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节 收宫(五)
孛罗河这片地方早在上古是塞种人的居住地,后来塞种人衰落分化,月氏、匈奴、乌孙等部族先后盘踞在此,东方的汉帝国强盛之后,整个族群开始不停向西拓展,西汉政府曾在这片区域设置了西域都护府以护守丝绸商路,孛罗河地区就是隶属于西域都护府的辖区,之后纷乱几百年汉帝国衰落,乌孙、匈奴等部族同样变化演绎,柔然人统治了这片地区,及至东方隋唐时期,这里开始是突厥人的地盘,不过突厥人与唐人掰腕子输了,最后被迫退出这一区域,唐人在这里建立了一个驻军控制点,算是安西四镇的补足部分,名字叫双河都督府,指代的就是孛罗河与精河两条河所流经的区域。
到了宋辽时期,东方的汉人对西域有心无力,在正常的历史上,这片区域将先后受喀喇汗王国、黄头回鹘、党项李氏还有建立西辽的耶律大石控制,百多年后耶律大石会在这里冲进孛罗城。
老罗率领的这只东归营队到达这里的时候,恰是东方与中亚的大势力都未能触及这片区域的时期,双河都督府被这里的人直接叫做了孛罗城。
被程守如率兵围了的孛罗城其实其实不过是个方圆不超过四里的土围子,夯土打造的城墙绝不超过四米高,更是因为年久失修有着多处的豁口。在老罗的眼里,像极了曾经在后世看过的某些西部土匪片的影视布景,不同的是没有那么干燥与荒凉,四周甚至可以看到很多长期耕作的农田,只不过刚刚不过一捺长的禾苗被人踩得很是凌乱。说实话,如果不是直觉告诉老罗这个地方有些蹊跷,他根本不会给程守如下围城的命令。
“老程,里面有什么动静?”回了程守如一个通用的抚胸礼之后,老罗径直问道,过来的匆忙,他甚至还没有打量具体的情况。
“将主,这个小城里面躲了很多的葛逻禄人,晚上抓了不少,还有很多躲在里面不肯出来,是不是攻进去?”程守如大略说了一下情况,恭敬的问道。
程守如这个人确实是个颇有武勇的军人,但也是个耳根子软的家伙,哦,也算不上耳根子软,只是缺乏历练,很多时候怯于情面不能站稳自己的立场,其实也算是人之常情,不是谁都能一下子意志坚定高瞻远瞩的。几天前老罗敲打了他一下,这个门板汉子醒悟过来,再不敢在老罗面前如同以往一样嘻哈笑闹。
老罗没留意他的神态,只是四下打望周围的情况,见到没什么动静才追问道:“抓到的都是什么人?有没有这个小城的住户?有汉人吗?”
“多数被抓的是葛逻禄人的逃兵,有一些根本分辨不出是什么人,也还没来及审问。”程守如其实根本就没去看被抓的人,需要他这个守备营主将忙碌的事情也不少,夜晚扎营、收拢士兵尸体、看守俘虏哪一样都需要他去关注。
“好吧,抓来的人关在哪里?带我去看!”老罗也懒得啰嗦,他虽然在意细节,但是这类的琐事却不是他关注的。
兽栏这种东西很方便,无论哪里,挖个坑插上栅栏木刺三五个人就可以看住一大群俘虏。孛罗城内出来的人都被分别关押着,随意张望一下,其实很难看出其中的不同,葛逻禄人的士兵算不上多精锐,孛罗城的居民也不见得就是老实本分的家伙,这年头老实人根本没办法在这种地方生存。
唯一的区别是服饰,军队的战士在装备上怎也会有些不同,孛罗城的人虽然也有一些凶戾气质,但是相对经历过纪律——哪怕是粗陋的纪律磨砺的人也会有很大的不同,凭借老罗的眼力自然很轻易的分辨出被关押人的大致身份。
这个小型兽栏里面总计关了三四十人,分成了三个小团体垂头丧气的挤在一起,老罗用手指了指其中一个满脸风霜挽着发髻的年迈汉子说道:“老程,叫人把那个人提出来!”
“那个……是汉人?”程守如嘀咕了一句,却也没说什么,只是命人撤掉兽栏的一个缺口,把人拉上来。并不是他对同族排斥,实在是三部的军队里都有汉人打扮的家伙,眼下还没来及分辨。
被拉上来的汉子倒是有双好眼力,都没用其他人指引,走了几步,直接冲着老罗跪倒,双手匍匐在地不住叩首:“尊贵的大人,小的是孛罗城内的汉人,可不是那些军队里的贼胚。”
摇头制止了想要上前阻止的亲兵,老罗问道:“你说你是城内的汉人,有何证明?”
“证明?”显然这个词汇他搞不懂,老罗的口音他也听得很含糊,汉子却明白这位显然是头领的人物愿意听他解释,疑惑了一下,伏在地上诉说道:“小的平素为城中骨突古老爷做活,家中尚有六十老父,还有年幼的小妹,老父余暇在城外开了一片荒地耕种,因大军交战被踩踏不少,今早听城外战事停歇,老父令小的出来探看,不想……”
“骨突古?”老罗可没那么容易被蒙蔽,虽然对这个时代的这个地方不了解,但他有面对一切的压倒性力量,也就不用担心对方是否说谎,“起来说话!”
汉子只是稍一犹豫,便站了起来,不过还是弓着身子,给人一种可以忽略完全不必在意的小人物的感觉,嘴里当然也没闲着,“谢大人,小的姓甘,单名一个海字,家中行大,城内众人都叫小的甘大郎,自幼在这孛罗城,大人若想了解甚么,小的知无不言。”
汉子表现得很卑微,但老罗却一眼看出了这厮不是个省油的灯,至少绝不是什么老老实实的农民,话说的很谦卑,却是个能屈的人物,至于是否能伸,却还要观望,但一个懂得察言观色又口舌伶俐的评语却是没错了,有心再试探一下,老罗转念一想这种地方可不是什么老实人能长期生存的所在,没什么必要追根究底,索性罢了试探,“好吧,甘大郎,近日孛罗城内有什么动静?”
“回大人的话,最近因为突厥、葛逻禄、党项三部到来,虽然三部都没有派兵进驻,但总有兵士入城,城内人心惶惶……昨日,有大批葛逻禄人躲进了城内,骨突古老爷的宅子也被霸占,各家的女儿都不敢出门……”甘海确实不愧老罗的评语,语气依旧谦卑,用词却周密多了。
“大批?有多少?骨突古是什么人?”老罗追问了句,眼前这个看着卑微的汉子虽然说了不少,却一点没有涉及自家的事情,看似坦诚,却有着农民式的狡桀,当然他自家有什么并不是老罗关心的目标。
“……”甘海迟疑了下,接着坦然说道:“葛逻禄人应该不少于一千,到底多少小的也不清楚,不过他们的刀子上面都镶嵌着宝石……骨突古老爷是黠戛斯人,是城里大族……大人,求您不要杀他,他并不是您的敌人……”
说着话,这甘海又匍匐在地不停地叩头。
“将主,难道卡迪尔汗躲到了这个小城里面?”旁听了半天的程守如忍不住了,上前了一步问道。
“葛逻禄人杀了不少,昨天却到处都没见他的踪影,那个卡迪尔汗总不能长了翅膀飞走吧?所以……”老罗随口解释道。
“所以那个卡迪尔汗这个小城里面?!将主,让我带人杀进去,抓住那个狗娘养的!”程守如马上反应过来了,立刻请命求战,不管怎样,抓住一个部族的头领总是大功。
随着他的话语,周围旁听的众多兵士包括老罗的亲兵都露出了跃跃欲试的表情。
“胡闹!城内什么情况你知道吗?乱闯乱窜被葛逻禄人埋伏了怎么办?本地住户与我们没有仇怨,伤了他们怎么办?”老罗对于城市作战可是清楚得很,虽然只是冷兵器战斗,但是这种情况下的战斗同样危险,即便眼前的孛罗城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城。
“这……”程守如愣了一下,“将主,管不了那么多,这个小城又没有什么防守,我们人多,直接压过去就是,只有城内的人……又不是我们的人……”
门板汉子显然没考虑过老罗的问题犹豫了下,马上反应过来开始说解决办法,只是当看到老罗的目光时,声音却越来越低。
老罗瞪着程守如,同时却也注意到了周围人的赞同表情,忽然醒悟到这时代的战斗可没有什么对平民的顾忌,所谓非己即敌说的就是这个了,没人能站在中间位置上,尤其是没什么抵抗能力的平民,更是没人在意。
在老罗身前匍匐的汉子甘海更是浑身颤抖,不敢有任何动作。
老罗也陷入了沉思,如同程守如说的那样做倒是容易,全面平推连同这里的居民一起压制是很简单的事情,但是这种做法却不符合他本人的构想。他的构想并不是所谓道德准则之类,在赫拉特袭击那些突厥富商的时候他就从没在意过平民的伤亡,这时候犹豫只是因为他把这个小城当作了原本的国土,更何况本地黠戛斯人与汉人并没有太大的差异,无谓的仇恨实在没什么必要。
但是如果不用程守如的做法,又该怎么做?
眼下的这只队伍可没有专门训练过什么城市作战,唯一懂得灵活机变的斥候营还被阿尔克带到了东面没有消息,剩下的闵文侯手下只保留了不足二百人,远不能满足在这个小城战斗的人数所需,难道真要在这个巴掌大的小城内试练一把城市巷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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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节 收宫(六)
老罗其实是个很挑剔的崇尚完美的军人,他信奉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情,所以一路走来近乎有强迫症一样的逼迫自己不停思考,也逼迫手下人不断强化自己。
眼下的事情明显有些出乎他的预计,用手下适合野战的军人打一场城市巷战?在他眼里,手下这些人虽然也经历了许多训练和战斗,但是守备营的家伙只适合防守,骑兵校的家伙适合骑马冲刺,弩炮营的混蛋们向城内扔石头?那样会死多少人?
等斥候营的人回来?不确定的时间里会发生多少事情?耽搁到晚上可就被动了,那才是老罗更加难以容忍的。
“大人,大人,小的愿意给大人带路抓葛逻禄人,只求大人别杀城内的民户!”在老罗愣神思考的时候,伏在地上的甘海硬着胆子发出了声音。
甘海的声音虽然有些冒失,却一下子提醒了老罗——自己手下的战士不够专业,那些葛逻禄人也不是专业的,更何况还可以有带路党。
“甘大郎,起来说话,本将军与孛罗城的人无仇无怨,也不想多做杀戮。但是我的战士一旦进去,可分辨不出谁是敌人!”回过味的老罗稍一转念就想出了几个作战方案,嘴里说着话,他指着旁边兽栏里面对爬起来的甘海接着说道:“下面有多少你的同乡?不要胆小鬼,要能带路的!至少要能指明谁是葛逻禄人的。”
“是,是,大人!”甘海的脸上顿时少了凄惶,冲着兽栏里面张望了下,张口说道:“大人,下面的人有十二个应该是城内的,但是只有五个熟悉些,其他人都没有打过交道。”
“唔……无妨。”老罗诧异了一下,回过味来,反倒是觉得眼前这个甘海没有说谎,算是一个踏实的人,“甘大郎你下去说服他们,只要带路喊话足矣,本将军也不怕你们联合起来欺骗我,不过后果恐怕不是你们能够承受的,明白吗?”
“是是……将军大人,小的明白!”甘海连连许诺之下胆战心惊的在士兵的引导下忙碌去了。
老罗把目光转向身边程守如、奥尔基几个人,“城战不同于野战,有墙壁和房屋遮挡,算是敌暗我明,必须防备敌人的冷箭和偷袭,有城内的人帮我们会好许多,不是吗?”
“是,将主,不过,如果他们欺骗我们怎么办?”程守如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兽栏下说话的那几个人,显然他并不信任刚才的甘海所说的话。
“老程,你要知道,先前我说城内住户与我们无仇无怨,但是真若有人敌对,士兵们手中的刀子是木头做的不成?”老罗随口解说了一句。
“这……明白了,将主!”程守如顿时汗颜。
“明白就好!”老罗并不介意程守如的质疑,事实上话语说在明处,比之心中藏匿要好上太多,这也是程守如屡次犯错他都能容忍的原因,“老程你去调兵,要三千心思缜密稳重的好手!”
“是,将主!”显然这个城内剿敌的任务交给自己了,程守如大喜。
“将主,要不要调动骑兵过来?”待程守如去忙碌走开之后,奥尔基在一旁轻声问道。
“也好,调第三都和第四都的人,分别守住东北和西北的两个豁口,城内空间有限,不需要进城。如果有敌人冲出城,由他们负责追剿。”奥尔基的提醒很对,老罗随口就做了战略部署。
眼下这个孛罗城其实没有什么防御,甚至完整的大门都没有,只有东北、西北和正南三个出入的豁口,老罗所站的位置恰好是正南,透过南方的土墙豁口,几乎能一眼望尽城内虚实。虽然看着平安无事,但老罗却明白其中的险恶,那些低矮的土房还有墙垛后面没准就隐藏着葛逻禄人的埋伏,骑兵若是冒失的冲进去,只能成为葛逻禄弓手的箭靶。
稍后一会儿的功夫,程守如调动的三千守备营精锐在孛罗城正南不远的一处空场已经集合完毕,那个甘海更是说服了八个胆子稍大的孛罗城居民,站在了空场一边,至于命奥尔基去调派的骑兵已经提前到了预订位置守候。
面对可能藏匿在一个堆土小城内的千把人,搞出这样大的动静是不是有些夸张了点?
其实不然。
老罗这一路东来,表面上看比谁的胆子都大,用兵更是大开大合毫无顾忌,实际上因为本钱有限他却比谁都小心谨慎,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输不起更输不得。像孛罗城这样一个小地方,完全可以用人数优势取得胜利,老罗却不想因此结下没意义的仇怨,更不想因为一个小城就无谓的损失人手,所以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才是正途。
阴沟里翻船的家伙,往往都是失之于自大或狂妄,老罗比谁都懂得这个道理。
穿着一身没有清理干净血污的黑色盔甲的老罗登上空场边上的石碾盘上,扫视了下方甲胄齐全的一众兵士,没发现什么不妥之后,开始高声训话,“诸将士听令,吾身后是昔日大唐废弃的孛罗小城,昨日溃散的葛逻禄人一部逃入此地,你等的任务就是进去抓住他们或者杀了他们!”
虽然连日战斗,守备营的士兵也多有受伤,但却依旧士气旺盛秩序井然,老罗的话刚一停顿,马上就是轰天的齐声呐喊“杀!”
老罗从石碾盘上下来,这三千人的领军官——一大堆校尉、都尉、曲长、什长全部走上前来,在老罗面前集合成了一个小型方阵,老罗挨个观望了一下,才说道:“这次的战斗不同以往,我不希望误伤城内的住户,望诸君小心斟酌,仔细应对!”
“城内空间狭窄,无法展开队形,请将主指点。”程守如也没有城内作战的经验,听到老罗提出要小心不要误伤城内住户,更是免不得担心。
“对我们空间狭窄,敌人也是同样,不同的是敌暗我明,入城之后首要注意防备自身,切勿焦躁,遇到地形狭窄的地方,分散以什伍作战,像野外混战一样,大盾外防,刀盾前突,长矛刺击,弓手游走!如有敌骑兵硬突硬冲,不必阻挡,城外自有骑兵校袍泽招呼他们!”为了照顾一些不熟悉自己说话风格的人,老罗刻意说得简练一些用了好多这时候人的说话用语。
“遵令,将主!”老罗的话语一出,程守如顿时心里有数了,这样的小队配合练习没少经历,面对混战时候就需要这样的配合,眼下不过是把战场从野外搬到小城里面罢了。
“另外,挑选二百弓弩好手和刀盾好手,上围墙和房顶戒守!”没有狙击手,老罗这样也算是增加外围攻击力的一个好办法。
程守如则恍然大喜,“是!”
“纪律的事情我就不多说了,诸君谨记!稍后本将军也会持弓给诸君压阵,谁还有问题?”时间紧迫,老罗也不想再叮嘱,只是亡羊补牢的随意询问了一下众人意见。
“禀将主,属下守备营十四都孟钷(po)有事求问,如若葛逻禄残敌挟持城内住户,我等该如何?”一个虬髯汉子在小方阵里面跨出一步问道。
“嗯,问的好!我的答案是不必顾忌,不给敌人说话机会!”老罗看了看问话的人,点头答道,然后命人把甘海等九个孛罗城的人叫过来,说道:“我们有九个入城的向导,程将军你指派九个什长率人护住他们,由他们来给入城将士指引!”
“遵令,将主!”程守如应诺。
“你们九位入城之后,就要大喊,让所有城内住户隐藏起来,如果有勇士敢杀了葛逻禄逃兵投献,本将军也不吝赏赐!”站在老罗眼前的这些孛罗城众人表现得都很拘谨,老罗短暂时间也分不出如何,只是吩咐他们怎样做。
“遵将军大人号令!”以甘海为首的九个人伏地叩首陆续的回答道,老罗甚至看到他们勃颈后面的汗渍。
“起来吧,兵凶战危,本将军也不为难你们,只求你们听令从事,若敢谎言欺骗,相信你们也知道后果!”用这些人并不等于老罗就相信了他们,但是总归力量掌控之下,由不得他们不从。
“小人不敢!”四肢抖颤的九个人忙碌爬起来惊惶的回答道。
“……”几个孛罗人的举动是不值得老罗理会了,挥挥手让他们跟着程守如分派,他自己转向集合的一众军官,“马上筹备,抓紧时间交代战术要领,两刻钟之后准时行动!愿诸位再立新功!”
“喏!”一众军官都是脸红脖子粗的,很少参与这种场合的曲长们更是夸张的扯着嗓门吆喝。
不过事情既然已经纷纷下去,老罗就不再干涉,带着百十个亲兵快速登上了孛罗城的土坯城墙,选了几个牢靠的地方作为观望据点,居高临下四处打量眼下的古老小城。
近百人登上墙头鸟瞰整个小城,这种举动可以说是肆无忌惮,孛罗城内却依旧是悄无声息,如果不是老罗能够通过精神感应到里面的居民还在活动,恐怕会认为这是一座死城。
老罗的眼神很锐利,很快就发现了几条城内巷道的黄土地面上有着可疑的黑褐色斑块,距离他所站立的位置稍远处的房屋里隐约有人哭喊的声音,令人难以判断整整一个夜晚,这座小城内发生了什么?
那位鹰钩鼻子褐绿色眼珠的葛逻禄人东部可汗究竟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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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节 收宫(七)
“噗噗噗”的牛皮靴子踩过地面的沉重声音响了起来,老罗扭头看去,入眼的恰是守备营的将士,脚步沉重可不是士兵在刻意跺脚踢正步什么的,而是开路的这些家伙都穿着厚重的铠甲,手上又提着齐胸高的鸢形大盾,伴随着他们脚步的是哗啦啦的铠甲叶片之间的碰撞声,他们身后是穿着皮甲的弓弩手,还有举着长矛的长矛手,左右两侧则是提着圆盾手持长刀的刀盾兵。
“哐,勃罗老少,掩门闭户,今有汉军,奉令东行,绞杀绿贼,报之免责,擒之有赏!”一个敲打破锣的声音之后,是个略带紧张的半沙嗓子吆喝了这么一段,紧跟着四处开始响起同样的喊话声。
老罗没听出是谁,但这副半文不白的腔调差点没让他笑出来,不知道这是程守如还是哪个混蛋编出来的这么一段,倒也简练明了,还有他们不知道在哪里找的什么东西敲击,让老罗忍俊不住的同时感叹自己手下还有这样不露声色的歪才。
好吧,老罗这算是忙里偷闲给自己找乐子,外人是理解不了他的这种感触的。心里轻松一点的同时,他也没有放松警惕,四周围墙的位置不断地涌上来一些穿着皮甲拿着弓弩或者手提刀盾的家伙——这是老罗要求的外围人手。
没办法像后世一样布置什么立体交叉火力,但在这个冷兵器平面战争时期,这样的安排已经足够。
老罗其实对葛逻禄人的反应蛮期待的,因为这是第一次城市内的战斗,能够稍微有点难度反而能够锻炼这些手下,他知道,连续不断的胜利已经使得队伍里有了些骄傲的苗头。
孛罗城真的没多大,随着“哐哐”的敲击声和喊话声的延续,两千多人开始在这个小城内散布开,很快的功夫便充满了各个街头巷口,与他们同步的是守在上面的弓弩手和刀盾手,刀盾手的盾是蒙着铁皮的木制圆盾,这种盾牌可以护住胸腹,看着不小,其实没多重,方便快速移动遮挡弩矢和轻型兵器。
穿着皮甲的刀盾手在各家各户参差不齐的房顶上跑动,弓弩手在他们的身后尾随,两两一组,感觉就像在一张大饼上撒芝麻一样,虽然稀疏却无处不在。
当然,值得一说的是这个地方的房顶建设并不像东方那样都是脆弱的青瓦,而是类似波斯和中亚风格的土坯平顶,所以某些家伙不至于因为体重的关系踩破瓦片掉到居民的房子里面。
直到步兵们控制了各条巷道,那个甘海所说进城的千多葛逻禄人都没有反应。
老罗开始觉得有些诡异了,莫不是那个卡迪尔汗准备坐着等死了?还是挖了地洞像老鼠一样钻洞逃了?这种猜测不是根由的,在赫拉特的时候,他就见识过那里的富商在地下挖掘的逃生通道。
在老罗视线不及的地方,偏西西北的一处大宅子是本地一个行商的宅院,宅子里面,一场几乎动刀子互砍的冲突正在发生。
“该死的,伊兹密你这混蛋是想向异教徒投降吗?来跟我的弯刀谈判吧!”
“阿布杜埃尔你这个蠢货!那个巴托尔昨晚就派人控制了孛罗城,外面到处都是该死的东方人,你的弯刀再锋利,能砍死几个?”
“我不管,胡大的子民从不畏惧死亡,没人能夺走我的弯刀!想叫我投降,先踩过我的尸体!”
“你想死,难道想拖着大汗一起死吗?”
手下们吵成一团,优素福.卡迪尔汗扶着受伤的脑袋根本说不出话来,争权夺利是他的长项,但是眼下这种战争困局真的不是他所长,在这里唯一能依靠的两位将军又因为平素制衡矛盾很深,谁也说服不了谁。事实上,即便想开口,优素福.卡迪尔汗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造成如今这种局面的责任人恰好正是他自己。
如果不是他昏了脑子冒失的找罗开先的麻烦,恐怕他现在还在喀什葛尔享受富商和族老们的恭维;如果不是他在受损之后,贸然同意马哈穆德的联合攻击,恐怕也不至于现在没有了回归喀什葛尔的后手;如果不是昨日他见到攻击不利陷入颓势,想要保全自身坐看罗开先和马哈穆德火拼,恐怕他也不至于陷入眼下这种被困小城的窘境……
狡兔还有三窟,堂堂葛逻禄人的东部可汗怎也不会自陷绝地,优素福.卡迪尔汗的后路就在这座宅子里面,宅子的主人是葛逻禄哈桑系的一个旁支,安排在这里监控这条北地商路,宅子地下有一条连接着暗河的通道,可以穿过地下暗河直接抵达南方的一处冰山下的山坳,只是不凑巧,通往地下暗河的通道有一处塌方,重新凿穿至少需要三天时间。按照正理三天的时间根本不算什么,按照这个时代的节奏,一次小规模战争打上两个月根本就是家常便饭。
优素福.卡迪尔汗的盘算也没什么不合理的,只是没人能想到老罗快打快攻直接打败了这么多人的大军,然后又轻易的把马哈穆德放走了,等着占便宜的他的后路却还要两天时间才能就绪,那个从西方过来的东方男人能给他两天时间吗?
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刺耳,快要让优素福.卡迪尔汗忍耐不住的时候,一个站在院落回廊向外探看的古拉姆跑了进来,“大汗,房子外面的巷道里面全是黑盔甲的士兵,我们恐怕很难出去了……”
“你说什么?”脾气暴躁的阿布杜埃尔一把抓住了报信古拉姆的衣襟大声喝问。
“放手!”报信的古拉姆也不是易与之辈,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一个暴躁的将军并不值得尊重,他轻易就挣脱了纠缠,“正门外的巷道到处黑盔黑甲的士兵,不单正门,偏门后门全都可以看到,不信你可以自己去看!”
在这个宅院里面的古拉姆一共有二百多人,都是优素福.卡迪尔汗身边的精锐护卫,到了这个地步,身边仅有二十几个手下的阿卜杜埃尔即便再狂妄也不敢胡乱叫嚣,他硬着头皮说道:“我这就去看,你敢谎报军情,回来我就砍掉你的脑袋!”
狂妄的话谁都会说,但是能否实现就是两回事,阿卜杜埃尔嘴上虽然不饶人,真的出头探看还是很谨慎的,溜着墙边穿过宅院的过廊,推开几个手持弯刀守卫在正门口的护卫,透过门缝向外张望,马上发现了不远处三五成群树盾戒备的黑盔黑甲士兵,他们身后是手持两个半人高的长矛,在这片开阔的巷子里,这样的组合看不出有多少组!
阿卜杜埃尔倒吸了一口冷气,太阳已经高高的挂在南方,他却觉得浑身发冷,只是没有多少时间容他细想了,“去后门!你,快去后门看看!”
指派了两个手下去后门探看,阿卜杜埃尔没有丝毫顾忌,准备直接穿过院落去后面的马场,身后急促的风声响过,还没等他有所反应,一支铁箭斜斜的穿透他的胸膛直接把他钉在了身前的木柱上。
“来人……有敌……袭……”阿卜杜埃尔不清楚自己被射到了那里,只觉得自己像个四处漏气的皮囊,使不出半分力气,他的声音渐渐细弱,又一支箭直接穿透了他的颈椎,这个优素福.卡迪尔汗手下的第一猛将就此悄无声息。
他的残余意识彻底被湮没之前,听到的是几乎连续不断的弓弦奏鸣声。
能射出这么强力铁箭的人自然不会有多少,老罗却是其中的佼佼者,他的铁胎弓可不是后世那种构造精密的脆弱的比赛弓,配合他的巨力加上精心打造的铁箭,真的不弱于后世的突击步枪,当然这里说的是威力,而不是效率。
老罗的预想是练兵,说的是压阵,却怎也耐不住渴望战斗的本性——前日的重骑扫尾并没有过瘾,于是他按照自己的逻辑推断葛逻禄人可能藏身的所在,不大的孛罗城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座大宅子,葛逻禄人千多人绝无可能分散藏匿在平民的小土屋里面,所以目标简直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接下来的故事就顺理成章了,有了老罗这样一个强力弓手压制,守备营的家伙们几乎是兴高采烈的摆起了步兵冲锋的架势,竖着鸢形盾的盾兵是一面墙,持着四五米长长矛的长矛兵是一击必杀的DPS,旁边还有游走的刀盾手加上抽冷子下黑手的弓弩兵……面对这样的组合攻势,如同惊弓之鸟葛逻禄人根本无法抵挡,无论他们的刀术怎样出众,骑术怎样精湛……都没用。
连续几个大宅子里面藏匿的葛逻禄人全部被或抓或杀,十几个开小差跑到旁边民宅里面找姑娘花差的家伙也被渗透了整个孛罗城的士兵们逮了出来……
老罗依旧没过瘾,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被小瞧了,近乎狂暴了的守备营士兵们如同凶猛的泥石流摧毁和打倒了他们看到的每一个敌人,几个身高力大的重盾兵甚至联合起来推到了好几面土墙,目的只是抢在老罗射杀敌人之前捞几个对手。
到了最后,为了防止误伤自己人,哭笑不得的老罗只得收了弓,从房顶上下来等待最后的结果。
“将主,这些家伙都疯了!”时刻紧跟着老罗的奥尔基站在他身后轻声嘟囔着。
“行了……”老罗转身拍拍这个保加利亚壮汉的肩膀,“换做你总是被安排扫尾的活,你会怎么想?现在看来冬天的集训效果还不错……”
“嘿,将主说得对,这些家伙总是被安排一些防守的活,要么就是推车赶车,换做是我早就厌烦了……”作为老罗身边的亲卫队长,奥尔基自然最清楚队伍内的作战安排。
“嗯……总算是弄完了,不知道阿尔克那边怎么样,奥尔基你叫人去通知镜湖边那些人,可以过来帮忙收尾了。”老罗伸了个懒腰,虽然没能亲身战斗过瘾,不过看着手下人的成长也是颇有成就感的。
“是,将主!不过那个卡迪尔汗应该在里面,要不要通告一下活捉他?”
“没必要,卡迪尔汗活着死了都没什么用,随战士们自己发挥吧。”老罗真的不在意这样那样一个家伙的死活,他自己心里明数,按照正常的发展,自己这方和那些绿教徒绝不可能成为朋友,换一句宿命一点的话来说,在后世他就没少和那些打着月牙旗的家伙打交道,这个时空同样避免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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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节 收宫 八
老罗在后世是做过军事主官的,所以对那些守备营那些疯狂的战士一点也不奇怪。
是人都有攀比的心理,最近一年多来,骑兵校的家伙屡立战功,与当初希尔凡的时候相比真的是天差地别,那些家伙有许多同样是守备营出来的,每到空闲的时候总有机会在一起吹牛打屁,你可以想象男人在一起吹牛打屁会是什么样子,骑兵校的家伙往往就会那身上的伤疤做例证,然后说砍掉了多少敌人的脑袋打散了多少敌人的进攻云云,而守备营的家伙平时都在做什么?
不是训练就是赶车推车(偏厢车),守备营地是他们的主责,但是有老罗率领,敌人攻击己方营地有几次?即便有,百多千多人的队伍都不够塞牙缝的!这就像后世足球场上的守门员,一大群优秀的前锋中锋后卫侧卫足够抵挡敌队的进攻,守门员都可以坐着打瞌睡了,若是安分守己的守门员还好,但是对有着进攻心态的守门员就不好说了,那种家伙会恨不得冲出球门区踢几脚。
眼下的守备营战士就是那个渴望进攻的守门员!
正是因为看明白了这一点,老罗发现他们的配合攻击很不错,干脆撒手不管了,反正不过千把人的敌人,三倍数目的兵士去招呼他们,真的没什么可担忧的。
转过身,他才注意到先前拿着东西乱敲外加喊话的甘海几个人都在不远处等待招呼,于是走了过去说道:“甘大郎,还有诸位,辛苦了,现在你们可以回家了,不过那边的战事结束前还请留在家里不要出来,结束后如果有希望找点事做的可以出来看看,外面打扫战场掩埋尸体的可以安排给你们做,放心有酬劳的!”
甘海和他身边的一众人惊呆了,因为从没有人用这样的语气对他们说过话,更不用说老罗言语的内容。
事实上这个时期孛罗城内的人多数都是依靠给过路的行商帮忙来维持生存,行商是什么人?至少都是有财有势的主,或者干脆就是偶尔客串强盗的家伙,指望他们能够用平等的口气与孛罗城的人说话?那纯是胡扯。
更不用说像老罗这样的一只军队的主人!还是一只战胜了倍数于自己敌人的军队的主人!这样的人是可以统率一方土地的高高在上的人!
怎么会对自己这种守在商路边上的尘泥一样的人客套?
在甘海这些人的眼中,老罗这样尊贵的将军如果想要征调他们,就是一句话的事情,至于酬劳?能有一顿吃的就是天大的幸运。
“遵从您的吩咐,尊贵的将军!”甘海身后一个头发卷曲的年轻人猛的匍匐在地,用突厥语高声说道。
“谢谢大人……”甘海也做了同样的动作,至于其他几个人就更不用说了。
老罗现在已经能听懂简练的突厥语,但距离自己熟练的诉说还是有一定的困难,有始有终的交代了几个人的事情,他只是挥挥手打发了这些人,不是他故意傲慢,实在是不能不傲慢,否则这些人的防卫心理更重。
按说这样的事情不需要老罗亲自说话,只要指派一个亲兵去说就可以,只不过老罗想得更多一些,他需要亲身对这方土地上的居民做一些了解,高高在上的听别人诉说可不是他的习惯,何况他也从没有把自己当做什么了不得大人物的想法,至少现在还没有。
扔下身后的忙碌声音不管,老罗顺着参差不齐的巷道向外走。
左右两侧的宅院或者房屋都很简陋,墙壁多数都是土坯夯制的,偶尔有些木柱加石块堆砌的墙体也因为岁月的侵蚀变得粗陋而斑驳,各家住户的门倒是很开阔,至少能够容纳一匹马进入,门上也没什么装饰,粗糙的原木因为干燥有些裂缝,上面多是尘土,除了经常被人触摸的地方有些光滑之外,倒是看不出主人有多少清扫打理的习惯。
这种住户的房屋墙壁并不矮,有的甚至有三四米高,有靠近街边的房屋还在墙壁上留有向外张望的窗口,只是窗口都很小,堵住窗口的一般都是粗糙的木格栅。也对,这时候可没有什么平板玻璃之类的,至于用来糊窗户的纸,恐怕在这种地方都是稀罕物。
偶尔有一两个人影在窗口掠过,还没等老罗看清楚面孔,就又缩回去了。
没想去探寻墙壁后面人在做什么的想法,至少老罗没有闯到人家里“慰问”的念头,即便他带着数万人的队伍,现在也只是这个小城的过客,这个地方并不是老罗心目中理想的驻留地,至少现在不是。
穿城而出,去安排人到镜湖通告民营的奥尔基骑马跑了回来,“将主,阿尔克那边有消息了,他们在东面的鬼哭林拦住了逃跑的党项人,信使说杀了至少六千人,还抓住了他们的头领李德明,问能不能派人去帮忙打扫战场……”
“很好,他们伤亡如何?”老罗很高兴,汇报的数字虽然有些惊人,却也没什么值得他惊讶的,正如手下人相信他一样,他也了解自己任命的几个头领,有心算无心加上经过专业训练的士卒,取得这种战绩没什么稀奇的。
“伤亡?信使没说伤亡情况,应该没有多少损失……”
“嗯……那就好,你去找冈萨斯,命令他调派四个都两千人,跟着信使去帮忙,顺便带些食物补给,还有,带上缴获的三十辆大车一起去!”缴获的大车是党项人押运粮草的那种,现在用来运输剿杀党项人之后的战利品,算不算是一种嘲讽?
老罗还真的没时间想这个,他想的是怎么处理李德明这个人。
这个李德明抓得好,但是抓到手之后怎么办?这个事情还真的有些出乎他的预料。这次战斗之后,党项人被削弱就成了定局,那么未来的西夏地区会是什么样?宋辽又会是怎样的反应?
熟知军事历史的老罗可是清晰的记得宋辽西夏三国之间的故事,在定难军到西夏立国这个时间段,这位李德明可算是承上启下的关键人物。曾经的“历史”记录里,这位党项人在宋辽之间左右逢源,然后在河套以西拳打脚踢,收拢了好大一片地盘,也聚拢了大量的人口,所以在他之后,他的儿子元昊才有立国的基础。
但是现在,这样一个会影响整个东方政治大环境的“关键先生”成了自己的阶下囚,说实话,老罗是真的还没考虑好。
放了?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先不说这个李德明在党项人和定难军中的号召力,就是他本人也是有着巨大的利用价值的。杀了?那就真的有点暴敛天物了,同时还会和党项人结成死仇,这并不附和老罗回归东方的意愿。
后世东方可没有党项这个民族,千年之后,所谓的党项人早就分化,不是融入了汉人,就是进入高原融入了羌人,还有的则融入了未来的蒙古草原部族。
放不能放,杀不能杀。一边走在回归自己军帐的路上,一边在思考的时候,有亲兵通告他孛罗城内的战斗结束了。
围剿葛逻禄人的战斗持续了不足一个时辰,不过有一点出乎老罗预料的是,从守备营调用的有些疯狂的士兵们居然没杀了卡迪尔汗,而是把他送到了自己的面前。
“将主,儿郎们抓到了卡迪尔汗!”因为手下表现出色,兴冲冲的程守如的嗓门很大。
“……”老罗一时有些愕然,“好吧,把他带过来,前次在战场上遇到那厮出言不逊,如今听听他怎么说?”
程守如对老罗的表情一点都不在意,事实上如果不是这次出手的是他手下的士兵,区区一个游牧部族的头领还真的没被他看在眼里,随着跟随老罗的时间越久,这种有点心高气傲的心态就越强,不单是程守如,这只队伍里很多人都有这样的心态。
老罗的话音落下没多久,两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提着一个满身灰土的瘦消的黑头巾的家伙走了过来,那样子就像提着一只死狗。
走到近前,两个人同时松手,把人往地上一扔,然后恭恭敬敬的同时行了一个抚胸军礼,其中的一个粗声大气的说道:“将主,守备营第二校第一都都尉谢叔昆报道,这厮是葛逻禄人头领卡迪尔汗!”
“嗯,你的功劳不会被人抹了的。”这个谢叔昆年纪其实只有十九岁,长的粗旷有力,是在城内冲杀的最狠的一个,算是程守如手下的精锐,唯一的缺点是脑子有点不转弯,被原本唐人营的家伙叫做傻三,老罗刚到希尔凡那会儿就听李姌的弟弟李贺提起过。
“喏!”有了老罗许诺,谢叔昆才扯着同伴高声喝喏之后撤了出去。
老罗低头去看趴伏在地上的男人,如果不是他的记忆力很好,真的很难认出这就是前几日在战场中央试图袭击自己的那位葛逻禄人东部可汗,这厮虽然头上的黑头巾还保留着,但是身上的袍子早就不是当日那种华贵的镶嵌着金丝的物件,而是很普通的黑色长袍,不过眼下这种普通长袍也满是泥土和灰尘,上面还沾染着带着可以眼色的斑污,身上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骚臭味,至于那张脸,说是鼻青脸肿都算是美好的形容词了。
“这是怎么回事?”老罗把目光转向一旁站立的程守如。
“将主,攻击的队伍里有几个是在马什哈德收拢的,他们曾经被葛逻禄人抢劫一空当作奴隶贩卖……”
程守如的话还没有说完,老罗就明白了其中的缘由,队伍中有不少曾经被中亚草原人奴役过的,其中就有被葛逻禄人拦路抢劫的商队中人,如今遇到这个葛逻禄人的头领,又怎会不以老拳相加?说句老实话,这厮还能活着,已经是老罗的手下懂得分寸了。
“弄点水,弄醒他!”老罗吩咐道。
不一会儿一个亲兵拎了一只装满水的木桶,抓起昏迷着的卡迪尔汗的脑袋就浸到了木桶里,这种粗鲁的手段下,昏迷的卡迪尔汗很快就咳嗽着醒了过来。
“是你?!巴托尔!”顶着一只乌青的眼睛的卡迪尔汗再不复当初的傲慢,神色惊异与恐惧的盯着老罗。
“有什么要说的吗?卡迪尔汗阁下?”老罗的表情很是悠然,道一声阁下更是充满了嘲讽。
“葛逻禄人不会屈服的,胡大会保佑他的子民,一切异教徒都会被严惩!”或许知道老罗不是个好相与,卡迪尔汗难得的忘记了身上的疼痛,硬气了起来。
老罗摇摇头,心里一阵厌烦,看着这个还分不清形式的家伙,暗叹宗教洗脑还真是害人不浅,“好吧,葛逻禄人都是坚强的不会屈服的,即便是当强盗被逮住,我没权力判定你有罪,不过可以送你去见你的胡大,希望他真的存在,还能原谅你!”
“……”老罗的话说的不快,至少能保证卡迪尔汗听清楚。只是卡迪尔汗以为自己强硬一点不会被人小看,却没想到事情完全没有按照他预计的那样发展,顿时惊住了。
“来人,送卡迪尔汗阁下和他的所有随从一起去见他们的胡大!”这次短促而剧烈的战斗,有三个始作俑者,一个被放过了,一个被抓到了,眼前的这个是死硬的绿教徒,没有丝毫价值。即便有,老罗也不会在意。
几个亲兵进入大帐,架住卡迪尔汗就往外拖,黑头巾的家伙才醒悟过来,却不是求饶,“放过我,葛逻禄人不会再找你的麻烦,巴托尔!”
亲兵稍停下,回头看了看老罗的神色。
老罗却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封口,用绞索!”
很快那位可怜的卡迪尔汗便不再有声音,呜呜地被架走了。
剩下几个亲兵和有些不知所措的程守如在帐篷中盯着老罗,老罗则坐在软榻上有些神游天外,一个“历史”上有名的家伙就这样简单的死在了自己手里,自己这算什么?
算了,想不了那么多,总算这场时间不长的战斗告一段落,三个预谋者,抓一个杀一个放一个,算是完美的收宫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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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节 半日闲
或许有人会说,无论如何卡迪尔汗也是一方首领,留着怎也比杀掉有用吧?至少用来收取赎金也可以废物利用的不是?
其实老罗的心里,这厮还真的没用,留着反而会是祸害。现在他手下还有新抓获的几千个葛逻禄人没想好怎么处理呢,留着这个头领,等着他聚拢人力闹事吗?更何况老罗本身就看绿教徒不顺眼,在他的印象里,这种执拗的单一神系脑残者都是不可理喻的。至于留着收取赎金,就更是个笑话了,老罗没有仔细清点过自己的收藏,但保守估计至少几十吨的黄金器皿还是有的,因为不确定数目的“赎金”,给自己留下一个长着一双狼眼的敌人?
老罗真的没有那么仁慈和充满“公知”。
东方的“历史”上记载着西域有三十六国,实际上一路东来的老罗根本没在意沿途经历了多少国,按照他的概念,一些族裔占据猫屎大的地方就开始自称为国,实际上顶多不过是类似南欧罗巴的城邦而已,伽色尼、喀喇汗都只不过是其中的佼佼者,都是将来需要征服的敌人,更何况这些城邦有不少还是绿教的领地,想到这个,老罗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后世的经历,真的是没法共荣啊。
随意几句打发掉追问的一众手下,那位曾经坐上喀喇汗王国大可汗宝座的绿眼睛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绞死了,连同他身边的百多个亲随一起去朝拜他们的胡大去了,至于他们见到自己的神明,老罗可管不了。
就连向身边人解说绿教的危害和将来势必要战争的趋势也无法说出口,和身边这些专注于杀戮的家伙讲宗教的演化与变迁?老罗真的没有装备那副口舌。
在琐碎与繁忙中,时间悄悄地度过了两天,战利品的收缴终于告一段落,遍布河滩与旷野的死尸也全部被掩埋,连同河水中浸泡的尸体也被钩了出来进行掩埋,空中飞舞的苍蝇终于少了不少,空气中弥漫的腐臭味也终于开始消散,孛罗河的河水恢复了清澈,但却仍然没有人愿意就近打水饮用或洗漱。
无他,无论是谁都会觉得孛罗河的水里面有着洗不清的血腥味。
好在孛罗河发源自南部的天山山脉,向西走没多远不远就是清澈的可以一眼望到底的雪山融水。
午后,趁着水温不再那么冰冷,老罗带着亲兵队的战士们在上游找了个位置准备彻底洗漱一下,连续多日的战斗虽然并不算长,但是整个过程却充满了紧张的节奏,战斗一结束,除了兴奋,所有人都有些懒懒的。
河水潺潺,老罗只穿着一条大短裤,站在没膝深的河水里,用一个软毛刷子给公爵这个家伙刷洗身上,旁边的黑云站在河水里惬意一边在水里踩踏一边“咴咴”鸣叫,公爵则享受似的小幅度的摇头摆尾,显然这两个家伙都感觉到了一丝难得的放松。
这段河面再向上游不远是堆积着许多大石头的碎石河滩,河宽差不多有七八十米,除了老罗这里,周围到处是亲兵们嬉笑言闹的声音。河岸处一片青草葱葱,到不像是传说中偏僻荒凉西北蛮地,与老罗印象中的江南水岸也没什么区别。
当然不同的地方还是有的,这里可没有南方秀美的翠峰,抬头远眺映入眼帘的却是高大巍峨的天山雪峰。
难得悠闲,老罗的心情也很放松,这种日子实在不多,自从春天结束在库扎克的短暂定居,连续三个月就没有空闲过。
他这个征战前线的好手,开始越来越向后营宅男靠拢了,每天都是处理不完的大事小事,有时候他都搞不清自己是在引领着众人向前走,还是在被事情推着走,就像他脚下这条河,假若山河均有灵,究竟是自己想要摆脱山川的束缚,还是被山川抛弃而被动的汇流而下呢?
人生这条路,谁又能看得清?
到达这个时空已经两年半的时间,从疑惑到确定,从猜测到坦然,老罗已经不再去想太多的事情,因为想得再多也没什么鸟用,这个世界与他曾经存在的时空一样是个纷乱而又繁杂的世界。
他能做的不是什么睁开眼睛看世界闭上眼睛想事情,而是按照自己的本心去做事情,或者说叫随心而行。
带了这么一只人马不是他非要扛上什么民族的重任,而是他这种性格的人根本就无法安稳的享受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否则怎会出了军队就进了佣兵的圈子),至于结果如何?他根本没什么好纠结的——东方族群的命运正在开始走向深谷,所有的一切难道还能再坏?
六月和煦的阳光照射在后背上暖融融的,虽然可能把人的皮肤晒黑,但是谁会在乎?脚下是潺潺的河水,因为河床上没有什么淤泥,所以即便马匹们踩来踩去也不见混浊,依旧可以看清水里面偶尔窜行的游鱼……
同样悠闲的亲卫们有嗓音好的,这会儿轮番唱起了自己家乡的民俗小调,虽然可能语言彼此听不懂,但是只要听到的人都会感觉到那种惬意的韵味。
不远的下游,几声马蹄响过,又有空闲的家伙窜了过来。老罗抬头去看的时候,才注意是冈萨斯、阿尔克、程守如、斯坦、海顿几个外加带着亲兵的一众人,同样下了马,开始拆解身上的铠甲和马匹身上的束缚,有几个可能觉得身上实在脏污的家伙干脆扯掉身上所有的束缚,和马儿一样光着屁股下了河,丝毫不顾忌河边可能会路过去上游取水的孛罗城女人。
当老罗用梳子给调皮的黑云梳理脖颈上的鬃毛的时候,几个赤膊的家伙凑了过来。“都清闲了?不用理我,照顾你们的马儿去!”
几个家伙也不走,凑在老罗身边嘻嘻哈哈。
“将主,我们还要向东走多远?”首先开口说话的是毛发最发达的冈萨斯,这厮的胸膛外加肩膀胳膊上都是半寸长的汗毛。
“怎么说?想停在这里不走了?”
“没有,我就是觉得这里不错……”白熊加毛熊抓了抓自己几乎披肩的头发。
“这里确实不错,但是人太少了……”老罗没觉得冈萨斯的话有什么不合理的,这个地方确实不错,不同于树木被大量砍伐的后世,这个地方远不有后世那么的干燥荒芜,孛罗河水在某些地段甚至可以称得上波涛汹涌,如果是后世,这里必将成为著名的度假圣地,但是现在?这个时代资源不是最重要的,人力才是!
“将主,人少不怕,我们可以从东方迁民过来!”旁听的程守如插了一句嘴。
“迁民?”瞥了程守如一眼,老罗不知道这个家伙怎么想的,居然能想到这样一个主意来,“说说能迁移多少人?迁什么人?你这家伙不是准备去抓人吧?”
这下没人言语了,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老罗这个首领的想法,这支队伍沿途杀了不少人也救了不少人,谁都知道老罗对自己族裔的照顾。
“别想那么多,冈萨斯!”安慰人不是老罗擅长的活计,但是必要的解释他还是得心应手的,“我们还要向东走三四千罗马里,然后会在那里定居下来,那里会有很多人,会认同和跟随我们的人,然后我们的群体会扩大,会有十万百万千万人,到了那个时候如果你还想回到这里,只要一句话,就会有十万百万的人跟着一起来!”
老罗的话没有什么难懂的词藻,但是所有人都觉得很恢弘,队伍里目前只有八万人多些,十万百万人是什么概念?更不用说还有千万人……无论是久居马扎尔海西岸的程守如,还是一路跟随过来冈萨斯、阿尔克、海顿一众欧罗巴人,都觉得有些难以想象。
见这些家伙懵懵懂懂的陷入了憧憬,老罗不再理会,把黑云脖子后面鬃毛捆绑成一个个小发髻,再次抬头看时发现海顿看着自己的动作发呆,“嘿,海顿,伤员的情况怎么样了?”
“哦,将主,伤员没什么问题了,除了几个重伤的,其余的人都不错,估计有十几天的时间都能养好伤口。”医官海顿和军法官西德克诺德几乎是同样的脾气,严谨、执拗、说话一板一眼。
偏偏老罗还就喜欢这样的家伙。打理完黑云的鬃毛,拍拍它的脖颈让它随意去玩耍,老罗低头冲着个子不高的海顿说道:“别想太多,把该做的事情做好就足够,我相信你!”
“是,将主!谢谢将主!”日耳曼人海顿的眼中流露出了难得的感激。
老罗不会说什么煽情的言语,也懒得说什么笼络人心的话。对他来说,信任我你就跟随我,不信我就走远些不要妨碍我。他的这种做法其实还是充满了军中的霸道风格,但也因为这样聚拢了许多务实的家伙,许多喜欢取巧耍滑的家伙也在变得更加努力,至少目前来说,阿谀奉承的人在他身边没有存在的空间。
连续不断地隆隆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不远处的亲兵们兴奋地叫嚷起来:“将主!民营的那些人过来了……”
一群几乎赤身**的家伙在河水中跳跃起来,水中漫步的马儿们也在“咴咴”地跟着起哄,这真的不怪他们,好久没有接近女人的家伙真的有些荷尔蒙分泌旺盛了……
老罗同样站直了身体向着西方眺望,他看到了一连串飘在半空中的黑色热气球,隆隆地偏厢车行进的声音越来越响……穿过还很遥远的距离,老罗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李姌娇俏的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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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点中文网.qidian.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手机用户请到m.qidian.阅读。 第五十节 温情
两匹战马的卫生已经彻底打理好,任由两个大家伙随意去玩耍,老罗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准备步行去迎接一下刚刚过来的众人。
他身后跟随的是一众亲兵,冈萨斯几个家伙自然也是呆不安稳,好久没见肉味,都快变成狼了,当然还有程守如这种成家的男人,妻子孩子都在正跋涉而来的队伍里。
“哎,每次杀戮完就这种感觉最舒服!”冈萨斯在老罗身后边走边感叹道。
“什么最舒服?冈萨斯,你这色胚总是往女营那边凑热闹,到底看中哪个女郎了?”因为刚洗过澡,阿尔克的脸看着白皙不少,因为还没有来得及涂他特有的白色眼影,看着顺眼多了。
“去,管你自己!你不色,为什么每次一有空闲,就跑去围着米娅娜那个小娘转悠!”一把推了阿尔克个趔趄,冈萨斯的嘴巴同样不饶人。
“嘿,我和米娅娜……怎么说来的?那叫……情投意合!将来还要将主给我们主持婚礼呢!倒是你这家伙,壮得像头熊,体型娇小的女人可受不了你!”阿尔克也不恼,笑嘻嘻地拿着冈萨斯的体型挑事,说完还顺手补刀给了旁边的斯坦一记,“还有斯坦,你这个大家伙比将主都壮,难道将来要找个母熊生孩子?!”
斯坦却是呵呵一笑就不理会了,这个大家伙原本语言不通的时候不爱言语,现在与这群同样出身角斗士的家伙命运相依,早没了当初那种争命的戾气,倒是平白多了些憨厚。当然对着外人就完全不同了。
听着众人的话语,老罗不闻不问,只是嘴角翘了一个弧度。说实话,老罗觉得身旁这些家伙很有趣,他们和后世欧罗巴的同族对比,显然有很大的不同,至少没有那种高人一等的傲慢和懒惰,也没有那种玩世不恭的随性,而且看着一个个白皮的家伙用中文来交流,这种成就感还真的是不错。
跟在老罗身侧的奥尔基见老罗心情不错,轻声问道:“将主,那些俘虏怎么处理?还有,那个李德明是不是需要见一见?”
“俘虏嘛,再饿一天吧,他们不是很凶悍吗?至于那个李德明……他给你要求要见我了?”老罗的心情确实不错,说话的口气也很是随意。
这次战斗的结果是总计灭杀了四万多敌人,抓到的俘虏数目一共一万四千多人,其中隶属于定难军的汉人就有八千多,除此之外还有突厥人三千多,余下的全是黑巾黑袍的葛逻禄人,前者的表现还算不错,但是突厥人和葛逻禄人就有些不安分了,尤其是后者总是想找些机会逃出去,即便关在兽栏里也没少找别扭,看守的弓手射杀了三五十个也不顶用,老罗索性断了他们的食物。
至于李德明,被阿尔克抓住押送回来之后,因为身份的关系没有被扔到兽栏里而是单独关押,整个人有些郁郁寡欢,老罗还没想好怎么去面对这个人。
“是,昨天晚饭之后,他和看守他的守备营战士说他想见您。”
“嗯……明日或者后日吧,今天还是要安顿好民营的事情,提醒看守的战士不要苛待了李德明。”老罗想了想安排道。
“明白了,将主。”奥尔基噤声应诺。
这个保加利亚人偶尔会缺乏决断,但是对老罗的话语却会百分百的执行,无论是否合理是否合乎他的考量,从不会有任何迟疑,这也就是老罗把他放出去又收到身边当亲兵队长的原因。
……
距离民营的车队越来越近,直到还有百十米的时候,一道黑黄色的影子从队伍里奔了出来,只是几秒钟就窜到了老罗的近前,“喵呜,喵呜。”
老罗弯腰抱起这个小家伙,却不是花彪还有哪个?
这个非洲薮猫的体型如今长得堪比老罗印象中的成年云豹,他总是觉得这个小家伙是不是受了自己的影响,有些基因变异?或者因为跨度千年,与后世的同类属于不同的品系?
如今这个昔日只比老罗的手掌大不了多少的小东西,已经变成了一只体长接近一米的“大家伙”,如果不是那种别具特色的脸孔,连老罗自己都不相信这就是他在东非最早遇到的那个“小可怜”。
任凭这个三十多斤的毛绒球在自己的怀里“呜噜”,数十个高矮不同的身影从好几辆浮空车上蹦下跑了过来,连串的“三叔”声音彻底缠绕住了老罗。
有些窘迫的老罗按倒了葫芦起来瓢,费了半天口舌才从这些小鬼中间脱身,然后抬头看时,才发现李姌站在他他面前微笑的看着他。
“过来了,四娘。”甜言蜜语和动作火辣都不是老罗的擅长,面对许诺要娶的女人,老罗的话却只有这几个字。
火娘子李姌却与他的反应截然不同,待到孩子们走开,她就紧走几步到了老罗近前,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然后才抓着老罗的手臂说道:“三兄,你没受伤吧?我昨晚做梦梦到你受伤了!”
看着像个小妻子的李姌,还有一番因为担心而啰嗦的话语,老罗没有任何不耐烦,心中充满了暖意,“没事的,四娘,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战力!那些家伙不过是拦路的强盗,乌合之众而已。”
“可是我听说突厥人、葛逻禄人还有什么党项人加起来有近十万人!”李姌的手一屈一伸的比划着说道,“可是你只带了不到三万人,平均一个打三个,怎么会?”
“怎么不会?”老罗抓着李姌不停比划的小手,有些戏虐的说道,“照你那么说,但凡碰见打仗,双方把人马拉出来比人数好了,还要打什么?”
“胡说!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感觉被小瞧了,李姌顿时不干了,抽了抽被抓住的手,发现根本抽不回,有些急道,“你放手,我还没说完呢!”
“不放!你说话又不是用手说。”李姌的手稍有些凉意,却软若无骨,好久没近女色的老罗自然不愿意轻易放手,干脆的耍起了无赖。
“可是……”李姌脸红了,即便性格火辣,被老罗这样牵着手还是不习惯,更多的是因为不远处还有一堆萝卜头,那些顽皮鬼正缠着高大的斯坦,随时可能转身回来。
“可是什么?”老罗明知故问,但为了避免这个火娘子恼羞成怒,他接着安慰道:“放心了,用不了多久你就要嫁给我做娘子了,牵着手算什么?”
话是这样说,其实他是懒得和李姌解说战争的话题,按照后世的逻辑,战争让女人走开,老罗是个有些大男子主义的家伙,他真的不希望自己未来的老婆也和曾经的女战友一样变成女汉子。再者,这种悠闲的时段说些砍人脑袋的话题,该有多煞风景?
老罗习惯了冷面孔,却并不是真的木头疙瘩。
没办法的李姌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侧过身子借着宽大的衣袖来挡住被抓着的手,那张小脸却越来越红。
只是,这种掩耳盗铃的举动又怎能瞒得过人?
不过老罗可没有让外人看自家未来老婆笑话的想法,“傻娘子,紧张啥?将来你嫁给我以后还要生十七八个娃娃呢,让别人羡慕去吧。”
娃娃?还十七八个?李姌的脑袋里再没有别的想法了,“呸,谁要十七八个娃娃?又不是猪娘子!”
火头上来,李姌也顾不上害羞了,小手抓着老罗的大手开始唠唠叨叨,至于先前说的什么打仗的事情更是不知道被遗忘到哪里去了。
老罗牵着李姌慢慢在前面走,花彪守在他脚下,在他脚步的空档里钻来钻去——这是它在非洲草原时候就养成的一个小习惯。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一大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围绕着老罗的手下们,听他们胡吹大气,其中孩子缘最好的是大个子斯坦,机灵的小鬼们都叫他巨人叔叔,没办法,谁叫他脸上那副憨傻的笑容最有亲和力呢,当然其他的家伙也不差就是了。
老罗对这种互动从不干涉,反而有意推广这样的互动。每个男人都有一个英雄情结,不是成为自己心中的英雄,就是成为别人心中的英雄,而孩子们的单纯的崇拜目光恰好是多数男人心中的软肋,其效果并不差于女人的温柔。而且这样的互动其实是双向的,孩子们的单纯目光满足了军人们的英雄心理,抚平了他们战斗之后心中的那种焦躁,与此同时,铁血军人们的作为何尝不是孩子们心中的榜样?
别说什么太过血腥的东西不适合儿童的教育,这个时代可不适合温顺绵羊的生存。
十指不沾阳春水倒是活得无忧无虑了,但是背后需要多少人力和物力的支撑?
老罗可是清楚记得后世的CHN,多少生活在歌舞升平世界里的人对护卫了他们生存状态的军人们的态度,那是怎样的嘲讽和鄙夷?单单是什么教育体系的缺失吗?
一方用血肉支撑起了和平的国度,另一方却在和平的国度里嘲讽他们那个世界构成的支柱,那该是怎样的不公平?
老罗可不希望自己收养的这些孩子变成那个样子,温情与和煦是必须的,风霜与雨雪同样不可或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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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老罗来说温情只能是人生的点缀,至少在时下这个阶段他没有精力顾及,陪着李姌走一段路回到预设给民营的位置之后,他就陷入了大堆的琐事当中。
虽然有一众人手帮忙安排具体的扎营事宜,但终究有些事情还是需要老罗来掌控的,没人可以替代。
这不,刚刚把李姌和童子营的孩子们一起安顿好,同样多日未见的李轩找到了老罗,“三郎,这次可是打了一个大胜仗啊。”
“算不上什么大胜仗,突厥人、葛逻禄人加上党项人三部人马还是有些底气的,只不过他们凑到一起就是个错误,令出多门就是乌合之众!只是可惜死了千多个战士!”老罗心底真的没把这次战斗当回事儿,如果不是对方非要统合在一起做拦路鬼,而是在东行的路线上轮番袭扰,那才是真正的麻烦。
“怎会不是胜仗?杀敌那么多,还有万多人的俘虏,光是那些马匹,足够用来替换水土不服的阿拉伯马了!”李轩比老罗想得开,虽然没有真正做过军人,但他认为胜利就是胜利,不管怎么胜的,只要是胜利就足够。
“那些阿拉伯马还没有好?”老罗不想纠缠这个问题了,这种观念上的事情没法分清对错,对比来说,他更看重那些实际问题,比如因为水土不服而生病的近千匹阿拉伯马。
“最近天气暖和了,有些恢复了体力,但是那些生病的马,多数还很瘦弱,不能供人骑乘。”从冬季开始就陆续出现了这样的问题,营队里百十个养马好手轮番伺候着才没有大量损失,为这个事情,李轩没少头痛。
“哦……这种事情没办法,以后看来还是要尽量保留北方马种,今后到了河西之后,我们要培育自己的马种,这事情还要劳烦轩兄多关注,还有,那些生病的阿拉伯马还是要精心照顾,毕竟都是好马,人能适应不同的地区,马也能!说不准过些日子那些马匹适应了,它们生下的小马就不会有同样的问题了。”老罗会选马骑马,但是对养马的事情真的说不上精通,不过有一个后世养马的哥哥,再加上一点优胜劣汰的基础生物知识,判断这些真的不难。
“有道理……人水土不服会生病,马当然也会,人会好,马当然也会好!”低头琢磨了一下,李轩就了解了老罗的说法,对这种观点大表赞同。
马匹的事情确实不是小事,在这个时代,它们就等同于后世的机动车辆,尤其是大量优良的战马,本身就是军队机动作战的优良保证,无论怎样重视都不为过。
老罗可是深知这一点,按照正常的历史发展,人类用马匹代步还要至少持续将近九百年,即便他到达这个时空,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带人在短时间内搞出替代马力的机械动力,更何况机械动力本身的消耗比供养马匹的耗费可要大太多了。
“嗯,是这个道理。”确定了李轩的说法,老罗接着说道:“大力士马的适应能力就不错,黑云,你知道的,我那个大家伙,牠只是在刚到库扎克的时候生了一场病,很快就好了,其他的大力士马也差不多。”
“大力士马确实不错,不过……”李轩稍有些犹豫。
“不过什么?”
“那些大家伙吃的太多了,一匹大力士马的吃食可以满足至少五匹马的胃口,现在大力士马只有三十六匹还好说,将来如果多了……”李轩的手里几乎汇总着所有民事的材料,对坐骑这一块的事情自然门清。
“但是……”老罗当然知道这样的消耗,但李轩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他却有不同的看法,琢磨了一下措辞,他接着说道:“但是轩兄你要知道,对于骑兵来说一匹好的战马意味着什么,虽然大力士马的速度比不上阿哈尔捷金马,但是牠的负重能力却是骆驼都比不上的,披重甲的战士能够选择的坐骑最好的就是大力士马,阿哈尔捷金马的负重虽然也不错,但是一旦负重太多,体力下降的就太厉害了……至于轩兄你说的食量太大,我倒不认为是什么问题,你知道的,我在到达希尔凡之前就在收集各种种子,这一路上也没断过,知道我手里都有什么种子吗?”
“是什么……”李轩听得很仔细,老罗说的前半段他也认可,却没想到老罗把话题突然转到了什么种子上面,不觉有些愣神。
“轩兄应该也见过,一种牛马非常喜欢吃的草料,希尔凡西面明盖恰乌尔那边就有很多,开着紫花的那种,我管它叫紫花苜蓿,这种草料适合大面积种植,用来当牧草最合适不过。”老罗这个倒不是瞎说,后世他哥哥的牧场就种了不少这种牧草。
“真的?不过种草这个事情……”李轩对老罗是比较信服的,但是这时代可没人说过草还需要栽种的,一时有些迟疑。
“除了这种紫花苜蓿,我还收集了很多其他的草籽,到时不妨混种试试,总有法子解决草料问题的,而且,种了牧草的田地适合养地,隔几年轮耕种麦也是不错的。”这个问题就是老罗道听途说来的了,他可没种过田,但是后世听来的不见得就不成,他有大把的时间和机会测试这个。
“也罢,就听三郎你的,据我所知,在希尔凡时候曾经用的麦种就比东方要好,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李轩半信半疑的认可了老罗所说的草种的事情。
“我也不是很懂,不过到了东方找几个农家的人总还是能搞得清的。”老罗说的这个农家可不是指农民,而是诸子百家里面专擅农学的那个农家。
“农家?这个时候东方还有农家的人吗?听说在大唐的时候,农家的人就被排斥的进不了朝堂了,如今?啧啧……”话语说完,李轩还很罕见的露出了揶揄的表情。
老罗不明白李轩表情下的意思,直接开口问道:“怎么说?轩兄莫非也是看儒家的人不顺眼?”
“算了,不说这个,还是说说马匹的事情吧,这次的马匹数目太多了,我们本来就有四五万匹马,在比什凯克又收获了两万多,现在三郎你有缴获了这么多马匹,是不是处理一些?”李轩顺手指了指远处很是热闹的马厩处。
“处理给谁?”虽然随口问了这么一句,老罗却没有处理马匹的想法,“不知轩兄你注意了没有,那些马匹里面都是来自三部,突厥人和葛逻禄人的马尚可,党项人的马除了一些青海马还值得一看,其余的什么清塘马、北地马简直就像是驴子!”
“哈哈,三郎,没你说的那么夸张吧?”李轩笑了笑接着说道:“对于三郎你这样高大的身材来说,那些马当然小了些,但是矮个子来说就没什么问题了,而且那些矮马几乎不挑食,耐力也不错。”
“我知道……而且,我并不是嫌弃那些马……有个词叫做见微知著,党项人算是半个草原人,他们都只能用这种矮马,可以想见东方还有好的马种吗?”
“这个……”
“也就是说我们到了东方……河西之后,我们手下有这些大力士马还有阿哈捷金马,再配上高大的骑手穿上重甲就是一个无敌兵种!”这种说法算不上鼓动人心,老罗说这话的目的也不过是要李轩对养育马种的事情加以重视。
当然更多的想法就多了,他更想改变东方没有高大骏马的境况,因为按照他所了解的“历史”来说,东方各个时期的王朝马政就是一个接一个的悲剧,什么为了抑制公马焦躁的情绪阉马,皇帝为了不让御马苑里的马匹伤人而阉马,这类目光短浅的做法表面上看来算不上什么大错,但老罗却认为正是这种浅见使得整个汉文明变成了短腿。
“好吧好吧,这个事情听三郎你的好了!”李轩有些无奈的屈服了,事实上他很有些无力感,在这个罗姓长人的带领下,他只需要按部就班做事情,想要说服老罗这个家伙真的是从来没有过。
“还要辛苦轩兄尽心!”客气话还是很有必要的,老罗这种语言已经很熟练了。
“三郎这话就疏远了,你我之间可不必如此客套。”李轩这个却是实在话,从老罗和李姌订婚那天开始,两方真的称不上外人。
“也是,到了东方咱们还是要携手做事,配合不好可是要出问题的。”老罗也不擅长客套,见好就收的说了句实在话。
他这话没错,李轩听了脸色却是有些不乐,叹了一口气说道:“三郎你这话没错,但是有些人可不这么想,总是觉得自己才是这世上最聪明的,时时刻刻想着给自己讨点好处。”
“嗯?是谁?裴卫余孽?还是张家人?”老罗的脸色顿时就冷下来了,这个李轩可不是喜欢背后说人坏话的,这样说出来,肯定就是有人想搞事了,这一路上才清静了几天,又有跳梁小丑出来碍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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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二节 争议 上
因为最是厌烦前方在作战,后方有人捣鬼的事情,老罗问话的语气不怎么好。
李轩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三郎,我说了你可不要冲动……好吧,是张家人。”
“看来我没猜错!”老罗倒是没有冲动,缓了缓口气说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还请轩兄仔细说说,放心,共事这么久了,你知道的,我并不喜欢刀口向内。”
老罗确实也不是容易冲动的人,否则在后世也做不到高级军官的职位,只不过他的手段多数都是“能动手就别吵吵”,这样在一般人看来就不是那么容易接受的了。
刀口向内这个词很容易理解,老罗把这话明说出来,李轩心里顿时踏实多了,因为他知道眼前这个罗姓长人决不同那些张家人,比起一肚子弯弯绕的鬼书生,老罗这种明刀明枪的风格反倒容易让人接受。想到这里,李轩也就坦然了,直接说道:“好吧,这个事情有些复杂,我需要从头开始说。”
“嗯,轩兄你尽管说,我洗耳恭听。”只要事情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老罗从来不缺乏耐心。
“三郎,多年恒罗斯战败之后,工匠营加上其他军卒被俘超过两万人,按照当时阿拔斯人的规矩,这些人要全部被作为奴隶打散发卖给一些奴隶主或者贵族,当时是张家人的先祖张莱说服了当时阿拔斯人的军事统帅埃布穆斯里穆,使得八千人能够保存为一体,成了当时阿拔斯人手下的奴隶工匠营……”说起往事,李轩的表情难免有些唏嘘。
老罗也是头一次听人细说当年恒罗斯之后的事情,这些东西可不是曾经的历史书上能够记载的,“张莱?是什么人?”
“据记载是开元皇帝……哦,应该说是大唐玄宗时候的宰相张说(yue)的庶子,是当年工匠营的参军!”李轩说道。
“参军是什么官职?负责做什么?”关于张说这个人,老罗在史书中看到过一些,但相对眼下的事情来说并不值得关注,而历朝的军制都有很多特定的官制,老罗虽然了解古代战争的进程,但对这方面还真的说不上熟悉,却正好可以趁此机会问一问。
“按唐制,军中文职最高为别驾,后来叫长史,然后是六曹,最后才是参军,参军就是掌管军中钱粮或者文案的文职小吏,都叫参军,但是不同的军制中,这个参军的品级是不一样的……”估计是没少翻看当年关于大唐的记录,李轩说起话来滔滔不绝。
“哦,听起来好乱……”老罗有点糊涂,只好打断了一下,“轩兄,回头帮忙写一份大唐军制,还有官制的明细吧,如何?”
“……好,不过三郎你搞的军制听起来好乱,不习惯。”看着老罗有些懵懂的神色,李轩笑了。
“好吧,这个回头再说,轩兄请接着讲。”关于官制,或者管理制度的问题可不是一两天可以决定的,老罗不想再岔开话题,只好督促了一句。
“也好,像张家先祖张莱那种参军,在当时顶多算九品小吏,但当时群龙无首,人心惶惶的时候,他能站出来为族人找一条路,真的殊为不易。当然,单独他一个人也成不了什么事,我李家的老祖李烨,裴家的老祖裴灼,卫家的老祖卫鸣远,还有很多人支持一起努力才聚拢在一起……”虽然作为庶支,李家的教育还是不错的,李轩说起古事也算信手拈来。
“这样说来,这位张莱确实是个有胆略而且口才出众的前辈,李家、裴家、卫家当年的领头人应该也是不错的好汉!”事实就是事实,后人不争气并不能抹杀前人的功劳,这个老罗是认可的。感叹了一句,老罗示意李轩接着讲。“轩兄你继续!”
“那个埃布穆斯里穆也不是什么发善心,他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接受了八千工匠组成一个奴隶匠营,为他们打造兵器,我们这些人的祖辈才能有个抱团生存的机会,后来这个埃布与巴格达的哈里发冲突被杀,残余的工匠营就被化为波斯人监管,那时候开始波斯人多数接受了阿拉伯人的教义。在那之后,曾经有几次因为波斯人的内乱,工匠营也经受了一些打击,流失了很多人,也有人被卷入波斯人的内斗,直到三十年前萨曼家族统治不力,我们被划到了希尔凡王室的治下,才开始在马扎尔海西岸建城居住……”说起往事,李轩这个表现就像年过半百的老人一样,实际上他也才不过三十五岁。
不过李轩说的比当初李湛说的脉络清晰多了,老罗倒是颇有些感慨这个时代一个群落脱离了群体之后的坎坷,他没有再评论如何,只是耐心听李轩诉说。
“二十年前突厥人起兵反抗波斯人的统治,直到五年前萨曼家族的人死的死,流亡的流亡,突厥人或者说土库曼人以伽色尼做据点不断扩张,这中间发生了太多事情,四娘的阿娘就是死于十多年前的一场乱子……三郎,你到希尔凡的时候,唐人营恰好是人心惶惶的时候,张家现在的家主张慎远没有他们先祖的智慧,只是把希望寄托在他族身上……”
“嗯,这个我有所了解,如果不是我主张撤回东方,恐怕这时候唐人营不是阿塞拜疆人的附庸,就是突厥人手下的古拉姆了,没错吧?”
“咳……”李轩被老罗的直白吓到了,只好用咳嗽来掩饰尴尬。
“轩兄你是知道我的,客套话什么的就不必说了,张家人到底做了什么?还请轩兄如实相告。”老罗拱了拱手。
“三郎,不是我为张家人遮掩,而是……”
“而是因为几大家彼此过往的情谊,不好做得太过份,是吧?”老罗顺着李轩的口气直接说了出来。
“没错,三郎说的是。”
“好吧,我明白轩兄你想说什么了,轩兄还是和我说说张家人到底做了什么事情吧。要么我们回头再说?你知道我这里事情真的很多。”说了半天,除了回味一下往事,始终都没说到正题,老罗也明白李家人的用心良苦,就是不想自己人之间闹得太僵,保存一些和气罢了,他可没那么多时间听往事,单刀直入的问起了根由。
“呃……事情瞒不住三郎,我就直说好了。”李轩捋了捋唇上的短须,神情也有些肃然,“前些人在哈拉山口以南休整的时候,三郎你带着人走了之后,张家五郎找过我……”
“张诺张隆泽?找你?他想做什么?”
“是他,他觉得可以留在碎叶老城,因为我们已经把比什凯克的那里能杀的人杀得所剩无几,其他人根本抵抗不了我们。”
“糊涂!”
“没错,当时我就骂过他一顿,否决了这个事情,所以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嗯,轩兄你处理的对,比什凯克没多少人了,是因为很多人逃走了,葛逻禄人在周围还是有很多盟友的,我们这几万人跟他们纠缠,完全是得不偿失。”老罗解释了两句,接着说道:“轩兄你的话应该没说完……”
“这事虽然当时不了了之,但是这个张五郎并没死心”既然说到了这里,李轩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到了镜湖之后,你带着人到这里迎战,第二天的时候,留守的斥候发现了从山口谷道追来的几千葛逻禄人,好在留守的姆纳奇布置得当,留下了两千多具尸体,但是这个时候因为所有人都很疲惫,这个张五郎带着六百多人追了出去,如果不是曷萨人别斯拜带人救援,他们……”想起前些日的事情,李轩也有些难以评述。
“为什么张五郎会带人追出去?”发生这样的事情居然没人向自己报告,老罗简直无法容忍。
“因为张五郎不忿守备的人马由一个异族人来统领,而且……三郎你见过那个张诺张隆泽的,以他那种狂傲的性子很难服人。”李轩说道。
“不对,这事情过了四五天了,姆纳奇为什么没有派人向我回报?”老罗稳了稳心中火气,沉声问道,“轩兄,你还有什么事情没说?”
“张五郎带人出营的时候,姆纳奇根本拦不住,当天张五郎带出去的六百人只回来了二百三十多人,还几乎各个带伤,死去兄弟的尸体都没有抬回来,副军法官富拉尔基抽了张五郎三十鞭子,并把他关了起来,准备等候三郎你来处理。本来这个事情到此为止也算告一段落,但是张家家主张慎出头找富拉尔基要人,还责骂姆纳奇没有拦阻他的儿子……”见老罗有些恼火,李轩不敢怠慢,一口气把事情从头到尾吐了个干净。
富拉尔基是斯拉夫人和色雷斯人的混血,虽然有些像后世的毛子一样粗旷的性格,但也是一个能坚持原则的家伙,老罗把他选作了西德克诺德的副手,这次出战把他安排在后营主持纪律就是担心姆纳奇镇不住场子,没想到真的出了事情。
因为这个事情的责任并不在李轩身上,老罗没冲李轩发火,而是声音低沉的问道:“轩兄现在来找我,应该是希望我饶张家五郎一马,没错吧?你比姆纳奇他们先过来,说明事情还没有解决,而是被你压住了,对吗?”
“是,三郎……”李轩抬头看了看这个令人畏惧的罗姓长人,硬着头皮说道:“我和杜老窦老几位都认为本是自家人,不适合起冲突,又不想三郎你在前线分心,所以这个事情拖到了今天。”
不是他李轩胆小,实在是老罗一年多来杀了太多人,如今虽然没穿盔甲还刚刚洗过澡,但那种杀伐果决带着血腥的气势是很难遮掩的。
“轩兄怕我?”老罗有些好奇的问了句,随后开口说道:“放心,事已至此,怒气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只不过一切按照规矩来就可以了。”
李轩禁不住腹诽,昔年大唐的时候也少有这等悍将凶人吧?每次杀敌都是以万做计数的。当然这种话是不好说出来的,只好打着哈哈说道:“三郎这身上的杀戮血气还在,我这只能挥刀子砍马贼的身手当然承受不住了。只是……按规矩?”
自家的事自己又怎么不知道?血气煞气杀气之类说法,老罗当然能察觉得到,后世的普通杀猪佬还有一身煞气呢,老罗摊开双手瞧瞧,还是无奈的摇摇头,自己这辈子是和杀戮扯不清的,干脆不想。
“唐人营昔日有规矩吧?希尔凡起行之前,我也和所有人提过规矩,所以没什么必要多讲,是非分明按规矩走就是了。”收起了脸上的怒气,老罗倒是一脸的平静。
他不是保姆,无法照料到所有人,这个大浪淘沙的年代,他这个来自后世的人又能怎样?
李轩却被老罗的话惊住了,无论按照唐人营的规矩还是按照这个罗姓长人的规矩,不遵军令最低都是一个鞭殆的结果,最高更是死刑,这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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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三节 争议 中
同李轩谈话结束,也没让他离开,老罗直接命人把所有涉及的当事人,还有空闲的军官都叫来。
最先到老罗面前的是留守民营的姆纳奇和富拉尔基,跟在他们身后的是被两个宪兵押送的张诺张隆泽,这个昔日风度翩翩书生打扮的小子一副落魄的模样,看着就像被雨淋了的阉鸡。
当然这是老罗的看法。
后面来到的张慎则是完全不同的看法,不过这个老家伙或许是看着老罗在场,没做任何举动,只是盯着姆纳奇和富拉尔基冷哼了一声,就找了个位置坐下闭目养神。
老罗对张慎这种故作高深的神态不以为然,当然他也不会在事情还没解决就有什么动作,只是暗地里叹息,一路上这张家人都是若即若离的态度,这种古代文人的自命清高终究只会害了他们自己。依照他原本的想法,张家这种读书人还是可以拉拢到自己彪下的,如今看来这些所谓的读书人骨子里的自命不凡真的令他难以容忍。
稍后时间不长,杜讷、窦铣、张卢、李湛、李铮等人陆续到来,甚至不喜欢参加事务的李坦都来了,老罗赶忙起身拱手相迎——这些人虽然不属于军队,但是对稳定这只队伍起到了不可缺少的作用。
等到一些受伤的人陆陆续续到达帐篷外面的时候,老罗这个半开放的军帐(可以扯开一半苫布打开的营帐)周围已经聚集了数百人。
该到场的都已经到达,奥尔基开始招呼众人安静。
老罗结束与杜讷等人的攀谈,坐直身体,“镜湖营地发生的事情,我今天刚有耳闻。姆纳奇,你来把事情讲述一遍!”
脸上带了一条箭痕伤疤的姆纳奇少了一丝当初的稚嫩,这个从东非一路跟随老罗的黑小子成长得非常快,再不是当初那个稚嫩而且单薄的细麻杆身材,倒是很像老罗原本那个时代的美裔黑人士兵,除了一脑袋梳得整齐的小辫子。
小辫子姆纳奇起身上前,先是冲着老罗恭恭敬敬行了一个抚胸军礼,然后用已经说得不错的汉话,直接把当时发生的事情讲述了一遍。
整个过程鸦雀无声,老罗能听得出来与李轩所说一般无二,看旁边诸人的神色,他也能判断所有的事情近乎于透明,也是,就这几万人的队伍,发生点事情能瞒得了谁人?
想清楚了明细,老罗镇定自若的开口说道:“姆纳奇,你先退下,去找个位置坐吧。富拉尔基,你是掌管记录的军法官,来说明一下职责的判定。”
“是,将主!”富拉尔基和冈萨斯的身材很像,身高都是一米八左右,同样一副类似棕熊的强壮的体魄,不同的是富拉尔基有一张典型的斯拉夫人面孔和深棕色卷曲的头发。照例行了一个抚胸军礼,富拉尔基的汉话不是很熟练,所以说得很是缓慢却足够坚定,“按将主先前拟定的军律,临战时不遵将令者斩,在守营将领明确不准出营的时候张诺率人擅自出营追战,没有斩获还害死了随他出征的战士三百八十三人,依照军律张诺当斩,余下的人同样罚做鞭刑,但张诺不是守备营地的正式军人,随他出战的也不是编制在伍的战士,所以只是问责张诺本人,鞭殆三十关押等待处理,请将主定罚。”
“很好!”老罗喝了一声彩,当初选人的时候,老罗曾经犹豫过,因为从冈萨斯到西德克诺德,此外还有那噶姆纳奇和艾尔黑丝恩,他已经用了太多异族的人,不管是为了什么,也要选拔一些汉人出头,但是军法官这种职位在唐人营中挑人并不合适,唐人营人数看着不少,但是其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纠葛太多,军法官这种职位可是需要保持冷静和中立的,所以唐人营中没有合适人选,老罗只能在角斗士出身的家伙中间挑选,如今看来这个富拉尔基还真的是不错,至少有理有节,分寸把握的非常好。
老罗很少夸奖人,很好这两个字真的很难得,富拉尔基倒是面色不该,一副从容的样子站在老罗目前等候指令。
“富拉尔基,做得不错!你退下吧。”顺嘴再次夸奖了一句,老罗转头看向脸色有些愤然的张慎说道:“我认为军法官富拉尔基的判罚非常合理,不知张家主有何见解?”
死的人不少,但并不是老罗的直属手下,所以他也没什么好心疼的,至于张诺作为民营的人被富拉尔基抽了三十鞭子,更是罪有应得,不尊号令私自出营,没砍了脑袋就已经算是仁慈了。
“我儿隆泽贸然行事,致使族人受损,该罚!”张慎的眼睛半开半合面无表情的说道。作为曾经唐人营的长老,张慎还是有决断的,儿子已经挨过揍了,再说什么也于事无补,纠缠于这个反而显得自家心胸狭隘。
老罗有些惊异张慎的表现,按照李轩说过的意思,张家人可没这个容易妥协的。不过事已至此,也就没必要深究。老罗决定装一次糊涂,“既然这样,此事……”
“且慢,罗将军!”没等老罗说完,张慎站了起来,“我儿受罚咎由自取,自无可说,但前日镜湖营地守将姆……姆纳奇没能保护好众人也该问责吧?”
这一刻,衣着严整带着青色幞头的张慎倒是好一副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相,颌下几缕长髯更让他填了几分刚正不阿的风采。
但,这种作态却恰巧是老罗最讨厌的风格,后世不知多少这种表面上道貌岸然的政客,背地里做着男盗女娼的勾当,而且这位张家老说的话正好触了老罗的霉头。
“张家老,不知你儿今年几岁?”为表对长者的尊敬,老罗同样站了起来,只是这道貌岸然的张家老的言语惹恼了他,他时常冷着的脸这会儿满是嘲讽,连同旁边坐着的众人也是或者无奈或者讥讽的神色。
老罗的话虽然简短,但是内容却刻薄又刁钻,张慎愣了好一会儿,才生硬的说道:“老夫说的事关镜湖营地守将职责,与我儿年齿何干?”
“姆纳奇的职责是守卫营地内安全,有人在营地内因为受袭而殒命吗?”老罗差点被这种不要脸的老家伙气乐了,不过既然老家伙耍赖拿姆纳奇的职责来说事,面对这种诡辩,他也不介意用诡辩来应付,他罗开先只是习惯了动手懒得浪费口水与人争锋,可不是真的不善言辞。
张慎彻底愣住了,本来以为儿子受惩已经不可避免,好借机追究姆纳奇的责任,从而削弱老罗对整支队伍的影响力,好为张家争取话语权。但本以为这个罗开先不过是一个依仗蛮力的野蛮人,但是罗开先这种说法却真的让他无法辩驳,人家说的一点不错,守备将领是营地内部的安全!
本来保养的还算白皙的脸皮瞬间涨红一片,张慎的君子相荡然无存,“老夫是东方汉人族系,这只人马也是汉人为主,人数虽少,族内何曾少了英杰?罗将军若是为族人念想,何需用些异族身居高位?昔日大唐也用异族为将,结果区区百年间国崩朝灭,前事之鉴,后世之车,老夫苦口良言,还望罗将军明鉴!”
“啪啪”的拍手声响起,老罗真的忍不住为这老家伙喝彩,抛下儿子和具体事情不说,一番胡搅蛮缠加上扣帽子偷换概念,在配合这番扮相和腔调,真的是念唱作打的好演员,他老罗若真是一个头脑简单的武夫,恐怕早就被这老家伙忽悠瘸了。“说的真好!演的真棒!假若还是昔年大唐还在,张家老这副大义凛然的模样绝然是胜过公孙大娘的绝世名伶!”
“噗!”老罗身边不远几位到场做鉴证的人一口茶水没等咽下去就喷了出来,尤其杜讷、窦铣几位更是目瞪口呆,见惯了罗开先冷脸说话的表现,却从未想到过罗开先这种绝世猛将会说出这样满是反讽的话语。至于还不是十分熟悉汉话的姆纳奇、富拉尔基等人则是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模样。
听到消息,悄悄赶来的李姌站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紧紧盯着帐篷中央站着的那个高大男人美目闪闪。
辛辛苦苦酝酿的情绪被人当成耍猴戏了?张慎的脸上顿时青一阵白一阵。
嘲讽了张慎几句,老罗却也不能让对方的话语影响了周围的人,紧跟着说道:“说的话语真好听,只是张家主这番见识实在是孤僻偏执!罗某不才,却也曾读过几本书,我华夏族系传承上古,最早两三千年前不过是居住在东方大河流域的农耕部落,最早以燧人、伏羲、神农等开拓进取,之后又有黄帝、炎帝、颛顼、帝喾、尧、舜、禹等一众先贤兼容并蓄,使我族系子民不停得融合外族并繁衍,及至夏商周才有东方三分之地,再有秦汉唐乃有东方第一强族之称,得此荣耀完全是靠战士的血汗和族人的包容,而不是张家老你这般儒生挑拨是非妒贤嫉能的口舌!”
没有人打断话语的情况,老罗的这番话说得酣畅淋漓洋洋大观,不说差点断了传承的唐人营汉裔,即便是始终敌视老罗的张慎也是面如死灰,始终被压制着的阉鸡一样的张诺张隆泽更是如同抽了筋了的死蛇。
老罗这番话对吗?其实也不尽然,只是这块地方这些人里面包括自觉饱读诗书的张家人,也绝没有能发觉老罗话语疏漏的史学家。
唐人营的人说是汉裔,实际多是混血,张家人自觉沿袭了祖上的家学,实际也不过是坐井观天的半调子儒生,家里典籍都不全,能评论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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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四节 争议 下
一番话说下来,站在老罗对面的张慎只知道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周围的诸如杜讷、窦铣、李坦等上了年纪的汉裔都是惊诧的表情,更不用说李湛、李轩、李铮、张卢等人了,至于一众武人只能是满目茫然了,了解老罗多些的姆纳奇、富拉尔基、冈萨斯、西德克诺德等人虽然因为语言的关系听得不是很明白,却猜得到老罗在阐说东方族系的历史,当他们看到一众汉裔都有些呆愣的时候,心底却情不自禁地升起一阵自豪与崇拜——这就是他们跟随的主人!
“带领一众战士守卫自己的平安,付出了血水和汗水,换来的就是张家老你对领军将的质疑和责难?仅仅是因为没看护好你的儿子?忘恩负义和以怨报德说的就是你的这种做法吧?”面对呆愣的一众人,老罗可没有闲着观风景的想法,打仗的时候他喜欢用连环战术,真的发火驳斥人的时候他同样不会讲什么嘴下留情。
还没从老罗的宏篇大论中反应过来,连串的责问彻底把张慎问倒了,他只能张着嘴偶尔吐出两个字“你……你……”剩下的就是再也控制不住的颓唐和恐惧。
颓唐自不必说,被一个他眼中的粗鲁莽汉教训的哑口无言,连开口如何应付都不知道,他又怎能不颓唐?恐惧更不用提,先有裴卫两家,后有李鏮那个胆大妄为一错到死的先例,他又怎能不恐惧?
别看言谈举止上张慎这个人把老罗当作粗胚莽汉,实际上作为昔日唐人营的长老,他又怎会没有识人的能力?说到底不过是私心外加利益使然。当初联系阿塞拜疆人,张家人能得到什么好处?不说两边沟通的媒介可以保持信息的优先,一旦成功了,单就数万人命运的掌控就可以让张家处于一种受族人崇拜的悠然的状态。
错只错在他从最开始就低估了罗开先的能力,也小看了罗开先的眼界。一路行来的胜利众所周知,罗开先的一番话更是证明了他绝不是一个只懂得武力的蛮人,连他这个活了几十年的所谓“文人”都不清楚东方上古的脉络,怎么可能出自一个武夫之口?
及至行路万里安全无恙,东方的故乡几乎就在眼前,张家人有些坐不住了,始终被排斥在队伍的核心之外——工坊有李家民事有杜讷和底层唐人,他张家可不是那些只求温饱的底层小民,丢掉了希尔凡曾经的根底,如果再不争气,张家人没了话语权难免会在将来失去更多。
张慎是个有远见的,拉着家中子弟绸缪了很久,觉得罗开先本是汉裔,对于异族应该是拉拢利用而已,一旦有机会,那些混在队伍里的异族就是被抛弃的命,于是就有了镜湖边的一切事情。只是张慎的计划没有变化快,他张家人本就不是打仗的材料,事先更不明白罗开先的心思,现下被罗开先抓住把柄,没皮没脸的一顿训斥,假若地上有个洞,张慎会立马钻进去。
因为多年军人的习惯,老罗并不擅长温和的处事方式,一番话说完,他并没有停止,看着不远处百多个席地而坐的伤兵战士,尽管不是他的手下人,仍旧免不了恼火。
老罗双手环抱,用近乎俯视的眼神盯着努力维持神态的张家主事人,“张家老嘴上说着族内有英杰,难道那英杰就是你那个喜欢涂脂抹粉的儿子吗?不尊军令暂且不提,看不清形式,无顾大局,擅自出兵,战而不胜之后,连同自己袍泽的尸体都丢在敌人手里!事后不思反悔,还要旁人来帮忙收敛袍泽的遗骸,这就是你张家人的英杰?妄图战功,却连基本的知己知彼都难以做到,除了徒害性命还能作甚?看看这些受伤的战士,还有那些因为你儿无谓惨死的战士,他们的父母妻子该如何?”
老罗的话一句比一句重,每一句话都想巨石锤击在张慎的心上,年近七旬的张慎自谓见过太多风雨,却也从未见识过如此人物,要知道先前他只知道这位罗姓年轻人战力超凡口舌伶俐,唐人营内的其余几个老家伙劝说过他几次,他却从未放在心上,如今这连番的几段话,他哪能不知道厉害?
扭头看看远处席地而坐的一众战士,张慎觉得一阵阵老眼昏花。
想到自此之后,这支队伍里张家人再难有以往的地位,他就忍不住心慌,直到听罗开先最后的几句话,他的心凉了一片。和张诺出去追击葛逻禄人的都是依附于张家的人,或者干脆就是张家内部的支系,如今伤亡二百多人的抚恤还没有敲定,这罗开先的一段话之后,张家的影响势必一落千丈,连同依附张家的人也难免离心离德……
越想越多的情况下,年近七旬的张慎面色红一阵白一阵,突然一口血喷了出来……
“阿爷!”守候在张慎身后的张卢赶忙起身上前,扶住了自己老父。
“三郎”李轩从老罗的右侧站了出来,“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况……”
老罗并不是个天生冷血的人,用口舌伤害一个年近古稀的“同族人”他还是有些排斥的,何况镜湖边因为张诺而战死的人并不是他的亲近手下,所以……李轩这个提醒算是恰到好处,“好吧,来人!快扶张家老回营帐休息!”
几个亲兵带着一副牛皮担架冲了上来,打算把张慎抬走去他的营帐休息。
“不!”却不想吐了一口血的张慎并没有虚弱,反而清醒了许多,坐在软塌上的老家伙顽固的挥手拜托二儿子张卢的搀扶,挥开挡在身前的亲兵,“老夫还没死,这次是张家做事不对,却又没对族人造成太大的影响,就算要死,老夫也要听清楚罗将军如何处置张家之后再死!”
有错就要认、挨打要立正,形势比人强之下,规规矩矩才是本份,虽然胸口火烧火燎,经历了一辈子风雨的张慎怎也不甘心就此籍籍无名,张家人虽然以文传家,却也不能少了敢作敢当的勇气。
还别说,他这种做派倒是对了老罗的脾气,野蛮凶横不怕,诡计多端也不算啥,唯独偷奸耍滑没有担当最招他厌恶,张慎这种人虽然自命清高又处处算计,但骨子里维护族人的硬气到让老罗心里多了一丝认可。
当然,也只是一丝,最根本的缘由是张家人在这支队伍内,没有出卖自己人,虽然有错,也是内部矛盾,谈不上敌我矛盾。
当下,老罗也不说话,走近几步,用手捻起老张慎的手腕,把了把脉像,再细看了下老头的脸色,从容说道:“还好,问题不大,张家主心事过重,气血淤积,这口血吐出来倒是好事,只是最近一个月不能再劳心,需仔细调养。”
老罗这不是表态的表态顿时让很多人松了口气,不论怎样,老罗没再为难这个花甲张家老人,就说明张家的事情可以告一段落。
旁边一脸忧色的张卢才想起来,这位罗氏猛将同时也是妙手医师,再看自家老父的脸色,却觉得不似前日那么昏暗,“多谢三郎诊脉!”
张卢张隆平原本在雅典与罗开先的关系不错,只是到了希尔凡之后反而疏远了,如今重提“三郎”这个称呼,老罗没觉得如何,张卢自身倒是尴尬无比。
老罗懒得理会这些细节,对于张家的祖上他还是认可的,裴卫两家是想出卖自己人向外族买好,李鏮则是居心叵测直接犯到了他的手里,除此之外他对自己人还算是宽容的,并不像对待敌人那么冷酷——卡迪尔汗还是一方可汗呢,不也被他命人用绳子勒死?
“三郎,做得不错!”罗开先的准丈人李坦拍了拍他的臂膀,一脸欣慰地说道,一路行来,罗开先这个准女婿给他争脸挣得太多了,平素几个老伙计闲聊的时候,没少夸奖过自家女儿的眼光。
和李坦站在一起的杜讷、窦铣等人也是一副放松了的神态,适才这些做旁证的人真的担心罗开先会用当初对付裴四海的那种暴烈手段,那种手段与压力简直不是人类能够承受的。
看着围观的众人,老罗坦然说道:“既然张家老不妨事,那就请稍等一下,今天恰好人比较齐整,杜老、窦老、世伯我们商议一下今后的安排,如何?”
“好啊,你罗大将军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老夫等无有不从!”杜讷的精神不错,半是开玩笑的说道。
“杜老莫要捧我,作战的事情我心里倒是有数,但没有诸位前辈在后面帮忙统合人力,罗三哪来的余力应付众多敌人?”愤怒的话说了一通,仿佛连日来的疲惫也消去了不少,至少这个时候老罗的心情很放松,所以难道的虚套了一句。
“不知三郎想要安排什么?”交代了几个人准备吃食的李轩走了过来问道。
旁边的众人也都把目光转了过来,刚刚又打了一个胜仗,东行路越来越接近终点,罗开先这位带路的主将又在筹划什么?没人不好奇,没人不关注,毕竟这位带路人的一举一动都牵涉着所有人未来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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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五节 绸缪 上
李轩的问话就是一个引子,这个引子成功的把帐篷周围所有人的注意力转移了过来,包括刚刚平定喘息的张慎。
“安排什么?”老罗随口接应了一句,然后说道:“从希尔凡走到这里,这段路很长,但是再长的路也有终点,从现在这里到终点其实没多远了,在抵达终点之前,我们有许多的事情需要仔细谋划一下,诸位以为如何?”
老罗这话一出,顿时勾起了周围人的关注。他的话一点没错,这数万人赶路千万里,不是为了游玩的,而是重新寻找一块生存之地,这样的事情关系着所有人未来的命运。
在场的众人不说全是这个时代的精英,至少也是久经世事磨砺的,即便年轻如姆纳奇那噶之辈,也跟着老罗见识了太多世事沧桑。这样的一群人又怎会不明白老罗话语背后的含义?谋在事先,事中机变,事后总结这三样已经成了一路行来的行事准则,而且是老罗一直在倡导的成事前提。
“好!就听三郎的,都不要急着去休息,先琢磨一下后面的路。”还是老罗的准丈人李涅开口发话,队伍里年纪最长的老头子李坦不在,李涅就是他意志代表。
其实本来也没什么疲惫的,从镜湖过来的路毕竟没多远,只是琐事比较多,这些事情虽然烦杂,但它们的处理却已经形成一些约定俗成的流程,一些底层的军民也都会自动处理,自不必在场众人亲身处置,所以老罗的建议加上李涅的带领没人有什么不同意见,至于恢复得差不多的张慎,更是乐得如此,一路上总是被排斥在外的日子不是那么好过的。
见众人纷纷同意,老罗看了看天色开口道:“也该到准备晚饭的时间了,叫人准备些吃的,过一会儿边吃边聊,还有,诸位把需要安排的事情也都先去交待一下,免得误事。”
“好,都去安排一下,稍后再过来!土龙子你的事情多,那些铁猴子谁也管不了,快去安排,你们也是!”年纪稍长的杜讷给罗开先做了捧哏,开始吆喝着把一众人都推走,连同张慎也赶走吃药。
盯着老罗半天的李姌冲他嫣然一笑转身出去,作为童子营的管理者,这个火娘子的事情同样不少。
等人走的差不多之后老头转身看着罗开先说道:“哎,你这罗家三郎,滴水不漏说的就是你吧?真不知道你家爷娘是如何教导你的。”
“杜老没有要去安排的事情?”老罗也不解释,反而开口问道。
杜讷学着罗开先往软榻上一坐,“老夫是跟你学的,该做什么事都安排人去做,只需把控负责的人,一切就能顺顺当当的,这法子确实不错,可以偷懒。”
“看杜老精神不错,老当益壮!您可是前辈,别拿我这后辈开玩笑。”老罗有些无语,这个杜讷当初在希尔凡的时候一副老迈承重的样子,如今一路走来不见疲惫衰老,反倒活的越发显得年轻了。
“你这年轻后生可不简单,张家人的事情可让老夫几个愁闷了好多日子了,结果今天被你几句话打发了,老夫刚才真的担心你会像对付裴卫两家那样,真的没想到,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随着话语,杜讷的感慨不断,过去这一年的日子比以往十年来的都刺激,领头的却是儿孙辈年纪的年轻小子,他又怎能不感慨?
“您老多虑了,张家与当初裴卫两家还是不同的,我又怎会老拳相向?当初在希尔凡排斥他们,只是因为他们和阿塞拜疆人走的太近了,权利二字会迷失人的眼睛的。”老罗也不谦虚,直截了当的说了自己的看法。
“……唉,三郎说得不错,张家人有时候确实私心重了些。”杜讷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闷声一会儿随意感叹了一句。
……
奥尔基带着人把帐篷内外重新布置了一番,帐篷中间铺设了一张足有几十平方的巨大毛毯,毛毯的外缘则铺设了厚厚的兽皮来供人盘坐,然后开始有人用铜盘、铜盆之类端上新鲜的瓜果,二三十张矮桌子环绕着毛毯摆了一圈,然后开始安置各种铜制的餐具——这些东西基本都是不同时期的战利品,远处有人在准备烤肉的架子,几只宰杀好的牛羊被穿在不同的金属支架上,还有人在往上面刷油脂涂盐巴和佐料……
篝火点燃,烤肉的香味开始弥散的时候,出去交待事情的人陆续返回,
自然有人招呼众人选择自己的位置,作为队伍的带路人,老罗坐在了北向的主位上,挨着他一起坐的是火娘子李姌,然后老罗的左侧是民事方面的各个管事,诸如李涅、杜讷、窦铣、李轩、李铮和安娜莉亚女士等人,右侧则是军队方面的一众将领和军法处的几个头领,冈萨斯、程守如、阿尔克、西德克诺德、富拉尔基甚至还有海顿这个医官都有列席,坐席的方位之类完全没有什么讲究,这种规矩是否合乎习俗,其实并没人在意,连同被安排在左侧下首位的张慎都没有说话。
无他,老罗是实用主义外加自我理解的入乡随俗,实际上没人和他讲这时候东方的餐饮礼仪,因为唐人营的众人为了生存已经丢了很多东方习俗,难免浸染了一些中亚的习惯,至于来自西方的一些人,更是长期处于生活的底层,哪里会有功夫讲究这些?都没有统一的习俗情况下,正好适用于老罗这样随意的安排。
等待烤肉时间里,亲兵们开始端上来滚热的奶茶、奶酒之类,配合新鲜的水果,倒也算很是丰盛。
稍微垫了垫肚子,扯了几句闲话之后,环视众人一圈,也不用什么酝酿,老罗直接进入正题:“诸位,按照记载,大唐的时候,我们坐的这个位置已经属于东方的土地,但是现在大唐已经彻底灭亡近百年,诸位请看,还有多少汉人在这里生存?”
“罗将军,那边孛罗城里面也没有多少汉人了?”曾经隶属军伍的窦铣问道,从镜湖过来刚刚落定,他们这些从后营来的人还没能有时机去孛罗城内探看。
“没错,前日我这里听到了一个统计数,这个孛罗城总计有五百八十四户,其中汉人仅有十七户,人口最多的一家算上孩子才不过十一口人,最少的只有四口人。其余的人不是黠戛斯人就是葛逻禄人,还有一些回纥人和突厥人。”说道这个的时候,老罗还是尽量按照这个时代的习俗。
随着老罗话语说完,他左侧的众人开始议论纷纷,至于右侧,也因为语言的关系,在彼此低声讲解。老罗身旁的李姌也禁不住轻声询问道:“三兄,为什么已经到了这里,汉人还那么少?”
老罗沉着脸回答道:“四娘啊,你不知道,自从千年之前的汉朝时期,这片地方就是我们汉人和不同的游牧部族互相厮杀的地方,大唐亡了,汉人没了强大的军队庇护,四下里的人各怀心思,外族人会怎么办?想想就知道了。”
“老天,你是说……”显然李姌猜到了答案,只是这种事情实在有些超乎她的想象。
“没错,这里原本的汉人大多被外族人杀光了,能逃命的也失散,有的干脆忘了祖宗充当起了外族人。”老罗替她把答案说出来,并补全了,然后又接着说道:“所以说,以后遇到和外族人争斗的时候,该狠心的时候必须狠心,他们可不是草原上的野兔子,更多的是草原上的野狼。”
后面这段话是针对李姌的同情心来说的,比什凯克战斗的时候杀了太多人,李姌曾经劝说过老罗一次,只是没能说服他。那么现在轮到老罗来说服这个火娘子,无论如何,老罗总不希望自己身边的女人是个同情心泛滥的人——在这个年代那可没什么意思。
稍停一会儿,见没人开口发问,老罗才接着说道:“当初从希尔凡出来之前,我就曾经说过,我们需要回到东方和自己的族人在一起,一是因为要找到自己的族系传承,二是只有人数够多,我们才能更好的生存下去。单从这两方面来看,这个地方就不适合我们落足,虽然这里风景不错。”
老罗努力让自己用适合这个时代的说话方式来解说,但还是免不了带了一些自己那个时代的习惯,好在周围的众人多少都习惯了他的用词遣句,理解起来并不困难,剩下一个不是很习惯的张慎也有张卢在一旁解说。
理解了老罗的想法之后,众人难免陷入了思考,这里不适合,那又该走到哪里呢?队伍内已经有人开始厌倦这样不停的行进,还有一些老人因为身体的关系出了这样那样的问题,虽说最早所有人都希望回到祖上所说的故土,但是真的要抵达故土了,却又难免思绪万千,有困惑有迷茫,就像是近乡情怯,而且还是群体并发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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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五节 绸缪 中
除了偶尔走动的亲兵们,帐篷中的人大多都陷入了思考当中,甚至包括一路跟随的前角斗士们,老罗其实非常明白这些人都在想什么,其实最近这段时间,他自己又何尝不是经常心烦意乱?
从东非到西疆,陆上行程数万里,又不是自己习以为常的那个时代,那种时空错乱的感觉又怎是能够轻易克服的?对家人的思念、对战友的惦念、对世事的感叹、对时间与空间的迷惑,所有的事情纠缠在一起,他不过是想寻找一个精神的依托罢了。
最早接纳两个黑小子的跟随是这样,君士坦丁堡对李姌的好感是这样,在希尔凡允诺率众回归东方还是这样,最终的依托其实还是东方生他养他的那片土地。
只是如今这个时空,那片生他养他的土地还是心中惦念的那样吗?那片草原,还有那片黄土地?
或者这样说来还有些像曾经属于某个时代的官方用语,用更朴实的说法,老罗毕竟是在陕北的泥土地外加中蒙草原上摔打长大的,人在旅途的迷茫中,最思念的依旧是儿时经历的那种狂野无邪的小世界。
当然,老罗其实心里明数得很,这不是他生长的那个年代,到了东方看到的多数也是千年前那片土地的曾经,而眼下的这种回归东方的愿景并非是自我欺骗,只是人的思维惯性,不是亲自看上一眼,总是不会甘心的。还有,虽然他对赵宋王朝没什么好印象,但那方土地上生活的人群和他没有仇怨,反而是他的祖根。
还有一点比较重要的是,他可不是那种待在卫戍区的那种见血就晕的镀金党,而是在血与火中冲杀出来的特种战士,作为一个曾经充满建功立业思想的职业军人,哪个没有一展拳脚的野心?更不用说老罗这种充满鹰派思想的家伙了,后世被所谓和平崛起的政治理念所压制,到了这个时代何尝不是解开了束缚?
所以迷茫之后的老罗,有经常暗自庆幸。庆幸可以有一个施展拳脚的时代,虽然这个时代与自己那个时代有着千年的错差,但又何尝不是弥补自己心中缺憾的良机?他可不是那种随遇而安渴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温顺良民,能走到高级军官这种位置,背负责任对他来说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没有了责任才会让他无所适从——在后世被踢出军队之后他去做了佣兵,那实际上是一种自我放逐。
从乞力马扎罗山下的那个原始森林里面出来的时候,老罗就有一种对责任的渴望,现实在蒙巴萨对崔范两家的鼓噪,然后在开海伦拐走法蒂玛的首席大贤者,之后又在君士坦丁堡大肆盗窃……所有的种种都是为了他自己潜意识下的改变东方做布局。
至于所谓会否影响到自己那个时空,老罗却并不担心。他并不是只懂得杀戮的莽夫,拓扑学连锁反应(蝴蝶效应)这种词汇他同样清楚得很——如果说会影响时空,从他到达这个时空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只要他或者,无论他做什么,都会不可避免的影响这个时空今后的一切。曾经的佣兵战友中同样不缺乏各种古怪的人才,霍金的平行空间理论同样是曾经的探讨话题。
所以,老罗的心中迷茫的同时,充满了憧憬,也充满了坦然。
甩甩头,抛开过往的影像,老罗振作起精神,重又开口说道:“诸位可能知道东方的大概情况,但对具体如何恐怕不是那么清楚。据我了解,从这里去到东方,人口会越来越多,再不像前段路上那样,除了有数的几个城市几乎看不到人。”
被老罗从思考中惊醒的众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在倾听并想象东方的境况。
“从孛罗河这里向东走,沿途会有好几个势力,第一个可能会遇上的并不是党项人,而是回鹘人,据俘虏说他们都是佛教徒,他们对我们会持什么态度,目前还不知晓。接下来的路上还有一个势力需要重视,那就是大唐后期遗留下来的一个藩镇,他们叫做归义军。”老罗是按照自己对历史的记忆来描述的,被他派去轮台城打探的赫尔顿还没能再次传递消息回来。
“将主,回鹘人和归义军,他们有多少战士?会是我们的敌人吗?”作为老罗手下最高位置的骑兵将领,冈萨斯对战斗最关注,因为他认为只有战斗才是他们这些角斗士在老罗身边存在的意义。
“目前还没有他们的准确消息,不过无论如何,他们的人口和战士数量都是比不过伽色尼人和葛逻禄人的。”老罗很镇静的解答了一下,紧跟着又诉说道:“该有的谨慎必须有,但是论到战斗,他们又怎会是我们的对手?”
不是老罗狂傲,到现在这个地步,只要不是正面遭遇契丹人的大队骑兵或者赵宋的大队步兵,这些西疆部族还真的不值得他在意。
“三郎,还是要小心,我们没那么多人。”坐在老罗左手位的李涅提醒道,“还有前些年的时候听过一些消息,于阗的李家,哦,他们本姓尉迟,那个李家李乐天的一个女儿嫁给归义军的曹姓首领,还有回鹘人他们对曾经的大唐还算是忠心的。”
李涅虽然懒得管事,但是多年来唐人营与东方的联系并没有完全中断,至少一些消息还是知道的,只是因为路途遥远的关系,往往都会错后许久。
“谢世伯提醒!”老罗恭敬的感谢了一句,家里有个老人是个宝贝,能提醒自己不至于得意忘形。然后接着说道:“大唐曾经的渊源或许还有用,不过,触及到利益的时候恐怕人心就不好说了,党项人的头领同样姓李,不也是从千里之外来奔袭我们?”
李涅沉默不说话了,因为他也知道曾经的大唐李氏已经没什么号召力了,再提当年的事情不过是给李家增添耻辱而已。
气氛一时有些压抑,当然,主要是几个民营的主事人这边,军官这边是没什么反应的,一群膀大腰圆的家伙捧着奶茶、奶酒还有新鲜的瓜果大嚼,至于老罗所说的,他们并不担心,因为连续不断的胜利使得他们有信心砍倒一切敌人,不单是前角斗士们如此,连同程守如这个门板汉子都是一个德行。
还是和阿尔克坐在一起的闵文侯更加懂得察言观色,开口说道:“将主,我们抓住的俘虏里面有很多是汉人,尤其是那个李德明抛下的人,他们根本没什么反抗,听话得很。您看是不是赦免他们,做不了正兵,让他们做辅兵也不错!”
“还有这事?”在闵文侯正对面的李轩开口了,因为刚从镜湖过来不久,他还没来及到处查看。
“确实,大概俘虏汉人有一万五千人吧。”这个数字没法准确,因为俘虏太多,事情也多,这部分人还没来及清点。
“那太好了,正巧需要修缮的东西太多,我那边还缺人手,可以调一些做帮手!”李涅的精神恢复了过来,高兴的说道。老头豁达得很,想不开的事情很干脆的就扔下了。
“好事,老窦这边也缺人,总算有人手补充了!”闷了半天的倔老头窦铣也来精神了。
“你们两个别抢,一万多人,够你们分的!”倾听了半天的杜讷,忙着把左右两侧的老家伙按住。
始终没插言的李铮更熟悉葛逻禄人和突厥人的情况,这会儿也开口说道:“将主,俘虏里面有葛逻禄人和突厥人吗?”
“有很多呢,你有什么想法?”对汉人俘虏的接纳应该很容易,老罗不担心,李铮的问话引起了他的兴趣。
“将主,葛逻禄人也不全是死硬的绿教徒,多数人家里其实穷得很,给他们些吃的,改信也很容易。何况,您忘了?我们的后营还有几十个葛逻禄人呢。”李铮很是振作的说道。
“有道理,那么你问突厥人?”老罗还真把这个事情忽略了,这会儿才想起手下还有粟米菲罗和牟尼奇两个带路党。
“伽色尼那边主要是以土库曼人为主,余下的部落其实并不和睦,许多部落之间还彼此打来打去……”论起对游牧部落的熟悉,恐怕这个帐篷里所有人都比不上这个常年游走的李铮,说起这个方面,李铮可以说是滔滔不绝。
老罗听了好一会儿,才稍微了解其中的烦杂,最后当奥尔基开始叫人把烤好的肉拿上来的时候,才不得不打断他:“烤肉好了,诸位请!未来的大鸿胪,这几日要辛苦你了,我们有很多葛逻禄还有突厥俘虏,你负责甄别他们!”
正担心到了东方自己没事做的李铮欣然应诺。
烤的外焦里嫩的牛羊肉不断被战士们用小刀偏下,然后用硕大的铜盘装置端了上来,浓浓的香味四溢,不用人谦让,各自动手用随身的小刀分割自己的食物,包括自诩文人的张慎都是如此。
只是除了几个专注于军事的家伙毫不在意的伏案大嚼,其他的人都在琢磨这只队伍该在那里停留,毕竟,东方的故土已经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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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这一节前段是归纳猪脚的心路历程,算是总结抵达东方之前猪脚所有的思想变迁。感谢书友“677001”的点币打赏!
; 第五十六节 绸缪(下)
烤肉很棒,纯粹原生态的牛羊肉配合手艺精纯的战士精心烤制,老罗吃的心满意足,虽然心里怀念后世的各种花样做法的美食,但眼下真的没那个条件,过分讲究就是给自己添麻烦。
何况,没有对比就没有好坏,较之后世这些食物看着制作粗疏,但营养丰富,比之一路行来接触到的所有族系,单单从数量上就远超了他们。还有在沿途遇到的一些零散牧人能够投奔过来,除了对强大的仰慕之外,多数是被食物的香味吸引过来的。
说到底,无论那个部族,无论那里的人,活着的最基本前提还不就是个吃字?尤其是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和地方,吃字大过天真的不是一个笑话。
老罗这只队伍的食物其实也不是那么多种多样的,多数是各种粗制的麦粉外加各种豆子和肉类,都是老罗从东非开始一路上搬仓鼠一样收集来的。这里之所以说是麦粉而不是面粉,是因为这时候没有那种精细研磨的工艺,很多麦粉里面甚至还掺杂着不同比例的麸皮,但即便是这样,也足够让人吃的心满意足了。至于稻米之类,数量是很少的,除了在开海伦和士麦那老罗曾经收集到一些,在其他的地方很少见到。
只是有一点,老罗这里有足够量的食物,这也是让老罗最庆幸的,他一开始就把握住了最主要的脉络,当初收集的食物才是整支队伍前进的最佳保障,而不只是士兵的刀枪,随身空间这玩意儿在这方面解决了太多问题,食物的存储不但是保证供应,还减轻了所有人的负载。否则只是路上的艰难对人身体的磨难,就足以磨灭很多人前进的动力。
咀嚼吞咽着嘴里的食物,老罗也在层层推敲着自己的想法,从希尔凡开始,数万人行进数万里路,所有的事情夹杂在一起,说是千头万绪都是轻的。好在一开始,自己就没想打破所有的规矩重新制定一个——那需要太多的时间,一两年都打不住,这一路走来说不上顺风顺水,但是偶尔磕磕绊绊的小事情,也让人烦不胜烦,至少老罗认为自己没那份耐心,好在眼前杜讷李涅窦铣这些人都不白给,外加还有一个李轩负责整体的杂务,总算没出什么大的纰漏,算是顺利的走过来了。
环顾一圈,老罗觉得这些人虽然也都算尽心尽力,很多事情和自己配合的也不错,管理民营的数万人都能做的井井有条,但是指望他们规划好日后的每一个步骤还是不大现实,不是瞧不起人,而是他们一不熟悉现在的东方环境二也没这个经验。就凭刚才只是说了几段路途上的事情,左边民营众人就开始心怀余虑的拿不定主意,反倒不如右手边士气昂然的军官们。
所以莫如制定好一个目标,要所有人帮忙拾遗补缺,这才是最好的办法。想要搞什么民主式的参考意见,只能是降低效率,给自己添麻烦。
老罗暗叹自己还是需要磨砺,至少现在还不是一个能够主政一方的材料。
想透彻了这一切的时候,老罗也吃得差不多了,用预备好的湿麻布擦擦手,他开口说道:“诸位可吃好了?东去的路上还会有很多事情,就不细说了,我决定过了瓜州和沙州之后,趁势东进,吞掉党项人的地方,争取在银州或者夏州找一个地方落足。”
老罗收手停下开始说话的时候,在座的众人其实都已经吃的差不多,今天的食物虽然丰盛,却也没人会在这个时候贪吃,何况整支队伍平素里的饮食并不缺乏。老罗的话音一落,所有人都有些呆愣,这个话的内容实在有些突然,武将们多数不明白其中的含义,听令行事习惯了的他们不会随便开口,民营的众人却陷入了思考。
半响之后,距离老罗最近的李涅先开口了,“三郎,夏州和银州距离长安很近了吧,为甚不直抵长安再做其他?”
李涅说出了多数汉人的疑问,几乎是所有人都抬头看向了老罗,包括武将们,这些家伙路上没少听汉人说起东方的长安如何繁华,自然心有向往。
老罗摇摇头,“世伯问的好,长安确实是好地方,但时下长安在赵宋控制之下,我等数万人过去之后如何安置?恐怕未到长安,赵宋的边军就会认为是入侵了。”
“这……”李涅顿时醒悟过来了,这可不是昔日的大唐时候了,东方的疆域控制与中亚完全不是一回事,在中亚的城邦小国之间这数万人可以随意迁徙,但是到了东方?边界的军队和地方的官员就会成为一道道桎梏。
其他的窦铣、杜讷、张慎等年纪大些的人也是恍然,李轩和李铮等人虽然不明情况,却也知道事关重要,没有随意开口。
“三郎,按照前些时日所说,赵宋据有河东、山东甚或关陇1,族中有人祖居河东还有山东的,如果不能回归故土,恐怕人心有异……”杜讷考虑的要多一些,他并不担心自己回不了故土,却担心这支队伍的整体情况。
老罗是清楚杜讷所说的不是难为人,而是实际情况,不过这种情况却早在他预料当中,遂紧跟着开口说道:“杜老所说甚是,确有这种可能。不过我选择落足银夏却不是没有缘由的,银夏之地临近黄河,可引水灌溉开垦良田,附近有煤铁可供工坊之用,向西向北都可抵达草原,方便蓄养战马和牛羊,是我等最佳的立足之地!何况银夏乃丝绸商路的必经之地,立足银夏之后,其中的利害自不必说,届时族中有喜欢经商的自可开拓商路,可复西进,也可沿河东下……”
“妙啊!”倔老头窦铣被老罗的描述迷住了,情不自禁地喝了一声彩,“罗将军真是……大才!昔日大唐的高大帅也不及罗将军万一!”
这么赤果果的夸奖真的有点令老罗接受不了,只得无奈的闭口不言摊了摊手。他身边的李姌倒是脸色红扑扑的,与有荣焉。
其实老罗这种想法早在希尔凡的时候就有过考量,只是那时候多数事情都不确定,所以没有具体的方案而已。如今打败了三部联合的队伍,甚至俘虏了党项人最关键的过渡人物李德明,这不,从前几日的小规模战争结束后,老罗的心思就没停止过。
“闭嘴,你这冒失的家伙!”杜讷一点不客气的拍了身旁的窦铣一巴掌,“三郎说的是远望,要想达到那一步,我等首要在银夏之地立足!”
受老罗的影响,队伍里很多人的说话方式都改变了,当然老罗的用词也在变,反正就是一个很混乱又互通的时代。
“杜世伯,这事不用顾忌,不就是打仗嘛,我们有信心打败所有敌人!”程守如听了半天了,直到这时才找到说话的机会。
旁边听了阿尔克和闵文侯解说的冈萨斯也插了一句嘴,“杜老,我们不用担心任何敌人!”
冈萨斯他们的汉话是和队伍里的汉人还有老罗学的,对民营众人的称呼却是跟随老罗走的,加上生硬的发音,怎么听怎么别扭。
杜讷没好气的说道:“你们不知东方梗概,那边还有赵宋和契丹人,他们的人数甚多,是我们的十倍还要多!三郎,你说怎办?”
听了一会儿的老罗兴致不错的马上开口道:“杜老多虑了,赵宋人数虽多,调动却不易,且文武制约,即便调动军队也难免误了时机,没了时机,他们的军队不足为虑……至于契丹人,内部矛盾多多,能派到银夏的至多数万人,不过是给我们添人手而已!”
老罗刻意说的很轻松,比人数己方大大吃亏,但是比战略?他不信这个年代的党项人能够做到,他却做不到。
“好吧,三郎的谋划确实上佳!”如同在希尔凡的时候一样,杜讷是个心细的好手,却也是个果断磊落的人。
见没人再有质疑,老罗便接着说道:“既然如此,就定下来直奔银夏了!眼下已经六月中,距离冬季并不遥远,时间紧迫,拟定在这里休整半月,然后拔营东进!诸位可还有疑问?”
“将主,前日作战偏厢车多有损毁,箭只也有缺失,恐……”程守如直言说道。
“嗯,别人呢?”老罗示意性的点了下头,然后问道。
“将主,伤兵需要修养,还有营内有些病人需要您去看一下。”始终未发一言的医官海顿站起身,恭敬的说了一句。
“明白了,稍后我安排,你坐。”
待到没人再诉说之后,老罗开始做总述,“十五天时间不算长,但也不短,请诸位同心协力!第一件事,李铮!你来负责筛选俘虏,关于葛逻禄人的部分可以去找粟米菲罗,西德克诺德,军法处那边选人配合,对于绿教徒,不愿改信者杀!不降者杀!首先从汉人开始,有问题吗?”
“遵令,将主!”西德克诺德猛然起身,大声应诺,带得李铮也随后站起做了个不是那么规范的军礼动作。
“好,坐!”老罗没在乎细节,转头对着李涅说道,“第二件事要劳烦世伯,前日作战具备多有缺失损毁,需要工坊那边戮力完成,缺少人手可从汉人俘虏中挑选,怎样?”
“放心,三郎,交给我吧!”自从老罗和李姌正式订婚之后,李涅这个准丈人对他的事情非常上心,此刻也不例外。
老罗没再客套,转过头接着说道:“第三件事,杜老、窦老,民营那边的事情还要抓起来,天气马上开始炎热,一些战士还在穿着皮袄,前些日我在镜湖那里已经留存了足够的布料,新的军服制作要尽快!”
“三郎,军服已经制作一多半,新的战靴也快完成了!”杜讷出面回应了一下。
“第四件事,轩兄,富拉尔基,你们要配合起来,临近东方,加上天气开始炎热,所有的纪律一定要严控,尤其注意有传播谣言的、不遵守卫生规范的!”纪律始终是老罗最重视的,容不得一丝马虎,越是靠近路途的末尾越有可能会人心思变,加上收拢了俘虏之后更是难免有不安现状的人,卫生方面同样如此,稍一马虎瘟疫流疫之类就可能找上门来,容不得任何懈怠。
“遵令,将主!”富拉尔基和李轩几乎是同时站起行礼,李轩也没有因为老罗的一声“轩兄”而有任何自得。
“第五件事,除了卫兵,军营所有士兵明日休息一天,之后开始例行训练,常规巡视同样不得耽搁,任何人不得懈怠!西德克诺德,注意严查军纪!程将军,做好接收俘虏的准备!”最后一条涉及到军队,老罗从不客套,除了照顾程守如的情绪称呼了一下职位,余者都是直接点名。
哗啦一下所有的军官都站了起来,大声喝道:“尊将主令!”
老罗迅速起身回了一个抚胸军礼,“好!今天就到这里,劳烦诸君!”
民营的一众人虽然动作不一,却都流落了些赞叹与自豪的表情。
人们开始向外走,唯一没被提到的张慎和张卢却倒身逆行,为首的张慎到了老罗面前恭声问道:“罗将军,我张家有何事可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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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河东、山东、关陇:河东指山西西南部,黄河以东,包括今日山西运城、临汾一带;山东的“山”说的是崤山,是指今日秦岭东段,山东则是指崤山以东的所有地方,包括洛阳、许昌等地,而不是太行山以东的齐鲁之地;关陇之中的关指的是陕西关中地带,陇则指的是陇山,也就是如今的六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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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感谢书友“就不说憋死你”“kgb136”“677001”“一挪千斤”“万里飘雪”“看看天看看海”“格子农”七位书友的点币打赏! 第五十七节 对张家的安排
面对年近花甲的张慎的恭敬,老罗稍有些愣神,然后连忙说道:“张老的家人能做什么事情,自该去问轩兄或者杜老来统筹,想必你老也知道,民营的事情罗某是很少干涉的。”
老罗愣神的缘由很简单,一是没想到给张家安排什么事情,另一个是没想到昔日以清高自诩的张慎居然态度转换得这么快,不过他的反应也不慢,几乎没有任何延迟的就应付了张慎的提问。
并不是老罗因为张慎吐了口血就信任了张家人,而是周围的人还在向外走,虽然他不喜虚套,偶尔装腔作势掩饰想法还是做得到的,当然这种做派给旁人看,同时也是示意给明白人——不会出现什么大的矛盾。
明白人都有谁自然不必再解释。
活了近七十年的张慎怎会看不出罗某人在推脱?只是头一次参加这样的餐会,听了全场的内容,最后又见到一众军官的表现,他又如何能拿得起最擅长的清高?心思深沉的他自然明白张家人对此无能为力,至少东归这条路上,罗某人大势已成,曾经的谋算也只能停留在谋算上,没有任何实施的可能。
于是,他尽力让自己的表情柔和一些,说道:“可否耽搁罗将军片刻,容老夫说几句?”
“好,张老请坐下讲!”对方已经表现得很谦和,老罗当然不能横眉立目拒人于门外,说罢示意了一下请张慎和陪同他的张卢在软塌上安坐。
坐稳之后,张慎便直言不讳的说道:“罗将军,张家自祖上莱公起,就为驻留草原之族人奔走,吾家年前于希尔凡与阿塞拜疆人之联系,亦为众族人长久之生计,从无外心……”
对方的言辞多用雅言,老罗也能听个七七八八,只是听了一会儿,他就抬手示意止住了这种说辞,“张老,贵祖上的事迹我略有耳闻,当初在希尔凡,张家有甚谋算,罗某其实也清楚,否则现在留在希尔凡的不会只有裴卫两家……”
“呃……”张慎卡住了,他身旁的张卢也是一副愕然且惊恐的神色。裴卫两家如今什么命运,他们无从了解,但张家人如果被独自留在希尔凡,等待他们的肯定是被异族人分而食之的命运,想到距离灭家仅差一步之遥,两个人的头上就都有些温润浸汗的感觉。
“请恕罗某不擅雅言,就用白话直说了。”这样琢磨措辞的感觉实在不舒服,老罗很干脆的打算用白话开讲,对方有什么想法,他也不在乎,“如果没猜错的话,张老是想知道今后张家在这个队伍中能做什么,没错吧?”
张慎抽了抽嘴角,没在意罗某人的白话,对老罗的直白也无可奈何,“不知罗将军如何安排张家?”
“听闻张家擅长文事,还是我刚才那句,民营众人总计超过五万人,这次再加上新收拢的俘虏,恐怕会超过七万人,事情烦杂,计户、司库、役司、学塾几个部门都缺人,张老尽可与杜老沟通,定会有所收获。”如果说先前老罗是推托之词,那么重复的这一句却要详实多了,也带了那么一丝接纳的诚意。
张慎捻着胡子琢磨了一下,试探着问道:“罗将军,张家祖上本是军中文职,不知可否……”
“不瞒张老,军中几部虽然还缺兵士,但文职却已经满员了,何况……现有军制与大唐并不相同,彪下人手已配合默契,张老就不必把家中儿郎投来闲置了,不过,若有愿从士卒做起的吃得苦的,也不妨推荐一二。”常跟着李轩杜讷等人说话,老罗也学得略懂委婉了,只是这番话说得委婉,骨子里却透着拒绝。意思很明了,想进军队,可以,从士卒做起,想一步跨越做到管理层?没门。
这种拒绝可就不是罗某人记仇小家子气了,而是老罗深知军中文职看似不起眼,却多是后勤或协调之类的必需职位,对方的心意难测,他又怎会把张家人安排在这种位置?那岂不是选了一根不知什么时候会悬起的上吊绳?其实,他知道旁边的张卢可以做斯坦那种后勤总管的位置,但是有初到希尔凡算计自己那一次,他就再不会相信这个人,哪怕当初在雅典相谈甚欢。
“唉……”张慎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也罢,张家人可在计户和学塾从之。”
“张老尽管自便!”老罗很是随意的应付了一句。他的心不是石头做的,却也拿定了主意就不会轻易更改,张慎就是看明白了这一点,无奈之下也只能妥协。
张慎直起了身子,想要起身告辞,忽又停下问道:“罗将军,抵达银夏之后,张家如何从之?”
老罗心说这老头考虑得还算长远的,而且这样问的意思明显是有了去意,自己手下缺人,尤其缺少有才华的人,却也容不得三心二意的人,还是且走且看吧。想到这里,他轻松地说道:“抵达银夏之后,张家人若想去赵宋,尽可随意,罗某绝不强留……哦,不单是张家,无论何人想去宋境,罗某都会同样对待。听闻赵宋重文轻武,张老后人或可大展宏图。”
这时候,张慎倒佩服起罗某人的坦然,他起身站了起来,“多谢罗将军宽容,老夫会慎重考虑,告辞!”
“请!”老罗同样起身,礼节性的送了二人出营帐。
这个季节的白天真的很长,做了这么多事,天色才开始渐暗,奥尔基从老罗身旁走过,开始带人点上牛腿粗的蜡烛,并清理营帐。
老罗站在营帐门口,目送正在离开的两个背影,隐隐约约听到那边的声音。
“阿爷,去宋境不好吗?”是张卢在问。
“糊涂!到了宋境又如何?即便回到祖籍范阳,我张家作为旁支,依旧是外人,何以立足?”很苍老的张慎的声音。
“……那,该如何?”
“咳,且走且看吧,阿爷老朽了……”声音渐渐低沉。
“一只老狐狸!”老罗在心里暗暗评价,张慎说的不错,他这个张家远祖是唐朝张说,属于范阳张氏,但是即使回到祖籍,他们也只能算是范阳张氏的旁支别脉,很难在故乡站稳脚跟,就算是主家照应,利益复杂之下,没有跟脚的张家人是很难立足的。
盯着渐渐消失的背影,老罗心里有一个谋划,他倒是希望张家人能够留下,不是因为心软,而是因为需要,有些事情别人做不了,张家人却很合适。比如派两三个人去宋境参加科考,走入宋朝官场之类……
想到这里,他也不由自主的嘲笑了自己一下,这算是自己曾经的国土内部派遣间谍?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至少现在看来,还是很久远的事情,张家人的心态是必要条件,但也只是一个必要条件,手下这小十万人能够平稳的在银夏站稳脚跟才是做事的基础,眼下还没有到地方呢,自己就开始谋划,实在是忙成了惯性了……
“三兄,你怎么站在这里,发呆?”一个清脆的声音传到老罗的耳边,是李姌。
“嘿,四娘”面对注定是自己的女人,老罗现在也有点笑模样了,不再是一张死人脸,“刚送走张家那个老狐狸,在外面透透气。你怎么过来了?”
“呵呵,张家阿爷确实是只老狐狸,阿爷就和我说过。”帐篷里烛光透出来,映射的李姌脸上红扑扑的,“哼,看你的邋遢样子,把换下来的衣服都给我!你的衣服需要浆洗了!”
“是,管家婆!”老罗心里非常舒坦,火娘子虽然胆子大脾气躁,却不是不讲理的人,关键的照顾人管事之类,同样是把好手,至少童子营在她的管控下就没出过什么乱子。
这时候的衣物大多是麻质的,只不过分为粗麻和细麻,粗麻很刺激皮肤,细麻的纺织密度大些,却也有限,不好的是这种面料经常会变得褶皱,这个时代可没有熨斗,于是东方就有一种用淘米水或者面糊浆洗面料的做法,来使面料变得挺括。
来到这个时代,老罗已经习惯了这种做法,因为没得选择。当然作为军人,他同样喜欢衣服的挺括的装扮,而不是像个流浪汉。很是随意的取出一些脏了的大氅、套袍、裤子之类的衣服,并不在意女人探寻自己的秘密。
“管家婆?什么意思?”事实上李姌也对衣服出现的突兀视若无睹,开始弯腰整理着老罗的大堆衣服,很是随意的问道。自从老罗敷衍过几次之后,她就不再问了,对她来说男人有点秘密不算什么,只要这个男人是自己的就足够了。
“管家婆?就是管家娘子咯,我家里那边的男人喜欢把自己的女人叫做婆子或者老婆,比如有的女人很喜欢说话,就会被叫做碎嘴婆子。”一路行来,这种轻松的日子真的不多,老罗惬意的诉说着,只是他的眼神开始不由自主的往下溜——那里是李姌的腰身位置。
“哈,还好我不多嘴多舌,女营那边有很多碎嘴婆子!哎?你在看哪里?”听了老罗的话,李姌笑着接应道,只是她抱着衣物刚刚转身就发现了某人不轨的眼神。
“在看我家娘子咯!四娘的身段才是我最喜欢的!”老罗的脸皮向来很厚,他才不会害羞,而是眼光烁烁的说着从曾经的战友那里学来的甜言蜜语。
觉察到男人眼中危险的李姌像只小鹿一般跳了几步,“还不是你家的呢!我要回去休息了。”
说罢也不等老罗反应过来,抱着需要清洗的衣物就跑了。
留下老罗一个独自暗叹,自己是不是表现得太像正人君子了?黑非洲没胃口,因为宗教顾忌错过了开海伦的舞娘,因为时间紧促没去看君士坦丁堡的罗马式艳舞,因为卫生问题没去扑食波斯的舞姬……
不过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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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熟的果子吃不得,老罗暗自提醒自己,只有站稳了脚跟,能够提供一个稳定的家,才是最好的品尝果实的时候。他很明白生涩的果子虽然同样芬芳,也能提供一时愉悦,却免不了之后的肠胃不适,误人误己。
戏弄了两句未婚妻,虽然这个火娘子不给面子的跑了,老罗的心情仍然很惬意。只是洗衣服的事情让他有些无奈,虽然不至于如同后世一样把自己的衣服搞得满是油污,但是血污和汗渍同样是难以清洗,而且是用手洗,这时代可没有洗衣机。
至于张家的事情,他其实根本没放在心上,有西德克诺德这个被称作蓝眼睛魔鬼的家伙镇守军纪,还有两千精选出来的宪兵,老罗不相信有谁能够在队伍中搞出什么乱子来。俗话说,书生造反十年无功,卖嘴皮子的怎会比得上他这握刀把子的?一切阴谋算计终究还是需要力量来支撑,如果具备了压倒性优势的力量,阴谋算计也不过是泡影而已。
所以所谓对张家的安排不过是一次试探,并不苛求结果。日后只要在银夏落稳脚跟,老罗觉得绝不会缺少合适的备选。
最近这段时间,真正值得他重视的其实只有对于突厥、葛逻禄、党项三部的战争,为了最大化的获得战争胜利的果实,他刻意选择了正面硬抗的战决方式,而不是偷袭夜袭断粮之类的诡战,目的就是靠正面对决的震撼力量来慑服敌人。
这种道理不难理解,小偷和强盗都是敌人,但是小偷招人憎恨,强盗却可能收获畏惧。
尽管这次的战争顶多算是小规模冲突,或者叫一次战役,没有那种旷日持久的感觉,但是这种速战速决的结果必定会解决手下几万人的所面对的周边环境。
说白了就是至少在最近一段时间,不必在顾虑被人围攻的可能。
这次的战役虽然短暂,但是整个地区的影响必定会很大。因为那些逃跑了的敌人会不由自主地散布消息,战胜自己四倍数量的敌人,而且是正面战胜,这绝对会成为一种强大的威慑力,那些心怀叵测的人就要掂量自己手中的力量了,如果没有足够的力量,他们绝不敢轻易来犯。
除此之外,沿途路过的那些行商和附近的小型部落,也必定会使得这次胜利的信息进一步扩散,通过那些家伙,这次的战斗结果没准会传播到千里之外。
所发生的这一切就像远在高空激烈碰撞的雨云,它们相遇时候产生的电闪雷鸣会传遍千里一样。
面对这样的轰鸣,那些虫豸蛇鼠只能钻到地下躲避起来,或者远远的避开。
在老罗眼中,下一段路上可能会遇见的回鹘人还有什么归义军就是路边的蛇鼠,并不值得一顾,当然并不是他自大,而是自信。
牛腿蜡烛照亮的帐篷内,老罗补充描绘着前段的路途,并翻看着下一步路途的线路,他的目光聚焦在了后世银川和陕西西北那一片区域,也就是这时代的灵州和夏州周边,按照曾经记得的历史,这片地方是党项人统领的定难军控制区,虽然和宋军有所摩擦,但是从李德明的父亲李继迁还在的时候就已经确定下来了,尤其是灵州,这个后世银川西南的所在,只是不知道这次党项人兵败李德明被擒的消息传开之后,定难军内部还有周边的宋辽会是什么反应。
也许党项人内部会出现骚乱?赵宋的边军会乘机扩大疆域?契丹人会再次西进?
情报不足,老罗一时难以确定。
好在这个时代没有无线电波或者有线光缆这里的工具,对比来说,信息的传递非常缓慢,最好的办法就是争取在消息传到灵夏党项人的耳中之前赶到地方,然后打党项人一个措手不及。
但这并不现实,逃兵或者行商们肯定已经把信息透露出去,试图阻拦这种消息无异于捕风捉影,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尽快调整军备,同时还有传播流言到东方以混淆视听,使得没有准确消息的党项人无所适从,才能以最小的代价最快的速度在灵夏站住脚。
夜色的寂静让老罗头脑清醒,在纸上勾画出了一个有一个战略方案。
然后带着对各种趋势的猜想,老罗倒在一堆兽皮叠加成的“床榻”上,沉沉睡去。
……
夜深人静的营地,点点篝火照耀着哨兵来回巡视的身影,距离罗开先主帐几里外的女营所在,一个羊皮覆盖的帐篷内,几个声音在窃窃私语。
“长老嬷嬷,为什么这么晚还要说事情?”一个年轻的声音用波斯语轻声的说着。
“因为白天的事情会很多,我们并不方便见面,圣女殿下。”一个苍老得甚至有些沙哑的声音。
“好吧,有什么事情这么重要,值得您在这么晚的时候过来?”
“我今天见到了先知德奎尔……”
“感谢赋予世界以光明的神主,先知德奎尔他竟然在这里!”
“是的,圣女殿下。您的声音还是放轻点,小心外面的人发现。”
“是,帕翠丝嬷嬷!”年轻声音的主人显然并不大,或许是因为听到了好消息,语调轻快了许多。
“不要那么偷笑,古丽亚娜圣女殿下,你这样会把男人的魂魄都勾走的。”苍老的嬷嬷语气虽然严肃,但显然也不是一个老古板。
“才不要什么肮脏的男人!他们都像饿鬼一样盯着人看!”
“这只队伍里的东方人可不脏,他们几乎每天都洗澡!而且你带着面纱,也没人盯着你看吧?”
“不和你说了,你快回去,帕翠丝嬷嬷!”
“口是心非的圣女殿下!真搞不明白,为什么德鲁阿妮非要派你来接近那位凶悍的巴托尔,莫不是想要你嫁给那个巴托尔吧?圣女殿下你好像还有两年的值守期!”
“帕翠丝嬷嬷!你再这样说,我可要生气了!你知道的,德鲁阿妮嬷嬷是要我来探寻生命宝石的踪迹!”
“那你脸红什么?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生命宝石被阿努萨那个蠢货带到库塔伊西,埃利季亚的大公一样是个蠢货,巴格拉特家那个野心家只是一次进攻,他就丢了自己的城市,阿努萨更是丢了性命,那之后生命宝石的消息就没有了,没人知道谁得到了生命宝石。”
“阿努萨的手下人呢?”
“都找不到了,估计不是去见神主,就是被异教徒关起来了。”很显然这是一个坏消息,苍老的声音透着一丝无奈。
“帕翠丝嬷嬷,你不是说曾经发现那个巴……巴托尔用金器在拉伊城换粮食和种子,而且那金器很可能是埃利季亚的?当初你不还是说巴托尔可能去过埃利季亚?”
“都没用,只要没看到生命宝石,谁也不敢再动,我们的力量本就不多了。”
“啊?难道密尔吉主祭他……”
“密尔吉倒是没事,不过他手下很多人被比什凯克人杀了。”
“那些贪婪的异教徒,愿他们被净世之火焚烧!”
“愿他们被净世之火焚烧!”
这个不大的帐篷内一时陷入了沉寂。
“圣女殿下,我们阻挡不了东方人的脚步了,三个大部落联合都被他们打败了。”
“不,帕翠丝嬷嬷,我们为什么要阻挡东方人?我们与东方人没有仇怨,我们的目的只是找回属于我们的东西,而且……如果可以,度化东方人同样成为神主的信民不是更好?”年轻的声音这会儿变得充满了智慧。
“是,遵从您的旨意,圣女殿下!”
“不用这么客气,帕翠丝嬷嬷,我们都是神主的信民,必将传播祂的智慧!”
“是,圣女殿下!”苍老的声音变得很是恭敬。
“帕翠丝嬷嬷,你要知道有些话是不能随便说的,三个大部族联合阻路是因为他们的贪婪,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而且那位巴托尔将军是个恩怨分明的人,非善非恶,一旦与他结怨,那种后果恐怕只有神主才能知道。”
“是的,圣女殿下。那是一个可怕的、强大的、神秘的人,先知德奎尔告诉我无法看清他的来路!”
“这是先知大人的话?”
“是的,圣女殿下。”
“原来他那么强大,难怪我只要靠近一些,就会觉得自己像没有穿衣服的婴儿……”年轻的声音开始晦暗不清。
“您说什么,圣女殿下?”
“我说那位巴托尔将军那么强大神秘,你可不要轻易靠近。”
“是,圣女殿下……真没想到,岁月变迁,神主的子民居然要托庇亚历山大的后人保护……”
“帕翠丝嬷嬷,你还是快去巡夜吧,再耽搁天就要亮了……”
“是,圣女殿下,帕翠丝告退。”
……
罗开先一路谨慎,尽量避免了与过多人的接触,他以为自己留下的足迹会随着时间而泯灭,却不知道在不经意间被人缀到了脉络,还遁入了他的背影当中,福祸又有谁人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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