这,哎,这背囊样式好新奇……将军,罗将军,这马匹盔甲兵器不能卖,背囊总可以出售吧?或者鄙人出钱购买制作方略……”
听了身边商贾的嘟嘟囔囔,罗开先眯着眼睛低头问道:“背囊倒是有些存货,不知盛行兄出价几何?购买制作方略又是何等说法?”
眼见着大把生意都在眼前走过,贾仁的脑子特别灵醒,“那种大背囊可以作价五千钱,小背囊做工若能再精细一些,甚可作价一万钱……若是将军有意出售制作方略,鄙人可一次支付十万钱……不过这在将军来说并非上佳选择……”
距离辰时正还有一小段时间,手下兵士还在整理行囊,李姌和葛日娜同几个女汉子同样在一旁忙碌,闲来无事听这商贾的唠叨,对罗某人来说也算一项趣事。只是听到对方最后的话语,让他来了认真的想法,“为好小背囊反而比大背囊更贵?至于出售背囊制作方略,不知盛行兄所说上佳选择为何?”
“将军有所不知,大背囊顶多出售给军士或经常远行劳苦之人,小背囊只需略作装饰就可以出售给游学之人,甚至可为京中大宅女眷首选之物!”谈起生意经,贾仁的兴致越发高涨,摇头晃脑的作态倒像一介书生,“从将军手下装备看来,可知将军并不缺钱财,背囊的制作方略十万钱虽然不少,却有损将军之长远利益,上佳之选应是将军命手下制作,寻合适人选代为售卖即可……”
罗开先听对方说得有趣,见忽的停住,便捧场般的问了一句,“盛行兄为何不接着说下去?”
贾仁的脸色却变得有些苦,“罗将军轻易就愿意出售背囊制作方略,想必是有把握不被别家仿制……鄙人这番言辞却又是在方家面前弄巧,真真贻笑大方……”
虽说未曾当过什么商人,但耳熏目染听得多了,罗开先也不是真的丝毫不懂,亲兵们使用的背囊看着很像后世的登山背包,但是却有很大的不同,首先材料是纯牛皮制作,与后世远远不同,为了保持背囊的挺括,一些关键的位置更是用了简易的皮革冲压成型工艺,这种工艺是灵州工匠营独有,外人即便买了背囊成品,想要仿制也绝非短时间可以做到的。
此中枢机并非刻意隐藏的机密,也非罗开先有意诓骗,却可以是利用人心贪婪的阳谋。
这个贾仁显然是个有头脑的商人,虽说慢了一拍,却很快的反应了过来。
罗开先脸上带着笑容说道:“盛行兄过谦了,能够不贪小利,对同伴坦诚相待,可不是平常之人所能为。君,妙人也!哈哈!”
贾仁被罗开先的话说得一愣,旋即反应了过来,收了脸上的苦瓜表情,有些无奈地回应道:“百战将军通商贾事,将军亦妙人也!”
辰时,到了。
……
为上位者之间达成了共识,底层人多半不会出现什么龃龉(juyu摩擦、抵触、争执)。作为行路的主导者,罗开先与贾仁之间关系的缓和换来的是亲兵队战士对商队护卫的包容,比如说路途上行进速度的默契,比如说行进时前后顺序中表现出来的护持之类的举动。
这些举动或许让曾经认为自己很强的贾仁护卫们有些难堪,但是每当他们看到远比他们更强壮高大的陌生同路人时,就自我消磨了心底的抵触。
依照罗开先的军律,队伍行进时禁止大声喧哗,所以蜿蜒的山路上除了马蹄声清脆,少有人大声呼喝。
然而,同行的路人们除了话语却还有别的沟通方式,一个默契的眼神,或者彼此几个简单的手势,就已经能够完成一些简单的配合。
于是,离开银州直奔绥州的路途变得简单了起来。
作为领队人的罗开先,除了开始的一段路途,对贾仁和他的商队成员关注了下,之后便不再注意。
因为对罗开先来说,虽然时代不一样,但这种商人他见识得太多了。与后世游走各地的行商想比,这种行商除了衣着打扮之外没什么区别,除了贩卖日常用品作掩护,他们最大的利润点无一不是围绕战争需要的玩意儿打转,若说不同,只不过后世是飞机大炮枪械燃油,这个时代则是刀枪箭矢盔甲马匹罢了。
至少这个路上他没有发觉对方有什么值得他看重的地方,所以,他的精力更多的用在了查探周遭路过的环境上。
这个时代的无定河远比后世开阔,不过在这个冬日却没了平时的喧嚣,或湍急或平静的河面都被冻成了平坦的冰面,有性子活跃的战士曾试图在冰面上行走,却发现倔强的坐骑伙伴根本不愿意上去,而且有的地段冰面并不结实,隐约竟能看到冰面下的游鱼。
其实若不是考虑有些路段起伏过大,冬季的山路还是很好走的。
因为银州开设了榷场,虽然时间不长,还不到一年,但往来的行商却并不稀少——开设榷场对夏州等地的物资补给是个好处,对宋地的大家商人何尝不是新增了一个产品销售地?更何况往来的商家可以给赵宋的地方税吏增加更多收入,所以这条山路实际上也是一条商路。
仅仅大半年的时光,往来的商人就把这条破败的山路踩成了还算硬实的商路,虽说不是那种经过精心修缮的石板路,但在这个寒冷的季节,薄薄的积雪、碎石和枯草冻在了一起,更像是后世乡间的村镇级土路。
只不过没有后世人为栽种的行道树,也没有人刻意养护,路两旁能看到的,除了积雪没有遮盖住的岩石或松柏,就是低矮的灌木以及落光了叶子的不明树种……耕地是看不到的,远处更多的是从积雪中冒出的枯黄草梗,所以更看不到后世冬日那种因为缺少雨雪而被风卷起的漫天黄尘……所有这些都与后世完全不同,这令罗开先有些怅然若失。
后世作为绥州人,罗开先在年幼的时候,也经常和同伴钻山涉林,对北部半干旱的山峦不敢说了若指掌,却也是耳熟能详。
但是,在这个时代,除了偶尔地表露出的黄土层让他知道还是那片黄土高原,这方山水却与后世完全的不同。
山间的树木枯草告诉他,这个时代的气候并不像后世那么干旱;起伏的山峦告诉他,虽然这里还是绥州北部,却和他所熟知的那片天地完全不同……曾经经常游玩戏耍的将军台现在是个松柏茂密的小山,曾经的丘壑纵横如今虽称不上郁郁葱葱,却也能见到处处低矮灌木和落了叶子的山林,偶尔甚至还能看到从沟壑上方垂挂下去的冰枝——那分明是一挂溪流汇集成的小型瀑布……
尽管心中对这方土地的状态有过各种各样的猜想,真正走过之后所看到的景象还是有些超乎了罗开先的预想,若非太阳的方位还有地形的大体走势告诉他这是印象中的那片高原,恐怕他会错把这里当作同纬度的什么不明山地。
坐在马背上,因为不需要亲自指挥队伍的行进,所以可以放松了心情想一些没有边际的事情,而所有这些事情,都让罗开先的心情起伏不定,一时之间难有个明晰的脉络。
眼前的一切,对照脑海中关于后世一些已经开始淡化的印象,对比其中的差异,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触就变得尤为深刻。不同于之前途径的那些地方,眼前这片土地是他“曾经”最熟悉的地方,而它今后的千年将会上演什么样的风云变幻,罗开先这个错入时空的旅者远比这个时代的人清楚太多——如果他只是看着什么也不做的话。
最大的问题是,罗开先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做一个如同深山隐士般的旁观者,从绕过葱山的那一刻开始,他已经卷入了东方波澜难定的历史。
凝望着向着身后流动的与记忆不同的远山,罗开先头一次发现自己有些茫然,千年的光阴变幻,很多事情自有它发展的惯性,自己这样一个异类贸然闯入,又会产生什么样的变数?
在这千年的时间长河里,是终究无法撬动所谓历史的车轮变成一个不声不响的小水花,还是激荡起滔天巨浪?
如果只是前者,是否意味着千年的变迁是有人操纵的棋局?如果是后者,自己能否扼住这浪涛的涌动,使组成这浪涛的千万东方同族把握住自己族群的命运?
这一刻,无论罗某人再怎么自认是个现实的人,却也无法扼制自己心头起伏不定的念头。
这其实只是糅合了乡愁、思念、时空错位、自我期许以及自我怀疑等众多情绪汇集而成的思想碰撞,不至于让罗开先这样的家伙陷入错位与沉迷,甚至思索的同时,他免不了也要感叹一番,之前三十多年的经历也没有这两三年的复杂,只是这心头种种是没法与外人说的,至少暂时不可能。( 就爱网)
第二十二节 路上(下)
作为队伍头领的罗开先心事重重,随队同行的商人贾仁也同样不是那么安宁。
贾仁的坐骑是一匹月白毛色带着浅棕色花纹的马,时人叫做青海骢,肩高也有将近一米七,虽说比不上罗开先的坐骑公爵,却也算是难得的骏马。若不是这匹马的左后腿曾经伤损,怎也不会是一个商人能够拥有的。
要知道赵宋边军的统兵大将拥有的战马也不过如此,而更好的马只能在禁军或者皇帝的御园里面寻找了。
贾仁抬眼看了看前后左右同路而行的士兵们骑着的一匹匹高大的骏马,他的心中可没有外表那么平静,他那颗商人的心里既有艳羡,也有担心,更有抹不消的贪婪。
贪婪自不用说,虽然面上不显,贾仁的言辞更好似看重未来利益目光远大的大商人一样,但作为商人追求财富的那种渴望是镌刻在骨头上的,至于艳羡的则是对方拥有强大的实力,担心的却是对方会不会被宋地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大户门阀吞个干净,而他自己却徒劳无功。
与罗开先这种不知底细的带兵之人打交道,实是贾仁逼不得已的一次冒险,打破自家生意僵局的一次冒险。
以“贾”为姓的贾家,本是个世代行商为生的小族,在这时代更是被士人瞧不起的末流,唐末战乱频出的百多年间,贾家祖辈靠着四方游走的辛苦才得以在黄河南岸落稳脚跟,及至周亡宋立,贾仁的祖辈因为选对了边,并得以于太原王家的赏识,才得以在汴梁城内的商圈距有一席之地。
但作为这时代的商圈,或者可说商会,说实话不过是各方商贾组成的松散组织,能够在商会中享有号召力的,其背后或有千年大族做支撑,或有其在朝堂的话语人帮忙站脚,而所谓的商会以诚信为经营主旨,暗地里让免不了彼此倾轧。虽说宋庭也在不断树立适合商业发展的立法,但与众多豪门望族相比,实际与无根浮萍没甚两样,稍有动荡不说覆顶之灾,伤筋动骨却是免不了的。
时下赵宋已经进入稳定期,至仁宗这位皇帝主政开始,便少了他父伯的务实,近年更是开始功勋自赏。所谓上行下效,仁宗手下的官员会如何变化?说不得江山在手,不若排排坐分果果般儿戏,实则也无甚区别。
在这样的时局下,贾家这种不上不下的家族就开始有些尴尬了,被大户——门阀和官僚的利益代言人所排挤,在士农工商的阶层划分下,更是不被底层所接受,这种不下不上的滋味可不好消受。
作为贾家商队带路人的贾仁,从十七岁第一次跟着家中长辈行商开始,这条路他已经不知道走了多少个来回,见多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故事,也见多了人心不足贪心害己的下场,所以尽管是为家族寻找新的出路,他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各种私心杂念——他可没有像汴梁那群膏粱子弟般小窥这灵州远途归来的“蛮人”。
而也幸运地确如他所预见,灵州他没能去,但自银州突兀得见的这队灵州人在他的眼中可绝非等闲,除了一些掺杂了异族风情的唐风,就是显而易见的彪悍、新奇与强大。
关于彪悍,据他所知,像他商队中就有的护卫一样,不论是宋军中的悍卒,还是北地契丹人的勇士,所有的彪悍人士都无一例外显得有些粗鄙。但眼前,即便他不通军事,也能分辨出对方这队人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彪悍,那种彪悍不是草原胡人特有的粗陋蛮勇,而是一种难以说清的感受,有着行走万里之后的披靡,还有着俯瞰天下的雄浑。
所谓新奇,是对方身上的衣袍朴素庄重,身形鼓鼓囊囊,举手抬足展露出每个人都有一套内甲,甚至还有一举一动的点点滴滴,比如整洁与干练的一举一动,比如擦得铮亮的兵器护具甚至靴子上闪亮的皮革,比如他们彼此之间交谈时候的神态……所有这些都与贾某人常见的情况大为不同,虽然他们之中的多数有着一张东方面孔。
至于强大,这个是最明显的。对方的队伍成员中绝大部分都是身高臂长孔武有力的家伙,偶尔几个身形瘦小的家伙也是一副目光锐利精明透顶的样子,他们身上更都是挂着一看便知是精工打造的长刀,除此之外还有丈二长矛悬挂在马背上,更多的是每个人身上都挂在不同的副手武器,弓矢之类思空平常,什么飞刀、投矛、飞斧之类简直是应有尽有;对方的队伍中有女人,但是即便最白痴的人也可以看出那些女人携带的兵刃都是见过血的……这样的一只队伍能说不强大吗?
若不是他们都穿着一些皮袍做遮掩,而且人数也太少,贾仁恐怕第一时间会怀疑这是一只准备进攻的军队!
好在作为商人的贾仁见多识广,而且作为汴梁的居民,见到外来使节的机会也不少,一般正式的使节团队人数也要至少是目前这队人马的倍数才对。
消除了心中的惊讶之后,贾仁的目光更多的关注到了罗开先这只队伍的举动上面。
与一般商队举着某州某地的旗号一样,罗开先的队伍前面同样有着两面旗子,一面是带着“灵州”字样,一面则是一个大大的“羅”字,不同的是商队的旗子大多数三角绿色旗,他们的则很像是军中所用的方形红底黑字旗,每当有风吹过,被旗手擎起的旗子总是发出咧咧的抖颤声,那上面的红色更是如同火焰一样。
若说旗子样式只是少少的区别,这只队伍的行进方式与商队一比,就是大大的不同了。寻常商队出行,前段也会派诸探马,但多是查探路况,当然也会探看有无匪徒,也好及时规避或商谈对策,整个行进几乎是尽量的小心翼翼。但这只队伍就完全不同了,前面的探子派出到数里之外,彼此之间以铜号或鸣镝联络,这种毫无顾忌的做法简直就像在告诉左右可能存在的山匪——老子要路过,都规矩点!
贾仁的心不由得提了起来。
从汴梁到河西的这段路,不是处处皆匪盗的穷山恶水,可也不是顺风顺水的坦途,从去年底开始,因为银州新开榷场,沿途的山匪开始多了起来。
这些山匪各有来路,手段也各有不同,人多的占山为王,人少的扮作行商寻找机会,有的贪财不要命,有的则穷凶极恶要财又要命,一时之间的乱子端是了得。
对于很多小本经营的行商来说,为了安全,多是选择联合组队出行,若是少量匪寇,花些买路财倒也未尝不可,但是从汴梁到银州往返走货,去除损耗车马杂费已经消耗了三分之一利润,若是买路财用的多了,利润就轻薄近无,若是倒霉遇见个新开张的山头或者哪家大爷心头不爽,折本也是平常事。
对于贾仁这种大商家,长途行商同样不是什么轻松事,因为常年走商路,各处的山头都熟悉,每年的供奉都是协商好的有定额的,每次出行会在队伍里挂上代表自家名号的旗子,识数的山头匪盗自不会来拦截,至于家养的商队趟子手,却是为了应付小蟊贼的,想要他们对付无处不在的山匪,首先要考虑的是他们的丧葬费用——那可不是可以轻易打发的,而且一旦人命有失,丢掉的或许不是简单的银钱,还有可能是家族的人心,更有可能是家族的生路。
不想冒险与山匪交战的贾仁提了提坐骑的缰绳,催促着坐骑急驰了一段,从队伍的中段追上了前面的罗开先,“将军,罗将军……鄙人有话要讲!”
瞟了一眼急得脸色涨红的贾仁,再左右看了看山路,罗开先向旁边带了带公爵的缰绳,停住了脚步,待到对方靠过来,才开口应道:“不知盛行兄有何要事?”
瞧着罗开先从容不迫的神情,贾仁心中焦急,却不敢轻易开口了,低头琢磨了一阵,才抬头说道:“将军,前方大约十里有一片乱石山,乱石山向南方圆大约有百多里,里面新近盘踞着一伙山匪,经常打劫过往商旅,不知将军如何应对?”
“山匪?”罗开先挑了挑眉毛,依旧木着一张脸问道:“盛行兄可知对方人数几何?行事如何?为何绥州宋军不去清剿他们?”
罗某人真的没把所谓山匪路盗放在眼里,之前一路上被他带人车翻的马匪已经难以计数,即使手下人数最少穿过外高加索山地的时候,他也不曾回避山匪马匪,所以,他并不相信所谓东方土匪能比西亚中亚的马贼强甚。
贾仁作为一介商人又怎会明白其中的关窍?见到罗开先漫不经心的神态,他顿时急了,“将军,乱石山匪众足有千多人,据闻为首几人更是出自前汉(刘知远后汉)沙陀族系,其手下骁勇善战……将军部下勇则勇矣,却人少势弱……至于绥州驻军为何不清剿他们,鄙人一介商贾……”
听了多半,罗开先摆摆手,止住了贾仁的话头,稍低头郑重而又认真的说道:“盛行兄勿忧,商人重讯,兄应闻某军之威,今既随某而行,当亲睹某军虚实,胜似道听途说!”
贾仁定了定神,仍是担忧的劝道:“将军,山贼势众,将军亲率手下自能胜之,然兵凶战危,将军手下兵卒难免有损……”
“哈……”罗开先笑了笑,“盛行兄多虑,本将保你部众安危!况区区山贼,乌合之众,不来便罢,若是来袭,本将手下儿郎正需几颗头颅彰显威武!”
只是一句话,便彻底断了贾仁的犹豫。
……
一句话安抚住了贾仁,虽然说得有些狂妄,罗开先却没有真的认为己方纵横无敌——故往听到看到的阴沟里翻船的例子太多了,他可不想变成其中的一例。
更何况,贾仁的话语提示了他,他现在还真想见见这时候东方山匪的模样,只是不知他们是否如同《水浒传》中描述的那样“替天行道”……
当然,这些不过是罗某人心头遐想,正经的却是安排了贾仁回归本队之后,随即给手下人下达了戒备的命令,前队斥候更是开始披甲出行,而他自己则把目光转移到了可能会存在埋伏的地方,并放开了精神感应开始了四处查探。
对于罗开先的手下——奥尔基还有一种亲兵们来说,一道戒备的命令就是随时准备开打的信号。对于亲兵队这些都是一层层选拔上来历练的家伙们来说,单单行路真的枯燥无味,难得有些变化,真的让他们喜出望外。
于是,贾仁和他的手下们看到的就是这样诡异的一面:一些在他们身周沉默不语的家伙把自己的备用马拉到了身侧,就在马背上整理起了盔甲和兵器,其中有些心急的家伙更是把弓矢全部翻了出来,那模样就是唯恐自己捞不到猎物一般的急迫。
所有这些大大出乎了贾仁一众人的预想,贾仁手下众人也都是多年跟着走南闯北的老手,对事自有一番看法。按他们所知,即便最彪悍的禁军精锐只要没有命令或者利益,也是懒得理会地方治安的,寻盗剿匪这种事情,若非上官压制,地方县衙或州府与其辖下厢军更是养盗自重,原因无他,剿匪可能影响自己的利益,更何况剿匪也是需要战斗的,损失的不仅是兵器甲胄,更有可能是人命。
作为商队的成员,千里奔波只为财,为的可不是见义勇为铲山修路,所以,注定他们是无法认可罗开先手下人的观念的——他们顶多作为见证者。
至少暂时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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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节 乱石山
所谓乱石山,这种地名实在太过直白没什么特色,因为顾名思义,乱石堆积成的山,这种地形太过常见,可说无处不有,只不过在河西这片积土高原上,就显得有些稀罕了,地处河套地区,银州与绥州之地多是黄土堆积的丘陵与沟壑,这处乱石堆砌的所在也就变得有些突兀。
乱石山怪石嶙峋,灌木丛生,因有无定河水滋润,草木竟然很是兴旺,而乱石与草木纠结在一起,再加上地形崎岖,使得乱石山非常难以穿行,即便是冬天,干枯的灌木和杂草加上积雪也是天然的隔绝,生存于其中,唯能通行的只是野兽走过或者多人多次试探出来的羊肠小路,单人匹马牵行或可勉强通过,大队人马想要快速通过是想都不要想的。
在这个年代,乱石堆砌的地方不能成为草场放牧牛羊,也不适合开垦种植农田,原本是无人问津的所在,但四周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都在常年战乱,这个地方就成了一些人躲避兵灾之所。
势有强弱,人有善恶,弱势的人却不见得都是善良的。在这无人管束的地方,人心的恶被无限的放大,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乱石山就变成了藏污纳垢的所在。
沙陀人刘彪到此不过一年,凭着一口斩马刀和如他名字一样彪悍的体力成为了方圆百里的统领,其实也就是强盗头,哦,还有个匪号,名字叫做虎三刀,这匪号的寓意既是标识着他的名字,更。
乱石山虽说面积不小,但一不能提供粮食,二不能放牧牛羊,唯独能做为食粮的只有山间狡猾的野兽。
但山间野鹿野羊野兔之类能有几只?身手够好能抓住猎物的人又有几何?所以,注定是难以满足太多人的胃口的。
加上彼此争斗,还有恶劣的环境,人口变动和减员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如此多的变数,以至于刘彪收拢的手下不过千多人。不过好在一点,这千多人中,除却几十个年老力衰的杂役,余下的无不是能够轮刀子砍人的厮杀货。
整合了如此多人数,刘彪也算在乱石山站稳了脚跟。
只是人心却是不稳的,四周除了穷乡僻壤就是两方军州,夹缝中生存又哪有那么容易?
不过,这厮也算是占得了好时机——待到他落稳脚跟之后,恰逢党项与赵宋合议,在银州开设了榷场,守着商路的千多人得到了**的机会。
这厮的脑袋还不算空,知道依靠千多人在乱石山自保可以,进攻却是万万不能的。他手下有几个腿脚勤快耳目灵通的家伙,掩人耳目的驻留在银州和绥州探听各路消息,每逢有背景深厚的商队路过,他是偃旗息鼓丝毫不动的,若遇多家小户组成的商队……那就是他眼中最好的猎物,什么盐巴、粮食、丝绸、皮货、沙金、药材……所有的一切他是来者不拒。
论占山盗匪的行当来说,要财不要命是时下的规矩,这个刘彪却是个另类——他既要财又要命。
按说这样的做法势必使得他结下大量仇家,但他这种做法却也恰恰迎合了大商贾的利益,于是一来二去的,这个商路上的匪盗竟然与许多赵宋背景身后的门阀有了联系,而这刘彪镇压了自己的敌人,对内和周边也颇为豪爽,一时倒也兴旺了起来。
兴旺的标准其实也很简单,一是财,劫来的货物得以顺利销赃,有了钱财之后就有了门路,而有了门路,赵宋边军中的兵甲都能淘来几副,若非那甚么床子弩管控甚严,怕也能用损耗的名义淘弄出来;二是人,从最开始手下只有百十人跟随他提着脑袋拼命,到如今四方前来入伙的几乎每天都有,甚至有时候还有犯了军纪的逃兵前来入伙,这刘彪毫无顾忌,只要能听令行事,过往来路一律不究全部收下,于是乎,短短大半年的时光,他手下的匪兵愣是从百多人扩张到了千多号。
手中有财,手下有人,刘彪又怎能不兴旺发达?
所谓人往上走,在这时代也是同样的道理,兴旺了的刘彪不再满足于吃饱喝足有女人,他开始想着拥有更大的名望,掌控更大的地盘,正当他谋划着对付一些背景略差的大商队时,罗开先率领的这队人马进入了他的眼线。
……
贾仁警示罗开先的时候,刘彪这厮正带着人马在商路上布防。
“大王……不不……将军,咱真要正面攻击那甚么灵州人啊?”一个脸色蜡黄的汉子一边跟着忙碌,一边向刘彪打问。
“娘的,**生,再敢乱叫,老子割了你的舌头做下酒菜!”指挥人安置了一个粗制滥造的拒马之后,刘彪骂骂咧咧的吆喝道:“若是大汉(沙陀人刘知远所建后汉)还在,凭老子宗室身份,至少能做个大将军,什么灵州人,道听途说的话能当真吗?”
**生其实除了脸上无须少有风霜之色,没有半点书生模样,对刘彪的喝骂也没在乎,蜡黄的脸上只是稍稍皱了皱眉,便又接着说道:“将军,道听途说固然飘渺,然空**来风必有其出处,灵州来客有四百人,想必都是久经战阵之辈,将军麾下……只有一千能战之人,如此一来……”
话说到一半就没了下文,刘彪却明了对方的意思,开口便道:“狼走千里有肉吃,兔子跑得快却只能被吃!老子若能正面交锋打败了灵州人,党项那边几部人岂不对老子另眼相看?还有……你这书生,昨日跳蚤那厮从银州回来,传信对方有四百人,你可知还有别的讯息?”
**生的脸顿时尴尬了起来,“将军,你知我昨日……”
“娘的,你这色胚,迟早死在女人身上!”刘彪瞪着环眼骂了一句,才继续道:“跳蚤昨日回报,那灵州人都是一人双马,每匹马都有至少七尺高,神骏得很,跳蚤分不清马种,但猜测是传闻中的天马!老子仔细询问过,跳蚤那厮绝不敢妄言欺骗老子,书生你说,若是老子有了近千匹天马,还用看这绥州守军的眼色吗?!”
**生的眼睛兀然变得闪亮,来回踱了几步,才抬头说道:“我等久居此地,算是拥有地利;我等人数倍数于灵州人,算是人和;至于天时……那灵州人心急赶路必定疲劳,我等却据守此地以逸待劳……天时地利人和俱在我等,将军此举大为高明!不过将军谋算差矣,若真能俘获近千匹天马,不用多说,只要献上一半给皇帝,也必能混个招安,那时将军没准能做个镇守一方的将军,可就不是眼下只有千许乌合之众了……”
刘彪的眼睛瞪得老大,眨了又眨,半天才醒过味来,抬起巴掌在**生的肩膀上拍了拍,“嘿,你汉人都说书生肚子里肠子都是花的,老子今天算是长见识了!不妨告诉你,跳蚤那厮昨日还说,那灵州人队伍中有两个小娘,生得如花似玉,比因你而死的州官女儿漂亮多了!”
“此话当真?!”**生肩膀向下塌了塌,刚要恼火,便听到下文,瞬时间他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抓着刘彪的衣袍就追问道,却丝毫没有在意对方揭他的短。
刘彪也没在意对方的急迫,“跳蚤是你们汉人,他说的漂亮小娘肯定合你的调调,不过……想要小娘,你这**鬼可要给老子尽心!”
“将军但请安心,殷某必尽心尽力!”有了向往目标,**生忙不迭的开始表态,然后很是狗腿的松开刘彪的衣袖,甚至还帮忙拍了拍上面的灰尘。
“娘的,还不快去忙!”刘彪得意的笑骂道。
“是,是……将军!你们几个,来这里,拒马后面需要挖槽顶住,懂不?挖不动?蠢货!不会去找锄头!”**生则开始狗腿的跑前跑后,比之前只是抱着木刺应付差事勤快多了。
这狗腿书生自然不是轻易被忽悠的,除了女色,他说给刘彪争取招安的想法也不是空言,若是真能俘获高大的天马,皇帝招了刘彪做将军,他本人混个正经军师之类也是理所当然,那之后别说什么州官之女,节度使的女儿也可以想想。
刘彪的想法也不简单,**生这人有些才华他是知道的,但是受制于人的事情他是有些不甘心的,所以**生的话他也就顺耳听听,什么招安之类他是不放在心上的,只是真若能俘获大量强力马匹,他便可以不再局限在这乱石山,不说战力的提升,就是跑路也要方便多了。
两个人说话并未压低声音,身旁的拥蹩自然听得清楚,彼此之间一传话,自是变成了所有人都知道的秘密,自然而然的士气大盛,而能在乱石山这块地方生存下来的家伙,自然都不会对马匹陌生,知道这次要面对的队伍中有大量天马,更是充满了干劲,有那想象力丰富的,更是做起了自己骑着高头大马纵横河西的美梦。
一时间,乱石山侧的山路上,千多号山匪忙乎得热火朝天,各种拒马、木刺、乱石布置得密密匝匝,除了中间一条狭窄的通道,把个山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待到“工事”完成之后,这群兴奋的盗匪更是不用人督促,开始磨砺自己手边的刀剑,恨不得那骑着天马的灵州肥羊马上到来。
……
所谓天时地利人和,**生分析的并不差。这样的盗匪虽是乌合之众,但能在乱石山生存下来,他们并不比寻常的军队差多少,若是单轮个人战力来说,他们也并不比赵宋边军逊色,如今更被两个擅长蛊惑人心的家伙鼓动了起来。
就像草原上的狼群,狼王和狈合作,整饬了狼群,开始携手围猎。
只是……他们的这种愿望会实现吗?( 就爱网)
第二十四节 应对
以全骑兵队伍的普通行进速度,十里的路程至多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事实上,只在贾仁告诫罗开先不久,两个前队斥候就奔驰回来,“报将主,前方三里,有一队人马拦了去路,看模样应是贾先生所述乱石山盗匪!”
前探的斥候手中都有望远镜在手,所以罗开先并不担心斥候们过于靠近有什么危险,他稍一思索开口便问:“他们有多少人?你二人确定他们不是过往的商人?”
其中一个报讯的斥候大声回复道:“秉将主,我们抓了十一个舌头,确定他们是拦路的匪盗,为首的名叫刘彪,据传乃数十年前沙陀人所建汉国后裔,擅使一把斩马刀,精通骑术,麾下匪众数量约有千人,他们守在一处四处乱石的开阔地,不过他们弄了很多阻路的路障,能够通过的地方仅能容两骑并行,其势绝非寻常商旅,他们更有数百骑守住通道,两侧乱石中也有步战手据守……”
看来贾仁这商人没有说谎,罗开先暗地揣摩一个详细,开始盯住斥候追问详情,把两个斥候的探报汇总之后,打发一个人回去传令继续盯着,随即下令身边人,“传令,整队停步!什长以上军官全都过来这里!”
少顷,行进中的队伍戛然而止,除了伍长留下还在维持秩序,余下的军官包括奥尔基等人全部快马集合到罗开先停步的位置。
罗开先冲着留下的斥候命令道:“把你看到的一切在地面上画出来,然后讲给所有人听!”
斥候大声应诺,随后便在路旁挑了一块稍微平整的地面,用匕首在上面刻画了起来。亲兵队的人从进入那天起,第一件事是行为操范,第二件事便是文字语言和绘图。所谓文字语言不必解说,绘图可不是要他们学画当画师,而是绘制各种地形图,不但要会看,还要会画,这是调人进亲兵队培训历练的关键课程,同时也是斥候兵的基本技能。
于是,商路上出现了这样一景,一个蒙头蒙脸的家伙在地上刻画,周围一群高大壮汉或蹲或站围成一圈,彼此校对问询。
而商路的中央,大队的马匹停驻在上面,它们背上的骑手虽然被勒令停下,却没有丝毫慌乱,而是在各自的伍长指令下调整自己和马匹的状态,有机灵的伍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根本不用人命令,直接招呼自己的伙伴把盔甲卸了下来开始披挂。
这种突如其来的紧张气氛,李姌和葛日娜已经太过熟悉,毫不慌张地在几个女汉子的护持下整顿休息。两个小娘都是聪明人,知道这会儿最重要的不是缠着男人问来问去,而是第一时间保护好自己。
之前一路数万里,她们早就习惯了。
队伍的同行者贾仁一行几十人却陷入了慌乱,人昂马嘶地闹成了一团。
这个问一句,“大掌队,是否有贼人来袭了?”
那个说一句,“大掌队,我们该怎么办?”
有些六神无主的贾仁凑巧看到了不远处几个亲兵正在披甲,甚至有动作快的正在给战马披挂半身铠,见多识广的贾仁顿时平静了下来——这队人都是具甲重骑!难怪他们的战马如此高大!
兴奋起来的贾仁跳下了马背,高声叫道:“都吵嚷作甚?瞧瞧尔等,乱成一团……前日谁在某面前夸口遇到山贼来两个砍一双的?”
一群扶着马背上货囊的伙计顿时肃静了下来。
这些家伙也不是胆小鬼,只不过遇到不熟悉的情况一时乱了手脚而已,有机灵的伙计敏感的注意到了东家的神态——那不是紧张和惶恐,而是兴奋?
没错,没能见识却总归听说过,贾仁可是知道具甲重骑是个什么样的怪物,刚一看到有亲兵在套外甲挂马铠,他就深深明白了为什么在不久前罗开先那样一副说话的腔调,具甲重骑或说重甲骑兵在这个时代就是无解的存在!尤其是在这样还算平坦的山路上,谁能阻挡?
而更重要的还有一点,贾仁也是刚刚醒悟到,能训练出这样一只重骑的将军又岂会是寻常人?至少不是区区匪盗所能阻挡的!
安抚住了手下的伙计,贾仁又爬上马背冲着罗开先所在的地方奔去。
围成一圈的壮汉没引起他的注意,贾仁跳下马快步走到罗开先面前,气喘吁吁地直接问道:“将,将军,可是有盗贼来……袭?需要鄙人如何应对?”
“嗯……盛行兄稍安勿躁……”罗开先转头瞥了一眼急匆匆走到身前的贾仁,开口便道:“区区乱石山盗匪,毋须盛行兄忧心,但请就地结阵自保即可,杀敌之事自有本将之手下代劳……不过本将这里尚有一事需盛行兄配合,不知……”
“但凭将军差遣,鄙人无有不从!”听到不需手下联合作战,贾仁心中松了口气,待听到后文,根本不管内容是什么,忙不迭的应声许诺。
“眼下绥州的防御使……当是李继冲,不知盛行兄可熟识?”罗开先问道。
贾仁脸色有些诧异,却依旧不动声色地答道:“不敢称熟识,鄙人多次过往绥州,倒曾见过几面。”
罗开先抬头观望了一下天色,又看了看四周原地忙碌的战士,信心十足的说道:“天色尚不足午时,稍后本将会带人杀散阻路贼寇,请盛行兄择选心腹之人,派往绥州报讯,就说本将送一场功劳给他!”
贾仁同样抬头看了看天色,心中的困惑却更大了,乱石山匪众千多人,之前不是没有人想过剿灭他们,但均折骨其中,这罗将军虽是不凡,但半天时间杀散盗匪?怎么听都像是虚妄之言。
只是罗开先脸色如水,威势甚重,由不得他来质疑,他能做的也只能是遵令行事。
安排打发了贾仁,罗开先的注意力重又回到自己的一堆手下身上。他眼前有奥尔基这个大头目,还有四个曲长、四十个什长,众人都了解了具体情况,近百只眼睛都把目光投在了他这个将主身上。
没有丝毫不自然,罗开先扫视了一圈,每个被他看到的家伙都不由自主挺直了腰杆,目光里的跃跃欲试更是让他感到好笑与欣慰,“行路赶路索然无味,你们这些混蛋都忍不住了吧?!”
见主将语气轻松,众人心中都是一阵畅快,几个性子粗爽的家伙更是齐声呼喝道:“是,将主!”
罗开先没好气地瞪了起哄的几个混蛋一眼,正色说道:“此次路遇匪盗,是自出灵州之后所遇首场战斗,嗯……之前在夏州城外那次连热身都不算,同时,这里的位置很敏感,敏感这个词你们都懂了吧?因为过了此处接下来的地方就是赵宋辖地,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宋人等着看我们的表现……”
话说到一半,他停了下来,给手下人思考的时间,这是他培养人的技巧。
要知道他身边所谓的亲兵营,实际上作为亲兵只是少部分职能,更多的是没有正式名字的军官培训营!所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东行营队万里奔波落足于灵州,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这队人的一举一动,不知有多少人在等着罗开先犯错。
之前的一路上罗开先手下的军队表现可称得上战绩出众,但是还远远达不到罗开先的要求,尤其中低层军官的素质急需提高。可是心头的紧迫感让他没耐心等着一切稳定之后建立军校培训人员,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他现在所执行的一套——从伍长什长中精选人员带在身边在实际演练中培训。
实战中训练比课堂上的学习来得更深刻迅捷!罗开先深信这一点,他的目的也很简单,就是更加有效的提升这时代古典军队的效率,同时他也期望,当有一天需要扩充军队规模的时候,可以有大把的中低层军官撑起一只新建队伍的骨架!
眼前的所有人都有可能是未来的一颗种子,罗开先对他们有着殷切的期颐。
停顿了半响之后,罗开先接着说道:“这次的敌人数目不少,是我们的两倍还要多,不过我们从来不在乎敌人有多少,不是吗?!”
“是,将主!杀光他们!”所有的军官在罗开先提高声调之后齐声呼喝,血气开始上涌。
罗开先挨个打量了所有人的神情,然后才沉静而坚定地说道:“此次战斗,除轮值护卫小队镇守后方,余者全员参加,本将军会负责射杀敌人的首领,余事由你们自选发挥,奥尔基负责统筹,谁有疑问?”
被点名的奥尔基上前一步,与他身后的其他人一样标准立正姿势,整齐而坚定地朗声喝道:“没有疑问!”
罗开先同样站得稳稳地,“本将宣布此次作战目标,诸位注意听好!本将射杀对方首领之后,会退守轮值护卫小队,余敌任由你们发挥……要求!最大限度灭杀所有敌人!保存自己,不得有伤亡!提示!鉴于地形复杂,你们需要分队选择各自任务,需要有人预守敌人退路,需要有人前突吸引对方的弓手箭矢,需要有人破击敌人路障,敲碎他们的外壳……”
“得令,将主!”几十人同时行军礼并同声应喝的场面,还是十分震撼的。
在众人准备告退的时候,奥尔基朗声问道:“将主,是否纳降?商队贾仁那方会否参与进攻?”
“降者留后处置,商队不参与进攻,轮值小队要同时戒备他们!”解答了询问之后,罗开先放松了口气,嘴角勾了勾说道:“本将适才说过不许有伤亡,这次若有哪队有人阵亡,他的直属上官不但考核降等,还要给同僚洗底裤!哪队受伤的人最多,他和他的人负责给同级队友擦靴子!”
话音一落,顿时给热血上涌的军官们浇了一盆冷水,哀鸿遍地不至于,但每个人的脸色都有点苦。( 就爱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