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成精or成仙
孟晓下午才来的学校。
洛一鸣看她脸色不大好,默默递过去一盒鱼罐头。
孟晓心不在焉接过,然后直直地看着洛一鸣,张嘴想说什么,又吞回了肚子里。
她看着手里的鱼罐头出了一阵神,牵起嘴角扯出个笑,“你还去那个便利店呢。”
洛一鸣:“没有,最近都没去。”
孟晓看她一眼,“也是,毕竟霍大哥最近也顾不上看店了。”
洛一鸣:“协会工资很低么,衍哥怎么还要做兼职。”
她这段日子大致了解到:
协会在灵族是一个权威且壮大的机构——好单位。
霍衍领的组长头衔,大概是二把手的位置——金饭碗。
所以这样一个在好单位捧着金饭碗的同志到底为什么会在便利店里打工……对此,洛一鸣委实感到费解。
孟晓被这么一问,哭笑不得:“这个问题问得好。这么说吧,你衍哥的工资构成大致有这么几部分:第一,协会发放的职员工资,也就是顾会长给的。顾会长,出了名的慷慨阔气。你衍哥,众所周知深得领导赏识。所以,钱肯定少不了。第二,广大灵族人民群众的打赏。这个,就得好好说道说道了。霍大哥凭借着他过硬的业务能力和极具迷惑性的俊美脸蛋,打下了广大且坚定的群众基础,尤其是女性群体,上至七十岁老太太,下至三岁小女孩,无一幸免……”
孟晓的措辞逐渐变得阴阳怪气,语气愈发的咬牙切齿,洛一鸣弱弱地打断她:“为什么我闻到了一股酸味……”
孟晓坦然承认:“没错,我就是嫉妒他!那家伙摆个臭脸营业也能赚外快赚得风生水起水深火热,我勤勤恳恳出任务没有小费就算了,时不时还得给人赔偿精神损失费——天道不公,不公至厮。”
洛一鸣发现最近孟晓的成语运用有走火入魔的趋势:“水深火热不是这么用的……”
孟晓:“这个不重要,谢谢。”
“好吧。”洛一鸣疑惑,“精神损失费怎么说。”
孟晓直视洛一鸣的眼睛,惆怅道:“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一鸣你一样能够承受住本姑娘这摄人心魄的美眸的。”
洛一鸣:“摄人心魄这个词在这里用得很妥帖。”
孟晓:“……你的关注点真的要这样一直放在我的用词上吗。”
洛一鸣歪歪头,找回重点:“你们还能赚外快的么。”
孟晓:“当然。猎灵师保护族人免受恶灵侵害,其实差不多相当于警察,只不过体制相对松散许多。而且我们大多数都比较爱钱,小费给得多的委托人,发出的委托一般都接得殷勤些。当然,像你衍哥这样的明星猎灵师除外,他看心情接单,反正被他接了单的族人都恨不得拿小费砸死他。”
洛一鸣:“请你控制一下自己。”
孟晓撩了撩眼皮:“抱歉。金钱使人计较,嫉妒使人失态。”
洛一鸣觉得有意思:“你们这个模式,很像滴滴抢单。”
孟晓点头:“是差不多。”
洛一鸣:“有服务评价系统吗。”
孟晓:“有,但就是个摆设。一般没有人会给差评。”
洛一鸣:“为什么?”
孟晓回忆往事:“有一次我们组里有个小哥哥被给了差评,然后闷闷不乐。为了安慰他,之后只要有那个人的单,大家都抢着接。当然我们不会拿委托人的性命开玩笑,但是完成委托之后,他会收到来自我们的亲切恐吓:亲,请一定要给我差评哟,看我下次会不会晚一秒到哟。”
洛一鸣:“……”
孟晓:“不是有这么一句话:顾客是上帝?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给了我们这样对待上帝的强硬底气。”
洛一鸣:“明显是竞争过于匮乏所形成的的垄断市场给了你们底气。”
孟晓:“我就假装听懂了的样子。”她把抱着的书包塞进抽屉,一边翻找一边问:“一会儿是什么课来着。”
洛一鸣:“老张的课。”
孟晓拿出语文课本拍在桌上:“总之,你衍哥完全不缺钱。至于为什么要去做兼职……大概是体会人间疾苦吧,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到其他合理的原因了。”
这个理由也很不合理好吗……
孟晓:“说起来,他好像是有这么个习惯,会四处看风水,然后在风水好的地方呆上那么一阵子。”
洛一鸣试探地:“莫非是要吸收天地之精华,日月之灵气……”
孟晓点头赞同:“很有可能,说不定哪天霍大哥就成精了。”
“……”难道不应该是成仙吗[・_・?]
洛一鸣:“对了,昨天晚上找到那些人了吗。”
孟晓:“说到这个,他们好奇怪。一见到我就和见到鬼一样,吓个半死。搞得我反而不好出手。然后霍大哥让他们老大自己掌嘴十分钟,掌嘴过程中还让人狠狠揪紧那位老兄的头发,我在边上围观,都感觉头皮隐隐作痛……”她的神情略复杂,“说起来,我虽然在霍大哥手底下做事,也听大家说过他有些手段,但没有亲眼见过,没想到是这个路数的——也不算狠,但是古怪,透露着微妙且浓厚的变态气息。”
洛一鸣略怔。
孟晓见她神情,笑了:“我这也算说你衍哥坏话了吧,你怎么也没半点反应。不应该:衍哥很好,衍哥都对,衍哥万岁……吗?”
洛一鸣回过神来,话锋一转:“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最难升职吗。”
孟晓:“让我来猜一猜……莫非是,我这样的?”
洛一鸣点头:“那些平步青云的人,就算在背后,也始终记得歌功颂德说领导好话,而不是像你这样非议上司。”
孟晓:“一鸣你一点也不像个尚未出社会的稚嫩高中生,是什么让你被如此扭曲的价值观所侵蚀。”
洛一鸣:“……”
她默了默,仔细去瞧孟晓面上神色,道:“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从她坐下来那一刻开始,洛一就觉得不对。但是看她不太想说的样子,便也没有问。
但是她果然还是忍不住想知道……
孟晓无意识地摩挲着课桌上的鱼罐头,叹了口气刚想说话,只见洛一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下子把桌子上的罐头抓起来塞进了抽屉里——发出“咚”地一声闷响。
洛一鸣给她使眼色:“老张iswatchingyou。”
第四十五章 会长失踪啦
孟晓:“……”她斜斜瞟了一眼从窗外无声飘过并眼观八方的班主任,轻声说:“sorry啦。不过这不是还没上课么……”
“其实吧,老张天天这样打游击似地暗中观察我们,辛辛苦苦勤勤恳恳,不给他抓住点什么,总觉得挺……过意不去的。”孟晓撇嘴。
洛一鸣黑线:“你的逻辑显然有问题。一种劳动完全没有创造价值,首先要考虑的不是如何让它产生价值,而是反思它本身是不是根本就没有价值。”
“……说人话。”
“老张应该趁早放弃这个无聊的侦查活动。”洛一鸣问她:“你刚刚想说什么。”
孟晓愣住,“啊,对,我刚刚想说什么来着?”
洛一鸣:“……”
“对了……顾哥失踪了!”孟晓一拍桌子,“昨晚上突然失联,找了一整夜,没有音讯。”
洛一鸣默了片刻。
她问道:“顾哥昨天穿什么衣服来着。”
孟晓一愣,想了想,“呃,记不清了……”
洛一鸣沉吟:“那你有顾哥的照片么。”
“呃,好像没有……”
“你们真的是朋友吗=_=”
“你这么一问,我觉得可能并不是……”孟晓毫无底气,“不过你要他照片做什么。”
“贴寻人启事。”
“……”孟晓黑线,“会长这么大一人了,走丢是不能够走丢的。霍大哥觉得这事很大可能是教会干的。他一早就去那边了,看样子是要搞个大事情。”
她看着有些忧虑:“其实,你衍哥最近很有些奇怪。他之前不这样的,怎么说呢,感觉不太稳重。尤其对教会,好几次了,一点就着,像在故意找茬一样……其实教会里那群三脚猫,搞些小动作兴许在行,压根掀不起多大浪。绑架协会会长这样的事情接他们一亿个胆他们也不敢做。再说这也没有实质性证据,不晓得霍大哥一直咬着他们不放是什么操作。”她一边摇头,叹道:“很迷了,看不懂。”
洛一鸣似懂非懂,想了想,说:“衍哥总有他的道理。”
“……”孟晓故作正色,阴阳怪气道:“我说小同志你这思想很危险啊,个人崇拜要不得。”
洛一鸣:“……”
***
【“你们谁有会长的皂片!!!”】
群里孟晓吼了一嗓子。
【易初勉:裸皂要么。】
【夏泓:!!!】
【孟晓:!!!】
【洛一鸣:……】
【易初勉:要不要。】
【霍衍:要】
【夏泓:……】
【孟晓:……】
【洛一鸣:!!!】
【孟晓:一鸣宝宝请保持队形】
【洛一鸣:要】
【孟晓:……手动拜拜】
易初勉发送了一张图片。
洛一鸣点开,图上是一碗雪白圆润的……汤圆。
片刻的沉默。
【孟晓:来人啊,请不要大意地给我原地打死这个臭煞笔】
【夏泓:这是个啥玩意儿???说好的裸皂呢???】
【霍衍:这汤圆,黑芝麻馅的吧】
【易初勉:霍组长内涵人。至于你们两个,失望了吧。没关系,我回头一定向顾大会长郑重传达你们对他裸皂的强烈兴趣。】
【孟晓:啧啧,你们两个人@霍衍@洛一鸣】
【夏泓:明明说的就是你@孟晓!关霍大哥什么事!】
【孟晓:哦,是吗,那敢问他说的另外一个是谁呢@夏泓】
【夏泓:……】
【洛一鸣:其实我想看顾哥的证件照…】
【夏泓:哇,狠还是小鸣狠】
【孟晓:我有一种预感,会长要是再不出现,场面即将失去控制】
霍衍:【图片】
那是一张典型的证件照,上面的哥们儿刘海约莫五厘米厚的样子,挑染了时尚的贵妇紫,厚厚的黑框眼镜下的小眼睛闪烁着智慧的光芒,镜头前似乎正在发生着什么有趣的事情,他咧出一个憨厚开怀的笑容,露出一口因为黝黑的皮肤而被衬托得格外森然的大白牙。
【孟晓:哈哈哈哈哈哈这照片无论看多少遍都好好笑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操】
【易初勉:不要说脏话。】
【孟晓撤回了一条消息】
【孟晓:哈哈哈哈哈哈这照片无论看多少遍都好好笑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夏泓:挺好的啊,谁还没有个青葱岁月呢】
【孟晓:这么虚伪的吗,小泓你变了。那么,一鸣宝宝,请发表一下你对这张皂片最真诚无邪的看法】
【洛一鸣:就想问下……顾哥的美白秘方在座各位有谁了解】
【夏泓:……】
【易初勉:你完美地抓住了重点。】
【孟晓:哈哈哈哈哈这个问题有请霍大组长出列解答一下】
【霍衍:个人隐私,不便透露,回头自己问他】
***
洛一鸣觉得很神奇,顾慈现在真的是处于失踪状态吗……
所以在他失踪期间,被抖机灵吐槽,被觊觎裸皂以及……美白秘方。
总之大家关心的各种事情里,并不包括——他的死活。
【孟晓:话说我们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终于有人发现了这个问题。
【夏泓:反正我什么都没说!等他回来,呵呵,你可以脐带一下】
【孟晓:你个小怂货!】
于是俩人开始用表情包激烈互掐,其余人作壁上观。
洛一鸣恍然。
是的,他们笃信,顾慈会回来。
好像他不是失踪,只是暂时迷了路。
***
入夏以后天黑得愈发晚了,大桥上的路灯却还是早早亮起。
对面的路障不知什么时候被撤掉,断掉的护栏已经抢修好,那个白色的影子消失不见。
洛一鸣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可以看到整个车厢。
她在想,从这里走到驾驶座的位置,要多久。
也许比想象中要久。
她的视线扫过车上这些陌生的面孔,大部分面无表情地玩着手机,有时看向窗外,或者和同伴交谈。
看窗外的时候更多一些,还时不时把目光给到驾驶座上的司机。
耳边突然传来婴孩的尖锐啼哭声,洛一鸣视线波动,环顾一圈,却并没看到有孩子的身影。
司机师傅开得不快,停站时间比往常长一点,还会中气十足地喊一嗓子:“还有下的吗!”
零零星星有人回应:没有。
车缓缓启动。
脑海里不断传来幼童的哭嚎声,洛一鸣几乎是落荒而逃一般下了车。
第四十六章 同类
“家长去哪里了。”
“才十岁,小区里的孩子,爸妈离了婚,他妈不像个正经人,少见有着家的日子,孩子想来过得苦。”
“好像有个姐姐。”
“哎呀,早没啦。姐弟俩感情好着呢。都是命苦的孩子。”
“可怜了,遇上缺德父母。”
……
洛一鸣走近聚集的人群,顺着他们的目光往上看。
小区楼层不高,统共八层,这栋的天台上,栏杆上赫然坐着一个男孩子,正是人群议论的主人公。
洛一鸣拔腿跑到电梯口,按下电梯。
指示灯显示停在五楼。
洛一鸣看了眼纹丝不变的指示灯,转身奔向了楼道。
***
吭哧吭哧到了天台,她把气喘匀了,刚想张口,就看清眼前的一幕:男孩坐在栏杆上,吹着口哨,背影悠闲。
而天台上还有另一个人,他正在努力辩解着什么:“小朋友,哥哥真的不是坏人,你先下来可以吗。我们有话好好说好不好。”声音听着像是下一秒要哭。
男孩子这才慢吞吞回过头,“那你告诉我——”
话说一半,他看见洛一鸣,愣了一愣,说:“你怎么来了。”
洛一鸣仔细瞧着吴思远的状态,尽量让自己语气平静,说:“路过这里,顺便过来看看你。”
典型的寒暄式对话。
天台上的第三人:“……”
“你们认识吗。”那人问洛一鸣。
洛一鸣这才看清他的正脸,看了好一会儿,说:“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那人愣了两秒,“你这么一说,好像是见过。”
于是二人面对面陷入了沉思。
坐在栏杆上看着二人大眼瞪小眼的吴思远:“……”
洛一鸣终于想起来。这人是图书馆里那位清秀小哥,有几次还在学校里擦肩而过,总觉得面善,但一直想不起来。
“……郑兆阳?”她终于在记忆里搜索出一个名字。
清秀小哥张了张嘴,维持着嘴微张的状态大概五秒,洛一鸣于是接道:“我是洛一鸣,上次忘了自我介绍。我们在图书馆附近见过的,你见义勇为那一次。”
郑兆阳恍然:“原来是你。”
坐在栏杆上看着二人寒暄甚欢的吴思远:“……”
他终于出声打断道:“你们是不是应该理我一下。”
洛一鸣扭头看他:“那采访一下,你坐在那上面莫不是想寻死?”
吴思远翻个白眼:“才不是。”
洛一鸣:“无论怎么看都是好吗,请给我一个解释。”
事情是这样的:
吴思远回家路上机警地发现有人跟踪他,他于是不敢直接回家,而是上了天台。
然后把天台的门上了锁,想着等那人走了再回去。
谁想这门锁历经风吹雨打,早已坏了,被那人轻轻一撞就开了。
小孩慌了,往天台边上跑。那人以为他要跳楼,吓得不轻,并不敢靠近,而是小心翼翼开始做起了他的思想工作。
吴思远没料到是这个发展,于是索性攀上栏杆,掌握主动权,盘问起他跟踪自己的事情来。
然后洛一鸣就来了。
她叹了口气:“你先下来。”
谁知吴思远说:“我不,除非他讲清楚为什么跟踪我。”
洛一鸣于是眨着眼看向郑兆阳,表示愿闻其详。
郑兆阳欲言又止,最终说:“这事说来话长,而且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
洛一鸣:“长不长你也姑且说着,信不信我们会看着办的。”
吴思远附和道:“就是,快说。”
***
“是这样的,我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也就是说,我不小心看到了你身边的一些东西,然后不放心,就一路跟过来了。真的,我没有恶意的……完全没想要伤害你。”郑兆阳这一段话讲得十分艰难,而且……不知所云。
听他说完,吴思远默默地从栏杆上爬下来。
他走到洛一鸣身后,拉了拉她的衣角:“你朋友没事吧。我还以为他是个变态跟踪狂人贩子什么的。”
洛一鸣扶住他的肩膀,用力握了握,不动声色地长长舒了一口气,解释道:“他不是,你误会了。”
她的腿其实一直是软的,直到手搭上吴思远的肩膀,才渐渐恢复力量。
吴思远:“嗯,原来他只是一个精神病。”
“……”
“……”
吴思远:“说起来你的朋友都好奇怪,上次那个红眼病的姐姐也是。”
洛一鸣再次试图解释:“她没有红眼病……”
吴思远表示并不感兴趣,他打断道:“不管怎样,你朋友都让我受到了严重的惊吓,你是不是应该有点表示。”
洛一鸣只好顺着他说:“应该应该。”
吴思远大爷一般摸摸肚皮:“我饿了。”
洛一鸣:“想吃什么。”
吴思远:“螺蛳粉。”
“……”
***
洛一鸣:“下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不要再爬栏杆了,很危险。你可以直接报警。”
吴思远:“我的手机被偷了。再说我要是报警了,你朋友不就被抓起来了。”
郑兆阳:“话不是这么说。不管我是不是真的坏人,你都要报警。剩下的事情你不需要担心,警察叔叔会处理的。他们绝对不会放过坏人,也不会冤枉好人。我如果被抓,当然会证明自己的清白。”
吴思远眨眨他的小眼睛表示怀疑:“怎么证明……说你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么?”
郑兆阳:“……”
“你们的螺蛳粉好了。”服务员指着其中一碗,“这碗是没放辣的,请问是哪位的?”
洛一鸣接过来,搁在吴思远面前。
吴思远一脸不高兴:“为什么我的不加辣?”
洛一鸣看一眼他头上包着的一圈纱布:“你还没拆线,要忌口。”她想到什么,“你不会这几天都在乱吃东西吧。”
吴思远因为不高兴撅起的嘴这时垮下来,他的声音低低的:“没有。洋洋哥哥说了不能吃油腻不能吃辣。”
洛一鸣闻言,默了默。
她本来还想问有没有按时去医院换药。想来周洋一定是带着他去了的。
“医生有说什么时候拆线么。”洛一鸣一面把漂在吴思远碗面上的油花捞走,一面问道。
吴思远:“大后天。”他十分嫌弃地看着洛一鸣动作,“哎你别把我酸笋捞走了!”
洛一鸣并不理会,见差不多了,把碗推过去:“吃吧。”
说着一抬头,就看见对面郑兆阳端坐着,面带微笑看着这边,并没有动筷子。
第四十七章 B613
洛一鸣眨眨眼:“你怎么不吃……”
郑兆阳笑了笑:“等你们一起。”
要是换个人这样,洛一鸣也许就会觉得对方太过矫揉造作。
可郑兆阳此时坐得腰杆笔直,笑得如沐春风,声音温和清爽,姿态实在是优雅又大方,不由得就让人联想到四个字:谦谦君子。
别的不说,孟晓看男人的眼光确实毒辣。洛一鸣想到这里,顿时一囧。
她拿起筷子,抬了抬手:“吃吧,小远说这家的很不错。”
说着,就听见旁边孩子嘬粉嘬得唏哗响。
反观郑兆阳,手里的筷子端正如笔杆,斯斯文文地低头吃着,几乎没出什么声响。
洛一鸣用胳膊肘碰了碰一旁的吴思远:“吸溜声小一点,大家都在看你。”
吴思远僵了一僵,抬眼看看四周:“你骗人,根本没人看我。”虽然这么说着,可吸溜声明显小了下去。
郑兆阳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
他笑着看过来:“吃东西要讲究,一讲究口味,二讲究吃相。口味没有标准,青菜萝卜各有所爱,对自己胃口才是王道,不然,山珍海味也食之无味;吃相须得自己舒服,否则就算再得体也是糟蹋美食。所以,不用在意他人目光,全心全意享受美食才是最要紧的。”
话音刚落,吴思远的嘬粉声立刻重振旗鼓。
洛一鸣:“……”
郑兆阳抬手招呼服务员:“美女,这边要一碗绿豆汤。”
果然,她就猜到郑兆阳消受不来这种重口的美食……
***
洛一鸣每每吃粉都爱冒汗,她正擦着脑门儿上的汗珠,就看见吴思远抬头说道:“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洛一鸣:“你不也没说话。”
吴思远:“……”
郑兆阳小口喝着绿豆汤:“你们看新闻了吗,今天滨江大桥上的公交坠江事故。”
洛一鸣余光瞥一眼吴思远,他明显身子一僵。
洛一鸣:“嗯。说是乘客玩手机坐过站,推搡打骂公交司机还抢方向盘。”
郑兆阳:“很多时候,闹剧和悲剧其实不过一线之隔。”他似有所感,“其实,当时车上如果有人站出来制止,结局也许会不一样。”
洛一鸣默了默,说:“也许有人站出来,只不过已经来不及了。”
吴思远全程很安静,一直没有说话。
也许是粉过于烫了些,洛一鸣时不时听到他在一边小声吸鼻子的声音。
***
三人吃饱喝足从店里出来,浑身上下都是螺蛳粉那销魂的味道。
最后还是郑兆阳抢着买了单,说是为自己的冒失赔罪。
他对吴思远道歉,态度那叫一个诚恳,仿佛犯下了什么弥天大罪。
吴思远反倒不好意思起来,“算了。你也被我吓到了不是么,我们扯平了。”
这就是小孩子的逻辑:你有错我也有错,好的,世界和平。
“不早了,你先回吧,我送他回家。”洛一鸣对郑兆阳说。
郑兆阳:“我送他吧,你是女孩子,还是早点回去的好。”
洛一鸣:“没关系,我家离这里不远。”
郑兆阳:“我家也不远的。”
两人各不相让,一时僵持不下。
这时抢手的吴思远开口了:“那就你们一起送我回家好了。然后郑哥哥再送一鸣姐姐回家。完美。”
说完挤眉弄眼。
洛一鸣:“你眼睛抽筋么。”
吴思远垂眼撇嘴。
郑兆阳倒是很自然,“那走吧。”看样子是认真地要一起。
洛一鸣嘴角略微抽搐:“不用这么麻烦,你先回,我大不了住他家,反正之前也常去玩儿。而且小远今天不是吓到了么,回去我好好哄哄他。”
一通胡扯完,洛一鸣“慈爱”地看向吴思远。
吴思远没说话,默默翻了个大白眼。
郑兆阳走了。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走之前他看自己的那一眼,洛一鸣总觉得有几分古怪。
***
吴思远家门口——
因为傻孩子又没有带钥匙,洛一鸣只好打了小广告上的电话,然后两人坐在楼梯口等。
洛一鸣看了眼吴思远明显肿起的眼皮,“要不今晚去我家住吧。”
“不要。”吴思远拒绝得很干脆,“你不回吗,我可以自己等。”
“刚刚不是说了,我在你家住一晚。”
“不要。”吴思远再次坚定地拒绝。
“就要。”洛一鸣面无表情道。
吴思远:“……”
吴思远:“其实有件事我很一直好奇。”
洛一鸣:“什么。”
吴思远:“我姐是初中生,怎么会有你这种小学生同学。”
洛一鸣:“……我高中了,谢谢。”这孩子一定是故意的( ̄ー ̄)
一阵沉默。
“你是不是听说了。”吴思远突然话题一转,说。
洛一鸣:“什么。”
吴思远:“洋洋哥哥不在了。”
洛一鸣:“……嗯。”
吴思远:“你知道小王子吗。”
话题跳得太快,洛一鸣有些懵,“好像知道。但不知道我们知道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吴思远:“他是个外星人。来自B612号小行星。”
见他突然不说话看着自己,洛一鸣:“……然后呢。”
吴思远皱眉:“所以是不是同一个人。”
洛一鸣愣了愣,道:“是的,好巧,就是同一个人。”
“洋洋哥哥说小王子是他的朋友,他总有一天会去找他。”吴思远看过来:“你是知道的,小王子离开地球的时候,没能把身体带走,因为太沉了。”
洛一鸣:“是的,我知道。”
吴思远:“所以,洋洋哥哥是不是也是这样。虽然他并不胖来着。”
所以小王子在你心里的形象原来是个两百斤的大胖子么……洛一鸣狂汗。
她想了想,说:“灵魂是很轻很轻的,连一根头发丝都带不走,更不要说整个身体了。”
吴思远:“所以他也去了B612号小行星吗。”
洛一鸣:“也许吧。”
吴思远:“可是那里不是只住得下一个人。”
“……”洛一鸣噎了一噎,“那可以住B613嘛。”
吴思远碎碎念,“那我住B614,就又和他做邻居了。”
好像没毛病。但洛一鸣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然后她就听见孩子着急地说:“可我要是去晚了被别人先占了位子怎么办?”
“!”洛一鸣被自己口水呛到,咳了咳,立即说:“这个完全不同担心,B613很大,超级大,去什么614。再说你洋洋哥哥肯定会给你留好位置的。”说完还是不放心,补充道:“而且只有努力活到最后一秒的人才能去那里,心急的去不了。”
吴思远若有所思:“所以洋洋哥哥可以去。他其实最近都很不开心,但他还是很努力地去上学。”
洛一鸣静了静,“对,他可以。”
片刻的沉默。
吴思远突然说:“那……吴婷婷也可以吗。”
洛一鸣一怔,神色有一瞬间的闪烁,最终她轻声道:“当然。吴婷婷也可以。”
第四十八章 一车十八人
回去的路上,洛一鸣脑海里总是会浮现吴思远坐在高高的天台上的身影。
她有个奇怪的念头。
坐在上面的时候,会不会有一秒,就一秒,在那一秒里,吴思远想过就这样一跃而下,就这样,放弃这个对他并不友善的世界。
又或者,在那声啼哭响起之前,在起身走向驾驶座准备制止那场荒唐的争执之前,在冷眼旁观的那整整十分钟里,周洋在想着什么——
野蛮可耻,暴力有罪,可冷漠和懦弱又何尝无辜。
他终于受够了这个世界的丑陋嘴脸,终于不再挣扎也不再幻想,他甚至恶意地设想着,就这样让这节车厢载着野蛮、暴力、冷漠和懦弱,这些荒唐至极的人性,笔直地开往地狱也未尝不是件痛快的事情……那十分钟里,他是否这样想过。
直到那一声嘹亮的啼哭让他瞬间惊醒。
那是属于新生儿的惊啼,稚嫩脆亮,像是生命的呐喊,振聋发聩。
洛一鸣看到他一次次从座位上站起,一次次朝着驾驶位走去,脚步踉跄。
一次又一次,无尽的循环。
可是每一次,他都止步于同一个距离,再前进一步也不能。
他在那个距离定格住,眼睁睁看着世界在眼前倾覆,一次又一次。
车子撞击护栏冲下大桥的一瞬间,一车十八人,除了恐惧之外,眼睛里似乎还有其他的一些情绪,一闪而过。
透过另一双眼,她看不真切。
真切的,只有天翻地覆的世界。还有那清脆的哭声,过于清晰,清晰得让人心痛。
所有人都在关心他们是怎么死的,似乎没有人在意他们曾经怎样活过。
好在,留下来的人,坚强又可爱。
吴思远,这个孩子会永远记得,那个人曾怎样努力地活过。
吴思远最后轻轻问的那句:“他们为什么都要这么快离开呢。”
洛一鸣没有回答。
他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是这个世界不够好吗?是自己……不够好吗。
问题的答案只有吴思远自己才能找到,她给不了。
可她大概能够预见这个男孩将会找到怎样的回答。
B613号小行星,还有比这更烂漫的告别吗。
这个世界很好,因为有他这样好的孩子。
***
在洛一鸣看到的属于周洋的记忆里,在那个由辜负与被辜负、霸凌和欺骗、虚伪和痴念勾勒出的灰暗世界里,有个亮堂堂的角落,那里住着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仰着头看他,歪着脑袋对他说:“喜欢为什么不能说出口,喜欢是件坏事吗。那我有一件很坏的事要对你做。”
她听到周洋带着温软笑意的声音:“小远,你慢一点长大好不好。那样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做坏事了。”
到头来,他最放不下的,是这个孩子。
周洋应该知道,洛一鸣能够满足他的愿望。可他并没有来找自己。
和游灵对视的那一刻,洛一鸣会在对方眼里看到他这一生的纷乱缩影。
而游灵,会被唤醒灵识深处的执念,而他几乎立即就知道,这个唤醒自己的人,就是能够成全自己的人。
洛一鸣以为,周洋或许会想要再来看吴思远一眼。
可他没有。
大概是因为这孩子真的很叫人放心吧。
在刚才他们等开锁的二十分钟里,吴思远催促她早点回家统共十次——是的,她留意数着了。
临走时候还交代自己到家了给他打电话,语气老成。
想起来自己手机丢了,又报上一串家里的座机号码。
何止叫人放心,小小年纪,怎么会这么爱为人操心。
洛一鸣这么想着,哑然失笑。
脚下踩到一粒小石子,她微微崴了一下。
洛一鸣低头,抬脚将石子一点一点踢到路边的树底下。
抬头惊觉自己不知不觉间竟来到了便利店门口。
***
她偏头往里看,霍衍没在,收银台前是一个斯斯文文的小哥哥。
洛一鸣推门进去,草草逛了一圈,拿了两提酸奶和两只鱼罐头。
见她抱着东西在货架里缓步张望,收银小哥跟过来:“这位同学,请问需要什么?”
洛一鸣:“你们这儿有电话手表吗。”
小哥微笑道:“不好意思,没有呢。”
“好吧。”洛一鸣于是抱着东西去收银台结账。
她发现这个小哥的手很好看,手指纤长白净,十分秀丽。
小哥把东西装袋,看了她两眼,笑着说:“这么晚还逛街呀。”
洛一鸣看一眼对面墙上的挂钟,九点一刻,回道:“也还好,不太晚。”
说着付了钱,提上东西往外走,就听见小哥这时候说:“早点回家哦小妹妹。”
洛一鸣的脚步停住,回头定定看着他。
小哥被看得一愣,“怎,怎么了……”
洛一鸣耸耸肩:“没怎么,就是觉得好像全世界都在催我早点回家。这句话我今晚听了十几次了,从各种人嘴里。”
小哥失笑,“是吗。我们老板交代的,说看见小学生晚上过来逛的话让催着点回家。最近人贩子挺嚣张的,小朋友你还是小心一点。”
洛一鸣感觉心跳忽然加快了。
她开始消化这句话:他们老板=霍衍,小学生=自己,让小哥催自己回家=关心自己。
是的,就是如此,她觉得自己阅读理解必须满分。
洛一鸣静了几秒,对小哥说:“好的,我这就回家。”
她脚步轻快地推门离开了。
***
喜欢是件坏事吗。
当然不是。
她其实想过,像周洋这样有想法的孩子,要么成佛,要么成魔,终归是要走向极端的。两条路之间不过一线之隔,甚至后者要更水到渠成一些。
好在,人不是一下子就绝望的。脚下或许是深渊万丈,但只要有一双手抓紧自己,就不至于粉身碎骨。
好在,有人牢牢抓住了他。
第一个抓紧他的是许明宇。而就在周洋想着将那双手握得更紧一些的时候,许明宇松了手。
第二个抓紧他的是吴思远。在小远看来,周洋是自己可以依赖的温柔大哥哥。可于周洋而言,他在拉这个孩子一把的同时,何尝不是在拉自己一把:不被这个世界所善待的话,也没有关系,他们大可以善待彼此。
很多时候我们觉得自己是被抓紧的那个人,却不知道自己也正被人当成救命稻草。
其时以为自己被抛弃了,却不知也有人正在被我们放弃。
这样的羁绊,洛一鸣看过那样多,以为自己已经看得很明白了。
喜欢当然不是坏事。
因为各种原因这两个字无法说出口。坏不在喜欢,坏在让我们畏首畏尾言不由衷的那“各种原因”。
将一颗真心剖白了却寂寂无回音。坏也不在喜欢,坏在那份汲汲营营于回应的执念。
她也许奢求,但并不敢奢求一声回应。
她妄想了这么久,却从未妄想过一个结果。
或者说,于她而言,没有回应,没有结果,就很好。
像现在这样就很好,刚刚好。
第四十九章 功德无量
夜色渐深。戴着鸭舌帽的少女在街头游荡。
桥头,巷口,路灯下,广场旁,都有她的身影,每一处只稍作停留,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眼睛,只见她举着手机嘴唇开合,似是在自言自语。
白色T恤,水洗蓝牛仔裤,分明是明快的颜色,在她身上却奇异地像与夜色融为一体,加之身材过于瘦小,存在感便更加微弱了起来,很难吸引寥寥行人的注意。
所以那道一直紧跟着她的目光便显得格外芒刺在背——洛一鸣终于停下了脚步,倏然转向往回走,推起帽檐,走到惊慌失措的拙劣跟踪者面前,打招呼道:“好巧,你家也住这边吗。”
郑兆阳十分错愕,尴尬地摆手,“没有,我……我散步。”然后他惊讶道,“你家在这边吗?”他记得昨天洛一鸣说她住在吴思远家附近。
洛一鸣:“不啊,我家不在这边。”
郑兆阳:“?”
洛一鸣:“我刚那么说只是给你个台阶下,按照套路你应该答:是啊,这么巧。然后我们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各回各家。”
“……”郑兆阳局促起来,五秒后,说:“是啊,这么巧。”
洛一鸣:“……”
洛一鸣:“可以请问你为什么跟着我吗。”
郑兆阳微赧:“放学时候看见了你,就……跟着了。”
洛一鸣黑线:“……”
不想说就算了,好歹找个稍微有点诚意的说辞,她才能顺着敷衍过去不是……
他自己似乎也觉得这个因果关系过于牵强无诚意,便又试探着道:“或许,你是不是也能看见——它。”
郑兆阳伸手往旁边一指,洛一鸣压了压帽檐。
旁边立着一只游灵,她低头能看到对方的脚趾。
洛一鸣拉着郑兆阳走开一段距离,确认周围没有游灵后,推高帽檐看着他,说:“没错,我能看见。”
郑兆阳神色一震,他张嘴欲言,嘴唇似乎因为过于激动而微微发颤,张了一会儿重又合上,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想等情绪平复之后再说话。
洛一鸣看着他静静等待下文,郑兆阳旁若无人开始调整情绪。
于是二人就如是,面对面地陷入了凝滞的沉默。
洛一鸣尝试着打破这种沉默:“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郑兆阳:“不,你不,不知道。”说完觉得不妥,又补充道:“不,不好意思,我过于激,激动了。”
洛一鸣:“没关系,我懂你。”
郑兆阳:“不,你不,不懂。”
洛一鸣:“……那个,没有冒犯的意思,我记得你原来好像不结巴。”
郑兆阳讪讪地:“我一,一激动,就,就结巴。”
“我一直以为,只有自,自己能看见它们。没,没想到还有人和我一样。”他的眼眶略微湿润。
这种原以为自己是地球上唯一的外星人,猝不及防与另一个外星人进行历史性会晤的即视感是怎么回事……
洛一鸣:“我之前也是这么觉得的,但其实像我们这样的应该不少。”
郑兆阳眼含热泪,笑道:“你不,不觉得这样的时刻应,应该有一个拥抱吗。”
洛一鸣:“这个就……”
“免了吧”三个字还没有说出口,就被对面的人抱了个满怀。
好吧,原来刚刚并不是一个问句。
郑兆阳抱了好一会儿,终于松开。
他热泪盈眶,就这样瞧着洛一鸣,面上神情激动又欣喜。
那个……这仿佛见到了失散已久的亲人的氛围又是怎么回事?
洛一鸣被他瞧得不自在。郑兆阳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干咳了两声,他看着洛一鸣的鸭舌帽,欲言又止:“不过,你,你这……”
洛一鸣解释道:“我比较招他们,一对视就缠上来,这样方便许多。”
郑兆阳微愣:“你竟有这样的困扰。我不主动搭话的话,他们倒也不会纠缠过来。难道……”
见郑兆阳狐疑看过来,洛一鸣心里莫名一个咯噔,却听得他说:“难道你就是那种在亡灵眼中自带光芒的人?”
洛一鸣微怔,“还有这种人呢么……”
“我特意研究过这方面,看到过一种说法:前世如果做了善事,积了阴德,这样的人在亡灵眼中,是闪着光的,他们一眼能够辨认出来,并会为之默默祈福。”
洛一鸣:“那我上辈子估计功德无量。”
她这么说着,内心却飘过四个大字:无稽之谈。
郑兆阳笑了笑。
洛一鸣突然道:“你不结巴了。”
郑兆阳一愣,笑道:“好像是的。”
“傍晚,西天落日的金光穿出乌云。空气洁净明晔,枯枝都亮了。”郑兆阳面上因为过于激动而泛起的潮红渐渐褪下去,笑容欣喜畅快。
他的一言一行,总是让洛一鸣想到八个字:端方自持,举止得体。
难得的是并不做作,没有矫饰感。
一激动就结巴还有那么点儿反差萌的意思,此刻莫名其妙突然诗朗诵起来,也没叫洛一鸣感到刻意。
二人竟就这样站在路边聊了这许久。
洛一鸣想起来自己的正事,突然问郑兆阳:“你有空吗。”
郑兆阳微笑着,满脸写着八个大字:但凭吩咐,愿意效劳。
“帮我个忙。”洛一鸣举了举手机,“先加个微信。”
***
三十秒后。
洛一鸣:“收到了吗,我刚发你一张照片。”
“收到了。”郑兆阳看着对话框里的图片出神。
洛一鸣:“图片上的人,帮忙找一下,游灵们神通广大,应该会知道他在哪。”
郑兆阳:“这个人,是你朋友吗。”
洛一鸣点头:“嗯。失踪两天了,家属也不着急,不报警,我只好帮着找找。”
郑兆阳点头:“这人长得挺有辨识度,按理说应该好找。”
洛一鸣略囧,解释道:“呃,本人和照片有一丢丢不一样,要白一些,金丝眼镜,头发也清爽一点,就平常的黑色短发……”
郑兆阳失笑:“看来是旧照。没有近期的照片吗。”
洛一鸣摇头:“没有。”她想了想,“不过应该没有关系,游灵们火眼金睛,要是见着了肯定能认出来。”
郑兆阳不置可否。
洛一鸣:“那我们分头行事,有线索联系我。”
郑兆阳:“没问题。”
洛一鸣:“很好,那再见。”
郑兆阳:“……等一等。”
压下帽檐转身欲走的洛一鸣:“怎么。”
郑兆阳默了一会儿,说:“我们……是朋友了吧。”
洛一鸣想了想,点头。
他笑了笑,看着洛一鸣,说:“那再见,小鸣。”
洛一鸣僵了一僵:“……等等。”她对上郑兆阳的眼神,“你可以叫我一鸣。”
他微愣:“……好的。一鸣。”
第五十章 匹诺曹
洛一鸣推开门,沙发上的人们似乎在等她,听见声音全都望过来——除了闭目养神的某位。
她微怔,说:“我回来了。”
孟晓走过来,“怎么不接电话?”
洛一鸣举了举手机,“没电了。”
孟晓:“下次手机充满电再出门。十一点前必须回家不准乱跑。回不了发个消息告诉我你在哪里。能做到吗?”
“我没有乱跑……”洛一鸣觑着她硬邦邦的神情,立刻改口,说:“能。”
这两天孟晓都没在这边住,易初勉和夏泓一向不过问洛一鸣的行踪。
她没有注意时间,这会儿已经是十二点了——错过了末班车只能骑自行车回来。
顾慈的失踪多多少少让孟晓神经紧张,她会担心,洛一鸣理解。
可是这种家长训熊孩子一般的场面让她非常恍惚,毫无真实感。
孟晓在她面前从没有这么严肃过。
孟晓:“很好。我会让小泓监督你。”
夏泓闻言:“凭什么是我?”
易初勉插刀:“监工必备三大特质:刻薄、爱打小报告以及……闲。凭什么是你你心里没点数吗。”
夏泓:“……”
很好,战场就此转移。
洛一鸣暗自庆幸。
然而夏泓竟然没有立刻怼回去,而是巴巴地看着这边——对他来说,怼回去显然没有看洛一鸣吃瘪重要。
洛一鸣:“……”她于是试图转移话题,看到孟晓的头发,一怔:“你头发回来了。”
孟晓语气平平:“嗯托你的福。”
洛一鸣心里蓦然一个咯噔,下意识以为孟晓知道了什么。恍惚间去看她神色,原来是随口说的。
洛一鸣态度诚恳:“我出去是为了找顾哥,没有乱跑。”
“找他?怎么找。”孟晓微讶。
洛一鸣梗住三秒,说:“贴寻人启事。”她确实顺手贴了几张来着。
众人:“……”
孟晓不知道要说洛一鸣什么,憋了半天,说:“你有心了。”然后想到什么,“寻人启事的话,放照片了吗。”
洛一鸣点头:“嗯。”
至于是哪张照片……孟晓扯了扯嘴角,笑得怪异:“我替会长谢谢你。”
众人:“……”
***
“衍哥怎么也来了。”洛一鸣压低声音问孟晓。
“我撵他来的。来找你睡觉。”孟晓答道。
洛一鸣:“……”
孟晓:“天知道他多久没睡了。今晚辛苦一下,你守他一晚。”
洛一鸣反应过来,答:“嗯。”
“要注意什么,会长都和你说过了吧。”
洛一鸣点头。
夏泓轻拍霍衍的肩,“霍大哥,去我们房里吧。”
霍衍手遮着眼,一动不动,没有要挪地儿的意思,他的声音沙哑:“你们歇着去,不用管我。”
孟晓给洛一鸣使眼色,她走上前,在霍衍身边坐下,动作放得很轻。
她听到霍衍平缓有力的呼吸。
霍衍依然闭着眼睛,放在腹部的手微微抬起,掌心翻转向上,摊开,是邀请的意味。
洛一鸣微怔,然后试探性地伸出左手,放在对方掌心上。
手被牢牢握住,霍衍的掌心温热,厚厚的茧子磨得她有些发痒。
孟晓轻咳一声,“我去睡了,晚安。”
说完对夏泓和易初勉狂使眼色,然后进了洛一鸣房间关上门。
夏泓和易初勉也起身,进房门之前问了一句:“要关灯吗。”
霍衍:“不关。”
客厅很安静。洛一鸣左手被握住,腰挺得板直,脖子梗着。
她微微偏头去看,发现霍衍睁着眼,正看着自己。
他眉宇间透着疲惫,眼睛里布满红血丝,就那样一瞬不瞬地看住自己,眼底似乎有几分探究。
“这样坐着不累么。”他突然开口。
洛一鸣闻言,朝后挪了挪,后背靠在沙发上。
“你很紧张?”
洛一鸣眨眨眼,摇头否认。
霍衍挑眉,紧了紧她的手,“来,跟着我,吸——呼————吸——呼————”
洛一鸣老实跟着做,同时反应过来:她刚刚的呼吸紊乱、紧绷而且急促。
对感官敏锐的霍衍来说,大概就是气喘如牛那种程度。
在霍衍的引导下,洛一鸣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我们好像还没有面对面的像样交流过。”察觉到洛一鸣瞬间绷紧的面部肌肉,霍衍轻轻摇了摇她的手,“放轻松,就是随便聊聊天,谈谈心。”
安抚并没有起作用,这样的霍衍只会让洛一鸣更加紧张——太不习惯了。
霍衍:“你三年级了吧。”
“……对,过个暑假就是了。”她考虑了三秒要不要特意强调是高三,最终作罢——算了,这一点也不重要。
很明显他并不是真的关心自己几年级,这个问题毫无营养,只不过是进入正题之前的流程性问答——奇怪的是人们普遍认为这样的对话会让整个谈话更加自然。
然而洛一鸣对这种一厢情愿的自以为是表示深深的质疑,在她看来,恰恰相反,这些无聊的一来一往的废话只不过证明双方彼此不熟,且至少有一方正感觉到尴尬或者局促,而这种以舒缓气氛为目标的毫无灵魂的机械问答的最终效果往往与其初衷背道而驰。
但霍衍不是这样的人。
姑且不说他从一开始就对自己表现出强烈的“和你不熟也不想变熟”的抵触情绪——也许出于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让他突然开始对自己感到好奇也是有的,谁知道呢。
但霍衍是什么样的人——反正不会是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照顾别人情绪的人。
眼下确实自己的状态不太放松,但这并不应该成为霍衍关注且在意的事情。
诡异。非常诡异。
霍衍:“平时有什么兴趣爱好?”
洛一鸣想了想:“看书。”
“嗯,看书挺好的。童话喜欢看吧。”
不是“喜欢看什么书”或者“喜欢哪个作家的书”这样的开放性问句——说明对方有明确想听到的答案。
至于为什么是童话——总不会是认真觉得自己只能看得懂童话书吧……
想到这里,洛一鸣微囧。
“喜欢。”洛一鸣说。
她想,无论他想听到什么答案,自己大概都会给他。
突然的,洛一鸣就不紧张了。
霍衍:“知道匹诺曹么,他一说谎鼻子就会变长。”
她尽量平静地直视霍衍的眼神,点了点头。
“你也知道,童话里都是骗人的——当然不可否认这也正是它的迷人之处。毕竟真相大部分时候并不是我们所需要的。无伤大雅的谎言反而更受欢迎。”霍衍似乎是无意识地,把玩起洛一鸣的手指来,“好像扯远了。其实,有一种现象叫做‘匹诺曹效应’:说谎的时候,人的鼻子不会变长,而是收缩变小。”霍衍脸上的表情饶有趣味,“我们来玩一个游戏怎么样。互相问对方问题,回答时候可以选择说实话,无伤大雅的谎话也没关系。”
第五十一章 无伤大雅
因为手指正在被玩弄而重新紧张起来的洛一鸣:“……可以不说话吗。”
“不可以,要有礼貌。”霍衍轻轻笑起来。
这个笑很微妙。嘴角勾起的弧度温柔,还带几分逗弄的意味。
洛一鸣觉得自己被这个笑晃了眼,大脑开始有些缺氧。
“无伤大雅的谎话”是个听上去简单但极其微妙且极难把握的命题——不管怎样,都不会是“当机的大脑”的产物。
而且提到“匹诺曹效应”真的不是赤裸裸的威胁吗……意思就是:你撒谎的话,我会知道哦。
很明显,这个看起来轻松随意的游戏并不公平。
然而作弊的那个人表情坦然,似乎毫无所觉。
其实如果要认真追究其本质的话,这甚至根本就不是个游戏——游戏的本质是忘我。
所以,像真心话大冒险这样的存在就应该从游戏界里除名。
可是洛一鸣知道,现在这一刻,霍衍绝对没有在和她玩真心话——他没有在玩,他很认真。
“第一个问题。”霍衍依旧拨弄着洛一鸣的手指,嗓音低沉,“身为守夜人,你能做到对你的契主完全坦白吗?”
洛一鸣默了片刻,反问:“怎样才叫‘完全坦白’。”
霍衍沉吟:“这么说吧——主动坦白自己刻意或者无意间隐瞒了的事情,至少得有这样的觉悟吧。”
沉默的空气里,时钟滴答的声响仿佛在催促着她的回答。
“不能。”
两个字,却好像用尽了洛一鸣全身的力气。
“为什么不能?”
洛一鸣看着霍衍。他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情,对自己上一个问题的回答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而这个问题,也不过是随口那么一问。
你问的每一个问题,我都想给出最诚实最妥帖的回答——即使你并不那么在意。
可是当最诚实的那个回答一点也不妥帖的时候,该怎么办。
洛一鸣躲开霍衍的目光,声音干巴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好的,我了解了。”霍衍表示理解,就像对处于青春叛逆期的女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慈父一般:“我完全没有要打探你隐私的意思。当然如果有一天你想找个人分享或者倾诉,我希望你第一个想到的会是我。顾慈应该有和你说过,契主和守夜人是彼此的‘命定之人’,我们之间的关系,要比其他任何人都紧密——虽然现在你对这点还没什么深刻的认识。当然这主要怪我,我之前对你有些……成见。这个我们可以后续再深入交流一下。好了,最后一个问题——我们之前,是不是在哪见过?”
时机这种东西真的很调皮。
她所有的计划和决心,被这样轻飘飘的一句问话,轻易打乱了。
这一刻,洛一鸣才意识到,过去已然成为了一座枷锁,困住她的同时,也很有可能束缚住眼前这个人。
客厅的灯光似乎太过明亮了,她能清晰地看见自己投影在霍衍充血的双眸中的惶然面貌。
霍衍没有在逼问什么,她却兀自乱了阵脚。
明明是曾经给过自己无数温暖的美好记忆……可是这一刻在他面前被提及,怎么会让她这样心虚。
***
“我之前经常去你的便利店。”洛一鸣如是说道。
霍衍微挑眉——不得不说,他挑眉的时候很好看。
其实任何一点细微的表情都能让他平日里过于冷硬的脸瞬间生动起来。
当然,他面无表情的时候也是好看的,有表情时候是过于好看了。
“丑陋者是意外捡到个瓜葛生命,艳丽者活着才是醒睡咸宜的本分”——这句听上去过于夸张且极端的话洛一鸣很乐意用在霍衍身上。
当所有溢美之辞都不足以表达欣赏时,赞美者往往会不惜以最冷酷的言语去揭开一些无辜者的伤疤——借此来体现他对某种存在的仁慈与偏爱。
洛一鸣很能够理解这种心情。
她有时候会思考这样一个问题,自己向来是个没记性且没长性的人,能惦记一个萍水相逢甚至连姓名都不知道的人长达八年之久,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会不会就是霍衍这张好看的极其有辨识度的脸——谁不喜欢好看的人呢。
霍衍终究没有再问,别过脸,仰首贴在靠背上,下巴上扬,颌线分明。
只见他喉结滚动,说:“到你了。”
洛一鸣怔住,她没有想到自己也能提问。
沉默一阵。
“衍哥你……喜欢吃什么。”洛一鸣看着霍衍,霍衍目光放空看向天花板。
他都不用转头去看,就知道现在这孩子一定又在直勾勾看自己——用那种小狗一般的巴巴的眼神。
他默了默,说:“这题太难了。换一道。”
洛一鸣:“……”
“那我换个问法好了。”洛一鸣不放弃,“喜欢重口味么。”
霍衍:“不喜欢。”
好的,口味清淡。
“酸甜苦辣咸,喜欢哪个?”
“……甜吧。不,咸?算了,不知道。”
好的,酸苦辣拉黑。
“零食喜欢吃吗。”
霍衍嗤之以鼻:“这种东西只有小孩子和精神空虚的成年人才会吃——你觉得我像二者中的哪一个?”
“……”
好的,零食out。
“你已经问了三个问题了。”霍衍提醒道。
他不知道这个孩子为什么如此执着于自己的饮食偏好,从一开始就是。
总不会是把那句老掉牙的“想抓住男人的心就要先抓住男人的胃”奉为教条,虔心践行,所以才这样孜孜不倦地执迷于投喂自己吧……
霍衍嘴角微微抽搐。
洛一鸣抿唇,说:“还有一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她的声音很轻,“衍哥,你是不是……讨厌我?”
霍衍心里微动。
多么孩子气的问题。
但那些没有答案或者发人深省的问题都是从孩子嘴里问出来的不是么。
这个问题要是换个问法: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那霍衍几乎不需要思索,就能够干脆地回答:是啊,不喜欢。
姑且不说自己心肠素来冷硬,就这么个小孩儿:豆芽菜儿一般瘦弱的小身板儿,触目惊心的陈年黑眼圈,一潭死水般的木讷神情——虽说外表看上去稚气未脱,但骨子里活脱脱就是一个暮气沉沉的小老太婆。
无论怎么看,都不讨人喜欢。
那么,讨厌吗。
好像是。但又不全是。
第五十二章 第一印象
只能说第一印象相当重要,这孩子给自己的第一印象太过于恶劣——
沙滩上,浑身湿透的人,因为呛水而剧烈咳嗽,面颊上的分不清是眼泪还是水渍。
她的眼里没有属于获救者的庆幸或者余悸,那是求死者的绝望和痛苦——那么丁点大的人,他甚至怀疑她懂不懂什么叫做绝望,什么才是真正的痛苦。
霍衍脑海里相继浮现出一些其他的画面。
清晨。落地窗前的人,脊背薄的像张纸,笔直地端坐,呆呆望着窗外,就那样一动不动,安静得像一幅画。
漆黑的巷子。奄奄一息的人躺在血泊里,失去意识前看过来的最后一眼,有迷茫,错愕,震惊……唯独没有害怕。
货架下踮着脚扬着脖子的小人儿,吃力地伸手够向那个粉色书包,宽大的袖子落下来,露出苍白纤细的小臂。
午后的树荫里,光着脚的女孩,梗着脖子和对面的亡灵对峙,小脸绷得硬邦邦,说出的话冷漠又坚定。弯下腰去扶膝盖的那一瞬间,却像是整个人都要散掉一样。
无忧树下,被往生藤缠缚着的人,满身的伤痕,狼狈得像只被施虐的流浪狗。望过来的眼神却十分清明,害怕、委屈或者愤怒,统统没有。她很平静,平静里藏着些他看不懂的情绪。从始至终没有呼过一次痛,哼哼都不曾,坚强得像个小怪物。憋着眼泪,还有往肚子里咽血的模样,十分的丑,还有几分刺眼。
路灯下,蹲成一小团的女娃娃,一边眼角红肿着,食指按住一侧鼻翼,有些局促,但非常乖,就算自己下一秒叫她当街挖鼻屎她怕也是会照做。她这个样子几乎叫霍衍差点就要忘记,此前那个把夜宵店闹得人仰马翻的是谁了。
***
每一次,她都是以这样凄惨,狼狈,窘迫,无助,甚至绝望的处境,出现在自己眼前。
人怎么就能点背到这个地步,莫非真应了那句大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巴拉巴拉。
若是如此,这丫头,保不齐要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然而,霍衍看到的是:每一次,洛一鸣都没有给予她这悲壮的命运以基本的尊重。
她似乎早已对这一切习以为常,全然不知害怕为何物,麻木得就像全无血肉。
初生牛犊不怕虎,血泊里摸爬滚打起来的牛崽子,虎口夺脆骨、龙背揭生麟这样的勾当,未必不敢干,但或许懒得干。
苦难于这样的孩子而言,谈不上所谓“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她的悟性就没往这个方向使劲,完全跑偏了,不管不顾自以为是地一头扎进了死胡同。
分明是天真烂漫的年纪,眉梢眼角,动静行止却无不是过尽千帆的沧桑,别扭的紧。
可这能怪她么。
霍衍思来想去,琢磨良久,怎么也怪不下去手。
他突然觉得,这丫头或许懂什么叫做绝望,也晓得什么才是真正的痛苦——虽然这并不是桩值得骄傲的事情。
那晚她在夜宵店里,故意受了那小畜生一个巴掌。当时她的那个眼神,霍衍看得分明,眉头也跟着紧紧拧作一处。
这孩子,深知命运的残酷冷血,同时也深谙利用人性的冷漠懦弱。
同时,对于善意和关怀有时会表现出出奇的迟钝和木讷——他冷眼旁观,也晓得孟晓将她看得极重,可这孩子自己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点。
思及此,她到底没有长成反社会人格,没有做出什么离经叛道的事来,也算是难得。
不过……和自己讲话的时候,她倒还有那么点像个小姑娘模样。
那双平日里大而无神的眸子,在朝自己看过来的时候,竟陡然生出那么几丝盎然的生气来。
虽然他完全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缘故——自己明明从来没给过她好脸色。
顾慈以为,洛一鸣是因为自己救了她一命缔结了灵契,所以产生了好感。
霍衍没有否认。但他知道不是这个理由。
早在灵契缔结之前,洛一鸣就频频来到便利店,虽然一直板着个小脸,但她的心思实在是过于昭然若揭了些。
他本来以为,这孩子是因为五年前的事情——以为是自己救了她。
总之,人类对于救自己性命的对象总是有着莫名且狂热的以身相许情结——霍衍对此深有体会。
可是,刚刚他试探了一句,洛一鸣的回答又不像这么回事。
她似乎完全忘记了五年前二人见过的那一面——这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当时洛一鸣的状态很糟糕,意识并不清醒。
那么,究竟是什么让这个孩子对自己产生了过于执迷且不切实际的情愫。
霍衍不由得回想了平日里相处的种种。
越回想,越觉得这孩子的感情来得莫名其妙。
是的,霍衍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对洛一鸣的态度还……挺坏的。
***
变态都不是突然变态的,反社会的也不是一夜之间就反社会了。
量变引发质变,这都需要一个过程。
那么,这过程里起关键作用的是什么呢——是一根稻草,最后的那根稻草。
霍衍越琢磨越觉得,自己拿的剧本就像是这么一根稻草。
思及此,“讨厌”两个字,无论如何,他也说不出口。
***
过于长久的沉默。
久到洛一鸣以为霍衍已经睡过去了——考虑到他和自己毕竟不是一个物种的,也不是没可能睁着眼睡觉。
洛一鸣已经不再等待答案,兀自望着霍衍的侧脸出神。
这时候,她看见他薄薄的唇动了动:“不讨厌。”
三个字很轻,像是一声叹息。
像是怕她没听清,霍衍偏过头,和她目光相对,又说了一遍:“丫头,我不讨厌你。”
洛一鸣小心观察着霍衍面上神色,瞧了好一会儿,她觉得,那是一张郑重的脸。
霍衍看着洛一鸣的神情,眉毛微微拧起来:什么情况……这模样,怎么瞧着像是要哭?
洛一鸣眼圈一红,鼻子一吸,眼看着眼泪要出来——
然后她使劲儿飞快地眨巴了几下眼,于是……就这么给憋回去了。
霍衍:“……”
怎么说呢,还不如哭出来。霍衍真心见不得这倒霉孩子这副德性,忒闹心了些。
于是他直起腰,偏过身子,抬手就——弹了洛一鸣个脑瓜蹦。
脆响那种。
把人弹懵了,他问:“痛么。”
洛一鸣捂着脑门儿,整个人都是懵的:“痛。”
霍衍:“那哭。”
洛一鸣一哽,愣愣看了他几秒,嗓子眼一堵,眼泪就大滴大滴涌出来。
很好,霍衍舒坦了。
他紧了紧洛一鸣的手:“手拉紧了,不能松开。”
说着,重新躺回去,阖了眼,在洛一鸣哭鼻子的声音中,安稳自若地,沉沉睡了过去。
第五十三章 鼻涕虫
客厅的灯光通明。
沙发上霍衍阖着眼,唇角抿得很平,是睡熟的样子。
反观一旁的洛一鸣,因为担心吵醒旁边的人,此时正十分克制且小心翼翼地吸着鼻子。
她的心情有那么一丢丢复杂。
当听到霍衍那句郑重的“我不讨厌你”时,她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想哭。
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晾在一边其实还能乖巧懂事忍辱负重,但凡来个人一安慰,不得了,瞬间就得哭得悲从中来水漫金山。
不过,哭出来确实舒坦多了。
但是……她毕竟不是活在镜头里的女演员,哭的时候一律美美的泪如雨下梨花带雨。
她哭得挺畅快淋漓。
泪如雨下不假,可涕如瓢泼也是真的。
梨花带雨估计没有,鼻涕花开得那叫一个灿烂。
所以,她现在的状态就是:鼻涕糊了半张脸,但是没法擦。
她的视线第八十八次瞟向茶几上的抽纸。
目测直线距离两米多。洛一鸣决定再试一次。
她收着小腹,微微直起腰,保持被握住的左手不动,脚下蹬着地板,浑身紧绷着,臀部极其有控制地缓缓抬离沙发——洛一鸣的视线依然紧紧看住自己的左手,时刻确保它是纹丝不动的。
她略略侧过身子,重心给到左脚,歪着身子向下,晃晃悠悠抬起右腿,勾着脚尖,使出吃奶的劲儿去够那包纸。
就差一点点……两厘米……
眼看着就要碰到了,洛一鸣整个人在晃晃悠悠中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可支撑着整个身体的左脚此时猛地一个不稳,她身子一下子往前栽倒,整个人失去重心,就这么笔挺地砸向了……霍衍的胸膛。
电光火石间,她竟然还能想到不能把鼻涕蹭到霍衍身上并立即伸手捂住了自己的鼻子。
霍衍被惊醒。
“嘶……”他倒吸了一口冷气,眨了眨惺忪的睡眼,揉着被撞得生疼的胸口,垂眸去看趴在自己身上的某人。
“你醒了。”洛一鸣声音闷闷的。
霍衍失笑:“我是睡过去又不是昏过去,你折腾这么大动静,可不得醒了。”
洛一鸣抬起头,手依然捂住鼻子,解释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只是想抽张纸擦鼻子。”
霍衍看她一眼,又看茶几上那包抽纸一眼,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哭笑不得:“哭出大鼻涕了?”
洛一鸣没说话。她手肘撑着沙发沿,要起身,没想到手肘一滑,眼看着整个人就要顺着沙发滑到地上。
霍衍长臂一伸,把人捞了回来。
洛一鸣那只手全程牢牢捂着鼻子,其实眼看要摔倒那会儿,松手撑一下也就稳住了,可她没有。
霍衍就看着她那手像是长在了鼻子上一般,整个人笔挺挺地往下滑。
霍衍没忍住,乐出了声:“你这鼻涕是什么质地的,502强力胶么?”
他把洛一鸣放在沙发上,起身拿了抽纸,坐到洛一鸣面前,脸上还带着笑意。
霍衍很少像这样笑。
眉毛飞入鬓角,上挑的眼尾弯出一个微翘的弧度,嘴角有力地上扬,唇齿完全舒展开来,硬朗的五官瞬间柔和生动了起来。
洛一鸣看得失了神,有一瞬间的恍惚感。
眼前的霍衍和八年前的他重叠在一起,脸上也是这样的笑容,一边给自己擦鼻子,一边逗弄着说:“你个鼻涕虫。”
等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霍衍拿开,鼻子上盖过来一张纸,霍衍手摁着纸,说:“擤。”
她条件反射地照做,擤出一大声响。
洛一鸣:“……”
霍衍:“唷,有气势。”他随手把纸扔进垃圾桶。手上的一整包朝洛一鸣递过来:“给,自己收拾干净。”
洛一鸣接过来,立刻背过身,十分克制且委婉地处理干净了。
很好,就此,她在霍衍面前的黑历史又新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洛一鸣认命一般,叹了口气。
霍衍打了个哈欠,倚在沙发背上,朝洛一鸣摊开手:“手给我。”
洛一鸣握上去。
霍衍非常人性化地在闭上眼之前询问了一句:“你要去厕所么。说起来你是不是还没洗澡……”
洛一鸣连忙摇头:“不用了,衍哥你睡吧。”说着想到什么,拉起自己的衣领低头用力地嗅了嗅,但是因为鼻子还有些堵,担心自己闻不出来,又更用力地嗅了嗅。
霍衍闭了眼:“……不臭,别闻了。”
洛一鸣:“……哦。”
客厅安静下来。
就在洛一鸣以为霍衍重新睡过去了的时候,她听到他有些慵懒的声音问道:“我们之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洛一鸣僵住。这是他今晚第二次问这个问题了。
她突然紧张起来。莫非……认出来了?
洛一鸣静了一阵,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然后她听见自己说:“衍哥你不困么。”
没有回应。这下是真的睡过去了。
洛一鸣偏头看去。
霍衍的眼型细长,眼神清亮,看人的时候目光灼灼,总让人莫名生出一种无所遁形的局促感。
此时闭着眼睛,倒是卸下了平日里的攻击性,看起来温和许多。
随着平稳有力的呼吸,霍衍眉心处跳动着一团紫色的小火焰形状的灵体。
顾慈说过,灵族人入睡的时候灵体会游离出来,但一般不会离太远。
契主的灵体只有守夜人能够看见,入睡的时候契主和守夜人手牵在一起,守夜人便能通过灵契敏锐感知到灵体的状态,有
什么异常也能够第一时间察觉。
洛一鸣望着那团小火焰出神,他觉得霍衍应该是梦到了什么。
她似乎能够感受到他情绪的波动。
这种感觉很奇妙。
如果可以,她甚至完全愿意每晚像这样守着霍衍——在这样的时刻,她觉得自己离他更近了一些。
洛一鸣垂眸去看左腕上的那个晶亮标识。
想到不久后它就要消失不见,甚至转移到另外一个人身上,她忽然有些难过起来。
***
霍衍再睁眼的时候,正对上洛一鸣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它们正一眨不眨盯着自己。
他一瞬间睡意全无,完全清醒了。
“早。”她对自己笑,似乎完全没意识到她此刻的脸色有多惨淡,而这个笑出现在这样惨淡的一张脸上更是诡异的违和。
其实昨天他就想说了,这娃娃才是半年没睡觉吧……脸色委实吓人。
霍衍定了定神,打了个呵欠,含糊着回应:“早。”
不得不说,昨晚睡得挺美。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睡过这么沉了。
眼下浑身舒坦,神清气爽。
他起身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下关节,看看表,五点半——还真是有点早。
他看一眼洛一鸣那气势恢宏的黑眼圈,手指点了点腕表,说:“还早,你去补个觉,我走了。”
洛一鸣微怔,见他转身要走,于是点头应好。
目送霍衍大步流星出了门,洛一鸣坐回沙发上。
***
听见门响,是孟晓起来上厕所。
她晃出来,眼神迷离,见只有洛一鸣一个人,“衍哥睡饱了?”
“大概吧。”洛一鸣想了想,“才睡了不到五小时。”
“五个小时够了。”孟晓说着一边往厕所走,嘴里嘟囔着:“当然我们也并不都是这么变态,他就那样,铁打的。昨晚之前吧,估摸着有小半年没正经合过眼了……”
洛一鸣:“……”
看来她对这个族群的人的认识还是太过于肤浅。
另一边的门这时也打开,夏泓走出来,眼看着也是要去方便。
两人狭路相逢。
孟晓:“我先出来的。”
“都说先到先得,可没听说过先出先得。”夏泓点了点脚掌:“不好意思,小爷比你快半步。”
孟晓半点没有让开的意思,肩膀顶着夏泓,扯扯嘴角:“本姑奶奶不懂得什么先到先得,只知道女士优先。”
夏泓嗤笑一声:“你也就只有上厕所的时候能想起来自己是个女的吧?”
孟晓:“这难道还不够吗?”她肩头用力撞了撞夏泓,咬牙切齿,“你们屋里不是带独卫吗!来这凑什么热闹!”
夏泓毫不示弱,用力到整张脸变形,依然死死钉在门口:“卧槽!不是说过了!那里面有蜘蛛!拳头一样大!”
孟晓嘲笑道:“我管你有蜘蛛还是有只猪,反正我必须先用厕所!你边儿去!”
夏泓掷地有声:“哼,除非你从小爷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二人争执不下,一言不合,当场扭打起来。
这时易初勉也出来了,洛一鸣以为他要来劝架,却见他和自己打了个招呼:
“早上好。”
然后淡定地经过二人,径自走进了卫生间,“咔哒”锁上了门。
“……”
洛一鸣发现,三人里,孟晓尚有些睡态,另外两个一看就不是刚起床的人。
她恍然意识到,之前的那些晚上,大家各自关上房门,也许只有自己老老实实在睡觉。
而自诩早起的自己,其实是最后醒的那一个——人压根就没睡过。
孟晓把夏泓按在地上疯狂摩擦的时候,隐约听见洛一鸣问她:“晓晓,你要不咬我一口?”
她回头去看洛一鸣,笑出声来:“说什么呢宝贝儿,熬夜熬傻了?”
“我也不想睡觉,像你们一样。”洛一鸣说出了她羡慕的心声。
孟晓愣了一愣,反应过来,捧腹大笑。
然后她就被背后突然窜起的夏泓一个飞扑压倒在地。
洛一鸣见状,几步抢过去加入战局。
“啊——!”夏泓的惨叫声响彻凌晨的小区,“卧槽洛一鸣你个大傻比属狗的吗?!!!”
此时易初勉打开门从厕所出来,优雅地绕过三人,把孟晓从乱战里提溜出来。
孟晓蓬头垢面,愤怒质问:“凭什么只拉我?你这是拉偏架!”
话音还未落,只见一边的夏泓和洛一鸣几乎是立刻的,秒熄了火。
“怎么突然不打了?”孟晓目瞪口呆。
“欺负小学生没意思。”夏泓不屑地哼道。
易初勉幽幽地:“知道怎样才能天下太平吗。瞄准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按住。”
孟晓:“……”
第五十四章 猿粪
“一鸣你猜我刚刚看见了谁!”孟晓摇着洛一鸣肩膀。
“谁。”
“就图书馆里那个清秀小哥哥,读诗经那个,我的男神。”孟晓星星眼。
你的男神你倒是记住人家名字啊……
洛一鸣:“哦对,忘记和你讲,他是我们学校的来着。”
“猿粪啊猿粪……”孟晓眨眨眼,“等等……你什么时候暗搓搓和他有勾搭了?”
洛一鸣:“比起这个……早就有人家手机号的你竟然完全没有和他勾搭过才更奇怪吧。”
“……”孟晓撇嘴,“这年头谁还打电话聊骚呀,早知道应该找他要微信的。”
“我把他推荐给你了。”洛一鸣示意她看手机。
“……什么情况。”孟晓眯眼看洛一鸣。
洛一鸣对上她的眼神,硬邦邦道:“偶遇过几次,加微信是让他顺便帮个忙。”
孟晓神情愈发猥琐:“解释就是掩饰,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一鸣。这么快就放弃你衍哥了么。”她一边说一边点头,“也是,他那人,油盐不进,百毒不侵,攻略起来是有些难度。但我还是支持你的。其实知道你喜欢霍大哥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俩特别合适。真的,一鸣,不要放弃,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和直觉,你一定能拿下他。”
“你上一次强烈的预感和直觉,我记得是英语月考及格。”洛一鸣敲了敲桌面上的卷子,上面的分数很是惨烈。
“……”
“说起来,你找那个小哥哥帮什么忙?”孟晓挤眉弄眼。
洛一鸣面无表情点开和郑兆阳的聊天界面,让孟晓看到他们聊天记录里唯一的那张图片,“帮忙找顾哥。”
孟晓:“……”
她看着那张照片五秒钟,说:“一鸣啊,顾会长要是知道你这么努力地在找他,他一定会非常感动吧。”
***
今天洛一鸣又没有上晚自习,和老师请过假就走了。
【早上迟到,晚上早退,马上就高三了,一鸣同学你敢不敢给你的同桌做个好一点的表率。】
【阿西吧,我也好想放学啊。上什么晚自习,上个球的晚自习。】
【那什么!记得早点回家!我晚上会过去!到家看不见你我就揍夏泓!揍到你回来为止!】
微信群里孟晓正在无理取闹。
【夏泓:尼玛的不要欺人太甚!】
【洛一鸣:好的,知道了,我十点前回来。】
【夏泓:你不准回!我要和她决战到天亮!谁怕谁!】
【易初勉:呵呵】
【洛一鸣:衍哥晚上会过来吃饭么。】
【孟晓:@霍衍】
【易初勉:别cue他,没结果。】
【孟晓:也是。顾会长不在,他现在估计忙到飞起。不过没关系,我们连他的份一起吃就行了。所以!一鸣!你是不是做了好吃的!】
顾慈失踪以后洛一鸣只好重新掌勺。
一般她都是早上做好饭菜,然后放冰箱里,大家一起对付一天。
也不是没想过点外卖,可谁让那几个祖宗肠胃都比大小姐还娇气,一吃外卖反应大到浮夸,堪比食物中毒。
【洛一鸣:冰箱里有几个菜。你们可以先吃,不用等我。】
【洛一鸣:今天夏泓洗碗。】
【夏泓:为什么每次轮到我洗碗你都要特意强调。这究竟是为什么。】
【易初勉:你但凡有一点自觉,没有人会闲到特意提醒你。】
【孟晓:你但凡有一点自觉,就不会问出这么自取其辱的问题。】
【夏泓:……】
【夏泓:我看了眼冰箱,今天的菜目:清炒西兰花、清炒芦笋、清炒西葫芦、清炒藕片……统统清炒就算了,你是不是全部忘记放盐@洛一鸣】
【洛一鸣:你但凡有一点自觉,就该知道寄人篱下还挑三拣四是十分讨人嫌的行为。】
【洛一鸣:还有,重口味使人发胖,变丑,三高。】
【企图转移话题并且十分讨人嫌的夏泓:……】
洛一鸣坐的13路公交,终点站是工业园区,人迹罕至。
公交到站,她收起手机,把帽檐压低后下了车。
一般这种没什么人的地方,多亡灵游荡。
洛一鸣想着,他们大概是觉得人群吵闹,来这边寻清静。
生者汲汲营营拥居闹市,亡者却把荒郊作避难所——有些事情放到一起看,就变得有趣起来。
洛一鸣观察过,这一片的亡灵人形都不太完整,颜色也偏浅淡,大都是那种淡淡的橡木苔味道。
她打算去附近的那个废弃工厂看一看。
刚转身就看见地面上的蓝色双脚——亡灵的人形似乎更加完整了,颜色也由淡蓝变成了深蓝。
“带我去见他。”
洛一鸣听见许明宇说。
她索性转身在站台的座椅上坐下来,幽幽地开口:“我们的约定里并不包含这条。”
许明宇:“我把头发还回去。你帮我教训那群混蛋。现在你带我去找周洋,我再兑现最后的承诺。一码对一码,这难道不是很公平吗。”
洛一鸣并不买账:“公平?看来你对契约精神毫无概念。你要是觉得条件不公平,当初为什么要答应。契约是经过我们双方同意后才缔结的,那它本身就是公平公正的,必须完全履行。你现在所谓的一码归一码,恕我直言,就是在耍赖。”
许明宇:“……你真的是个初中生吗。讲话为什么这么老气横秋。”
洛一鸣:“……”是不是应该谢谢他没有讲小学生=_=
“……所以你是觉得初中生天真无邪好糊弄才在这里和我耍赖皮的么。那不好意思,我已经成年了。好歹打过交道,我以为你已经看出来了,我是那种冷酷无情的务实成年人。所以你最好不要幻想着能从我这里占到便宜。”洛一鸣同他摆事实讲道理。
“真正冷酷无情的人从来不会说自己冷酷无情。”许明宇不以为然,“你那天对我说的话……都是对的。虽然我不想承认,还差点伤害你。但你是对的。算我求你……我想再见洋洋一面,有些话,我想当面告诉他。”
洛一鸣默了片刻,说:“何必当面说,我可以转告,反正他也看不见你。”
“但我看得见他。”许明宇执拗地说。
洛一鸣直视那双银色的眸子,又别开视线,她说:“那好,求我就不必了。”她把手机举到许明宇面前,“帮我找到这个人,我带你去见周洋。”
第五十五章 食言
“你真的见过他?”洛一鸣跟在许明宇身后,狐疑问道。
她刚才其实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许明宇竟然真的有线索。
许明宇:“骗你做什么。”
“他在哪里?”
“灵域。”
洛一鸣怔住,再次确认:“你确定就是照片上这个人?”
许明宇:“就是他。你不信就算……不,不能算了。我带你去看,你不就知道是不是了。”
他顿了顿,说:“但我不能保证他还活着。就算是一具尸体,那我也是帮你找到了,你要带我去见洋洋。”
洛一鸣闻言,心里猛地一空,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嘴张了张,说:“好。”
***
灵域是这样的地方:进去再容易不过,里面压抑的空气和暗无天光的空间却时时刻刻在催促着你离开。
一片死寂里,洛一鸣只能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食发灵幽幽地飘在前面,拨开厚重的迷雾,穿过一片忘忧林,经过寸草不生的空旷荒地。
渐渐地,她感到风开始变得潮湿,空气里弥漫着咸腥气。
风很轻柔,若有似无地拂在面上,让人昏昏欲睡。
食发灵停下来。洛一鸣看清眼前的景象,手脚有些发凉。
这是一片死水池,水面上漂着青黑的水草,水草间有水母一样的半透明会发光的水生物缓缓穿游。
而此刻静静浮在水池中央的人——正是失踪多日的顾慈。
他双眼紧闭,全身上下被这些不明水生物吸附包裹住——像是错落的鳞片。
而他一动不动,就像……一具尸体。
许明宇:“是不是这人?”
“嗯。”洛一鸣点头,“把他捞上来。”
许明宇:“我只答应你‘找到这个人’。现在人找到了,其他的,恕不奉陪。”
洛一鸣淡淡看他:“按照原来的约定,此时此地,站在我对面和我讨价还价的不管是谁,都不会是你。”
许明宇:“……有没有人说过,你是个非常刻薄的小孩。”
“请注意你的措辞——是冷酷无情的务实成年人,谢谢。”
许明宇斜睨她一眼,终究还是老老实实下水去。
那些小家伙似乎对他完全不感兴趣,他毫无障碍地游到顾慈身边,一切都出奇的顺利。
直到他伸手去推顾慈——然后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手指直接穿过了面前人的身体。
“……”
许明宇耸了耸肩:“那边那位冷酷无情的务实成年人,你看好了,”他再次将手指故意穿过顾慈的太阳穴,十分欠地说道:“爱莫能助。”
洛一鸣怔住,在岸上看着这一幕出神。
许明宇游回来,爬上岸后看她一副神游太虚的模样,抬手想拍她肩膀,就听见她突然说:“明晚八点,湖滨广场,不见不散。”
食发灵的手僵在半空,然后慢慢收回来,他的目光在洛一鸣的侧脸和池面上那个失去意识的人之间来回,最终道:“不见不散。”
***
池边只剩下洛一鸣。
她站了很久,一动不动,仿佛站成了一座雕塑。
她在思考。
人是找到了。可是怎么带回去?
这池子看着十分诡异,也不知道里面这些水生物是什么东西,有没有攻击性。
不过,看顾慈的样子,这些东西多半不是善茬。
找人来?
孟晓他们是猎灵师,应该对灵域很熟悉。
可是手机在这里打不通。
返回去把孟晓他们带来?
不行。好不容易找到的人,要是一走开出点别的状况怎么办。
而且——她看着池面上浮尸一般的人,忧心忡忡:顾慈的状态看着极其不容乐观,再拖下去难保不会出问题。
想来想去,洛一鸣决定:管不了那么多了,硬着头皮先把人捞上来再说。反正,自己的命硬得很,想要不明不白了结在这里估计很难。
打定主意,终于,她坐下来,把鞋子脱掉,重又起身,深吸一口气之后,一步一步向池水里走去。
她一只脚刚踏进水里,那些发着光的小家伙便都争先恐后拥聚过来。
洛一鸣不管不顾地朝着顾慈的方向游去,那么近的距离,她却好像总是在原地不动,靠近不了分毫。
冰凉的池水萦绕周身,手脚渐渐失去知觉。
她明明浮在池面上,鼻腔和胸腔里却像是灌满了水,窒息感扼住了她的咽喉。
那些小东西一片一片贴上来,视线一点点模糊,意识逐渐在流失。
她感觉自己像是要死掉了,又像只是被困意席卷,要睡过去而已,沉沉地睡过去,而已。
毕竟死亡于她而言,并不这样容易,从来都不容易。
意识混沌间,她开始思考,自己会睡多久,十点前没有回去的话,夏泓会不会被孟晓揍哭……
说起来,灵契可以让霍衍找到这里,希望他能够尽快发现自己出状况了,至少要在他俩被泡发之前……
有个问题她一直隐隐担忧,她觉得霍衍那晚应该是看到了她在夜宵店自导自演的那一出,那他岂不是也知道自己能和游灵交流了?
可是她那时候问霍衍,他的回答听上去又像是毫不知情。
如果真的知道了,为什么不说破?
昨晚突然聊起“完全坦白”也十分古怪,难道是在试探自己,想让自己主动坦白?
越想越觉得霍衍应该是发现了些什么……
“我们之前……是不是在哪儿见过。”——昨晚睡前问的这句话也很奇怪。难道真的认出自己了?但是后来又没有了下文……
想不通,完全想不通……
洛一鸣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脑袋里一片兵荒马乱。
在彻底堕入黑暗之前,洛一鸣下意识地望向岸边的方向——这一次,他还是会来的吧。
毕竟,自从重逢之后,在她这样狼狈的时候,霍衍总会适时出现,像某种定律——
所谓定律,可证,且已经被不断证明。无需质疑,只需笃信。
其实,这样的安排,叫洛一鸣有些分辨不清,究竟是一种嘲讽,还是一种仁慈。
霍衍不会知道,她曾经有过那样的时刻:声嘶力竭地呼唤他,没有名字,就那样呼唤他,盼着他能从天而降,做自己的盖世英雄。
可现在她再不会这样无理取闹了。
天真地期待着什么,固执地等待着什么——那是曾经的自己爱干的傻事。
此刻,她只是单纯觉得神奇,还有那么几分好奇。
“这是我们的约定,有了它,以后只要你需要我,我就能找到你。”
——原来,这并不是一句谎话。
所以,你并没有骗人。
你只不过,食言了而已。
第五十六章 小宝
八岁那年,洛一鸣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虽然那是个看什么都觉得奇怪的年纪,但这些东西真的很特别——它们只能被自己看见。
八岁的洛一鸣,不会去怀疑亲眼所见的东西是否真的存在,就算那东西只有自己能够看见。
毕竟那时候的她常常会为了整个世界都疯了而自己却时刻过于清醒这个问题感到困扰。
对她来说,这种现象只不过是这一问题在生活中的又一生动案例罢了。
她照常感到困扰,但还不至于惊慌。
那时候的洛一鸣也尚未形成过剩的自我意识,丝毫没有自己骨骼清奇天生不凡这样的想法。
她一心一意觉得,真正不凡的是那些奇怪的东西:他们竟然选择只被自己看到!
基于以上的心理,洛一鸣并没有觉得这是件值得刻意隐藏或者特意炫耀的事情。
所以,这个事是顺其自然变得众所周知的。
她先是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妹妹小宝。
这个傻妞毫无障碍地消化了这个事情,因为她从来都对自己所说的一切深信不疑,这种盲目的感情在洛一鸣看来就是迷信。
就像奶奶一样,算命先生不管说什么她都无条件地相信,尽管那都是些屁话——至少爸爸说那些都是屁话。
爸爸说奶奶那是迷信,老了糊涂了就会这样。
可是小宝明明还没有老,怎么就糊涂了呢……
不管这个了,总之小宝并没有感到一丝丝惊讶,她的第一反应是愤怒——凭什么她看不见!
于是洛一鸣开始慷慨无私地和她分享那个只有自己能够看得见的世界。
***
她们上学路上的一条斑马线上有个家伙,总是站在那中间,扬起手臂摊开手掌试图和过往路人击掌,他从来没有成功过,却依然乐此不疲。
妹妹知道了这个事情,跃跃欲试。
因为比较矮,那家伙每次见了洛一鸣都会矮下身来求击掌,而她每次都视而不见。
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是他们的家训之一。
洛一鸣冰雪聪明,对这条训诫的理解当然不会浮于表面。
这句话的重点既不是“人”,也不是“说话”,而是“陌生”。
所以,和陌生的不明物体击掌自然也是不被允许的。她很听话,一直恪守着原则,绝不越雷池半步。
但妹妹不一样。虽然是双胞胎,但是她俩除了长得一样之外再没有旁的相似之处了。
小宝非常任性,从来没有想做的事情——因为她一向都是跳过想这一步直接做的。
洛一鸣被她缠得没法,在一天早上经过斑马线,那家伙弯腰的时候,她停了下来。
小宝当即跟着停住,眼巴巴地举起了手臂。
洛一鸣拖过她的手,和那只半透明的手掌隔着空气轻轻碰了一下。
然后那家伙就像被点了穴一样,猛地在原地定住了。
不知道为什么,洛一鸣突然紧张起来,立即拉着小宝快步走开了。
一口气走到马路对面,她才敢回头去看。
它在看着她们的方向。见洛一鸣望过来,远远地朝她打着看不懂的手势。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我喜欢你”的意思。
当时妹妹问它什么反应,洛一鸣说:“它很开心。”
那个家伙在原地弹跳了几下,做了个起跑的姿势,然后像一阵风一样狂奔了出去——她和小宝高兴的时候,也喜欢像这样跑跑跳跳来着。
***
第二天,斑马线上没有了那个身影。小宝对此表示很遗憾,显然“击掌游戏”她还没有玩够。
洛一鸣却觉得挺好。
比起站在斑马线上像个傻子一样举着手,那家伙奔跑起来的背影要帅太多了。
就那样一直跑下去,挺好。
***
有了第一次之后,洛一鸣对于和亡灵们沟通渐渐习惯成自然。
然后她发现原来它们是会讲话的,斑马线上那只碰巧是个哑巴而已。
小区路灯下那只每天都在自言自语着“今天星期几”。
洛一鸣经过的时候听到都会顺便回答它。
红绿灯路口守着那只时时刻刻念叨着“现在是绿灯吗?”。
这个路口有毒,几乎每次洛一鸣都要等红灯,于是她都会停住答道“不是”。
原来她以为和斑马线上那只一样,这只只是恰好是色盲,后来才知道原来所有的亡灵都不辨颜色。
学校门口那只每天早上都蹲在地上对人说“早上好呀”。
她会俯视它然后中气十足地回应“早上好啊!”
图书馆有一只常年雷打不动地坐在靠窗位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遇上感兴趣话题的洛一鸣会插话。
有一天他们还就“咸豆花还是甜豆花好吃”这个问题大吵了一架。
其实她对于世上竟会有人用老干妈拌豆花这件事虽然感到震惊但还不至于抨击,然而它竟然说出“甜豆花就是一坨狗屎”这样无礼的话,洛一鸣也就只好以“只有吃过狗屎的人才会说甜豆花是一坨狗屎”回敬它了。然后他们吵得不可开交,洛一鸣被图书馆的管理员轰了出来。
就这样,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洛一鸣能看见“鬼”了。
她起初并不知道那些是什么,偶尔有一次听见奶奶对爸爸说这些是“鬼”——不干净的东西。
可洛一鸣见过的“鬼”,都很干净,半透明那种,身上从来不会沾上尘土和污渍。
而且,这些一尘不染的家伙们,一年四季都不穿衣服,这点一度让她非常羡慕——洛一鸣讨厌在冬天裹得像一只笨拙的狗熊,同时觉得夏天身上的每一块布料都非常多余。
也许是洛一鸣把过多的注意力放在了那些亡灵身上,又或许是她太过于迟钝,很长一段时间后,她才猛然发觉,身边的人对自己的态度全部变了。
***
奶奶变得更加不喜欢她。
是的,“更加”的意思就是自己本来就不讨奶奶喜欢。
至于原因,要从她们四岁那年说起。
那年奶奶带姐妹俩去算命,那算命先生是这么说的:妹妹倒算是好命格,不出意外的话,平安顺遂没病没灾,还能嫁个好夫婿。
老人家就问了:怎样才能不出意外呢。
算命先生眉心皱成川字,面带难色。
老人家又摸出一个红包,推过去:先生但说无妨。
先生叹一口气,目光扫过洛一鸣,对奶奶说:姐姐命格极恶,累及爹娘,祸及胞亲,丧门星转世,须得小心留意才是。
老人家听了,登时面如土色,怔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第五十七章 豆花之歌
从那以后老太太就每日价地撺掇着洛父洛母把洛一鸣送到住在乡下的外婆那儿去,无奈夫妻俩半点儿不理会,只说封建迷信要不得。
老太太愁坏了,每回见了洛一鸣,脸色就难看起来,止不住地唉声叹气。
六岁那年,洛母出车祸去世,俩姐妹都在现场,受打击不小。
老太太也难过,哭着骂洛父,当年要是听她的话把姐姐送走了,哪儿能出这种事?
刚刚失去妻子的洛明海哪里听得这种话,当即崩溃了,同老太太大吵一架。
孩子还那么小,眼睁睁送走了妈妈,洛明海本就心疼难过得不行。
他也知道老太太糊涂,信了那算命的鬼话,一直以来就不待见姐姐。可这种时候还说这样诛心的话,他情绪终于崩了,话赶话对着老太太发泄了一番,讲的话一时没有分寸,两人吵得不可开交。
此后母子关系便一直不睦,洛一鸣自然也就愈发不受老人家待见。
可再怎么不待见,老太太也没法子。
日子总是要过的,再怎么说她也只是个孩子,还是自己的亲孙女,老太太到底也不能够把她怎么的。
后来,这大孙女好歹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安分了两年。
突然有一天她发觉孩子不太对劲,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指手画脚的,她着急忙慌去找儿子问情况。
洛明海只说孩子调皮闹着玩儿的,童言无忌,并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老太太最是见不得这种脏东西,强烈不安起来,视洛一鸣如同仇敌,甚至到了绝不肯同桌吃饭的地步。
洛一鸣一直都知道奶奶不喜欢自己,可是并不像现在这样将她视作洪水猛兽一般。
“洪水猛兽”是洛一鸣刚学来的词,意思是一种极其可怕的东西。
是的,奶奶望向自己的眼神,竟像是在怕自己。至于自己究竟哪里这样可怕——这个问题她暂时还没有搞清楚。
直到有一天,她偶然听见奶奶和姑姑聊天。
老太太愁眉不展:明海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叫我怎么办。
姑姑叹口气,说:一鸣这孩子就像是一颗炸弹,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了她爸的命,明海怎么就这么不听劝。
老太太闻言,长长唉了一声,低头抹眼泪。
洛一鸣好像有点懂了,又好像不懂。
奶奶讨厌她是因为自己可能会要了爸爸的命。
可是她为什么会要了爸爸的命。
因为她能看见那些“鬼”吗?
洛一鸣完全没有头绪。
她想去问爸爸,可是爸爸最近变得有些奇怪。
他会反复地询问自己在学校过得怎样,不停地叮嘱她不要和同学们讲“鬼”的事情,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奶奶不是讨厌她,只是有些误会。
只要自己表现出一丁点的不开心,他就会花很多时间无比耐心地哄自己,甚至还给自己买了一部手机——他从前根本不让她们姐妹俩碰手机一下的。
父亲这种小心翼翼的呵护和过于敏感的保护只是让她觉得不太习惯,直至后来慢慢演变成了一种沉重的负担。
对了,洛父每回问自己学校的情况,洛一鸣一律都说挺好的。
她其实撒了谎,因为如果说实话的话,感觉他会难过——作为一个大人,爸爸好像有时候情感过于丰富且脆弱了一些。
每一次看电影,他都一定要哭的,然后在一边偷偷地擦眼泪擤鼻涕,这种时候她和小宝都会假装没发现,视线紧紧地盯住荧幕,目不斜视。
因为大人都是爱面子的,但是哭鼻子这件事是羞羞的,所以她们都有在体贴地照顾着父亲的面子。
在这个问题上撒谎,也是出于体贴,虽然爸爸说撒谎的是坏孩子,但是为了不让他哭鼻子,洛一鸣乐意当坏孩子。
***
至于学校,好像是从某一天开始,大家就约好了一般突然不和她讲话了。
尤其是文艺委员,每次见了她就小脸发白,一副要晕过去的模样。
是这样的:有一回女厕所隔间里蹲了一只,洛一鸣推门看见便退了出来,后面跟着排队的文艺委员狐疑看她,她说:“里面有人了”。
第二天文艺委员就请了病假,一请就是一礼拜。
之后“洛一鸣有阴阳眼”这个话流传开来。
妹妹问洛一鸣“阴阳眼”是什么,洛一鸣说不知道。
但她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词就是了——没有人会对美好的事物避之唯恐不及。
于是,她,就这样被孤立了。
曾几何时她也是个丝毫不在意他人目光的孩子,这个一点也不难做到。
算不得多酷的一件事,因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根本寥寥无几,如果不是太闲的话,甚至无法去注意到。
但当那些目光越聚越多,它们仿佛开始有实质,有重量,渐渐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你的一举一动都在被注视着,甚至你的一动不动也要被持续不断地注目,那些目光带着闪躲,前赴后继,去而复返。
它们只在暗中窥视你,无法捕捉,如同芒刺在背。
这些目光牢牢攫住洛一鸣,她感觉自己仿佛成了它们的猎物,无所遁形。
但这种形容不太恰当,没有猎人会对猎物避之唯恐不及,他们完全无意于征服她。
那目光是防备、警觉、不安、恐惧。当然,无不带着几分好奇和探究。
他们时刻留意自己,无非是在确认一件事情:安全距离,他们和她保持着安全距离。
好像她是一种可怕的致命的病毒。
***
洛一鸣开始少言寡语,和所有人保持着距离。她不想看见别人害怕的眼神,那会让她觉得委屈,回头想起来还会想哭。
不过,幸好,小宝一直在陪着她。
从某种意义上说,“迷信”这种品质在这个傻妞身上反而成了一种美德。
小宝一直相信自己,乐此不疲地探听那个只有自己能够看到的世界。
有一天,小宝甚至扬言她也能看见鬼。
她会和“星期鬼”、“色盲鬼”、“早上好鬼”打招呼,去了图书馆就要在窗边的位置对着“豆花鬼”高唱自己改编的豆花之歌:“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甜豆花~甜豆花~只要有你陪。甜豆花,甜豆花,甜到牙疼才美~”
然后被管理员轰出来。
这是一个谎言,小宝可以骗过所有人,但是骗不到自己。
然而她也许无意于骗过所有人,只想骗到自己。
所以洛一鸣没有戳穿。
当那些亡灵一个个不见踪影,小宝日复一日对着空气打招呼的时候,洛一鸣都觉得她傻气极了。
同时,也可爱极了。
每当这时候洛一鸣也会忍不住想:会不会真的有那么一个人,能够看见她所看见的这个世界。
如果有,那他身边会不会有这样一个妹妹。
如果他没有妹妹,可不可以让自己找到他,她有好多话要和他讲。
第五十八章 魇鱼
霍衍把两人捞起来,试了试顾慈的呼吸——还挺平稳。
想到最近他替这人收的那些烂摊子,霍衍冷冷扯了扯嘴角,伸手“啪”一巴掌重重打在顾慈肩侧,骂道:“你丫的睡挺香?!”
打完扭头去看一边的洛一鸣。
她意识不清,整个身子缩成一团,轻轻地颤抖。
双眼紧闭,眉头皱起,苍白的唇紧紧抿着,细微的呜咽声在嗓子眼里打滚,俨然是被梦魇困住了——这娃真是愁人。
霍衍有些按捺不住的焦躁。
他拍了拍她的脸:“洛一鸣。”
然后就瞧着洛一鸣鼻子一皱,嘴一张——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了起来。
是那种六岁小孩被抢走玩具后的哭法,雷雨交加,气势磅礴。
霍衍:“……”
他看了眼自己的手掌:拍重了?不能吧。没用劲儿啊。
眼看着洛一鸣闭着眼越哭越来劲,直哭到上气不接下气。
然而此时边上躺着的顾慈……愣是一动也不动宛若一头死猪。
霍衍扶额,闭了闭眼——全世界最晓得怎么折磨他的人大概就是眼前这两位莫属了,至于谁更胜一筹……他一点也不关心这个。
霍衍索性盘腿坐在地上,就地拔了一根草,放嘴里悠悠地嚼,腮帮子一鼓一鼓,那劲头,仿佛他啃的不是草,是仇人的肉。
嚼了会儿,索然无味,偏头啐进池子里,渣滓在池面被魇鱼游过时带起的水波搅散,一瞬间,附近的鱼全数翻了肚皮。
他就这么静静坐了一阵,想着等洛一鸣平复下来就带他们离开。
可这孩子还在哭,声势渐弱,但连绵不绝。
嗓子已经嘶哑,整个人都已经脱力,眼泪好像也流干了,却仍旧孜孜不倦持之以恒地干嚎。
霍衍终是看不下去,走上前半跪在她身边,托起她的脑袋,扶住肩膀,凑近耳朵,唤她:
“洛一鸣。”
“一鸣。”
“小鸣。”
“鸣鸣。”
霍衍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如此耐心,就这样一声又一声,大名小名换着叫。
这孩子肩膀单薄的很,整个人像张A4纸一样轻飘飘窝在自己手臂里。
嚎到脱力了就一抽一抽地小声呜咽,哪怕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哭出来,好像梦醒后就再不能了一样。
霍衍不由想到昨晚洛一鸣别别扭扭憋眼泪的样子。
饶是霍衍再铁石心肠,瞧着这倒霉孩子的倒霉样,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他像是难得地动了恻隐之心,耐着性子一遍又一遍唤她。
洛一鸣的呼吸终于渐渐平缓下来,霍衍伸手将她吃进嘴里的头发拨出来挽到耳后。
她睫毛湿漉漉的,鼻头发红,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整张脸花猫一般。
“洛一鸣。”
“一鸣。”
“小鸣。”
“鸣鸣。”
他又这么叫了一圈。
看怀里的人终于安静下来,且没有醒转的迹象,霍衍微曲膝盖,把人拎起来夹在胳膊下,站起身朝顾慈走去——他准备一边一个把这俩祖宗带回去。
就在这时,霍衍感到腰间一痒,一只手轻轻拽上他的衣角。
那丫头红肿着双眼扭着脖子正从他腰间望过来,漆黑的眼珠子里除了茫然还是茫然。
对上霍衍的眼神后,透出几分犯错过后但又不太清楚这个错究竟是什么程度的心虚和赧然。
霍衍屈膝弯下腰,让她双脚着地,扶着她的肩膀等她站稳了,准备教育一下她。
洛一鸣不知道在她失去意识期间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全身的骨头都是软的。像跑完八百米一样累,头昏脑涨眼睛酸。
终于吃力地站稳了,抬头就看见霍衍面沉如水,像是要骂人的脸色。
她心下一动,索性膝盖一软往一边倒去。
霍衍手一伸把人捞回来,垂眸看了眼洛一鸣,终究没说什么,只是问:“能走么。”
洛一鸣点头。
霍衍弯了手臂:“扶着。”
她乖乖挽上去,不动声色松了口气。
霍衍将洛一鸣的小动作小心思全都瞧在眼里,心想着是不是不应该心软。
熊孩子都是惯出来的,有一就有二,然后变本加厉一而再再而三,再往后就该要上房揭瓦了。
他把顾慈拎起来,看一眼顾会长那蜡黄的脸色,转念又想,算了,怎么着也算是立了一功,虽然方法不可取。
姑且放过她,等回去了,该算的账算分明,该上的课上透彻,届时可就由不得她蒙混过关了。
霍衍垂眼看着洛一鸣湿漉漉的发顶,觉得自己简直慈悲为怀大爱无疆。
***
走之前,霍衍环顾了周围一圈,眼神晦暗不明。
然后洛一鸣就看见他望了自己一眼,很深的一眼。
那眼神太复杂,她看不懂。
霍衍好似也不愿她看懂,很快就移开了视线,淡淡道:“回去吧。”
为了照顾洛一鸣的脚步,他们走得很慢,霍衍没有催促,就这样默默无言地将就着她的节奏走了一段路。
然后他终于抽出手臂,从洛一鸣背后绕到她腰间:“放松。”说完,手臂收紧将人别在了腰间,大步流星继续往前走。
洛一鸣窝在霍衍的胳膊里,她虽然看不见那道光,但经过那扇门的时候,她可以感觉到耳旁忽然加速的风,还有霍衍在那一刻微微收紧的臂弯。
要回家了,她这样想,忍不住有点开心。
其实也并没有离开多久,但她一想到家里在等着她的人,还有身边这个带自己回去的人,洛一鸣就忍不住觉得开心。
***
他们来到了现世。
面前是一扇门板,周围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不一会儿耳边传来抽水声。
一般来说,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从哪扇门去往的灵域,就会回到那扇门后面。
现在这个……并不是意外状况。
霍衍当时没有想那么多,直接从就近的公厕里出发的。
所以,这里是男厕所。
洛一鸣也反应过来,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还好这个时间点没什么人。
霍衍:“闭眼。”
洛一鸣闭上了眼睛。
他们好歹是趁人不注意溜了出来。
霍衍打了个车。
上车时候司机师傅看着他们的眼神十分古怪。
霍衍坐在副驾,洛一鸣和顾慈坐后面,顾慈侧躺在洛一鸣大腿上。
顾慈全无意识,洛一鸣靠在后座闭目养神,霍衍一言不发。
车厢里只有司机师傅时不时的清嗓子声音。
在第n次清嗓子之后,师傅通过后视镜问洛一鸣:“小朋友,他们是你家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