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在天才面前任何伪装都是无用的
“蠢材蠢材!”
龚明被训斥得满头包,一身道袍破破烂烂的,不知道有多少天没有清洗了,蹲在小木屋后,神情委屈的跟什么似的。弱弱的辩解,“小师叔,弟子是看上两代师尊的‘起居注’上书写的,有什么错啊!”
“还狡辩!”伪装成守林人的西大叔简直气晕了,“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你是不是觉得,定星罗盘发光了,你的好运来了,只要把转世身送到道宫,你下半辈子就能呼风唤雨了?做你娘的春秋大梦!你你你……你坏了道宫的百年大计!”
“啊?为什么啊?”
西大叔,本名惜春生,别看现在粗犷得跟普通守林人没有区别,当年也是道宫赫赫有名的英俊小生之一。他为了修行(表面原因),甘愿躲在高家坡和平家敖之间的方圆二十里左右的树林中,餐风饮露,要不是遇到招摇的龚明,恐怕至今无人知道他的所在。
“道宫没落了……哎!你看过师尊的起居注,算是内门弟子,发挥一下你的智慧,就算那位高家小姐真的转世身,道宫能送她去禁中,再行旧日之策么?”
“为什么不能?弟子听说当年道宫的盛况,便是三大丞相也要看掌教眼色……”龚明脸上堆笑,可笑着笑着,也寻思过来了,“朝廷文官不会允许另一个‘凌贵妃’出现?”
“你总算没废物到家!别说文官,皇家也不会。安家数代把持皇后宝座,当年被逼废后的‘崇圣’后是安家洗不清的耻辱。如果转世身进了内宫,安家会不惜一切代价抹杀转世身!你呀,当年也是骨骼清秀、悟性不凡的灵童,怎么越长越不爱动脑子了?”
惜春生惋惜着,又道,“这是其一。其二,道宫也不会再把转世身送到宫廷了。以女子之身行惑媚帝王之策,令道宫蒙羞啊!况且之后,转世身死得凄惨,灵光暗淡,而道宫也被两任帝王忌惮,再不敢亲近——这才是道宫无法挽回的损失。试想,哪一位有点远见的掌教,还会重蹈覆辙?”
龚明想明白了,懊恼的垂下头,“小师叔,都怪弟子想得不透彻。”
“你笨得还不止这一点。我在此处生活了二十年了,高家兄弟几个都有耳闻。他们都不是笨的,尤其是那高祈恩。我猜他也知道转世身的事情,他见你当众说出‘妖孽’之说,还猜不到你打着什么主意?依他的为人,宁可满门赴死也不会让你如意!你别想带着高家小姐离开高家坡了!”
“啊,那怎么行!高静媛她明明就是转世身,不送到道宫里怎么办!”
“天意,天意啊!”惜春生无奈的摇摇头,“你只把消息传到上面,其他事情不要多做了。道宫也不能抢夺人子,传扬出去更有把柄在人手上。如果那高家人宁死也不肯送女儿出来,这一代……只当废了!”
龚明垂下头,如丧考妣。
……
高静媛陪着母亲在高家长房吃了一顿饭,吃得非常开心。原来她往常没有发现,其实大部分亲人都是本性善良。比如高守礼,可以为她在失去愤怒的民众中侃侃而谈,挺身维护;比如高祈瑞,压根不在意牛鼻子道长胡言乱语些什么,对她一样和蔼可亲。再比如翁氏,她明明听到了那些无知民众挑拨,把大堂姐受辱归咎于自己身上,却只当耳旁风。
高二太爷和高老太更别提,对她比往常更好了。
“妖孽”一说不仅没有让她感觉冬天般的寒冷,反而感觉到什么是“血浓于水”,不问为何,不管其他,只是站在她这一边。她自穿越以来冷冷旁观,视周围人为NPC的冷淡心理,终于融化了。
吃完了饭回到二房,房氏对她呵护备至,亲自拍了她的小肚子,看她安神睡觉了,才回房。
高静媛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心想,自己也不算倒霉至极吧?至于第二天,刘家派了刘亦守过来,送上许多慰问品,态度鲜明的不用多说,更让人觉得高静媛真是走运。自己母家给力,未来夫家同样珍视她如珠如宝。女人如此,还有什么可求的?
刘亦守老老实实的听高祈恩舅舅兼未来岳父问话。先是问了书本上的,会的他一五一十的回答,不会的也实在的说“没学过”。以八岁的孩童而言,资质中等。高祈恩说不上满意,但也没有其他挑剔的——有龚明这一闹,刘家可算是大女儿的救星了。
再说,刘家的家风实在是好,亲上加亲是整个高家都乐意的。
唯一有点情绪的,反而是高静媛和刘亦守。前者是有成人灵魂,对一个小破孩实在生不起爱慕喜欢的情绪,后者呢,对高静媛又敬又怕,抱着惹不起我还躲不起的心理。人前装模作样,人后么……
“诺,给你。我爹娘说了,等我长大了,还是要娶你的。但是你要是真的‘妖孽’,肯定生不出儿子——上辈子作孽多的人,都出不出儿子。到时候我几个姑妈做主,会给我多找几个姬妾。我们老刘家开枝散叶是最重要的。”
高静媛听了直笑,“行啊!我不反对。”
“真的?”刘亦守狐疑的看了一眼高静媛,怎么觉得她笑起来更危险了?比她不动声色打自己两耳光还可怕!
“你……通情达理就好。反正我娘说了,她一定会护着你。我呢,比你大,欺负你不算本事。那个,就这样了啊!我还要去六姑姑、七姑姑家里看小表妹呢!”
“请自便。”
刘亦守鼓着眼睛,小心翼翼的退出去,那模样,活像害怕高静媛突然跳起来猛打他一顿。等刘亦守走了,高静娇、静媖过来看他。静媖称赞她“有福气”,不是所有被人骂为妖孽后,还有结亲的夫家力挺的。而高静娇就不一样了,一样样把刘亦守送来的东西丢到地上,
“什么玩意儿!我看他眼睛长在头顶上就不爽!”
“呵呵。”
这就是为什么高静娇脾气坏、嘴巴更坏,可她还是喜欢跟高静娇相处。
刘家三番两次表达喜爱她,她很高兴,但是刘亦守不会伪装,他说的话没有水分。是啊,守诺言娶她,但是跟开枝散叶没关系。将来她的生活,大概就是天下所有富家媳妇一样,跟一群小三守着一个男人过日子吧!
忍住恶心的感觉,也压下调、教刘亦守的心思——凭她现在的地位,还调、教别人,不被人抓到马脚就不错了!
神情恹恹的直到晚上。
八哥高守诚过来看她,说了些的宽慰话,并发誓保证一定不会让人欺负她。热血的少年最可爱了!高静媛的心情渐渐好起来。
直到高小宝的到来。
“你娘不是让你离我远一点吗?干嘛还靠近我?”
高小宝看了一眼刚刚被大人叫走的八哥,又抬头看了看高静媛,憨厚忠实的面容上居然有几分神秘。
“干嘛啊?”
“妖孽!”
高静媛气的嘴角抽抽,“信不信我打耳光扇你!”然后想到整个小堂弟的脾气,使劲的吓唬他,“我要让八哥、娇娇他们,都不理你,再也不跟你玩了。”
高小宝楞了一下,抿着嘴,开始喃喃自语的说。开始高静媛没听清,等耳朵抓住了几个词,经不住浑身颤抖。
“……贼老天、瞎老天,你搞没搞错。我得罪你了,毁谤你了,还是朝你吐口水了?你玩我……送我倒这种娘不拉屎的地方,你是不是有病!”
“穿越,我讨厌穿越……看看这是什么破地方,又破又烂!吃的跟猪食一样,穿的居然打补丁!是不是要给我来挑开裆裤啊?真该让那些喜欢穿越的人过来看看,古代是什么生活!”
“我想回家,我要回家!我再也不表面微笑,暗地里抱怨带小孩麻烦了。比起高小宝,幼稚园的小孩子们各个都是天使。至少他们不会朝我丢泥巴,不敢抢我的窝窝头,他们的家长不会天天指着我鼻子骂……”
“曾经有一份正常的工作摆在我面前,但是我没有珍惜。等到失去后才追悔莫及。如果上天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对那个工作说,来吧,我能忍受。如果上天一定要在那份工作上加上期限的话,我希望是干到退休!喵他个咪的,幼稚园老师比作农民强太多了!本姑娘要做地主婆、最大的地主婆!天天吃白米的地主婆!”
高小宝……他有着最恐怕的记忆力,凡是他听到的,过耳不忘。
都什么时候的事情了,穿越都快一年了,他竟然还记得高静媛随口嘟囔抱怨的话。只是,他从来没说出来。
高静媛直直的盯着小堂弟,感觉扑天而来的洪水要淹没呼吸了。
她喘息、再喘息,好不容定下神来,“你,你都听见了?”
“嗯。”
“那,你跟你娘说了?”
“没说。”
“为什么不说?你娘她最讨厌我啦!她巴不得我被活活烧死,就像你考麻雀那样!”
高小宝不说话了,半响,才迟疑的说,“我不讨厌你。”
第九十三章 无题
小宝的几句话,吓得高静媛面无人色,也彻底戳破了她身为穿越者自以为是的气泡——是的,尽管她心底总是鄙薄无厘头的穿越,厌恶穿越带来的各种烦恼,可套用一句俗气的话,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能不用高高在上的心态俯瞰芸芸众生么?
她看不起粗鄙没文化的乡风,受不了悭吝贫穷的农家生活,对高家人抱着冷漠淡然的眼光看待。她怎么知道,高家一个最不起眼、从来没放心上的高小宝,竟然在她穿越的第一天,就认出了她本尊,压根不是高静媛!
死死咬着牙,才克制着激烈起伏的心绪,“你为什么不告诉人去?告诉你娘,告诉其他人……”
高小宝一愣,嘿嘿傻笑,完全没有刚刚复述那些话语的神秘感,“姐,你不是不让我把告诉你的话,跟别人说吗?”
努力回想了下,高静媛想起召开私人会议时,依稀跟小宝说过,但那是什么时候?她穿越而来都有一年了!
“我是说,那之前呢?你为什么不跟人说?”
只要说了,龚明道长的话不再是孤零零的“信口雌黄”,而是由了铁证!她的下场,不是被火焰活活生死,也好不到哪里去!
“哦。”高小宝翻了翻眼皮努力的想——高静媛见到他这副表情,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小孩子糊弄了这么久。单纯看看这小屁孩呆呆笨拙的样子,谁能相信他是个记忆力超群的天才呢?
隔了很久,这是第一次高静媛有那么多的耐心,倾听小堂弟说话。“你想到了吗?”
“想到了!”高小宝咧开嘴,给出一个让人吐血的答案,“因为没有人问我啊!”
“没人问,所以你就没说!”
“嗯!”高小宝理所当然的说。
“那……如果以后有人问你了呢?”高静媛设置了一个小小的陷阱,“你会不会说?”
“姐,你希望不希望我说?”
“当然不!”
“嘿嘿!”高小宝兴高采烈的举起了双手,十根粗黑的指头不停的在高静媛面前晃悠,眼中神采奕奕,显得非常高兴。
高静媛发誓,她一点也不想要这样的默契,可小堂弟一抬手,她就知道什么要求了,“十个糖?说准了?”
“嗯!”
“成交!”
夜晚,高静媛不管三七二十一,从高静娇那里搜刮了足足十粒麦芽糖,厚厚的包了一牛皮纸包给了高小宝。至此,契约成立。
双方都很满足。
高静媛松了一口气,短暂时期不会有人知道“真相”,而未来她有足够时间培养感情,使小堂弟淡忘那些回忆……
高小宝则比姐姐更高兴。就连他的亲生父母都不愿意听他絮絮叨叨的说话(他记忆的太多了,颠三倒四,没有条理,在别人眼里有点傻气),可姐姐不仅因为说话给他糖吃,还会因为不要说那些话而给他糖。那十粒麦芽糖,足足吃了三天,是他记忆中最美好的甘甜。
若干年后,他终于理解了记忆中的那些话语是什么意思,知道了姐姐的来历匪夷所思。但有什么关系呢,他的笑点和别人的恐惧点从来不一样。别人觉得有个妖孽天天在身边很可怕,他却觉得有个姐姐是妖孽能照着自己也不错嘛!
解决了高小宝,高静媛不得不再一次正视自己的身份以及处境。
身份:六岁女童。处境:岌岌可危!
为什么说岌岌可危呢?除却脑门被加夹坏了的龚明“妖孽一说”的陷害,她本身处在一个落后、偏远,本土重男轻女环境中,就注定这一生像一个茶几,上面摆满了杯具!
就算她现在跟父母的关系转好,就算高小宝信守承诺,就算她平平安安长大了……距离她想要的人生也太遥远、太遥远。路,要一步步走。上一辈子想要的一切这辈子难以实现了,但至少富足的生活要满足吧?
为了地主婆的目标,她需要帮手,需要伙伴,需要强大有力的人支持她!天然同盟军——亲大哥高守拙。只是这位比读死了书的还迂腐,说话文邹邹的,待人十分礼貌客气。看得出来,连高二太爷和高老太都不大喜欢他,难以亲近。但很看重,因为高守拙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读书种子,将来会有大前途的。
高静媛绕着兄长三天,就彻底放弃了。这货得中学老师来,她一幼稚园老师,本领有限。高守拙排除后,人选变为高守诺和高守诚。
八哥守诚不用浪费时间,早被她收服了,可惜现在年龄小。而高守诺,经历了丧母之后,对亲生父亲十分敌视,仇恨郑大姐,连带张大姐的女儿静娇,也被他厌恶。
想了想高守诺的亲妹妹静妶,这个目标也放弃。
剩下就是长房的高守礼了。守礼是个好孩子,标准的道德君子,跟守拙以文雅掩盖冷漠内心不一样,他表里如一、胸藏锦绣。涉及原则性的问题时,哪怕高静媛是个小孩子也不会退让。
想到这一点,高静媛更有把握了。
这一日,高守礼正在和高静娥商量再去看望大姐,高静娴带着堂妹过来了。两个年长的兄姐换了话题,问静娴最近身体如何,静娇的家里的茶叶都运送走了么。轮到静媛,不好说那龚明道长吓唬人,只安慰她不要听信外人的闲言碎语。
高静媛心里也有些感动,但感动归感动,该有的表演绝对不能少。“嗫嚅”了一会儿,仿佛下定决心般,壮烈的行礼,
“大哥哥,谢谢你帮我说话。”
高守礼微微一愣,“你叫我一声哥哥,我自然要维护你。”
“不是……”脸上恰到好处的露出哀容,“我的哥哥多了,可只有大哥哥你帮我说话了。我知道,他们说的都对。大哥哥是真君子。”
君子,无疑是对高守礼的高度赞扬,对一个才十五岁的少年郎来说,这种程度的夸赞足够让他高兴了。忙掩饰下脸色,“谈不上,我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
说得高静媛更感动了。她眨眨眼,不好意思的说,“以前元元不懂事,老是喜欢跟人过不去。大哥哥,你千万别生气。元元知道错了,大哥,以后你教导我好不好!以前都没人告诉元元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换做高祈恩和高守拙没有回来,这句话说得楚楚可怜,还算有几分理由。但是现在放着亲生父亲和亲兄长不求,来问隔房的兄长……当然,也不能算错。因为高守礼可是长房长孙,将来的族长。
高静娥觉得不妥当,刚想说什么,谁知高守礼一口答应了——他在父亲面前打了保票,要照顾二房三房的人,就算高静媛今日不来道歉兼求指点,他也会这么做的。
高静媛喜出望外,从而更刻意加深和长房和高守礼的关系。现在长房最烦忧的,莫过于夺亲案。可是县令迟迟没有上任,拖了快半年了!
一次,高静媛听兄姐愤怒的骂梁家“欺人太甚”,杀了二十几个的人只当猪猡。因为律法上规定的奴仆等同家产,高家陪嫁的人甭管什么身份,都是在官府有备案的“仆役”,因此梁汝真压根不当一回事儿。别说他可以推给武敏郡王,就算推不了,一条人命陪个几十两银子了事。
现在大街小巷都知道梁汝真曾经被人折辱,他反而连最后的廉耻也不顾了,撕掉了温情面纱,对高家的态度极为恶劣。具体表现为:他先一步将高家告上衙门,要求赔偿未婚妻被夺的名誉损害。而且不知哪里弄来的婚书,上面只书写了“高氏女”,并没有写明哪一个高家女。言下之意如何,路人皆知。
高静娥压根不敢出门了。外面说什么的都有,她全知道,夜里气的咬被角直哭。可白天面对高家众人,还是笑语晏晏,假装什么都知道。
梁家,就是挡在高家面前最大的拦路虎。怎么搬倒呢?
听说新上任的县令大人已经在路上了,那么高梁两家之间的案子迟早有一个说法。见官?上法庭?背后就是势力角斗啊!高静媛放下穿越者的骄傲,虽然自觉比其他人更精通些,可她并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律法啊。
临时抱佛脚,逼着认字的子衿在书房里天天读律,静妍静娴静媛三个女孩在书房里,高小宝在窗户外,每天四人小组研究。就这样过去了三天,真的让高静媛找到了应对之策。
“哈哈,终于让我找到了!”
“什么办法?”
“奴婢等同於家产,那只要有一个不是奴婢的,却被梁渣渣害死,他就是犯了杀人重罪!情节恶劣,不死也要脱层皮!”
高静娴听了,愁眉不展,“可是大姐姐陪嫁过去的,都是带着身契的下人。”
“有一个不是!”高静媛嘿嘿的笑起来。“你忘记了吗,我们都有一个干娘来着!”
干娘?
“对啊!我们高家坡不是有一个风俗吗,小孩子出生病怏怏的,怕长不大,要拜干娘。我们两个三四岁的时候,都拜了!”
“啊?我怎么不知道?”
几个女孩一起去问翁氏。当下翁氏也想起来这件事!
第九十四章 男人为功名而战,女人为自己而斗
高静媛和高静娴,乃至周边十里八乡所有生了病的小孩子,可以说都拜过一个干娘——位于连云山山脚下一棵足有数百年的大樟树。此树高大百米,树干枝干弯曲茂密,枝叶累累叠叠,远远地望去,如一朵绿云,十分有名。
树的生命力是顽强的,古人封建迷信,拜了干娘送了瓜果,就是正儿八经的干亲了。那干娘活了那么大年纪,总要分一点“生气”给小孩子吧?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么地,很多小孩子拜过干娘后,身体真的一天天好起来。因此,拜干娘也算是本地一大风俗了。
且说翁氏也是受过正统闺阁教育的,刚嫁过来时对这种迷信风俗不大待见。但是,连房氏那样出身高贵的媳妇都管不了亲生女儿拜一棵树为干娘,她呢,过门一年生了个女儿,立足不稳,怎好标新立异?于是只好顺从了。
高静娟、静娴都拜过。
翁氏仔细想了想,若干年前不乐意的情绪还记忆犹新。当时她不好直言反对,在孩子拜过干娘后,就借口以后不能拜其他人为干娘了,乳娘都不行……好像还了身契?
高守礼急忙去翻家中下人的花名册,果然没看见高静娟乳母英嬷嬷的名字!这么多年来,大家都习惯了英嬷嬷照顾大姐,英嬷嬷忠心耿耿、老成周到,大姐出嫁谁人都没想过她压根不是高家的下人。这本该是个失误,可现在却是能使梁家、梁汝真受到应有报应的关键!
六月,耽误了足足半年的云阳县终于上任了新任县令吴说。他梁家不是倒打一耙告官了么,倒要看看梁汝真谋害良家子的罪名板上钉钉,还敢不敢张狂了!
初一十五是衙门开衙的大日子,无数看热闹的老百姓涌到县前街上,连树上围墙上都早早有人爬上去预定了座位,就等着衙役敲着水火棍齐齐低声“威武”。
新县令吴说是个貌不惊人的小矮个,尽管穿着官袍带着乌纱帽,可惜上堂后坐在“明镜高悬”匾额下,只露出一个头。他努力吧脖子伸啊伸,还是看不到堂下的人。于是乎,当着全县多少人的眼睛,不得已让人速速去后衙拿几个厚厚的垫子。
经过这一幕,紧张的气氛冲淡了不少。梁家来的人更是不放在眼底,当高家提出受害的仆役中有良民时,冷笑着说“放良不是几句话随便说说的,得在官府衙门有备案”。高守礼气怒,加上相信他母亲不是出尔反尔的人,说放良肯定就是放了英嬷嬷的人身自由,当场请县令查看……结果,自然不用说。英嬷嬷是奴籍。
吴说看了一眼,一拍惊堂木,“这上面白字黑字,胆敢戏弄本官焉!”勃然大怒,要不是看在高守礼是本县教谕的得意弟子,便要大刑伺候了。
不过,梁家的人想要乘胜追击,吴说再拍惊堂木,否决了“还未婚妻”的说法,声势逼人,就差爬在桌案上了,
“高家已把长女送上花轿,路上出事也是你梁家守护不利。没听说迎亲路上丢了新娘还要跟娘家索要的,尔等当本官是糊涂官不成!再说高家二女非高祈恩于翁氏所出,只是同族同姓。若高家无女,梁家所求,难道要陪个男妻不成!休要啰嗦!”
把梁家来人吓得够呛。
要是昏官吴说真的判了个男妻给梁汝真……天,哪不是雪上加霜吗?用脚趾头都能想象,梁家以后会怎么成为茶余饭后的笑料了。
这次审案的结果高家不满意,梁家也不满意,但对于新任县令都没其他办法,只能受着。但对于赶来看戏的普通群众来说,各个看得心满意足。
不管是县太爷的尊容、举止,还是审案的起伏跌宕,到最后的意犹未尽,都比说书先生还要高明一些。很快的,审案的始末又飞速的传出去。无数人议论纷纷,到底谁能胜谁会输呢?
……
回到高家坡,高守礼垂头丧气,好不容易找到对方梁汝真的办法,最后竟然功亏一篑。他去问翁氏,翁氏却一口咬定,放良文书当年就在官府备案了的。因为高静娟的出生后的乳娘,不是一个,而是四个!
英嬷嬷只是其中之一。不可能其他三人都放了,唯独英嬷嬷不放吧?尤其是英嬷嬷失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几乎把静娟当成半个女儿看待。翁氏自己管着一大家子力不从心,平素顾及不到的,不都是英嬷嬷小心提醒着?要是只留着英嬷嬷的身契,她怎么会那么忠心,十几年啊!!
高守礼想起大姐对英嬷嬷的确特别看重,连带包括自己的几个弟妹对英嬷嬷都不能稍有不敬,如此看来,英嬷嬷千真万确是放良的!
可是今日审案又怎么说?梁家又不可能知道他准备利用英嬷嬷是良民对付梁汝真而做好准备……等等!高守礼猛然一惊,他怎么能确定梁家不知道!
高家坡的四周又没扎上篱笆,假使有人通风报信?
连忙下令彻查。这一查不要紧,把英嬷嬷的嗜酒如命的丈夫查出来。原来他前两日找到梁家,讹了两百两的银子,顺带按了个手印——手印自然就是按在那自愿卖妻的契书上。死掉的人还能买大笔钱财,他自以为捡了大便宜。高守礼亲自去质问,他喝的醉醺醺的,还骂高家坑了他媳妇,完全忘记了十七年前,是谁收留无家可归的他们。
跟一个浑人说不得道理。高守礼气的浑身发颤,只不过晚了两天!难道眼睁睁看着梁汝真逍遥法外?可怜他的姐姐还在山中庵堂过苦日子!
天理不公!天理不公!
……
云阳县衙内宅。
劳累了一天的新任县令吴说脱掉了官服,懒洋洋的躺在藤椅上,一手拿着书籍,一手拿着紫砂壶,一口一口的慢慢品味着。他的独生女儿准备好了晚饭,气乎乎的站在父亲面前,
“爹爹,您不是答应过女儿,做一个公正严明、问心无愧的好官吗?”
“呵呵,菲菲,爹爹哪里做得不好了?”
“您今天就做得不好。高家明明是受害者,您怎么帮着梁家其他他们!女儿都听说了,高家是无辜的。”
“嘿嘿,高家是无辜的,但梁家不是好惹的。无凭无据,爹爹怎么偏帮一方?”
“可是,可是……”
“别可是啦!爹爹答应过你一定会做个好官,就不会食言。”吴说笑眯眯的看着女儿——他本是一甲之才,因为相貌不佳落到二甲,有机会进入翰林院遴选,可惜年轻时候心火旺盛得罪了人,官途始终不顺。现在他甘愿发配到偏远山地做个七品县令,只为远离仇敌的势力范围。当然,凭他的智慧,解决这等邻里纠纷还不手到擒来?
他一点也不急着彻底解决高粱两家的恩怨,奠定自己的地位,日子还长着呢,不争一朝一夕。现在的关键么,“县试才是重中之重呀!”
梁汝真和高守礼都是秀才,不需要再考县试了。但梁家和高家都有其他子弟参加,比如梁汝真的堂弟梁汝华,高守礼的堂弟守智、高守拙,算起来大概有五六个。
县考安排没有其他乡试院试要求严格,这一年云阳县特殊,长达半年内迟迟没有县官上任,因此吴说上书州府,说明原因,七月就组织开始县试了。
高家和梁家的人都有参加。这会儿吴说不用顾及偏向哪一家,看文章说话,直接点中高守拙为县试头名!一时间,本地支持高家的呼声更高了。但少不了梁家尖酸的骂狗屎运云云。
县试之后是院试,由州府的督学学政主持。几个半大孩子身负全家的期望经过长途跋涉,好不容易参加了考试归来。他们的年纪都不大,本来高家和梁家的人都没指望他们中,只是经历经历,日后考试知道怎么回事而已。没想到,高守拙人品爆发,得了个第一名案首!
前十的文章都贴在墙上由人观看。没有人看过高守拙的文章后,觉得他名不副实。便是得第二的人看了,也不得不承认立意不俗,文采华美。
高守拙成了一名小秀才。
亲兄长地位的变化,间接影响着高静媛的生存环境。再也没有说她幸运能得刘家的亲事了。父兄都那么给力,她嫁到好人家是必然的。
高静媛深切的感受到功名的巨大影响。
因为,她正式受邀进了县太爷吴说的后宅,还跟吴菲菲成了朋友!吴菲菲年仅十岁,没有兄弟姐妹,当她是小妹妹一般疼爱。高静媛却觉得小丫头好奇心重了些,对高梁两家的恩怨追问个不停。
既然她想知道,为什么不说?高静媛很有技巧的说上两句,转移话题,等对方消化了,再抛出一个重弹,然后再转移话题……只用了三回,吴菲菲就义愤填膺,“原来梁家是这么龌龊不讲理!可恶至极!我一定要跟我爹说明白,梁家无耻卑鄙,要是判他们赢的话,就太过分了!”
高静媛咧咧嘴,假装懵懂无知的小孩。
吴菲菲果然被蒙骗了,她叹口气,“你们高家动作太慢了,我来告诉你们如何一击即中、打蛇打三寸!务必让梁汝真堕入万丈深渊!”
第九十五章 开幕
吴菲菲从小是泡在案宗里长大的,能认字起就被老爹教着怎么挑案卷里的蛛丝马迹。似高梁两家这样简单直接的案情,对她而言简直跟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她教了高静媛两招,一是“引蛇出洞”,二为“将计就计”。
何为引蛇出洞?高家陪嫁的人,大半被梁汝真害死了。但梁家有现场目击者啊!几十个,还怕没个空隙抓到一两个?有了证人证词,任凭梁汝真狡辩上天也是洗脱不了了。
将计就计则是备用的,其中奥妙暂时不好对外人言及,以免走漏风声。
高静媛假装懵懵懂懂,到了高家长房,如实对高静娥、守礼说了。后者一拍桌子,“就这么办!”
“等等,元元,那位‘菲菲’为什么要帮我们?她爹在堂上一定看过伪造的身契,可他愣是假装不知!就凭这一点,也知道县太爷不是站在我们这一边。”
不是高静娥多疑,而是自从大姐出嫁后,她无缘无故遭受了许多流言蜚语,心思自然比较敏感。一个并不站在高家一条战线的县官,为什么会让自己的女儿暗地里出计谋?想想也是值得怀疑的事情。
说得高守礼也踌躇起来。他这些日子嘴上起了一圈火泡,上两个月去看望姐姐,高静娟还肯见他,这几日拒绝了所有高家的人探视。留话出来,只说当她已经死了。胞姐如此,高守礼对梁家的恨意深入骨髓、不死不休了。
“他不做主,我要上京告御状!”
“不可!”高静娥大吃一惊,“你别胡来!大伯父和大伯母不会同意的。”朝廷并不主张有功名的人告状,何况是告御状。
高守礼却死死咬着牙,眉宇间有一股抹不开的阴郁。
哎,可怜啊,看把半大少年都逼成什么样子了?高静媛既然决定背靠大树好乘凉,就不会眼睁睁看着阳光少年性格大变,难以接近。她转了转眼珠,“大哥,二姐,元元也有个小计谋……”
“啊,你这个小东西,又有什么坏点子?”
“二姐坏,元元的计谋怎么成了坏点子,明明是好点子!”高静媛不满的嘟囔一声,然后移花接木——
“菲菲姐说的引蛇出洞很好呀。二姐就是担心县太爷不怀好心,使了套套在背后阴我们。那可以让别人出面啊!除了我们家,平家坳的那谁谁不是也非常恨梁家的人吗?让他们做去。”
娥姐顿时眼睛一亮,惊道,“那样出了事情我们高家一推到底,全然不相干的;得了好处也有占些便宜!小丫头,你的心是什么做的,弯弯绕绕的,一肚子鬼心眼!”说完,使劲揉搓小堂妹的脸,闹得高静媛很快小脸通红了。
“二姐,不要揉了!”
“不行,不趁你小欺负欺负,等你大了,只有你欺负人的份儿!”
“呜呜,二姐欺负人……”
姐妹两个的闹腾,让高守礼想起大姐还未出嫁时候,那时候家中姐妹也是这样欢闹,不由勾起他的伤心处。想到大姐,他紧紧握着拳头,一定要梁家付出代价!
一场婚变,不仅让高静娟的命运偏向另一条轨道,也让曾经有些迂腐不通世事的少年,彻底改变了性格。此后,他虽然也读圣贤书,张口闭口圣人话语,实际行事却变得越来越靠近高静媛——实用为先。世间万事,能达到目的为上。要是失败了,就如同他眼睁睁看着大姐被逼上庵堂,青灯古佛,毫无办法一样,没有价值。
他不能接受输。
为了姐姐,他第一次暗中挑拨平家坳的沈家,果然成功。亲眼看着两个梁家的下人被沈家的绑走,他心安理得的回到家中,算计着下次升堂要如何对付梁家。
引蛇出洞外,他还无师自通使用了一招“无中生有”。英嬷嬷是被她丈夫出卖了,在官府上提前上了奴籍,那给大姐陪嫁的人中,会不会有漏网之鱼?查了三天,查到大姐身边的贴身侍女小蝶,原来是孤女。婢女的名字换来换去,都凭主子的一时喜好。时间久了,至于是否在官府备案,除了大姐和母亲翁氏,外人怎么知道?
他使人放出风声,说陪嫁的人中有一个是良民,预备不时之需。原本梁家的人是不相信的,但说的有鼻子有眼儿——高家嫁的是受宠的长女,当然事事准备周全。预备良家子,是不想万一生不出只得抱养卑微的婢生子。
而那位良家子受过高家大恩,实在无以为报才答应陪嫁。要是高静娟过门就开花结果,她自回家寻门亲事嫁了,要是不幸,就生个儿子,然后还是可以得钱财回家。总之,是又得钱财又报恩了。
梁家的人收到信,再不信也得仔细排查。然后根据嫁妆单子对比,似乎……真的多出一个人来。这个人是谁,不再被毒死的人当中,那是被卖到什么地方了?
……
入夏后,高家还有一件喜事。高祈恩迟迟未来的吏部任命书下来了,竟然是往距离上京城不到二百里的顺德做县令。顺德境内几乎有一半的土地都是皇家和世家勋贵们的庄子,辖下的百姓也大多是皇家的奴才。在此地做县令,做得好很容易被贵人们看在眼中,做得不好,显而易见,极容易得罪人。
收到任命书后,高祈恩和高祈瑞关上书房的门,商谈了很久。难道是本家暗中出了力?可上次不留余地的回绝了,恐怕本家没那么大度。但若说本家暗地里使坏,也不像。那究竟是谁,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他去做顺德县令呢?
“不管如何,恩弟你此去务必要兢兢业业、处处谨慎!”
高祈恩当然点头应了,想到误会他贪恋权势的父亲,是时候解开父子之间的心结了。当夜,他跪在父亲房门外,哭诉这些年的不容易。外人看着做官风光,其实上有妄自尊大的上尊压制,下有贪婪无度的皂吏,如果一心一意和光同尘,做个不思黎民之苦的糊涂官就罢了,偏他满腹经纶。
“早知今日,父亲当初何苦送儿子去学堂读书?又倾尽家财送儿子科举?儿子也不愿意拖累父母弟妹。做官数年来,不敢用百姓一针一线,年节连为父母准备像样的礼物都不成!所用者,都是媳妇的陪嫁……”
“父亲只觉得儿子为权势利禄所迷,却不知儿子心中之苦,不是为身外之财,而是报国无门啊!纵然学富五车,全无施展余地。如今朝堂上外戚权臣,普通仕林学子想为百姓做点实事,有多么困难!儿子在江於六年,自问对得起青天对得起百姓,可还是触犯了上尊的讳,被闲置了……”
交心之后,高二太爷发现大儿子一直记得自己当初对他说的话——做个好官!做官有多难?没有人帮衬着,处处掣肘。更有甚者,从官宦之家沦为官奴。幸甚高祈恩做事十分周全。要不然……
高二太爷实在无法忽视长子的泣血哀求。抵制本家的心,松动了,“我活着不行。等我没了,你们想怎样就怎样吧。”
高祈恩当然不能接受这种结果,不过任命书催促他赶紧上任,他只能让祈禄等人想办法让老爷子再想开点。
准备离家的时候也出了些事情,房氏在四个子女中犹豫不定,带哪个好?留下谁,她都舍不得。此去顺德不一定是生活条件的苦,也许有未知的危险。所以绝对不能四个全带上。
长子已经是秀才了,提前进京有好处,可长辈都觉得孩子还小,应该定下心来学习,不然被风气带坏,将来的成就有限。幼子年幼,离不开父母,所以必要带在身边的。
剩下两个女儿。长女……过不了几年就要出嫁的,房氏的想法是多留自己身边,也好教导她为人处世的道理。可惜刘家知道后,二话不说就派刘亦守过来接表妹过去“小住”两日。话没明说,可大家都知道是怕把高静媛带走呢。
房氏想想,终归是人家的媳妇,自己教的再多,万一大姑子不喜也没用,就把高静媛留下,带走次女高静娴。
不说高祈恩到了顺德,才知道是梁丞相暗中使人做的调令,大概是想跟高家化干戈为玉帛。只说平洲这边消息落后,足足过了一个月,新县令才让人重新开堂审理高梁一案。
这一回,风云变色,情节来了个翻天覆地的大逆转!彻底将《迎亲》这出戏丰富起来,成为传唱出本地的特色曲目。
当吴菲菲问,为什么爹爹一改过去态度,帮助高家了呢?吴说笑眯眯的说,这就是官场学问了。梁家能害了那么多人命而丝毫不惧怕,他们所凭的是谁?是朝廷中枢的梁丞相。
不得到梁丞相下野的确切消息,他怎么敢为高家做主,还逝者一个公道?
也是前任县令耳目不通,不然这种朝野关注的大案,怎么会成为他成就“能臣”的垫脚石?
第九十六章 《迎亲》之终章
“升堂~”云阳县衙再一次开堂问案了。吴说着官袍戴乌纱,在一片低音“威~~武~~”声中,坐在明镜高悬之下,气势摆得极足,重重一拍惊堂木,“带原告!”
“启禀大老爷,那高家以杀人罪也把梁家给告了,因此两家都是原告。”
“呃,那就两家的人都带上来,省了带被告上堂的过程了。快些,别磨磨蹭蹭的,耽误老爷的时间。”吴说揪了揪八字胡须,顿时泄了刚刚那股锐利官宦的气,变得猥琐起来。
不提底下皂吏的心中暗骂,高家高守礼、梁家梁汝真都来到堂上。两人对视一眼,视线相对仿佛有火花一闪而过。梁汝真讥讽一笑,而高守礼紧紧抿着唇,不动声色。
两个同样外表俊逸、学识不凡的男子,本应该是郎舅之亲,天然的同盟,未来在朝堂上同进同退、携手并肩,可惜因为意外,成了不死不休的死对头。
“你们二人都是有功名在身,不用跪了。高守礼,你代表乃父上堂,梁汝真告你胞姐辱没他的声誉,败坏门楣;梁汝真,高家人告你伤人性命,贩卖他家家奴。你们两个都是被告,可认罪?”
“学生观无罪。”两人异口同声的说。说完,再一次目光交汇,火花激烈四溅。
梁汝真先一步拱手为礼,言辞锋利,“县尊大人容禀,学生前年于高氏女结为婚姻之约。当时媒人曾道:温婉贤良、宜室宜家。我梁家本是书香门第,若非相信此言非虚,如何会迎娶一个商户之女!本指望她知书达理、相夫教子,那样便是家世差了也无关紧要。谁知,竟是个寡廉无耻、贪生怕死之人。
县尊大人,寻常妇人还知道‘烈女不侍二夫’,他家高氏女被贼人掳走,失了清白之身,但凡有一点廉耻之心,也不该活在世上受人唾骂!连累高家不说,也让学生受辱!学生本有大好前程,都是为此贱人,要背上一声骂名了!试问,学生不该向生养了高氏女、教导了高氏女的高家索要一个公道吗?”
听了梁汝真的话,高守礼气的眼前阵阵发黑,天底下竟然有这种颠倒黑白、蛮不讲理之人,他算是见识了!奇耻大辱,他永志不忘!
“启禀县尊大人,学生状告梁某人谋害家中奴仆……”
话还没说完,梁汝真呵呵直笑,“家奴等同牲畜,你家死了几个,大不了赔你钱财。”
高守礼死死咬着唇,才能忍住不当场拳脚相向。“这么说来,梁二少你认罪了,承认谋害了我家的家奴。”
“哼!”梁汝真脸一扭,显得十分傲慢,“具体案情早就呈交县尊大人,你高家家奴的确死了几个,不过是对付贼人时不幸遇害。梁某本着仁慈兼爱的心才打发送你几个小钱,当时做善事,给那几个人买副棺材。”
高守礼拼命的咬着牙才冷静下来,“家奴之事以后细算。不过陪同学生胞姐的陪嫁中,有一女是良民,请大人做主。梁二少谋害良民性命,论罪当死!”
“哼,你说是良民就良民?可有凭证?”
迎着梁汝真嘲讽的眼神,高守礼眯着眼看了他一会儿,足足过了十多秒,他才斩钉截铁,“当然有!”
堂外,英嬷嬷搀扶着瘸了一只腿的小蝶,艰难的跨过门槛,眼中含泪的看着高守礼,“少爷!”
来不及多说,两个受足了苦难的女子跪下,“民妇李英氏拜见青天大老爷!”“民女张小蝶见过青天大老爷。”
吴说抚了抚八字胡须,很是满意“青天”这个称谓。
“你二人说说各自的遭遇吧。”
“是。”
那日迎亲后,两个可怜女子就被梁家的人贩卖给人伢子,天南地北的不知去向。花了足足半年的时间,高祈丰才辗转找到了她们。
英嬷嬷说到伤心处,泪流满面,不仅自己的遭遇如实说了,连迎亲路上发生的一切,也全部说出。梁汝真脸色青白,“大人,这个妇人本是奴婢,说的话做不得真。”
“启禀大人,民妇是良民!”英嬷嬷朝梁汝真露出鄙视仇恨的一眼,磕了一个头,“民妇是丈夫是被梁家人逼迫,才不得已写下卖身契,求青天大老爷明鉴。”
醉醺醺的李大知道妻子回来了,破天荒也不喝酒了,在县衙大堂外等待宣召,就等着作证呢。
轮到梁汝真气的浑身颤抖了。
“陷害!这是陷害!”
吴说翻了个白眼,“李英氏的卖身契还在本官手中,本官也想听听,为什么做了二十多年的奴婢在官府没有备案。而今年签订的,却做旧得好像十几年的?”
底下有一个文书头上冷汗直冒。
梁汝真无话可回,额头爆出青筋,勾结县衙文书篡改证据,也是不轻的罪名。
贩卖英嬷嬷和小蝶的人伢子也被带上来,指证了的确是梁家人所为。县令吴说揪着八字胡须,皱着眉,很奇怪的问,“梁汝真,你与本官说说,高家伤害了你的名誉,你为什么不直接到高家讨要,反而要把高家的下人卖掉?还是偷偷的?说实话,本官不理解呀。”
梁汝真知道证据确凿,抵赖不了了。可他不相信一个没什么背景的小县官能把他如何,咬着牙,“有其主必有其仆。主子是那种贱人,仆役又是什么好货色!”
“不是好货色,所以你要卖掉她们是吧。你是读书人,当知道‘诸略人、略卖人为奴婢者,绞;为部曲者,流三千里;为妻妾子孙者,徒三年’。你应该庆幸,此二女颜容姣好、吐字清晰,并没有被贩卖为奴,可以免你死刑。可惜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县令吴说说道这里的时候,语气是悠悠的,仿佛早就知道梁汝真会是什么下场了。
可梁汝真不能相信,“什么意思?你想判我的刑?你、你敢!”
惊堂木啪的一声,吴说一肚子不满,“本官是朝廷册封的云阳县令,掌管云阳一方水土。汝是本官辖下属民,为何管不到你!杀人、贩卖良民,两罪并罚,发音千两并流三千里为过吗?”
高守礼额头的阴郁全部散开了,“理当理当!”
梁汝真还是不敢相信,“我要写信给叔祖父……”
“写吧,写吧。本官给你纸笔,来呀,还不快笔墨伺候?”吴说很是痛快的命人准备。
众人很是奇怪,难道县太爷不害怕朝廷中枢梁丞相?就算梁丞相不能直接干预审案,可得罪了丞相,以后的仕途怕是完了!
“你是侄孙,正应该写信安慰前丞相他老人家。做了二十年的丞相,忽遭罢免,心境难以适应是肯定的。说不定你写的信正好能开慰他老人家也说不准。快写吧,本官到时准你加急送去。”
什么,梁丞相被罢免了?
梁汝真如遭雷击。其余衙门里的人也暗呼失策,怎么就帮助梁家了呢!梁家唯一的支柱倒了,已是日薄西山。而高家却出了一个案首,眼看如旭日东升,还用细细做对比么?
知道远在京师的叔祖父也救不了自己,梁汝真终于认识到了轻重,他连忙行礼,再不提高家养女不善对他造成的名誉伤害了,而是请求“再续前缘”。
娶了高静娟,高梁两家就没官司了,英嬷嬷和张小蝶等人也不会死咬着他告状。这是唯一的解决之策,多亏梁汝真应变能力很强,否则一般人思维定式了,根本想不到。
吴说“哦”了一声,看了一眼高守礼,“你意下如何?”
“这个……”高守礼本想反对,但想一想姐姐的处境,也不知怎么办了。
“这样吧,行于不行,听听高氏女自己的看法吧。”
其实从审案时高静娟就被接下山,事关她一生的命运,她不得不来。她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从容走上大堂,缓缓的跪下,
“民妇愿意,只要梁二公子答应八抬大轿再娶我过门,同时,将民妇的孩子视若己出。”
梁汝真紧紧盯着高静娟的肚子。嫉妒、愤怒以及羞耻各种情绪翻滚而来。“贱人……你是贱贱贱人……”
高守礼再也受不了,一拳打了个乌眼青。
“再敢侮辱我姐姐,要你好看!”
可梁汝真太受刺激了,对高守礼的一拳压根没有反应,只是盯着高静娟的肚子哈哈大笑,“奸夫淫妇,都是贱人,都是TM的贱人,哈哈!”
状若疯狂的样子,吓坏了很多人。
可英嬷嬷等人却觉得这是报应!
梁汝真疯了也躲不过天网恢恢,被判流放三千里,即刻行刑。
梁家梁丞相下台,恍若树倒猢狲散,再也不成气候了。
审案完后,高静娟被接到县衙后宅,跟吴菲菲在一块。不出半天,武敏郡王的人来了,倒是客客气气的迎进门。只是想见人?窗户都没有。无可奈何,现场写了歪歪扭扭的婚书。高静娟拿到婚书的那一刻,泪流满面,熬了这么久,总算云开日出了!
第九十七章 穿盔甲的怪人
整日嘶鸣不已的蝉儿,奋力的叫了一夏。眼看秋日就要来了,天空越来越澄碧高远,绵绵的雨水也不如夏日那般来得又急又猛,可高家长房却没有多少喜悦的气氛。
尽管和梁家的恩怨,以梁汝真发配告一段落。
蔷薇花儿爬满秋千的赏秋院,高静娟安宁的侧坐在窗前,手上扎着一朵活灵活现的粉白色蔷薇花儿,颜色虽清淡,可线条流畅雅致,将那粉嫩的颜色描绘得栩栩如生,连花朵上的露水也那么清新,带着扑面而来的香气。
娥姐放轻脚步,来了好一会儿了,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从腊月到今秋,高家上下经历了多少令人无法入眠的折磨和痛楚,原以为大姐承受的将是百倍、千倍,没有人怨恨迁怒她,因为最大的受害者是她呀。
可今日,亲眼看到大姐这样悠闲安然,才知道,也许……这才是她想要的。那么一张皱巴巴、临时书写,看不出任何诚心的婚书,她如获至宝!难道在庵堂的那段日子,真的造成大姐“神经失常”了?
高静娥没有办法忽视心底的怨念。她自己差点为了大姐,为了高家决定牺牲自己,悔了亲生父母定下的婚约!假使她真的嫁给梁汝真……天,简直不敢想象!
可是善良的她很快压下这股小小的怨念。她和大姐情同姐妹,知道大姐绝对不会是那种不顾父母、不顾姐妹之情的凉薄之人。一定是有什么苦衷吧!
看了一会儿,高静娥不知道跟现在的,安静等待第二次出嫁的大姐说什么好,只得同样悄然无声的退了出去,带着一肚子的心事重重。
而茂萱堂内,翁氏近乎歇斯底里了,大失端庄仪态的砸了茶几上的杯盏,“不行,妾身绝对不同意!把娟儿嫁给那种坑了咱们女儿,坑了咱们全家的混蛋!老爷啊,千万不能啊!”
高祈瑞同样满腹无奈和伤心,“夫人,消消火。这门亲事是老父母定下做媒,若要拒绝,高家还能在云阳立足么?何况娟儿她腹中的骨肉……”
“娟儿这个糊涂孩子,怎么就不知好歹呢。替那种混蛋诞育子嗣,她这是糟蹋自己,也毁了咱们高家的名声啊!”翁氏从来没有哪一次,哭得这样锥心刺骨,感觉五脏六腑被人挖空了一样。
不久,高静娥来了。
如今她在长房的地位,跟未出嫁的高静娟也不差什么。在经历了愿意“替姐出嫁”的风波之后,翁氏和高祈瑞对这个孩子岂止多了几分愧疚?发自内心的疼爱她。
“娥儿给大伯父、大伯母请安。”
“好孩子,快过来。”翁氏擦干了眼泪,眼下她就这一个“贴心”的棉袄,紧紧握着静娥的手,先问了一番日常起居,才撇过脸去,“你那不争气的姐姐怎么样了。”
“姐姐她,很安静,在绣花。”
不知用什么语言描述现在的大姐,静娥只好简单的说了两句。
“她没有不甘?”
摇头。
“她没有怨恨?”
继续摇头。
“她没有说……说起你,说起咱们这个家?”
“……”
翁氏彻底心寒,颤巍巍的松开手,对高祈瑞惨然一笑,“夫君,妾身生了一个好女儿……”说罢,眼前一黑,整个人往后一倒。幸亏静娥反应快,连忙从身后扶住了。
告倒了大敌,梁家不复从前荣光,高家本该扬眉吐气的好日子,以翁氏病倒为结束。
……
于此同时,前来求婚的武敏郡王等人,呆在高家长房的外院中,也是一肚子不耐烦。在迎亲路上下手最狠的老黑等人,憋在不足二十见方的屋子里,望着空荡荡的摆设,和已经冷掉的茶水点心,愤愤的拍着桌子,
“这是什么态度嘛!老子都放下颜面来求亲了,居然把老子关在这里不准出门。还一天来两个小厮,说内院重地,不准进入。把所有的家丁都围在外院墙边上,这哪里是对待上门女婿,根本是对待土匪!”
“得了吧!”一脸风流倜傥相的武敏郡王轻飘飘的摇晃着扇子,隔着窗户看外墙后的桃树叶子,“就凭你们几个做下的粗鲁事,人家没有直接把你们赶走,就已经占了大便宜。换作我,肯定要请慎刑司的人轮番伺候。看你们几个皮糙肉厚的,能熬过几天。”
“哎呀,小王爷您可不能纳。哥几个都是负责您安全的护卫,要是在慎刑司走一圈,还能全手全脚的出来么!”
“就是要你们几个长长记性!别仗着爷的威风,作威作福惯了!以前在上京城随便你们,爷是曾经有过吩咐——只管闹,出了事情有爷兜着。可现在到了穷乡僻壤的平洲,你们还狗不改吃屎,是不是觉得做大爷习惯了,这里的百姓乡民跟鱼肉似的,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爷‘不怕权贵、不欺良民’的名声,都被你们败坏了!”
话说得有点重了。老黑几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眼前这个长相偏女相的小郡王爷。毕竟,除了出身皇族、郡王之尊外,武敏还是他们所有人的救命恩人。
“爷,小的几个都是气不过。梁汝明他不过是个文弱书生,居然敢抢小王爷看上的女人。陆家的千金也是眼睛被眼屎糊住了,看不到小王爷的好!”
“行了,怕马屁也不会拍。爷这趟折尊降贵的来高家,为了什么,你们几个知道吧?”
“呃……”老黑几个看着坐在角落里的某人,“知道,为了五哥娶他媳妇。”
“知道就好。爷不问过程,如果成了,爷有赏,大大的赏,赏金赏银赏媳妇,都好说;若失败了,别怪爷无情,只好把你们几个留下来给高家泄愤了。”
老黑几个面如土色,几个人低着头互相看看,纷纷怨恨起老七老八两个——都是他们两个不好,把梁汝真暴打一顿就完了呗,起什么馊主意抢人家新娘子,说什么正好配“五哥”?这下好,真配上了,小王爷发话,五哥娶不到媳妇,他们几个都得留下来做人肉靶子了!
为来避免可怕下场,老黑几个各自使出十八般武艺,出门找门路去了。单单留下武敏郡王和“五哥”两个人。
后者一直坐在角落里,背着光看不清样貌身材,只是有一股锐利压抑的气息传来,令整个房间格外冰寒。年仅十五,面上尤带着稚气的武敏郡王丝毫不在意低气压,无聊的摇着扇子,嘴角挂着一丝笑,
“喂,真的肚子有种了!你不是说,只有一次吗?一次就中了?”
那股寒气越来越重了。
武敏郡王脸上的笑容却越发浓郁了,“我吓了一大跳!本来还不相信,特意找人查了下,才知道是真的欸!她下了山,在娘家住了只一个晚上,那个晚上还是只有她亲娘在,次日就送到庵堂去了。足足六个月,除了她胞弟生父看了两回,再没见过外人。这么来说,肚子里的种出了你不会是其他人……你高兴吗?开心不?嘿嘿,不用回答,肯定高兴得要死!一次就中标了!爷那么多女人,没见一个能开花的!”
躲在角落的某人实在撑不住了,“够了小王爷。您不如想一想,万一高家不同意我和她的婚事,那孩子生出来也没有名分!不过是个见不得人的私生子!”
“啪!”
武敏郡王立刻变了颜色,粉面含霜,“他们敢!”说完,眼睛一眯,“呵呵,记得老黑那天晚上不是给你们拜过天地了么?”
“那怎么能作数?是他们胡闹玩的。”
“就这一次胡闹对了。他们几个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梁汝真和梁汝明是一个人吗?有本事就去找人家正主,欺负一个乡下孩子,NND,爷的脸面都给丢光了!打着爷的旗号招摇,你都不知道那个吴说上门来,爷是怎么绷着脸跟他周旋的!想想就一肚子火!”
“不这样,你会要他们吗?”角落里的人嗡嗡的反问。
“也是!”武敏郡王摸了摸下巴,想了想自己在上京城装纨绔子弟,少了几个帮手实在扮演得不够成功。叹息道,“有一利必有一弊啊!算了,看在这次间接出了力的份上,饶过他们了。”
说完,又抬头看了看,用扇子掩住口,“哈哈,忘了,出大力的人是你啊!嗯,那个晚上一定很卖力!才能一次正中靶心,还把人家的芳心夺来!”
角落的人实在忍受不了,站起来,浑身咔吧咔吧直响,原来他穿着厚厚的盔甲,难怪一动不动的节省力气呢。
次日,他仍旧穿着这身盔甲去见未来的岳父岳母大人。翁氏只看了一眼甲胄在身的“五哥”,问了本名是秦五哥,属于“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孤身汉,再也忍受不了,当即离席而去。
高祈瑞用十二万分的耐心,谈天论地大概坐了两个时辰,可五哥比他还有耐心,竟然保持坐姿足足两个时辰,期间说话不超过十句,不曾喝过一口水。
问话有郡王爷代答,想他摘下头盔露出真面?比登天都难。
第九十八章 艰难求婚之旅(上)
向大姐高静娟求婚的是一个穿盔甲的神秘人,这个消息光速一般穿到高家其他人耳朵里。高静媛是最惊讶的一个。
“为什么穿盔甲?难道这里也流行‘制服诱惑’?不过盔甲那么笨拙,显不出身材吧?什么,还把脸遮住了?”
高小宝眨着迷糊的眼,完全不懂小堂姐啥米意思。
要和一个小屁孩讲解什么是“制服诱惑”,高静媛自问人品还没卑劣崩坏到那种程度,摆摆手,“这四个字给我死死憋在肚子里,不准问、不准提,谁也不准告诉。走,我们一起过去看看怪人。”
刚一溜烟跑到长房,就被派人守在门口的娥姐逮住了。
高静娥芊芊玉手非常漂亮,可老是用手指头掐人家小姑娘的耳朵就不漂亮了,当人家的小耳朵是蘑菇么?急得高静媛叫唤,“娥姐,轻点、轻点呀。我的耳朵不能掐!”
“好。以后都不揪你耳朵了,但你得帮忙。”
“啊!娥姐你都做不了,元元也没办法滴……”
还没说完,耳朵又一阵痛,可怜高静媛在魔爪之下,忍辱含泪的答应了不平等条约,“我一定让怪人摘下头盔,保证做到!”
“这还差不多。”
高静娥松了手,笑眯眯的把姐弟两个拉到她的院子,又是上茶,又是给新鲜瓜果,各色小吃,吃得高小宝满嘴碎屑。
“怎么样,想到主意了么?”
跟刚刚那霸道的面孔完全两样,静娥这会儿用扇子给姐弟两个扇风,笑得比花蜜还甜。变快之快,让某人直呼吃不消,急忙竖起三根指头,
“想到三个!”
“啊!”高静娥满脸惊喜,她跟大伯父大伯母忧心忡忡多时,就像想不到怎么能让“五哥”摘下头盔,想不到小丫头片刻就想到了三个!
“哪三种,快跟二姐说说!”
“嗯!”高静媛一本正经的,“上上之策,让他主动卸下头盔。不过我猜他脸上肯定有什么残疾,或者长相奇丑,不然干嘛带着头盔过来求亲啊!所以上上之策行不通的,我们只能计取!”
“怎么个取法?”
“简单啊!我们人多势众,逐个击破!先找人把他们一个个的分散开,然后布一张大网,趁怪人孤零零一个人的时候,好比撒网捞鱼那样一网下去,可不把他逮住了吗?到时候捆得严严实实,想摘他头盔就摘头盔,想抽几百鞭子就抽几百鞭子!”
说到最后,静媛满脸邪恶,而听众娥姐也闪过一丝动容,很显然,她动心了!她是真心想恨恨暴打一顿秦五哥!可惜理智尚存,
“不行!再想一个其他法子。”
“好吧!”高静媛失望的点点头,又兴致冲冲的道,“怪人也是人,也要吃饭喝水,我们找人盯着他,偷偷看他吃饭喝水怎么办!”
“这个主意还用你想?我跟你哥哥早用过了。他吃饭喝水的时候身边有三四个人,用身躯挡住了,家里的人什么都看不到。”
“呃,他洗澡的时候也有这么多人挡着?”高静媛好奇。
“洗澡?这个,倒是没有。”
高静媛一拍桌子,小小的人儿居然显露出无比的气势,“就这么定了!他来求亲,身上穿着那么厚重的盔甲,肯定满身臭汗味。不洗澡怎么行呢,那是对大伯父大伯母的不尊敬!下次洗澡,我们偷偷藏起来,然后偷偷拿走他的盔甲,他的真面目就无法掩藏啦!”
听起来是个不动兵刃的好主意,不过遭到高守礼的强烈反对。
“那个混蛋是见过血的,身上带着杀伐的血腥味,我在上京城见过这种骄兵悍匪。你们几个是嫌命长了,敢去偷他的东西!万一他狂性大发,谁救得了!”
高静媛无奈,叹口气,“那只有最后一招迂回之策了。”
……
夜晚,群星闪烁,又大又圆的月亮高高挂在夜空之中,倾斜而下的月芒照耀在外院这处幽静的小院子里。灯火未熄,一身盔甲的秦五哥就坐在窗边,烛火将他的身影映在窗纱上,显得无比高大魁梧。
身后高小宝推着,偷偷摸摸的说,“想什么办法溜进去啊?”
高静媛眨眨眼,“我们又不是贼,干嘛‘溜’进去?走,跟姐姐走正门。”她大摇大摆的走前面,高小宝听了大哥守礼的话,有些畏惧,不过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对堂姐元元的信任,小心翼翼的跟在后面,就是佝着肩膀,脚掌外八,准备好了见机不对,立刻掉头就跑。
进了门,七八条身材健壮、体型高大的汉子,众目炯炯的盯着不请自入的高静媛,以及后面的小萝卜头。气氛十分微妙,连武敏郡王都愣了一下,脸上挂着笑眯眯的笑,
“你们是谁?”
语气问得很亲切,不过高静媛连扫都没扫一眼,直接盯着秦五哥,哇塞!好一个有款有型的帅哥!只听娥姐和大哥说穿盔甲如何粗笨,却忘了自己跟他们审美观完全不同!
盔甲在幽暗的烛火下散发金属的独特光泽,那流畅的弧度,那造型精美的设计,那雄浑属于成年男子的魅力,一下子抓住高静媛的心。她仿佛看见一个活着的兵马俑……呃,错了,从头到脚笼罩在盔甲里的,活生生钢之炼金术师的弟弟啊!
秦五哥的确太帅了!
不用露出一寸肌肤,就能迷倒万千女性!一出场,不知道要引起多少尖叫声。如果这是在后世……几百年之后的现代。
能把盔甲穿这么好看的人,怎么可能丑呢?
应该说,就算是个无法见人的丑八怪,能把盔甲穿出这种冷冽气质,也会变得英俊起来吧?
“大姐夫?”
都不用自己调节,脸上自动挂上卖萌的笑,高静媛直接往人家身上一扑,夸张的反问,“你就是我大姐夫吗?”
秦五哥一愣,手臂上盔甲的刀刺往后一缩,隔着头盔看着小姑娘和她身后的小男孩,“你们……”
小孩子可以不顾及礼节,可以不用自我介绍,只管自己开心就好了。高静媛感觉无比兴奋,
“哇塞,大姐夫,你的盔甲好漂亮!我可以摸摸吗?”
秦五哥猜到应该是高家的小孩,高静娟的弟弟妹妹,他拒绝不了,就算想,可这么可爱的弟妹已经靠近了,还能推开吗?
高静媛心满意足的摸着这个时代代表最高冶炼水平的盔甲,盔甲是由很多片椭圆形的钢片链接起来,上面的纹路充满了捶打锻造的美感,而链接的地方也是极为用心,看不到一处死角。心里一边估计着盔甲的本身价值和使用价值,同时嘴上赞美不止,“好酷!酷毙了!哇塞,这盔甲太有形了!小宝,你摸摸,有点凉凉,夏天穿正好,不用怕蚊子叮,也可以降温消暑!看到没,只要你听姐姐的话,姐将来也给你弄一副过来穿着玩。”
穿着玩?
被忽视的武敏郡王嘴角抽抽,心道小丫头就是没见识。这幅盔甲花了他多少心思,近乎一年的俸禄加皇帝的赏赐了!就凭一个乡下野丫头,一辈子能买一片盔甲就不错了。
他这个做主子的没能说出的话,被老黑说了。老黑抱着胸,申请不善的看着姐弟两个,这两天他在高家遭得白眼太多了,没办法不迁怒。
高静媛则斜眼瞟了下,“我是野丫头?好吧,我是,我不否认。不过连我这个野丫头,不跟随地尿尿的人说话。”
一句话说的老黑变了颜色,“小丫头你说什么?”
高静媛赶紧躲在五哥的身后,指着老黑道,“我说错了吗?你就是随地尿尿!一点也不讲卫生、讲礼貌!大姐夫,你看看他,瞪眼睛凶我!”
高小宝的动作更夸张,整个人身子藏在盔甲后面,露出一双眼睛,含糊不清的说,“他凶元元和小宝了!”
“元元,你叫元元?”
“是呀,大姐夫,你的声音好好听哦!好温柔!”
小姑娘亲昵的抱着盔甲的胳膊,闪闪的大眼睛那么清澈,流露出天然的亲近,看得秦五哥不由动容,话说小姑娘是第一个接受他的高家人呢。虽然只是个小不点,没什么地位可言,可一口一个大姐夫叫得太顺溜了,弄得他都不好意思。
幸好有盔甲挡着,才没人看到他泛红的脸颊。
“大姐夫,你家里只有一个人,没有兄弟姐妹,为什么叫五哥呢?谁给你取的名字啊?”
秦五哥微微一颤,正不知怎么回答,就听到小姑娘咯咯的笑个不停,“不过这个名字真是聪明啊!不管什么人,就是什么王爷叫大姐夫,也得唤一声‘五哥’,多占便宜啊!”
“是占便宜。”高小宝接着说。
一番调侃,将气氛变得轻松起来。秦五哥大致知道元元这个妻妹,是个调皮可爱的小机灵,跟高静娟是迥然不同的性格,不过,他倒是挺喜欢小丫头的。
这一喜欢,可不就落了陷阱了?
不过,武敏郡王却不大喜欢高静媛姐弟,无他,因为两个小孩进了屋居然当他不存在!可恼!
“你们两个小孩子,到处乱跑,不怕被坏人抓了?”
高静媛哼的昂起头,“不怕,我有大姐夫在!你们都打不过我大姐夫!”
武敏郡王吃惊的合上扇子,“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人,只有五哥的功夫最厉害?”
笑话,就凭你放下颜面来求婚啊!高静媛抿嘴一笑,面上却凭着小孩子的稚气刻薄的说,“因为他最厉害,我大姐才喜欢!你们都软趴趴的,冲动、鲁莽,别说我大姐了,连我都瞧不上。”
说完,脸一扭,做出不可一世状。
气得老黑等人险些炸了肺,摩拳擦掌,“谁家的孩子不管管!”
第九十九章 真面孔
“大姐夫再见~”院门口,高静媛一个劲儿的挥舞着手臂,旁边高小宝有气无力,也跟着说“姐夫再见。”
有对比才有高低,可爱漂亮的小妹妹登时变得更讨人喜欢了,秦五哥作为“准姐夫”不仅阻拦了老黑等人的“武力威胁”,还送到外面,亲自为开了院门。月华落在他的盔甲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光,如游戏中神秘的盔甲武士美丽至极。他的声音也极温柔。
“灯笼拿好,慢慢的走,夜黑当心。”
“嘻嘻,大姐夫放心,我跟小宝天天走夜路,从来没跌倒过。”
“哼,夜路走多了,也许会遇到鬼!”老黑抱着胸,十分不耐烦的盯着两个小孩子,出言吓唬。高静媛眨着清亮的眼眸看着姐夫没有说话,反而是高小宝撇撇嘴,
“比看到你强。”
安静的夜里,一句嘟囔也听得分明。老黑忍耐不住,“你说什么?把老子跟鬼比?”
高小宝懒得理会,他最会察言观色、见机行事了,既然知道“大姐夫”的地位比其他人高,不利用才怪!从大姐夫的手中接过灯笼,声音闷闷的道,“明天我大哥四哥八哥过来……四哥脾气怪,别跟他说话;大哥很生气,尽量少看他的眼睛;八哥,我八哥最喜欢元元姐了,元元喜欢你,他一定会嫉妒的!”
“……”好么,看来这一代的高家男丁一个都不欢迎他。秦五哥本来也没其他指望,笑声低沉,“谢谢你们来看我。”
高静媛伸手抱了抱盔甲的腰,“大姐夫不要灰心,我跟大姐都是站在你这一边的。我们都喜欢你。”
小女孩的拥抱太暖人心了,言语也可爱,秦五哥居然穿着盔甲做出高难度动作——他蹲下来反抱住了高静媛,虽然没有摘下头盔,但显而易见,他极喜欢高静媛。如果可能,他一定会摘下头盔亲一下小丫头。
高小宝举着灯笼,走出十几步的时候,回头望望,秦五哥还蹲在哪里看她们呢。于是弟弟问姐姐,
“要不要继续计划啊?”
“当然,这么顺利。计划不成功,你想被娥姐揪耳朵么?”
“不想。不过他很喜欢你啊!”
高静媛笑了笑,笑容少了卖萌的稚嫩,多了些朦胧的成熟冷静,“这是两码事,OK?他登门求亲要做我们的姐夫,跟他跟他身后的人曾经对高家的伤害,都是现实不能更改。不管他有多喜欢我,喜欢又不能当饭吃,我姓高,是高家人啊!所以,我们应该做的是,帮助大伯父和大伯母看清这个家伙的‘真面’,挖掘出他一定要带头盔的秘密!”
“哦!那挖掘出来,他不喜欢你了怎么办!”
“怎么会呢?”高静媛带着轻松的笑容,“我只是个小孩子啊!刚满七岁。你呢,才六岁多一点,智商正常的谁会怀疑我们两个有目的的接近!对了,你刚刚提到大哥很生气?呵呵,我们两个本来就是大哥和娥姐逼着过来的么!所有的阴谋诡计都是他们想的,我们两个是吃了好吃的怕挨打没办法。记住了,以后就跟别人这么说!”
“哦!”高小宝点点头,用力的握紧拳头——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做了坏事一定要找好替罪羊!
虽然记忆力超群,可惜小宝并不是一个逻辑思维缜密、大脑开发超常的天才儿童,跟在妖孽姐姐的身边,天长日久的,混淆了是非概念,模糊了善恶定义,真难想象日后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唯一能确定的是,他越来越听高静媛的话了——这个听话,不是寻常意义上的听话,而是他喜欢跟在高静媛的身边,把她说过的话一一记下,“听她说话”,然后无事时候寻思。有些简单的两三天能想明白,复杂的,要花个两三年。
记忆太好了,相忘也忘不掉。在外人,包括亲生父母的眼里,高小宝变得越来越沉默、呆滞了,性子孤僻古怪。好的时候举止言语正常,不好的时候就呆呆望着天,或者低头看着蚂蚁,谁也不理。看过他怪模样的人都说,高家有守礼守拙那样的神童,也会出呆笨的小宝啊!
……
第二日早晨,计划中的重要一环。高家几个晚辈男丁,高守礼、守智、守诺、守诚几个,都过来正拜见武敏郡王一行人。面见郡王要行礼的,除了守礼去过上京城有些见识外,其他人等礼数上难免有些缺失,被老黑抓住借机发作好一顿嘲讽。结果自然是秦五哥被迁怒了,守诚守诺几个,没有一个对秦五哥有好印象。
傲慢、无礼、蛮横,嫁给他跟梁汝真有什么区别?不约而同,都在长房高祈瑞面前说了一通坏话,表示非常不赞同大姐嫁给一个藏头缩尾的家伙。他们的力量,加上翁氏死活不肯同意,高静娟是否能如愿以偿变得难以推测起来。
僵持了接近三天,武敏郡王的耐心快消耗光了,第四日早上,他干脆恢复皇族的冷漠和高高在上,高静娟嫁不嫁其实无所谓,他想要的只是孩子而已。只要高家答应把三个月后出生的孩子交给他,什么条件尽管提。
这种要求简直就是耻辱。原本高祈瑞想着其他的高家子孙未来婚事,还想有个“圆满解决”,听了这话犹豫不定彻底没了,失望道,“一无父母之命,二无媒妁之言,我高家不是无名无姓、无根无基的小民,不会把女儿嫁给一个四海为家、连面目都不肯露出的人。至于卖孩子……休想!这个孩子生下,不会姓高,不会留在高家坡,但也不能交给你们!就凭你们所做的一切,想要孩子,做梦!”
谈判破裂!
武敏郡王刚要发怒,忽然听到外面喧哗吵闹,“走水了,走水了!”
着火了?着火就烧呗,武敏郡王恨恨的骂,“烧光了才好!”说完之后,忽然觉得不对劲,抓着那个来禀告的下人问,“哪里烧到了?”
“静心居那个方向。”
“你们大小姐住哪里?”
“赏秋院,在静心居后面。”
“什么!”
武敏郡王比高祈瑞还要激动,一脚踹开,“跟着爷去救人!”老黑几个连忙跟在后面,一阵风似的跑过去。到了内宅院门口,被闻讯而来的高守礼、高守智、守诺、守诚等人死死拦住,“郡王爷,你是天潢贵胄,怎能不通礼仪,擅闯民宅内院?还带着这么多成年男子!”
“闪开!”武敏郡王心急如焚,都火烧眉毛了,还礼仪不礼仪?要是孩子出了一点事情,他跟高家没完!一声令下,老黑几个都动了兵器。
可惜高家经过抢亲的事情,着实准备了一番,十几个身强体壮的猎户早就守着,加之动了兵器,郡王爷可没说可以见红。双方拳拳到肉的呼呼打起来,一时分不出上下。
武敏郡王气的脸色铁青,“我们是去救火,不是闹事!火阵烧起来,财物是小,伤了人命怎么办!高守礼,你名字里有个‘礼’,不能时时刻刻想着礼数,里面虽然是内宅女眷,但人命关天、事急从权,你懂不懂!”
高守礼冷哼,“士可杀不可辱!”
后面守诺守诚也呼应,“宁死不受奇耻大辱!”
好,很好!武敏郡王动了真火,眼瞅着就要发飙,却听见盔甲人咔吧咔吧的声音,越来越远。怎么回事?女人孩子都在火场里不知生死,五哥的为人不会怯懦逃走啊?回头一看,不由笑了。
原来有个小不点在前面招手,盔甲五哥见正门有大舅子小舅子挡着进不去,就跟小姨子走了。
高静媛飞快迈动两条小短腿,一溜烟的绕着院墙跑,一边跑一边叫,“大姐夫,你快赶上,我带你走后院!”
话说这么危急时分,秦五哥会怀疑什么吗?他就算怀疑火起的奇怪,也不会怀疑小丫头的“热心”。实在是高静媛的眼神丝毫掩饰不了的热切仰慕和崇拜。
他怎么会知道,高静媛是联想起一些激动人心的画面,如活着的兵马桶之类,才有那么深刻的崇拜。
跟在高静媛的后面跑了一盏茶,真的绕路转到赏秋院的后面。高静媛熟门熟路的在墙口拔出几块砖,示意可以从这里钻进去。
盔甲五哥犹豫了。
高静媛知道他动了疑心,也不多说,自己扭着小屁股先进去,“大姐夫,我先过去看看火大不大,大姐有没有逃出来!你别着急啊,大姐身边的丫鬟和英嬷嬷很忠心的!一定会照顾大姐!”
不说还好,一说,秦五哥自然就想到英嬷嬷和那位侍女都是受过伤的,也不知好了没?若是没好,岂不是还要静娟挺着肚子照顾她们?
越想越急切,也顾不得许多了,拔下匕首在粉墙上凿了几下,竟然穿着数十斤的盔甲翻墙而过!顺利的到达赏秋院。
他不进来,这出戏还真没办法继续下去。
负重做跳跃运动有点危险,秦五哥跳下的时候毫无畏惧,正好跳到蔷薇花里。根茎上的小刺当然刺不破厚重的盔甲,但是“过度飞扬”的花粉撒了一地,却足以让头盔里的一层玻璃外罩模糊。他擦了擦,可擦不干净,视线仍旧是模糊的。
正在这时,有人高呼“啊,血!见红了!”
秦五哥想到未出世的孩子,眼眶通红,这个时候什么掩藏身份,全没有必要了!他摘下头盔,飞快的朝声音奔去。
脱下头盔的他,五官俊美到无法描绘!
可所有见到他的人都瞪大了眼睛,不是被惊艳到了,而是被吓到了!怎么武敏郡王也穿了一套怪里怪气的盔甲?
第一百章 计划没有变化快
话说高静媛策划的“火灾”,自然前前后后、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既要烟雾滚滚,做出声势骇人的样子,又要把实际损失降低到最小,同时,还得没有明显的BUG——即使是圈套,也得做出样子啊!
所以吓得秦五哥摘下头盔的那声叫唤,不是表演伪装,而是高静娟的贴身侍女小蝶做出的巨大牺牲。跟着英嬷嬷一起逃跑的时候,他故意跌下台阶,把胳膊给摔断了,蹭掉好大一块皮,看着鲜血淋漓,好不怕人。旁边小丫鬟看见了,大惊小怪的喊“出血”,英嬷嬷就高呼“见红”,声音还隐隐带着哭腔。
至此,合作十分默契。
秦五哥冲过来的时候,看到七八个丫鬟围着一个受伤的女孩,还真以为是高静娟出了事情,一颗心险些蹦了出来。等到发现高静娟完好无损,而受伤的人是她的丫鬟,心才稳稳的落到本来的胸膛里。之后,回味过来了。
陷阱!
什么走水,都是假象!压根就是静心居的小厨房故意使半干不干的柴火,故意扇大了烟雾,做出要起火的样子。计策算不上什么巧妙,不过利用他的关心则乱。
谁,谁计划的?能在内宅做下,必然是高家的人。
他的视线扫过因为震惊而身躯摇摇欲坠的高静娟,滤过面色严肃沉凝的英嬷嬷,当然,也没漏下小小的,眨着无邪双眼的高静媛,不过这三个人都是女流之辈,最后,他的目光牢牢盯着从月亮门赶过来一群人身上,为首者是——高守礼。
高守礼,现年十五,身量不高,至少没有成年男子的强健体魄,单薄的身体一拳都承受不住。可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普通的少年郎,用计谋把他之前的辛苦伪装都化为流水!
秦五哥用崭新的眼神看着小舅子,眼神中除了惊讶外,还多了一层隐隐的赞叹——比起无用招祸的亲家妻弟,这样会动脑子的,无疑让人更欣赏。
而武敏郡王看到秦五哥暴露了真容貌,脸色不变,可是这回是真的动了杀心。转头盯着高守礼,“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只怕你们高家未必承受得起!”
“郡王爷!这里是高家内宅,若非今日特殊,便是一只公苍蝇也进不来!而且里面的人也出不去!”
简单两句话,暂时打消了武敏郡王的杀心。他冷哼一声,看了一眼挺着肚子的高静娟,眯着眼,“粗浅的陷阱,处处破绽!难得你们几个用了心,配合得不错,倒也成了!”
高静娟知道被误解了,白着脸,“我没……”
武敏郡王才不想听什么解释,撇过脸,淡漠的对秦五哥道,“五哥,你的意思?”
“哎!”秦五哥无奈的摇摇头,再次戴上头盔——这次不是为了隐藏身份,他的脸和武敏郡王的脸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看到他们两个并肩站在一起,谁都知道他的身份了。之所以继续带着,是不想更多的人看见,无端遭了祸事。
他的身份不同,是武敏郡王的胞兄,不在皇家玉碟之上。英王生下十四个儿子,除了几个早夭的,剩下的都被强制送到上京城。英王的封号有一个英武不凡的“英”字,早年曾被当成太子候选培养,心气极高,明知道儿子在上京城都成了不学无术的废物,心里有多窝火,可想而知。所以,才有了一个养在外面的秦五哥。
对了,秦五哥,是他的真名。
在英王还没决定正式公开他的身份之前,他只有这一个名字。身份也就是最普通侍卫,“孤身一人,别无亲眷”。
知晓了真相,高家上下都愣住了。
有关英王跟皇帝宝座只差毫厘的故事,天底下的老百姓都知道,也知道皇帝嫡出血脉十分少,几乎代代单传;而英王治国的本领不知,可生儿子的本领远超。要是中和一下,英王没有那么多纨绔儿子,德祐陛下也能多生两个皇子,就太平了。
秦五哥虽然目前只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可他毕竟是皇家血脉啊!不看别的,只说他的武艺高超,忍耐力极强——负重三十多斤的盔甲几天几夜,就知道他非凡人了,跟他几个纨绔哥哥完全不同。英王早晚会公开他的身份,那样怀着他骨肉的高静娟……母凭子贵,也嫁到皇家了?
这个令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推论,着实引起了高家人的恐慌。高静媛是幕后“推手”,但她也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寻常贪慕虚荣的人家,发现能攀上荣华富贵的大树,怕是欢喜得晕过去,根本不会想其中的凶险。
可高家不同。高祈瑞几乎立刻想到了英王是被当今陛下深深忌惮的!那么不容易把英王子孙培养成了“废物”,会留下秦五哥一个漏网之鱼?而他的外孙,还没出生,恐怕就成了有心人的目标!
整个高家,说不定都会被牵连进去!
一旦涉及到皇权,没有道理王法可讲。
高守礼略略思考,也猜到了凶险之处。但他想得更远,立足点更高。
梁汝真的哥哥是怎么和武敏郡王结仇的?因一个女人,出身八大世家的千金,拒绝了成为皇家的郡王妃的诱惑。可见上京城的那些世家勋贵,不愿意跟英王一系成为姻亲,免得受到拖累。
如果利用这一点,或许可以让大姐出嫁之后生活的好一些。另外,操作得好的话,不仅回到本家有望,还能利用英王府的皇家身份,在本家得到足够的话语权,反过来,利用本家是八大世家之一,门生故旧、姻亲遍布朝野,牵制英王府……这还是个粗糙的想法,模模糊糊的方向,可高守礼才十五岁啊,已经显露未来权臣的冰山一角了!
……
“不,我还是不同意把娟儿嫁过去。老夫,私生子就是私生子!王爷的私生子也是私生子,他自己的身份还不明朗呢,凭什么让咱们的娟儿嫁过去担惊受怕!”翁氏咬牙切齿,觉得还不如秦五哥长相丑陋、难以见人。
高祈瑞叹息一声,“不答应,那静娟腹中的骨肉……生下来给他们?然后让静娟继续回庵堂过苦日子?”
“那怎么行!”翁氏立刻否决了。
“可这个孩子断断不能养在高家。唯一的办法是……”高祈瑞看着妻子。翁氏眼睛越来越红,两个字“溺死”就在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
那也是她的亲外孙啊!
夫妻两个的意见尚且不能统一,何况高家众多的兄弟妯娌了。有的赞成,有的反对。那赞成的也未必是希望攀上皇亲,获得好处,而是觉得自家的儿女不再受“抢亲”的影响。那反对的也不是出于高静娟的终身幸福考量,而是认为秦五哥万一一辈子上不了皇家玉碟呢,不是被他骗了!
又拖延了一日,这一日一艘扁舟顺着大通河的河水进入云阳境内,比正常的朝廷文书快了三日。县令吴说打开他在翰林院的恩师亲手书写的信件,吓得额头都是冷汗。
当今陛下,御宇十九年的德祐皇帝,驾崩了!
难怪朝廷中枢变化之大。激进的梁丞相被罢免,而保守的周丞相三次乞骸骨都被挽留了。新旧交替时刻,重要的不是改革,而是政权的平稳过渡,周丞相在朝中四十多年,政治上毫无建树,可门生无数,为人平和,和各方势力的关系都和睦。彼时,他比梁丞相适合百倍。
月前高家和梁家的官司最后取得胜利,不是真的“天网恢恢”,而是梁丞相大势已去,墙倒众人推。
吴说得到消息后,立刻派人通知了武敏郡王。武敏郡王虽恨德祐,可听闻消息,第一个感觉不是高兴,而是惊恐——皇帝驾崩,一定会诏令所有皇家子孙守灵,管束起所有的皇家男子。父王那边,肯定是重中之重!一个不好,说不定全家招祸!
这个时候,武敏郡王深深的盯着高静娟的肚子,如看着最后希望。若是形势不好,留下一点火苗,总比全家覆没强!
“五哥,你带着嫂子离开。我在安阳置办了一点田产,守卫也布置了,你们见机行事。记住弟弟的话,千万不可轻身!”
又生平第一次低头,恳请高祈瑞夫妻将高静娟交给他的兄长,“都是阴错阳差,小王本不愿牵连无关人,可……闹到如此地步,除了恳请让嫂子跟小王兄弟走外,别无办法!两位前辈放心,若我英王府过了这一难,嫂子的身份全包在小王身上,她生下的孩子无论男女,都是小王的侄儿侄女,这一世的荣华绝不会少。而高家,也会是孩子的母家。这一点,绝不会更改!”
高祈瑞和兄弟高祈丰、高祈禄商谈后,终于是答应了。并没有立刻让小夫妻离开,而是平洲偏远,皇帝的死讯还没传递过来,赶着县令做媒,立刻把婚事办了,通知了邻里,算是补办了宴席。次日,才让他们离开。
高静媛和几个兄长站在岸边目送婚船顺着滔滔的河水,渐行渐远。
第一章 傅家公子
永安三年,十月。
上京城的初冬已然寒冷的哈气成雾了。位于西南一角的太师府中,不似别的庭院没有人踪,主子仆人都窝在暖阁内,享受炭火燃烧的温暖,这里方方正正的清理出一处练功场地,除了长青的松柏,其他到了冬季就掉落叶子的树木要么被移植他处,要么砍光多余枝叶,树表坑坑洼洼,似被人日日拳打脚踢,凌虐了无数遍。
傅胤之光着上身,下身仅着了黑色练功裤,先是打了一遍基础拳法,又将刀、剑、棍、枪练了大约两个时辰。在寒冷的天气里,他不仅没有冻得瑟瑟发抖,反而热气蒸腾,面色红润。
两个时辰,对他而言不过是短暂的暖身而已,有道是“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一日不练便手生了。他的身体正在发育的关键时刻,未来有多少建树,全靠这一日复一日的打磨——基础不练好,还敢肖想往后?
不过对伺候他的下人就非常难熬了。扫红、伴绿、茗香、培烟几个都是四夫人亲自挑选的小厮,入冬后就发下来全副武装——厚厚的棉衣棉裤,棉帽子、棉手套、棉鞋,包裹得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就这样,还时不时伤风,病倒一二个。
“少爷,时辰到了!该给老太爷老夫人请安了!”
今日轮到扫红伴绿两个小厮当值,他们聪明的躲在屋檐下的廊柱后,以挡着冷风,看到小主人练功练得忘我,竟似不知道疲倦,眼中是又羡慕又敬佩,当然,还有少量的不满。
为什么主子不像他的兄弟那样喜欢读书写字呢?那样他们也可以跟着在书房取暖,做些磨墨、调香之类的风雅活计。
傅胤之看了一眼天色,估摸的确不早了,放下一杆没有枪头的长枪,从扫红的肩膀上拿过擦汗的毛巾,随意的擦了擦。随后进了暖房。暖房内热气蒸腾,浓浓的水雾几乎看不见当中隔着黑石的火炉上摆着的大木桶了。不过傅胤之的视力显然极好,他脱下练功裤,径直往木桶里一跳,里面里早就调制好了药汤,他练功浑身冒汗,肌肤十分敏感,被体温更高的药汤浸泡,感觉毛孔都张开了。暖暖的药物成分进入他的身体,将所有的疲惫一扫而空。
大约过了两柱香,他才长身而起,换上雨过天情绣宝相花的锦袍,腰缠玉带,带上璎珞镶蓝宝石的小冠,整个人意气风发的去给祖父祖母请安了。
他的步伐矫健,目不斜视,对其他兄弟姐妹的侍女下人浑若看不见,不免遭到长舌之人的诋毁——
“看他那样,雄赳赳的,鼻孔长在头顶上!有什么好骄傲的!咱们太师府累世三公,五代出了一个状元,三个探花,十八名进士,举人过百,秀才不可计数。几乎所有儿郎都是有功名在身。他怎么能这样辱没傅家的门楣!”
“可不是么!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生在傅家,居然不读圣贤书!喜欢拳脚也就罢了,家里侍卫还少么?跟着学个三两招不成么?偏从外面救了一个乞丐,说人家是什么‘内家拳大师’。管他内家外家,堂堂太师府公子,竟然正经的向一个乞丐磕头拜师!他简直把傅家的脸面给丢光了!”
其实傅胤之不仅视力极好,耳力也是远超常人的。那些人自以为躲在角落窃窃私语,其实一字不漏全顺着风进了他耳中。他步伐不乱,因为不在乎旁人的言语。
任凭外人褒贬,赞或厌,他不会改变自己的态度和想法。这一生,他才不会为他人动摇自己的信念!
三难堂。
这是傅胤之所在一房待客之地,平素祖父教训儿孙也常在此地。他的祖父是当朝傅太师的第四子傅奕北,现年五十六岁,尽管在朝中担任着户部侍郎这样劳累案牍的官职,可看不到丝毫老相,保养极好。父亲傅英博今年三十四岁,身量颇高,正是男人一生中最巅峰的年龄,眉宇开阔、目光迥然,有一股书香浸透得的文雅之气。
看到傅胤之进入请安,步伐磊落、举止飒然,不像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公子,反而跟武将家族里的一模一样,傅英博先觉得在父兄面前失了颜面。
“下月就是乡试大考了,准备的如何?”说完,也不待长子回答,便凶道,“你若不成器,考不取功名,别怪为父不讲情面!”
傅英搏上面还有一嫡兄、一庶兄。那位嫡兄也非同母,而是傅奕北发妻所出。因此三兄弟看似和睦,其实内里勾心斗角也不少。不过,在外,兄弟至少是齐心一致。
对待背叛家中文风的“逆子”傅胤之也是态度相同。那就是——不赞同!宁可子孙笨一点,愚一些,凭着傅家的家世,只要不是白痴都能在朝廷上混个一官半职。可从武……难道还让赫赫有名的书香门第帮忙在对头武官中,给子侄安插一个官职么?
难且不说,关键是会被认笑掉大牙的!
傅胤之要不是有重生为人的经历,面对全家上下的强大压力恐怕也承受不来。能“预知”未来,所以知道弃文学武的决定有多高明!他怎么会改!怎么能改!
“是,父亲!”
大伯傅英玄、二伯傅英铮淡淡的看着,并不出声。倒是祖父摆摆手,“九郎才十五,这会儿逼他一定要有功名尚早,这一科不中,迟一些也无妨。你们三个,不也是十八之后才中举么!”
傅英铮看了一眼看似木讷的长兄,“父亲,小九的情况不同吧!年龄不是关键。要说大哥的二郎、四郎都不小了,怎么大哥就是不准他们下场呢!”
傅英搏脸色难看。他当然知道两个侄儿傅尚之、傅简之才华之高,不亚于自己当年。大兄一直拦着他们,不准下场,目的不用多猜——自然是学问累积得深了,一举夺魁!傅家几代只有曾祖才是状元,要是隔了三代又出一个状元,傅家的门声又将推到一个高峰!越是想,越是暗恨长子的“不争气”!
嫡兄的儿子有希望名列头甲,庶兄的儿子勤恳,数九寒冬也不忘读书练字。即便天赋不够,也能弥补了。偏他的儿子也不笨、也够刻苦,就是功夫不用到正头上!
不太愉快的请安之后,傅胤之绕道后院马厩里,在一众养得膘肥体壮的骏马中熟练的找到自己那匹,马倌套上鞍具后,他利落的跨上马,控制着速度,溜达出门去了。
他的亲生父母得知消息,自然气的够呛——都已经下了通牒,下月就要考试,还不闭门读书,可见是没有半点上进心了!无奈,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傅胤之的亲弟弟傅谦之的身上。
外面,傅胤之骑着骏马悠然的在街市中晃悠。一天之中,他只有这个时候是最清闲,看着热闹的人群,形形色色的表情,整个人也能松懈下来,“我这三年练武略有小成,筋骨膜都胜过前一世。现在的我,对付五六常人不在话下。只是每日泡澡的药材,效果越来越不如了。我在成长的关键,不能过度练武伤了元气,得想办法获取更好的药材。哎,家中不支持我练武,我若以‘练武需要’,不仅得不到,还肯定被骂。可是若不从家中得到财务支持,又从哪里呢?云阳县那边,也不知码头建立起来了没?就算建立了,一时半会儿我也得不到!”
“有什么办法呢?有了,我居然把自己最大的优势给忘记了!重生而来,我比旁人多了预知能力!该想想,上一世的现在,发生了什么大事?可以让我获益?”
傅胤之从来没有为钱烦恼过,他出身顶级世家,家中还能少了嫡出一脉的嚼用?这回是执意练武伤了父母“望子成龙”的心,不然他光是他母亲的嫁妆就足够他花上几辈子了!
正在思考的时候,忽然人群一阵骚乱。傅胤之控制着马,让小厮扫红问问怎么回事。不久,扫红回来,一脸惊吓,“公子,是银珠公主的车马。”
银珠公主,就是那个和亲北狄蛮夷的公主?这位公主是皇家远支,十四岁时被选中作为和亲公主远赴北狄。距今已经有二十年了!德祐皇帝陛下归天时,她曾经上表祈求回归故土,不过那时朝廷官员都怕新皇登基,边境不宁,拒绝了。
如今已经是永安三年,边境一直安宁,银珠公主连续七次上表,哭诉思念故国,不过都没下文。最后一篇动人肺腑的表没有上达天听,大约银珠也知道光是上表无用,就故意明发让天下百姓都看到,一字字血泪铸就的文书,感动了很多人。这才被恩准回来。
傅胤之记得这位短命公主,一来,这位公主只活到三十八岁。也就是说,回来不到四年就死了。怎么死的,一直被皇家掩盖。不过大多数传言都不太光彩,是死在“面首”的胯下。二么,就是这位公主私生活混乱。她看重的面首中,包括他的兄长傅尚之!
对了!他想到办法了!
第二章 改得面目全非的《迎亲》
升平楼和月白风清楼是上京城最大的酒楼。前者由五座三层楼组成,用飞廊连通,当中一座双层高的露天戏台,非名角上不得,算得上是上京城的一大招牌,吸引无数客人。后者则是有名的世家子和勋贵小聚之所,不在闹市之中,等闲人进入不得。
傅胤之骑马到了升平楼,沿着朱漆大门跨步而人,所见廊庑高大、金碧辉煌、雕梁画栋、丹楹刻桷。富贵之气还胜于当朝太师府。刚一进入,很快长相清秀、穿着干净得体的店小二迎客。敢踏足升平楼的,不是多金,就是多银,这儿一顿饭的价格顶得上平民一家老小一年的的伙食费了!因此店小二十分客气,
“客官,里面请!”
傅胤之并不多言,马鞭丢给扫红,自己当先一步上了夕颜阁。五座联通的楼阁都有名家题字,风格不一,最稀罕的莫过于前朝宰相莫怀有的“夕颜”二字,据传是他的红颜知己。不过傅胤之喜欢这里的风景,站在夕颜阁的高处,隐约能看到禁宫的飞檐一角。
升平楼既然是京城最大的酒楼之一,进出往来的客人来自四面八方,消息自然流通得快。一边走,一边听见各种交谈声。有的说起了银珠公主上表祈求回归故土的文章十分感人,有的说起了最近某某戏班子进京,演的好戏。
“《迎亲》,我还真当是女方嫁女、男方亲迎呢。原来,嘿嘿!”
梁丞相下台已经三年了,至今没有起复的痕迹,虽然还挂着文华殿大学士的虚职,有教辅太子之责,可当今永安陛下……年方九岁。等他的太子出世,梁丞相垂垂老矣,尚能饭否?梁家落魄是势不可免的,连升斗小民也敢评论几句《迎亲》了。
这出描写梁丞相的本家子侄在当地鱼肉乡民,强抢民女的戏剧,跟本来真相已经差到十万八千里了。比如,家境不错的高家——女方娘家,被写成是贫穷,无依无靠的刘姓父女投亲,不幸被纨绔梁家二少撞见。梁二少起了歹心,非要强抢民女。有刚正不阿的吴县令制止了。刘姓少女生的太美,梁二少色心难熄、茶饭不思、念念不忘,于是梁母才答应迎娶——漏洞其实很多,尤其是大户人家规矩多的,一看就知道牵强附会。但演戏么,看个热闹而已,谁会那么较真?
傅胤之到了雅座厢房,命人上了清淡小菜,一壶清酒,自斟自酌。忽然听得一声叹息,声音竟然有莫名的熟悉感。他一愣,在记忆中飞快的搜索,半响,才想到这个声音原来是……
“撤下屏风!”
京城太小了,小到吃个饭,也能遇到熟人。不过,现在他当对方是“熟人”,而熟人还不知道他是谁呢!
落地大理石水墨山水屏风后,也有一个穿着白色半旧锦袍男子,桌上清淡小菜,同样一壶清酒、自斟自饮。傅胤之先一步抱拳行礼,笑容淡淡,“阁下,相见既是有缘,若不嫌弃,何妨并桌而谈。”
那人微微一愣,打量了一下傅胤之的穿着、举止,摇头浅笑,“阁下分明已经认出在下的身份。何来嫌弃一说。”
他不问傅胤之怎么知道他的身份,傅胤之也不说他为什么起意并桌,两个人各自带着心思你敬我我敬你,很快把叫来的三坛子米酒都喝完了。
喝完后,两人对视了一眼,同样的面色不变、眼神清明,不由相视一笑。
“梁兄海量!”
“比不上小兄弟善饮!”
此刻,外面爆发出一阵嘈杂的怒骂声,“打死这个小人。打死他!梁家没有一个好货!逼良为娼,老天爷怎么不劈死他!”
被傅胤之称呼为“梁兄”的梁汝明,顿时脸色泛白。
一般人物,知道有这么个戏台,知道每天都有无数人等着上演抹黑自家门楣的戏剧上演,要么勃然大怒的想方设法阻止,要么无能为力的掩面在家。可唯独梁汝明,竟然每日过来倾听,像一个平常看客那样不落下每一场。
傅胤之注意到梁汝明的脸色变化,只有一霎,很快就恢复了,心里暗叹:不愧是未来能跟开国勋贵后裔对着干的梁大少啊!这份心智刚强、城府之深,他竟然生出最好不要与之为敌的念头。
因为有了这种敌人,恐怕日日夜夜都睡不好了。
“还没自我介绍。弟名傅胤之!”
“原来是傅老太师的子孙,失敬失敬!”
傅胤之笑容很淡,可是眼神却透着一股清澈认真劲儿,叫人生不出反感,“三年前小弟回乡祭祖,途径云阳……那《迎亲》路上弟去晚了一步,没有亲身经历,不过死掉的高家人,是弟帮忙收殓下葬的。”
梁汝明呼吸微微一滞,眼神有那么一瞬间变得锋利。
傅胤之恍若看不见,“逼良为娼,是假的,但高家陪嫁侍女的确被卖到外地;强抢民女也是假的,但令弟曾经挟两家名声,强迫高家另嫁一女,事不成,便使人散播谣言;至于最后武敏郡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真是荒天下之大谬了。”
《迎亲》流传到上京城,结局变成刘氏女被抢后,满心悲愤,在路上找机会寻死,幸而老天相助,喜遇天潢贵胄武敏郡王,打跑了纨绔梁二少。她欲以身相报,不过武敏郡王是什么身份?皇家子孙!当然不能随随便便接受一个民女了,所以就随手指给了自己的贴身侍卫为妻。两个人的在县太爷的主持下成婚,十月之后就生了白胖儿子,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演出一百多场后,原来的情形没人记得了。反正结局是皆大欢喜,谁会计较当中曲折有几分真,几分假?
傅胤之想到戏里的结局跟现实的结局是一样的,怎么想都觉得古怪啊!他再次对梁汝明抱拳行礼,
“虽然明明知道太荒谬了,不过武敏郡王……请恕弟不能说出真相。”
梁汝明深深看了一眼傅胤之,点点头,“傅小兄弟不必多说,梁某心中明白。”
真的明白吗?傅胤之知晓此人心胸绝对算不上宽广,他虽不畏惧,却也不愿平白无故招惹上敌手——在明明知道对方很快要翻盘的情况下!
“小弟所说,并非为自己洗清什么。武敏郡王的身份为人,弟不愿意招惹;至于当日遇到梁兄之弟的所作所为,窃以为实在不适。梁家有此报,未尝不是教子不严的罪过。”
“不过,梁兄和梁相爷,素为弟内心佩服。家父家祖也曾道‘朝中数丞相,唯独梁丞相刚正不阿、远见卓识,可惜可惜’。”
梁汝明听了,呵呵一笑,指着外面喧闹的人群,“我梁家已然败落,当不起令祖的赞誉了。”
果然是心智狡猾之辈,傅胤之刚刚斥责梁家的时候,他洗耳恭听,这会儿称赞了,他反倒语气一变,“傅小公子说舍弟胡作非为,不过你自己弃文学武,在傅家有算什么呢?恐怕令尊令堂没少被人暗中评价‘教子不严’吧。
对了,顺便说一句,看这《迎亲》,县令多么英明,将舍弟发配三千里。我该庆幸么,陛下登基、大赦天下?”
说完,他带着淡淡的笑意,拱拱手,脚步不紧不慢的离开。
留下傅胤之皱眉思考了一下,随即笑了笑,梁汝明好像还没有他记忆中的颖悟绝伦,不然就不会置他的好意与不顾了。难道,还有没有抛弃的羞耻心?
不管如何,梁汝明落毛凤凰不如鸡,今时今日还算不得他的对手。便是尚了主,有了驸马之名,光是两宫太皇太后,兼皇太后的母家,也够他受的!
先不说未来驸马梁汝明和他的公主,本朝的银珠公主回来后,果然不出傅胤之所料,很快显露了本性。她亲生父母都过世了,唯一的兄长还曾经阻扰她回归,被她深深记恨。
她从北狄不是灰溜溜一无所有的回来,而是带着众多珠宝财物和大批北狄护卫。小皇帝在圣旨上按了玉玺,内城一座富丽宅院、京郊三处皇庄就归属她了。她想住哪里就住那里,穿金戴银、呼奴唤婢,享受迟来的青春富贵。大兴土木还罢了,皇族人多半如此,御史都懒得弹劾了。可出门撞见壮汉,二话不说强掳而去……也太耸人听闻了吧!
御史弹劾了两回,人家银珠公主说是侍女所为,又把人放了,送了一大笔钱财。被掳的人毫发无伤……呃,不算看不见的。问情况,只说好几个蛮族火辣的女人跟他睡觉。睡觉违反哪一条律法呢?
虽然有人怀疑银珠公主放荡,混在侍女当中偷欢,不过不能真的带着人证指证她吧!那样皇家的颜面放在哪里?
银珠公主的名声急转直下,很快声名狼藉。再也没人提及声泪俱下的上表了。这样名声欠佳的银珠,成了皇家人甩不掉的毒瘤——弄死她?她曾经和亲二十年,为朝廷和百姓做出巨大贡献!
宗人府宗正教育她,她就哭诉自己这二十年在北狄过的什么日子;皇太后开导她,她就一脸哀戚,说自己孤家寡人、生不如死。等到太皇太后出面了,她保证拘束侍女再不出丢皇家脸面的事情了,但提了一个要求。
她要傅尚之。
大名鼎鼎的,傅太师之后,被公认最有希望成为状元公的大才子,京城四君子之一。
第三章 谁的亲戚流落在外(上)
傅胤之的前世,有好事者评京城四君子、四美人,被老百姓津津乐道、流传一时。不过‘前浪推后浪’,德祐年间已经是旧事了,永安年间肯定要换新的一批,以适应世事变迁么!
比若前“四君子”梁汝明,家族败落,升平楼天天上演抹黑梁家的《迎亲》,他和梁家的名声都一样,臭了!其余跟他同列“四君子”的人怎么看、怎么想?肯定是不许别人继续谈论了。可惜新“四君子”还没有得到公认,世家公子们不似过往,经常举办宴会,在大众视线面露露面、写写酸诗,做一些风雅活动。舆论普遍认为——这是为永安三年的科举做准备呢!
毕竟世家子含着金汤勺出生,也需要通过正经乡试、院试、殿试举得功名。而举得功名后,怎样风雅都不为过了,不会被人讥讽“玩物丧志”“不思进取”之类。
新“四君子”的名单尚未出炉,不过坊间流传出来的只言片语,加上家世、门风的评估,人选必是在八大世家中产生。至于德高望重、累世三公太师府的傅家公子们,大约自出生就被好事者层层剥茧一般评价个透。傅尚之,作为嫡出一脉,幼年曾得太师亲自抚养,毫无疑问榜上有名!是最强有力的竞争者。
傅胤之暗自寻思,大概就是这样“名声在外”,才被赫赫有名的银珠公主看上吧!
自打傅尚之多了一个“爱慕者”,他连门都不能出了,银珠公主派了二十个护卫守着太师府前门后门偏门角门,只要傅尚之有朋友宴请、或者出门散心,必然会被闻风而来的公主侍女逮个正着。她们也不打也不骂,就是笑嘻嘻的围着,说一些轻浮的调情话,可把性情正直的傅尚之气的发抖。
他告诉父亲大人,可惜傅英玄也是毫无办法,皇家宗正和太皇太后不是也出面教训了?对于曾经和亲二十年、与国有大贡献的银珠公主,除非谋反大罪,诸如骚扰臣民之类的小小罪名,伤不得她半分——除了罚俸,还能怎样?
傅家几房兄弟聚在一处商量,反倒觉得这是傅英玄自作自受。因为傅家当初阻扰银珠公主回归最强烈的人,就是他。其余人不过做作样子,随大流的上了一本反对的奏折,偏傅英玄长篇大论,说起了“妇德”,意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银珠公主既然嫁到外邦,就该老死他乡。
这下可好了,银珠公主回来,不报复他和他的儿子,报复谁去?
傅胤之听下人嚼舌头,知道始末后,扶额叹息,难道这就是一饮一啄自有天定?可惜了前世,傅尚之不堪其扰,被银珠公主纠缠了足足一年,外界的舆论和目光活活将他压垮了。本以为中举后处境会好些,谁知道银珠公主得寸进尺,甚至派人威胁和他定亲的女方,造成被女方退婚!
被巨大压力压得喘不过气来,傅尚之自觉无颜存世,含恨自尽。
这是傅家鼎盛时期最大的悲剧,也是最大的耻辱。后来银珠公主死得莫名其妙,傅胤之认为自己的家族很难洗清嫌弃。
前世事情发生的时候,他还不大,一心忙着读书考取功名,无暇关注,这一辈子……自然要有所不同。和兄长傅尚之的关系并不融洽,可同出一脉,怎么也不能看到他自己抹了脖子。
当然,相信保全性命后的兄长,无法指责他借机小小的生财一番吧?
……
“富贵赌坊”,是京城一家比较热门的赌场,因为除了提供牌九塞子之类的常规独具,这一家的老板经常异想天开,想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念头赌博。诸如迎春院的头牌红牡丹花落谁手?城西杀人命案是京兆尹治下的大捕头破获,还是大理寺的林少卿?北狄归来的银珠公主追求傅家公子,到底成功与否?
傅胤之若非有过两世为人的经验,以他十五岁的年龄绝对不会知晓此地。他不需要人介绍,熟门熟路的找到赌坊,并在银珠公主和自己兄长的赌旗上,压了二百两纹银。
这些特殊赌室,陈设简单,跟外面的热闹喧闹成了鲜明对比。来这里的人,冷静、富有,或者就是来碰运气的。庄家等一天都见不到两个人,有气无力的翻了个白眼,兑换好的白花花银子在他眼底和白面馒头似的,没什么吸引力,“你赌银珠公主会输是吧,来人呀!”唤人过来写票据。
“且慢!”
“何事?”
“我要赌的,不仅仅是银珠公主铩羽而归,还要赌上,云阳梁家三年之内必定会再次崛起!”
庄家不再毫无精神了,“你说什么?你要跟我赌梁学士还会起复?”
“哦~”傅胤之意味深长,“梁家后继有人,只要有出色人才在三年之内的考试上有所作为,重现旧日梁家盛景,也不是难事么。”
“这样啊!”庄家摸摸头,“梁汝明曾经是四君子之一,交游广阔,他要是真的中了举……不好说啊!想爬到丞相之位,没有二三十年怎么能!你刚刚说什么,三年之内?好,我跟你赌了!”
契约签订完毕。
庄家看了一眼,惊讶道,“你赌资的分配,不是一个一半。而是全部押到前一个?然后赌本和利钱转为下一个的本钱?你就那么确定自己会赢?”
“当然!”傅胤之淡淡一笑,“因为我很快会解决掉!”
他大踏步的离开,一点也不在意自己身份的泄露。
反正今天之后,整个京城都知道他是傅胤之,太师傅的傅。就算不学文,他也是傅家最出色的公子之一!
傍晚,夕阳沉没了,落在屋檐下的飞角,红红的好似挂着的灯笼,照得人颜面如朱。松鹤延年堂内,傅胤之换下了污迹斑斑的衣裳,一身簇新的锦袍给祖母问安。
“你这个逆子!”
傅英搏急匆匆到了母亲房中,顾不得晨昏定省的礼数,冲着不争气的长子就是一阵责骂“你要惹祸害死全家吗?”
“怎么回事?”
“母亲您不知道,这个逆子,他、他今日外出,居然当街阻拦银珠公主的车驾,还口出狂言,说自己一拳能击得北狄骏马倒地,做得到就不许公主侍女围追堵截尚之。”
傅胤之的祖母一听,立刻拍着罗汉床,惊道,“好放肆!好狂妄!”又睁着眼热切的问,“做到了吗?做不到你还当街丢脸的话,别怪祖母一顿板子!”
傅英搏觉得有点歪楼,马上把话题拉到正路上,“母亲,孩儿真是后悔!居然生下这个逆子,让家族蒙羞!学了三脚猫功夫,成天卖弄!不是打了同窗,就是惹是生非!今日倒好,居然连公主的车驾也敢拦了!”
“不拦怎么办!你们几个兄弟倒是想出好办法了?我的乖孙,到祖母这边来。”傅胤之顺从的过去,一脸和顺模样,“祖母,我做到了!我一拳就击倒了,他们所有人都惊呆了。”
“好孩子!难怪你一回来就换了衣裳。叫你娘再做几套,不,你大伯母也该给你做!”
看着祖孙和睦的模样,傅英搏的怒气不知怎么,压根压制不住,
“逆子,你还不知悔改是不是!”
“悔,悔什么!我的承哥儿有什么错!他帮助兄长错了?就是大了同窗,你做父亲也不查明真相,明明是承哥儿为他弟弟出头!难道襄助兄长、保护幼弟都不是傅家儿郎应该做的?做这些就辱没了傅家的门风?你是不是还要逼我的承哥儿回本家跪祠堂反省?”
被母亲压制着,傅英搏委屈憋闷,“娘,他冒犯了公主之尊,当着满街的人把拉车的马一拳打死了!若是御史弹劾起来……”
“御史才不管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承哥儿所为,事出有因。你怕银珠她是公主,忘了为娘也是皇家郡主!品阶不如她,但在皇太后面前,为娘还要多几分薄面。”
“都是儿孙不孝,还需母亲在太后面前周旋。”
“行了,我都一把年纪了,不为你们,还为谁啊?”萧郡主摆摆手,拉着最疼爱的孙儿傅胤之,“以后不许不分青红责骂我的承哥儿!”
傅英搏瞪了一眼不孝子,扛不住母亲的压力,最终还是答应了。
“儿以后……会问明原因。”
好吧,也算进步了。
傅胤之心底暗想。
次日清晨,萧郡主按品大妆了,带着孙子进宫。这三年,傅胤之除了新年会和父亲祖父曾祖一起进宫朝贺外,都是在升平楼遥遥望见宫廷一角。
他想,他必须尽快熟悉环境——最多五年,就会有一次叛乱逼宫,不到一夜就被扑灭了。还有什么比救驾更大的功劳呢?他需要这个机会!
慈宁宫,皇太后见了萧郡主和傅胤之。但是尴尬的是,银珠公主也在侧,同时还有几位容颜不再、穿着锦绣的贵眷。
不待萧郡主为自己孙儿说情,就见一位内命妇讥讽的道,“此子有大不孝,焉能存身太后宫室之内?”
第四章 谁的亲戚流落在外(下)
说话的这位内命妇,无疑深深记恨傅胤之。不然怎么太后刚刚赐下锦墩,随后就出言发难,按的罪名还是最让人厌恶的“不孝”。大周世家勋贵联姻复杂,一时也弄不清得罪了谁,傅胤之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太后容禀,此子在家屡屡顶撞父母,不思父母养育教诲之恩,这等大不孝之人,岂能立身太后宫中?”
萧郡主很满意孙儿不动如山的表现,笑呵呵的,转头对傅胤之说,“还不见过乐伯母。她是你弟弟同窗乐凯的姑母,对侄儿视若己出呐!”
最后一句说得意味深长。
傅胤之嘴角含笑,“原来是乐伯母,三年来从没上门拜会,是小侄的错。”一边行礼,一边暗中搜索记忆,可惜对照了一番,没发现这位一品夫人什么下场,反倒忆起了一些吃醋撒泼的旧闻。
乐夫人一噎,她的确是因为傅胤之以前殴打了她侄儿而怀恨,不过被萧郡主当场揭穿,显得她心胸十分狭窄。当着其他外命妇,面子上下不来,更狠狠的盯了傅胤之一眼。
“郡主,您可要说句公道话。当着太后娘娘,可不许叫狡言抵赖。常听人说……”
“说你个头啊!整天东家长、西家短,耳朵不伸那么长你就不得劲是不?”别看萧郡主五十多岁的人,发丝黑顺,声音洪亮,咬字更是清晰,这几句近乎咒骂的话,说得乐夫人脸色发青。
骂完了,萧郡主对上太后娘娘立刻变得恭敬起来,
“太后娘娘见谅。实在是此妇无礼在先。自己都说了是捕风捉影听来的话,居然还让本郡主配合她?好笑不好笑?本郡主会说自己孙儿不好么?若依本郡主的想法,吾孙是天底下最好的孙儿,胜他老子十倍。”
太后娘娘面色温和,冲对面的命妇点头微笑,“萧郡主还是以前的性子。”
“是啊,暴躁起来呛得人没法说话。”
说话的这人是宗人府宗正之妻文氏,萧郡主也要称呼一声“嫂嫂”,笑着道,“谁的眼泪水不是向下淌呢。我若有这么个英姿勃发俊朗不凡的孙子,也爱得不行。不过,不可太过溺爱了。”
“太后娘娘,嫂嫂,我这个孙子在家跟父亲有些不对付是有的,不过那是他老子硬逼着他学文读书,其实学武就不好么?活到这把年纪,什么功名啊都不看在眼里了,只要孩子人品正直,不学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再身强体健、没病没灾,其他,真无所谓了。”
这话听在子孙稀少的太后娘娘和文氏的耳朵中,心有戚戚,十分认同,又不是那等贫寒之家,没的让孩子读书把身子骨读坏了!
银珠公主见状,使了一个眼色给太后身后的女官,这女官趁着上茶水的时候,笑着奉承了两句,随后假装无意的提到傅胤之三年前打了乐凯之后离家,既不曾遵从父母之命去本家思过,后来又不肯回来,不知什么缘故。
乐夫人得了意,越发添油加醋火上浇油,仿佛抓到了把柄,却不知傅胤之早就在这里等着了。
他一脸沉凝,思考了一会儿,跪在太后面前,“此事胤之不曾对任何人提过,甚至连祖母……”歉意的看了一眼萧郡主,“不敢欺瞒太后,胤之逗留平洲云阳的确有些特殊原因。”
说到这,傅胤之表情奇怪,仿佛无奈,也好似松了口气。
“怎么回事?”
成功挑起所有人的好奇心之后,傅胤之徐徐道来,
“……胤之当时心情不快,一路走走停停,平洲虽然偏远,胜在景色不俗,家中护卫便由着胤之四处观景散心。就这样到了云阳,访得连云山有个大茶园。因曾祖嗜茶,家中也有多位长辈喜爱茶叶,胤之便起意过去瞧一瞧。”
起、转、承、和,流畅合理是很重要的,不能一听就破绽多多。傅胤之的话,至少听来没什么古怪的,反而因“家中长辈喜茶就去茶园探访”,让人觉得他是个真心孝顺的孩子。
“连云山连绵十数里,胤之从没见过那么大的茶园,逗留了三日左右,看了当地人采茶制茶……”
“胤之觉得好奇,仔细观察了,发现流程大同小异。可是让胤之完全不能理解的是,价格有高有低,相差有数倍的!同一座茶园,采茶的品质也相仿,怎么相差这么多?”
“这有什么,定是奸商从中弄虚作假!”银珠公主冷笑着说。
傅胤之点点头,“胤之当时也这么想,甚至很生气,觉得当地茶农看似朴实,内心奸猾。可是他们拿了几种价格不同的茶叶,给胤之品尝了,方知道何为‘差之毫、谬之千里’!口感完全不同。胤之这才知道,原来茶叶的好坏,不仅同茶叶品种、生产的土地土质、天气好坏,甚至跟制茶师傅有很大关系。”
“连云山境内最好的制茶师傅,他亲手炮制的‘雾隐’,用当地的山泉水泡开后,香气四溢,水雾蒸腾,如置身云雾之中。一两茶叶二十两,尚且有价无市!胤之亲自尝了,难以忘怀,于是便起了念头,一定寻访到这位制茶师傅。或是购买足够多的雾隐,或是请这位高明制茶师傅进京……当时没有想得仔细。”
原因快出现了,太后也侧耳倾听。
谁料傅胤之话一转,“胤之四岁那年随祖母进宫,曾经见过娘娘。娘娘端庄华贵给年幼的胤之留下深刻印象。记得回家后,胤之无知,曾问过祖母‘娘娘真好看,浑身亮灿灿的,为什么戴一个灰扑扑的木头手链呢’?祖母训斥胤之,说‘什么木头,那是千金不换的奇楠沉香,香正质坚,雕工精细,上刻福寿绵延瓜果猫蝶,寓意深远,还经过高僧开光,独一无二,小孩子家家不懂事,不许乱说话’。”
“那是第一次,胤之知晓不起眼的木头,竟然比金银还贵。”
太后垂首看了一眼皓腕上戴的奇楠沉香手链,这手链跟了她多年,表面的刻纹都平滑了,“果然是个细致孩子,四岁的事情也记得。”
“胤之当时虽小,却记住了娘娘的温懿恭仁,柔明毓德,还有奇楠沉香的纯正香气。”
说到这,文氏也想起了十二年前,皇后娘娘为无所出而烦恼,宣召了好几家生下男丁的勋贵世家命妇进宫,抱了好些男童。估计傅胤之就是其中之一,难怪他能近距离看到太后娘娘带着的手链,还记忆到今。
不过傅胤之看起来不像是笨的,这会儿说道这个做什么?非得让人记忆起当时还是皇后的太后娘娘,曾经抱过他么!
“祖母说过,这奇楠沉木手链是独一无二的。所以,太后娘娘,诸位夫人,可想而知胤之在偏远山乡里的制茶老农上看到相同的手链,有多么惊讶了!”
“什么?”女官差点打了茶盏。
“放肆!”文氏勃然变色。
傅胤之保持跪姿,“不敢欺瞒太后娘娘,胤之的确在那户农家老农手腕上看到了一模一样的手链,甚至还曾借来一观,上面雕刻着福寿绵延瓜果猫蝶,还有十六个小字:聿愿同心,孝敬和睦。世代绵长,丕承祖泽。近嗅其味,奇楠沉香……妙不可言,绝非仿造品可比。”
“大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你不要命了吗?”
文氏是宗人府宗正之妻,宗人府就是管理皇族子嗣的,听说不能不动容,要是所言是真,这不等于告发太后娘娘与人有染吗?
谁料太后听了,久久不语,默默的抚着皓腕上的手链,“你确定看真?”
“胤之确定。所以非常疑惑,逗留云阳数月,想查到什么蛛丝马迹。可惜时光太久,只听说那户老农是五十年大洪水逃难逃到平洲,那年相同情况安家云阳的不在少数。”
五十年?
文氏一颗乱纷纷的心安定下来,太后娘娘今年刚刚三十出头,怎么可能跟五十年前就在平洲安家落户的老农有见不得人的关系!
“你这孩子,说话也不说全,惹人平白惊吓。”
傅胤之垂首,掩饰眼中的波澜。
忘记前世是谁扯出高家跟太后母家顾家的关系,这一世由他捅开这层窗户纸,不知对他进入宫廷有无帮助。至少,能让太后知道她一直被顾家的人欺骗。
等待了片刻,终于听得太后一声叹息,“好让婶娘得知,这串手链是先父所赠,自打哀家入宫就不曾摘下。”
“啊,原来是顾老大人的?”
太后神情哀痛的点点头,“据先父临终前所说,这是奇楠沉香是外邦贡品,先帝所赐。先祖父将它做成了一对手链。一条给了先父,一条则给了在洪水中失踪不见的四叔!”
“啊?”
难道当年玉面偏偏的顾四郎,没有遇难洪水中,反而在平洲府偏远山村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制茶师傅?
这也太惊人了!
离宫之后,傅家一夜灯火未熄。傅英搏并他的几个兄长虎视眈眈,盯着傅胤之。上面坐在的傅奕北抚须皱眉。
“逆子!逆子,你早就知道,为何不早点告诉长辈!”
第五章 机谋深远
四房所有的男丁都聚在三难堂了,祖父傅奕北一言不发,神情肃穆的坐在上首;两位伯父端坐太师椅上,脸色不甚愉快;最生气的是傅英搏,他恼怒自己完全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受审的傅胤之跪着在正中,然而神情淡淡。不出预料,所有年长男性都抱着“兴师问罪”的态度,呵斥他为何明明发现顾家后人,却不肯告知长辈,如果早些告知会如何云云……
说穿了,那样获利的是整个傅家,而不是傅胤之自己。
道德和文章,他前世花了多少年才知道这是两码事呢?
听了一顿教训后,他实在觉得无聊,“父亲骂够了?可否让儿子说一说隐瞒至今的原因?”
“你说!你非得说出个子午寅卯来!不然今晚你就给我跪在祖先的灵牌前反省不要出来了!”
“是!”迎着父亲暴怒的眼神,傅胤之毫无畏惧,双眸湛然清辉,“因为我说了,父亲你也不会相信我!大伯、二伯,还有祖父,都不会相信。”
坦坦荡荡的言辞,非常鲜明,也尴尬的指出一个事实——那就是傅胤之在家中的地位。虽然他也是嫡出一脉,可是不学文,就注定无法在文举上有所发展。连下人都能议论他,可见长辈也是彻底放弃了。
“你个逆子!你不说,怎么知道!”
傅英搏脸色发白,继续呵斥。
“哦,那您是相信儿子的话了?如果儿子说,前两天在升平楼遇见了梁汝明,觉得他身带紫气,必有腾云之兆,梁家复盛指日可待,您信么?”
“胡言乱语!那梁家已经垮了!你休要东攀西扯,扰乱人心。”
傅胤之双手一摊,做出无奈状,表示他早就猜到了会这样。对时不时会抽风且没有卓远见识的父亲,他已经不抱说通事理的希望了,目光炯炯的望着祖父傅奕北,
“祖父明鉴,孙儿当时只有四岁,面见皇后娘娘虽是极为隆重的事情,可孙儿记忆中也只剩下一丁点模糊的影子。见到那位老农,并没有立刻联想到什么,只觉得其谈吐、举止、形容,与一般农夫迥然不同。多见了两回,才瞧仔细了,动了疑心。”
“之后,逗留云阳多达半载之久,是为搜查线索。可惜时日太久,官府又无备案,只能从当地的老人口中辗转得知。哦,倒是春茶上市的时候遇到一个自称是上京顾家的管家,特意千里迢迢去的云阳购买茶叶。孙儿派人跟踪了几个月。不过,万一顾家是否也有和您一样嗜好茶的……也算不得什么线索吧。”
“逆子,你既发现有顾家的管家去了,岂不是明摆的证据!迟迟不肯告知为父,分明是你的私心!”
这句话说完后,愤怒的傅英搏忽然发觉周遭冷飕飕的,本能的一惊,才发现这冷气是自己儿子发出的。
傅胤之正用不带丝毫感情意味的眼神看着自己,称呼依旧带着敬称,可惜语气没有多少温度,“父亲既然这般揣测儿子的用心,儿子心寒,并不敢背负这种罪名。请听解释:一来,并不知有这样面见太后的机会,不再见太后娘娘玉腕上的奇楠沉香,怎敢确认?再者,在云阳见过的顾家管家,只是个下人而已!父亲是希望儿子怎么做?捆了那位管家来,当着您和两位大伯,还有祖父的面,撬开他的嘴巴说出什么东西,来证明儿子四岁时的记忆没错?”
傅英搏无言以对。
刚刚他的确一时口快,说了不该说的话,可长子的反应太让他愤怒——应该说下不来台。他不是不通人情的人,一番辩解之后,他的确认识到,如果之前长子在他面前说了一通“顾家有嫡出一脉流落在外,被他碰巧遇见了”,十有八九会被当成胡言乱语。
可道理是这样,感情上没办法接受。一张脸气的乍青乍白,
“你……”
傅奕北没有说话。倒是大伯傅英玄眯着眼睛摇摇头,“胤之,前事如何且不说,也许你没有做错。不过,可知道在你在坤宁宫思虑不周的一说,我们傅家要面对顾家多少看得见看不见的冷箭!”
“只为你一人,”二伯傅英铮接着道,“我们都清楚,你要走武官的路,家里帮不上你了。可你才十五岁,想要出人头地可以理解。可是,至于用这种方式么!”
傅胤之沉思了片刻,面上的神情似乎在反思。
几个堂兄弟,尤其是傅尚之,原本感激傅胤之出面对付气焰嚣张的银珠公主,听了这话,面上渐渐浮上一层不满!为了自己私利而不顾家族,是大忌!
“大伯二伯,思虑深远,侄儿佩服。不过侄儿也有小小的想法,不知两位伯父愿意听否?其一,顾家派了管家去,而不是杀手,是否证明顾家是愿意接纳流落在外的本家子弟呢?”
一句话,彻底否决了顾家会因此对付傅家的猜测。毕竟,顾家真想灭绝,估计这几年早就悄无声息把人弄死了,神不知鬼不觉。
“再者,太后娘娘如今位居尊位,管理六宫,诸事繁杂,听说日日早起赶往朝凤宫、兮凤宫,向两位不问世事的太皇太后请安,很是辛苦。对了,当今陛下登基已有三载了,只中宫一人。祖母曾跟侄儿提过,太后娘娘很是辛苦,希望有人能分担一二……大概,是要选妃了吧?”傅胤之说完,轻笑了两声,
“那流落在外的顾家分支,有好几个女儿。侄儿有幸见得真容,小小年纪就生的如花似玉,不似寻常女眷。有一个还是远近有名的美人,见过的人都说是‘山窝窝里飞出的金凤凰’,乡人愚昧无知,好笑吧!”
哪里有一点好笑了?
在今天之前,包括傅胤之的亲生父亲,都觉得这个儿子是废了,武举能有什么前途,打打杀杀,武艺再高强,一辈子也就一个低品武官了。而今天之后,所有人才发现,原来早早立志学武的傅胤之,不是没头脑!相反,他比其他人都聪慧百倍!
比若被大家视若状元希望的傅尚之,他再聪慧,读书读得再好,能在十几岁就有这份见识?
傅胤之的一番话,综合了内宫中的形势,看准了太后娘娘表面母仪天下,其实上有两位太皇太后压着,中宫安皇后和她不是一条心,急需帮手的心理。顾家既有分支在外,一旦找回,所依靠的只有太后一人,感念的也是太后!
那样进宫去的顾家女儿,还不对太后言听计从?封妃后,侥幸生下一儿半女,那顾家分支也就兴盛起来,可以和顾家本家平起平坐了!对于最先说穿身世隐秘的傅家,尤其是傅胤之,估计也是抱有好感吧?联合么,也是很自然的……
后面的事情自动脑补。
至于脑补过头,想象未来顾家女得宠生下皇子,即为未来皇帝,傅家借着与皇妃密切关系可以辅佐皇帝,又出了一位太师,青史留名,也是可以理解的。
短短几句话,勾勒出未来权势变幻,傅胤之还只是个尚未及冠的少年么?连生养了他的父亲傅英搏都难以置信。
傅家早有了一位天才神童,原来还有一个没有被发掘的孩子?
三日后,太后召见萧郡主及傅英搏父子,密令傅胤之前往平洲,带回顾家流落在外的亲人。
……
平洲,安阳县,刘家大院。
高静娇正苦恼的拿着笔,在一叠草纸上写写画画着什么,时不时透过花隔窗看着堂妹高静媛踢毽子,色彩鲜艳的鸡毛毽子上下飞舞,一下两下三下,很快她就受不了了,丢下笔冲出去,嗷嗷叫唤,
“不待这么折磨人的!”
“哼,谁让你算得那么慢!”丝毫没有同情心的高静媛翻了个白眼,毽子被抢走也不费心夺回来,被蛮横堂姐抢走的东西,别指望她会归还。
她身着半旧的菱花粉紫色马甲,里面是同样粉色的斜襟小袄、撒花裤子,年满九周岁的她比幼年的面容有了很大变化——最显著的就是嘟嘟的婴儿肥不见了,脸颊有了一些柔美的弧度。发丝变得黑亮,又多又密,因为不喜欢双环髻,所以扎着两条麻花辫。踢毽子的时候麻花辫也一上一下的跳动着,跟她的人一样,充满了欢快的生机勃勃。
唯一没变化的是那双晶晶灿亮、闪闪发光的眼睛,依旧那么慧黠有神,水润清亮。被她注视着,那脉脉的眼波会让人忘记身外之物,轻易的被她哄骗了,说什么都相信。
简而言之,她骗人的功夫越来越高了。
这是刘亦守和高静娇共同得出的结论。
三年来,高静媛时不时会到刘家小住。当她在刘家的时候,刘亦守失常噩梦惊醒;当她会高家坡的时候,高静娇天天夜里磨牙。这一次,高静娇跟着一起过来,两个“同病相怜、饱受折磨”的人才知道有这么个妹妹……生活多有趣啊!
前提是,她不对付自己。
刘亦守有十二个姑姑,这时代亲戚住的远,联系比较少。不过若是遇到了,不热情好客可不行。这不,七姑姑来了,还带着她的两个女儿,刘亦守的两个表妹,也来“小住”。
高静娇递给堂妹蜂蜜水,眼睛瞟向经过月亮门的两位“表妹”,
“元元,你要当心哦!来者不善!”
第六章 斗表妹,斗二货
高静媛瞟了一眼假装无意经过的两位“表妹”,哼了一声,以示不屑——话说所有古代穿越小说里都有那么几个讨人厌的表妹,她们吃住在表哥家里,拿娇滴滴小姐的款儿,或是卖俏的勾搭表哥,或是清高目下无尘,总之,是难养兼不可招惹的人物。
表妹卫楚楚和卫青青,是七姑姑刘卫氏的庶女。生母不在,卫家还有七八个哥儿要议亲呢,准备不出多余的嫁妆,所以家中上下都赞同跟刘家“亲上加亲”。若可能,正房当然最好,要是不行……反正楚楚和青青都是婢生女,出身差,做偏房也不是不能接受。生下一儿半女,跟刘家的关系更近了。
她们打着什么主意,从刚进门那刻起,连扫地看门的都知道了。偏偏当家主母高雪雪碍于亲戚情面,必须做出贤良欢迎模样,待两个没血缘关系的外甥女格外优容。而一家之主刘涛涛对嫁得不甚如意的七姐姐有一份愧疚,能帮则帮。刘家独子刘亦守呢,发现楚楚表妹和青青表妹是刺激高静媛的一剂良药,心里不知道有多得意,做梦都能笑出声来。
因此表妹在刘家的日子舒心如意,如鱼得水。很自然的,对有口头婚约的高静媛,百般看不上眼。两个小姑娘年龄跟刘亦守相当,一个十岁,一个十二,天天在刘亦守身后“表哥长”“表弟短”的,亲热之状,比高静媛和刘亦守一见就剑拔弩张强得多。
不知是不是七姑姑刘卫氏在后面撺掇的,表妹没事就偷窥,没事也要找事挑衅,恨不能把高静媛给踩下去,自己上位。
这一日,未来婆母高雪雪布置了一堆“家庭作业”——厨房采买记账算账。足足半年呢,皱巴巴的纸张上记着大厨房用掉鸡蛋多少个,米面多少斤,瓜果多少斤,购买价格多少……每一张还要按照日期归档,整理起来厚厚一垛!
除了量大,计算上无非是加减乘除四则运算,对于受过高等教育几何代数基本满分的高静媛来说,太小儿科了。她花了两分钟,随手归类,自己计算了一部分大头的,剩下的零零散散细碎的,则逼迫堂姐高静娇算。
“为什么要我算啊?我可是来玩的!”
“因为,你长大要当家啊!这些东西计算完了,门门道道你都精通,将来就没人能糊弄你。还是说,你不想当家,想吃点什么东西都伸手跟人要钱?”
两句话就使得高静娇心甘情愿埋首纸堆里,绞尽所有可怜的数学细胞。
一个时辰不到,卫家表妹探头探脑好几次,居然可笑的故意踢过来鸡毛毽子到树梢上,假模假样的过来找寻,才得机会进如意轩来。
如意轩并不大,不过设计精巧,三面通风,有二十多扇雕花朱窗,假山竹亭,还有一汪小溪流淌而过。小小的庭院栽种了各色累累的香果,秋季一到,便香气四溢,极适合女儿家居住。
卫楚楚不太舒服的踏入如意轩的门槛,先一眼看到窗前红木桌案上的笔墨和账簿了,掩口惊叹,“啊,好多!都堆得和烛台一样高了。媛妹妹,舅母也太心狠了,这大好晴天,不让你们出去玩乐,让你们计算这么多的账簿啊!”
挑拨关系?
高静媛轻轻笑了一声,“姑母是我对好呢。她说,以后所有的账簿都归我管,要是不会计算,怎么行呢!让我早早练习,将来就不会手忙脚乱了。”
语气不带丝毫烟火气,可话音之外,在宣告她对刘家未来的管理权呢!连高静娇都听懂了,偏过头心里暗乐,等着看卫氏姐妹吃瘪。
青青稍大两岁,很好的掩饰了自己的嫉妒,语气关心,“舅母是妹妹的姑姑,自然是为妹妹着想。可足足半年——也太多了!妹妹还年幼长身体的时候,切莫算计得过度,伤了元气。”
“霍霍,多谢青青姐关心。没事,我不让我堂姐帮忙了么?”
高静娇见扯到她身上,不得不皮笑肉不笑的应付一下。她性子直,打卫家姐妹来就没给过一个好脸色,这会儿古里古怪的一笑,卫家姐妹也习惯了,不好多说什么。
卫楚楚很快知道同父异母的姐姐打着什么主意,也缓和了口气,“既然这样,我也来帮你,免得你时日拖得太久,让舅母不高兴了。”
高静媛没立刻答应,而是挑起眉,一脸“你会这么好心”的模样?看得卫楚楚十分生气,不停的压抑心头的怒火,“怎么,你不信我?我真是一片好意,怕你在舅母面前下不来台,不然,谁会放着大好光阴,帮你计算这些枯燥无味的东西啊!”
“哦,是我不识好人心了?”高静媛嘿嘿笑了笑,眼珠一转,很快想到一个主意,“那好吧。反正娇娇算得太慢,我正想找几个帮手呢!”
一边说话,一边在桌案上扫视了一眼——谁知道她的小算盘,当她分给高静娇的那部分账簿,已经是归类的。随手把高静娇计算过的拿开,剩下的厚厚一叠,好像是没区分过的原始单据,直接塞给卫家姐妹,
“有劳两位表姐了!”
卫家姐妹相视一眼,掩饰住眼底的雀跃,还要假装一下,“都是姐姐妹妹,无需道谢。”
看着两人吩咐丫鬟带上账簿走了,高静娇撇撇嘴,然后凑到高静媛的身边,拽着她的衣裳,“坏元元,快说,你打什么算盘!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我没啊?我这么善良可爱的人,怎么会设陷阱害人呢?”
一脸无辜的模样,让熟知她本性的高静娇乐不可支,“你善良?哈哈,天底下没有邪恶的人啦!”
能不能含蓄点啊?高静媛有点怒了,使出绝招“二指禅”,在堂姐的肋下挠了两下,高静娇爆发出更猛烈的大笑,在榻上直打滚,
“哈哈哈,我不说了,不说了,饶了我吧!”
……
当夜,高静媛带着自己计算过的一小部分账簿,到姑母高雪雪那边复命。算盘打了半响,得出的数字跟高静媛在后面写得一模一样。
“你只计算了酒和大米?为何,能跟姑母说一说么?”
“其他柴火、蔬菜、鸡鸭、猪羊、瓜果,都是临时才卖,数量多且杂乱……”
还没说完,就见在美人灯下提笔写字的刘亦守飞快扫过来一眼,高静媛充当他是空气,继续说道,“……次数频繁,能动的手脚也有限。当然,也不乏胆大包天的,以次充好,假买假卖,只是不如酒的差价大。还有米面,三个月购买一次,一次少说百两纹银。价格高,所以不得不慎。”
抓大放小?这也算是管理的一大原则吧。高雪雪很满意侄女儿的大局观,点点头,“很好。你没有吹毛求疵、仗势妄为,记住,管理一大家子不可太过苛刻,失了人心。”
高静媛对这一点不可置否,贪污都成常态了,可不是上位者纵容的?人人都贪,不贪的没立足之地,可不养成一窝吃里扒外的奴才?
她知道厨房是刘家最大“贪污犯”聚集地,因为下手的空间太多了。一个鸡蛋三分还是两分,谁会查?而一天刘家上下那么多人口,用掉多少鸡蛋,一个月累积下来……操作的空间连不识字的人也懂得诀窍。
之所以连算都不算,因为她知道,算了也无用。凭自己的年龄,想插手管理厨房?做梦呢!高雪雪压根没想过让她真的抓到厨房里的“硕鼠”,大约教育的想法多过其他吧!
这时,刘亦守忽然开口,“听说你把其他账簿都给了卫家表姐和表妹?”
高静媛转过头,笑眯眯的,“是啊?你也知道了?是她们恳求我,想帮我的忙呢!人家笑脸对我,不好意思拒绝啊!”
刘亦守别扭的转过头,嘟囔的说,“就知道你不怀好心!”
说实在的,他对卫家表姐表妹的好,多半是同情她们,每次看到她们处心积虑的对付高静媛,都有一种为她们智商捉急的感觉。比如这次,太可怜了,难道以为从高静媛手中“夺”走了一部分账簿,就能证明自己会算账,得到他母亲的欢心?分走一部分宠爱?
也太愚蠢了点吧?
心烦意乱下,一张大字练到最后因为心神不定,写坏了一笔,无奈的只有撕掉,重写。
偏高静媛太坏了,跟高雪雪汇报完了,就悄悄的走过来,趴在他的桌案上看他写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被她的大眼睛一闪一闪的注视着,落下的字不是胳膊比腿还长,就是歪歪扭扭,跟喝醉了似的。
“你干嘛啊?”
“看你啊!”
“你……好端端看我干嘛?”刘亦守没有好气。可随后,他就生气的发现,周围静悄悄的,不仅他的母亲高雪雪,连侍奉婢女也不见了!这是神马情况?
可高静媛还是笑,笑得如春花灿烂,亲自从茶碗倒一点茶水到砚台里,慢条斯理的磨着墨,“继续写呀,我来伺候你。”
刘亦守的神经高度紧张,一双眼睛警惕的盯着高静媛,如同对待生平大敌
“你,你到底有什么阴谋!”
“人家好心好意伺候你写字,怎么是阴谋呢?”
“哼哼,你也会有好心的时候?我不如相信太阳会打西边出来!”刘亦守极度怀疑,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开始和谈,“见好就收啊?我最近都没怎么招惹你……”
“怎么没有?”松烟墨在砚台用力一滑,飞溅出来的墨汁正好滴落到刚刚写好的大字上。刘亦守顾不得心疼,全神贯注谈判上,
“……好吧,也许有我没注意的地方。你说,说了我好改。”
高静媛的脸上没有露出得意之色,淡淡的叹口气,“日出日落、春去冬回,日子过得太平顺、太无聊了,虽然有两个对手挺好玩的,可你知道么,我最讨厌自己碗里的肉被人觊觎!”
“我不是你的肉!”刘亦守弱弱的反驳。
松烟墨啪嗒断了。
反驳声音彻底消失。
刘亦守立刻咧开嘴勉强的笑了下,抬着头,眼睛晶晶亮,做好了完全准备——什么条件,只要你提。
高静媛却又不急着继续自己的“调教夫君”的大工程了,双手托腮,一副天真烂漫状,“两位表姐看到厨房的乱账,她们会不会以为抓了大把柄,一条一条的捅出来呢?又可以立威,又可以在姑姑姑父面前刷新存在感,还能打压我,证明才华比我高,呵呵!”
刘亦守的表情瞬间扭曲了下,心里明白高静媛是故意的。不然凭她的聪慧,区区账目能难得了她?要什么帮手啊!
“寄人篱下已经很可怜了,何必呢!”
高静媛听得“寄人篱下”四个字,脑中立刻想起清高脱俗的林妹妹,呸呸!卫家表妹能跟世外仙葩相比么?撇撇嘴,
“人啊,贵在自知。既然寄人篱下,就不要越过主子行事。我都没表现什么,要她们狗拿耗子?不过,”高静媛的唇角露出一个微笑,“我真是期待呢!要是出了事情,我准你帮她们说话求情。可要是许了什么不该许的诺,你知道我的手段的!”
“我叫小宝天天抓毛毛虫,剥了肠子拌在你的饭里!”
史上最可怕的威胁,刘亦守光是听,就抖了三抖,提不出任何反抗的心思,“好嘛!你别吓唬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