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节 见访客 三
曾易行来得很快,而且他的排场可要比吐蕃人边巴大多了,除了等候在外面的侍卫三十多人,带进罗开先这位主将会客厅的随从就有四人。
或说之前与边巴的谈话还留着余韵,外加暂且不与赵宋直接硬抗的想法,看着由侍卫引领鱼贯而入的五个人,罗开先皱了皱眉毛,还是站起身对着最前面的曾易行朗声说道:“罗某见过贵客,曾兄请安坐!”
曾易行是个面白少须两鬓有些白发的中年书生模样,虽是官位高居转运使,却并没有在罗开先面前表现出他的自傲与矜持,反倒是和气,拱了拱手,“曾某见过罗将军!”
话音一落,他刚想要落座的时候,他身后一个年轻的随从叫嚷了起来,“且慢!王大人休要丢了我宋人官员的颜面!兀那罗某人,区区穷乡僻壤万多众,也敢妄称将军?来客不迎,见客不拜,请客不恭,何等无礼,你在羞辱吾等焉?”
罗开先本来平和的脸瞬间沉了下来,眼睛眯了眯根本没理会叫嚣的人,反把目光对准了曾易行,“曾兄,这是你的政敌派来陷害你的?还是你想要羞辱罗某?”
曾易行的脸也变了,快速转过身对着跟随侍立的几个人大声喝道:“宏明封了他的嘴!王诺你最好别动!”
随着他的话语,一个明显是亲卫角色的壮汉错了一步,抬手扭住叫嚣的年轻人手臂,趁着对方弯腰的时候,另一只大手结结实实地捂住了年轻人的嘴巴!
几秒钟前还在大放厥词的年轻人至来及说了两个字“你敢……”,就被彻底控制了口舌与手脚。
另外一个被称作王诺的壮汉显然是这年轻人的侍卫,稍动了半步便因为宏明的举动而停了下来,双手向两侧摊开,脸上满是无奈和不甘,却再不敢妄动,很显然,他没有信心在宏明手里把人救出来。
罗开先就站在原地,双眼注视着身前的这场无声的闹剧不发一言,与他同样表情的是驻足在他身后做书记员的努拉尔曼,而门口方位,侍立着的安提亚诺的右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对罗某人的身边人来说,一路凶险的场面见得太多了,三五个外人这样举动都不值得眨眨眼皮,努拉尔曼这个战力最弱的小子都不在意,安提亚诺则只是提刀并不上前,因为访客在灵州营地内部是不允许携带兵器的,进入这个厅堂之前更是经过搜查,手无寸铁想在将主罗开先的身前占便宜?
诺大个灵州营地十数万人,不会有任何人有这个信心。
被曾易行称作宏明的护卫手脚很是干净利落,翻手几下从手腕上解下一根细麻绳把年轻人双手倒背捆上了,再一转手在年轻人身上撤出一条丝帕,横向就把那张喷粪的嘴巴给勒上了。
而停住了动作王诺则站在原地呆若木鸡,被勒住了嘴的年轻人同样连挣扎都不敢。
盯着处理好了所有,曾易行才缓慢的转回身,脸上满是尴尬的冲着罗开先拱手解释道:“罗将军切莫误会,曾某从未有羞辱将军之念,至于此人,倒是叫将军一语中的,这位也不是曾某的随从,而是韦州知州王勖的公子王琛。”
这样好像只能存在后世烂文小说或电影中的一幕居然发生在自己面前,罗开先的感受是——很荒谬很奇怪,被人辱骂首先的反应当然是愤怒,但是对方几个人的反应却让他有些迟疑,因为这一切太像是在演戏了,在对面曾易行开口致歉的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对方那张看着很是谦和的脸透着说不出的虚伪。
只是,稍加思考之后,罗开先决定静观其变,如果对方在演戏,他倒想看看对方怎么进行下去,如果不是,那么这位送了厚礼过来贺喜的曾姓高官总要给自己一个说法。
他清了清嗓子,盯着表情依旧尴尬的曾易行说道:“曾兄这位侍从倒是身手利落,只是……这等不明实务的蠢货居然是知州的公子?还在曾兄的侍从里面?”
面对罗开先的诘问,曾易行的脸色愈发苦闷,“罗将军,还请将军饶恕这王琛年幼妄言,曾某会把这个不识时务的后辈押送出去,此事……曾某必会给将军一个交代!”
“交代?”罗开先再次眯了眯眼睛,“也好,本将大婚之际,不合见血光。曾兄是贵客,又是初见,罗某自是主从客便。”
“谢将军美意!”听到罗开先放话,曾易行总算松了口气,又是一个深躬作揖。
深躬这种礼节可不能轻受,罗开先也不想真的无礼,直接上前一步侧身托住对方的手肘止住对方的大礼,开口说道:“曾兄,切勿如此!只是曾兄可要派人看好这位知州公子,今日这厅堂之事若要传了出去,本将的军兵不会妄动,只是部下民众恐难饶了此人。”
被押着说不出话的年轻人王琛本来还能站住,听到罗开先的话之后身子猛颤,若非被人抓着后颈,恐怕早就腿软脚软畏缩在地。
而本该做决断的曾易行却仿若被罗开先的话吓傻了一般呆愣地站在原地,说不出任何话来。
整个厅堂内众人的表现都映在罗开先的眼中,他再懒得计较发生在眼前的这种无聊的情节。很显然,这是一场赵宋官场无聊的内斗,而这个什么公子王琛显然是个眼睛发育不健全的白痴,在错误的地方牵扯到了错误的人,而这个曾易行要么是个深藏不露的伪君子,要么是个借力打力的高手,很显然,能做到一地转运使高位的人,绝不会是个傻瓜。
想到这里,罗开先断然道:“安提亚诺,送这位尊贵的公子出去!曾兄,可还有话要同罗某分说?曾兄?”
比几个宋人高了一头的安提亚诺大步上前,抬手冲着被称作宏明的侍卫抬手示意了下,后者抓着瘫软的贵公子王琛就开始向外走,而王琛始终没敢妄动被称作王诺的侍卫则在宏明的眼神注视下同样走向门口。
好像梦醒一样,曾易行有些磕绊的说道:“学生……本官……曾某是客人,自当客随主便,罗将军,曾某还有事要与将军商洽……还请将军饶过王琛之性命……”
这是要扮演书生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罗开先心里嘀咕着,脸上却依旧的纹丝不动说道:“他的性命在他自己手里,曾兄!请安坐,对本将军来说,曾兄你是位不请自来的客人,还请直抒来意!”
被一场闹剧横扫了之前与吐蕃人会谈的好心情,罗开先觉得自己没有把所有人杀掉或驱逐已经是最大的善良,也再懒得与这书生模样的赵宋高官打古腔,直截了当的摆出了他习惯的军人做法。
彻底失去了主动的曾易行带着他仅剩的一个谋士随从坐在了罗开先对面的高背椅上,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带着坦然的神情说道:“再次向罗将军致歉,曾某月前得知将军安扎于灵州,半月前听得将军大婚,待到出发时,知州王勖才令其公子王琛随行……”
罗开先抬手示意,止住了对方的诉说,“曾兄,不必提起那个小丑,他与罗某无关!只说曾兄你本人,前来为罗某大婚贺礼,曾兄是承贵国皇帝之使命?”
“啊,不!”罗开先话语中提起宋帝就像诉说一个平常人,曾易行却丝毫没有在意这点,而是简单否定了之后解释道:“前来灵州乃曾某一人之意图,与吾皇毫不相干……实则……罗将军,请恕曾某直言,两月前,曾某初至韦州,听过境行商提起远在千里之外博州数万人大战,那行商细数将军麾下之勇烈……还有能浮在空中之大球飞车,曾某心向往之,故萌发此念,恳请将军允可一观……若能售卖与某,曾某倾家荡产在所不惜!”
罗开先犯难了。
之前的所有设想都是错误的,眼前这位赵宋高官,既不是什么深藏不露的伪君子,也不是什么老奸巨猾的名利高手,反而是个痴迷新奇物事的技术型的家伙!
有心想要一口回绝,却又想到之前收了对方百多匹绫罗绸缎、数十斤茶叶以及二十套精美瓷器的厚礼,尤其是第一样更是深得李姌的欢喜。所谓拿人的手短,这种拒绝的话真的是难以开口。
想要答允对方,罗开先又担心技术扩散会给未来带来压力,具体所知,时下的赵宋可不缺乏能工巧匠,浮空车也真的不是什么精奇神妙的无敌神器。
更关键的是,浮空车这种器具看着简单,带来的衍生效应却让人难以把握。浮空车这东西首先打破了这时候人们对于天空的认知,而其本身也蕴藏了许多技术,譬如毛皮的粘合工艺、火油的材料价值、火油储罐的制造工艺、皮绳节点的结构工艺……任何一项拿出来,都有可能改变这个时代的行业标准。
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
罗开先心中念头狂转,有宋一代,文人士大夫多如牛毛,技术型的官员可是很少见,眼前这个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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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节 见访客(四)
细数东方古代史上有名望的术数大家,或者说科学家,从春秋战国时期的墨翟开始算,加上鲁国的公输班,汉代的张衡、蔡伦,南北朝时期的祖冲之、郦道元诸人,数到宋时有几人?
罗开先唯一知道的只有一个沈括,还知道一个发明家毕升,但后者只是一个大匠,并非官员,至于前者,这个时候尚未出生。
那么这曾易行到底是何人?
脑袋里一个个名字来回转,罗开先有些搞不清楚了,眼前这位曾易行是赵宋的地方大员,显然不可能冒名初访,若说宋时的王、曹、杨、折、石等大姓,他倒能数出一堆,而曾姓,他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沉默思考的罗开先给会客的厅堂的气氛带来一阵阵压抑,居于官位的曾易行抗压能力好些,倒也还能承受等待结果的心理压力。他身旁的谋士就没有这个底气了,传闻中罗开先可是杀人如割草的恐怖人物,何况之前的贵公子王琛只不过说错一句话,就被堵住嘴巴推了出去,唯恐东主提出的要求惹怒这个高大威猛的将军,身体瘦弱的谋士忍不住坐在那里颤抖了起来。
静谧的厅堂里,一阵上牙打下牙的“嗑嗑”声响了几下。
突兀的声音惊扰了罗开先的思路,他敏锐的把注意力投注到了这个始终未发一言的随客身上,发觉对方胆小的快缩到桌子下面,遂不屑地把目光转向曾易行,“曾兄,你这随从叫甚名字?胆略实在欠佳!”
“罗将军说笑耳,此为曾某族中旁系子弟,名固字百川,平素四体不勤,仅为曾某随行文吏,如何能承受将军之威风霸气?”对罗开先的性情实在不了解,曾易行说过之前的想法就后悔了,这会儿听罗开先问起,忙不迭地说起好话来。
“曾固,曾固?”重复默念了几句,罗开先心中突然想起了一个名字——曾巩,他忍不住暗嘲自己,昔年学过的东西都还给老师了,居然连唐宋八大家中的人物都忘记了。
想到了关于曾姓的记载,他在心中默默推理,又想起了一个宋初因性格耿直与寇准齐名的人物,他沉了沉心思,不提是否允许曾易行观摩浮空车之事,而是开口问道:“曾兄,听闻宋帝有一性格耿直之臣,姓曾名致尧,不知是……”
沉静的等候罗开先决策的曾易行脸上带着惊讶的神色,紧跟着罗开先的话音回复了一句,“那是家父,吾父名字竟能为罗将军所知,真是幸何如哉!”
这便对上号了,曾致尧有个儿子名叫曾易占,便是曾巩的父亲,眼前这位白面书生模样的曾易行想来应该是曾巩的伯父,只是很可惜,后世罗某人可从未见过这位的任何文字记录,想来不是没多大成就,就是他罗某人孤陋寡闻了。
罗开先稍稍有些兴奋,他倒是没有收集名人的想法,何况眼前这位也算不上什么名人,那位还没有出生的曾巩或许必将文名斐然,但却不见得是他罗开先所需要的人才。
他心中的兴奋泰半是因为有了一种切实的触碰到历史脉搏的真实感,之前的艾尔黑丝恩也曾给他带来这种感受,却从没有眼前这般深刻,毕竟他罗开先的文化根底是传承自这东方的土地。
“曾兄家学渊源,应是儒门俊杰,平素也当是专心研习儒门经义教典,,缘何触涉杂学,又如此迫切希翼得见罗某手中浮空车?”因为心情转好,罗开先对曾易行的态度也缓和了许多。
能做到地方转运使高位,曾易行也不是不通世事的技术迷,自然很轻易地察觉到罗开先态度的转变,但之前因为小丑王琛得以见到罗开先的冷酷一面,他说起话来还是恭谨得很,“罗将军所言甚是,曾某家中祖上正是儒门曾子,所学也尽为孔圣所传,至于涉猎杂学,并不违背孔圣旨意。昔年孔圣有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易》也有载,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天下之能事毕矣也1。曾某自幼喜涉杂学,并不曾荒废儒门讲义,不知此番言语能否释将军之疑?”
咬文嚼字的说古文真的不是罗开先的长处,不过因为家中老父藏书很多,他小时候也被逼着读过一些古旧文章,所以还能勉强跟上对方的节奏,不过曾易行说到一半开始引经据典,脸上不由自主流露出的自傲让他感觉有些不痛快,忍不住驳斥道:“罗某读书甚少,又不喜背诵他人之文,故所记难成系统。某记得应是论语之中,有句为孔圣所言,攻乎异端,斯害也己2!不知曾兄可有了解?”
“这……如此……”被一个骁勇彪悍的武人用儒门传诵的语言来驳斥,曾易行还是头一次遇见,羞恼急切加上不知如何反驳,他的脸顿时涨红了起来,而他身旁的谋士曾固则一副目瞪口呆状。
坐在罗开先身侧的努拉尔曼一边记录两方的说辞,一边琢磨其中的道理,他心中那叫一个自豪与得意——自家将主从来都是不吃亏的,无论动手还是斗口,没人是对手。
察觉到身旁小子的小动作,罗开先伸手在敲了敲他身前的桌面,警示这个小子不要得意忘形。重新把目光投注到曾易行身上的时候,他又换了话题,“曾兄,浮空车为我灵州一路迁徙之利器,不便轻授外人。况我灵州与贵国关系尚未明朗,而曾兄为贵国要员,此事实难成行。”
他没想到这位曾姓高官面子薄,居然脸红得像醉酒一般,这时候的官员脸皮都很薄吗?罗开先不得而知,不过这却不妨碍他对对方的好感,不想再委婉来委婉去的,他便直截了当的说出了拒绝的话。
“灵州……罗将军会与我宋国为敌乎?”又一次被罗开先的直言直语震慑,曾易行脸上的红润褪去,首次直接干脆的说出符合他身份的话语。
罗开先轻轻摇了摇头,“罗某率众由万里之外归来,非为征伐,实乃为后辈安身立命耳,河西人少地广,灵州此地水草丰美,正合吾等立足之地。至于与宋国为敌?区区灵州仅有不足二十万众,宋地却有千万众,如此,谈何与贵国为敌?”
“……只是,我等远从万里归来,非是沿途异族成全,而是披荆斩棘踏碎艰辛拓路直行,不惧刀兵阻隔,不畏强权加身,也不强势压人,更不依从他人施舍,求的是一个自在,若有势强于我,玉石俱焚亦不足惜!罗某如此说,曾兄可明了?”
罗开先的用词尽量依从了这个时代的习惯,曾易行当然听的明明白白。
在他看来,东方大势在宋,之前有高祖3一统诸国,又有太宗先皇4覆灭北汉,眼下虽有北方契丹人纠缠不休,但檀渊盟约之后,契丹人终究不足为患,这河西之地,党项人惯多首鼠两端,终难抵煌煌大势,而如此境况下,眼前这位罗将军居然想“自在”?
曾易行是个喜欢杂学的儒生,他终究也是个儒生,儒门讲究礼法,是为修身齐家,讲究辅佐王权统治天下,是为了治国平天下从而完成教化众生的追求与理想。所有这些想法,曾易行一点不缺,听了罗某人一席话,他儒生的那份思想冒出来了,情不自禁地开口说道:“将军之前率众万里之行,曾某甚是钦佩,但将军预想自立,实为不妥之举。将军久居异域,今远行归来,实不知我东方与异域之差别,我朝与敌攻略,动辄数十乃至百万众,绝非西域小国所能相提并论……”
还动辄百万众……儒生的嘴巴真是能说!罗开先在心中暗叹,来到这个时代,他总算有了切身体会,这时代的战争完全是建立在人口人力的基础上的,所谓大军出行,战兵顶多只占半数,余下均为后勤杂务人员,牵涉人员越多,不是说明力量强大,而是组织效率的低下和个体战力的嬴弱,这一点在途经士麦那和安卡拉的时候,他就见过了太多。
强忍住撇嘴的念头,罗开先抬手示意,截住了曾易行的滔滔不绝,“曾兄,请恕罗某不恭,灵州此地非为宋国治下,罗某率众扎根于此,于宋国并无干系。至于今后,灵州与宋国之关系,也非某等二人只言片语就能断然。之前乃罗某多言,旨为与君阐说灵州之心愿,且浮空车乃灵州众立身之器,恰如床弩抛车之于宋国,岂可轻授予人?”
说着说着要跑题,罗开先赶紧收拢话题,与书生说治国那不是自找麻烦?他才没那么多耐心,何况对方还只是初次交涉的陌生人。至于之前多说的话语,他也不后悔,借助眼前这位把灵州的态度传出去或许会引发一些难以预料的变化,却也没什么不可以。
把控了谈话节奏的罗开先做得干脆果决,却害苦了他的谈话对手,被打断谈兴,又听到难以反驳的拒辞,曾易行的脸窘迫得又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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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天下之能事毕矣。出自《周易系辞上》,为成语“触类旁通”的出处。
2攻乎异端,斯害也己。出自《论语为政》,意为研究杂学异说,对人是有害的。
3高祖,赵匡胤。
4太宗先皇,赵光义。
第九十五节 见访客(五)
太憋屈了!
被人拿着自家出产的矛对着自己手中有些破烂的盾,更关键的是脚下所站的地方并不是己方的土地,对手还有强大的武力以及短时间数不清数量的手下!
曾易行觉得自己从没有如此窘迫过,哪怕面对家中说一不二的老父,哪怕面对家中唠唠叨叨从不停歇的老娘,哪怕面对朝中能言善辩的同僚,哪怕面对治下刁钻狡诈的痞兵,从未有任何人能与眼前这个家伙相提并论!
这个高大不像汉人的家伙,即使坐在同等高度的胡床上,也要比自己高一大截!带来的压迫感比朝中那些混不讲理的将门的老兵痞还要大!更关键的是这个家伙还如此年轻!
最让他苦恼的是,眼前这个混蛋无法让人难辨深浅,明明一副武将的模样,却能随口说出平常文人都难以涉及的论语中的词句,还用来对付自己这个孔圣学生的后裔1!而最最让他饱受折磨的是,能与同仁争论无数个回合的自己却无法反驳对方的诘问!
淳厚的男声又一次响起,涨红着脸脑袋里不停暗查所学的曾易行听到对面那厮说道:“曾兄为罗某大婚贺喜远途而来,又有重礼馈赠……罗某也非不近人情,自不会让曾兄你空手而返,我东归众虽初至灵州,所产却非仅有浮空车,容许出售之物也有百多种,稍后罗某会令人送一份清单与曾兄,曾兄若有兴趣,尽可挑选若干!”
“清单?”曾易行木木呆呆地重复了一下他有些听不懂的词。
“喔哦,清单者,货品行文也!”罗开先随口解释了一句,神色坦然又真诚,就像他所说的那样,尽管这次对话谈不上有多么友好,他却并不想与对方真的闹僵——那并没什么好处,所以他缓和了语气,提起其他的物品来转移对方的兴趣,而且,他也相信营地内的诸多产品能够让他提起兴趣,当然,是保密项目之外的产品。
如他所愿,曾易行的兴趣果真提了起来,“不知罗将军所说为何?”
“有铅笔、羽毛笔、肥皂、香皂、花香精油、牙刷牙粉之类小物件,前两样乃书写工具,后几样为清洁之上品,适合曾兄带回去送给家中女眷!”罗开先随意的说了几样,然后就发现对方懵懂的模样,才有些歉然的解释道:“恕罗某疏忽,此处可无样品供曾兄查验,稍后递送清单与曾兄之时,自会有人将样品呈上,包管曾兄满意!”
曾易行忍住百爪挠心一般的好奇,强自镇定的问道:“不知何等稀奇物事,为何曾某从未听人提起?”
“哈,此乃罗某部众于沿途收集材料,抵达灵州之后新近试制之物,数量稀少,连某这营地中都少有人知。”说起这些,罗开先心中也是蛮兴奋的,言罢还难得冲着曾易行挤挤眼睛,“曾兄于此冬日远行,想必家中女眷甚为惦念,花香精油香气宜人,可为曾兄弥补内宅女眷之神物!”
“真有如此妙物?罗将军可不能诓骗于某……”曾易行的表情瞬间微妙了。
都说男人在一起谈论女人是拉近关系的最佳方法,好像无论那个时代都不例外,至少眼下罗开先觉得得到了一个例证。
这场由言语冲突开始的会面也进入了尾声,名叫曾易行的赵宋高官虽然有些单纯加天真,但终究还是一个经历过官场历练的明白人,而罗开先也刻意收敛自己的脾气,才使得一切能够进行下去,否则会场变杀场,引发的也许会是一场意想不到的战争。
送走曾易行,接替奥尔基的安提亚诺晃着脑袋走进会客厅。
“接下来,还有什么人会来?”日程是奥尔基安排的,罗开先也不知道,他只能问这个有些不着调的亲兵队长副手。
安提亚诺赶紧规规矩矩的站好,“将主,本来还有那些于阗人,不过奥尔基去处置还没回来,除此之外,再没有需要将主接见的人了。”
于阗人?与己方的关系不大,有奥尔基出面处理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罗开先并没有放在心上,他施施然地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安提亚诺,先前那个口出狂言的小子如何了?”
“那个……小子被他们的自己人打了一顿……”安提亚诺颇有些眉飞色舞的说道。
被自己人打了一顿?老罗来了点兴趣,再问的时候,才听安提亚诺绘声绘色的描述了全过程。
原来那位贵公子王琛真的如曾易行所说,在他出行之前临时加入队伍的,平素为人嚣张跋扈,只是他背景深厚,曾易行拿他也没办法,因为他的父亲是韦州知州王勖,祖父是赵宋的当朝宰相王旦,故一路上没人愿意招惹他,眼下到了灵州这种摸不清深浅的地方,他还要大放厥词,等于是把所有人的生命放在了别人的刀口下,他不挨揍谁挨揍?
有了曾易行那个叫做宏明的贴身侍卫带头,在被推出会客厅说清了原委之后,连他自己的亲卫都不敢帮手了。
暗叹了一句什么时候都有坑爹货,罗开先之前见过的曾易行的印象更好了些——至少这个赵宋官员还是有些操守的。至于王琛这种角色,他在后世也有过接触,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类词汇专指的就是这类货色,盖因这里人物往往背景深厚,总能像癞蛤蟆一样时不时跳出来恶心人。
“只是打了一顿,没断胳膊没断腿?”罗开先盯着安提亚诺,有些好奇的问道。
亲兵副队长被他盯得浑身不自主,磕磕绊绊的说道:“将主你没下令,我可没敢乱动,那赵宋官员的随从自己动手打的,那叫做宏明的侍卫带着几个人用他们的刀鞘狠抽,那厮腿脚无伤,牙齿少了一半……将主你还生气,要不我带着人把他们都……”
说着话,这个混血的家伙还比量着自己脖子做了个斩首的战术手势。
“去、去,滚蛋,到门外守着去!”罗开先没好气的命令道,每次看到眼前这个混蛋他他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对手下太好了,百多号角斗士里面怎么出来这么一个喜欢嬉皮笑脸的,莫非是被压抑的本性由隐性变成了显性?他也不得而知。
不过有了这个家伙打岔,罗开先倒觉得心头宽松了不少。
之前与曾易行的会谈虽说看起来他很是轻松地占了主动,但面对看似简单的曾易行,他又怎能真正放松?
表面看来曾易行就是个很明显的喜欢杂学的来访官员,那个王琛也不过是个眼睛发育不健全的二世祖,但一切真的就如眼前所见吗?
罗开先并不敢轻易相信所看到的一切,不只是因为对方是初次打交道的访客,更为关键的是对方的身后有一个数千万人口支撑起来的帝国。哪怕他从未瞧得起这时代的古典军队战力,也从未瞧得起这时代的战争组织效率,更不喜欢赵宋软弱的政治形态,但他却一点也不敢小瞧那些把控着数千万人口秩序的高官与皇帝。
能够执掌数以千万计的人口,也就是意味着他们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民意,意味着他们的身上负载着千多万人的信任与希翼。而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或许在见识上不及后世处在同样位置的人,但若论掌控人心,罗开先这位专长于战场杀伐的将军就远远不及了。
对于这一点,罗某人也有自知之明,所以他宁愿带着人在这河西之地打造自己的势力,也不愿意跑到宋境去和一群政坛老鬼勾心斗角。
就如眼下局面,若是稍有不慎,赵宋的大军大举来攻,他是不惧杀戮,但立足未稳的部众会如何?凭借他的战略智慧和手下数万军队的战力,会造成的战果必将辉煌,但那又有什么意义?
血拼之后必将大量消耗整个东方的元气,还会累积难解的民间仇怨……很显然,那并不符合罗某人回返东方的初衷。
想了大把心事,罗开先才恍惚觉得这种走进历史的感受真的很是微妙。
他眼下待在后世的国土上,而他却不是这个时段自己所属于的那个族系所建立国家的一员!这种感觉真的无法说清,尤其是想到也许会在某一天被宋人称作蛮夷,也许会有一天被人当作不愿服从帝王的“叛逆”,或许还会被某些文人记录在书本上作为朝代更替的一部分。
坐在厅堂里的罗开先被自己所想的一切弄糊涂了,知道历史发展趋势的他,感觉自己仿若变成了时间长流的一份子,既随波逐流,又搏浪而击,只是不知自己能否溅起足够大的浪花,能够改变这条河流的流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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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孔圣学生的后裔:曾致尧、曾易行、曾巩这一系曾姓,血脉传承自孔子门徒曾参,是真正的千年血脉传承世家家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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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最近几段的内容有些庞杂,但这些绝然是无法避开的,一个首领所触及的事情,必定会是烦杂无比,绝不会是小聪明或者取巧能够做到的。估计不是很讨喜,不过看到点击量马马虎虎,也就是还在有书友关注,某在此谢谢诸位了!
第九十六节 品评与指点(上)
丙午年冬月十九,黄河畔,灵州营地。
这一天是罗开先大婚之后的第三日,按照唐时旧俗,这一天是女婿带着新嫁娘返家探亲的日子。这种礼节起自何时已经不可考,礼节名字通常叫做回门或拜门,儒家的酸人们则改用了一个文雅些字眼——归宁。实际就是让让新嫁娘的娘家人看看出嫁的女儿过得如何,同时新婿登门也是为了表示尊重,同时要改口称爷娘,要带回门礼、回门钱。娘家则要举办回门宴宴请新婿,以示两家为一家之类的姻亲联盟。
这日一大早,李姌和葛日娜两个就没能再睡成懒觉,早早起来开始梳洗打扮,罗开先也被两个小女人抓着仔细梳理了头发,挽成发髻,穿上华丽的锦袍。
至于回门礼之类,自有人帮着准备,成双成对的物品早就堆叠在一辆四**车之上——这次的礼物就不必有之前那样夸张的数量了,只是必须是双数而已。
琐碎的事情不必再提,待到过了辰时,新夫妻二人骑着马直接到了多数为李家人的单独营寨,千多号李家人都涌在木寨的空场上迎接他们,为首的正是罗开先的老丈人李涅,他的身后是老李坦还有李家的家眷妇人一大堆,按照罗开先的估量三姑六婆不止,三十姑六十婆都有余!
离得还有二三十米,罗开先翻身下马,又快步走到李姌坐骑前伸着手臂接自己新娘子下马,后者骑在一匹与公爵同样高大的阿哈尔捷金马背上,一副雍容华贵的新妇打扮,沿途不知招惹了多少羡慕嫉妒的眼神。
近乎是被罗开先抱下马背的李姌也不大声说话,只是用妩媚的小眼神和自己的男人小声嘀咕,完全是夫唱妇随的贤淑模样,与以往经常骑着马匹风风火火的模样大相径庭,让一众李家人都有些目瞪口呆的惊奇感。
“娘子,你要做什么?”罗开先同样小声的问了一句。
“夫君你不用管,我在做给那些多舌妇人看……前些年,家里好多人都在说我嫁不出去!”李姌抓着男人粗壮的手臂,像一棵缠绕在橡树身上的蔓藤一样婉转而又有力。
新娘子的小算计让罗开先心中莞尔,再不理会旁人的目光,整理了一下衣袍,拉着自己的新娘径直走到李涅面前,弯腰作揖道:“小婿见过丈人!”
把这个他有些不习惯叫别人阿爷这种称呼,当然也不能如后世一样称呼老爸、老豆之类,好在以他如今在营地内的身份,直接称唤丈人更为妥帖。
好在李涅比他更不自在,或许是平素被称作世伯习惯了,听见人称呼丈人而不是阿爷,反倒有些释然。
须发都已经花白的李涅穿着一身藏蓝色的袍服,往日蓬乱的头发也被打理得整整齐齐的,见到罗开先行礼,这个平素不怎么重视礼仪的老汉忙着伸手托起,“贤婿不必如此,快请起,快请起!”
“丈人这是……”罗开先有些疑惑,往日这老汉说话可没有如此文雅——经常习惯守在工坊的老李涅可是的大嗓门,从来说话都是粗声大气的。
老李涅没接茬,而是牵着罗开先的袍袖,难得语调平和地吆喝道:“来来,四娘你也快点,老祖早就等着看你们这对新人……”
言罢冲着还罗开先使了个眼色。
罗开先顿时心中了然,敢情这位老丈人之前是被家里更老的长辈教训过了。他的目光越过李湛等一众人,直接看到了被人用抬椅抬到外面的老李坦。
赶紧快走几步,拉着李姌一同道:“孙婿、孙女见过老祖!”
“快起,快起!”用一张白熊皮盖着身子,鹤发童颜的老李坦的老脸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老菊花,然后用一双满是老年斑的手抓住罗某人的手大发牢骚,“他们不让我这老朽走路,说是怕我绊倒,他们不让我吃肉,说是我这老朽肠胃虚弱……老夫都吃不饱,能不虚弱乎?”
“祖爷,祖爷,你老肠胃不好,上次吃过烤肉,连续两晚没能睡觉,那人是谁?”守在老头另一边的李涅忍不住戳穿了最年长的老翁的抱怨。
“混蛋、混账、土龙子!你又没见到,整日守着你那破工坊,你知道甚?我是没吃饱饿坏了!再多吃几块就能睡着了!”老李坦开始大声地咒骂揭短的孙子,只是声音变得越来越低。
“放松老祖……今天太阳不错,不过起风了,外面不适合你,我们抬你进去!”罗开先强忍住心中的笑意,示意给另一边的丈人,翁婿俩抬着嘟嘟囔囔的老头子进屋子。至于李姌?给老李坦问安之后,就把目光转向一旁的大堆女眷,那里才是她的战场,哦,没错,就是这个词。
至于罗开先,他对李家的闲杂人等一般是不理会的,并非他没有靠近家庭的人情味,而是李家的人显然太多了。这个小木寨里面,至少有两千人——这不是后世三代或四代同堂的小家庭,而是一个传承了数百年的大家族,从大唐的李姓皇族到如今河西灵州营地内的李家,虽然沦落到中亚的他们与曾经的李唐皇室断了传承,但在这个依旧繁衍了千多人的家族中,其中牵扯了多少人的利益纠葛?
那绝不会只是麻烦二字可以形容,而会是一个巨大的马蜂窝。
解决马蜂窝的办法有很多种,显然靠得太近绝不是个好办法,罗开先选择的是冷眼旁观——娶了李姌李四娘是一回事,牵扯进李家内部的利益纠纷是另一回事。
很显然,能叱诧一方的人就没有傻瓜,包括希尔凡平原曾经的唐人老营的大长老李坦,也是如此。
冬日的晴空下,一副老小孩模样的老李坦在回到了木屋内,待到无干的人都被打发走之后,就换了模样。
“三郎该是不喜大家之人心杂乱?”老李坦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说出的话语却直指人心。
罗开先对老头的发问一点也不吃惊,很是坦然回道:“老祖所言不错,人心最是欲壑难填,偏有很多人渴望不劳而获,若老祖身处罗三之位,如之奈何?”
“然……”老李坦吐了一个字眯着眼睛停了半响之后,才回味深长地悠然说道:“三郎对外杀伐果决,老朽甚是叹服,不知预想如何处置内部之琐务?新立约法,凭你那军法处束缚人心乎?”
对着这种长寿老人,任何心机都是没有用的,活了近百年的老人,又在中亚那种异族百战之地,什么样的勾心斗角没见识过?反正罗开先是不敢拿所谓后世的见识来忽悠人的,他只是谦逊地沉声问道:“不知老祖有何见解?晚辈洗耳恭听!”
“油滑!”老李坦斜靠在软塌上,抬起手用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罗开先笑骂了一句,然后才缕着长长的胡须说道:“你那军法处显然是执法之用,杜家慎言(杜讷)、十二郎(李轩)几人则始终忙碌于内务,听闻前些时日,你又召集各家族长商定律条……想来三郎你必是谋划三者彼此约束……老夫所言然否?”
然否?
罗开先忍不住想说太“然”了,一路上这位老长老从未干涉过任何事务,到了灵州又可算是足不出户,仅凭旁边人的转述,就清楚明了的看清了自己的意图,这哪里是期颐之年的老寿星,分明是积年修炼成精的老狐狸。
看着罗开先瞪大的眼睛,老李坦并没有等他的回复,而是继续说道:“一路行来,三郎你把所有俗务都交托出去,而自己专心掌控军队,名为懒于干涉民事,实则民事中所有规矩都是三郎你一手操办,并不担忧民事出离掌控,而你更有军队操控于手……这绝非将门之学,而是帝王之术!老夫可曾说错?”
“老祖睿智!”该说的都被老头说了个底掉,罗开先能说的也只有这四个字了。
“睿智?呵呵……”老李坦笑了下,脸上的笑容却有些凄凉,“老夫真若睿智,就不会保不住儿子性命,别多想,鏮儿之死怨不得你,实是他自寻死路!老夫所言乃你丈人之父,老夫长子李鉫,昔年往事啊……那时唐人营尚在拉伊城不远,时归萨曼家族辖制,吾与张家老祖一同走了一次西秦,即西人常言之拜占庭,闻得元老院之制,归返之后遂与裴卫四家排解内争筹立长老制……少了内争制肘,仅仅五年,工匠营境况便大为改善,老夫那时雄心勃勃,与张裴卫三家联合谋划攻伐土库曼部,试图寻找东归之出路,或在乌浒水南岸寻觅**安身之地,却没成想……”
“没成想萨曼人背信弃义?”听老人说古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罗开先从不缺乏这类耐心,兴之所至,随口插了一嘴。
“没错,没成想萨曼家族背信弃义!”老李坦赞许地瞟了罗开先一眼,对这个重孙婿他是满意至极,否则也不会轻易讲述这些如今已经少有人知的往事,“之后如何,三郎你能否猜到?”
罗开先知道戏肉来了,含糊不得,想了想便很是干脆的说道:“萨曼人背信弃义……应是萨曼家族尚且辉煌之时,土库曼部实为萨曼家族所扶植控制,老祖恐怕谋算有差,不过工匠营仍能立足于希尔凡……老祖选择断尾求生?”
“唉……”老李坦长叹一声,仰面斜卧在了软塌之上,长久不出声,只是几滴浊泪缓缓溢出了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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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补更昨日欠账。
第九十七节 品评与指点(下)
守着一位老人掉眼泪而手足无措的感觉一点也不好,而且还是一位期颐之年的老人,但是罗开先真的是没办法。@頂@点@小@说,开导?劝慰?善意的谎言?别扯了,任何一样举动在一位近百岁的老人面前都是华而不实的虚套活。
所以罗开先选择静坐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老李坦眼角闪烁的泪水已经干涸,他重新睁开了双眼,“三郎怎不像他人一般安抚吾这老朽?”
罗开先轻轻摇了摇头,“放诸他人身上,言语或许有用。对老祖来说,恐是徒劳。罗三不愚,从两年前初至希尔凡,就从未听闻老祖有任何针对萨曼家族之举动,想必早已恩怨两消。”
“啪啪!”老李坦拍了拍手,之前的颓然已悄然无踪,“营内诸多老鬼都称你为智勇罗三郎,真乃实至名归!”
“诸老谬赞!”头一次听闻有人如此品评自己,厚皮如罗开先者也不禁有些脸上发烫。
“谬赞与否,唯人自知!”摆了摆手随意应了一句,老李坦振作精神又慢悠悠地说了起来,“适才三郎所言不差,昔年工匠营确是断尾求生,只不过细节有所差误。当年事发之时,适逢老萨曼年老力衰,家族内部三个儿子争权,老夫与三子交好,二子却偏诸土库曼部……之后的结果是未等吾率众东行,老萨曼的二儿子试图强收吾工匠营为己用,发现不可得时借兵于土库曼围剿吾部三万战兵……”
老人的话语很慢,罗开先却没再插嘴,他能想象得到那时的惨烈,触及了皇权争斗,有涉及了不同部族,想必那时的呼罗珊地区定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当年工匠营有人口二十万众,当然不仅为唐人,尚有许多草原人、高地人、以色列人、亚美人……都死了,死了至少十万人,其中就有老夫长子,小四娘的祖爷,因他乃统兵大将,那一年他年仅三十八岁,土龙子不过舞勺之年……当然,战后那位萨曼家的二儿子也没能讨好,高地人加上土库曼人总计死了至少超过十五万人,包括萨曼家的二子本人和他的手下鹰犬……”或许是堵在心中的往事说出来畅快了许多,老李坦的脸上少了悲伤,却多了更多的慨叹。
那是一场血淋淋的教训,谋划不当或许还要加上处事不密的教训,罗开先能听得出来,他也深深知道,眼前的老人需要的不是什么谏言,也不是什么安慰,只是一个聆听者,所以他一声不言。
老李坦欣慰的看了看一言不发的男人,他很欣慰能有曾孙女婿这样的明白人倾听他这个老朽的唠叨,“知否,那时战场领军之人远没有三郎你之仁慈,女人孩童都会变成刀下之魂,而且多数领军之人会……杀俘,他们毫无顾忌,他们嘴上呼喊着神灵之名,手上却在执行魔鬼之使命!”
勿需细加解说,罗开先就能想象得出所有的一切,对于一群杀红眼的人来说,所谓道德底线就会变得不再存在,何况这个时代除了政治经济之外,更多了宗教和种族两样更加负复杂的因素,可想而知,或许不单是道德底线,人性或许都是个值得怀疑的存在。
他轻轻地问了一句:“老祖,为何从未有人提起往事?”
“提起往事?”或许是因为回到了梦想中的祖地,或许是揭开了挤压心头许久的沉霾,老头的精神很不错,谈话的瘾头十足,“不,对于很多人来说,四十多年前之往事实乃噩梦,即便是彼等高地人亦不愿提起,知否,那场杀戮之胜出者为土库曼部,非是彼等战力强盛,而是人数众多,如同牛马羊一般数目繁多。”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战争结果?罗某人也有些吃惊。
“咳咳……”老李坦清了清嗓子,“此等陈年旧事你只需知道即可,闲时亦莫要想它,那会让你如同吾这老朽一般颓唐,哦……适才老夫想说甚么来的?”
“军法处?帝王之术?长老制?”罗开先试探着猜了几句。
“哦哦,想起来了……”老李坦揉着自己额头有些自怨的说道:“老矣,吾老矣!长老制……老夫曾以为长老制为吾最睿智之举,可以平息消饵族人之内争……实则不然,族无外忧,或可适用,但遇外敌,蛇有多头,令出何门?徒耗光阴耳!待到外敌毕至,仓促应之,胜机何在?势必空耗人命,甚有亡族灭种之危矣!”
老人话语有些跳跃,罗开先却仍旧听明白了,这说的不就是分权与集权的利弊吗?有了老人这话,昔日唐人老营长老制的残余算是彻底告终,自己又少了一分制肘。事实也恰如老人所说,战乱的年代,绝不适合什么分权制,而是必须要有一个足够强大的权力核心,至于所谓的民主,在这个时代完全没有生存的土壤,即便他想提起,也实在缺乏说服力,索性依旧闭嘴倾听。
老李坦兴致上来,也不理会罗开先的反应,而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一家有一家之主,一城有一城之主,一国也务必有一国之主,此灵州之地一切皆因三郎而来,故勿需在意昔日长老之旧制,三郎亦勿需在意他人言语,自管秉直而行即可,至于未来,吾老矣,不知可否看到苍鹰展翅游弋千里之时……”
“老祖何出此言,两年前吾等还在希尔凡徘徊,如今却已落足于故乡之土,今时仅有灵州一地,安知三五载之后如何?罗三或可统御整片河西之地!老祖尽管安心养身,必将亲睹后辈之荣光!”一个人的衰老必定首先从心智开始,罗开先可不愿这位营地最年长的长者沉湎于往事,难得的换了较为激昂的语调鼓舞着老人。
他真的希望这个老人好好的活着,不仅仅是出于珍惜,更是出于尊重。
“三郎有心矣,就依三郎之言,老夫也期待三郎你成为一位王者,甚或皇者!”老李坦欣慰的笑了笑,然后捻着胡子说道:“至于李家,勿需三郎你忧心,百多年前,烨祖就有家训,李家吾之一脉再不涉足王朝更替,前唐皇室父杀子、子弑父,从立朝开始,就已埋下虐乱之根源,若有一日,三郎处身尊位,切要谨记。”
“喏,谨受教!”罗开先坐直身体,恭敬的应诺。
待到老李坦这种年纪,真的可说是无欲无求,但到底是曾经叱诧一方的人物,临到人生终了,偏有值得培养的后辈出现,他真的想把曾经的经验全部传授给这个晚辈,只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只能拣选自己心中感觉最重要的关节来诉说,好在这后辈真的非同一般,所讲事情都能快速把握住精髓。
“哈哈”老怀大慰的李坦大笑了两声,“三郎果然非常人可比,老夫心中甚为舒畅,小四娘嫁与你,于两家均为幸事,若真有一日,三郎你登高望顶,老夫亦不求满门朱紫,只求逢高就低之时,与别家等同相待,可乎?”
“老祖眼光深远,小子佩服!”罗开先不会因了李坦的教导就会轻易许诺如何,依旧是应对一句后,才开口解释自己心中的想法,“请恕小子狂妄,真若有一日罗三当国,必将建立可广泛通行之公允制度,绝不容私人掌公器横行,李家人若想站直行稳,亦务必遵奉而行之。小子所言,老祖意下若何?”
“善!”老李坦拍手叫好,“尝听人言,大丈夫宁在直中取,莫于曲中求!老夫深以为是!行正则身稳,身稳始能立足,无论立足于野,亦或立足于朝!诡谋奇计或可得逞一时,终难有湟湟之势!三郎所言甚得我心!”
被一个年近百岁的老人热情夸赞,罗某人的老脸难得的红了起来,他不善于自谦,也不善于虚头虚脑的哄人开心,所以只能沉默。
“瞧老夫老朽矣,只记得拉着你这后生说话!今日乃三郎你与小四娘回门之日,回门宴该已准备完妥,来,拉老夫一把,去尝尝妇人们准备的吃食,哦,记得帮老夫多拿几块美肉!”话语间,气势沉凝的老头子消失了,那个宛若老顽童一样的老李坦又回来了。
罗开先心中轻松了许多,忍着心中的笑意,轻手轻脚扶起老寿星,转向别屋。
随着老人的步伐有些缓慢,他心中所想的却是轻快得很,与身旁老寿星的对话不单验证了心中所想,刷新了对这时代人心的认知,更直接而现实的是长老制的残余影响得以完美解决,他也勿需担心日后会出现外戚壮大的局面。
而解决了李家的事情,其余各家又有谁能值得他为之被动?
如此,在思想包括权势分配上,他再没有任何包袱,余下的只是择人而用,按部就班的发展,如果没有外来干扰的话——当然那注定不可能,可所谓的干扰真能奈何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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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这一章节并不好写,想了一天一夜,删删改改的重复了很多,但有些事情必须明晰,为之后的稳定发展,一些所谓的政治手尾必须交代明白,譬如长老制,譬如世家豪门与平民,譬如外戚,譬如皇族的传承……
希望可以得到书友们的认可,谢谢!
第九十九节 忙碌
罗开先的大婚三日礼总算告一段落,灵州营地内的人们却并没有猫冬赋闲的时间——像这个时代大多地方的大多数人一样,只不过与其他地方不同的是,多数地方的人们是被饥饿或者所谓的统治者所驱赶,灵州人的忙碌则多是为了把控自己的命运。︾頂︾点︾小︾说,
灵州人的多数总是在不停地忙碌着,外围的几个矿场处,总是穿插着凿石的叮当声与人们的吆喝声,只要不是大雪封路,主营地与几个矿场之间,总有川流不息的马车奔行,南方的工坊内也总是叮叮当当或者嗡嗡地响个不停,叮叮当当自然是锻铁匠们在敲击,嗡嗡声则纯粹是新近试制的风机的古怪动静,十几个马场内,各种牛羊马匹骆驼加上不断吆喝的人群同样喧嚣得很,更不用说各个忙碌的军营,每天作训时整齐的吼叫声听着就让人热血沸腾。
罗开先这位将主同样不是充做吉祥物的摆设,当然他也不是甩手掌柜的性子,从婚礼结束那天起,连续半个多月,只有在李姌或者葛日娜催促他的时候才能闲下来休息一会儿,别的时间全部被营地内各种各样的事务占满了。
首先是北方兴州战事的完结,还未等贺客们全部离去,罗开先就陷入了收尾战事和安置俘虏的杂务当中。
封赏军功的事情简单,安置俘虏的事情其实也相当简单,因为早在开矿的时候就考虑了用工问题,所以准备工作做得足够充足,从兴州逃离出来的一万多人全部被安置了下来,具体的工作自然有人去做,有武力做保障,纪律约束和不劳者不得食的原则下,一切都显得水到渠成般容易。
罗某人在巡视的时候才发现,这些所谓马家的部众其实来源非常混杂,可以说囊括了所有他能够想象得到的族系,至于说所谓绿教的信仰,他们远没有中亚那么虔诚。罗某人召见了一些有点影响力的俘虏代表,发现对这些流离之人来说,能够吃饱穿暖比什么神明都要重要。
带着这种看法,他又接见了兴州王曹两家的使者,比起之前马家使者马玄机的阴恻,王家的二子******和曹家曹义兴的使者魏刀儿两个人给他的印象就好得太多了。
或许是之前骑兵营和斥候营兵不血刃地解决了马家震慑了太多人,******和魏刀儿在罗开先面前毕恭毕敬老实得很,两方很容易就达成了夏季之前互不侵犯的约定。
至于之后王曹两家如何谋划,罗开先并不清楚,反正他暂时没想过马上派兵驻扎兴州城,不为别的,只是不想奔波了一路的战士再征战一个冬天。
对于罗开先的决定,没人开口询问,不仅仅是没人敢,而是根本没人想,罗开先这种想法也没法主动向任何人解释,也没必要去阐说,这就是这个时代一个掌握了民心与军队的将军的威信。
忙了几天军务之后,罗开先又把精力投入到了工坊,这是灵州营地除了军队之外最重要的另一个核心。
如今的工坊虽说还是草创,但仅仅是占地面积就已经是当初唐人老营里面的十多倍,而且除了铁作、木作、皮作之外,又多了太多令外人看不明白的东西,比如很少有什么动静的纸作、比如整天传出各种杂乱或香或臭气味的皂作、比如车流不息拉着各种古怪物事进出的油作、还有一处营地内所有男人都想钻进去一探究竟的酒作……
这样的地方太多太多了,只是很可惜,在罗开先的鞭策下,战士们都在忙于训练或者各处驻防、工匠们都在不同的作坊分门忙碌,又有军法处那帮大爷到处瞪着眼睛巡视,绝没人敢在工坊里面四处乱窜,要知道每个工坊自建立之日起就有实名到人的登记号牌,丢失了或者损毁了都会被追责,每个号牌都有不同的符记,标示着不同的出处和权限,想要乱窜?等着蓝眼睛魔鬼的手下用鞭子和蒙眼伺候吧!
工坊的面积扩大只是表象,内里的不同其实只有内里的老人才会明白,首先被潜移默化改变的是新的度量衡制度得以全面施行——罗开先用自己的身高(这也是罗某人暗地里比较惬意的,他的身高原本就是接近两米,所以拟制的新规格与后世的区别并不大)做基准定了“米”的概念,然后就是向下细分了分、厘、毫、丝,向上设定了里(千米),并由此重设了面积与体积的理念与度量单位,然后又衍生了克、两、斤、吨等质量或说重量单位,这个度量衡的适应期从两年前开始,到如今的全面施行,才是工坊的最大改变。
随着度量衡改变而来的是各种量具,尺子的名称依旧,但上面的刻度却已经完全不同,规格精度与涵盖范围也有了更多改变,比如兽皮卷制的百米尺、皮绳编制的千米绳,还有向下细分使用的卡钳、用了螺釦的粗制千分尺……
诸如此类的改变使得工坊内的效率大增,而原本的简易流水线操作概念更是得以完善,尽管一路奔波不停,但工坊内部的工匠可是并没有停歇过,因为勿需担忧安危,他们在路上的时候就没有停止过讨论,虽说他们并不是什么有名望的数学家,但却是心灵手巧的工匠,有着各种各样的实践经验。
一到灵州,多数人手忙着盖房搭屋,一群大匠们却在忙碌实现心中的想法,新鲜的玩意儿就开始不断涌现出来,比如更适合减少车轮与车轴之间磨损的轴承、更加轻薄与坚韧的弓簧结构,更加有效的刹车减速装置——装满矿石的四轮马车下坡的时候可不是闹着玩的,还有新鲜出炉的皮带传动装置——用来给炼炉上料或者加煤……随之出现的还有齿轮和螺釦两样不是很起眼的“小工艺”……
当然,一切的一切都没有缺少过罗开先的影子,工坊新涌现的东西也不止局限与铁作和木作,新设的分坊多是罗开先的主意,比如酒坊,比如油作,前者最重要的目的不是为了吃喝,而是为了给医护营提供新的消毒材料,后者同样不是为了解决剩余的动物油脂,而是为了生产油料的剩余物——甘油,目的自然是不用细说,罗开先的根底就不是一个平民,而是专业级的武器专家。
油作的产品一部分用来食用,另一部分则送到了皂作,毋庸置疑,皂化反应这种简单的化学常识引起了很多人包括艾尔黑丝恩的好奇,也成为了工坊内部最大的秘密之一。
工坊的秘密很多,多得很多人根本数不清,最东面的一座木栅栏围起来的地方是最机密的,那里紧挨着守备营的一个驻地,每天木栅后面的空场上都会传出大小不一的轰鸣声,有时候像隔壁憨大吃多了在放屁,有时候却像天爷爷发怒般的雷声隆隆。
对普通的工匠或者民众来说,工坊隐藏了太多秘密,但对罗开先来说,眼下的秘密只是最基本的基础,能够隐藏五年顶多十年就是不错了,随着时间的发展,灵州这里站稳脚跟之后,还是要走出去,区区河边一块地,还是太狭小了,依照眼下的技术,铁矿煤矿和铜矿也只能开采地表的一层,不用五年,或许三年之后就不得不下挖深探——那可不是他愿意做的,无他,河边地就不适合开采作业,不单是破坏水土,没有完善的坑道作业设备与技术,为了一点矿产,需要埋葬多少人命?
尽管可以去大肆捕奴来填补亏空,但那样做法与被后人鄙视的欧美鬼畜又有何不同?何况随抓捕奴隶引发的族群仇恨又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罗开先不是我为人人的圣徒,但却不能不忌惮仇恨所能造成的影响——能收买人心归属,为何还要压迫引发仇恨?至于实在不开眼或者背信弃义的,他的鞭子与长刀可不是留在库房里面生锈的,灭族这种事在后世或会惹天下人震怒,但在这个时代,杀光一个万人或十万人的部族真的很容易,而且只要操作的好,不会有任何人会为此鸣不平——早在路过埃尔祖鲁姆的时候,罗某人就懂了,那积雪掩埋的尸骨,不只是蛋白质与脂肪,更有无数弱小的灵魂。
无论在哪个时代,弱小都是原罪!
想要安稳的罗开先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一点,所以他绝少怨天尤人,即便被“发配”到这个时代。
结婚有了一个家,还一下子有了两个女人陪伴,这让罗开先多了一份归属感,同时也多了一份紧张感。
他可是知道,河西地区的安宁日子不会有多久,别看眼下灵州周边没什么动静,但丢了四万兵力的李德明那里就是一个隐患,党项内部的纷争不用说,渴望建功立业的赵宋边军和朝堂上的儒门士大夫们真的愿意与一个西陲小族谈什么和平?
营地里最年幼的娃娃都不会相信。
走完了军队与工坊,罗开先又巡视了马场各处,这个占地最广的部分也是他最头疼的地方,近百万计的大型牲畜前一阵子宰杀了一批,如今去冗存精还有三四十万的规模,包括为数最多的十多万匹战马、数万匹驽马、数万头骆驼以及数万头种类不一的牛羊,余下拉拉杂杂的小型养殖物种更是难以一时统计清楚。
在后世的时候,罗开先自从进了军队,就再没回过牧场,虽说对畜牧业很是生疏,但一点见识还是有的。所以命令粟米菲罗和牟尼奇两个人管辖的牧奴做了筛选之后,针对一些牧场的管理与操作提出了一些建议。
如今的马场多半是粟米菲罗和矮个子牟尼奇在管理,两个人现在别说多惬意了,连带他们手下管理的牧奴都是整天一副笑模样——最早被抓被擒的奴隶还是一副苦瓜脸,现在?很多人变成了胖子不说,还有牧奴重新娶了婆娘的。能成为牧奴的,原本不是部族内充作炮灰的战士,就是苦命流浪扮作盗匪的马贼,如今不用担心再去玩命不说,还要吃穿不愁,做得好了还有奖赏发下,而且不忌嫁娶,还能有甚不满意的?
所以罗开先的建议在几天之内变成了马场的新举措,一个个分支的围栏被矗立起来,配合之前搭建的多出厩棚,几个大的育种场被细致的划分了出来,什么重型战马的、速度战马的、大型肉用牛的、皮毛有些古怪的**用牛的、长毛骆驼的、长绒羊的、肉用羊的……
所幸冬季到来之前,挖了太多的青储池,如今的数十万头大型牲畜也算是吃喝不愁,即使大雪也不用担心。
当然,有顺心的事,就有烦心的事,数十万头牲畜的喂养解决了,拉和撒就成了大问题,每天需要从马场运出的牛马羊骆驼粪便就有数十大车,每天以吨来计数的玩意儿如今在马场的外围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这些东西怎么处理成了大问题,好在民营中自有喜欢种田的庄稼汉,暴躁老头窦铣是最典型的一个,一群老汉拉来了一堆年轻后生,在马场东面挖开了冻土层,弄了很多个大坑做积肥池子,才算解决了这个难题。
这一圈折腾下来,足足过了二十天,罗开先才算稍微有了些空闲。
这天晚上,为了照顾两只小娘的体力,罗开先没有耕耘作业,而是难得闲来无事地躺在石炕上说起了去赵宋的事情,两只小娘不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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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本章就要结束,收尾中。
第一百节 讨论与……
“夫君,如今在这灵州岂不很好,为何要去赵宋之地?”当初在希尔凡的时候,李姌对东方还满是向往,但如今跟在罗开先身边见识了太多不同的东西,对昔日的向往已经没有那么多期许了,换句她娘家人的话,有夫万事足,典型的嫁过门不管人。
罗开先揽着两只小娘的肩膀,半眯着眼睛说道:“眼下储粮仅够众人到明年七月,七月之后呢?总不能不管众人,叫所有人饿肚子吃草啃树皮吧?”
“管那么多作甚?夫君你是征伐作战的大将军,不是操劳民事的大管家!”李姌学着男人的样子眯了眯眼睛,牢骚了两句,突又说道:“而且,夫君你不是会那个戏法吗?再变出一大堆不就有得吃了?”
“变戏法……?”罗开先有些无语。这只小娘的想的是什么他又怎会不知道?只是随身空间这种玩意儿让他怎么开口解说?神明的赐予?神明何在?修炼所得?修炼的什么?整整三年了,他还没能弄明白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原委,又怎么开口解释?他可是知道谎言这种东西是最累人的,也是最容易伤人心的,无论善意与恶意。
所以琢磨了一会儿,他便坦然的开口说道:“娘子,你就当作是神仙赐予夫君我的能力,非是我有意欺瞒,实在是现如今我也说不明白,等哪一天为夫我能够得知明细,第一相告之人便是娘子,如何?”
“神仙……赐予?”李姌换了个姿势,趴在罗开先的胸口,大眼睛直直的望着自己的男人,“是像阿拉伯人或者罗马人所说的神明吗?那夫君你岂不是神的使者?”
另一侧不声不语的葛日娜也蠕动了起来,同样侧着身子用那双深棕色的眼眸盯着男人。
若不是两只胳膊都被霸占住,罗开先真想捂头叹息,他觉得自己严重低估了女人的好奇心,无论是后世的大妞,还是这个时代的小娘,都是一个脾性,这不,平素很是乖巧的葛日娜都变得神采奕奕!
“娘子,还有小娜娜,东方的神仙和西方的神明可不是一回事,唔,该怎么和你们说呢……”面对两只痴缠的小娘,罗开先这种铁汉也要变成绕指柔。
“像宙斯一样能够操控雷电?像赫拉克利斯一样力大无穷?带着翅膀的能在天上飞翔……还是像海神波塞冬那样能够翻江倒海?”李姌的老师是安娜莉亚,自然是学了一肚子西方常识,当然也包括神话传说,她趴在罗开先胸口掰着手指头说一句。
旁听的葛日娜就点一下头,就是眨着眼睛始终盯着罗某人,那架势就像是在说,你快承认吧,你若不是神使,怎么连着好多天折腾得姐妹俩浑身无力的!
两双会说话的眼睛盯着瞧,罗开先又能说什么?
只是他真的不知该从何说起,那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的明白的,所以他干脆学着耍起了无赖,“你们两个小娘,今天专门想要捣乱不成?刚说到要去赵宋的事情,怎抓住神仙的话题不放了?”
“还不是三兄你总是神神秘秘的,问你也不说!”李姌翻了个漂亮的白眼送给罗某人,然后拉了一旁的葛日娜一把,“你看我多大度,知道你们男人都是登徒子,连一起长大的姐妹都送了陪你……”
“四娘你莫说……”葛日娜白皙的脸庞瞬间红润一片,挤出的话语声更是宛若蚊子叫。
“好了……为夫得这个秘密也不甚久,日后天长日久总能寻人问个明白,届时自会告诉你们,可好?”罗开先心中有点得意又有点惬意,手臂向下揽住两只小娘的腰身,掉转了话题又紧接着说道:“刚才我说后日启程去赵宋之事才是至关重要,届时从汴京给你们买回些胭脂水粉,还有丝绸缝制好的衣衫,如何?”
“胭脂水粉有何稀奇,老师和家里都有养颜妙方,待春过天暖,寻些材料自家就能调配……倒是丝绸衣衫……”李姌先是不屑,说到后面才换了颜色。
胭脂水粉之类也就嘴上说说,真要究底,罗开先哪里懂得?他只是为了转化话题罢了,“据过往行商所说,赵宋已有人开设成衣铺子,他们买进丝绸面料,然后缝制成衣衫挂在店面里供人选买,为夫去了汴京给你们买它几大箱笼……”
“才不要别人做的!谁知缝制衣服的人手脚是否干净,夫君买些丝绸面料回来……哎?”李姌念念叨叨的说了一半突然停了下来,扶着罗开先胸口的手也停了下来,转而身体向上蹭到老罗脸庞,把一张俏脸紧贴着满是胡茬的男人脸,轻声嘟囔道:“夫君这么想去赵宋那里,莫非是惦念上了行商们嘴巴里面的大家闺秀?据说她们性格温婉,丰姿绰约且识文断字,还有一手讨好男人的本事,莫非是夫君还想给我再寻两个妹妹?”
嘟嘟囔囔的声音不大,但在这个静谧而温馨的木屋卧室里,却足够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不喜开口说话的葛日娜显然听得很明了,她眨着一双大眼睛有些揶揄又有些担心的注视着男人脸上任何细微的变化。
“啪!啪!”连续两次清脆地拍打声之后,罗开先有些无奈地开口道:“胡说八道,你们两个小娘就够我应付的了,哪来的什么妹妹?”
李姌和葛日娜的脸上都是红艳欲滴,不约而同的回过一只手去捂着屁股,前者更是腻声道:“哼,说到夫君心里所想了吗?这叫什么来的?恼羞成怒?欲掩弥彰……啊,你的手不要乱动,娜娜帮我按住他……我不管,婚礼刚刚结束,别想丢下我自己跑去玩,不就是去赵宋吗,我也要去!”
停了自己到处作怪的双手,享受着指间两只小娘皮肤丝般顺滑的触感,罗开先有些舍不得说道:“娘子若想去,待到夏天可好?眼下东去赵宋,到处天寒地冻,还要翻山越岭不能乘车,若是遇见大雪天,恐怕更是难过,为夫可舍不得你二人冻伤了手脚。”
李姌咬着嘴角琢磨了一下,却没改变注意,“我不怕,不就是冷了点,有皮毛大氅还有毛靴手套,怕什么?再说陪在夫君你身边,比那个火炉子还要温暖,哪里会冷?”
心里知道这个小娘不容易说服,罗开先也想带着女人度个蜜月什么的,但是因为并不能确定到了宋境会遇到什么,所以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想办法把女人留在灵州,至少不用担心无法照料女人的安全。
面对李姌的痴缠,罗开先不可能生硬的用命令士兵的方式来让她服从,只好说出了心中的担忧,“娘子,此去宋地,非比之前途经七河小国,眼下赵宋与西方罗马人的国度相比,并不逊色分毫,而且这次去赵宋不能带大队人马,为夫……”
“夫君是担心我吗?”李姌的杏眼瞪得滚圆,抬起姣好的上半身,一只藕白的纤手用力捏着罗开先粗壮的胳膊,“我可不是那些手脚无力的小娘!当初罗马人的大皇宫我也敢去探探的!不许小瞧我……坏男人,你身上的肉怎么那么硬?!”
“噗……哎呀!”耳边是看热闹的葛日娜忍不住的闷笑声,然后紧跟着的是某位恼羞成怒牵连旁人造成的杂音。
还没学会只掐一层皮的功夫,李姌的手指又怎能捏动罗某人的肌肉,更何况罗某人身上那层皮或许已经变成了老牛皮?
面对趴伏在身上两只小娘的互动,罗开先强忍住笑意,两臂一展,分开如同小猫一样纠缠在一起的两人,“好吧,可以一起去,但是……”
“……但是不许乱转惹是生非?别忘了,我也是能提起刀子砍人的,葛日娜的矛术和箭法也不错!还有玛丽亚娜几位姐姐呢!”打断了罗开先的话之后,李姌皱着鼻子补充完了所有的理由。
无语的罗某人恼羞成“怒”,抓着两只想要“造反”的小娘一顿鞭挞,接下来木屋里自然是变得春意盎然。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罗开先回想了前夜的对话,也只能无奈的在心底笑了笑——与后世脱离的久了,自己竟然开始适应这个时代的节奏了,后世的枪林弹雨都没当回事,这时代的箭矢和刀片长矛有算得了什么?
东去宋境,最坏的情况不外乎被千军万马围攻,所谓千军万马听起来很吓人,但是与后世战场上的机枪阵列加上榴弹炮群对比呢?
显然是没法相提并论,而以他现在拥有的战力,能否与之抗衡呢?
答案显然是正面的,罗某人千米范围的精神力感应区就可以当作感知雷达来使用,他怎也不会让自己陷入被包围的境况下的,脱离被动的局面,唯一需要的提高己方的攻击能力罢了,而这,恰巧是罗某人最擅长的。
于是,分析了各种可能面对的情况之后,罗开先的东行购粮计划进入了筹备期。
想要进攻先要做好防守,罗开先不可能只顾着东去购粮,灵州营地这里是必须提前安置妥当的,说服民营众人,安排驻守人员,订制防御预案……任何一项都不能马虎,无论那个环节出错,都有可能得不偿失。
安排了这些之后,对于东去宋境,规划进退路线,挑选随同人手,筹备武器耗用……同样不能有任何疏忽。
所有这些都是统筹学的范畴,好在之前的一路磨合,灵州众对于罗开先来说不敢说是如指臂使,也能称得上是诸事由心,仅仅十天功夫,所有的事情全部到位。
待到出发之日,已是丙午年的腊月十一日。太阳刚从东方升起的时候,罗开先带着他精挑细选的四百人卫队上路了,随行的除了李姌和葛日娜还有四只女汉子,就是奥尔基率领的亲卫队,冈萨斯、阿尔克、西德克诺德、那噶、姆纳奇等人全部被留下驻守灵州,连同想要耍赖一同跟着去宋境的斯坦安德森也被勒令留守,一者后勤部离不开这个北欧大块头,二者罗开先并不需要这个形象彪炳的家伙引人瞩目。
在送行诸人的目光中,他们的主将是迎着朝霞走的,晨光灿烂映在罗某人的坐骑公爵的黄白花纹上,仿佛带着金灿的光晕,神圣而又充满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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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总算写完了这一章节,文字压缩了一些,算是减少冗余吧,感谢诸位书友的打赏与推荐,欢迎阅读下章——名扬宋境。
第一节 统万城外
从灵州东进到宋地的路线大体有三条,一是走东南过韦州入宋境,嗯,就是那位转运使曾易行驻守的那个韦州;二是向东沿着灵州川穿过清远寨入宋境,先前赫尔顿等人走的就是这一条路;第三条则是东北方向,过盐州、宥州,从洪州入境赵宋的路途。
对罗开先来说,走东南或许轻松一些,但却不合他的心意,而正东的路虽说最近,却因为季节的关由难以同行——山中的积雪配合狭窄的绕崖路,实在战马之类的生死路,罗开先没想去突袭赵宋的边军,当然没必要带着心爱的战马走那种穿山险地。
所以最后的决策是走北路,路途开阔平坦适合行马是最关键的因素,还有一点是罗开先准备过了宥州之后先不去洪州,而是北上走一趟夏州——那里不单有李德明这个党项族的头领,还有之前被派驻协助李德明的王难一行人,至少在目前,两方无论哪一个都是罗开先看重的,前者是今后能否统御河西的关键,后者则是手下人心的保证,疏忽不得。
从灵州到夏州的路程其实没多远,直线距离不过二百六十公里,但在这个时代,可是没有什么高速公路和国道省道之类,能够作为行走路途的只有依稀能能见的唐初修建的驰道,还是已经损毁废弃很难看出旧时模样的残垣。
纷乱的路途、冬日的积雪掩盖,加上没有标识的指引,这段路途走起来并不轻松。
好在罗开先亲兵队伍里有七八个定难军出身的河西汉人做向导,能够提前绕开积雪掩盖下的冰沼,避开残破路段上的塌方,使得这段冬日难行的路途颇为顺畅。
四百余众,单人双马,轻行军速度,只是一天时间,就东行过了盐州。
在盐州稍事停留,第二天便出发宥州,穿行三岔口一路北上,终于在第三天日落之前驻足在冰封了的无定河边,这里距离统万城仅仅五六千米,远远的就能看到统万城高耸的白色城墙。
这是一场顶部平坦的土坡高地,四周依稀可见曾有队伍扎营的痕迹,罗开先在公爵的背上驻足观察了一阵,开始大声发下军令,“奥尔基,传令,安营扎寨!安提亚诺,派人四周查探,通告路人灵州罗开先在此,闲人勿扰!”
“喏!”连续地几声应诺声传开,四周的战士吆喝声,落马跑动声此起彼伏。
罗开先同样翻身下马,一路跟随的两只小娘李姌和葛日娜根本不用他接应,有玛丽亚娜为首的四个女汉子照料完全不是问题。
他找了一块宽敞地,甩手间,一堆堆削制好的木桩、拒马、捆扎好的帐篷、草料、鞍槽之类纷纷涌现——这都是提前在灵州就准备的事物,罗开先做得比到达希尔凡之前还要坦然,根本勿需在意周围人的反应——因为他们都是他的亲兵。
而环绕忙碌的士兵们没有任何人有诧异的表情,一切仿若饮水吃食一般自然,他们或者扛起木桩,或者搬动拒马,还有的抓起工具平整场地搭建帐篷……一切都波澜不惊有条不紊。
四百余人忙碌起来的效率非常高,只是几刻钟,一个营地的雏形就已经矗立了起来。
罗开先看了看西边紧接地平线的夕阳,叫来了几个领队的低级军官,“命……四曲六什李俊义,四曲七什卢烱!北上扣城,李俊义联络王难所部,卢烱去拜会定难军节度使李思明,通知他们本将在此,明日一早来见!”
“喏!”被指命的两个低阶军官应诺之后,集合手下的战士便翻身上马呼啸而去。
罗某人的亲卫队可不是那种只能卫护主将的大块头死士,事实上,他的亲卫多数选拔自各营的什长伍长,亲卫队则更像是一个低阶军官培训处,多数从亲卫队出去的士兵,都会被分配到各营做曲长。他们的训练除了单人基本战术之外,还要有谋略、后勤、外交……等诸多方面的培训。
当然,亲卫队并非只是培训心腹之用,同时也有些战力出众的家伙不愿带兵,他们多被罗开先按照兵王的要求来培养,侦查、徒手搏斗、冷兵器搏斗、火油弹和松树炮的操作、骑术、语言沟通技巧……任何一项都是别部所难以触及到的。
所以罗某人的亲卫队可以说是一个小型的军队,如今带出来的虽然只有四百人,却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多数时候,根本不需要奥尔基或者安提亚诺正副两个队长下达指令,他们自己就能找到该做的事情。
帐篷支撑起来,冻土上的凹坑被清理干净、一个个的尖刺桩子被埋下、几处通道口的拒马被安置到位……因为没法挖设陷坑,营地的周边还有些缺陷,所以几个不起眼的角落,呈固定仰角的松树炮被架设了起来,在它们不远的地方,几具床弩上面正闪烁着金属的冷芒……
营地的琐事不需罗开先亲自参与,也不需要他到处指点吆喝,他只是站在高处四下里张望,实则在用精神力不停感应查探周边的动静。
过宥州之后,在沿着无定河边北上的路边,总能看到穿着羊皮袄子的牧人,他们有的是剃光了头顶扣了一顶毛皮帽子的党项人,也有穿着右衽皮袍挽着发髻的汉人,当然前者居多,后者也不少。
很可惜的是,他们的牛羊马匹并不多,尤其是马匹,与罗开先一行人的高大坐骑相比,他们的马匹高度就是像驴子一样矮小,连同他们牧养的牛羊也是瘦骨嶙峋——很显然,他们的技术并不怎么样,而且冬季赶着牛羊在积雪中寻找干草,意味着他们并没有在冬季之前储备干草的意识,更不用提什么冬储技术。
除此之外,在无定河边,罗开先头一次看到了耕地,因为多数地方被积雪覆盖,他并不能确定这里耕地面积的大小,但是很显然,对于地广人稀的河西来说,他所看到的耕地称得上是少得可怜。
对罗开先来说,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令他有些新奇,也有些感慨。
新奇的是,这是一个完全没有机械动力的原始时代,与他后世的经历相对比,其中的差距更是如同天地般悬殊——没有沥青路和高架桥,没有快速疾驰的机动车,没有时不时可见冒着浓烟的水泥厂和热电厂,没有随从可见的沿途村庄,更不用提高楼鳞比的城市……有的只是掉光了叶子的树林、积雪覆盖的旷野、清晰的如同近在眼前的山峦和偶尔如同荒漠绿洲一样稀少的炊烟袅袅,以及经常啼鸣而过的飞得高高的鹰隼。
感慨的是,千年悬殊的时间差下,这个时代有后世难以比美的自然风光,积雪覆盖着的是难以抑制的薄薄生机,而不是铺满煤渣与垃圾的废土……
面对这种景象,即便罗开先不是什么环保人士,也免不了在心底慨叹一番,毕竟对比后世的灰霾天空,这个时代的空气乃至水土都仿佛充满了迷人的芳香。
当然,这种清爽的空气中,偶尔也充斥着无知者的恶臭……和他们带来的血腥气息。
四百人双马的队伍行走在河西之地的规模并不小,些许小蟊贼根本不敢动脑筋,但总有不开眼的贪婪之辈起妄心。
从盐州开始,偶尔就有三五骑乘的不明人物在队伍的视线所及之处徘徊不退,亲兵队的战士追去查探,他们就如风一般的飘散而去,一旦队伍继续前进,他们就像从哪个没人察觉的鼹鼠洞里钻出来一样,瞧瞧现身。
罗开先以及队伍中经验充足的战士们都知道,就像阿非利加草原上的狐狼或者鬣狗一样,那些家伙或者是盗匪的耳目或者是某些大部族的探子,他们在等待着合适的一击而中的时机。
四野里除了呼啸而过的朔风,还有战士们的话语声和战马惬意的嘶鸣声,再无其他的动静,篝火已经被点燃,哔哔啵啵的火焰上架上了剥去了皮毛的猎物,诱人的香味开始弥散开来。
“夫君,为何不到那个白城……统万城里面驻营?那位党项人的大统领……叫什么李德明的,他应该是这里的主人吧?”篝火映衬着李姌的俏脸,她用一边梳子打理着白天吹乱的头发,一边用清脆的嗓音问道。
四周围听到她问话的战士或者女战士们都放慢了手里的动作,露出了聆听的神色。
“最近一次得到统万城的消息是在十天前,李德明与党项野利部的头人正在闹矛盾,据说宋人有派使者在统万城内……”罗开先抬头远眺北方,夜色里那片白城凝聚成了一片黑影,只有星点的火光宛若萤火一样在朔风中摇曳,“那座城内究竟是何等局面,我们丝毫不知……怎能被动的踏入别人的地方?”
“可是……那个大胡子的王难,书生样的卢守仁……对了,还有那个刀疤脸魏……莽,加上他们率领的两千人,以夫君之能,还不能掌控那个白城?”在她看来,天黑之前看到的白城虽大,但比之君士坦丁堡或者士麦那来说,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岂能难住自己无所不能的男人?扎营城外这种做法,必定有别的缘由,她可要问个明白。
“呵,娘子,你的问题还真多啊!”与以往不同,如今的罗开先的木头脸已经有所改善,偶尔对着自己人的时候,也有了些笑模样,“你要知道,李德明与我们还没有明确归属,为夫还不是他正式的宗主,即便党项人明定臣服于我,这里……这座统万城的主人是仍旧是党项人李德明,我们这些客人总要尊重主人的意愿,而不是破坏主人的威望……喧宾夺主!”
这是与时人不同的思路,李姌听罢便不再开口,而是陷入了沉思,周围的人也都默不作声,他们是在心中品味着自家将主话中的含义。
第二节 抓贼
因为连续三日全速赶路的辛劳,强撑着的两只小娘到底还是顶不住了,吃过晚餐就早早地钻进帐篷沉沉睡去。∑頂點小說,
安排了四个女汉子轮流值守,罗开先却没有去睡觉,而是拉着一些有心上进的手下谈三说四——亲兵们的年岁都不大,普遍十八岁到二十五岁之间,正是精神充沛体力旺盛的年岁,而且能够被选入亲兵队伍的家伙可没有什么被照顾的亲族子弟,都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的出类拔萃之人,能够听主将罗开先评古论今说东道西,简直是他们梦寐以求长见识的机会。
罗某人平素习惯冷着脸,但到空闲对待手下人的时候,倒也没什么言谈忌讳,兴头起来,与士兵们讲各种军中要领也从不遮遮掩掩,单是指点众人打磨身体就耗去了两三个时辰。
按时节,已是腊月近半,天晚之时却不是昏暗一片,而是月上半空,地面四周积雪皑皑,除了某些背阴的地方,与白昼并不逊色分毫,只不过雪色莹莹的冷白,枯树干草裸石还有它们的影子之类莫不是泛着幽幽的墨蓝。
遥遥地不知何处响起了几声狼嚎的时候,这处小营地数百米外的几处灌木丛或者河滩茅草丛处,一些影子开始鬼祟地开始了异动,月光下的影子中间,偶尔几道闪亮,分明是出鞘的刀光。
“哎?”罗开先正与手下讲解小队人马配合,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奥尔基,我们有客人来了!你带着挑两什人,去西北丙字位,用那里的松树炮,不用挪动方位,添药斤半,石子一包,标尺三,开上三炮,炮响之后直接杀出去!”
眼下的营地没法挖陷坑,自然防不住有敌骑兵突击,但松树炮却是远防利器,如今虽然还没有上好的金属炮管,但是松树炮该有的结构已经完善了太多,不单有了简易炮架,甚至连发射的石子都不再是简单的卵石,而是用丝绸包裹的营中妇人们手工磨制的圆球。
路上没完没了的窥探让罗开先心烦,之所以晚上没有提早休息,就是为了防备有人突袭,整个前夜在说话的时候,他都在不停用精神力扫描四周,如今发现窥探的人终于耐不住性子开始靠近,罗开先不想大晚上派人出去追杀,也懒得再钓鱼,直接下了剿杀的命令。
“喏!”奥尔基快速半蹲起来,也不站直身体,紧跟着又问了一句,“将主,需要抓活的吗?”
保加利亚人反应得非常及时,他跟随罗开先时日久了,对自家主将的一举一动都很清楚,一有吩咐,马上就应接起来。
“嗯……”罗开先坐直身体冲着东南方向张望了下,发现那方靠近的来敌至少有近百,也就懒得啰躁,直接说道:“不必可以留活口,炮轰之后,若有侥幸没受伤的,就留,否则……杀光他们!”
奥尔基沉声应喏而去,罗开先这边也不再讲古,霍然起身,四周扫视一圈,低声喝道:“安提亚诺,传话各哨位静守,不得妄动!余者……提刀挂甲,全都随某来!”
这时候的安提亚努可不敢随意呱噪,同样低喏一声带着两个人四处传令去了。
“都跟紧了!”罗开先低声一喝,开始大步冲向西南,跑动的同时长臂一展,手里多了一张大弓,正是他那张已经许久没有用过的铁胎弓。
在他的身后,原本听着主将训话正若有所得的有二三十人,突闻有人来袭的他们顿时心中大恼,所以罗开先发令给奥尔基的时候,他们就在默不作声的整理身上甲胄,这刻号令一下,全都整齐划一的动了起来。
有射术上佳的,提着弓,从背后箭壶里面抽出几支箭拈在手里,有最拿手刀术的,紧抓着手中刀鞘,也不抽出来,为的就是防止敌人观测到营内动静,擅使长矛的恨不得马上跑到西南哨位上,因为长兵器都存放在那里,只是主将罗开先的动作实在太快,他们根本无法超越,于是众人都是低头闷声的快步前行,连脚下的动作都放轻了许多,唯恐来敌被吓跑了。
新扎的营地方圆不过五百米,从营地正中到西南哨位不过二百多米,加上穿行营地需要绕过一些军帐,罗开先总计也不过用了几十秒,警觉的哨兵面对突然奔跑过来的主将,脸上的惊异还留在脸上的时候,罗开先已经“噌噌噌”射出了三五支透甲箭。
箭术这种技艺,同所有的手工技艺一样,除了需要天分之外,剩下的唯有手熟。
罗某人有草原出生的基础,有后世军队中的血火历练,配合他身高力壮的优势和被时空强化了的怪力,真的可以说是得天独厚,他用的铁胎弓寻常人根本拉不动,别的弓手用硬弓连续开箭二十次就已经臂膀酸软,他连续二百次照样心平气和,别的弓手练箭还有固定靶之类的磨练,他却是在战场上直接拿着活人做靶标……
训练是无时不刻在进行的,好比说现在,明月当口下的夜晚,虽说有积雪映衬着冷幽幽的光芒,但依旧很容易让人眼花缭乱看不清,只不过这种光度完全无法影响到罗某人——他有精神力做视觉辅助,一支支尺八长的铁箭飞快的射出,远远地一声声或高或低的痛苦哀嚎或者听不清的怒骂声传了过来。
跟着罗开先跑到哨位的士兵们面面相觑,有视力好的士兵能看到百多步外一个个晃动的影子慌乱的四处乱窜,拿着弓箭的家伙也想试试,但却发现实在无法在这种光线下准确的命中敌人,提刀的更不用说,抽出了雪亮的长刀,却不知道敌人何时才能冲到近前来……
准备夜晚偷袭的贼人们彻底蒙了圈,本来远远看着营地已经陷入平静,全员靠近正准备偷袭,去没成想,只是几个呼吸的功夫,噌噌的弓弦震鸣声响起,十几个平素喝酒吹牛的伙计就倒在了地上,而且这种趋势还在扩大下去……
几个胆子大的贼人持弓扬手准备抛射火箭,但刚刚把箭只前端的火绒点燃,长长的透甲箭“噗”的一声把他们带倒钉在了地上,他们手里的箭只软软的飞了出去,箭端的火绒点燃了他们身前的枯草,枯草燃起的暖光使得夜晚变得更加明亮了,也使得一群准备偷袭贼人的身影彻底彰显出来。
这下罗开先手下的亲兵们不用站着看热闹了,十几个箭术不错的家伙立刻引弓开箭,他们的射术与他们的主将是不同的,因为弓和箭矢的差异,他们的箭只是抛射出去的,而不是像罗开先的铁胎弓透甲箭那样的平直……
但是抛射的箭只积攒得多了可以达到攒射的效果,连续不断的箭只射出,越来越多的贼人开始倒下,一条条影子彻底的慌乱了起来,突的呼哨一声,剩余能动的人开始拼命的向外奔逃。
“追!”罗开先直接翻过营地豁口的拒马,提着弓就冲了出去,嘴里还吆喝着,“马匹在旁边的去骑马!弓手随我来!”
这一刻,他重又变成了后世的那个战场突击手,唯不同的只是手中的武器换了动力模式。
远远的斜对方,几声爆鸣声轰然响起,罗开先与他的手下丝毫不受影响,逃跑的贼人却多数栽倒在了雪地上——冬日响雷吗?这些所谓油猾的贼人又哪里见识过这个?
这场小规模的夜间破袭战刚刚开始就进入了垃圾时间,破袭战也变成了抓贼演练。。
两刻钟后,罗开先率人押着为数不多的几个轻伤俘虏回了营地,在他们身后远远的几百米外,有士兵正在驱赶着二百多匹马还有几十个没有轻伤或无伤的俘虏回撤。
“奥尔基那边如何?”进了营地,当面见到的是亲卫副队安提亚诺,罗开先随口就问。
后者规规矩矩的立定站好,“报将主,西北方贼子全军覆没,多数变成了烂肉,奥尔基正在带人打扫战场!”
面对安提亚诺的回答,罗开先和他的士兵都没什么反应,被压送的俘虏中有懂得汉话的,利马有些脚软,几个肤色稍白的那张脸看着更像是夜色下的尸体。
看着稍有些混乱的营地,罗开先皱着眉头吩咐道:“安提亚诺,派人通知下去,该睡觉的继续睡觉,不许胡乱走动!去我的营帐看看,告诉玛丽亚娜,安抚好夫人,不需担心!”
安提亚诺转身跑去忙碌不提,营地内只是片刻的喧嚣之后又迅速恢复了平静,很快落后的战士们把俘虏和缴获全部押了回来,整理缴获与审讯俘虏都有人接手,并不需要罗开先亲自去过问,作为整个营地的精神象征,他只需站在那里,就不用担心有人敢阳奉阴违。
再次亲自巡视了一圈哨位之后,身上带着血迹的奥尔基找到了他,“将主,审讯结果出来了,是党项野利部和都罗部的人,为首的……”
“不需解说太多……”罗开先抬手打断了亲卫队长的话,他皱着眉毛想了想,才开口吩咐道:“告诉负责审讯的希尔勒,把他们脑袋知道的所有东西都挖出来,除了他们这次偷袭的主使人还有谋划的内容,我要知道党项各部之间的关系,人口和牲畜的数量,有多少战士,各部头领的脾性……总之,让他辛苦些,俘虏那么多,总有人知道的更多。”
“这对希尔勒那家伙来说是美事……不过,将主,审讯可能需要用重刑……”
“那就用!他们不是自己人,不用在乎俘虏的性命,没了可以继续抓!”之前抓到俘虏的那一刻罗开先就看明白了,被抓的人多数都是剃秃了顶发的党项人,虽然看着还算老实,但一双双眼睛中泄露出来的情绪可瞒不了他,都是阴狠仇恨凶戾填满了脑袋的家伙,他可没那个闲情去安抚教育敌人。
至于所谓的野利部还有什么都罗部,在他的眼中不过是一群被几个野心勃勃的头人用血统绑架的土狼,或许长着一些看似锋利的牙齿,但是对他来说真的算不上大敌,即算他只带了四百亲兵,也不是可以轻易被人欺侮的软蛋,而是一颗坚硬的榔头。
真若有冲突,狼吃肉还是榔头敲碎狼牙,答案还是需要亲自去验证,而他,从不缺乏这方面的经验。
第三节 安抚与忧虑
对于罗开先来说,安抚被松树炮吵醒的小娘是个轻松的事情,无论李姌还是葛日娜都不是那种娇纵的性子,所以男人说了几句解释的话语之后,这个临时营地的主帐也很快恢复了平静。
看似狡诈的“盗匪”纠缠了两天,却一着不慎丢了所有人的前途,而且超过半数人丢了自己的小命,作为主使者的罗某人加上他的亲兵队甚至只出动了为数不多的几十人,即使加上打扫战场的全过程,总计耗费的时间也不过一个时辰。
当然,费心耗力的人也还是有的,亲兵内部负责审讯的希尔勒就忙碌了整个晚上,待到清晨罗开先带着女眷准备享用早餐的时候,一份厚厚的审讯记录已经规规矩矩的摆放到了罗某人的面前,随之一起递到他面前的,还有奥尔基在清晨仓促写完的战场总结。
罗开先一边吃着亲兵们鼓弄的早点,一边翻看两个人提交的文件。奥尔基和希尔勒的字迹都不怎么样,汉字和拉丁文混杂在一起,看得他头痛的同时,也有些许欣慰。
不论如何,昔日只知道死力拼杀的杀胚变成如今的模样,他还是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什么。
至于许多东方血统的人背地里嘀咕他过于看重西人,他也是知道的,却根本不在意,血统论这玩意儿不过是谋求利益的借口,没人比他更清楚,而且只要他还能挥动刀兵,就不担心有人敢违背他的意志!
揉着额头看完了两份报告,再安抚了在一旁唠叨了半天的李四娘,趁着统万城那边还没有动静,他把奥尔基和希尔勒两个人叫到了自己身前。
“奥尔基,希尔勒,你们可曾统计俘虏的人数?晚上看不清楚,逃跑的人有多少?”
“回将主,西北方向的敌人多数都被石子打碎了,很多地方乱得很,但还是能看得出来,两个方向逃跑的人数绝不会超过六个!”说起了正事,所有人的面孔都严肃的很,奥尔基这个有些闷蛋的家伙更是如此,尽管来袭的只是类似贼寇一样的货色,他还是有些顽固的称呼他们为敌人。
罗开先对这种严谨的性格很欣赏,在他看来奥尔基这种性格的人可能做不了征伐四方的将军,却因为缜密和严谨得近乎保守的性格,是最合适的守卫者。嘴角微微抽动了下,他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示意保加利亚人继续。
奥尔基躬了下身体,继续说道:“将主,那些人不是贼寇,他们是战士,经受过长期训练并见过血红色的战士!对照审讯结果,党项人中间的野利和都罗两部对我们很是排斥,是否该派人侦查对照审讯的结果?或者……直接派人攻击?”
“战士?夜里他们仓惶逃窜的时候可不像是战士!”
因为整晚没有休息,脸色灰暗的希尔勒在一旁有些瓮声瓮气的补充道:“将主,他们本来没打算偷袭,只是我们的营地建设得太快了,在之前的路上,他们可没看到我们带着木栅还有帐篷,营地里又有太多他们搞不清的物事,所以……后来则是被你的射术吓坏了,没人能在夜晚有那样准确的射术,而且……而且距离至少百多步!”
好奇心害死猫,这算是这个时代的版本吗?罗开先忍不住抽了抽嘴角,算是差强人意的笑容,“好吧,算他们是战士……可他们同样是我们的敌人!用盗匪的方式行事,那就是盗匪!至于奥尔基你说的派人侦查或者攻击……暂时不必!夏州这里还是李德明做主,应该先由他来出面处理,如若没人出来给我们合适的答复……”
“从灵州调人来打他们?”规规矩矩的站在一旁的希尔勒眼中带着崇拜的目光,顺着罗开先的语调说了半句。
“不!区区野利和都罗两部,何须从灵州调人?”罗开先站起身,止住奥尔基欲要帮忙的动作,自己理了理身上的衣袍,才继续说道:“别忘了,你们是从雅典一路跟随我过来的斗场战士,亲兵里面也都最从军中选出来的最强士兵,每个人不求以一当十,解决五个对手总不困难吧?”
“是,将主,属下不敢有忘!”奥尔基和希尔勒站得笔直异口同声的说道。
“很好!”军中礼仪总是一点一滴做起来的,罗开先对手下人的表现很满意,“去除不能战的女眷,我们有四百人,也就是说野利部和都罗部必须拿出两千人才能一战!希尔勒你的审讯记录里面,那些人招供野利部和都罗部总有四万战兵……呵,我不知你审讯的那些人是否刻意夸大自己的实力,还是他们把老弱全都算进去了……不过,即使有四万兵又能如何呢?之前在赫拉特的时候,那个伽色尼将军叫什么来的?当时他们不是号称有十万人呢?结果如何?”
奥尔基和希尔勒的脸上都露出了轻松的笑意,面前给他们训话的人可是带着十数万人走过数万里征程的将主!走过的数万里,路途艰辛不提,灭杀了的敌人又有多少?尽管身处的地方不够熟悉,但只要有眼前这位将主带领,天下间就没有不能去的地方!
所谓兵是将的胆,还有一句对应的话,将是兵的魂,这道理可一点不差。
罗开先啰躁了这些话,目的很简单——教育手下安抚人心而已,既要提醒手下人不要过于忧虑,同时也要他们注意到眼下是一只只有四百人的小队伍,而不是身边随时可以有万把骑兵护卫的时候。
“将主的意思是……”罗开先的话让人有些摸不清头脑,奥尔基疑惑的问了句。
罗开先正色说道:“这次去赵宋,随队的人很少,而且没有后援,有过这样经历的人里面,除了奥尔基你,只有希尔勒和安提亚诺你们三个人,余下的战士都是新选的人手,你要提醒所有人,注意纪律,切勿疏忽大意!”
奥尔基马上反应了过来,开口说道:“请将主放心,稍后我会把将主的旨意传达给所有人!”
希尔勒则是从军法处选调出来的,平素冷面示人习惯了,这刻倒是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罗某人并不是要考察刁难手下,所以很是轻松的解围道:“希尔勒,你的职责就是带着你的十个人,盯好队伍中的纪律,那是你的职责……但也别忘了自己的本能!”
“遵令,将主!”军法处出来的人几乎都有一张冷面孔,希尔勒也是同样。
罗开先摆摆手,“好了,都去忙吧!奥尔基,传令北面的哨兵注意外围,如果王难或者卢守仁过来了,叫他们直接进来见我!”
“明白,将主!”奥尔基应诺之后,与希尔勒两个人一起告辞分别去忙碌。
留下独自驻守在中帐的罗开先默然不语,呆坐了好半响。
隐隐地他觉得,此次东去宋境,或许并不是一个好的决策。
进入冬季,灵州的营地秩序一切安好,按说奔波劳累了一路,罗某人又新娶了娇妻,总该可以安歇一番。
但是,想要把事情做好,甩手掌柜是不灵通的,尤其是类似罗某人这样新近拉起来的势力,事必躬亲才是必须的。
罗开先凭借自己的自信,还有对这时代整片河西地区境况的评估,与灵州营内诸老商谈了多次,得出一个近乎百分百的结论——来年人口必定会迅速扩充,随之带来的吃食压力就会无限扩大,届时一旦与某些部族产生矛盾需要用兵,他这个领队的将主总不能让士兵饿着肚子与敌人拼杀吧?
万般主意都解决不了一个吃饱肚子的问题,所以才有了这次不那么合时宜的宋境购粮之行。
只是宋境之行真的能够一切顺利吗?
凭借从史书得来的宋地印象来行事,其实既是一次冒险,也是一次试水。
说是冒险,其实对比一路的种种,风险并不大。
即使遭遇最困难的境遇——被赵宋边军围攻,罗开先也有把握保住随行大部分人的性命,无外乎杀人而已。
所谓的风险,其实是购粮的计划能否顺利实施。当然,如果不能按照预料的购买到足够的粮食,罗开先同样有办法解决——大不了像在第比利斯或者赫拉特那样操作一次,也未尝不可。
隐在罗开先心底的担忧非是外因,而是他自己。从传承上来说,东方的赵宋应该算是他精神上的母国,尽管他从未在那个国度生活过,但他仍旧有些近乡情怯的感触。
他并不能确定自己到了宋境之后的行止,比如看到官宦子弟欺压民众该如何?看到军伍中人被文官凌辱该如何?假若宋地官宦惦念上他的财货又该如何?
与沿途经过的法蒂玛、东罗马、阿拔斯以及中亚城邦小国不同,那时候他可以对很多事视而不见,也可以杀伐由心,但面对东方那个精神上的母国,又该如何呢?
暴起愤之?杀伐果决?视而不见?不听不问?
很显然,无论何种应对,都必将产生不同的影响,不是影响别人,就是影响自己。
想了半天也不得头绪,呆坐了半响的罗开先最后只能在脸上留下一丝苦笑,暗自感慨自己还是想得太多了,如今却是自己把自己逼到上了一个心理困局,而旧有的经验完全解决不了问题,事已至此,也只能走步看步了。
罗开先有些无奈的站起身,想要去后帐看看两只小娘在忙什么,奥尔基掀开帐篷的幕帘走了进来,“将主,王难、卢守仁还有党项大统领李德明连诀来访,就在营地北门外……”
等了一个晚上的“客人”终于到了。
第四节 夏州议(上)
因为营地粗陋,罗开先在自己主帐外面的空场上接见了同时来访的三个人。
好在这个冬日并不是十分的寒冷,暖日熏熏然的照射在人的身上,比起闷气的帐篷或屋内更让人感到惬意。
三个人同时来访,各自的表现却有不同,王难和卢守仁全身皮甲,外面罩了一件熊皮斗篷,远远地就甩下斗篷给亲兵,恭恭敬敬地给罗某人行了一个东方式的单膝跪地抱拳军礼,口中高喝“拜见将主!”,实在是两个多月不见,却唯恐生疏,恭谨得很。
而李德明则要矜持得多,在同行的王难和卢守仁身后恭然而立,右手掩胸目不斜视行了一个罗开先倡导并推广的抚胸礼,目的不言自明,用这个礼节来表示他依旧遵从离开灵州时与罗某人之间的默契约定。
开场闲谈了几句之后,有亲卫搬过来木制的高凳,几个人在暖日下随意地安坐了下来。
“德明兄弟的气色看起来不是很好,莫非有甚为难之事?”到夏州来可不是为了游玩,即便冬日的暖阳晒在人身上很舒服,罗开先却没那么多闲情逸致,开口便是直入正题。
李德明的脸色确实不是很好,比起两月前离开的时候,虽说皮肤少了风砺尘色白皙了不少,但是眼圈周围明显泛黑透青,显然这些日子不是没有休息好,就是没少日夜忙碌。他抬了抬手刚想要摆动否认,旋又停下,左右瞧了一下才开口说道:“将军所言即是,只是……”
“也好……吾等稍后详谈!”得见李德明的犹豫神态,罗开先顿时明了,示意了一句,转而把目光投向王难与卢守仁。
不等罗开先开口询问,更多时候负责拿主意的卢守仁站了起来,恭恭敬敬的说道:“禀将主,骑兵营第九校第十校人员齐整,近期训练……因天气寒冷,改为三日一训。另,统计诸营家眷一事已有眉目,愿前往灵州之人计有三千六百四十二人,拟定春后三月迁徙,具体如何操作,请将主示下!”
“三日一训?三千六百四十二人?”罗开先皱了皱眉头,两个数字都不合乎他的心意,开口便说道:“你们的食物由夏州这里提供,三日一训我可以理解,但……愿去灵州的家眷为何仅有不足四千人?”
长得很粗壮的王难站在卢守仁一旁,大脸黑红地说道:“回禀将主,并非某等处事不周,实是……实是……”
“王兄且休,待卢某来与将主分说!”卢守仁拦住了不知该如何解说了王难,冲着罗开先拱了拱手,“将主,夏州一地有我部直系眷属逾三万众,除少数为宋地逃民之外,多为本地生民,且汉人、党项人、鲜卑人、回纥人均有,有家中田亩众多者,有于夏、宥、盐三州城内务工者,另有贫苦无依者,或依附强族为生,或从事某些贱业……此外,灵州粗创,众生皆不知根底,亦不知迁去之后如何生计……另,众多眷属品行不一,心地憨厚者有之,为人奸狡者亦有之,敢问将主,是否该加以筛选?”
到底是读过书的世家后裔,一番口舌清晰明了地对军内眷属的情况做了解说,引得罗开先不断点头,“嗯,卢校尉有心了……也罢,此事某家想当然耳。既然你对此事如此娴熟,就由你来拟定一个条例,作为之后行事之准绳。之后拣选口舌伶俐之人,负责解说与众人,任其自选,待到统计人数,报与灵州,某会知会李轩与君配合,可有疑问?”
“定不负将主所托!”很明显,主将是要给自己加担子,卢守仁脸色有些涨红,朗声应诺了一句,却没敢得意忘形,而是郑重的接着问道:“先前离开灵州之时,将主只言照顾部众,不知招来军眷如何安置?”
手下人勇于担当,罗开先当然高兴,那张木头脸也松动了许多,“哈,倒是某言之不明了……此次迁夏州军眷,不必所有人都去灵州,预先照料家境贫寒之人……某拟定开春之时,择地开垦农田、划归牧场,同时工坊也急需人手,还会新设几座邬堡小镇……这些都需要人来完成……至于你所说奸狡之人,勿需担忧,有西德克诺德统领的军法处盯着,谁人敢妄为?”
话音一落,在场的三个人都禁不住缩了缩脖子,尤以王难最甚,当初孛罗河畔兵败被俘又被重新招揽为新兵的时候,他因为性子暴躁和行止不拘而没少挨鞭子,蒙眼驴子都尝试了两次!
军法处!西德克诺德!都是灵州一地不可招惹的存在!
包括党项大统领李德明在内,半年前作为战俘,同样受到过军法处的教训。
而李德明想得更多一些,回到夏州之后,对于罗开先麾下的令行禁止,他也曾预想过试行一番,却发现夏州之地党项各部都是各说各话,其余外部更是人心各异,想要模仿灵州一般的军法统治?
先要把各部的头人打服了再说!
所谓规矩是要力量做保障的,东归众起始于工匠营的后代,他们有这个基础,一路上迫于外压,又有罗开先这位强人做统帅,才有了如今军令做政令的局面,而单单李德明的拓拔部又哪有那份力量?
作为罗开先话语的最直接听众卢守仁想得就更多了。
对他来说,主将的话里透露了太多的信息,每一条信息都能让曾经饱读诗书的他眼前一亮。
自从离开灵州领了招收军眷的命令,按照卢守仁原本的理解,这不过罗开先为了拉拢人心,说不得就是一场门面活而已。
而听了适才罗开先的话语之后,卢守仁马上意识到,自家主将要做的可不是面子活,而是要在灵州大兴土木打造一片新城!而所要收拢的贫贱军眷,都将成为这件事务的受益者!
“将主……”卢守仁抬眼看了看对坐的罗开先,“将主是想要在灵州建城?要如此多数量的人……是要建城墙?”
“建城没错!”罗开先很欣赏这个从俘虏中拣拔出来的人才,心智还有体魄都能称得上一时之选,他也不介意多费些口舌解说指点一番,“不过却非是修建城墙,城墙这种物事在某看来,无用得很,好比德明兄弟这夏州城的城墙足够高大,防范宋军至少能抵挡月余,但若是某率兵来攻,不用内应,只需三日,必定能破城而入!”
话语说完,罗开先还冲着李德明颔首示意了下。言外之意勿需说明,怎么攻都不要问,但我罗某人敢说这话,就一定能做到!
罗开先敢说这话,当然是有自己的把握,在他这个来自后世的职业军人看来,如今这个时代的城市到处都是可以借用的漏洞。当然,说这番话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震慑李德明,更多的是为了卢守仁这个手下更容易做事。
很容易的,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尽管对没有城墙的城市是否安全存在质疑,卢守仁却没有直接诉诸于口,他深知这位主将的深不可测,过往的半年内,无数的事例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所以,他的眼睛闪亮,抱拳深躬说道:“将主所言,如若能行,必定为贫苦人念为万家生佛!”
“哈,说甚么万家生佛,某可不是那些光头的信徒!”兴致起来,罗开先难得有了笑模样,满是轻松地转头对李德明说道:“此事就此决定,还请德明兄弟多加配合!”
后者感慨的同时,收了乱七八糟的心思,“此乃份内之事,拓拔部必不负所托!”
罗开先很敏锐地发现对方说的不是党项而是拓拔,眼中闪过一丝冷意,直接问道:“拓拔部?莫非党项大部要分家不成?还是野利、都罗几部另有谋算?”
这次未等李德明开口,缓和了情绪的王难在旁插言了,“将主,野利诸部本就野心勃勃,几年前,前任大统领尚在,野利悍石就曾叫嚣要重续大魏之辉煌……哦呀……卢兄你拉我作甚……”
与王难站在一起的卢守仁转身冲李德明抱了抱拳,开口说道:“大统领莫怪,王难这厮口不择言,野利悍石毕竟是大统领舅父,如此背后非议实非君子所为……”
“不妨……”李德明摆了摆手,“王兄所言却非虚言,因某于孛罗河战损过多,族内多有非议,野利悍石……呵,某这舅父也是非议之人,几次族会都曾当面斥责,让某不知如何应对……”
“野利悍石……”罗开先嘀咕了一下这个名字,朗声说道:“之前某也听过往商人提过此人,不知此人性情如何?会否不顾众议,妄动刀兵?还请德明兄弟实言相告……”
李德明踌躇了下,方才开口说道:“不瞒罗将军,之前战损太多,野利部也是战损其一,故某之舅父也心有幽怨,才会口不择言……至于会否妄动刀兵,某判定他不会,一来冬季适合休养生息,二来族内求安稳之人众多,野利悍石纵然有野心,毕竟某与他乃郎舅至亲,也不会轻易动某!至于性情,他自负勇武,分外向往祖上大魏之荣光……”
闻听了李德明的一番诉说,罗开先却对他所想大觉不然。
大魏?确曾在东方的历史上有过一笔,但却是个“留子杀母”的野蛮王朝,又有什么值得留念的?
从李德明的话语中,他就能感受到野利悍石此人与其说是个复国者,莫如说是个打着复古旗号的野心家罢了,类似这种人无论在哪个时代都不会缺少,有能力有野心,倾向财富或权力,又怎会看中点点亲情?
罗开先可不想预定的谋划被人干扰,说不得要谋划一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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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夏州议(中)
扫视了与座三人的神情,罗开先在心里整了整思绪,开口问道:“既然那位野利悍石如此刁难,德明兄弟可有能保夏州安稳之方略?”
“这……”李德明迟疑了,心里却在嘀咕,我哪里有甚方略,一边是不断进逼的亲舅舅,另一边是不能放手的拓拔家族的希望,若不是之前战损了太多,也不会有如今这种被动的局面。
罗开先问询的内容,也正是他最近正在忧心的,午夜难眠的时候,他不知道想了多少次了,手下自负才智的汉人谋士都没有任何可行之策,让他又如何回答?
旁听的卢守仁不想两家闹僵,见李德明无法回复,开口解围道:“将主有所不知,自两月前从灵州回到夏州此地,野利部联合都罗诸部已多次逼问大统领应对事宜,那位野利悍石更是多次放言待开春之后率兵攻伐灵州……”
而在罗开先问出话的同时,他的心底也在思量,换做他处在李德明的位置上又该如何——率领拓拔部与野利部开战显然不可能的,那必定会让东方赵宋与北辽两大势力拍手称快,联合向西进攻灵州也不可能,野利悍石不清楚灵州的实力,李德明又怎会不清楚?
阳光日渐明媚,罗开先眯着眼睛看着一旁沉默的李德明,突然想到还有一个可能,孛罗兵败之后,拓拔部内部的人恐怕也在蠢蠢欲动吧?
或许李德明沉默的原因并非是因为他的舅舅野利悍石,而是拖后腿的亲族。
瞬间想明白了这些,罗开先心中落定了一个主意,务必要支持李德明对党项大部的统帅权。这个时候,党项内部是不可以内乱的——那并不合乎他罗某人的利益。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他称呼李德明为德明兄弟可不是平白无故的乱称呼,而是对这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党项男人的认可。
这里要顺便说一句,之前那些战死的人们,李德明不在意——因为那是他们的宿命,李德明要做的只是照料好他们的家人;罗开先同样也不在意——因为那是他的敌人,战场上来不得心慈手软,他不是善人,而且早就已经习惯。
挥了挥手,罗开先打断了卢守仁的话语,“德明兄弟,你在意野利悍石的性命否?”
“将军为何如此发问?”感觉罗开先这话问得蹊跷,李德明停下了思绪,眼前一亮,盯着罗开先问道:“将军必定有解决此困境之法,但请说明,某,无所不从!”
“哈,德明兄弟,你那舅父野利悍石无非拿你孛罗失利为借口,打压你的威望,所为者何?权势利益耳!”几句话,罗开先就直截了当的把纠纷的根源扯到了明处,见众人点头认可,他才接着说道:“你等适才必是由北部大路过来,不曾看到那些冻僵了尸首……哦,昨夜有贼子妄图袭营,被某和手下杀了百多人,另有俘虏三十多人,明日某会把他们全部处死,德明你不妨知会有心之人前来观刑……”
三个人彼此对望了下,心里惊骇的同时,却都明白戏肉还没有说到,便都凝神静气,六只眼睛都闪烁着等待下文。
“某此次东来,过盐州之时,就向守城将说明是德明你之访客,沿途也曾多有明示,到了夏州这里,却仍有人敢妄为袭营,德明你为此地统领,召人观刑,实乃名正言顺!待明日野利悍石前来,某会找他约斗……只要打消了他在党项族部之内的名望,他还有何面目为难于你?”罗开先也不卖关子,一口气把心中的谋算完整的说了出来。
“约斗?”李德明还有些摸不清头脑,“为何他会允诺约斗?将军你不担心自己安危?”
“因为夜间袭营的贼子就是野利部和都罗部之人,你说某明日当面杀了他们,野利悍石当如何应对?”说到杀人,罗开先的语调始终轻飘飘的。
非是他视人命如草芥,而是那些夜晚袭营的家伙既然站在了他的敌人队伍里,说不得要拿他们的脑袋一用了。
“嘶……”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抽了一丝冷气。
王难是最憨直的人,也被自家主将的做法惊呆了。
卢守仁想得多些,明白主将不会做无用之功,却对如此行事感到忧心,心下决定回营之后就下令部卒枕戈待旦。
李德明却是在叹息,灵州回夏之后,面对部众的责难一筹莫展,如今随着罗开先的到来总算有了转机,只是这转机却是如此的犀利,这个罗某人,不会是想借机在冬日发起一场杀戮吧?
心如电转地李德明忍不住开口问道:“将军仅带了四百人,莫不担心引发大战,己人安危乎?”
“不妨,征战之事于某易如反掌耳,七河之地数万兵马围攻都奈何不得某家,这河西之地区区野利部又能如何?况某约战野利悍石,手下被杀之辱,他如何能忍声不动?非是要杀他泄愤,而是打击他的威信……一旦野利悍石被打败,德明兄弟该知如何把控野利部?”虽说只带了四百兵,罗开先真的不在意河西这里会遭遇围攻,一是这时代这季节调兵困难,二是他有精神力作弊,随时可以查探四周情况,四百亲兵足够成为一把钢刀,斩碎任何敌人。
李德明顿时了然,捻着自己下颌的短髯,脸上第一次有了轻松的表情,说道:“野利部是某母族,亲近之人自然不仅野利悍石一人,他若一蹶不起,自有旁人统御族人,借将军之行事,属下必能重掌夏州!只求将军莫殒了他的性命!”
说到后半,这位大统领直接以属下自称,也算是变相的对罗开先表忠心。
来自于后世的罗开先对效忠的话是不信的,他更相信行动而不是口舌,但是情商再低的人也懂得抬手不打笑脸人,罗开先自不会切了李德明的面子,“德明兄弟,安心便是,野利悍石的性命在他自己手中,某不会为了一条人命积下难解的仇怨!可记得……两月前某与君约定此后为兄弟之盟,今后共同谋略河西、关陇乃至西羌之地(西疆),可不是说笑耳,眼下之事,不过琐碎小事,切勿被眼前凌乱遮蔽了眼睛!”
因为势不能灭了党项族系,所以强势压服也好,拉拢人心也罢,罗开先觉得自己务必笼络住这位党项族系的话语人,当然,在他眼中,这位从未弃了汉名的大统领还是很值得他欣赏的。
“喏,将军所言甚是!”李德明学着汉人的说法应诺一声,他不是粗莽之人,自是懂得罗开先话语中的机锋。
抬手指了指对坐的李德明,罗开先嘴角上翘的说道:“既称兄弟之盟……某在家中行三,德明兄弟该称某为三兄或者三哥才对,怎么还叫将军?”
冷面孔的人开起玩笑也不会被人当回事,至少李德明现在还不敢在罗某人面前放肆,抬手拱了拱,嘴中却颇有些尴尬的连称“不敢!”
来回几个沉重的话题之后,这次会面终于进入到了闲聊阶段。
时值正午,罗开先吩咐亲兵把准备好的食物端了上来,几个人聚在一起伏案大嚼,虽然不怎么合乎这时代的礼节,却是难得的拉近了彼此的关系。
罗开先与李德明之间曾经是敌手,如今却是合作者;王难和卢守仁与罗开先原本是胜者与俘虏,如今却是上下级;而两个罗开先的属将原本是李德明的手下人,如今却是保障(还有监视)夏州安防的一份子……这之中的混乱关系通过一场简单的饭局来解决,其中的功效比实在是令人无话可讲。
当然,也只有军人式的对话才会如此,不分古典与现代。
没有酒,众人却都有些醺醺然;没有茶,心头舒爽的众人却对未来都有一种热血的萌动。
……
下午,谋划好了近日的安排,对夏州的担忧也去了一大块,心中畅快的罗开先大为兴奋,高声吆喝道:“前事就此议定,德明兄弟不必多说,且看今后行动便是!奥尔基,去隔壁的帐篷,把我给诸位准备的礼物拿过来!”
“还有礼物?”李德明、王难、卢守仁三个人心中都很奇怪,罗某人是个强盛的主将,按照时下的习俗,不要求手下奉礼已经是好的,怎还有给属下送礼的?
少顷,奥尔基领着几个亲兵抬过来三只硕大的木箱,箱子不好看,甚至很简陋,但是落地的沉重感依旧让三人感到心惊,本以为是金银之物,没想到箱盖打开之后,众人观瞧却发现内里不是大大小小的苇编盒子,就是一个精致长两尺宽尺半高尺半的又一个木箱。
扫了一下几人疑惑的表情,罗开先有些自得的说道:“别愣着,打开看看,大的木箱里面是新近试制的内甲,这是配发给你们的一份,穿上试试看是否合适……那些小盒子不用管,里面是漱洗物的杂物,也是灵州新制的物件,带回去送给家中婆娘,让家中女人也高兴一番。”
三个人依言操作,很快就看到了精致木箱里面做过考究的内甲。
在这个时代,好的兵刃和坏的兵刃都能杀死敌人,但是好的铠甲可以保命,坏的铠甲却可能害了自家性命。李德明、王难和卢守仁这种行走在生死边缘的人物,又哪里会不懂得其中的好坏?
看着眼睛发亮的三人,罗开先有些戏虐的说道:“招人来帮忙试穿一下,这样看着流口水可是没用的!”
三个人自然不是孤身到这城外的简陋营地,他们的亲兵被召唤了来,七手八脚地在旁人的指导下给他们换试。
罗开先则在旁一边看着几个人挺胸挖肚地试装备,一边悠然地解说道:“这种甲胄是双层皮粘合,中间夹杂着钢丝龙骨,配上胸口的钢皮护甲,完全可以防备普通的箭矢和刀剑的劈砍,喏,这些扣袢是调整松紧之用的,穿的时候可以很轻松的调整……没有原本的外甲那么沉重,坚固却不差分毫。而今,时值冬日,恰好适合穿在皮袍内里……”
王难在亲兵的帮助下穿着新制的内甲,瓮声说道:“将主,这甲胄穿在身上一点不显眼,而且也不重,真是好物件!不知数量多否?可够供给士卒?”
话语一落,一旁的卢守仁和李德明也关注地把目光瞥了过来。
第六节 夏州议(下)
好东西谁也不嫌多,这是最朴素的道理。◎頂點小說,
“贪心!”罗开先笑骂了一句,“这种甲胄看着与那些皮甲相差仿佛,你仔细摸摸,夹层里面的钢丝多么精密?不说其他,光是黏合的胶层就不是普通工匠能够仿制的,还有外面铆钉的是钢皮,可不是容易生锈的铁皮!”
粗略解说了一边工艺之后,老罗接着说道:“这物件是试制品,百多个工匠费了很多天才做了一批,目前主要发给经常作战的统兵将使用,某考虑到如今夏州不太平,为了你们的安全,才弄了几件过来给你们……先说好了,这可不是奖品,现在产量很少,战士若想要他,需要军功来换!”
王难和卢守仁拍手叫好,他们才不关心产量的问题,只要来路能保证,只要手下人用心,战功根本不是问题!
李德明轻轻地拍打着披挂在身上的内甲,感受着它的坚固和妥帖,嘴上同样在不停地叫好,但心中却是在叹息党项部族内太多人要么贪吃贪睡,要么只知道逞凶斗狠,这种能够提升自身实力的技艺却根本没人懂,也没人愿意学,连辖地最大的几家工坊内也多是汉人在操持,党项人却少有人能参与进去。
作为从小被李继迁教育要成为族人统领的他,当然有着不同与普通族人的眼光。
大魏之后,拓跋家族就已经断了自己皇族的传承,自唐末拓跋思恭时被僖宗赐姓李氏,或者说恢复李姓之后,百多年间,一直在领着族内各支东征西战,除了为数不多的几家首领还能有一副清醒的头脑,大多数人除了抡刀剑砍人,就只剩下喝酒找女人,别说学一门生存的技艺,很多人甚至连牧牛放马的看家本事都忘了。
这些年来的党项部族,如同阿父一样有着清醒头脑的人没有几个,可惜阿父却在去岁死在了吐蕃人和宋人的联手暗算之下。
在那之后,类似野利悍石之流的家伙才得以猖狂起来。
想到这里,李德明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午前已经绸缪好了,大个子罗开先答应揽过此事,自己晚间总算可以睡个安稳。
都是依托别人不靠稳,但这一刻,李德明怎都觉得当日在孛罗河畔自己做了个明智的决策。
心情放松之下,李德明想要给罗开先一些回报。
他打量了一圈这个临时营地,然后对着罗开先说道:“将军,冬夜寒冷,这种帐篷虽可防寒,但又怎及房屋安稳?莫若将军带人进城内休息,多了不敢说,安置将军这数百人的地方还是有的……”
正打量着试穿内甲几个人的举止,听到了李德明这话,罗开先抬眼看了看后者的神色,有些意味悠然的回道:“德明兄弟有心了,只是如今夏州可不安稳,某在城外尚可进退自如,若是住进城内,恐怕某些有心人会搞出些事端……那对你我兄弟之盟约绝非善事。”
听得此话,李德明心下一顿,立刻收了邀人入城的心思,只是嘴上还在说着,“如此冷天,将军或可无事,新婚嫂夫人恐难以承受,莫如……”
“不必了!”罗开先摆摆手,“德明兄弟的心意某领了,明日……若是德明家中弟妹有暇,不妨带着一同出来走走,让她们也熟识一下,也便于我等合作事宜。”
“好!”李德明喝了一声彩,随即便允诺道:“便听将军所言,待明日,不但某要帅卫队来观礼,还会带着八羊和家中幼子!”
家中幼子?应该是元昊吧?罗开先心中念道。
元昊?李元昊?如今应该还是一个三五岁的年幼小童,还会成为那个所谓大夏的立国之主吗?
罗开先才不信什么所谓的命运,还有什么所谓的天数。
他已经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甚至在之前一路上的所作所为,更改变了从阿姆河流域到黄河上游的势力分布,他怎会担心一个小小幼童的所谓“历史”?
李德明、王难、卢守仁三人兴致高昂的离去,回返夏州城的他们自然还有更多事务需要忙碌。
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罗开先转身回了帐篷,刚掀开毡制的门帘走进去,就看到李姌正蹑着手脚在后退,脸上还挂着红润的笑意,见到罗开先进来,她才停住脚步,仰着一张红润小脸说道:“夫君,几位客人都走了?”
“明知故问!”罗某人宠溺的捏了一下火娘子的鼻头,“你该都听见了,还装什么糊涂?”
李姌展颜一笑,也不否认,“只是不想惹你生气,原本在家中阿爷与人谈事,都是不允我靠近旁听的……”
“听也无妨,不过每次听后,必须给为夫我讲出不同见解,如何?”罗开先才没有什么女人不得干政的想法,恰相反,因为他想多娶几个女人,可不想她们都闷在后宅里面宅斗,而是更希望今后身边的女人们也有自己的所长,能在某些方面帮得上自己。
而且,他有些大男子脾性不假,但却知道女人看问题的角度不同,他也期待她们能够给他提供一些不同思路。
“好!夫君真好!”李姌腻声道,她的眼波流媚,配上睡足吃饱休息好的容颜,真的娇艳欲滴得让人心动。
罗开先揽住女人细软的腰肢,一起坐在铺着厚厚皮毛和睡袋的软塌上,强忍住心中的欲火,开口问道:“你听了有多少有甚想法?给为夫我说来听听……”
“别……”被老罗的动作惊住了的李姌刚刚喊出一个字,便又停了下来,转而嗔怪的说道:“三兄你这野牛!外面还是白昼,你这手脚就乱伸乱放!真是想不通,婚前你怎么像只木头人!”
火娘子高兴或者心情平静时就管老罗叫夫君,恼火或者嗔怒时就叫三兄,罗某人对这个已经习以为常,只是此刻薄嗔的火娘子别有一番风情,让他心底的某些东西开始蠢蠢欲动。
好在帐篷外面不时传来亲兵们走动的声音,让他察觉到不合时机,才强奈住躁动的荷尔蒙作怪,板住火娘子乱动的身躯,自己离得稍微远些,才**着说道:“你这小娘,再敢乱动,夫君我要行家法了!”
“家法?夫君你家有什么家法?”女人同样**了几下,杏眼瞪得滚圆,只是这种薄嗔对罗某人来说没有丝毫威慑力,反倒是魅惑十足。
罗开先低头把眼光落到女人曲线婀娜的后半部,半响没开口,待到心境平和一些才缓和了语气说道:“娘子,你是要我演示一遍家法呢?还是按照我刚才的话回答问题?”
表面看他是倾向李姌好好说话,但是他不断滑动的眼神怎么看怎么让人感觉不怀好意。
敏感的火娘子当然察觉到了,忙从一旁拉过一张熊皮铺盖裹住身子,“呸,鬼才对什么劳什子家法感兴趣呢!你刚才问什么来的?”
无语的罗开先只好又把话重说了一遍。
李姌低头想了想,抬头问道:“夫君,若是那野利悍石不按常理行事,表面服软认错,回头就从他的部族里拉来数千战士围攻我们,该当如何?”
“他不会有哪个机会的!”罗开先斩钉截铁的断言了一句,接着又说道:“四娘你想得不错,是有这样的可能,但是,想过没有,你夫君我岂会留下这样的隐患?”
“想过,只是……这里毕竟不是灵州……”说起了正事,火娘子眼中的火焰消停了不少,一丝担忧涌了上来。
“没甚区别!”罗开先摇摇头,“你知道我的习惯,也了解我的武力,知道这些亲兵们吗?他们每一个都是从三大营(骑兵、守备、斥候)筛选出来的,都是能够至少以一敌五的精锐,你说野利家若是来攻,我们的这些战士再加上松树炮、火油罐、床弩之类,野利家会付出多少人命?”
李姌平素忙着童子营的事情,真的没怎么关注老罗身边的战士,这刻听到具体的解释,她也忍不住有些心惊。毕竟她可是知道东归路上战士们历练情况,说是所向披靡也不为过,而自己男人话语里说的以一敌五,恐怕还是以灵州的普通战士做为准绳来评价的,夏州……这里的战士能有灵州那里精锐吗?
暗暗在心底计算了一下,李姌发现,身边人数虽少,但有自家男人率领,野利家的人一旦率众来袭,人少了根本就是白送人命,人多?野利家有多少人?
想起之前路上见到的一路血腥,李姌心底那份女人的善良发作了,“夫君,之前路上死的人已经够多了,是否该收敛一些?只除掉那个首恶,叫什么来的……野利悍石,毕竟……你说过整个河西地区将来都是你要征服的领地,将来他们也是你的子民!”
拍了拍女人因为经常骑马而滚圆的大腿,罗开先坦然说道:“娘子,我也不想妄造杀戮,只是……若要征服一地,心慈手软是要不得的。好比你在童子营训教那些混蛋小子野丫头,光是嘴巴说说有用么?还不是要奖罚并用?我听说一旦有人犯错,你就用小板子打手心?是不是有这回事?”
“谁说的?是不是囡囡那个小赖皮?”李姌的柳眉竖了起来,她才懒得理会老罗杀掉多少人,反正这个强势的男人能够把身边所有人都照顾好,至于外人,如果不是仅有的一点怜悯之心,她才不会对自家男人指手划脚。
只是童子营是她掌控的一分地,居然有人背后告状,这可是她容忍不了的,“夫君你最是宠着囡囡那个小赖皮,她现在是童子营里面最捣蛋的一个,连同那个三猪儿,还有三五个新来的小不点,只要没人看着,就像花彪一样在营地里到处乱窜,瑞娘子那个软脾气,根本管不了……哎,出来了好几天,我都想他们了……夫君,我们甚时侯回去啊?”
听着自己娘子唠唠叨叨,老罗心中的惬意就别提了。
这个古典小女人虽然也有泼辣的一面,但多数时候还是大气古朴贤淑的,罗某人对找了这样一个女人做妻子,其实是十分满意的。
他不知道如果在后世,他能选到什么样的女人做老婆,但他知道,如眼前这个小娘一般善解人意又不失大气爽朗的,绝然没有。
表面认真、实则随意地附和着女人的唠叨,罗开先觉得一辈子这样也不错,仿佛什么沙场征战都已经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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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关于文中对白的解释——初始时候,猪脚是沿用后世带来的习惯,走到希尔凡之后,见到了东方人,语境开始变化,等到面对赵宋的高官、李德明这样的将门子弟(虽是党项族裔但实可看成将门世家)还有一些渴望做将军的人物,语境必然有所变化,笔者也是试探着使其中的场景更合乎那个时代。当然,一切也是猜想,毕竟那时候人们的习惯用语之类肯定是与今时不同的。
第七节 野利悍石
“啊……真是可恶!怎有如此猖狂之人!”夏州城西北十五里的一座邬堡内,野利悍石坐在一张胡床上大发雷霆,他的手里还捻着几枚手指头大小被血肉浸渍了的卵石。
在他面前并排跪着三个人,都是满身泥土和黑褐的斑驳血迹,其中两个身上更是带着莫名其妙的伤口。
说是莫名,因为显而易见的患处并非刀枪箭伤,竟然是石头砸的撞伤,野利悍石不是没见过宋人的投石机,若是那种巨石砸伤也还情有可原,但明明仅只手指头大小的卵石,又怎会弄得人腿断臂折?
若不是身前三人都是心腹之人,他真的怀疑有人拿谎话哄骗于他。
派出去监控灵州动向的人足有数百,前日接到信报说灵州主将率人做客而来,他只是下了一个监视试探的命令,却没成想,仅仅不足两天的时间过去,信报没有得到,手下却是只有三个人活着逃了回来。
野利悍石一双大眼瞪着跪在身前唯一没有受伤的人,“廓古奴,为何你没有受伤?俺不信,指头大的石头怎能砸死人!”
“族长,木都首领带人冲前,命俺和八廓几个在后看守马匹……”廓古奴跪在地上连连叩头,“昨晚,木都首领等人靠近对方营地时,有火光闪亮,然后就是雷鸣轰隆,那些石头就铺天盖地地砸了过来,木都首领的脑壳当时就被砸烂了,肚皮被石头砸穿,其他的百多人都被砸趴在了地上哀嚎,俺和八廓几个跑去救人……没成想那些灵州人如同厉鬼一样,从营地里冲出来见人就杀……”
“蠢货!你们难道不知道反击?”野利悍石差点没被这个软骨头气死,他手下的可不是老实巴交的守田奴,派出去的人更多是刀术箭术都不错的好手。
“族长,没用啊……”廓古奴趴在地上哭的眼泪巴巴,“冬夜天气寒冷,兄弟们都只是裹着羊皮袄,那些灵州人……他们每一个身上都套着漆黑的铁甲,连脸上都罩着吓人的面甲……俺们的箭太软,根本射不透他们的铠甲,他们却拿着能射透甲箭的硬弩……”
一旁同样跪伏在地的是个垂着一条手臂的壮汉,他的情绪比廓古奴好不了多少,“呜……族长,廓古奴没有说话,俺八廓给他作证,昨夜灵州人扎营的时候非常古怪,很多东西莫名其妙就冒出来了,木都首领为了看得更清楚,才命人靠近查探,只是没想到他们的人不动的时候很肃静,一旦动了,先是一通雷鸣电闪,然后就是飞沙走石,好多平日里看着很壮实的兄弟腿脚的骨头都被打断了,身上更是软绵绵的,到处都是血,俺们想要救人都不成……”
“满嘴胡话!”野利悍石的大脸涨得通红,敌手有什么强弓劲弩并不可怕,再强的敌人也总会有睡觉和虚弱的时候,令他生气的是,逃回来的几个人仿佛被吓掉了魂魄,这可是会影响人心的!
身前这几个平素也没这么软骨头……这中间肯定发生了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杀了这几个灭口也不可行,只是莫名其妙的丢了数百精锐,可不是野利部的习惯。
必须弄清楚人是怎么死的!
强自压抑住砍人的念头,野利悍石喝问道:“混账东西!谁能把事情说清楚?说不清楚,都去给木都陪葬吧!”
始终闷着声在另一边跪伏在地的,是个身上同样满是尘土和血迹的粗壮汉子,他的脸上留着满脸的络腮胡子,只是不同于野利部多数人的圆脸细长眼,能看出的鼻直口方显然并不是党项血裔,至少不是纯粹的北地人,而是汉人特征。
显然不吭声的他并不想死,待到野利悍石发话,他抬头低声诉说道:“族长容禀,木都首领从盐州开始带俺们一路随行,灵州众人都是一骑双马,除了骑乘马之外,空下来的马背上可是空着的!什么帐篷之类杂物都没有!但昨日下午他们扎营的时候,帐篷甚至木栅之类的都冒出来了……”
“唔……你是……萨哈尔?剌丽的那个汉人儿子?”听了最后一个发言手下稍微沉稳的回话,野利悍石呆愣了一下,心中恼火也消停了一些,缓和了口气,问道:“莫不是夏州城内,那队汉军派人送的物事?或是……阿移派人送的……”
话说到后半,野利悍石自己就不由得降低了声音,手下数百人,如果连这个都看错了,那就真都是废物了。
被称作萨哈尔的汉人依旧跪伏在地,低沉却不失条理的继续说道:“族长,昨日午后天气干冷,夏州城外更是稍有人迹,那灵州众人凶悍外露,扎营处更是无人敢靠近,木都首领率领俺们三百余人,六百多双眼睛,没人看到有任何迹象……昨夜,月上半空,木都首领决命众人抵近查探,未成想,未成想……”
即便这萨哈尔气质沉静,口舌不错,说到后半,也情不自禁地哽噎起来。
野利悍石能为野利部的领军人物,也不是完全凭借拳头硬上位的,头脑简单的夯货早就埋迹荒草坡了。他坐在软塌上前探的身子坐了回去,沉思了半响,才开口说道:“萨哈尔,看来你那个汉人老子把他那根舌头传给了你,这副口舌……啧,比这两个夯货强多了!”
话音一落,野利悍石的大脚前伸,把跪伏在地的廓古奴和八廓两个人踢翻在地,口中喝道:“来人,抬这两个蠢货去治伤!”
随着几声应诺声,从门外跑进几个侍卫,架起适才哭号乱叫的倒霉鬼出了门。
待到整个堂屋内只剩下野利悍石和萨哈尔两个人的时候,前者才开口说道:“萨哈尔,站起来说话!”
“是,族长!”没人喜欢跪着,包括萨哈尔这样一个起了党项名字的混血汉裔。
野利悍石皱了皱眉毛,没对混血种的举动做任何评价,而是收敛了怒火颇为和善的直接说道:“萨哈尔,你父是汉人,你母虽是俺的堂妹,但俺是党项野利部的头人,务必遵从族人的意志,而族中多是排挤汉人,俺对你也就不能多加关照,俺的话你可明白?”
满脸的胡子遮蔽了萨哈尔的任何表情,没人能看出他的神色,而他又垂下眼帘,瓮声说道:“明白,族长!”
“明白就好,哈哈!”野利悍石大笑几声,发现面前满脸胡须的小子依旧没有任何反应,遂停了做作,开口说道:“你父原本是沙陀人(北汉政权)的属臣,据说当年也曾做过高官,想必教过你一些旁人不知的物事……萨哈尔,你可明白俺说的话?”
“族长,俺家阿爷涉猎庞杂,平素与俺事物诸多,属下昨夜亡命到如今,困乏不堪,这一时之间如何想得起来?”萨哈尔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的有些抽搐,好在他脸上的胡子掩盖了一切,只用一双红肿的眼睛看人,倒是真的没人能发觉他的心思。
贪婪的汉人!野利悍石心底暗骂了一句,瞪了萨哈尔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你这次与廓古奴还有八廓救回了四个人,又能完整查探灵州人的讯报,俺升你做……做百人长,明日就通报全族,可好?”
“属下谢过族长恩典!”萨哈尔没了之前的矜持,跪伏在地叩头为礼。
“嗯,你知道就好,只要你能尽心办事,不论你是不是汉人,本族长也不吝提携!”该说的话都说了,野利悍石把所有的情绪都收了起来,故作深沉的开口说道。
萨哈尔能在前夜的混乱中保命逃出来,也不是一根筋的傻子,自懂得见好就收,“族长,俺突然想起一件事……灵州人的物事突兀出现,很像俺家阿爷所说汉家百戏的杂戏,但据传百戏中的杂戏多少障眼之法,灵州人取用的物事显然不是虚假……而是一种无中生有的手段,这手段可不是凡人能有……”
“不是凡人能有?难道是鬼神不成?”萨哈尔的话让野利悍石心底也开始泛起了嘀咕,他是萨满教的信徒,对萨满们的一些手段可是恐惧得很。
“不是鬼神……”萨哈尔眼睛有些迷茫的丝毫想起了往事,“俺家阿爷曾说,旧年前唐时,曾有异人出没山间,凡夫俗子称之为神仙,传说能点石为金、无中生有……还可呼风唤雨、召唤天雷……”
说到最后一个词,萨哈尔情不自禁打了个冷颤。
“异人?神仙?召唤天雷?”听着萨哈尔的描述,又看着对方怯懦的样子,野利悍石同时想到了曾经见过的大萨满血腥祭祀的场景,他感觉自己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见再问不出萨哈尔的话语,野利悍石挥手把他打发走了,留下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转圈,心里不停地嘀咕。能无中生有、还能召唤雷电的显然不是什么容易对付的敌人,这样寒冷的冬天,集合战士攻略显然不可能,那个不争气的外甥就不会允许,难道要去请萨满们前来做法?
正思量间,亲兵从门外吆喝一声跑了进来,“族长,大王(西平王李德明)派人来通报,明日上午在夏州城南五里处,举行斩杀流贼仪式,命族长前去观礼……”
“什么?”脑袋里乱七八糟的野利悍石停住了脚步大喝一声。
传信的亲兵吓得后退了好几步,差点坐在地上,以为吐字不清被责怪,连忙重复道:“大王通报明日举行杀流贼仪式,命族长去观礼……”
野利悍石顿时变成了鼻孔出气的狂牛,一脚把旁边的软塌踹翻了,嘴里还大喝着,“滚,滚出去……”( 就爱网)
第八节 张浦的慨叹
隔着许多里远的夏州城南五里,罗开先自然是不知道野利部驻地内部的躁动。当然,即便他知道野利悍石又气又怒暴跳如雷,也不会放在心上。
于是等到静谧的夜晚再次来临的时候,他就陪着两只小娘安眠了。
至于营地的安全?自有亲卫们尽心职守,而且,营门外不远处矗立的方式摆放着数十具冻得僵硬的尸体,那种或者残缺补全,或者渗透着血色冰晶的诡异形象,不单足以震慑草原上的武夫,连夜晚觅食的野兽都不敢过于靠近。
一夜无话。
……
第二天天色刚明,整个营地的所有人就忙碌了起来,包括两只小娘和罗某人这个主将。
除了忙碌准备早点的,余下的人不是在调试装备——松树炮、床弩、大弹弓(抛射火油罐的)、折叠弩……就是在同伴的帮助下披挂最坚固的厚甲……
罗某人的两只小娘则在帐篷里忙碌着装扮自己,同时也把一件件不同式样的锦袍往罗某人身上套,李姌更是把男人的头发打散重新梳理整齐,就差学着营地里那些嬷嬷们给罗某人的脸上抹粉了。
“四娘,这就够了,又不是要在夏州这种地方给你找姊妹,这袍子就足矣,只是给这里的党项贵族们开开眼界,用不着……”从起床就被李姌和葛日娜两个摆布,罗某人有些不耐烦的说道。
李姌把杏眼一瞪,开口就说:“先前在灵州,夫君见诸多小部族不算,但这次,夫君是首次会见河西这里各家的贵人,作为主将,夫君的衣着打扮不但为灵州众人的脸面,也是我们姐妹的脸面……夫君若是不修边幅去见客人,让人一见,非但失礼,也会让人以为夫君娶了个懒娘子,对否?”
不耐烦的罗某人顿时哑口无言,英明神武的罗大将主只能乖乖的充当任人摆布的木头人。
……
及至上午巳时,罗某人这边厢打扮体统之时,奥尔基已经多次进帐禀报外面动向——百多作为震慑仪仗兵之用的亲兵已经披挂整齐,余下三曲人马也在枕戈待旦,至于以李德明为首观礼的宾客倒是未能进入营寨,他们已经抵达预定的行刑场地。
行刑场地是一处地势稍高的土坡,上面没有甚么积雪,此刻多数观礼之人都已抵达,三五成群的站在一起观望等待。
或许是因为李德明做出了某种示意,罗开先率众出营的时候,凭他的视力,自可看到在场的各部头人虽说不是满身华服,却都打扮得齐整庄重,而并不是完全的战斗装束。
倒是罗开先率领出队的这百多人莆一出营,就显得尤为不同,吸引了所有人的瞩目。
罗开先本人一身藏青色绣着金丝青龙图案的袍服,头顶束发金冠,手上带着白色羔羊皮的手套,脚上也是白色牛皮嵌着金丝纹样的靴子,配合他严肃刻板的面孔,恰是显得威武又华贵,再不复之前那种流浪武者的模样。
而他身后紧随的亲兵们,一律是通体黑色钢片重甲覆盖全身,头上是改进型的斯巴达式头盔,这种整合了面甲的头盔被有意拉长,甚至可以护住脖颈,头盔两侧因防备听不清命令,特意钻设了耳孔,而不是像东方式头盔那样在头盔的两侧做那么多装饰。亲兵们骑着的马匹身上也是覆盖着半身马铠,马背侧面悬挂着长矛、弓囊、箭袋、抛斧、投矛……配合上他们外甲内透出的藏青色战袍,整体的气氛显得格外肃杀。
“这是……具甲重骑!”李德明身旁一位留着几缕长须的文士惊叹道。
李德明闻言迅疾投过了问询的目光。
“大王!”文士拱了拱手,解说道:“具甲重骑是一种包括马匹在内全身披挂铁铠的骑兵,他们不怕寻常的弓矢,是步军之克星,游骑也不能奈何他们,能对付重骑之敌手,唯有重骑才可克之!”
仔细观瞄着罗开先正在以行进阵型靠近的队伍,文士又解说道:“嘶……大王,比之张某从史料中所悉,灵州罗将军这具甲重骑更加难以揣摩……连士卒的头面与脖颈都防护得如此严密……唔,他们每人的马背上都有弓囊和……投矛?”
“如何?”李德明并非不明白,而是他更想要听到身边谋士的评述。
文士愣了一下,才接着说道:“仅看坐骑和骑手之态势,足以看出那些骑手和战马都是配合娴熟之沙场猛士……他们的弓囊内,必定藏着强弓应弩,箭袋里面装的也必定不是普通的箭矢,加上投矛之类……这些重骑绝不会仅仅长于近战!想要面对他们,游骑轻弓绝然不成,必要同等重骑才有可能!”
“浦公所言甚是!”听了谋士的话语,看到周围众人惊讶的表情,李德明心中的诧异其实并不弱于任何人。
罗开先手下的重骑,他先前曾经领教过,只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只是短短几个月,灵州人已经将重骑进一步改善——头盔与铠甲的样式都与之前有了很大不同,虽然看得不是很明白,但由于前一天获赠的内甲,李德明知道面前的一切变动,只能是改善,而绝不仅仅是改变。
“天爷……”文士正是李德明手下的头号谋士张浦,他的感叹并没有停歇,“属下不知灵州罗将军手下如此骑士几多,若然有此等战士万人,则河西之地将无人能与之抗衡,黄头、归义曹家、吐蕃**部、甚至宋人诸部联合也只能徒呼奈何!”
李德明神色一暗,眼睛却随之一亮,“浦公,罗将军手下若真有此等战士万人攻入宋境,如之奈何?”
“真有万人?”张浦的神色同样一亮,转又变得泰然,“大王休要诓某,此等战士绝非轻易可得,况万人重骑所需……之前按大王所说,灵州人丁仅有十数万,仅人吃马嚼之供给,就绝非易事,外加兵甲修补、马匹折损……均非一时可得。至于攻入宋境,沿途补给之难将无法预计,除非……以战养战,但若遇见山川河流密林坚城,此等重骑则难以施展,若某帅宋军,只需招揽力大之辈持强弓重弩,即可完克!”
虽不是深思熟虑,张浦这番话仍旧说得头头是道,听得李德明连连点头。
周遭被震慑住的党项部诸贵人也不由得松了口气,不过其中显然有明白人,仍是眉头不展,他们其实都明白,若说重骑在宋境会受到限制,但在这地形平坦的河西之地,却是无上的大杀器,仅视野内的这百多重骑,虽然看着人数不多,却足以抵挡千人的党项野骑。
还有不远处那个并不大的小小营地,在党项众贵人的眼中也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其中尤以野利悍石看得最为关切,其中的愁肠百结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因为不能拒绝,被外甥李德明强令召唤来参加一场杀人观礼,被杀的却是自己的手下,这其中的矛盾纠结又岂是区区几句话语能够形容?
有过之前萨哈尔的话语,他想过纠结所有族人包围罗开先那个小营地进行报复,也想过连夜联合各部逼宫李德明,但种种念头终又被他放弃。
无他,萨哈尔提供的那种关于异人的说法阻止了他。
按照草原汉子勇猛彪悍的性格,野利悍石这样的男人应该是一往直前无畏无惧的,但作为野利部的话事人,有过一番见识的他,却深知某些自己所不能掌握的力量的可怕。
譬如草原深处能够号令一方的大撒满的恐怖,那种动辄可以令整个部落人畜皆亡的力量,绝不是常人所能掌控的。
他想的是重现党项部族昔日的辉煌,当然他个人的野心也是其中一部分,但却绝不包括拉着族内所有人一起灭亡。
找自己外甥李德明的麻烦,是不信任李德明所说东归之人的强大,他宁愿相信外甥是被突如其来的失败冲昏了头脑,因为有之前李继迁的统帅,他对族人受人辖制深恶痛疾,哪怕只是名义上的。
但是眼前这一切显然非他所想——那个罗开先即便不是异人,手下的力量也不是能够轻易撼动的!
张浦的解说只能是一个引子,作为征战多年的悍勇战士,野利悍石是党项贵人中少有的明白人之一。对面缓速行进过来的重骑兵显然比想象中更为强大,高大的马匹、壮硕的骑手、坚固的铠甲、锋利的兵刃……想要对抗任何一样,都需要人命去填充。
需要填进多少人命,才能应对眼下的百多重骑?
野利悍石心中没有多少底气。一千人?或可对抗,但终究是败局,己方全灭也未可说。三千人?或可完灭对方百人,但伤亡会有多少?
何况,就像张浦所说,天知道不远处那个小营地里面藏匿着什么样的后手。
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到驻扎灵州的所谓东归之人竟然如此强大?
至少现在,野利悍石再没了无谓试探的想法。
若是能够时光回溯,他更希望看着别人去傻傻的触碰灵州人,而不是像现在一样,他自己扮演了那个鲁莽的蠢货。
重骑靠得越来越近,他们队伍的末尾,有十多匹战马分别拖曳着木头钉制的简易架子,每个架子上面都捆绑着两或三个被黑布头套蒙住头脸的汉子,仅从他们蜷缩在木架子上的样子,就能让所有人看出这些人已经保持这个样子很久了。
而从他们身上还算完好的服饰样式上,野利悍石就能分辨出被捆绑的人正是自己的手下。
怎么办?是该想办法救下他们?还是该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手下死去?
野利悍石的脑子轰然作响,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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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近日家中父母在装修房子,帮忙跑材料定装修方案耗费了很多精力,耽误了更新,某家在此说声抱歉,即日起恢复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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