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章 找到了
洛一鸣走在晨光里。
她脚步轻快地放眼前方,目光在过往路人中游移。
洛一鸣想,会不会像上次一样,她心心念念想着神仙哥哥,然后一眨眼对方就出现了。
她觉得,自己和神仙哥哥之间有着某种神奇的默契。
事实证明,这并不是她的错觉。
一个眨眼的时间,洛一鸣又穿梭到了灵域。
晨光瞬间褪去,灵域森冷阴暗的空间将洛一鸣牢牢包围。
她瑟缩了一下,很快发现不对劲。
目之所及,全是张牙舞爪面目狰狞的黑色亡灵。
洛一鸣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抬脚就要往回跑,动作却忽然僵住——她能感应到,霍衍就在附近。
她强自镇定下来,从口袋里摸出那支霍衍送给自己的火柴,轻吹了一口气,火柴瞬间化作一只燃烧的火把,蓝色火苗将四周照亮的同时,那些蠢蠢欲动的恶灵们也瞬间像是被吓到一般退开了。
好几次洛一鸣误入了灵域,都是靠着这只火把大摇大摆地走出来的。
原来,这些黑乎乎的家伙们怕火。
虽然知道他们不敢靠近,但洛一鸣还是忍不住汗毛倒竖——她从没有见过这么多恶灵聚在一起,一看就来者不善。
她牢牢抓着火把,试探地喊了一声:“神仙哥哥!”
没有回应。
洛一鸣环视一圈,忽然发现,这些恶灵们好像正在朝着一个方向蜂拥过去。
她抬脚跟了上去。
那些家伙们停在了一棵大树前。
那棵树的叶子发着光,枝叶因为恶灵带起的风而微微晃动。
树底下坐着一个少年,身上缠满了纠结的藤蔓,青黑色的藤蔓间沁出来薄薄一层血色。
他低垂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眉眼,看不清神色。碎发下的半张脸异常苍白,薄唇抿成线,有汗水沿着下颌缓缓滴落。
少年就这样一动也不动,甚至好像没有了呼吸,俨然一尊雕塑。
而那些狰狞凶恶的家伙们在他身边游荡,虎视眈眈地想要靠近,但又似乎在忌惮着什么,始终没有上前。
“神仙哥哥!”洛一鸣几乎是立即就认出他来,举着火把将围在霍衍身边的恶灵驱赶开。
她蹲下来,凑近了喊他,见没反应,又抬高了嗓子继续喊,就这样如是往复,喊着喊着,她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不会是死掉了吧?神仙也会死的吗?
于是她越喊越慌,渐渐地带了哭腔,然后嚎啕大哭起来。
终于,对方的眉头此时动了动:“你好吵。”
霍衍的嗓子哑得不像话,洛一鸣见他终于有反应了,吸着鼻子:“你,你没死啊。”
“快了。”他哑声道,“快被你吵死了。”
“……”
霍衍抬眸,看一眼洛一鸣哭花的脸:“你到底是没脑子还是缺心眼啊,怎么赶都赶不走。”
洛一鸣擦干净眼泪,一眨一眨看向霍衍,认真道:“不管你怎么气我,我都不会走的。”她说得一本正经:“神仙哥哥,你要是心情不好的话,我给你骂吧,随便骂都可以,骂到你舒服为止。”
她想通了。神仙哥哥那天虽然真的很过分,但一定是因为有什么烦心事所以心情不好。就像爸爸和小宝迁就乱发脾气的自己一样,她也应该迁就神仙哥哥。
“……”霍衍低低笑了一声:“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这个脑袋里成天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他的眸色很深,牵着嘴角对洛一鸣说:“我没力气骂你。还有,只要看不到你,我心里就舒服了。”
洛一鸣眨眨眼,回道:“哦,那就只好委屈你再不舒服一下。”
“……”霍衍那未达眼底的笑意忽然消失了,他问道:“不是说讨厌我吗。”
洛一鸣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那天她被气跑时候喊的那句“我讨厌你!”
她摸了摸鼻子:“那天是讨厌的,今天又不讨厌了。”说着,仔细看着霍衍的脸色,像是怕他还在介意这句话,补充道:“以后也都不会讨厌你了。”
像是担心对方不相信,她郑重其事地看着霍衍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神仙哥哥,我是喜欢你的。”
霍衍怔住了,他忽然不能再去看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有些躲闪地移开了视线,话锋一转,道:“你怎么找来的。”
洛一鸣举着火把的那只手臂有些酸了,于是换了只手。
她将厚厚的衣袖一层一层捋上去,露出腕间那个亮晶晶的标志,说:“这是我们的约定,因为神仙哥哥你需要我,所以我找到了你。”
霍衍眸色微动。
和孩子缔结灵契那一天,他曾对她说:“这是我们的约定,有了它,以后只要你需要我,我就能找到你。”
霍衍垂眸看着孩子手腕间的灵契,那一团火焰,明亮得像朝阳,清晰得好似烙印在了上面一般。
洛一鸣:“这些树藤要怎么松开,我身上没有小刀诶……”
霍衍眼中冰冷的神色开始动摇,浑身锋利的刺仿佛正在瓦解,说出的话却依然拒人千里:“你走吧,不需要帮我解开。”
洛一鸣噎了一噎,眉头一皱:“我就要。”
“可是你没有刀。”霍衍淡淡道。
他的样子一点也不像被困住的人,反倒像个隔岸观火的大爷。
“没有,没有又怎样,那,可以找嘛。”洛一鸣忽然问:“你有刀吗。”
“没有。”
“骗人。”洛一鸣伸手一指他身旁那把长剑:“这个不就是。”
“看不见吗,上面全是锈,一把废铁而已。”霍衍挑了挑眉:“而且,首先你要能够把它拔出来。”
洛一鸣听出来霍衍话中凉飕飕的嘲讽,突然燃起了一股斗志:“拔就拔,谁怕谁!”
自己明明是在想办法帮他,不领情就算了,还摆着臭脸讽刺她……爸爸,这个神仙好气人!
洛一鸣憋着一肚子气,二话不说起身,用腿夹住火把,双手并用地抱着剑柄往上提,和那柄剑较上了劲——整个画面看上去异常……滑稽。
霍衍:“……”
看着小孩因为过于用力脸都涨红了,霍衍似是无奈,重重叹了口气:“行了,停,你赢了。”
洛一鸣似乎决心要和那把剑死磕到底,停下来歇了口气,又开始发力。
“……”
霍衍便也只好由她去,垂着头很安静,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洛一鸣终于累了,抱着火把瘫坐在地,重重喘着气。
霍衍瞧见她有些发紫的嘴唇和面上若隐若现的红血丝,眉头紧拧:“天天。”
洛一鸣看过来,应了一声:“嗯?”
她的状态明显不对,不能让她再在这里逗留。
霍衍偏头,用下巴指了指光亮的方向:“你去找找,那里好像有一把刀。”
洛一鸣眼睛一亮,伸手一指,同霍衍确认道:“那里吗?”
“嗯。”霍衍点头。
她高兴地起身,然后迟疑地顿住:“你是不是又在骗我?”说着,立刻又道:“骗人是小狗。”
霍衍:“……”
他的沉默在洛一鸣看来就是默许,得到了保证的她放心地准备去找刀。
谁知洛一鸣走了两步突然又折回来。
“怎么了?”霍衍抬眸,看过来的眼神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温柔。
“这个留给你。”洛一鸣说着,将火把靠在了树干边,然后彻底放下心来,扭头朝着域门的方向走去。
霍衍略微错愕,看着洛一鸣慢慢走远的背影,瞳孔骤缩。
这片灵域因为被霍衍用灵犀剑的剑气所扰乱,域门洞开,恶灵肆虐。
火把在霍衍这里,那些恶灵虎视眈眈的恶灵们此刻疯了一般全数扑向了洛一鸣。
而且洛一鸣显然是没有意识到,火把上烧着的是火,而霍衍靠着的那一棵,是树。
火苗舔上树干,迅速烧了起来。
驱灵火把的火焰是特殊的三昧灵火,无论什么都能烧成齑粉——包括灵族族人。
有一件事洛一鸣从来都不知道:这天,她的神仙哥哥差一点就因为自己被烧成渣渣。
眼看着洛一鸣的身影瞬间被恶灵包围吞噬,而霍衍很快就要葬身于熊熊火海,千钧一发之时,霍衍居然自行挣脱了忘忧树的藤蔓。
霍衍并不知道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当那个瘦小的身影从他眼前一点一点消失的时候,他那早已麻木的心突然揪成一团,一阵又一阵的刺痛传来,那种痛仿佛化作了某种力量,帮助他挣脱了身上的桎梏。
他提着那柄锈迹斑斑的长剑踉跄着奔向前,将挡路的恶灵统统斩杀,直到那个小小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他的眼前。
小孩蹲在地上,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缩成小小的一团,身体抖得不像话。
“天天。”霍衍矮下身来,唤她。
洛一鸣缓缓抬头,眼神有些茫然,那小心翼翼的恐惧,就像火焰一样在她的瞳孔中明灭跳跃。
她似乎是吓得傻了,嘴张了张,说的话居然是:“我没有找到……那把刀。”
洛一鸣的手上和衣裤上全是污泥,刚才被恶灵们包围的时候,想来也还是在努力地满地爬着找那把根本不存在的小刀。
那种心脏被揪得生疼的感觉再一次袭来。霍衍从来不知道,这个小家伙看着柔顺无害,却原来能叫他这样心痛。
长剑脱了手,闷闷砸在地上。
他看着那双亮得过分的眼睛,朝她张开双臂。
洛一鸣愣了一愣,但很快,一个飞扑扎进了他的臂弯里。
“对不起,我是小狗。”霍衍低哑的声音轻轻响起:“没关系,我找到了。”
洛一鸣的身体仍然不自觉地微微颤抖着,霍衍抬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重复道:“我找到了。”
不远处,忘忧树熊熊燃烧着的火光映在霍衍的眸子里,他收紧双臂,突然含着笑道:“怎么会有你这么傻的傻子。”
说着,大臂上挨了一记小拳。
然后,在那一刻,霍衍看到,灵犀剑剑身上的斑斑锈迹瞬间消弭,一行银字浮现在了半空中——
“以黑袍法师心头血祭剑,剑尖直抵月曜石,念动咒语。片刻,美石化齑粉,域门从此闭。”
历代烈焰求而不得的灵犀剑秘法,竟然在这样莫名的时刻毫无防备地现世了。
那一刻,霍衍恍然明白了师父遗书当中的那句酸话:让灵犀剑出鞘的,是仇恨。但真正让它无往不利的,是爱。
霍衍那颗冷硬如铁石的心,被一个缺心眼的小傻子当做宝贝捧得稳稳当当,捂得结结实实,不知不觉地,居然有了温度。
然而,有一件事当时的霍衍并不知道——
因为洛一鸣而现世的灵犀秘法,在八年后的一天,居然成为了她的索命符。
而将她手刃的那位夺命阎王,正是自己。
第二百一十一章 走吧,抢人去
洛一鸣盘腿坐在山洞门口,俯瞰着瘴气萦绕的灵域。
这个山洞是小黑帮忙找到的,地势高,瘴气稀少,洞口野草丛生,隐蔽性上佳。
而且,视野也是极好的,灵域的水土草木尽收眼底。
小黑办事就是靠谱,找来这么个宝地。
正想着,余光就瞥见那抹黑色身影。
“查到了吗。”洛一鸣说完,轻咳了两声。
这儿虽然没什么瘴气,但在灵域待的久了,她依然感到明显的不适。
“回大人,查到了。那厮被关押在了长老别墅。”
因为遭到宋羿的暗算,洛一鸣的眼睛坏了一些时间,估摸着是月曜石受到了影响,小黑期间像是被软禁了一般,无法出来。
它对此格外记仇,称呼宋羿都是用的“那厮”“那家伙”“那小子”,提到他的时候语气都森森沉沉的。
洛一鸣一愣:“长老别墅?那是哪里……”
“灵族宗祠所在之处,三大家族的根据地。”
“哦。要去那里抢人,胜算有多少?”
“胜算为零。”
“……”洛一鸣眨眨眼:“你可以表达得稍微委婉一些。”
“胜算几乎为零。”
“……你好像混淆了委婉和严谨两个词的意思。”
小黑顿了一顿,又道:“小黑虽则也想亲手结果了那厮,可抢人之举实在得不偿失。”
洛一鸣点头:“嗯,这话说得倒是漂亮委婉,孺子可教。”她忽然话锋一转:“可我如果非要去呢。”
小黑默了一默,道:“灵犀剑已现世,大人,小黑不想吓唬您,可您一旦落入烈焰之手,就绝无一线生机。如今小心避祸才是上策,稍有不慎,追悔莫及。”
小黑同她说了,自己被郑兆阳算计的那天,它感应到了灵犀剑的存在。也就是说,他们的天敌烈焰,已经现身了,而且也许很快就能找到他们。
“那个什么烈焰,我同他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他为什么一定要杀我。”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的目标,是月曜石。将母石毁掉,是烈焰的使命。”
洛一鸣沉吟片刻:“所以,他是世上唯一能够毁灭月曜石母石的人?”
“不错。大人虽统御万灵,但面对他切勿掉以轻心。”
洛一鸣眨眨眼,似乎在出神想着什么。
“还有协会的人,他们居心叵测,不可不防。您之所以着了宋羿那厮的道,是因为他背后有协会的人指点。而他们费尽心机囚禁您,必然是心怀不轨。虽说您的那几位朋友帮您脱了身,可说到底,他们到底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大人,您有自己的路要走,万万不可感情用事。”
洛一鸣将她被绑的事情笼统地同小黑说过一遍,有一些细节并没有告诉他,比如协会抓她,是因为觉得自己和宋羿乃一丘之貉,狼狈为奸。
被人拿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强加质问,是个人都不爽,何况还将她和自己最不耻最痛恨的人相提并论。
可质问她的那个人是霍衍。洛一鸣当时其实并没有其他的情绪,只是单纯想着,把事情说清楚,将误会解开。
可现在回想起来,洛一鸣倒是觉得有那么一丝丝委屈,虽然她自己也知道,这种委屈有些矫情。
因为,准确地说,霍衍怀疑的是黑袍法师,而他并不知道自己就是黑袍。
而且他也并不是在针对谁,只是就事论事而已,人证确凿,被质问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总之,道理她都懂,但就是忍不住觉得难受,像是有什么堵在胸口,憋闷得很。
这种感觉挥之不去,尤其在穿着法师长袍面对他们的时候,那种对面不相识的场景,叫她无所适从。
而小黑的话更是在提醒她:他们和自己,从来就不是一路人。
“是啊,我有自己的路要走。”她声音很轻,这句话像是在对自己说。
那天孟晓和夏泓易初勉大打出手助她脱身的情景一再闪现,洛一鸣曲起腿,抱住双膝:“这条路也只能我一个人走。”
“大人,小黑会永远陪您走下去。”
“恐怕你做不到。”
小黑急了:“吾心所向,日月可鉴。大人莫非信不过小黑?”
见他一副要以死明志的样子,洛一鸣摇头:“那倒不是。只不过有些东西是硬伤,没办法克服。”
“小黑不解,还请大人明示。”
洛一鸣说得一本正经:“你没有腿,要怎么陪我走下去,至多是陪我滚下去。”
小黑:“……”
“小黑呀。”洛一鸣突然唤它,一边抬手揉了揉眼睛。
自从那次遭了宋羿的暗算之后,她的眼睛就一直不舒服,总像是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气,时不时还会出现干涩刺痛的感觉。
“大人,我在。”
“无论我去哪里,你都会陪着我吗。”
“只要是大人心之所系,小黑愿舍命相陪。”
“言重了,本大人会保护你的。”洛一鸣牵起嘴角,语气轻松地说:“走吧,抢人去。”
***
两天过去了,洛一鸣和黑袍依然杳无音讯。
霍衍这两天都住在洛一鸣家,和吴思远一起。
虽说两人相处算不上其乐融融,但好歹相安无事。
出乎顾慈意料,霍衍的反应,比他想象中的要淡定许多。
就好比现在,霍衍和他们坐在一起吃晚饭,画面颇有那么点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意思。
这人表现得就好像一个等着出去夏令营的孩子回家的一家之长,有那么点不踏实,但又并不慌忙。
总之,是个还算稳妥的状态,但这并没有叫顾慈放下心来。
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
最近的霍衍实在很奇怪。
那天同三家长老对峙的时候顾慈就发现了,原本锋芒毕露的霍衍好似一下子变得通情达理好说话起来。
预想当中和那三位针尖对麦芒的场面并没有发生,霍衍的表现大约就是:点到即止,见好就收。
仿佛刻意藏起了棱角,收起了芒刺。
越想越不对劲的顾慈,盯着霍衍一瞬不瞬,似乎是想从他那张无波无澜的脸上瞧出些端倪来。
霍衍瞥他:“我的脸下饭?”
“……”顾慈干咳一声:“怎么会,说实话,有点倒胃口。”
一旁的吴思远一口饭呛进嗓子眼,惊天动地咳嗽了起来。
顾慈连忙跑去倒了杯水端过来:“你这孩子,怎么成天一惊一乍的。”
吴思远喝了口水,逐渐平静下来,什么也没说,又埋头吃起了饭。
“小远,你和一鸣是怎么认识的?”顾慈好奇道。
吴思远咽了一口饭,说:“她是我姐的朋友。”
顾慈:“真是想不到,一鸣长了一张‘没朋友’的脸,朋友倒是真不少。”
吴思远眉毛一皱,似乎有点不高兴:“什么是‘没朋友’的脸?”
霍衍凉凉接茬:“你对面这张脸就是。”
顾慈:“……”
吴思远一本正经点头:“哦,我懂了。”
说着,夹了一块脆笋,咬得咔嚓作响。
顾慈无奈地笑了笑,试图转移这个并不怎么愉快的话题:“说起来,一鸣的交友范围还真是广泛,居然能和小学生有交情。”
霍衍的唇角不自觉牵出一点笑意:“可不是,下至小学生,上至你这样的怪叔叔,朋友圈子挺两极分化的。”
听到“怪叔叔”三个字的时候,顾慈的笑僵在嘴角,他眯了眯眼,反唇相讥:“呵,你不过比我小个两岁,照这么说,一鸣该喊你一声霍叔叔,按辈分,叫我一句顾伯伯我也是受得住的。”
来啊,互相伤害啊!
霍衍:“……”
吴思远在一边一声不吭疯狂扒饭:老天爷,这两个男人好可怕!
第二百一十二章 不是等闲之辈的凶恶暴徒
因为无故互殴,孟晓三人被关了两日的禁闭。
晚饭时分,终于重见天日的三人在家宴上险些又一次大打出手,起因是夏泓将他们的手机给……泡汤了。
三人禁闭期间手机被没收,这会儿出来了,孟晓第一时间找管家要手机。
手机拿了来,夏泓兴冲冲接过,正要拿着分给大家,谁成想这货一个手滑,三台手机扑通掉进了那一大锅浓白鲫鱼汤里……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三台手机当场报废,那一锅香浓的鱼汤也彻底给糟蹋了。
孟晓当即暴走,揪住夏泓就要一顿暴打,被宋长老出手制止,夏泓得以保全小命。
这会儿大家也算心平气和地围坐在餐桌边,久违地共进晚餐。
可是氛围并不那么融洽。
易初勉率先发出质问:“为什么瞒着我们。”
易长老抬眼:“食不言寝不语。”
夏族长一抬手:“没关系,有些话确实应该说清楚。”他放下筷子:“之所以谋划这一出假死,一来是为了麻痹敌人,二来也是给你们三人的考验,想看看,你们能不能将真凶找出来,权当是一次锻炼。”
夏泓:“这个考验也太损了吧,您就没想过,万一我们一个大意被人咔嚓了,要怎么办?”
孟晓适时出声:“就是,这么大的事怎么能瞒着我们,太过分了。”
易初勉冷冷瞥她:“不用装了,这件事你难道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
夏泓惊了:“什么意思?真的吗?”
孟晓干咳一声,嘴硬道:“谁说的,你胡说八道。”
易初勉:“如果真的不知情,按你的脾气,这会儿早该把桌子掀了。”
“……”孟晓突然大声:“我,我是这种暴躁粗鲁的人吗?”
夏泓:“不要怀疑自己,你就是这种人,暴躁粗鲁的人。”
眼看着又要掐得不可开交,宋长老重重咳嗽了一声,他们终于消停下来。
夏族长:“这个事,因为晓晓之前便有所预见,所以也就没有瞒她。不把事情告诉你们,是我们的意思,你们不要同她计较。”
易长老:“虽然这么做有些过火,可看到你们好好地挺了过来,我们甚是欣慰。”
众人默了一默。
易初勉:“我们无用,没出什么力。”
孟晓:“其实都是霍大哥在帮忙……”
夏泓:“我还添了不少乱来着……”
看见三人将脑袋一个比一个埋得低,几位长老哑然失笑。
宋长老:“无妨。其实起初也并未指望你们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能力不足并不可耻,只要能意识到自身的弱点,并且知道求助,如此,也难能可贵。而求助的时候,须清醒地分辨哪些人是可信且可靠的,认定之后,便全然的信任对方。学会求助,学会信任,是你们从中收获到的能力,能做到这些,我们就很欣慰。”
宋长老笑得温和:“而且,霍衍是个好孩子,我一直都知道,所以这次也早已料到他不会袖手旁观。他比你们都强,愿意和你们做朋友就说明你们尚且有可取之处,不必妄自菲薄。”
听完这一番话,三人窃窃私语。
夏泓:“怎么这话听着不太像夸我们呢……”
孟晓:“我感觉受到了冒犯……”
易初勉:“这番话的主旨是:我们虽然是废物,但好歹算不上垃圾。”
三人对视一眼:“……”
夏泓突然不服气地说道:“其实阿勉也有猜到你们是诈死!”
一阵沉默。
孟晓干咳一声:“小泓妹妹,像这种无谓的挣扎只会平添尴尬,你还是闭嘴吧。”
夏泓依然不服,转头要对易初勉说什么,嘴里猝不及防被塞了一只南瓜饼。
易初勉干巴巴地吐出两个字:“闭嘴。”
夏泓:“……”
***
院外传来一阵骚动。
好一会儿,终于平息了下去。
管家步履不乱,气定神闲进来,道:“有个暴徒悄悄潜了进来,意图劫囚。所幸看守的警觉,发现的及时。此时已将暴徒制住,听候发落。”
夏族长:“警觉?那暴徒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这样潜入了长老别墅,临到快要将人劫走之时他们才发觉,这也叫作警觉?”
管家依然神色泰然:“这个确然不能怪他们,族长您有所不知,这位暴徒他,并非等闲之辈。”
易长老眯了眯眼:“哦?那我们倒要去见识见识,究竟是何方神圣。”
说着,三人起身往外走,宋长老突然顿住步子。
他看向跟过来的孟晓:“你先把饭吃完,别凑热闹。”
孟晓不依:“我就跟过去瞧一眼,就一眼。”
宋长老不理会她的耍赖,只是说:“先吃完饭再去瞧。”
话音刚落,就见孟晓猛地将碗端了起来,飞速地将里面的饭扫荡干净,鼓着两腮含糊不清地说:“吃完了。”
宋长老:“……”
他无奈:“那——”
正要说话,就听见那两人也异口同声道:“吃完了。”
宋长老闻言看过去,见易初勉的碗里空空如也,夏泓却还剩了小半碗。
夏泓好不容易将嘴里的米饭咽了下去,不经意一瞥,瞥到自己那碗,瞬间发觉不对,他气急败坏:“易初勉你不要脸!”
易初勉面不改色:“不管我要还是不要,脸就在那里。”
夏泓:“你!”
夏族长此时终于折了回来,见宋长老头大的模样,无奈道:“走走走,都一块儿去!真是片刻也不安生。”
于是,一行人就这样浩浩荡荡地出发,去见那位不是等闲之辈的凶恶暴徒。
***
顾慈正在唐僧念经式地教育吴思远不能挑食,霍衍听得不耐烦,出声打断:“我不知道挑食过不过分,但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吃一顿饭,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吴思远忙附和道:“一点也不过分。”
顾慈:“……”
这时,霍衍手机响了一声。他收到一条微信消息:
【速来别墅。】
霍衍按灭手机,收进兜里,突然问道:“保温饭盒有吗?”
顾慈一顿,用下巴指了指橱柜:“里头有。”
然后他就看见霍衍端了桌上的菜就放去微波炉加热。
顾慈莫名其妙:“这菜虽然确实凉了一点,但也不至于这么讲究吧……”他看一眼对面的吴思远,迟疑道:“孩子正在长身体是没错,可倒也不必如此矫情——”
霍衍面无表情打断他:“把保温饭盒洗干净给我,有劳了。”
顾慈:“……哦。”
顾慈就这样瞧着霍衍仔细打包了热腾腾的饭菜,提着饭盒出门了。
无论顾慈怎么问,他都不说自己要去干嘛,就好像个失聪人士。
顾慈无奈摇头,重新落座,拿起筷子对吴思远说:“我们不要管那个疯子,他就是这样的,我行我素没有礼貌,自以为是莫名其妙。”他给孩子夹了一块肉:“来,趁热吃,你还在长身体,多吃一点。”
吴思远看了一眼碗里的肉,说:“我吃饱了。”
顾慈瞥一眼他的碗:“这不是还剩了半碗饭?小远,你知道吗,浪费粮食是一种极其可耻的行为。你浪费的,不仅仅是粮食本身,还有买粮食所耗费的金钱,以及农民伯伯种粮食的辛勤劳作。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浪费是——”
见他又要开始念,吴思远连忙打断他,说:“我好像又饿了。”
说完,埋头扒饭,内心抓狂:啊啊啊啊这个男人好可怕!
第二百一十三章 还是大意了
洛一鸣被反手绑着,但这也并不妨碍她祭出法杖。
但很快她发现,法杖在这里像是失灵了一般,自己没有办法同它连接。
“小黑。”
“大人,我在。”
“法杖好像坏了,你快修一下。”
小黑默了一默,道:“大人,不是法杖的缘故,而是因为这个空间被做了文章,您与灵域眼下被隔绝着,无法召唤恶灵。”
洛一鸣沉默了。
小黑似乎是觉察到她的低落情绪,出言安抚道:“大人莫怕,这些人瞧着对您无甚恶意。而且您的朋友貌似已经知晓了您的身份,势必会护您周全。还请暂且放宽了心,莫要忧愁。”
洛一鸣低低嗯了一声,然后很轻地道:“可是,没有多少时间了。”
“大人。”小黑忽然唤道。
“嗯?”
“不再缔结祭石令契,宁愿以身饲石……为了那个姓霍的,您这样做,值得吗。”
洛一鸣想了想,道:“值不值得,我倒是从没有想过。我只知道,他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伤害的人。”她自嘲一般笑了一声:“我是不是你见过的最没出息的主子。”
小黑默了一默,避重就轻道:“小黑虽然无法理解大人,但无条件接受您的决定。”
“……”洛一鸣黑线:“连撒个谎哄我一下都不会吗。你刚刚这句话分明在说我就是那个最没出息的但你能有什么办法还不是只能认命认栽。”
“小黑惶恐。”
洛一鸣哼了一声:“这四个字翻译过来就是:算你还有自知之明。”
小黑:“……”
“大人。”
“说。”
“既然时日无多,您为何不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将未了的心愿都完成了。何苦要在这里,为了一个烂人白费力气。”
这话说得就很不客气了,一点也不像小黑的风格。
但洛一鸣爱听,说这话的小黑终于不像个AI了,而像是个有情绪的生物。
洛一鸣细细想了想,认真答它:“喜欢的事情太多,剩下的日子太少,就算想,也来不及做。至于未了的心愿,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完成的,也就这一桩了——亲手将那个烂人了结。我花的所有力气,并不是为了那烂人,而是为了我家小宝。至于这些力气是不是白费,我不那么在乎。有些人,为了他们叫力气白费,叫岁月蹉跎,我也是甘愿的。”
小黑静了好一阵,道:“大人是小黑所见过的最傻的主子。”
洛一鸣:“……”
请不要偷换概念好吗!“最傻”和“最没出息”还是很不一样的好吗!眼看着她气数将尽所以就敢这样出言不逊大逆不道了吗!
洛一鸣忽然觉得,还是那个AI小黑更加可爱。
***
有脚步声靠近。
洛一鸣闻声看去,在看到那张熟悉的俊脸的一瞬间,她下意识地垂下了头,不敢同他对视——虽然她明知道,对方认不出自己,也瞧不见自己的眼睛。
男人在审讯台处略作停留,似乎将什么东西放在了上面,然后继续抬脚朝着洛一鸣走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洛一鸣看到霍衍的鞋尖,眨了眨眼,不敢吭声不敢动。
霍衍沉默不语,突然走到她的身后,替她将绑着的绳子解开了。
双手双脚得以解放的洛一鸣,依然不敢吭声不敢动。
“眼睛好了么。”霍衍忽然问道。
洛一鸣下意识点了点头,然后又猛地摇了摇头。
霍衍没说什么,空气安静了三秒。
然后洛一鸣感觉身子一轻,整个人被霍衍打横抱起——她吃了一惊,手不自觉地牢牢抱住了霍衍的脖子。
她被抱着走向审讯台方向,然后被稳稳地放在了审讯台后的大交椅上。
洛一鸣坐在那儿,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摆:谁来告诉她,这是什么情况?
霍衍将桌上那只格外眼熟的饭盒打开,慢条斯理地摆好盘:三菜一汤一饭,颇为精致。
洛一鸣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
好香!还冒着热气!
天知道她有多久没吃过像样的热乎菜了。
这几天她躲在灵域不敢出来,饿了就摘些洞口长着的野果子充饥,那果子的味道……一言难尽。
今天一天她其实什么也没吃,正饿得发慌,眼下面对热腾腾的可口饭菜,哪怕里头投了毒,她也不在乎。
洛一鸣正在疯狂分泌唾液,然后就看见霍衍举着勺子凑到洛一鸣面前:“啊。”
“……”
她大囧,犹豫了一秒要不要继续装瞎,然后很快地抬手接过勺子:“我自己来就好……”
霍衍放了一包纸巾在桌上:“这些先垫垫肚子。”见她狼吞虎咽的样子,眸色微闪,道:“慢点儿吃。”
洛一鸣动作一顿,小口小口吃起来。
什么叫“垫垫肚子”,搞得好像她多能吃一样……虽然她现在确实感觉自己能够吃下一头牛。
霍衍在一旁垂眸看了一会儿她吃东西,然后感到她似乎反应过来什么开始感到不自在,于是开口道:“你先吃着,我要去同那几个老家伙谈判,谈完就来接你。慢慢吃,不着急。”
说着,抬手摸了摸洛一鸣的头。隔着薄薄的兜帽,洛一鸣仿佛能够感受到霍衍掌心的温度。
很快,那个温度消失了,霍衍的身影也不见了。
洛一鸣恍惚间感觉,他的出现仿佛是自己的幻觉。
但那只饭盒,还有她面前的食物,都证明着,他曾来过。
***
议事厅。
三位长老以及孟晓、夏泓、易初勉都在。
夏族长坐主位,他的对面是霍衍。
夏族长:“你可知,黑袍法师是案件嫌犯,且她手里执掌恶灵大军,是个远比看上去要危险的人物。”
霍衍:“她若真的这么危险,就不会蠢到劫人不成反被囚。而且,她同灭门案无关。”
夏泓闻言,皱眉道:“我明明看到——”
霍衍:“因为新型封印,你留下了间歇性失忆的后遗症。而且,易初勉说过,你以前忘记了的事,那便是永远忘记了。唯独灭门案当晚目睹黑袍法师的记忆,去而复返。这一点,难道不可疑吗。”
夏泓刚要炸毛,易初勉适时出声道:“小泓不会撒谎。”
“可他会被利用。”霍衍看向夏泓:“还记得那回你被教会绑架么。”
夏泓拧着眉毛点头。
“被绑时候的记忆,清晰吗。”
夏泓低头回想,犹疑道:“好像不是那么……清晰。”
霍衍敲敲桌面:“宋羿是混血,拥有蛊惑人心操纵记忆的异能。夏泓的记忆被他篡改过,就在被绑那一回。”
片刻的沉默。
易长老:“这些都只是你的猜测,并无实据。”
孟晓突然道:“但我们也没有实据能够证明黑袍法师就是共犯不是吗。”
宋长老轻咳一声:“长辈说话,不得打岔。”
霍衍牵了牵嘴角:“没错,这些都是我的猜测。但我其实根本没必要坐在这儿同你们说明什么。即便黑袍就是共犯,我霍衍今天也必须要将她带走。”
夏族长头疼:“霍组长,你堂堂协会二把手,又不是土匪流氓,做事情要讲道理。”
霍衍嗤笑一声:“我此番来,不想同你们讲道理,左右不过来讨人情而已。诸位莫非忘了,当日在协会,你们是如何信誓旦旦的。当时各位少主也在场,长老们莫不是要反口?”
长老们额上青筋跳了跳,尚未来得及开口,就见那几个小的胳膊肘疯狂往外拐。
孟晓:“就是,我们欠了霍大哥那么多人情,满足他这么个要求又怎么了!”
她对夏泓使眼色。夏泓看一眼霍衍,当即倒戈,附和道:“没错,又怎么了!”
孟晓和夏泓齐齐看向面无表情的易初勉。
易初勉绷着脸:“……嗯。”
三位长老:“……”
一阵无言。
宋长老:“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既然没有实据能够指证黑袍时作案凶手,那我们也不好将人拘着。霍组长想要人,自便即可。”
说着去看身旁的人。
夏族长闭了闭眼,道:“组长自便。”
话毕,两人齐齐看向易长老。
易长老偏过脸:“嗯。”
霍衍一拍手:“很好,那这第一桩,就算结清了。接下来,我们谈谈第二桩。”
闻言,三位长老一同僵住。
“各位少主,回避一下。”霍衍视线扫过三人。
孟晓带头,三人齐刷刷起身出去了。
长老们看着眼前的霍衍,忽然从他身上隐约瞧见了老烈焰的身影。
别的不说,在流氓做派这方面,霍衍着实传承到了他师父的精髓。
众长老突然很后悔,那天在协会果然不应该允下这厮那些话——还是大意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 蓝色。粉色也不错。
见霍衍出来,孟晓抬脚就要跟上去,身后宋长老重重咳了一声,她猛地顿住,只好折回来。
“听说,上次在协会,是你放跑了黑袍。”宋长老缓声问道。
孟晓一愣,瞬间会过意来:霍衍打的小报告。
她一边默默咒骂霍衍,一边心虚地点了点头。
宋长老脸色不大好:“你……简直胡闹。”
夏族长过来打圆场:“莫动气,有话好好说。”
易长老也帮着说话:“晓晓向来有主见,她这么做,想来是有自己的缘由。”
夏泓阴阳怪气:“那可不,也不知道是什么了不起的缘由,为了那厮,把我和阿勉痛揍一顿。”
夏族长:“你闭嘴!”
易初勉这时突然道:“霍大哥提了什么要求,你们答应他了吗。”
这话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
提到霍衍,易长老脸色不虞:“不答应,这尊菩萨能送走吗?”
夏族长更是愤愤然:“他这是什么态度,这是讨人情吗?这分明就是讨债!仗着自己是烈焰,又有些能耐,背后还有协会撑腰,这小子是越发有恃无恐了。一天天的,就想着爬到咱们头顶上来,简直岂有此理!”
他义愤填膺劈头盖脸一通吐槽,发泄完了倒是觉得心里痛快了一些。
可是……大家看向自己的神色很是诡异,气氛也非常不对劲。
夏族长眨眨眼,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崩坏:“我刚刚说了什么。”
老宋和老易捂脸。
易初勉淡淡道:“族长您说,霍衍是烈焰。”
夏泓下巴掉下来:“卧槽!什么时候的事?”
夏族长脸一板:“不准说脏话。”
一边的孟晓似乎对这个消息接受不能,她僵在原地,陷入了失神。
易初勉觉察到她的不对劲:“你怎么了。”
孟晓猛然回过神来,转身就跑。
“站住!”宋长老低喝。
她脚下一顿,但很快又继续往前,仿若未闻。
孟晓心乱如麻:原以为黑袍这次能被救出生天,可没想到,她离了这里,跟着霍衍离开,其实是跳进了更加凶险的火坑……霍大哥如果就是烈焰,那他势必不会放过黑袍。
不可以,她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
洛一鸣吃饱喝足,百无聊赖地坐在审讯台前,头往后仰在椅背上,看着天花板出神。
其实这个时候她完全大可以溜之大吉——这个事洛一鸣当然清楚,而且在霍衍前脚刚走的时候,她后脚就这么干了。
只不过……刚跑到门口,就被狠狠地弹了回来。
尝试若干次无果后,洛一鸣终于放弃了。
然后,老老实实地坐回来,把饭给吃完了。
她瘫在椅背上,放空自己,自言自语一般道:“不是说要来接我吗……”
正说着,她听见有脚步声在靠近。
洛一鸣突然坐直,偏头看过去,映入眼帘的果然是那个高大的身影。
霍衍一抬眼,就瞧见洛一鸣冲着门口正襟危坐,那模样,像极了……等待主人回家的德牧。
他大步向前,扫一眼桌上的餐盘,满意点头:“不错,吃得很干净。”
这话落在洛一鸣耳朵里,无异于:哇哦,果然很能吃。
她干咳一声:“我……好几天没吃饭了。”
言下之意:你不要误会!平时我并不吃这么多!
但说完她就后悔了,朝自己翻了个白眼:干嘛要说这个!洛一鸣你清醒一点!
霍衍怔了一怔,道:“嗯,毕竟暴饮暴食伤胃,这些给你先垫垫肚子,一会儿再吃顿宵夜。”
洛一鸣静了好一阵,终于问出了自己想问好久的问题:“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霍衍眸色如墨,低眉看向她:“我对你很好吗?”
洛一鸣点点头:“嗯。我身为犯罪嫌疑人,你居然带饭给我,还是你亲手做的。上次也是,喂我吃肉。”
霍衍闻言,目光微闪:“喂你吃冷掉的肉,也算对你好?”
洛一鸣一怔,突然不知道怎么接话,她打着哈哈道:“其实冷掉的辣牛肉,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我还挺喜欢的。”
“是么。”霍衍淡淡应道。
他转身收拾餐具和饭盒,一边道:“已经查清楚了,你没有嫌疑,上次是我们冤枉了你。”说着,他偏头看向洛一鸣,郑重道:“对不起。”
洛一鸣没想到这么快自己就沉冤昭雪了,她略微错愕,道:“没关系。”
她瞧见霍衍动作,忙起身要帮着一起收拾。
洛一鸣宽袍大袖,行动起来颇为不便,手上的碗一个打滑,掉进了她的衣袖里,洛一鸣反应迅速,连忙举起手臂,试图用衣袖兜住那只碗。
霍衍见状,眼疾手快上前握住她宽大的黑色衣袖,伸手探进去,将那只碗捞了出来。
他一手拿着碗,一手按在洛一鸣肩头,将人按回了座位里:“坐着,我来就好。”
洛一鸣尴尬地抠手指:“哦。”
霍衍回身继续收拾,很快,桌面上被清空,洛一鸣瞧着那只粉色Kitty猫的饭盒被霍衍提在手里,突然get到了一种萌萌的违和感。
霍衍背靠长桌,正色看向洛一鸣:“虽然你已经洗清了嫌疑,但有些事我需要你的配合。”
洛一鸣不假思索道:“好的,什么事,我一定全力配合。”
说完觉得这个反应不大对,又此地无银地补了一句:“看在你对我还不错的份上。”
霍衍轻笑一声:“在我面前,你不需要客气,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因为我接下来要麻烦你的事情,并不轻松。”
洛一鸣微怔,问道:“所以……是什么事情。”
霍衍的话搞得她莫名紧张起来。
霍衍一瞬不瞬瞧住她,嗓音沉沉:“哪儿也不准去,只能乖乖跟着我。我让你往东,你不能往西。让你做什么,照做就是,不要问,不要害怕,无理由地信任我,厚脸皮地依赖我。”他牵起唇角,轻轻眨了眨眼,道:“能做到么。”
洛一鸣傻住了,好一会儿,没出声。
霍衍:“怎么,让你为难了?”
不等她回答,霍衍又道:“为难的话,就勉强一下吧。算我求你。”
他最后那四个字像是石头一样砸在洛一鸣心头,她张了张嘴,说:“好。”
霍衍抬手,摸了摸洛一鸣头顶,力道有些大,她的头忍不住跟着晃了一晃。
“别说,你这大长袍的料子手感不错。”说着,又摸了一回,“就是颜色丑了些。”
洛一鸣:“……”
“那什么颜色好看?”洛一鸣突然问道。
其实她想问的是:那你喜欢什么颜色。
但这显然不妥,于是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
“蓝色。”霍衍认真道:“粉色也不错。”
听到回答的一瞬间,洛一鸣的心跳突然加快。
一个是她曾经最喜欢的颜色,一个是她现在最喜欢的颜色,而说话的人,不管从前还是现在,她都很喜欢。
超喜欢。
最喜欢。
“蓝色。粉色也不错。”
这句话平平无奇,却写满了喜欢,叫人心动得要命。
第二百一十五章 可以吗
孟晓刚走出大门,就被扣下了。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霍衍给长老们打小报告,说她故意放走黑袍法师,目的就是想借长老们的手将她绊住,让她无法脱身,从而也没办法坏他的事。
刚被放出来的她,又被关了禁闭。
孟晓对着一堵白墙,整个人陷入了自闭状态。
她脑海里跳出在协会那日,霍衍没头没脑地问她那句:“你信我么。”
她几乎不假思索回答了他:“信。”
结果呢,她前脚刚给霍衍通风报信,后脚就被他设计了——简直卑鄙无耻!
孟晓气得脑仁疼。
气着气着,孟晓开始不安:黑袍法师逃走那天,霍衍对自己说的话明显别有深意。现在想来,他当时便已经料到了黑袍会来长老别墅劫人,并且会被捉住。所以他那天的话其实就是为了让她第一时间给他提供情报——而自己也确实这么做了。
其实,孟晓几乎以为,霍衍已经知道了黑袍法师就是洛一鸣——毕竟这个男人心思缜密细致到令人发指。所以她才会天真地以为,他会帮忙救一鸣。
可现在孟晓迷惑了。
因为霍衍就是烈焰。
这说明,很有可能,他一开始的目标便是黑袍法师。而那天,霍衍之所以暗示孟晓,他和她是一伙的,只不过是为了利用她得到黑袍法师。
至于他到底知不知道一鸣就是黑袍……孟晓宁愿相信,他不知道。
霍衍只是因为她故意放跑黑袍法师,知道她有意保护对方,所以才利用她的。
而不是因为知道黑袍就是洛一鸣,又笃定孟晓绝不会让她出事,所以才这样设计她。
前者她尚且可以理解,但如果是后者……孟晓无法接受。
她狠狠地朝着墙面捶了一拳:“霍大哥,你到底要做什么……”
***
霍衍大摇大摆地,将黑袍法师从长老别墅带走了。
当夜,径直将人带到了协会,而且安置在了自己住的那屋。
在路上的时候,他便让陶姐准备好了热乎吃食送到他屋里。看着桌上的满汉全席,他有一瞬间的僵硬。
旁边的洛一鸣静静扫视了一遍,然后试探地问道:“这个……是我的宵夜?”
霍衍点头:“厨房不知道你的口味,所以多准备了一些。”
言下之意:没有让你全部吃掉的意思。
但洛一鸣好像并没有理解到这个意思,她用一种想要将这一桌子菜收入腹中的雀跃语气道:“都很好吃的样子,我不会浪费的。”
言下之意:我可以,全部吃掉。
霍衍:“……”
他的视线在那一桌子菜上逡巡一遍,可以确定,如果洛一鸣将这些全部吃干净——会出人命。
考虑到她被饿了好几天,眼下说不定已经丧失了理智,撑死自己这样的事情,未必做不出来——于是,霍衍让她只能选两盘,剩下的,都给撤走了。
“吃完会有人过来收拾,碗筷放着就好。今晚你就睡这里,换洗的衣物陶姐一会儿送过来。有什么情况可以找我。”霍衍递给她一部手机,“里面存了我的号码。”
洛一鸣接过来,点头如捣蒜:“好的,谢谢。”
“说什么谢谢,应该是我感谢你的配合。”
洛一鸣顿了顿,说:“……不客气。”
霍衍:“……”
***
顾慈风尘仆仆地推门而入,一屁股坐到了霍衍对面。
“你最好是真的有什么要紧事,不然我可能会控制不住自己做出一些过火的事情。”他警告道。
霍衍却不答他,而是问道:“那小学生一个人在家?”
“没,我让夏泓过来陪他了。”
霍衍点头,又问:“小朋友的手机有什么动静没。”
顾慈晓得他是在问洛一鸣,道:“他爸打过电话,我给挂了,用短信回的他,说在夏令营,封闭式管理,不让用手机,这几天都别联系。”
霍衍没说话,比了个大拇指。
“所以到底什么事,火急火燎地找我过来……是不是一鸣有下落了?”
霍衍瞥他一眼:“她没事,你放心。多的,别问,问了我也不说。”
顾慈:“……”
听他这话说得轻飘飘,顾慈瞬间来气:“你知不知道,我这些天,愁得头发都掉了——”
“话也格外多了。”霍衍依然是那副泰然模样:“我知道。”
顾慈一焦虑,就会不自觉地变得很啰嗦。
“我……有吗。”他愣住。
霍衍点头:“有。之所以把你叫过来,也是为了阻止人好好一祖国的花朵,被你的夺命唠叨摧残致死——这样的惨剧发生。人命关天,你说,要不要紧。”
“……”顾慈咬牙切齿:“那必须要紧,简直刻不容缓,千钧一发。”
说着,他就要拂袖而去,却被霍衍按住:“坐着,正事还没聊呢。”
“最好真的是正事。不然我就打电话给洛一鸣她爹,说他闺女被一泯灭人性丧心病狂的变态拐跑了。”
“……”霍衍干咳一声:“那什么,我记得,你手里好像有个东西,能让人丧失感觉,类似于一种高级麻醉剂的东西——”
“冬蚕蛊?”
霍衍眼神一亮:“说说看。”
顾慈狐疑看他一眼:“你问这个做什么,这可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正因为不是正经东西,才要找你。”
“……”
“冬蚕蛊,一种神秘而且罕见的中性蛊。中蛊之人,会逐渐丧失本体感觉,直至全身麻痹,丧失所有知觉。而且此蛊狡猾,不动声色地蚕食人的感觉,很难被发现。”
“有副作用么。”
“此蛊温和,发作过后,三日内便可自动解除。只是解蛊的那三日里会有点儿磨人……”
“怎么。”
“知觉渐渐恢复,会伴随着若隐若现的微痒,虽然不算痛苦,但也挺磨人。”
霍衍沉吟,然后伸手,摊开掌心:“冬蚕蛊,给我。”
顾慈:“不给。”他目光锁定霍衍:“除非告诉我,你要拿它做什么。”
霍衍默了一默,道:“黑袍在我手里。”
***
深夜。
霍衍坐在床边,垂目看着熟睡中的人。
她依然穿着那身宽大不合身的黑色袍子,双手叠放在小腹上,平躺着,睡得很规矩。
霍衍拉了拉被子,盖住她的脚。
她睡得很浅,轻轻动了动,霍衍小心翼翼,不再动作。
片刻后,洛一鸣的呼吸重新变得轻缓。
她的呼吸极轻,好像下一秒就会消失一样。
霍衍伸出手,在手触碰到她的前一秒,生生停住,缓缓收回。
这时,他看见床上的人动了一动,然后慢慢坐了起来。
她按开床头灯,声音微哑:“怎么了。”
霍衍却并不说话,只是定定看她。
洛一鸣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像是意识到什么,忙说:“我这个衣服的衣料特殊,是不会被弄脏的,所以就没换。你放心,我不会弄脏你的床。”
霍衍沉默着,片刻后,道:“可以吗。”
洛一鸣一时不知他什么意思。
霍衍又道:“我可以放心吗。”
洛一鸣怔了一怔,很快点头:“当然,我会注意的,你放心。”
柔和的光线里,霍衍硬朗的脸部线条以及深邃的五官似乎也被衬得温柔起来。
“好。”
就连声音也温柔起来。
霍衍看着洛一鸣,眼中的光明灭不定。
霍衍自诩聪明,可任何事情,只要有关于她,自己便次次出错——仿佛某种诅咒。
五年前没能回应她的呼唤。
面对面竟也能把她错过。
重逢时候将自己最恶劣的一面给了她。
自以为是地认定她是寄生者。
明明有着强烈的直觉,却那么迟才认出她。
那些她小心翼翼努力遮盖的秘密,自己便也装作不知,且从不追问——本以为,这是在对她好。可最后,到底是让她独自承受了这一切。
每一次,他都错的彻底。
可这一次,再不会了。
他霍衍从来不信邪,这次,无论如何,他也绝不会再犯错。
命运恶劣地将一道选择题摆在自己面前,霍衍选择将答题卷撕碎。
他想要的答案,命运给不了,那他便自己动笔写下来。
第二百一十六章 等我回来
晨会刚散,霍衍叫住会议室外经过的陶姐:“送过早饭了吗。”
陶姐摇头:“还睡着呢,见她睡得香,不好打扰,打算晚一些再送过去。”
“没想到,堂堂黑袍法师也会赖床,还挺接地气。”顾慈走上前,笑道。
陶姐:“终究还是个小孩儿,赖赖床怎么了。”
顾慈失笑:“这是怎么了,我记得,起初让你照顾她,你可是死活不乐意的。”
起初让陶姐照料黑袍法师的饮食起居,她是抗拒的。
因为她素来听闻,这黑袍法师阴诡狡诈,终日同恶灵为伍,不是个善茬。
可这两日打交道下来,她发现,被妖魔化的这位黑袍法师,其实不过是个呆萌的小朋友。
第一次给黑袍送衣服时候,陶姐本来没好脸色,但一听她讲话时的嗲声嗲气,心就化了半边。
而且她小小一只,一身黑色的宽袍广袖,举手投足间有种莫名的萌感。
也许因为环境陌生,她很有些拘谨,走起路来脚步轻得像猫,也不出门,就窝在那间房里,一个人抱着书从天亮看到天黑。
每回送饭添茶,她都乖巧地道谢,一口一声陶姐叫得那叫一个甜。
总之,这位反差萌的黑袍法师成功激发了陶姐的母性。
“还不是那些荒唐传言,害我以为这黑袍法师是什么洪水猛兽。谁知道,不过是一个乖巧的小朋友。”
霍衍听了,唇角轻勾,含着笑意道:“乖巧?不见得。”
陶姐不以为然:“你那是偏见。”
顾慈啧啧称奇:“不过一天的功夫,那位黑袍法师就俘获了你的姨母心,真是了不起。”
陶姐斜他一眼:“少在这儿放这些阴谋论的屁,不同你们掰扯了,我去瞅瞅孩子醒了没。”
“……”顾慈无语:“你说这话感觉像极了赶着去给孩子喂奶的宝妈。”
霍衍点头附和:“确实。”
陶姐:“……”
***
霍衍敲了门,里面没有动静。
于是又敲了一回。
还是没回应。
他眉头一拧,推门进去了。
一抬眼就看见小朋友正襟危坐在书桌前,抱着本书在看。
看得似乎过于投入,霍衍都走到书桌跟前了,她也没发觉。
而且,她将书凑得很近,那书几乎要钻到兜帽里。
霍衍眼风扫过书页,眸光微闪。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本书是八组组长,也就是那个纨绔送给自己的见面礼……
霍衍:“……”
他抬手敲了敲桌面,洛一鸣终于抬头。
她表现得倒是很自然:“你来啦。”
霍衍将她手里的书抽走,合上后转身放回了书架里。
“这个书……”他仔细措辞:“少儿不宜。”
洛一鸣:“……我成年了。”
霍衍不为所动:“那证明给我看。”
洛一鸣:“……”
霍衍从书柜里重新拿了一本书,递过来。
洛一鸣凑近了,接过,又几乎将书怼到兜帽里。
她看清了,这是一本童话绘本。
洛一鸣:“……”
霍衍将她的动作看在眼里,眉心微紧。
“你的眼睛怎么了?”
洛一鸣一僵,说:“上次被人暗算,伤了眼睛,可能是后遗症,最近眼神不太好。”
霍衍在她对面坐下来,默了一阵,说:“我一会儿要出趟门,你就留在这里,不要走动。我很快回来。”
洛一鸣点头:“好。”
见霍衍起身就要走,洛一鸣连忙问道:“那个……你之前说让我配合你的,到底是什么,现在可以说了么。”
霍衍垂眸看她:“我已经说过了,你忘了吗。”
洛一鸣想起在长老别墅的牢房里,他说的那些话:“哪儿也不准去,只能乖乖跟着我。我让你往东,你不能往西。让你做什么,照做就是,不要问,不要害怕,无理由地信任我,厚脸皮地依赖我。”
她默了默,犹疑道:“我不太确定我是不是有正确理解你的意思……”
“是吗,可能是我说得太复杂了。简单一点,其实就两个字。”霍衍笑了笑,道:“听话。”
洛一鸣:“……哦。”
霍衍像是瞧出来她的欲言又止,并不说话,也不动身,只是站在那儿,耐心得等候。
“可是,你怎么就确定我会乖乖听话呢……”洛一鸣不解道:“而且,在这里我不是吃,就是睡,简直,简直就像——”
霍衍抬眸:“怎么不说了,像什么。”
洛一鸣顿了一下,说:“像把猪养肥了好宰割。”
霍衍:“……”
他微微歪头,打量洛一鸣:“那如果,我真的要宰割你,你愿意吗。”
洛一鸣愣了愣,道:“那自然是不愿意的,我又不是傻子。”
霍衍眼睛微眯:“是么。不是答应过我,都听我的么。”
“除,除了这个,其他的,都,都好商量。”洛一鸣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结巴。
大概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果然还是太好讲话了。而霍衍的态度,也反常的很。
洛一鸣实在是一头雾水,完全搞不懂霍衍想要做什么。
但不管他要做什么,自己都没办法拒绝,而霍衍本人,好像也深知这一点,所以才把她吃得死死的。
这个男人,果然无论什么时候,都相当不可理喻。
霍衍轻笑一声,道:“我还以为你真的是个傻子。不是就好。”说着,眸色一凝:“你最好真的不是。”
洛一鸣看不清他的神色,正在努力辨别他这句话中的意味,就听见他说:“我要走了。”
霍衍倾身过来,抬手摸了摸她的头,“等我回来。”
恍惚间,时间好像有一瞬的错乱,他们回到了八年前,彼时的霍衍,也像这样,温声对她说:“天天,等我回来。”
然后,她等啊等,等到几乎以为要等不到了,终于等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她下意识地抓住了霍衍的手臂,牢牢抓住,像是害怕他离开。
霍衍感受到手臂上传来的力量,那力量既微弱,又牢固。
明明轻轻一挣就能挣开,但霍衍却觉得,那小小的一双手,此时抓住的,是他的一颗心,而自己,寸步难行。
洛一鸣听见自己微微沙哑的声音:“你……什么时候回来。”
霍衍任她抓着,没有动作,他看一眼桌上的绘本,道:“等你将这绘本看完,我也就差不多回来了。”
洛一鸣低头去看,绘本的封面上是一只狮子和一只猫面对面,鼻尖对鼻尖,闭着眼睛相互依靠,狮子笑得温柔,花猫笑得爽朗——看起来会是一个有意思的故事。
她松了手:“好。”
霍衍揉揉她的脑袋:“乖。”
模糊的视野里,洛一鸣恍惚看见霍衍的脸,依然是那副意气风发的少年面庞,眉眼热烈,笑容耀眼。
第二百一十七章 人类最大的敌人,是他们自己
“这是拟好的灵犀回生令。”夏族长示意管家将信封交给霍衍。
霍衍打开,将里面内容看过一遍,没说什么,重又叠好,收进胸口处的衣袋里。
看模样,是有其他事要谈。
“宋羿,你们处置了没有。”他问得漫不经心,就好像心里早已有答案。
夏族长:“人送过来的时候,已经去了半条命。要审讯、要判罪,须得犯人意识清醒。霍组长,你擅自动用私刑的行为严重妨碍了公务。”
“哦?所以呢。”霍衍神色淡漠,平静的面孔上捕捉不到一丝情绪。
易长老冷笑:“所以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质问。”
眼看着气氛陡然剑拔弩张起来,宋长老正欲言语,却见霍衍却并不接易长老这话,而是话锋一转:“有关‘长老原罪论’的那个小故事,各位想必有所耳闻。”
长老原罪论,是由宋羿指使教会传播的一则诛心之言。该说法认为,灵族族人之所以会饱受恶灵迫害,是由于三大家族的失德失职。
具体的故事,顾慈同洛一鸣讲过: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善良的灵族姑娘,用灵族特有的治愈能力解救了一名人类男子。这本该是一个美好的故事。只可惜,被救的不是人,是禽兽。那名男子告诉人们,他遇到了一位能起死回生的神人。人们不信,都说他是疯子。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疯子,男子找来灵族姑娘,让她当众承认。可姑娘矢口否认,说自己从来没有救过他。于是,男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丧心病狂地将姑娘割了喉,还在一边说着:你们看,她的伤口很快就会愈合!于是,这名男子,还有周遭群众,就这样冷眼瞧着姑娘倒在血泊里,一点一点失去生命,直至死去。而那些围观的人里,站着姑娘的哥哥,他本该上前拯救自己的妹妹,却被自己的族人阻止了——这些将他制住带走的人,是三家的人,奉长老命行事。自此之后,灵族族人便能够看见那些异世界的幽灵,并开始沦为它们的猎物,惶惶不可终日。所以,这一切其实是一个诅咒,因为三家对那个女孩见死不救,所以阖族受到了上天的惩罚,这些恶灵都是女孩怨念的化身,是来复仇的。”
顾慈当时说,这个故事有“刻意捏造”“恶意丑化”之嫌,可霍衍却清楚得很,这很可能是真的。因为几乎如出一辙的事情,曾经发生在他的身上。
故事里女孩的哥哥,就是宋羿。
而那次的事件里,如果没有师父,霍衍早已步上那个女孩的后尘。
所有这些,三家都是清楚的。
“三家对惨死的那个女孩见死不救,一来是众目睽睽之下施展治愈术势必导致身份暴露,二来,女孩本就犯了叛族重罪,按律当诛,就算没有这桩意外,她也要被三家处以火刑——就像当年你们处置我师父一样。”霍衍无波无澜说着这些,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人,条分缕析,客观平静。
宋长老目光清明:“这个事情,今日你不提,我们也正有意同你说清楚。”
那日去拿人时,宋羿的惨状他们看在眼里,无须多问,一眼便知,霍衍和此人有私仇,而且恩怨颇深。当天他们去得还算及时,但凡晚上那么一步,人恐怕就交待了。
那么,按照霍衍的性子,绝无可能将人如此爽快地交出来。当时他们便觉有异,却也并不知底细。
直到前日霍衍登堂入室来要人,随即又提出一个他们始料未及的要求,三位长老终于看破: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其中考虑,可谓是用心良苦。
而这也让三人意识到一件事:霍衍变了。
那个总是充满着侵略性步步紧逼,野狼一般的男人,收起獠牙,敛住利爪,进退有度之间悄然围起了一道坚固壁垒,而壁垒之中的,不是猎物,是他珍而重之的一位人物。
这么多年了,他们看着霍衍从少年一步步成长为男人,但有一点从来没有变过:他始终都在狩猎、破坏、攻击,凛冽眉目间,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毁灭欲。
但那一天,他们发现霍衍不一样了。
如果说从前的霍衍以仇恨作为滋养,那么现在,支撑着霍衍,给他以力量的,是一种名曰“守护”的羁绊。
稚嫩少年无法理解的真相,幼小肩膀不能承受的重量,他们一直无从启齿的这些,对于现在的这个霍衍来说,也许不再是折磨,而是解脱。
所以,三位长老其实一致认为,是时候把话说清楚了。
这次霍衍过来,他们也都做好了心平气和好好谈的打算。谁知道,言语之间一来一去,莫名其妙地,气氛又紧张了起来。
宋长老同那二位使了个眼神,示意他们好好说话,不要情绪化。
夏族长唤来管家,后者手里托着一本书,是族史。
管家翻开书页,取出其中的古铜书签,将书摊开着放在了霍衍的面前。
宋长老:“这本《灵族族史》是珍藏在宗祠典籍室中的秘本,同族人所周知的那一本,有些出入。你眼前的,便是其中一部分。”
易长老:“你是不是一直以来都无法理解,为什么出于善心救治人类的族人,会被按上‘叛族罪人’的污名,甚至要以死谢罪。”他素来阴沉的面孔此时生出几分痛色:“关于我们族人的渊源,秘本族史里其实也记载不详,字里行间能够推断出,我们本不属于这颗星球,算是外来客。我们的祖先,其实并非人类形态,而是深居山林的独角灵犀。灵犀一族起初同人类井水不犯河水,直到有一天,人类机缘巧合间发现了独角兽的兽角有疗愈奇效,皮毛是御寒佳品,肉虽干瘪无味,但尚能果腹。于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屠杀就此拉开序幕。当时,独角兽的哀嚎响彻山野,那片与世无争的乐土,一夜之间成了尸山血海的炼狱!他们,他们——”
易长老双目赤红,言辞之间是无法自抑的痛愤,仿佛这一段历史依然历历在目。
夏族长抬手扶上他的肩头,轻轻拍了拍,神色关切。他接过易长老的话头,续道:“记载至此,史笔骤然一转,画风突然变得微妙起来。书中说,看着无辜的灵犀一族面临灭族之灾,神明心生怜悯,向族人伸出援手。允诺能将灵犀一族幻化为人形,以此做伪装,隐匿于人类之中,逃过杀戮。作为代价,族人将世世代代遭受恶灵侵袭,永无宁日。如此,挽救灵犀一族的同时,还能安抚那一直以来都被神遗忘了的冷清萧索的亡灵界。这,便是神的悲悯。”
宋长老轻轻摇了摇头:“此等虚无缥缈之说,看看便好。依我看来,灵犀一族最终演化为了灵族,不过遵循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规律,靠着自身顽强的生命力进化成了人形,虽则有那么几分苟且偷生的意味,但其实更多的是和光同尘。可这也只是另一个开始而已,为了不暴露身份,灵族人必须事事小心,处处谨慎,否则,同样的悲剧,还会重演。这也是为什么,族规将违规救治人类等行为划为叛族之罪。因为,一旦有族人身份暴露,那么阖族上下都将面临灭顶之灾。”他的声音多了几分坚定:“遭受无妄之灾的人类本不该死,出于善意救人性命的灵族族人亦不该死,这其中或许并没有所谓的恶人,却又确实是存了恶的,只不过,恶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庞大复杂的人性。要对抗此等恶,护族人安宁,便要立下规矩,定下法度,法不容情,规矩就是规矩。”
霍衍静静听着,淡漠的眸色逐渐转深,听到“规矩就是规矩”时,神色一滞。
八年前,师父曾问过自己:“规矩就是规矩……你真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
在他更小的时候,不苟言笑的父亲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这六个字,就像深深烙印在了霍衍的脑海中一样。
可是直到今天,他才真正看清这短短一句话中所承载着的重量。
夏族长有感而发:“灵族族人如履薄冰循规蹈矩,可人类却从始至终为所欲为。所谓的神明,果然并不存在吧。”
静了许久的霍衍,薄唇动了动:“未必。若这位所谓的神明当真存在,面对你的质问,他给出的答案会是:人类最大的敌人,是他们自己。”
第二百一十八章 一尘不染
四人目光交汇。
霍衍:“所以……这些就是你们想和我说的?”
“还有一个故事想要讲给你听。”宋长老深深看他一眼:“我曾经有两位挚友,他们是一对夫妻。因为略长我几岁,平日里对他二人哥嫂相称。大哥是一名优秀的猎灵师,平日里一丝不苟正经古板,却出了名的惧内。嫂子其实并不凶悍,还有些内向寡言,但并不木讷,反而通透得很。在我看来,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直到有一天,嫂子因为恻隐之心救了一名素不相识的人类,触犯了族律,成为叛族罪人。被捕后,她很平静地接受了所有的裁决,除了一条——要她将自己救回来的人类亲手了结。嫂子其实一直都不是一个很勇敢的人。她善良聪颖,却从来胆子小。最终还是选择了逃避,自绝于狱中。在嫂子去世的第二天,大哥瞒着我,和那个人类同归于尽了。两人留下了一个孩子,孩子的名字还是我给取的,单名一个衍字,寓意生生不息。”
听了这番话,三人望向宋长老,神情愕然。
夏族长不可置信一般:“你,你竟从未同我们提过这桩事。”
易长老眸中闪过痛色:“当年怎么不说。”
宋长老轻轻摇头:“说了又如何,并不能改变什么。正如大哥的口头禅那般:规矩就是规矩。没有任何的余地。”
霍衍脑海里回响着师父生前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你的父母或许并不该死,可他们,也绝不无辜。”
原来,是这个意思。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雷同的悲剧,不断在上演。
“所以,为什么不告诉我。”
夏族长:“当年你还小,这些事情,同你说了你也未必能懂。于彼时的你而言,真相太过于沉重,仇恨反而会是一种力量。所以,倒不如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恨着我们。”
霍衍犀利道:“是么。可是你们也看到了,宋羿毁在了这种力量上。”
宋长老凝眸看他:“非也,仇恨这种东西,也因人制宜。于你,是力量,于他,便是心魔。”
霍衍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像是嗤笑,又仿佛带着几分释然:“果然,就像师父说的,你们总是这样,自以为是,爱管闲事。”
“……”
“说了这么多……宋羿这厮你们想要留他到几时。该不会,因为他是三家的人,你们在徇私枉法吧。”
“胡言乱语。”易长老凛然打断他,“这里不是你们那松散无纪的协会,须得照章办事,而且此人所犯之事牵涉甚广,不是一日两日就能理得清楚的。”
“哦?这话怎么听着像在同我打官腔,你们果然就是要对他徇私吧。”
夏族长气得眉毛倒立:“放屁!三家从来法纪严明,岂容你在这血口喷人!”
“……”
Emmm果然没法和谐超过五分钟,又掐了起来。
“是么。宋羿此人所犯之罪罄竹难书,够他死上一万遍了,再说,他是你们三家的人,非但没有起到表率作用,反而知法犯法。”霍衍正色道:“应该罪加一等,从重处罚。”
宋长老倒是一派平和:“这个自然。”
霍衍挑眉,不置可否,他拍拍胸口衣袋里的信封,道:“走吧,炼丹去。你们虽然很闲,可我时间紧,有人还在等着我回去。”
三人看着霍衍那副欠揍的嘴脸,暗暗磨了磨牙。
***
洛一鸣手中抱着的书骤然脱手,她感到一阵眩晕,手撑着桌子缓了一会儿。
最近她整个人好像又虚了很多。一睡过去就很难醒来,看书容易犯困,好像行动也变得迟钝起来。
“油尽灯枯”——洛一鸣突然想到这个词。
视力越来越弱,恐怕也是月曜石正在侵蚀自己生命的一个征兆和警告。
终于缓过来,洛一鸣准备重新拿起书,余光瞟到面前的虚空中漂浮着一行闪着亮色光芒的大字。
洛一鸣眯着眼用力辨认,终于看清那行字:“霍衍就是烈焰。”
举了一半的书跌回桌上,洛一鸣看着这六个字,瞳孔骤缩。
“小黑。”
“大人。”
“那个人是不是在附近。”
小黑顿了片刻,道:“大人,我感应到他了,就在附近。”
洛一鸣起身:“带路。”
小黑并不动:“您现在的状况,不宜同他正面交锋。”
洛一鸣并不理会,只是说:“带路。”
***
从协会大门出来,往西步行了约莫十分钟,在树林中的一座竹亭里头,洛一鸣看见了宋羿的身影。
她骤然加快步子,一边走着,手中闪现亡灵法杖。
法杖周身腾起缭绕黑气,四周域门洞开,呼啸的风声中携裹着恶灵迫近的阵阵吼声。
宋羿就端坐在竹亭里,没有逃跑或者反抗的意思。
他看着洛一鸣走近,笑得一派坦然。
如果有得选的话,比起那几个糟老头子,宋羿更加情愿死在眼前这个小丫头的手里——五年前,他就有过这么个无厘头的念头,没想到,五年后,居然成了真。
在要踏上竹亭的台阶时,洛一鸣的身体猛地一僵,她像是忽然失重的风筝,无力地下坠,像是被人抽去了脊梁骨,猝然跪地。
耳旁的呼啸声戛然而止,所有的域门消失无影,她双手紧紧握住法杖,咬着牙扶着法杖缓缓地重新站起。
方才那一跪不轻,洛一鸣居然感觉不到一丝的疼痛,而平日里冰凉彻骨的法杖,此刻紧紧握在手里,竟没有半点实感。
分明是有哪里不对,洛一鸣额间沁出冷汗,一瞬不瞬地盯住宋羿的脸。
“大人,月曜石能量已经耗尽。”小黑伏在她耳畔,用只有她能够听到的声音说道。
“我其实记得你们,也一眼就认出了你。你们的眼睛那样干净,一尘不染。说谎的那个是妹妹吧,她真是傻得可爱,一开始我不懂,那么傻的孩子,哪里来的那样坚定的舍己为人的高尚情怀。直到我从你的记忆里看到你们的过往,我才明白,原来,和高尚无关,她只是单纯的傻而已。为了一个拙劣的谎言,为了把你骗到底,不管不顾,天不怕地不怕,真是傻得可怜……”
洛一鸣握着法杖的手因为过于用力而指节泛白,身体因为过度的紧绷微微颤抖着。
她看着宋羿的唇一开一合,说出来的话字字诛心,洛一鸣的心像是被什么拧碎了,却半点感觉不到疼,而是一种无孔不入的窒息感,渗透四肢百骸。
面前的这张脸,确然是一副好皮囊,可皮囊下,却埋葬着早已腐烂不堪的卑劣灵魂。
宋羿的话一字一句送进洛一鸣的耳中,小宝的笑脸浮现在眼前,她没有长大,还是那副幼稚天真的模样。
她没能长大。
平日里仿佛有千斤重的法杖此时像是失去了重量,洛一鸣挥舞着它,一下一下,狠狠地朝男人的脑袋砸去。
模糊晦暗的视野被鲜血染红,连同她的眸子,也染上血色。
宋羿生生受着洛一鸣的攻击,不躲不闪,甚至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他看着洛一鸣像一只疯狂又绝望的小兽一般,不顾一切地低吼撕咬。
宋羿的唇角,泛上一抹笑,那笑意味不明,好似白墙面上的蚊子血,刺目至极。
“她本该好好长大的,她本可以好好长大的……”洛一鸣发出小兽一般的呜咽,绷着身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坚硬的法杖挥向奄奄一息的男人。
“你该死。”
咬牙切齿的三个字,每一个字都沾了血。
血债血偿,何其轻巧的四个字。
一切就要结束了,可为什么,洛一鸣的心里,感觉不到一丝的痛快。
第二百一十九章 奇异恩典
十五岁那年,妹妹和奶奶离开一年后,洛一鸣寻过一次短见。
在奶奶的忌日,一个阴雨连绵的周末。
本是平平无奇的一天。除了扫墓回家的路上,洛父开车带着她,同一辆大货车擦肩而过,下一秒,后视镜里照出那辆货车轰然侧翻的惊心一幕。
回到家后,也许是心有余悸,一个分神,洛父不小心被菜刀切到手。
他偷偷处理伤口时的样子被洛一鸣无意间看到——他总是这样,但凡出点事,就像做贼一样心虚,背着洛一鸣藏得结结实实。
那天从早上睁眼之后开始,洛一鸣总是莫名其妙地想哭。她感觉每一次呼吸都费力,像是被一只手扼住了咽喉。
扫完墓回到家之后更是一动也不想动,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一闭上眼睛,耳边就响起乱糟糟的声音,嘈杂的声响争先恐后涌入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就要爆炸。
洛一鸣将自己锁在房间里,抱着头痛哭,因为害怕洛父听见,她甚至不敢哭得太大声,还用被子蒙住头。
忘记哭了多久,房门被敲响,是洛父。
洛一鸣也不知道,当时的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她就是不想开门,不想擦干眼泪若无其事地去面对父亲,她什么也不想做。
仿佛被巨大的疲惫感和厌倦感裹挟推搡着往前,目之所及处,是望不到尽头的幽暗黑洞。
洛一鸣看了一眼落地窗边矮桌上放着的那盘切好的苹果,边上是一把小巧的水果刀。
在走向矮桌之前,洛一鸣从床头柜的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上面用蓝色水笔端端正正写着:给最爱哭鼻子的爸爸。
她将信封轻轻放在书桌上摆着的那只水晶球上——是显眼的位置,一进门就能够看到。
刀刃重重划过手腕的那一瞬间,洛一鸣的眼前有血色闪过,预想当中的解脱感并没有到来,几乎就在同一个瞬间,她听见了门外的呼唤声,混沌的意识瞬间清醒。
手中的刀铮然落地,略有些尖锐的声响刺痛耳膜,洛一鸣下意识地伸手用力握住了左腕。
恐惧感笼罩着她。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妈妈车祸时候,小宝紧闭双眼再也不回应她的时候,回过头只看到空无一人的河面时……这一刻的洛一鸣仿佛正在重新经历着这些瞬间,再度被那熟悉的恐惧感和窒息感支配。
此刻,与过往的每一次生离死别几乎无异,唯一不同的是,这一回,她终于不再是无辜的受害者,反而成为了真正的凶手。
在洛父破门而入,一声声喊着她的名字的时候,洛一鸣根本不敢去看他。
比起恐惧,有一种更深更重的情绪压得她抬不起头。
洛父慌乱地跪倒在洛一鸣的跟前,颤抖着手拉开洛一鸣紧紧抓着自己左腕的右手。
洛一鸣依然用力握住不放,洛父红着眼睛咬着牙,手上一个用力,终于将她的手解开。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手腕上并没有任何伤口。
洛一鸣恍然意识到,她方才甚至并没有感觉到疼痛。
她被洛父用力抱住,下巴磕在宽厚的肩头上,生疼。
这个爱哭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一边哭一边喊:“你吓死爸爸了呜呜呜呜呜……”
洛一鸣任由父亲抱着,伏在他肩头怔愣了许久,听着他的哭声,嘴角忽然一弯,笑着泪流满面。
那封遗书在当天不翼而飞,洛一鸣再也没有见过它。
它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
在这封信消失的一周之后,洛父同洛一鸣道别,孤身登上了去往远方城市的航班。
他们笑着向彼此说再见,各自转身后,眼泪默默决堤——果然爱哭这种事情,是会遗传的吧。
***
后来小黑和她说,亡灵法师是无法自杀的,因为在成为月曜石主人的那一刻,法师便将自己的性命抵押了出去,再也由不得自己。
听小黑这么说,洛一鸣忽然觉得,自己貌似被忽悠着签了一笔割地赔款的卖身契。
小黑对此颇有微词:“大人,签订法师契约时,我已将各项条款巨细靡遗地一一对您仔细宣读过,签约过程公正透明,绝无任何欺瞒。”
这话洛一鸣倒是相信,只不过当时她并没心情听它念那又臭又长的契约,好多内容也许因为心不在焉就那样忽视了也是有的。
不过她很庆幸,那天的自己没有做成傻事。
成为法师后,通过亡灵们的眼睛,她看到了太多的凄惨和悲苦。这些素昧平生的人,他们过于沉重的人生不由分说地袒露在洛一鸣的面前,仿佛看戏的人如戏太深,每一个日日夜夜,不可言说的压抑和痛苦反复折磨着她,如临深渊。
这样的折磨太消耗人,以致于她其实好几度想过,若是能在深渊边上纵身跃下,到底算个了断。
也有好几次,她写好了遗书,却终究迈不出那一步。
直到那天她终于迈出去,又在纵身一跃的瞬间后悔——自此之后,她看到的世界好像开始变得不一样起来。
洛一鸣在那些陌生的眼睛里看过那么多的一生。
轰轰烈烈,平平淡淡。见识过极恶,体会过至善。看得越细致,悟得越淋漓,便越晓得生命是怎样难得的奇异恩典,也真正明白她曾经亲手放弃过的,究竟是什么。
而一旦想到那些因为自己戛然而止的鲜活生命,那种噬骨之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生命的任何一种存在形态都是珍贵的,除了一种——代价。
生命决不能够作为代价而存在,爱与善的殉身,恨与恶的殒命,无论何时,当生命沦为一种代价,她想要做的,不是慷慨歌颂或者拍手称快。
生命是那样美好而独特的存在,无论燃烧或沉沦,无关消逝的姿态,凡是死亡,都值得哀悼,也必将伴随着挽歌。
***
“一鸣,你和我不一样。”
“承认吧,你没法杀人。”
宋羿对她说的话言犹在耳。
洛一鸣握紧手中的法杖,最后那一下,她始终没能挥出去。
宋羿咳了一阵,唇边挂着笑,像是在嘲讽洛一鸣,又似在自嘲:“就这样放过我,你会后悔的。”
洛一鸣眨了眨眼,看向宋羿的眼神似乎正在认真思考,自己究竟会不会后悔。
小黑的声音突然传来:“大人,灵犀剑正在靠近。”
洛一鸣神情一滞。
转身离开前,她对宋羿说:“我没有放过你,只是放过我自己。”
洛一鸣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宋羿的视野里。
“依依,哥哥好像遇见了一个比你还傻的傻子。”
这一句话很轻很轻,如同呓语,瞬间消散在空气里。
第二百二十章 我会保护你
霍衍在灵犀回生令上郑重签下姓名,手心握上灵犀剑的锋刃,鲜血沿着剑尖滴落在香炉里微黄的信纸上。
宋长老:“想好了吗。”
霍衍抬眸,二人视线相交。
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一派清明,目光坚定。
宋长老会意,不再说什么。
众人看向夏族长,夏族长欲言又止,道:“有个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霍衍睨他一眼:“不当问。”
夏族长:“……”
这个臭小子好没礼貌!
宋长老给了他一个眼神,意思是:给我个面子,不同他计较。
易长老轻咳一声,催促道:“开始吧。”
夏族长取出备好的灵犀树枝,泛着蓝光的细枝轻轻点在信纸的血渍上,片刻,有火苗从细枝处绽出,摇曳着舔上信纸,蓝色的火光瞬间变为赤红。
少顷后,火焰渐息,袅袅红雾里,升腾起一颗赤棕色圆丹。
夏族长用细瓷瓶接过那颗丹,封好后递给霍衍。
霍衍接过,收好。
这时宋长老道:“我送你吧。”
霍衍闻言,侧眸看他一眼。
三人顿时有些紧张。
此时,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
他们吩咐过,没有急事不得打扰。来人脚步匆忙,想必是有要紧事。
门被推开,夏族长眉头一皱,大声喝道:“混账!来者何人,还不退下!”
那迈进来的一条腿生生退了出去,半开的门瞬间合上。
一片安静。
夏族长正色:“手下人不懂事,霍组长多担待。”
霍衍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看一眼三人,转身道:“哪里,是我叨扰了,这就走,各位留步,无须相送。”
宋长老上前一步,缓声道:“我送送你。”
霍衍终是没有再推辞。
***
将人送走了,宋长老缓步走进来。
夏族长长吁一口气:“可算是走了。”
易长老:“你方才反应未免太大了些。”
夏族长:“要不是我反应及时,那人岂不是慌慌张张劈头盖脸把什么都给交待了?还说我,你方才催我开始不也有些反常,显得沉不住气,他要是多疑敏感些,肯定要发现什么。”
说着,两人看向宋长老。
易长老:“我怎么也没想到,大哥居然也会乱了阵脚。”
夏族长:“虽然我们也很想要把他送走,但你刚刚说送他的那个时机委实很很尴尬,太明显了一点。”
宋长老失笑:“虽说他该叫我一声叔,可说真的,对这个侄儿,我竟是有些怕的。”
静了几秒,夏族长回道:“可不是,他要是疯起来,恐怕按不住。”
易长老轻哼了一声。
夏族长斜眼看他:“承认吧,你分明也忌惮他。”
易长老不答,反而问道:“方才你想问他什么。”
夏族长干咳一声:“我就是好奇,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能让他做到这个地步。”
宋长老含笑道:“不管是谁,能有这么个人,对他来说其实要算一件幸事。”
片刻的安静。
易长老:“所以……逃跑的宋羿还是没消息么。”
气氛瞬间凝重起来。
夏族长:“有了线索,但依然在逃。”
宋长老叹道:“千万要在对方有所动作之前将人拿回来,否则……”
三人想到霍衍那小祖宗,无声叹息。
长老别墅的上空,此刻愁云密布。
***
回协会的路上,霍衍感到一阵心悸。
他摩挲着口袋里那只瓶子,莫名心神不宁。
当踏进屋里瞧见空无一人时,霍衍一颗心猛地下沉。
书桌上的绘本摊开着,彩页上,狮子对花猫说:“我会保护你。”
霍衍闭上眼睛,感应到了洛一鸣的位置。
他取出一枚书签,夹在书页里,将那绘本重新放回书架。
因为她答应过,会听话,还让自己放心,霍衍便也真的放下心来,没让人看着她,还特意吩咐下去,不限制黑袍的人身自由。
倒是他忘了,这孩子向来如此,绝不让人省心。
走到门前时,霍衍忽的顿住步子,眉头微蹙,再次闭眼感受了一回洛一鸣的状态。
刚才他就隐约感到不对。
果然,他感受到的洛一鸣的生命体征极其微弱。
霍衍眉峰严峻,手腕翻转间,长剑已然在手。
看来,不能再等了。
***
顾慈伸了个懒腰,余光里瞥见一个身影闪过。
他偏头去看,却见霍衍的背影正朝着大门方向走——顾慈的目光骤然收紧:霍衍的手里,拿着一柄剑。
那把剑他十五年前见过一次,之后便烙印在了脑海里。
霍衍手中的,是灵犀剑。
顾慈霍然起身,疾步追了出去。
***
协会大门外,孟晓、夏泓和易初勉三人矮身蹲在那块约莫半人高的石碑后面,探头探脑。
此时的孟晓,本该被关在小黑屋里面壁思过。
但夏泓这么讲义气的人,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见人已经被关了将近两天,长老们还没有放人的意思,他当即拉上易初勉,要去“劫囚”。
本来以为这厮肯定要义正言辞拒绝一番,然后自己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最终达成一致。
没想到的是,易初勉居然相当爽快地就点了头。
而且极其效率地制定好了劫囚方案。很快地,二人齐心协力,将孟晓私自放了出来。
重获自由的孟晓说的第一句话是:“霍大哥呢?”
夏泓莫名其妙:“那个工作狂还能在哪,协会呗。”说着,又嘟囔道:“不过也不一定,会长前阵子还说,霍大哥频繁找他要假,工作狂好像不爱工作了。”
孟晓听了,二话不说就要走。
易初勉拉住她:“去哪。”
孟晓:“协会。”她顿了一顿,道:“你会帮我吗。”
易初勉的唇抿成线,轻轻应了一个字:“嗯。”
夏泓在一边看得一头雾水:“帮你干什么?为什么只问他?瞧不起小爷我吗?”
孟晓失笑:“那就有劳夏小爷了。”
……于是,他们三人,就这样来到了这里,协会的大门口,鬼鬼祟祟,偷偷摸摸。
“所以我们到底是要干嘛。”夏泓小小声问道。
孟晓:“找个机会,潜进去。”
夏泓:“然后呢。”
孟晓:“把黑袍法师劫走。”
“……”夏泓一听,苦着脸道:“我可以申请退出吗。”
孟晓无情拒绝:“不可以。”
正说着,听见有动静,易初勉比了个手势,示意噤声。
脚步声渐近,三人循声看过去,首先进入视野的,是一柄长剑——他们都认得,那是灵犀剑。
而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霍衍。
虽然已经知道霍衍就是烈焰,但要消化这个消息,果然还是需要时间。
三人看着手执灵犀剑的霍衍,一时都有些怔神。
霍衍逐渐走远了,孟晓一挥手:“跟上。”
第二百二十一章 刽子手
洛一鸣跌跌撞撞,每跑出去一步都感觉要了半条命。
她现在算是深刻体会到“苟延残喘”四个字的真谛了。
更要命的是,她一边跑,小黑一边发出死亡警告:“对方距离1000米。”
“800米。”
“700米。”
“650米。”
……洛一鸣此刻唯一的想法:好想原地去世啊!
但她依然用最顽强的意志力在坚持逃跑,虽然有一个事实她很清楚:不管跑不跑,她都一样要死,而且其实很有可能,会死得一样快。
唯一的区别在于:结束她生命的,是月曜石,还是烈焰手里那把长剑。
如果可以选的话,她当然选择前者。
宋羿说的话,她其实并不相信。
但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洛一鸣也不想冒这个险。
如果宋羿说的是真的,那位代号烈焰的顶级猎灵师,黑袍法师的天生克星——就是霍衍。
这个可能性,洛一鸣哪怕只是想上一想,都觉得要窒息一般。
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逃离他,离他远一点,怎么样都好,总不能死在他的手里,绝不能死在他的手里。
洛一鸣忽然想起刚刚霍衍走之前,他们聊起的那个“养肥了好宰割”的话题。
“那如果,我真的要宰割你,你愿意吗。”
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那自然是不愿意的,我又不是傻子。”
洛一鸣当然不是傻子,可她似乎是个天生倒霉蛋。
要不要被宰割这个事,眼下看来,很有可能由不得她愿不愿意。
至于要被谁宰割这个事,她也做不了主。
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吧。自己活了没多久,却已经亲眼见识过不少次。
还真是了不起。
——洛一鸣浑身脱力跪倒在地的一瞬间,有些自嘲地,如是想道。
***
霍衍感觉到,对方在逃跑,仿佛某种垂死的挣扎,无力又强烈。
就像捕猎时,猎物早已落入自己的包围圈,却还在天真地做着无谓的反抗。
他以前很享受这种感觉,满足了自己某种恶趣味的凌虐欲。
然而这一刻,心脏好似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紧紧拉扯着,霍衍脚下追赶的步伐越坚定,心脏处那种撕扯欲裂的痛感就越清晰。
她现在一定很害怕吧。
虽然从小就爱极了逞强,但霍衍一直都知道,她的胆子那样小。
霍衍想过一个问题: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的亡灵法师。
寄生者是无法成为法师的,因为灵魂不纯粹。
那么,洛一鸣显然是在摆脱了寄生者身份之后,才被月曜石找上的。
也就是在五年前,宋羿指使灰袍法师强行唤醒了她体内的恶灵,但因为镇魂石的缘故,恶灵被直接弹出了体外,她才勉强保住了一命。
后面的事情不难猜,因为霍衍自己就是当事人之一。
五年前的那一天,为了救一个落水的女孩,夏泓见义勇为跳下河。
在这一幕之前,夏泓和易初勉正在鬼鬼祟祟地跟踪霍衍——因为听说三年不见的失踪人口回归了,二人好奇,但又拉不下脸主动找霍衍,于是就像俩傻子一样,偷偷地尾随霍衍。
霍衍其实早就发觉了他们,只不过没有理会。
直到沙滩上那个奔跑的孩子吸引了他的目光,然后看见夏泓做了蠢事。
霍衍和易初勉一人捞一个,将女孩和旱鸭子夏泓救了起来。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自己怎么也不能半点没认出那个女孩来,毕竟陪伴着自己度过那与世隔绝的三年的,许多时候都是和那个孩子在一起的回忆,还有回忆里的那一双黑白分明的清澈眸子。
五年前的这一次错过,霍衍始终想不通——直到他知晓洛一鸣就是黑袍法师的那一刻,一切都明了起来。
之前被抓来协会的那位灰袍法师的审讯记录,霍衍从头到尾仔细翻阅过。
其间有一则这样的记录:法师都是被月曜石选中的人,选择标准之一很有可能是具有强烈自我惩罚倾向的人群。
所以,在那时,小孩已经被月曜石盯上了,而霍衍之所以没有认出她来,也是这个邪门的石头在作祟——即便此时的小孩尚且还没有成为黑袍法师,但被月曜石盯上,要算是预备法师。
为什么他能够笃定,小孩这时候并不是亡灵法师?
因为,洛一鸣真正成为黑袍法师的时间,霍衍再清楚不过了。
在易初勉那通电话里的恶作剧之后,也就是误以为夏泓为救自己而死之后,小孩选择了接受月曜石。而其中的原因再明了不过:她想借用月曜石的力量,复活夏泓。
也正是在她正式成为黑袍的那一瞬间,霍衍腕间的灵契消失了。
灵契被取缔,只有两种可能:守夜人背叛了契主,或者,守夜人死亡。
当时的霍衍以为她死了。
但并不是。
可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五年前,她确实已经死去。
从便利店重逢之后,霍衍便发现了,这个孩子的存在感低得离谱。
之前他们被困非球那一回,独独洛一鸣幸免。
而沾上了她的血的冲天刃,竟然能够将非球划开……
——所有这些,起初霍衍只是觉得奇怪,并没有放在心上,也未去深思背后隐藏着的真相。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其实忽视了许多蛛丝马迹:
没有存在感,是因为她的性命早已被月曜石占据侵蚀;
之所以能幸免,是因为非球只会攻击活物;
而她的血之所以有童子血的功效,是因为——她的年龄永远定格在了十四岁。
成为亡灵法师的那一刻,生命就已经作为抵押,献给了月曜石。
五年前,洛一鸣并没有真正死去,可也不再活着。
那消逝的灵契,见证了她绝望且决绝的选择。
要做什么才能把自己放在心尖上的人推上绝路?
——对霍衍来说,一个转身的错过,足以。
顾慈曾经问过霍衍,让他给自己一个评价,会是什么。
霍衍当时给的回答是:我霍衍,从来不知道后悔两个字怎么写。
哪怕师父因他而死,他也从不曾后悔过。
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救人。
师父的死讯传来时,他无法接受,被痛苦击垮的他一度一蹶不振。
可不管是当时,还是现在,他都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后悔。
然而,这两天每每面对洛一鸣的时候,他会有这样的想法:这个孩子本该穿着粉色蓝色的亮丽衣裳,像其他的准高三生一样,过一个不算太爽快但至少平凡安稳的暑假。而不是像这样,将自己包裹在不合身的漆黑长袍里,扮演着格格不入的角色,小心翼翼地不敢和他相认,还被迫和他做着违心的周旋。
不该是这样的。
如果八年前的自己没有那样急着离开她,如果五年前自己一眼认出她,现在的一切就不会是这个样子。
霍衍第一次,深刻地明白了,后悔是种什么样的滋味。
此刻,那个他最想要保护的人正在用尽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企图逃离她宿命中的刽子手。
而这个刽子手,正是自己。
霍衍清晰地感受到,心脏被用力撕扯着,裂成血肉模糊的碎片——原来,这就是后悔的感觉。
太他妈疼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 一飞
孟晓一行人正蹑手蹑脚跟在霍衍身后,夏泓背上忽然被人轻拍一下。
他本来就紧张,这一下差点让他灵魂出窍,尖叫声几乎要脱口而出,又被一只手猛地用力捂住。
易初勉牢牢捂住他的嘴,看向来人,淡道:“顾会长。”
顾慈点了点头,扫一眼三人:“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孟晓顿了顿,实话实说:“跟踪霍大哥。你呢。”
顾慈顿时一囧:“好巧,我也是。”
“……”
夏泓的嘴依然被易初勉捂得死死的,他闷闷的声音响在对方手心里:“请问你要保持这个姿势到什么时候。”
易初勉看他一眼,终于松了手。
夏泓瞪他一眼,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然后忽然听见肚子一阵响,叫得好大声。
边上三人目光齐齐聚焦在夏泓的肚子上。
他讪讪地:“早知道出门前先垫垫胃,我最近饿得好快。”说着,想到什么,舔了舔嘴角:“突然想吃小鸣做的番茄炒蛋了,虽然别的她都做不好,但这道菜,一点不夸张地说,我觉得是我吃过的口味最棒的。”
这话一出,几人的神情突然变得奇怪起来,气氛也陡然微妙。
夏泓眨眨眼:“怎么了,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吗。”
顾慈勾了勾唇,摇头:“你这么一说,我也想吃了。”
顾慈想着,洛一鸣失踪的消息他们尚且还不知,而且霍衍也说了洛一鸣没事,那这个消息不如就不说,也省得他们担心。
孟晓打断道:“人要跟丢了,快跟上。”
于是,几人悄悄地,循着霍衍的背影,远远跟着。
***
洛一鸣跪坐在地上,被小石子划破的手心和狠狠磕在地上的膝盖居然像长在别人身上一样,丝毫没有痛感。
小黑从没同她说过,月曜石反噬生命时,会连同感官一起剥夺。
她听见近在咫尺的脚步声,抬眸去看,来人手执青锋,长身玉立。
似乎是回光返照,洛一鸣模糊的视线此刻竟然变得清晰起来。
霍衍那张俊脸赫然映入眼帘——明明是那样好看的一张脸,平日里怎么也看不够,此时,洛一鸣却一点也不想见到他。
她其实有很多想问的话,但都没有意义了。
洛一鸣勉力站起身,晃了一晃,堪堪稳住身形:“手机借我用一下可以吗。”
“做什么。”
霍衍声音低沉,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洛一鸣觉得,他的语气竟有些温柔。
“给我爸打个电话。”洛一鸣喉头发涩:“留遗言。”
对方似是顿了一顿,然后道:“没带手机。”
洛一鸣并不信他,以为他是担心自己耍花样,解释道:“我保证,不是搬救兵。实不相瞒,我剩下的这口气,可能只够撑到说完遗言。你可以放心。”
听到这话,霍衍的表情像是有些不悦,眉头紧蹙,嘴唇抿起的弧度冷硬。他看过来,还是那硬邦邦的几个字:“没带。”
话音刚落,就听见他口袋里传来一声消息提示音。
“……”
洛一鸣突然想起他们初遇那一回,霍衍也是像这样,冇得感情,冷漠至极,面不改色地骗自己没带手机。
只不过,自己再不像那时一样厚脸皮,也没有力气去抱他的大腿了。
现在的洛一鸣,生命的电量已经亮了红灯,随时准备着死机,耍赖这种体力活,胜任不来。
洛一鸣想了想,决定放弃,不再要手机。虽然回想起来,自己更多看到的,是霍衍温柔的那一面。但她也很清楚,这个男人冷酷起来,真的很绝。
她低低咳了一声,换了话题道:“我知道你要杀我。但其实我很快就要死了,完全不需要你动手。你要不然再等等,要不了五分钟……你要是觉得无聊的话,可以听首歌。”
洛一鸣突然觉得这样的对话实在很荒诞。就像濒死的猎物在对猎人说:我快死了,你别开枪,好歹省下一颗子弹。
霍衍蹙起的眉头一直未解开,他定定看着洛一鸣,那眼神很深很复杂,洛一鸣看不懂。
然后她就看见霍衍抬步走近,在一步远的地方停住,手里握着的长剑,定定地指向了自己。
意思很明显了:没得商量,你今天必须死在这把剑下。
洛一鸣一颗心笔直往下沉,嘴上说出来的话却轻松:“……这么没耐心的吗,就五分钟。”
当然,她也知道自己说的这话很不像话。先是讨手机,后又来这么一出,说什么等五分钟……怎么看怎么像在耍诈,霍衍这么聪明的人,自然不会把她的话当真,只会觉得她像个跳梁小丑,做着愚蠢的挣扎。
那冰冷的剑尖直直抵着洛一鸣,与她不过毫厘之差,蓄势待发,好似下一秒就要刺入她的心脏。
莫名其妙地,洛一鸣忽然想起自己刚才没看完的绘本。
凶巴巴的狮子在和花猫的朝夕相处下,变得温和耐心,它对花猫许下承诺:“我会保护你。在我的身后,谁也不能欺负你。”
她忽然很好奇,狮子后来有没有说到做到。
但其实就算没有也没关系,毕竟做出承诺的这一刻,狮子是真心的,而这种想要全力守护一个人的真心,无比珍贵。
曾经,面前的这个男人也对自己做出过相似的承诺。
就算他没办法做到了,但洛一鸣依然感到开心。
因为,她确确实实得到过一份无比珍贵的真心。
灵犀剑的剑尖朝她逼近的那一刻,洛一鸣闭上了双眼,唇边甚至挂着笑。
这个结局一点也不圆满,但她感到庆幸,她的脸藏在深袍底下,霍衍不会看见。
那么,他杀死的,只是黑袍法师,不是洛一鸣——这个结局,也不算太坏。
利刃没入心脏的那一刻,预想当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洛一鸣感觉此刻的自己如同一个木头人,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但当她看着霍衍深深的眉眼时,胸口的深处蓦地传来若有若无的抽痛——原来,木头人也是会心痛的:有些人的眉目,比刀锋锐利万分。
此刻,风好像都静止了。
忽然,一个声音划破凝滞的空气:“霍大哥!不要!”
余光里,洛一鸣看见一个身影朝着他们奔跑过来。
是孟晓,那个无时无刻不在闪耀的,她的小太阳。
“霍大哥!她是一鸣啊!她是一鸣!”孟晓声嘶力竭。
霍衍手上顿住,却是将剑握得更紧。他唇角抿平,绷着声音道:“她不是。”
他猛地收剑,沾着鲜血的剑刃破风而去,割裂那垂蔽着的黑色兜帽。
洛一鸣苍白的脸在阳光下无所遁形。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此刻全是惊惶。
霍衍握剑的手在微微颤抖,但他的动作却毫不犹豫,手腕翻转间,灵犀剑的剑尖直指向洛一鸣的眼睛。
剑光似闪电,来得太过迅疾,洛一鸣甚至来不及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这一刻,她在想的是:这一剑一定很痛很惨烈吧……
可她其实什么感觉也没有,除了心脏深处传来的尖锐刺痛感,就好像有什么东西碎在了里面,然后四散破裂。
“一鸣!”
“霍大哥!”
“不要!”
众人眼睁睁看着霍衍出手,却都来不及阻止。
声嘶力竭之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霍衍依然执剑站定,薄唇微动,重复着那三个字:“她不是。”
她不是洛一鸣。
她是天天。是大宝。
她的名字,叫洛一飞。
第二百二十三章 谨以此来纪念你
第一次见面的那天,霍衍问洛一鸣叫什么名字。
她撒了谎。
因为她依然谨记着家训: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不要告诉陌生人自己的姓名和住址。
她已经破例和霍衍说话了,不能再告诉他名字。
再说,这个神仙骗了自己好多次了,还回去一次也没什么。
——抱着以上的想法,洛一鸣胡诌了一个假名字。
但那个假名,其实也不全是胡诌。
至于为什么是“赵冲天”……说来话有点长。
***
洛家有一对双胞胎姐妹花,除了长得一样之外,浑身上下再也找不出其他雷同。
姐姐名叫洛一飞,小名大宝。老实听话,奈何学渣。酸酸甜甜,多来一点。粉色天雷,鬼故事滚粗。
妹妹名叫洛一鸣,小名小宝。任性活泼,是个学霸。没有辣椒,吃不下饭。粉色万岁,鬼故事赛高。
她们就像对方的影子,无论做什么都要一起。
在听到奶奶说到时候嫁人了就要分开时,姐妹俩傻住,然后哭着喊着大闹了一通。
她俩嗷嗷叫唤着:才不嫁人!永远不嫁人!
洛母哭笑不得:“女孩子都是要嫁人的,就像男孩子都要娶新娘一样。”
她们无法理解:为什么要嫁人?
洛母想了想,尽可能用五岁的她们能够理解的话解释道:“我们会遇到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想要和这个很好很好的人永远在一起,一辈子都在一起,所以我们就嫁给了他。”
姐妹俩听了,陷入思考。
小宝:“所以妈妈就嫁给了爸爸。”
洛母将鬓边的碎发挽到耳后,眼睛笑成月牙形状:“是呀,妈妈和爸爸是要一辈子都在一起的。”
大宝眨眨眼,冷不丁地说:“那我要嫁给小宝。”原本的郁闷一扫而光,她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然后我们就可以一辈子在一起了。”
小宝听了,用力点头,一本正经地答应了姐姐的求婚:“嗯,我也嫁给你。”
洛母哈哈大笑起来,捧着肚子歪在沙发上。
洛父下班回家,推开门就听见妻子清亮的笑声,他一边进门一边扬声笑道:“什么事这么开心?”
洛母弯着眼睛看向他,手一指俩姐妹:“这俩小不点,着急嫁人了。”
洛父脸上的笑僵住:“……说什么呢,谁教的她们这些乱七八糟的。”
洛母食指怼着自己的鼻尖,笑意盈盈:“我教的,怎么了。”
洛父:“……婚姻教育从娃娃抓起,挺好的,老婆英明。”
话音刚落,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撞进众人耳朵里。
“老婆,我好饿。”
小宝摸着肚子对大宝说。
夫妻俩愣了一瞬,然后就听见大宝点头附和道:“我也是,老婆。”
然后,洛母狂笑不止,前仰后合地滚下了沙发。
洛父头上黑线无数,嘴角狠狠抽搐:“……”
关于嫁人的问题就这么愉快地解决了,当然,在洛父的严词反对下,两姐妹终于还是没有互称老婆,对此,洛父的解释是:还小,要老了才能叫老婆。
说完这话,洛父被洛母狠狠瞪了一眼,于是他很快又道:“我老婆不一样,我老婆永远不会老。”
关于会不会老这个问题,两姐妹倒是没有过于纠结,只要能不分开,她们就满意了。
这时,没有人知道,仅仅一年后,洛母就永远地离开了他们。她确实不曾老去,却没能够如她所说那样和洛父一辈子在一起。
而约定了要嫁给彼此永远不分开的大宝和小宝,也只手牵手走过了统共不过十四个年头。
十四岁那一年,小宝走了,大宝没能留住她,到底执拗地留住了她的名字。
当有人问她叫什么名字时,大宝总是脱口而出:洛一鸣。
***
洛一鸣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活成了妹妹的样子:认真学习,爱看鬼故事,开始吃辣椒,讨厌吃鱼,爱上粉色……
但她其实并没有在扮演着妹妹。
没有人会比她更清楚,小宝已经不在了。
在成为亡灵法师之后,洛一鸣尝试过召唤妈妈、小宝和奶奶,却没能得到任何回应。
她们没有在这个世界多做逗留,走得那样干脆。
妈妈和小宝以为保护了自己,所以走得安心。
奶奶以为自己一定会跟着她一起离开,也走得很安心。
大家都是这样,自顾自地决定,自顾自地安心,却没有想过——她会不会既没有好好活着,也没能利落地死去。
好险,洛一鸣差一点就让自己陷入了那样不死不活的泥潭里。
但最终,她还是选择要好好活。
毕竟,她要对这个名字负责。也许没有办法一鸣惊人,但至少不要做一个被扼住喉咙彻底失声的哑巴。
她想用妹妹的名字,尽可能地认真活一次。
不是想活成妹妹的样子——她只是试着,用小宝的方式去爱这个世界。
小宝那么可爱,那小宝爱着的世界,一定也可爱。
她想要看看这个属于小宝的世界是什么模样,将小宝和小宝的世界一起,描摹在脑海里。
——“谨以此来纪念你。”
于是,洛一鸣得以在埋头书本的时间里隔绝一切的烦恼和梦魇。
翻阅鬼故事无数,翻到最后,说鬼说神,到底是在说人。从那光鬼陆离的一个个故事里,洛一鸣看到的,是千人千面世间百态。
自从开始吃辣,她才明白自己之前究竟错过了些什么。那呛口的滋味刺激着味蕾,爽快又刺激——她忽然能够理解小宝每次被辣得龇牙咧嘴,鼻头沁出汗珠却还一脸满足的模样。
……
所有的这些,于她而言,都是礼物。而这些礼物来自一个响亮的名字:洛一鸣。
当然,还有一个同样响亮的名字,她从不曾忘记。
“一飞冲天,一鸣惊人,我们洛家的小孩,就是最棒的。”
她们的名字是妈妈取的,这句话她也一直牢牢记在心里。
所以,在遇见霍衍的那一天,当他问起,自己叫什么名字的时候,洛一鸣答他:赵冲天。
赵,是洛母的姓氏。冲天,取自“一飞冲天”。
后来,霍衍总爱喊她“天天”。而那时候,洛一鸣爱跟在他身后,喊他“神仙哥哥”。
因为不想和他分开,甚至语出惊人地,当面对他说:神仙哥哥,我也嫁给你好不好。
当时的那个少年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哦,他笑得很好看,少年的嗓音清润:好,等你长大。
也许对于彼时的霍衍来说,这只是一句玩笑。
但当时的自己,的确是当了真的。
在这之后,“长大”也就成了她心心念念的要紧事。过年时候听到爸爸说“又长大了一岁”的时候,心里忍不住雀跃,仿佛他在说的是:很快就能嫁给神仙哥哥了。
神仙哥哥是很好很好的人,洛一鸣想要和这个很好很好的人一直一直在一起,所以,她要嫁给他。
年少懵懂的洛一鸣并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更没有听说过爱情,但她拥有了和这些一样美好的某种浪漫羁绊。
曾经的洛一鸣真的很想很想嫁给霍衍,原因简单明了,因为她觉得霍衍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后来的洛一鸣却再也没有想过了,尽管那个人依然很好很好。
如果可以,她想要回到八年前。
霍衍和自己道别的时候,她才不要懂事又乖巧地和他说拜拜。这一次,洛一鸣要死死抱住他的大腿,说什么也不能让他走。
反正,八年前的自己,脸皮超厚,耍赖超拿手。
说不定,霍衍真的就留下来了。
说不定,后来的一切也都会不一样。
那该有多好。
第二百二十四章 同生,共死
霍衍最近总是会想起八年前和洛一鸣告别的那个时候。
彼时的他已经得知了灵犀剑中藏着的秘法,满心想着的,都是完成师父遗志。
而首先要做的,是去往独角山养剑。
这一去,便是整整三年。
临行前,霍衍将从顾慈那儿讨来的镇魂石给小孩戴上了。
“这个石头好丑。”洛一鸣揪着那颗形状不规则的黑黢黢的小石子,面露嫌弃。
霍衍瞥她:“丑也戴着,每天都戴。”
本以为会遭到拒绝或者质疑,却没想到孩子听了,欣然点头:“哦。”
那模样,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霍衍很是欣慰,揉了揉她的头:“天天,我要出趟远门,明天就出发。”
小孩愣住:“什么时候回来。”
霍衍:“等你十四岁的时候,我就回来。”
洛一鸣默默想了想,说:“好久。”
霍衍:“一会儿带你去见一个叔叔,我不在的时间里,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找他。”
他思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所以打算将小孩托付给顾慈,让他帮忙照看着些。
没想到,洛一鸣听了这话,眨巴着眼睛,很快将头摇得如同拨浪鼓:“我不要。”
霍衍一愣:“怎么?”
她抿了抿嘴,说:“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看着孩子别扭而且抗拒的神情,霍衍也只好作罢:“好吧,那你要说到做到。天黑了尽量不要出门,走路的时候不要东张西望,专心一点。甜食少吃一点,每天睡前都要记得刷牙。最近都不怎么咬指甲了,再接再厉。写作业的时候不要一边吃东西……”
他的话被洛一鸣打断:“你说这么多我怎么记得住,我们可以每天打电话的。”
霍衍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子:“我去的地方没有信号,打不了电话。”
洛一鸣瞪大了眼睛,似乎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神仙哥哥,我也嫁给你好不好。”她突然说道。
小孩这没头没脑莫名其妙的话叫霍衍怔住,他只当是童言无忌,失笑道:“好,等你长大。”
洛一鸣立刻追问道:“长多大?”
霍衍眨眨眼,想了想,道:“长成大姑娘。”
“怎么样才算大姑娘。”她好像对这个问题格外执着。
霍衍含笑道:“好好吃饭,好好睡觉,长高一点,健健康康的,每一天都开心,笑起来比现在还好看……像这样长到十八岁,就是大姑娘了。所以,天天,要好好长大,知道么。”
洛一鸣笑得灿烂,用力地点头:“好。”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自己一心想着离开,忽略了很多东西。
小孩的一些小心思也完全没有发觉。
比如,她之所以抗拒和顾慈见面,是因为没有安全感。她担心自己将她托付给了别人,会走得心安理得,甚至不会再回来。
比如,她说记不住那些叮嘱,其实是想要自己每天打电话给她。
小孩是在舍不得,可霍衍却只想着如何稳妥地道别,然后安心地没有任何牵挂地离开。她的情绪他未曾留意,她的感受他也未能照顾。
甚至,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其实并不记得,自己曾经答应过一个女孩,要娶她——更不会知道,他这句随口许下的玩笑一般的承诺,那个孩子真的有在认真等待。
霍衍想起洛一鸣被黄粱鼓惑了心智的那一晚,她皱着眉对自己控诉:“你答应过要来娶我。”
是啊,他答应过。
他怎么就能忘记。
又怎么能对她的不舍和难过熟视无睹。
怎么可以,离开得那样轻率。
至少,他应该好好听她讲话,也记住自己说过的话。而不是自顾自地说再见,挥手转身离开一气呵成,背影了无牵挂,潇洒到近乎冷酷。
至少,他应该给她买一支糖葫芦,向她认真地道歉。而不是让那掉在地上的苦涩棉花糖成为他留给小孩的最后的味道。
那双他无法拒绝的眼睛,那个他认真想守护的小孩,最终没能好好长大。
“我可以去你家吃年夜饭吗。”
“我拿得可稳了,既没磕着,也没碰着。”
“这是我们的约定,因为神仙哥哥你需要我,所以我找到了你。”
“因为我要和你告白。”
每一次,都是小孩在勇敢地靠近自己,无论被怎样冷漠地拒绝,无论多少次被粗暴推开,这个缺心眼的小孩总会不屈不挠地再次凑上来。
她的陪伴也许很笨拙,横冲直撞的同时,却也无孔不入,与霍衍而言,仿佛某种救赎。
霍衍曾经无心插柳柳成荫地发现,沾了灵犀树树汁的特制匕首能够破解无坚不摧的往生藤。
给这把匕首命名时,他首先想到的,便是这个孩子。于是,他用天天的名字给这把匕首取了名,叫做:“冲天刃”。
虽然小小一把,却力量惊人,不可取代。很像他的天天。
他喜欢这个孩子,虽然她曾说过,自己的这种喜欢“不一样”。
这个问题他从未细思过,也懒得去想。
管他那么多,霍衍只知道,他要给这个孩子他所能给的一切,要她健康平安,无忧无虑。
他想看到那双眼睛永远明亮,想看到她一直笑得灿烂。
他会给她最好的结局。
霍衍绝不允许,她在最好的年纪就这样白白死去。
“即便再强大,也会有无法守护住的人,而这个人,往往是我们最想守住的那个。”
师父遗言里的这句话,霍衍在这一刻彻底懂了。
“在这样的时刻,能帮你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些让你怀着满腔仇恨,让灵犀剑出鞘的家伙们。”
——而这一句,他也终于明白,师父意有所指的,是谁。
能救洛一鸣的,是三家。
于是,当三家上门要人时,霍衍很干脆地应下了。
而后,他向长老们讨的第二桩人情,便是:帮助他让一个注定要死去的人复活。
灵族人的治愈之术只能救死扶伤,不可起死回生。
但身为烈焰,却拥有着这个能力。
只不过,动用这个能力,要付出的代价并不寻常。
烈焰可以在三家长老的见证下同灵犀树签下灵犀回生令,这个契约的本质其实是烈焰将自己的阳寿同他人共享,二人成为命运共同体,同生,共死。
这样的安排,于霍衍而言,再合意不过了。
这个一点不让他省心的小孩,想必到时候会老实惜命许多。
如此,甚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