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叫声娘
被张璋儿呛声,曹国旧有些吃瘪,心想,小屁孩儿,不跟你一般见识。
他咽下最后一块饼,喝了一口水,用手平抚平抚刚被撑饱的胃,终于露出满足的表情。
“我说老板娘,这听了半天,我也听出点门道来了,这要是找到七星阵杻,不是既可以挽救艮山印不崩坏,也能跟朝廷议价,同时又能让封古镇不至于陷入灭顶之灾?”
水添露点点头。
“那找呀!我们还坐着干什么?”
郑小天拍拍年轻道士的肩膀,“到哪里找?”
其实在这之前,少年并不是对这些东西一无所知,他曾在一次掌柜的和老板娘的争执中,听到过七星阵杻的名字,听蔡小武说,七星阵杻现在是什么都不知道了,还找个屁?当年七星阵们的后人们,被一百年前朝廷那上次抄查行动,早已互相猜忌,人人自危,线索几乎没有,更别说串联上了。
少年是个守口风的人,他知道当时东家为什么避着他,他就当没听到,即使听到了,也只会烂在肚里,作为孤儿,这也是生存之道啊。
无论是少年,还是年轻道士,这个时候都迫切需要了解更多的信息。
但此时的水添露,已是耗去了太多精力了。
水添露觉得自己的大脑越来越不听使唤,每一次思考,都带来僵硬的疼痛。
“小天,我可能快要死了,……我知道,你之前一直记恨我,记恨我总是骂你,罚你,你知道,我和掌柜的一直想收你做我们的孩子,我们不是生不出孩子,而是……在我们成婚之前,已遭了诅咒,这对于一个术士后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但我们还是想要一个孩子,直到遇到了你,这是上天眷顾我们,虽然你不想成为我们的孩子,但那没关系,只要你在我们身边就行了。”
“……现在你不用感到难过,掌柜的死了,我也要死了,这是我们早就知道的结果,你是个可怜的孩子,无父无母,虽然我和掌柜的收留了你,但随着封印崩解的那一天越来越近,我们迟早要离开你,这也是我为什么总是惩罚你,我是想当有一天你再次成了孤儿,你在水家饼店受的苦就能用上了……”
郑小天忽然泪流满面。
没有任何一种痛苦比误解更让人心痛,少年转过了身,他不想让老板娘看到他软弱的一面。
一向刁蛮任性的梁上少女张璋儿,眼圈儿红红的,强咬着嘴唇,才没哭出声。
匡天左擦了一把脸,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一向多嘴多舌的他,居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年轻道士长吸一口气,诶地一声呼出来,觉得胸口还是有点堵,“悲情啊,悲情,早知道不下山了,这人间的伤心事真让人受不了……”
水添露脸上浮出艰涩的笑,“兔崽子……你也算是个爷们了,哪能哭鼻子?我走之后,这饼店就全靠你了,从烧炭到制饼你都会了……幸亏,我和掌柜的没有要成孩子,要不然,他就会像你一样孤单了……”
“不……”少年喃喃地,“我就是你们的孩子,娘……”
“你叫我娘,你叫我娘?……你终于肯叫我娘了,那娘死了也瞑目了。”
匡天左有些吃惊,虽然他觉得郑小天叫娘的声音很不自然,那可能是他一直没有叫过的原因,匡天左相信,只有天天叫娘叫顺口的微黑少年才能分得清。
其实,匡天左错了,梁上少女张璋儿,同样也分得清清楚楚,她打记事起,就没有娘,当然也没有叫过娘,当他听到送饼少年叫娘的声音,就像听到她自己的声音一样,生疏、僵硬、拗口,却带着久违的温暖。
曹国旧感慨道,“不就称呼少了两个字嘛,搁着激动成这样?”
郑小天此时也完全进入忘我的状态,少年内心真正将面前的这位老板娘与自己的亲娘联系了起来,一股莫名的热血在胸中激荡,直至送达四肢,他的声音忽然坚定起来,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悲悲切切,“娘,是谁对你下的毒手?我要为你报仇!”
“你报不了仇,你要活着,活着清明就有人给我们烧纸,记着,不要寻仇人,也不要报仇……”水添露似乎终于放下一桩心事,声音也微弱起来。
七彩冰花仅存的一丝湿气快要耗尽,任谁都能看出,水添露的时间不多了,年轻道士忽然正经起来,他拍拍少年的肩膀,“快问,七星阵阵纽,不,执旗长老的旗杆在哪里?”
水添露解脱了一般露出微笑,她的脸色已完全失去血色。
曹国旧一时恍惚,被那张温润如玉的美丽面庞惊呆住了,他知道这是回光返照,这般美丽的容颜,可能在下刻就要消失了。
对于打听执旗长老的旗杆,他已不报什么希望了。
哆嗦误事,装逼更误事。年轻道士心中懊恼。
然而水添露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拉了拉少年郑小天的手,声音微弱的说,“祖上的……旗杆,……我一直,找不到,昨晚才知道,……可能,就是那支……金线竹……”
第78章 辛苦的张里长
明皇历3720年冬,中夏帝国武皇帝柴公丑派谴三皇子直王柴爽、六皇子骆王柴云、梁武王魏无双率军驻扎长陵坡,某日夤夜,长陵坡鬼魅大作,封古镇共毁房屋三十余间,死十余人。
史书的记述更加寥寥,加上中夏史官们擅长的春秋笔法,真相往往更加扑朔迷离。
相比较史官的惜墨如金,发生在封古镇的故事,要惨烈得多,特别是对当事人来说。
但对于当朝陛下来说,国运更重要。
虽然三皇子柴爽和六皇子柴云在那个夜晚,双方登上太阴城头,遥遥的望着南方不过五十余里的长陵坡,那里天现异象,波谲云诡,依稀能听到鬼魅的嘶叫,燃烧了半个天空的魅火,将天空映得光怪离陆,皇子们却并没有出手。
他们在等待一个机会。
许久,空气粘稠起来,似乎能闻到一股焦糊味,三皇子说,“六弟,封古镇死人了,我们是不是该出手了?”
阴风猎猎,远处的林子一隐一现,城上的防风灯笼被风吹得哐哐作响。
“三皇兄,我们的任务是拿到明皇策,现在长陵坡机杻未动,就贸然出手,如果一但有失,父皇怪罪下来,岂不是得不尝失?”
“六弟,我就没有你那么心安理得,毕竟封古镇镇民,也是我中夏子民啊!”
三皇子仁政爱民,但缺少变通,这在诸皇子里是出了名的。
若不是有柴云在场,估计柴爽早就第一时间直奔封古镇了。
“六弟,你现在是骆王,骆越国虽地处南蛮,但经过几次中夏王化,已今非昔比,听说那里里的能人异士不少,道修和剑修已不乏进入二品七境的,这次来长陵坡,一定带了高人,怎么不见你随身带在身边?”
柴云笑道:“记得当年曾老夫子跟我们讲学时,曾说过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典故,想来皇兄也还记得吧。儒教至圣先师,目中所见,皆能说出子丑寅卯,但见了道祖,却只能大叹神龙游弋不可测了。虽说当今之世,灵气刚刚复苏,异能之士寥寥,但只要用心,还是有可能引为已用的,所谓可遇不可求,就是这个道理。”
“这么说,皇弟身边的能人异士,可以跟道祖相比了?”
柴云听得出这是嘲笑之语,但对这个皇兄,柴云并不想与他一般见识。三皇兄宅心仁厚,很好相处,可惜生在帝王家,仅靠这点,恐怕遇到任何风波,都缺乏抵御的能力。但这一点,又不好点破。
遥远的天际忽然白光一闪,如一道利剑削过长空,黑气腾腾的天际乱云翻滚,隐约听到嘈杂的哀鸣声,普天魅影如潮泻般的向西退去。
这个过程只有一眨眼功夫。
柴爽拍手叫道:“退了,退了!看来是有高人出手了?”
看着冷脸不语的皇弟,柴爽迟疑道:“三皇弟,我们是不是让魏无双占了先机?”
柴云脸色平静,仿佛成竹在胸:“魏无双的棠溪剑,剑出罡风,随剑而去,震出三千六百波剑纹,剑色明度三,力道九,啸音五,随剑御风,点到即止。你再看看这道剑气,光白,刃直,剑气内含隐忍,所过如潮汐翻涌,剑意深藏不露,焉能是魏无双出手?”
柴爽脸色有些难看,早听说这骆王柴爽客卿如云,远在骆越以王道经营,没想到这位冷峻高傲的皇弟,剑道修为已达到洞悉幽微的境界,这般境界,恐怕没有达到三品五境也没差太远。
江湖传言三品五境为洞幽境,此境虽说算不上剑修最高境界,但能达此境的修士寥寥无几,真能与他对阵的也不会太多了。
这骆王六皇弟,会成为这一代皇室第一剑道高手?
柴爽不敢肯定。
……
老里长张太兴今天特别晦气,在目送太阴驻军总管曹犀后,原本想安慰朱翠花几句,可一想刚刚自己在曹犀面前的狼狈相,堂堂里长被熊得像瘪三,隐忍着一肚子气,骂骂咧咧道:“猪头,狗眼看人低的货色,见到皇子殿下,还不得跟狗一样。”
老里长说得没错,可世人就是这么个德性,平日里曹犀对自己的尊重,还不是因为女婿梁闻天吗?现在女婿归隐田园,不管因为什么原因,总能给那些势利小人一种失势潦倒的感觉。
老里长开始佩服那些读书人了,想想看,女婿归乡守丧闭门不出,还有那么多读书人千里迢迢求教学问,听说那张期和汲祚都是中夏名士,张期还是东越海郡的一个县丞,当着这么大的官还来小镇向女婿请教学问,那才是人中君子,国之贤良啊,至于曹犀,我呸,一个杀猪的屠夫都比他有素养!
老里长忙了这么久,肚子还饿着呢,这时听到一阵拐杖戳地的咚咚声。
老里长抬起了头,看到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
老太太虽然一头银丝,但梳理得规规整整,见老里乡望向这边,老太太两手扶住拐仗,神情严肃。
“老家伙,早跟你说过这个里长不要干了,让给年轻人,你这个老东西恋栈啊,怎么样?这回应付不过来了吧。不过呀,比比一百年前,今天这事也不算啥,咱封古镇经过的动荡多了,也不怕多这一回。只是有一件,怕是这回要更严重于上次啊。”
“我左右都看了,封古镇的竹子,不光我魏家一家开花了,前李家、孟家的竹园都开花了,老家伙你打记事起,有经过竹子开花吗?这都是上辈子的人口口相传下来的,上辈子的人也没见过竹子开花,但没见过归没见过,但任谁都知道,中夏帝国开国的时候,大楚国北境的两片大竹林,一夜之间都开了花,结果呢,没过两年,中夏国就大军压境,不到一年时间,就灭了大楚,把大楚的国土并入了中夏帝国。我小时候听老辈子讲这故事的时候,一直不明白竹子开花与亡国有啥关系,结果没有人给我说答案,老东西,你说说,这是为什么?”
老里长张太兴听魏老太太一通念叨,也来了兴致,调笑道,“马兰花,你小时候的天真模样,事事都要问个为什么的劲头,我倒是记得,那一次不是你拉着我的小手告诉我说,太兴啊,我终于知道答案了,竹子是天地最有灵性的物什,竹子能预知来年灾难,就提前开花结实,然后就成片的死了,等到若干年后,灾年过去了,这些竹实还有机会长出竹苗苗,这样竹子就不会绝种了。马兰花,是这个理儿吧。”
魏老太太啐道:“老不正经,你既然知道这个道理,为啥不想办法把咱封古镇的娃娃弄出去?要他们跟我们老家伙一起陪葬吗?”
张太兴压低声音说,“马兰花你小声点行不?你有个孙子不假,我张老头也有儿孙呢,你在这大庭广众下跟我说这个,是让我被镇外的那些兵娃子们抓起来砍头?”
魏老太太鄙夷道,“早知道你是个孬种,跟你说也没有用。不过我告诉你啊,你这个里长不称职,到现在还没有弄清楚昨儿晚上封古镇死伤了几个人。”
魏老太太两眼放光,风吹动她的一丝白发,在阳光下有些耀眼。
“老太婆你这么说就是冤枉我了,老夫我早就统计过了,死亡十七人,伤五人。不过伤的人,也不知道能不能挺过今明两天。这些被阴火烧过的人,卢神医也没法子,可是钦天监的人一时半会也没那么快到咱小镇,只能过一天算一天了。”
老里长有些伤感,自己活了几十个年头,从来没有像今天见到这么多死人,难道在封古镇,死亡就是宿命?
拐杖又咚咚敲了三下,魏老太太有些恼怒,眼神中的光亮似能杀人,“你到现在都不知道水家饼店的水添露两口子也死了?早说了你老糊涂了,早该让贤了!”
老里长惊得目瞪口呆,“这,这没可能,前几天老夫还在吃水家饼店送的饼,那个送饼的小伙计还在夸他家的大酥香饼呢,我还问过他家掌柜的酒瘾又犯了没有呢,那小伙计说有老板娘管着,掌柜的酒瘾不敢犯,这两口子活色生香日子过得好好的,怎么可能人说没就没了?没听说过阴火烧到封古道街呀,要是烧到那里,你魏家不早就烧没了?”
魏老太太哼了一声,“要是阴火烧到倒没事了。”
“马兰花,你别卖关子了,到底是咋回事?”
魏老太太车转身,不愿意跟这个老废物废话,戳着拐杖走了。
她忽然毫无防备的一甩拐仗,拐仗带着风划了个半圆。
瓷器街一根废弃的拴马桩,毫无征兆的无声碎裂。
老里长一脸的无可奈何:“几十年了,还是这个脾气……”
“不行,我得去看看。”老里长一阵怅惘,佝着腰朝福寿街走去,从这里走到福寿街尽头,拐个弯,就能走到水家饼店所在的封古大道了。
第79章 走远了,快回来
水家饼店,并排放着两口棺材,漆黑的油漆,还散发着呛鼻的味道,可能因为赶急,棺木的底部还没有干透,有一小坨一小坨细细的漆线滴在支架棺木的板凳上,慢慢凝结。
送饼少年头缠白色的孝布,身披麻衣,守在棺木一边。
在他的旁边,守着那只盲狗,龙龙。
少年在两口棺材之间,摆放了一尊香炉,这尊香炉原是掌柜的逢年过节用来祭奠先人和神祗的。掌柜的在祭奠先人的秩序上,坚持要先祭蔡家先人,并陈明这不是自己的主意,圣人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是天地之伦常,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三纲定则天下安,所以这头柱香,应当烧给蔡家祖上。
老板娘平常从不把蔡小武的话当会事,唯独这件事依了掌柜的。所以掌柜的最盼着过年节,这个时侯那尊雕饰着描金瑞兽的香炉,为蔡家祖上点上头柱香,让一向被女人欺负的蔡小武终于找回点人样了。
当然这么做付出的代价是,清明、中元、寒衣节,蔡家就靠边站。
这里的是水家,一切墓祭以水家为大。
虽然蔡小武有时也一个人跑到蔡家祖茔上上香焚焚纸,但回来后也不大张旗鼓,顶多找少年伙计分享一番感概:
“我家祖坟上的草又长高了,今天忘记带镰刀清理了。”
“小天,我前年在祖坟后偷偷埋的一颗柏籽,长出三寸高了,我过去一直没有留意啊,下次到老庞家借一筐肥偎一偎。”
“你说,要是这颗小柏苗长出一丈高,是不是得三十年以后?要是柏苗能长成树,是不是蔡家就人丁兴旺了?”
说到最后一句,掌柜的总是一脸惆怅。
掌柜的对他那句话信心不足,是因为他是入赘到水家,而现在,无论是蔡家还是水家,人丁兴旺这句平常的话所带来的心理指向,都是不可能的了。
陆续有人吊唁。
这要搁往常,封古镇谁家有了白事,街坊邻居都会主动过来帮忙,但是现在,末世恐惧笼罩在整个封古镇,人人自危,封古镇同时有十九人死亡,只有老里长前后左右的央人忙乎。
匡天左被他娘喊回去了,他娘几乎是拎着他耳朵把他拉出屋的。张记铁匠铺的宝贝闺女,在听到几声沉闷的打铁声后,也不情不愿的站起身说,“郑小天,我爹有事叫我回去一下,我要是忙完了事,会来帮你的。”
剩下年轻道士,屁股也坐不住,左右找找没找到食物,劝道,“小天啊,你这孝也尽了,但是身体要紧啊,我知道你做饼最拿手,要不你再做几个,我出去转一下,等一下回来吃?”
少年往阴阳盆里投进去几张火纸,火盆里燃起一股青烟,灰白的纸灰跳舞般的飘起。
“本来等你去找桃夭夭,看你都到这份上了,还是我自己去吧。不过估计桃夭夭也不管饭,晚上我还是回来吃吧。记着啊,我可不是白吃你,你喝了我的桃花醴的。”
年轻道士受不了这种死亡气氛,想活跃一下氛围,但少年始终没有抬头。他且说且走,一脚踏出饼店门口,一闪身,就在封古大道消失了。
……
少年没有动身,他半跪在一块蒲团上,不时拨弄一下燃烧的火纸,长明灯惨淡的灯光,微微摇曳。天色将暗,黑色的棺木隐没在黑暗里,与室外街道上渐渐微弱的天光相比,室内的灯光越发显得亮堂。
忽然阴气重了起来,灯光飘忽不定。
少年打个寒战。
传说逝去的人头七灵魂会回到他生前的家里,老板娘生前说过,她的父亲水老先生去世后的头七,从门洞到烤房,她听到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脚步声一直延伸到地窖里,当时还是少女的水添露吓得蒙着头,几乎不敢呼吸。
那一夜少女听着地窖里丁丁当当响了半夜,脚步声才窸窸窣窣地走出后角门,消失在五更的鸡鸣中。世事无常啊,老板娘讲述的故事仿佛刚刚发生,可如今讲述人却与自己阴阳两隔,少年虽然早忘记了痛苦的滋味,但还是难以接受饼店里两个鲜活的主人就这么走了的现实。
少年并不害怕,他只是觉得,饼店里太安静了,自己一个人非常孤单,这时候如果老板娘再骂声“兔崽子”,甚至拎起秫穗刷子敲他的后脑勺,或者掌柜的偷偷骗他喝酒,然后被老板娘拿着擀面杖追得满街跑,是多么幸福。
他有些难过。
如果在这之前,他还是一个有人愿意收养的孤儿,尽管自己拒绝,那现在,他又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孤儿了。
少年反倒希望,在日落西山,黑暗降临的时候,真能看到老板娘、掌柜的灵魂出棺。
他听说,这里是长陵坡,阴河水阳河水悄然流过,太阴城和长陵坡之间,既然是传说中的阴阳交汇之地,那见到老板娘、掌柜的,就不是一件不可能的是。他不是曾不只一次地见到城隍庙那一老一少的乞丐神仙吗?
他走到门口关了店门,用厚厚的黑帘布遮挡住所有缝隙,又去舀了一碗水,泼洒在帘布与地面的交接处,他认为这样可以营造出一个阴气很重的环境,他听说只有在阴气浓郁的空间,逝去的人才能出来见面。
他还听人说,人刚逝去,体质还没有变轻,这个时候如果在逝者常走的地面撒上草木灰,如果逝者回来,你即使看不到他的人,也可以看到他的脚印。
少年跑回厨间,在灶膛里掏了半筐草木灰,沿着棺木周围撒了撒,不够,又去饼炉间装了细碎的炭渣,均匀的撒在通往卧室和饼炉间的地面。
少年做好这一切,回到蒲团上,蒲团微微有些软,但透着沁凉。闭上眼睛,凝神,内视,让自己七窍通透,灵神现出桔黄的光亮,少年觉得周遭气息氤氲纠结,虚虚漫漫,将自己悬浮在太虚之中,没有边际,没有质量,虚透无物,他甚至感觉自己的灵魂血肉,与千里之外的灵气浑然为一。
在黑暗之极,他看到一个黑乎乎的山,拖曳,沉浮,有一个少年,飞也似的狂奔,黑风呼啸,薄雾飘渺,一股一股的黑风棉絮一般擦身而过,远处的峰顶,灯火明灭,如沉浮在无妄之海,黑海深达万丈,吞没一切,巨型远古鲵兽,吼声震天,海面上游弋着白色细浪,如利剑犁开巨人的胸膛……
这里有个沙哑的声音响起,“走远了,快回来!”
少年一个激凌,浑身颤抖,像极了捆了一圈一圈的千年古藤,嘣然断裂。
他的血液如海水倒灌,冲撞进紫府灵室,血管澎胀至极,眼看就要崩裂……
扑地一声,少年喷出一口鲜血,血沫像元宵的烟花,喷射四溅。
第80章 夜访女子
一张美丽的脸庞,妖娆,邪魅,狐媚。
少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脸庞,虽然少年人生孤苦,但并不代表他没有自己的审美,老板娘是他见过封古镇最美的女子,皮肤白晳、水滑,双眸明亮流转,只不过那张堪称滋滑柔润的口唇一但张开,很难说出好听的语言,给她那天生质丽的姿容打了折扣。
再然后就是桃夭夭,桃夭夭是那种美到不可方物的女子,让你不能直视她,封古镇的成年男人,那些家境富足的,自认为还读过一些书的男人,都会背着自家婆娘偷偷到翠香楼,即使不能亲近桃夭夭,搂着翠香楼的那些花红柳绿的年轻女子,近距离看一眼桃夭夭,也足以可以在男人群里炫耀一番。
桃夭夭不在太阴城,把翠香楼选在封古镇,正常人一直想不明白,但当每天看到太阴城不少富家子弟的车驾停驻在翠香楼门口时,甚至有京城纨绔子弟不远千里来到封古镇,入宿翠香楼,有些人似乎明白了。
但少年一直不明白的是,年轻道士曹国旧为什么千里迢迢跑来封古镇,就为了到翠香楼找骂吗?
在少年眼里,美分很多种,梁上张记铁匠铺的张璋儿,是一种清纯葱嫩的美,虽然张璋儿有时嘴巴狠了点,但只要少年诚心诚意,少女会像暴露在阳光下的冰,缓慢消解,让你感受到消解的冰清玉透,不留杂质,甚至还觉得冰也有冰的温暖。
然而现在呈现在少年面前的,是一张完全不同的美丽脸庞,虽然妩媚至极,但对一直在穷苦生活中打熬的少年来说,并没有杀伤力,反而让他觉得如行走在美丽的绚彩冰面,一不小心,就会掉进深不见底的冰窟。
“你是谁?”少年稳定心神,冷冷地问。
那美丽脸庞徒然收起,距离少年有七尺远的距离,此时少年发现,那个美丽女子不但面容美艳动人,身材更是丰姿妖娆。
女子并未回答他,而是挑起嘴角,露出一副迷人的微笑。
店里的灯不知何时悄然点燃,光线映衬下女人更加妖冶媚魅。空气中回响起细微的灯芯燃烧的咝咝声,黑亮的棺木间一袭窈窕身形轻盈的来回移动,这种怪异画面终于让少年冷静下来。
“你是女鬼?”送饼少年自问自答,“你一定是女鬼!你想做什么?”
“女鬼?”女子哈哈大笑,“让我猜猜,这两副棺材里哪一副里面躺着女鬼。”
声音尖厉,这让少年之前的印象完全崩塌,少年身形自然绷紧,让自己处于一个最佳位置,虽然如此,他还是希望,能让这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自己离开饼店。
女子轻轻敲击棺木,哂笑道:“这一个?还是这一个?噢,男左女右,应该是这一个。”
女子谈笑自如,一纵身,坐在了右边的棺材板上:
“水添露,你咋说没就没了,十年前,你还是封古镇最美的女子,后来来了个烟花女子桃夭夭,在封古镇建了翠香楼,封古镇的男人,都说桃夭夭是镇上最美的女人,惟独我不这么认为。”
“在我眼里,水添露永远是小镇最美的女子,在这之前,你自己没事就发脾气,你那个窝囊丈夫曾经偷跑去看桃夭夭,你还罚他跪了三天搓板,叫我说,这跪槎板还是轻的,一个守着全镇最美女子的臭男人,不知道好好珍惜身边人,学其他人逛柳花柳巷,这样负心的人,直接绑了投阴河喂鱼都该……”女子絮絮叨叨,完全变成了邻家女子的模样。”
少年不再问“你是谁”,而是椅廊而立,静观其变。
女子终于把眼睛转向少年,似乎这时才滑稽地发现面前的少年披麻戴孝,这个面色冷峻的少年,究竟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女子似乎很是开心。
“水添露,你行啊,死了也有人给你披麻戴孝了,你们这些凡人讲究这个,却没法悟到长生道心,我真为你们不值,没有长生梯,任你美若天仙,又有何用?岁月是把杀猪刀,终有一天,你那如花容颜会枯萎凋零,到那一天,你盯着自己核桃皮一样的脸,还会保持平静的凡心吗?”
“我不过是让你交回本属于我的东西,而且我还给你一个天大的好处,可以拿我的长生术跟你交换,可是你却说你不知道我的东西在你那里。”
“别以为我因为与那人有了口头协议,500年内不与你们这些术士后人为敌,就是我心慈手软,你们人间的那一套仁义道德,那是帝王们为了控制小民所采取的统御之术罢了,即使被你们吹为至圣先师的圣人,不也是为了把自己的职业吹嘘为至高无上的经天纬地之术才将这些骗人的鬼话伪装成天道伦理的吗?”
少年疑惑,从这女子的话语里,老板娘生前与女子看起来有相当深的交往,甚至有自己所不了解的纠葛,可为什么,老板娘生前却从来没有提起过呢?
少年毫不怀疑,自己那时在老板娘口中是“兔崽子”,虽然老板娘不可能把这么隐秘的事情告诉他,但总该有个蛛丝马迹吧。
事实上什么也没有。
无论是人是鬼,且看她干什么吧,少年已打定了主意。
然而女子虽然媚眼描瞄了少年几眼,但看到这少年无动于衷,便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全当没有这个少年存在一般。
“你原本璞玉天成,天生有一颗道心,可是你生错了人家,生到了一个术士后人的家,你那祖上,那个水大涣,为了所谓的天下大义,竟然听信了那个无耻道人的话,拿我们狐族开刀!”
“用我们历代狐王的骨节,炼制了七星旗杆,但狐王有灵,他们这些凡夫俗子,为了所谓的天下大义,反受其害,他们的那个狗屁皇上,并没有信守承诺,反而勾结山上的牛鼻子们,抽了他们的长生梯,将他们世代羁禁于长陵坡,水大涣聪明一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道心崩坏,一个术士的今生来世都完了。”
“我一直没明白,我一个妇道人家都明白的道理,为什么水大涣就不明白呢?君心最难测,那些打着仁义道德的君王,没几个是真正身体力行的。好了,不跟你说这些没用的了,你也不关心这些大道理,我今天来只为一件事,拿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女子絮絮叨叨,说完了,抬起头,盯着少年,厉声道:
“水家的七星旗杆在哪里?”
少年很诚实,他理了一下飘在脸前的麻布条,“我没听过有这个旗杆。”
女子鄙夷道:“你顶多算是水家的一个伙计,你不知道也很正常,我自己找!”
“让开!”女子与少年擦肩而过,身子一拧,已飘然落到了地窖。
第81章 寻仇
虽然少年没有跟下去,但他知道,这个狐狸精即使下去找,也是白搭。
那个可能叫七星旗杆的金线竹,成了索命的罪魁祸首。
而那个青衫老者,曾经在一个麻雀嗛啄水家古木招牌的那个早晨,花十两银子买走了被青衫老者称为金线竹的水家烧火棍。
事情错综复杂,却暗喻着宿命。
现在看来,水家的祖上一定是刻意隐瞒那根“烧火棍”的真实身份,最起码水添露的父亲,没有告诉她这根烧火棍叫金线竹,更没有告诉她这个被称为金线竹的物件,真实名称叫七星旗杆。
父亲本以为用这种方式保护女儿,然而却因此害了女儿。
世事无常,善良的愿望不一定结出善果,甚至相反。
如果水老先生告诉这根金线竹的来由,那水添露一定不会把它当成烧火棍,也不会把他卖给一个陌生人。
但反过来说,水老先生却也反复叮嘱她要保存好这段竹子,既然用漆木宝箱像珍宝一样珍藏着,那也一定不是什么凡品,可水添露仅以品相不佳就把它当成烧火棍,这智商真是堪忧啊。死者为大,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
不管如何,都不是夺取水家饼店老板娘和掌柜性命的理由。
少年忽然觉得,水家老板娘和掌柜的,是这个世界他真正的亲人。
虽然他们活着,他没觉得什么,但他们死了,他却无端生出了切肤之痛。
……
没过多久,女子又出现在了灵堂,这次她没有了太多的耐心,直截了当的说,“七星旗杆在哪儿?给你数到五的机会,否则你就没有他们走运了,你死了,连个棺材也没有。”
女子盯着少年,面带讥讽。
少年的手在微微颤抖。
“你不说,好吧,先留你一时半刻,让你先看看水添露的下场!”女子忽然斩钉截铁,“水添露,说好了到了期限,你就要把七星旗杆交给我,你这个不守信用的贱货!”
黑暗的空间里亮起了一盏烛火,接着围着整个空间,密密麻麻亮起了一圈烛火,火光垂直跳跃,把幽暗的灵堂映得通明。
少年听说,人死之后第二天,灵魂脱离躯体,飘向往生桥,此时阳间的光亮,极易造成阴气根基未稳的逝者魂魄迷失路径,陷入鬼打墙。逝者虚弱的魂魄如果在阳间迁延过久,错失了穿越往生桥的机会,就可能随着无常的指引沿黄泉路一路狂奔,误入地狱界,少年无法判断狐仙所点燃的烛火属阴火还是阳火,但他可以确定一点,这个恼羞成怒的狐狸精,只所以让水家饼店的灵堂灯火通明,对逝者来说,决不是什么好事。
女子微微一笑,脸上的血色隐去,变得异常狰狞。
女子抬起右手,纤指轻捻,指间弥漫一团粉尘,细微的粉尘纠结缠绕,旋转如风,发出粗砺的吱嘎声,震荡得耳膜生痛。
少年没有抬手掩耳,而是退向墙尾,少年一脚踢向案几,案几倾斜,在一阵叮叮当当器物跌落声中,一柄泛着暗红光亮的刀柄,显露出来。
女子始终没有把目光注视向少年,对女子来说,少年根本不值得注视,她确信自己在专注完眼前的这件事后,再来从容对付少年。女子眼神余光所流露的对少年的重视程度,比拍死一只壁虎严重不了多少。
横躺在板凳上的棺材,剧烈晃动起来。
少年已将砍刀紧紧的攥在手中。
女子一甩袖口,白光闪耀,在右边的棺材顶上消散,棺材板吱嘎声换成低沉的磨砺声,正在缓缓的移开。
女子终于开口道,声音里带着嘲讽,“水添露,你祖上修炼的七彩冰花,到你这一代算是完了,你活着还有七彩冰花保护你,你还可以和我狐族议价,现在你死了,你们水家的七彩冰花算是断了传承,你虽然有个披麻戴孝的后生,但和你没有血缘,他根本阻止不了我的任何行动。你既然死前不把七星旗杆交给我,那好,我就先断了你的往生桥,让你无法往生,彻底根除你水家的转世因果,你这不守信用的贱货,我会送你到真无界享受腐烂的痛苦,经受永生的折磨。”
女子说到这里,激动得咬牙切齿,既而冷哼一声,脸色渐复平静,终于吐出了一股浓重的怨气。
而墙角的少年,此时脸色紧绷,正发足脚力,如一支箭矢弹射而出,一步直奔女子而来。
女子有些讶异,正如一只狼正想扑杀兔子,孰料兔子非但没跑,反而直奔饿狼而来。
听说过兔子急了会咬人,有听说过兔子急了去咬狼吗?
如果兔子咬人,尚有一搏之力,那兔子咬狼,根本没有下嘴的可能。
“找死!”女子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冷笑。
…………
水家饼店的店门前,有一小片开阔地,这块开阔地被石灰混和砂子反复碾压,平坦光滑。与街面上的青砖地面年久破碎失修不同,水家的这块光场,年年都会修整碾压,故而平整光滑。因为制饼的缘故,水家需要这样一块干净平滑的地场,用来展开笆箔,再铺上苇席,凉晒麦子和其他物品。
因为这个缘故,水家的门前,总会招来各色鸟类,它们能够在这里吃到粮食,这里自然也成了鸟们的福地。
就像那天早晨,一群麻雀在青衫老者脚前飞飞停停,最后落在了水家饼店。麻雀们或许习惯性的想在这块福地寻找吃食,却无意中让青衫老者驻足深思。
谁也没想到,这无意间的一啄一停,竟然带来无妄之灾。
而此时,在青衫老者曾经驻足的地方,站着一个汉子。
汉子已听说水家的变故,在太阳落山之即前来吊丧,符合封古镇的习俗。
汉子的脚下虽然光滑平整,但离他不到三五步的地方,堆积并散落着许多刨花。那些雪白的刨花,新鲜的翻卷着,散发着松木的清香。
随意丢弃在墙角的一块档板,看形状就知道是制作器物时剩下的,因为形状不十分吉利,显得突兀和碍眼。
汉子知道,这是制作棺材的遗留物。
汉子叹了口气,望向饼店的门口,一排排格板整齐的排列着,看起来早已关门阖户。从格板的缝隙可以看到内面遮了层厚厚的帘幕,根本透不出任何光亮。
“可惜了!”汉子惋惜道,“封古镇第一美,就这样香消玉殒了?这世道真没法过了,这么好的人儿就这样走了?”
汉子犹豫了一下,在松木刨花边缘转了一周,突然发现,离格板不到一步远的地方,半蹲着一只盲狗,盲狗异常格色的戴着一只眼罩,正神色慌张的注视着他。
第82章 莫欺少年郎
汉子正要离开,听到盲狗叫了一声。
狗的叫声听起来沙哑,但透着一股微弱灵气。
汉子敏锐的意识到,这不是一只普通的狗,这只狗能够无声的出现在他的面前,且听起来隐约透出警示,说明它还知道更多事情。
汉子动用神识,能清楚的看到围绕着盲狗的盲眼,有金色的丝光流动。
金色的丝光背后,隐隐透着黑气,汉子感觉内心如触电般一个闪念,情不自禁地低喝一声:“不好!”
原来偌大的饼店,被一层浓浓的妖力遮蔽,深重如幕墙。
汉子退后几步,重新站在刨花堆外,在他的眼前,之前被妖气压制的水家饼店,被魔障包裹得严严实实。
以汉子修为品阶,劈开魔障,并非没有可能。但他明显的感觉到,魔障内正在进行着一场力量悬殊的搏杀。如果贸然劈开魔障,不知道会伤着哪个。更何况,魔障内还有那刚入殓的水添露,汉子万不想造成棺椁破碎,亡魂不得安生的局面。
最重要的是,棺椁里的躺着其中一个,还是封古镇最美的女人。
这一该,水家饼店的灵堂内,送饼少年体内正灵气冲动,这种熟悉的灵气虽然在平时他还无法自由控制,但那次长陵坡冲破狄斯人的围攻时,几乎毫无征兆的在体内涌现,与前此相似,气流几乎瞬间向腰眼汇聚,完全随心意通达四肢,让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冲,显得出人意料,猝不及防。
自从少年第一次分饼给城隍庙的老头和孩子之后,少年对自己的身体就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觉得走路轻快了,韧力增加了,有时甚至有使不完的力气。还有,在李家被那个流风流倜傥的外乡剑仙使用不知名的手段害点差点差点窒息的当口,少年的体内有一股红色的火焰在奔走跳窜,那时他觉得自己可能就要死了,他甚至认为可能每个人死之前都会有这种感觉,那团火焰可能就是生命之焰,在缺少气息的时候被压制得到处逃窜,如果火焰熄灭的,生命也就结束了。
少年当时的恐惧难以表述。
当他的脖子似有被人卡着一般,透不过气来时,身体内沉睡的那点火虫正四处狂奔,并将那些沉睡的穴位关节冲破打通,就像山体内黑暗的洞窟,每一个洞窟之间被开凿出了一个个不规则的孔洞,让憋着的气息透过这些孔洞通风换气,一缕缕贯通的气息将内府的天元之气激活,绵绵的通过膻中、玉枕,漫灌向泥丸,虽然少年咽喉炽热难忍,呼吸极其困难,但大脑始终有丝丝缕缕的能量供应,这让那个号称中夏五剑仙之一的邱彦大为吃惊。
当然,李家家主李凌和剑仙邱彦更愿意相信,在阳河李家,有李家老祖宗严齐儿在,外来气机必然失效。虽然在其内心,更重要的原因是,在李家大院里对一个送饼少年动手,完全是在刷李家的面子,是不知礼数的粗鲁行为。
少年在各种原因交织的情况下,缓过了一口气,却无意中打通了体内闭死的经脉**。
封古镇的老太太们常说,一个成长中的娃娃,每生一次病,就会懂事长大一点,一次大病,反而会促进快速补偿式的生长。
这个经验对于送饼少年来说,竟然十分暗合。
送饼少年几乎是懵懵懂懂,踩上了三声石,在极度绝望中的三声吼叫,竟暗合山河天机,此后年轻道士的桃花醴,意外地以浓烈的方式开始,冲刷少年体内的污秽,又以温养的方式,坚固了少年的体魄能量,年轻道士没有骗他,“一口仙酒胜十年苦功”,虽然少年以犯了酒禁内心忐忑,但他却明显和感觉到自己体能爆表,这使得他能在被传闻得神乎其神的狄斯刀客面前,并没有吓得腿软,而能在强敌围困下,冲破以矫健奔袭见长的狄斯刀客,顺利脱身。
如果说之前都是为了自救,是危机之中求生本能激发了潜能,那这一次,少年则为完全为了一个曾让他内心爱恨交加的人,老板娘。或者更准确点说,那是一个曾极力想把他收为养子的女人,表面毒舌,内心却有着天下女人都不缺少的柔软。虽然这一点,直到女人生命的最后时刻,才表露出来。
但对孤苦的少年来说,多晚都不晚。
这就足够了。
……
女子有些愕然,她甚至还没有回过味来,少年已奔袭至眼前。
女子原本不以为意,眼前的少年,她之前既看不出有什么泼天的修为,身上也看不出有灵力涌动。他就是一个平凡少年,虽然个头已接近成年,但身体瘦削,以水家此前的状况,这个少年不像受过严格的修为训练,若论威胁,女子几乎根本不把他当成威胁,这就像是一个位高权重的一品大员,走进某个知县衙门,眼睛的余光随意瞥一眼门侧的衙差一般。
以女子之前掌握的讯息,这个少年就是一个普通伙计,虽然传闻本店东家一直想收为养子,但据说到目前为止水家还没有正式收这个伙计为养子。
水家的人都死了,水家就算是绝户了。
所以在她出现在水家灵堂,根本没把这个少年放在眼里,简直如入无人之境。
尽管这个少年披麻戴孝,但女子就不认为这跟水家的家族传承有什么关系。
即使水家家主临终前收了养子,那又能如何?女子根本不把这事件当成她行动的变量。
直到她要打开水添露的棺椁,封住这个方士团执旗长老后人的往生桥时,也从来没有把魔障内的这个无足轻重的少年放在眼里。
在她的计划里,如果无法在棺椁里发现七星旗杆的踪迹,就顺势打碎棺椁,再顺手用一记九尾魔印,封住这位水家后人的往生桥,这不单是报复水家先人带头毁灭狐族的旧仇,也同时可以免于死者往生超脱,就此断绝了水家后人与七星旗杆关联的讯息。
当然,这样做的一个显著特点是,死者将被困于真无界,永世不得超生。
此手法不可谓不阴毒。
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这个少年没有设法躲避她主动逃命,相反竟然胆大包天的主动袭击她。
这种持弱敌强的打法,女子不屑一顾。以死相拼,谁不会?以女子的智慧,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而这个少年,完全是送死的打法。
少年持刀出刀的姿势,完全是砍柴郎的架势。
以女子的修为,躲过这一击轻而易举。
还可以顺势将这个不知好歹的少年反手一击,击毙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打碎少年的往生桥,一同将少年的灵魂打回真无界,这在女子来说,可以说是举手之劳。
这么说没有任何夸饰的成份,因为女子不是一般的女子。
她是狐族后人,目前唯一有机会重建王墟的狐族新主人,七月夜。
朗朗七月夜,呦呦九尾狐。
当七月夜使用魔障将水家饼店像裹入一口布袋一样与外界隔绝时,她完全相信,这口布袋里已没有任何可以反抗或对她构成威胁的生物。
但……少年这不成气候的主动攻击却让她非夷所思。
原本是一记常规的袭击,但那种速度太过不可思议。
相比少年的速度,七月夜的转身动作反而缓慢而迟滞。
她明显的感受到,少年冲上来的凛冽杀气锐利刚硬,其锋芒之锐如利刃入绵,毫无阻碍,势不可挡。这种气息里明显混合着如通天上神碾压山野孤妖般的令人恐怖,她的转身动作如游鱼在明净清徹的池水里畅游忽然满池被倾倒了滔天的水银,身形呆板笨拙,随时可能放弃被捉拿的挣扎。
罡气所带范围,空气粘稠,令人窒息。
七月夜到底是七月夜,当她意识到这股罡气原本是少年本体所带,而这个少年分明并不能主动把握时,她身形用力一挣,平空向后滑动数步,做狼踞狐步站稳,面露狐魅微笑。
她原本想笑骂一句,“杂碎……”
只是少年出手太快。
少年右脚落地,轻点青砖地面,腰节扭动,进行第二次蓄势,动作连贯利索,反身攻力不减反增,手中砍刀划出一道青白弧线,直攻女子下盘。
这个过程几乎就是一眨眼间完成的。
血花飞溅。
一声凄厉的尖叫,其余音化作滚滚厉雷,少年随即感觉天崩地裂,脑仁生疼,水家饼店轰然炸裂,檩条椽子、砖头瓦砾夹杂着草屑四散迸飞。
废墟中,一股黑烟腾空而起,七月夜脸色扭曲变形,容颜瞬间由二八妙龄变成半老徐娘,身后飘摇摆动着九条狐尾,其中一只银色尾巴滴着血珠,染红了半边裙裾。
第83章 屠狗
盲狗忽然汪汪叫了起来。
被斩掉半截狐尾的七月夜飘然而起,她的身子在弹起的瞬间,用力一拧,魔障随风而起,凝聚成紫色雾团,将七月夜团团围住,只是眨眼之间,狐尾流血即止,九尾狐本相消失,又变成一副俊俏美妇的样子。
相传,狐族数千里来经历过数次大劫,在五百年前的那次劫难中,几乎灭族。劫后余生的狐族残余,隐修在隐秘的地穴,传承了狐族的看家本领,断尾求生。封古镇的普通百姓,并不知道狐族的存在,他们认为五百年前,术士团早已将狐族团灭了,甚至在幽魂岭充满雾气和魅灵的山坳里,失足跌下山坳的采药人,在失魂落魄的一番挣扎逃命后,才发现数千前被传说描述得神乎其神的狐族王墟,只剩下一片散乱的瓦砾。
甚至在七月夜第一次找到水添露索要七星旗杆时,水天露还一头雾水。
她的第一反应是,蔡小武在外边睡过的女人,找上门来了。
水添露抽出一根擀面杖朝蔡小武抡了过来。
蔡小武抱着头就跑,一脸懵逼的蔡小武边跑边喊,“娘子你停下,有话好好说……”
水添露,“你个菜倭瓜,人都找上门来了,你还跟老娘说什么?”
最后还是七月夜受不了这对凡夫(妇)俗子的张狂打闹。
七月夜冷色道,“够了!”
水添露竟是不由自主的一怔。
搁往常,要是有哪个女人敢在她面前厉声厉色,特别是被水添露怀疑与蔡小武有染的女人,水添露一定不由分说冲上去给对方抓个大花脸,再不济也攥着头发一顿撕扯扭打,绝不会怂到拎着面杖把男人撵得满屋转。
但这个女人让水添露有一种天生的距离感。
据说,女人的敌人还是女人,水添露对蔡小武周围的女人怀有天然的警惕,为此她曾一度成为封古镇大多数年轻女子共同的敌人,有时,那些女人不过是和蔡小武多说了几句话,就惹来水添露的一顿谩骂。如果说因为翠香楼的桃夭夭水添露找上门大骂还有着那么点道德制高点的话,那么与晒布街染坊朱翠花的一次吵闹却完全让水添露失去了道德支持,原来朱翠花在给水家饼店送刚刚浆染过的麻布时,因为蔡小武嫌染料染色不够均匀,但鉴于朱翠花亲自送上门,不好意思过分指责,于是用温和的语气多说了几句,水添露远远的看到这副表情,就冲过来又撕又打。
当时的朱翠花愣是半天没反应过来,后来水添露美丽的魔爪抓到她头发了,她才明白怎么会事。
朱翠花家开染坊,平时脏活累活都是她干的,有的是力气,再说一个疯女人不由分说的把自己当成勾汉子的女人,那口锅可不能背,朱翠花以揉浆麻布的功夫,把水添露按到地上一顿胖揍,直到蔡小武拉开才罢休。
水添露的事迹在封古镇被传得满大街都知道,搞得女人们大都不敢去饼店买饼,水家的生意一度门可罗雀。
直到水家收了郑小天这个免费伙计,情况方才改观。
但据说真正让水添露改变的,是那个登门来访的不速之客。
七月夜的容貌不能用一般的美来形容,那是一种被称为媚的东西,在水添露看来,不单男人抗不住,就是被称为封古镇第一美人儿的水添露也抗不住。
再后来,水添露性情大变,不把眼光放到女人身上,倒是跟跑来买饼的封古镇汉子们打情骂俏,这回轮到蔡小武心里不爽了,但蔡小武一向惧内可不是浪得虚名,看到男人有事没事往饼店跑,就为了找机会跟水添露开一两句荤话,咬咬牙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七月夜跟水添露达成的协议,是让水家保证把七星旗杆交给狐族,但水添露根本没见过什么七星旗杆,也没有听父母生前说起过,一口咬定水家没有七星旗杆,直到水添露保证,如果自己真的发现了这个宝贝,一定会交给七月夜,同时狐族也不要找水家的麻烦,七月夜虽然不满意,但觉得一个凡人如果胆敢欺骗她,后果他们是知道的,就口头上默认了这个协议。
然而,这个答应过自己寻找七星旗杆的女人居然死了!
七月夜在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其愤怒是可想而知的,在长陵坡封印松动的关键时刻,这个叫水添露的女人居然神秘死亡,直觉告诉她,这一定是七星旗杆现世了,这个女人,一定是个牺牲品!
…………
盲狗的叫声疯狂起来,七月夜转脸一看,一只戴着半边眼罩的大黄狗,双爪抓地,呲牙裂嘴,正褪着屁股准备猛扑上来。
七月夜收回了受伤的尾巴,表情有点难看。
连一只狗都可以欺负狐族,看来这五百年来,狐族真的沦落到了任何生物都可以欺凌的地步了。
当然,七月夜因为刚刚狐尾受损,数十年涵养的王墟灵气折损了三成,并没有一眼看出眼前的大黄狗与普通狗的区别,她甚至忽略了龙龙右眼的黑色眼罩,也难怪,大黄狗龙龙在戴上瞎老头给它的眼罩后,明显的感觉到有了股丝丝缕缕的凉气渗入眼眶,大约持续了几个眨眼的光景,那股感觉便消失了。
想必瞎老头利用这个机会,掩饰了眼罩上的气息。
五百年前的那场狐族与术士团的大战,因为狐王的过于轻敌,狐族大败,几乎面临灭族的境地。狐族王族被消灭殆尽,七月夜不过是狐王的一个侍婢,因为出山采摘圣果而幸免于难。此后七月夜几经辗转,将散离的狐族纠集起来,躲在一个地底洞穴里避开术士团的追杀,狐族才保留下了这一缕香火。只是因为七月夜出身低微,修行的路程一直不顺,如今长陵坡封印将解,灵气浓郁,七月夜认为机会来临,才不顾族人的劝阻亲自到饼店索要七星旗杆,没想到竟然出师不利。
仅仅是一个送饼少年,就可以一招利刃伤尾。
如今一个瞎眼大黄狗,居然也不知轻重的要扑上来撕咬。
真把我狐族当成空气了?
要知道当年灭我狐族的堂堂术士团,早就灰飞烟灭了,我七月夜就不信,一个饼店的伙计和一条狗,就能碾压我狐族堂堂的二阶修士?
七月夜抽身跃上一截坍塌的屋梁,右手虚空一抓,一团紫色剑气凝如实质,七月夜黛眉微蹙,长袖一甩,紫色凛冽的剑气闪光而至,扑上来的大黄狗被剑气划中,一个翻滚跌落在瓦砾中。
“一条狗,居然敢来欺负我狐族!”
七月夜嘴角挂出一抹微笑,“看来今天有狗肉吃了。”
“是薰狗肉还是红烧狗肉,就得看我七月夜今晚的心情了。……好吧,娃娃们个把月没有开荤了,送上门的狗肉不吃白不吃。”
黄狗龙龙腿部中剑,它艰难的爬起来,拖着个伤腿,想挣扎着要站起来。
狗的眼里激射出一缕电光,面对这个要杀它的女人,居然一改过去卑微的形象,有一种死不求饶的表情。
盲狗觉得自己现在是龙犬了,就要有龙犬的样子,虽然不一定能装出高大上的雄姿,但最起码不能在坏人面前表现出孬种的样子。
不得不说,龙犬龙龙的确有了一些人的心智,只是自身的修为太低了。
不出意外,下一剑,龙龙就会被七月夜的一剑结束生命,狐族的地穴里,就会或蒸或烤出一大盆飘着诱人肉香味的熟狗肉。
七月夜能想像出那些狐族的少男少女们面对狗肉馋得吧嗒吧嗒流口水的样子。
甚至那个一向馋嘴的丫头一定会嚷嚷着要撒致然抹蜂蜜,然后左右开弓一手一个狗腿啃得满嘴流油……
想到这些,七月夜会心一笑。
算下来,地穴里有大半年没有开过荤了……
……
然而下一刻,横七竖八坍塌的房屋木檩木椽咔嚓震动了一下。
第84章 夺命神狐抓
屋檩被崛起的力量顶起,随着滚动的轰隆声,一个黑乎乎的身影在塌屋的废木料里站了起来。
郑小天没想到,自己还没有被砸死。
当他用尽全力站起身时,头脑还嗡嗡乱响,像有什么灼热的东西倾倒进里面一样。
他的身形晃荡,一身灰土,手中握着那把砍刀。
有这把刀在,他就安心多了。
虽然数年来少年在进出松明山经过长陵坡时,并未遇到过传说中的鬼魅,但只身进山,狼虫虎豹在所难免,少年最初遇到野兽,第一反应是逃跑,但与猛兽比脚力,少年显然不占优势。危机时刻,少年手持砍刀,快速砍下碗口粗的树,截断树干用来防御。说来奇怪,当猛兽目睹少年手里锋利的砍刀手起刀落的凌厉威力,竟然止住步子,与少年对峙。
有一次,少年手持与手臂等粗丈长的树干,两眼一动不动的盯着与他保持八丈远的一只幼虎,那只幼虎望着被削尖了的树干,左右转悠,却一直没有扑上来。直到又一只母虎冲出来,少年心想完了,手持砍刀的手在微微颤抖,这时候少年的任何挑衅动作,都可能引起母虎失去理性的饿虎扑食,母虎对少年手持树干的动作明显表现出不屑的神色,它用鼻子拱一拱幼虎,似乎安慰道,别急,等一下就有你吃的了。
母虎抬起头,金色的瞳子露出凶光,这是它要捕猎的信号。然而当母虎就要发起进攻时,砍刀被树枝缝里漏出的天光照耀,折射出一缕青光。母虎神情一凛,收回了攻击的动作,变得来回转悠犹豫不决,与少年对峙一烛香功夫,母虎忽然张开血盆大口,作一个示威的动作,然后后退几步,转眼间带着幼虎离开了。
通过那一次,少年明白,这砍刀说不定隐藏着什么秘密,成了他进出山林的随身神器,俨然是他的护身符。
当然,担心一但泄露天机被老板娘收回,少年只把这把砍刀当成普通砍刀使用,从不表现出特别的珍视。
……
骤然倒塌的房屋,轰然将他掩埋,送饼少年被这突出其来的灾变砸懵,有一瞬间,少年失去了知觉,但那个过程极其短暂,在他意识将要模糊的时候,似乎有人拍拍他的肩,示意他站起来,他几乎没有犹豫,凭了全力,挣翻压在他身上的木料瓦砾,竟然一身灰土的站了起来。
像一个溺水的人,凭尽全力挣出水面。
因为直觉告诉他,如果不做最后的挣扎,他将会窒息而死。
龙龙见主人在废墟中站了起来,尖叫着飞奔而来。
尽管它的一条腿还瘸着。
少年一手抚摸大黄狗的脑袋,一边调整视线。
此时的少年,视线有些模糊,重击下的脑震荡余波,还没有消退干净。
当少年把目光锁定距离自己约摸四五丈的七月夜时,七月夜已正好也把目光锁定了少年。
四目相对。
七月夜暗暗惊奇:这是什么样的凡人,能经受房屋垮塌却砸不死?自七月夜五百年前为了光复狐族开始修炼以来,七月夜很少跟人类打交道,直到推算到长陵坡封印将崩,她才将地穴建在人类的屋底,目的是更多的吸收人气,以便在需要的时候,混迹人群,好图谋长陵坡地穴的宝藏。
当然,方便寻找七星旗杆,才是她的主要目的。
为了不惹麻烦,她甚至要求狐族成员,不要与人类打交道,更加不要引起纠纷,这也是她之前与水添露达成协议而不是刀兵相见的原因。
如果不是水添露违背协议提前死了,虽然她也未必想死,——她根本无需暴露自己的身份。
七月夜对自己制定的规矩,一向严格执行,即使是她的首席弟子青吟,也不能例外。
数年前,他将青吟拘禁于狐族某个最隐蔽的地方面壁思过,就是为了给弟子们立规矩。
即使古天锁冲进地穴,大开杀戒,七月夜也毫不退缩。
规矩就是规矩,为了狐族的复兴,凡是破坏规矩者,一律严惩不贷!
但现在,面对一个比她想像中要顽强得多的凡人,七月夜不想再隐藏实力,杀了他,虽然一时找不到七星旗杆,但立志复兴狐族的七月夜,就算是拿这个少年祭旗了!
七月夜双臂合拢,右手结印,忽然雷声由远及近,一道闪道自高天挂起,灌入魔印,此时天地震栗,魔气蒸腾,一道长约三丈的钢质五爪流星抓,平空而起,像一个巨大的金属怪物,当头向郑小天砸去。
声势凛厉!
少年在这一刻,看到眼前巨形钢质利爪,重若千钧,正当头劈下。
几乎同时,他脚下发力,左脚用力一弹,身体随之跃起,速度之快,如飞光流萤,此时右脚着地,身形随之下移,如一头纵跃山涧的小兽,稳稳地落在废墟上的一条横亘的梁柱上。
龙龙眼尖,来不及跳窜,它收缩下身子,钻进木料凌乱的夹缝中,狗胆吓得缩到了一起。
狗狗忿忿不平,我并没有咬你,你咋说变脸就变脸?
钢抓砸进堆积的檩椽上,发出破裂的声响。
居然能躲过我狐族的“神狐抓”?
七月夜露出难以表达的尬笑,她原本以为自己一抓下去,这个饼店的小伙计,身上被插满血洞,顶多惨叫几声,就一命呜呼了,根据她的情报,这个小伙计就只是个普通的水家饼店的伙计,既然如此,通过他来找七星旗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然而这个饼店的小伙计竟敢来挑战我七月夜的权威,还误斩断象征狐族尊严的尾尖,那就把你化为血水好了。
而此时,少年已跳跃到崩坍一半的院墙上。
身形轻盈,全不似一个普通的少年。
七月夜警惕起来,这个看似普通的伙计说不定还有些来历,居然能躲过狐族的捕杀神器,要知道七月夜打炼出的这把神狐抓,别说普通人类的血肉之躯,在青子峰老虎见了都要赶紧跑开,否则就成了神狐抓的爪下猎物。
少年虽然跳跃到院墙上,但院墙上防盗栽植的仙人掌针密刺稠,早划得他脚腕鲜血淋漓。
若搁平常,疼痛足以让少年哎哟连声。但此时,少年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
因为他所面临的这个狐妖,正在全力索要他的性命!
第85章 护棺
虽然此时已接近黄昏,太阳的光线已基本隐去,人间的能见度在渐渐变弱,但封古镇封古道街与陌街巷交叉口的水家饼店废墟上,却依然明亮适目。
那是烛火点燃了易燃物燃烧的光亮。
废墟上的一男一女,一大一小,经过两次交锋,胜负已现。
少年自己也很清楚,与千年狐妖对阵,如果自己还要考虑是否有胜算,那说明自己太没有自知之明了。在封古镇的传说里,狐妖与长陵坡的邪魅一样,属于普通人无法与之抵抗的存在,就是当年的术士团,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摆平的。最关键的是,那些狐妖和鬼魅,一但把他得罪,就如影随形,死缠烂打,直至把你拖死为止。传说狐妖还会一种魔咒,被施咒之人,百病缠身不说,后代人丁零落,那几乎是被不断验证了的。
水家和余家,就是现存的活生生的例子。
传说,这两家被中的是同一个咒语,将在封印解除之日,由水、余两家的后人,为五百年前的罪恶赎罪。
还有封古镇一百一十八家屯户,其中被重点施咒的王家,李家,孙家,呼延家已分别绝了户,那些列入魔咒阵列的家族,正在一一应验。
可见当年术士团的阵容,有多么强大。
而参与覆灭王墟的家族,一个个都在劫难逃。
封古镇的人都知道,余家后人余成海,这个胡子全白的老头子,是余家唯一的“后人”,多年前,魔咒发作,他已精神错乱,终日号啕。而水家的那个女性独苗,即使招赘上门女婿,数年过去了,却仍然腹肚平坦,没有怀育子嗣的迹象。
连招个养子都不顺当,人家宁愿当个小伙计,都不愿惹上水家。
这是什么样的人品和家风,才能混成这样?
但其实,封古镇的人不知道,郑小天宁愿当个小伙计,也不愿把郑小天改成水招弟,并不是怕中了什么魔咒,而仅仅是因为他生性倔犟而已。
少年一直认为,自己的父母肯定还活着。
没有一个孩子,没有自己的亲生父母。
即使他完全失忆了,但他的父母一定会在某个地方等着他,盼着他,念叨着他。一定会为他伤心难过。
少年知道,自己还小,即使自己找不到父母,但总有一些天自己会长大,听说孩子长大了面相就会改变,如果自己名字也改了,即使有一天父母出现在他面前,也认不出他了,那将是一件多么悲惨的事情。
少年不愿意把这心事告诉别人,是因为少年认为,在这个孤苦伶仃的世界上,这是他执拗地活下去的唯一坚持,如果连这点秘密都要示人,但活着就没有任何乐趣可言了。
一个念想。
也是一个希望。
少年并不是担心被水家魔咒困扰,既然他决定留在水家,他就没有想过这个。
但此时,面对水家祖业被毁,东家面临被曝尸的风险,少年已没有退路。
人死为大,只有畜牲不懂这个道理。
少年虽然已经力尽,甚至穷尽力气的这一跃,不仅仅是为了躲过七月夜的致命一击,还为了在力气耗尽的那一刻,能借助居高临下之势最后的冲击。
七月夜一眼就看穿了少年的意图。如一片飞羽,她飘然落在一棵巨大的梧桐枝丫上,乌发零乱,衣袂飘飘。
那棵足有石滚粗细的梧桐树,春天时盛开着一嘟噜一嘟噜紫色的花朵,如今冬初天气,残留在枝梢的梧桐果壳,一簇簇在风中摇摆。
七月夜凛笑道:“你,水家的小伙计,一个不知死活的小家伙,看来你是要跟你东家一起陪葬了!”
金色眸子的狐妖望了眼没有发话的少年,继续道,“如果你想活,有两个法子,一是你交出七星旗杆……怎么样?你交不出?那还有第二个法子,很简单,你劈开水天露这个骚娘们的棺材,我要让这个失信的女人永世不得超生!”
少年手握砍刀,但此时他已将砍刀抵在院墙上,除了脚髁上下被仙人掌的针刺划得血肉模糊,少年的手臂和腰间,都受了重创。右肋的疼痛这一刻才慢慢袭来。
少年对自己做了评估,如果此时用力一跃,刀锋的长度和力量配合刚刚可以袭击到狐妖的裙裾下摆,但这是假定七月夜站着不动等着挨劈的基础上。根据少年的观察,七月夜之所以第一次被少年袭击成功,完全是对方没有把他当回事造成的,正所谓教师怕冒失,真正两人对阵,这种攻防对立完全不在一个语境下,少年几乎没有还手的能力。
送饼少年脸色僵硬,却极力装做轻松的说,“七星旗杆,是什么?”
明知故问。
少年原本想告诉她七星旗杆的下落,但转念一想,掌柜的和老板娘就是因为这个七星旗杆而丧命的,如果自已轻易告诉狐妖下落,万一被狐妖获得,自己再想找回就很难了。七星旗杆既然这么重要,那个购买了七星旗杆的青衫老者一定是故意的,甚至就是杀害掌柜的和老板娘阴谋的一部分,这些人我都记下了,现在线索清晰,没理由让狐妖介入,让七星旗杆的线索复杂化。
七月夜冷笑道:“小杂种,少跟我废话!那你就选第二种了?”
少年将身子转过来,刚刚体内气机紊乱,他差点在墙体上坚持不下去了,幸而老城隍打通了他体内的几处阻塞的穴道,令他快速调息,现在,即使七月夜再出狠招,少年拼死一搏,护住老板娘棺木的机会还是有的,但问题是,如果七月夜连续出招,怎么办?
少年忽然平静道,“大仙先不要动不动就打打杀杀,我仅仅是个饼店为的小伙计,对于东家的宝贝,自然不知道也没资格知道,我虽然不知道什么七星旗杆,但想必是个很重要的东西,大仙既然这么看重这个东西,为啥不给我点时间,让我帮你找一找,那怕能打听到点线索,也是好的。”
七月夜不耐烦道,“小小年纪,居然够胆来哄我?你和你的东家一路货色,还想用这一套拖延战术来骗我?我先封了这个臭女人的往生桥,让水大焕这个奸佞小人的后代彻底断了往生桥,然后再来炼化你这个小崽子!”
七月夜右手轻轻一弹,魔障如冰凌般碎裂,迅速向七月夜指尖汇集,如一个澎胀的气球,被闪着滋滋电光的炫彩萦绕,七月夜轻喝一声,电光骤然炸裂,化作无数剑雨,朝某一个方向流泻而下。
几乎同时,少年飞身而下,澎地一声,张开双臂护住了棺材。
剑雨如期而至,少年浑身发抖,鲜血殷殷涌出……
第87章 想吃豆腐了
古天锁神色复杂,拱手施礼,身体微微下探,“见过曹前辈。”
曹国旧挑了下眉毛,不满道,“前辈?我看起来很老吗?”
曹国旧看起来还过二十出头的样子,但看老古的眼色,这曹国旧不是在道家修士中辈份很高,就有可能是活到老妖怪的岁数了,但因为修行证道的原因,面容一直停留在青春年少的样子。
真不懂,这个世界的成年男人为什么都喜欢装嫩?
少年笑道:“你看起来比老古年轻!”
“嗯嗯,这话我爱听。”曹国旧笑道,“这位古前辈的确看起来比我面老一点。”
古天锁忙欠下身,“前辈万不可这样称呼在下,如果叫古天锁嫌麻烦,叫我小古就行了。”
曹国旧摆摆手,“诶,这可不行,要不随小天的叫法,你叫我曹道长,我叫你老古吧,我是小天的朋友。”
曹国旧进而解释道,“我们道家,讲的是求真证道,怀虚抱璞,无成执,无常形,不像酸儒们一辈子都在念叨什么君臣父子、尊尊卑卑,所以呀,叫什么不打紧,……你是西托山的?还是副山主?”
老古面色难看,“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惭愧,现在我就是一个磨豆腐的。今天也是来水家吊唁,不想看到小天遇到了麻烦,就想帮一把,没想到前……辈,曹道长也到了,竟然在您的面前献丑,真是惭愧!”
少年平时对老古接触的并不算多,印象中除了老古跑来买饼被老板娘奚落过几回,再就是那次与老古在旧墙巷里擦身而过,这个一身油渍不修边幅的汉子,给少年的印象就是邋遢、油腻,甚至还有些粗俗。
直到在余成海的院门前,汉子面色冷峻,忽然正经起来,到后来汉子不知如何消失后又回来时,已脱掉了油渍外套,一身清爽的衣束让少年一时反应不过来,直到今晚,在七月夜意图破棺毁尸时,少年完全对汉子改变了观感,这哪里是一个油腻大叔的形象,完全是一个斩妖伏魔的天师嘛。
少年深思,成人的世界,存在着无数可能,特别是封古镇的成人世界,在外表的掩饰下,不知道隐匿着多少秘密。
但这个让狐仙望而生畏的古天锁,为什么对曹国旧如此恭敬?
少年不是傻子,他看得出来,如果老古是因为某种不得已的原因隐藏自己的身份,而曹国旧,就是公开身份的装逼大王,当然,作为朋友,少年也可以把曹国旧这种装当成天生的性格?
两大一小三个男人站在冬天的凉风里,虽然老古和曹国旧完全感觉不到外界气温对身体的影响,但郑小天被七月夜的剑雨所伤,背部和大腿有无数个细小的伤口,虽然伤口极其细微,但血迹与衣物粘结在一块,不动的时候全身烧灼般的疼,动一下就是撕烈的疼。
老古被曹国旧有一句没一句的扯乎,恨不得立即跑路。
但慑于曹国旧的道行,老古还得耐心的回答。
“西托山的山主宗玉还是喜欢初一十五祭山?为什么他祭山时要杀一雄一雌两只乌鸦而不是山鸡啊、狍子啊、小灰兔或是乳野猪呢?”
“西托山是太阳落山前的第二座山峰,再往西就是冥山,传说天上原来有三个太阳,每四个时辰落下一个,第一个落在西托山,第二个落在冥山,第三个落在冥山以西三万五千里的冥海……每四个时辰落下一个太阳,天空就没有黑夜,人类和牲畜无法休息就会累死,水分被蒸发田地无墒禾苗就无法生长,西托山的开山山主为了改变这种现象,在每月的初一、十五,分别射杀两只金乌用来祭天,这样落在西托山和冥山的太阳就不会烧毁山林,昼夜重新形成,人类的生活就可以恢复正常。”
曹国旧啧啧道:“我说呢,看来我大师兄哄了我?他说西托山因为乌鸦太多,灭鸦敬天是因为山主带头吃乌鸦,可以达到生态平衡,原来大师兄说的不是真的。”
老古脸色尴尬,曹国旧东一句西一句问了,他就按西托山《传山玉牍》所刻的内容说了,完全没有思考过这个记载的真实性。经曹国旧这么一说,他想起了自己当时的一个疑问,特么自己当时就是和这位曹大爷的师兄一样想的呀。
“说西托山有门道法叫‘应天回力’?此种道法修为已超三阶九境,且已越过飞升境的门槛?西托山有三位山主都达到了飞升境,却愿意留在人间受苦受难,为的是培养后世天才修道,结果这三位山主不但错过了飞升的大好机缘,还自罚西托山玄塔林,永续闭关,以励后代修者?”
曹国旧仍然保持一脸“真诚”的求教。
老古脸色扭曲,如果前一番杀鸦祭天还算是道家通行的忽悠叙事法的话,那自罚玄塔林永续闭关神马的,完全是掩耳盗铃了,天下道场,俗世江湖,但凡有点名头的,谁不知道西托山玄塔林是西托山历代山主的墓场?人死了可不是“永续闭关”了?这事哄哄老百姓也就罢了,在修行界也这么说,就有点贻笑大方了。
看着曹国旧一本正经假装深信不疑的表情,古天锁真想上去给他一耳刮,只可惜他觉得面对这个深不可测的道士,自己还真难判断与他的差距在哪里。
老古哈哈两声,打断话题,“曹道长,要不,天色不早,我们先散了?在下还有明天的豆腐要磨呢。”
曹国旧故做惊讶状,“诶,忘了你会做豆腐,小天,东家的丧事正需要豆腐待客吧,明天就让老古送两刀豆腐来,咋样?”
郑小天使劲点点头,“就听道长的。”
老古脸色立马拉下来了,送豆腐没问题,可这个曹国旧一看就是副想白吃的表情,这话得说清楚,毕竟我的豆腐原材料、人工在哪儿摆着,又白又香又瓷实的豆腐又不是刮大风刮来的……
第88章 香饼管饱
“谢过了,谢过了!”郑小天殷勤向每一个前来吊唁的人致意。
同时对每一个来人叩首谢礼。
这是中夏帝国的丧葬礼仪,孝子对吊唁的来人,无论长幼,均施跪拜礼。
封古镇被死亡气息笼罩,一下子死这么多人,平平静静的过了一百多年的封古镇人,一时还难以适应。
老里长张太兴这两日是封古镇最忙的人,这倒不是说里长大人能够帮受难者家属多少忙,因为驻军总管曹犀临时接管了封古镇,这个军头连梁府都看不上,更不用说梁府的岳丈大人张太兴了。
据说曹犀是从京都密使那里得到了情报,梁主簿事可能因为京城的案子受牵连,不单是失势,更可能遭遇牢狱之灾。
曹犀虽说人长得猪头猪脑,但那是扮猪吃老虎的长相版,适时的与梁主簿事划清界线,显然是明智之举。
当然,只要没有水落石下,曹犀也没必要撕破脸皮。
多年的地方驻守经历,又没有战事洗礼,曹犀早失去军人的本色,变成一个深谙官场关节的老油条了。
老里长处理完包括朱翠花男人在内的晒布街十七位遇难者,一个人怅怅地坐在北地的乱坟岗发呆。
那些暴死的人因为阴魂被拘,不能葬入各自的祖坟,只能集体葬在镇北的一块荒坡地里,新坟上没有花圈,没的招魂幡,只有新土块散发着寂寞的味道。
老里长怔怔地出神。
阳光霍霍地打在他脸上,有些温热。
如同老人眼眶的泪水。
“张里长,不能坐着啊,陌街巷口水家的两位老板走了,还等着你去掌事呢!”
有人提醒他。
“掌事?有曹犀这个王八蛋在,我能掌什么事?”
里长心里骂道,但碍于老脸,没有骂出声。
等张太兴带着镇里的几个精壮汉子和老司礼官来到水家饼店时,这里的情况已出乎他的预料之外了。
坍塌的饼店已在恢复,除了连张太兴都很难请动的封古镇木工名匠公输钧之外,帮忙修复房屋的还有匡家的独苗、梁上张铁匠的宝贝闺女,陌街巷半拉街的人都知道,匡宁氏平时连让宝贝儿子匡天左碰一下扫把都不让,现在居然帮泥瓦工们挑水拎泥,搬砖运瓦,而张铁匠的宝贝闺女,除了帮铁匠拉风箱外,没见过她干过别的,可现在怎么看起来还会忙厨房里的活计了呢?
最重要的是老古,平时一副吊儿郎当,看谁都不顺眼的样子,有几次镇上的女人都说看到老古捏着拳头想去揍老吉了,女人们背地里吃吃的笑,都说老吉要挨揍也不亏,谁让他为一文钱去占算那根本找不回的漂亮媳妇呢?
就这个老古,现在居然在帮水家饼店抬梁搬檩,好一副舍了身子的模样。
如果这些都让你惊奇,那就错了,还有个外乡来的年轻道士,刚刚指挥完大家干活,这会儿正优哉游哉地靠在一扇门板上喝小酒呢。
嗯,看起来这些人都是冲年轻道士来的?
说不定这道士是个世外高人?
看看在饼店门前新搭起的灵堂,白色的帐蓬很显然是刚刚搭起来,两尊乌黑的棺材,被擦得干净清爽,新放上的灵位,墨迹犹在。
“小天,验收一下,我这工程进度安排得咋样?”
有没有听错?老里长张太兴有些吃惊的望向忙于招呼吊唁者的郑小天,心想这个小伙计才是这一切布局的主儿?
这不就是个小伙计吗?怎么忽然有这么大的能量,能调动他张太兴也未必调动得了的人?
张太兴走向灵堂,把带过来的火纸堆放在灵案上,燃着两柱香,分别向两副棺材拜了拜,口中喃喃:
“蔡掌柜、水老板,你们安息吧,我老张头没有能力保护你们,枉为里长啊,你们的冤情我已经上报给了府衙门,衙门的大人们一定会查明真凶,给你二位报仇的。”
然后拍拍少年郑小天的肩,安慰道:“小天,节哀顺变啊。”
少年叩首还礼,“谢谢里长关心。”
张太兴满意的一笑,“小天不但人勤快,还懂礼貌,这要是水老板当年收了你,该是多让人高兴的一桩美事啊!”
张里长转了一圈,啧啧道:
“不简单,不简单,昨夜水家饼店被妖魔毁坏,满封古镇近十家被毁房屋,有九家都还是破砖烂瓦的样子,屋主不是叹气就是哭诉,有的还跑到太阴城衙门击鼓喊冤。我就想不明白了,鬼魅焚屋,这找也去找城隍庙城隍老爷呀,找府城大人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张太兴有一种无力感,虽然他感叹镇民去府城衙门告状是越级告状,但老实说,他一个不在品的里长,真要有人找他,还真摆不平。
平常除了东家丢一只鸡,西家枯树枝落到了东家,或者张家的老山羊啃了李家的嫩榆树之类的鸡零狗碎……在这拨糙汉子老娘们之间他还算游刃有余外,真遇到那些有靠山有后台的家伙,他还真一点办法都没有。
即使他有一个好女婿梁闻天,京兆主簿事、名扬海内的京城大儒,也似乎不管用。
岂止是不管用,根本是中夏朝大儒不屑于介入这些邻里琐事好不好。
即是梁闻天告假回乡守孝,他这个老丈人一年也见不了几回。
“封古镇就那几个匠人,轮流请怕是不知等到什么时候了,这个郑小天,平时没怎么留意他,咋这一遇到大难,就表现得比那些平常一副会事显摆的人还要厉害呢?”
张太兴抖着几根花白的胡须,叹道。
身边瓦工笑道:
“都是帮死人干活,你到朱翠花家听的是女人苦絮絮的哭穷唠叨,好象她死了男人我就该跟她一起哭似的……这到水家,虽然水家的掌柜的、老板娘都死了,可这郑小天小掌柜的大气,平时我们哪吃得起水家的香饼?现在啊,不但帮忙干活有铜板拿,豆腐王的豆腐和水家的香饼还能敞开了吃,我是刚听王木匠说,自己特地赶过来帮忙的。”
王木匠在一旁吆喝:
“老孙头,快过来干活吧,我跟小郑掌柜说过了,只要你几个把这堵墙起上五尺,撑着招牌别掉下来,黄亮亮的铜钱挣着,中午水家香饼管饱,还有烤兔子肉煮芋头丝呢!”
瓦匠老孙头挟着家传的那把生锈的瓦刀,吸溜了一口口水,说老里长我不跟你嗑摆了,我得去大黄铜钱了。
此时,一个身着雪白深衣的少年,在水家灵堂外十步之遥的碎石地上停了下来。
深衣少年宽袖高冠,剑眉星目,气度超凡,虽然不言不语,但无形的气场,竟然令忙碌中的古天锁神色一凛。
古天锁被年轻道士曹国旧支吩得搬梁摆瓦,浑身热汗,此时直起腰杆,不无警惕的打量着少年。
自带剑气,且如此凌厉,连隐藏都不屑隐藏,如此低调的张扬,是什么来头?
第89章 来客
白衣少年手持折扇,哗地一下打开,轻轻的摇了摇,空气中隐隐涤荡着肃杀之气,封古镇沿街的梧桐树上,秋天尚未掉落的桐实干枯焦黄,此时纷纷掉落。
就连那些残留在楝树上的楝果,也砰砰啪啪砸在瓦舍屋面上,声音寂静清脆。
老里长神色迷茫,朝天上望望,日阳高挂,如燃烧的蛋清,在高天上荷荷转动,街镇清冷寂寥。
那些做工的木工瓦匠,几乎同时感觉到气窒背凉,大家放下手中的活计,望向玉树临风的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合上折扇,右手将折扇在左手手掌拍了拍,沉吟了一下,道:“这就是水家饼店?”
站在白衣少年背后有五六人,那些人统统深衣便装,但看得出,他们都不是普通人。
寻常人家,葛衣麻布,到了冬天,也不过是在夹衣里塞上些披麻碎布,用以抵御寒冷,如果连这些都没有,春秋两季收集的杨絮芦花,同样可以充实在夹衣里,但这类材料,隔风极差,挡风效果自然难如人意。
少年的雪白深衣,细看之下才知道是雪山羊绒的底料,用极细的玉河勾针精工织成,腰间的那条宽边鞶革,压制出细密的纹理,银色的虎纹佩勾,看得出是京都廖字号制金铺标配的工艺,显见主人的讲究。
小镇的泥瓦木工粗人,自然看不出少年的装扮来历,他们一脸懵逼的,是这个少年的气场。
老古当然是识货的人,但抬了下头,鼻子里透出不屑。
这种少年显摆,老子看多了,不就是娘老子非富即贵的纨绔子弟嘛,犯得着跑到乡下摆排场。
换作十年前,老子这袖子一甩,你这个毛没长全的臭小子能滚多远滚多远。
让老古惊讶的是,曹国旧弹了下绿色酒葫芦,身子离开门板,慌得像小二一样跑出来:
“少官爷辛苦了,这是来送礼还是来吊丧?”
年轻道长自来熟的叨叨:
“水家饼店掌柜的、老板娘不幸身故,少官爷这是来送丧还是来随份子?”
说了两句相同的废话。
白衣少年身后的一个黑衣人喝道:“放肆!见了骆王殿下还不下跪?”
刚刚好奇围观的泥瓦匠们,面色麻木,听这扈从一吼,大家各就各位,叮叮当当的干起了活,就好象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封古镇的镇民,对官府,特别是帝国皇室,根本没有什么好感,老子们祖上被你们害得那么惨,凭什么让我们下跪?
无论是老王头还是老孙头,他们都是屯户的后裔。无论是符箓黄表、还是大马金刀的时代都过去了,那些留守长陵坡封古镇的术士后人,经过数次劫难,刻意让自己更像个乡民,一代一代过去了,还真变成了乡民。
但他们有一个代代流传的规矩,术士沟通天地鬼神,除天地神亲外,他们不拜俗世之人,那怕你贵为帝王。
虽然老王头们现在混得像流民,但富贵已去,留下这些规矩还是要守的。
白衣少年并不恼,反而摆一下手,示意黑衣人退下。
武帝六皇子柴云自幼受皇家调教,这点规矩自然懂。
少年抱拳道:“东越柴云,见过各位贤达。请问谁是这里的主家?”
以封地自称,不拿自己皇子的身份凌人,这一点让在场的人抵制情绪略微降低。
年轻道长笑道:“郑小天,有人找你了!”
送饼少年起了身,缓步走了过来:
“小民有孝在身,不便施大礼,还望骆王殿下恕罪。”
年轻道长嘀咕道:“好小子,埋得挺深嘛,当了这几年伙计,没想道不但会喊‘饼,热咧!’还会这些套套话,那本道长就放心了。”
道长也不多说话,大剌剌的又回去背靠在门板上,打开葫芦喝酒。
张璋儿停下手中的活计,一口大铁镬蒸腾出的热气,衬得她小脸红朴朴的。她看着店前的那一拨人,就像打量着一群怪物。
匡天左跑到张璋身后:“张姑娘,这群人啥来头?”
张璋儿瞪他一眼:“干活去!”
当张璋儿把眼光重新转到院门前时,只见骆王柴云已大步走向灵堂。
黑衣扈从脚步轻快的取来三柱香,深鞠一躬,在长明烛上点燃,亲自插入香炉,骆王将声音尽量调整到周围人刚刚可以听到的高度道:
“本王奉父皇之命,前来太阴城长陵坡镇守,没想到晚来一步,昨晚封古镇遭此大难,水家祖上水天焕为术士团首座,为中夏帝国镇守长陵坡立下大功,如今殃及后人,本王极为痛心,本王愿向包括水家在内的所有遭鬼魅袭击的封古镇遇难臣民,表示诚挚的悼念!”
虽然曾寅格在崇文阁讲述的儒家圣贤典籍,敬心戒慎为立心之本,但纵观历代皇室秘史,尔虞我诈,面是心非,才是生存之道。曾大帝师虽则坚守本分,为天地立心,但结果如何呢?一个妇人,一条看似老掉牙的手法,就把堂堂帝国文胆曾寅格送上了断头台。
曾先生如此,而作为帝王之胄的柴云又好得到哪里去了?看着先生被行刑,而他的皇室弟子们,竟然没有一个为他求情,六皇子不禁哀叹人情之薄。
不,老师还有一个弟子,二皇子柴遥,他没有敢陈情父皇,而是在自家的书斋里,写了一幅楹联:
天地立心恢弘远志,
盛德宇内其心难诛。
这本来是一幅普通的笔墨游戏,但因为写在这紧要的关头,又加上柴遥自以为此书刚劲挺拔,其笔墨既有干裂秋风之韵,又隐约不失温润华滋之味,多有些自鸣得意。
这些都不关紧,最重要的是二皇子着人送去京都金宝斋,让京城最好的裱画师装了两卷陈香画轴,悬挂于柴遥的书斋墙壁上。
金宝斋是什么地方?那是自国朝名师顾云之在一千五百年前创作出流传至今的名画《濯琴图》开始,京都就存在的裱画行。
更重要的是,金宝斋不但见证了国宝的诞生,而且第一个主顾,就是大画师顾云之。
《濯琴图》历经一千五百年不朽不蚀,完全得益于金宝斋的裱画秘方。至于到了本朝,中夏帝国除了那几位名冠海内的大画师,几乎是皇家的御用裱画坊。
二皇子的两副字,经此一裱,自然神采飞扬。
老实说,二皇子的文采并不高,这副楹联写得也极其普通,虽说难以用对仗平仄评定优劣,但贵在内涵气势,如果把两副字当成书法习作也便罢了,问题是二皇子悬壁自观,每每出神,且引来了东宫太监薛让的侧目。
好吧。在东宫娘娘一力铲除曾寅格余孽的节骨眼上,柴遥这是撞剑锋上了。
六皇子柴云记得清楚那个天色昏黄的下午,正在二皇子宫室玩耍的柴云,看到了那触目惊心的一幕:
东宫禁卫铁甲金枪,分列两侧,太监薛让提着衣襟下摆碎步立于堂上,宣读圣旨。
大意是柴遥身为皇子,不能潜心圣贤之学,有违圣教,着废除翼王王号,贬为泽南侯……
半卷黄绫,数行朱笔,一个人的命运就此改变,就这么简单。
一个青年男儿,跪拜谢恩。
清泪横流。
……
这是少年六皇子刻在脑中的极深印象。
即使二皇兄的形象在柴云的记忆中渐渐模糊。
做为皇家后裔,即使表面诚敬顺从,但内心深处的恐惧是瞒不了自己的。
自保的最简单方法,就是口是心非,虽然这是先师极力反对的,但先师正是因为没有做到他所反对的方式,最终招来了杀身之祸。
然而,面对一帮封古镇的镇民,有必要这样吗?
六皇子虽然内心矛盾,但脸上的表情完全没有任何痕迹,令现场所有人都吃惊的是,这位血脉高贵的中夏帝国皇子,居然低下他高傲的头颅,向亡灵深深的鞠了一躬。
……
众人脸上或僵硬或漠然的表情此时略略松驰下来。
老孙头道:“王爷殿下,既然封古镇术士团曾为中夏朝立过大功,但为什么禁止功臣的后人走出封古镇?”
老王头胆子小,他扯了扯老孙头的衣襟,示意他不要乱说。
老孙头不但不听,反而更加提高了嗓门道:
“现在长陵坡的封印即将崩坏,如果受到殃及,那封古镇必然是第一个遭殃,朝廷难道要我们封古镇的先人们和他的后代从此在这里断子绝孙吗?”
“大胆!”六皇子身后的黑甲扈从大喝道。
声音像碎裂的冰片,在空气中荡漾开来。
老孙头身子一僵,一头从踩着的那断矮墙上栽了下来。
第90章 反噬
年轻道士低声喃喃道:
“好恶毒的扈从!”
道士咕一口酒,伸个懒腰,缓缓的站起身来。
可能是冷硬的楸木门框太过硌人,又加上靠得久了,年轻道士的懒腰伸得特别长,以至于身上的骨节发出了劈劈啪啪地脆响。
道士曾跟郑小天讲,人生最大的三件乐事是,“喝酒、放屁、伸懒腰”。又说,这话就咱俩说,要是见了桃夭夭,可不能这么讲,那得换成“品茶、吟诗、游天下”。说找李牧买的诗,虽说用起来效果很坏,但李牧毕竟是中夏帝国的大才子,要不是李牧纠正,他原来是想跟桃夭说“喝茶、念诗、跑江湖”的。
道士的这个懒腰伸得惊天动地,但伪装得很好,除了老古与郑小天,水家饼店的泥瓦匠们,包括张璋儿和匡天左,都没有任何感觉。
然而一股霹雳之气强劲迸发,以肉眼不可见的状态呈扇形扩散开来。
黑甲扈从的声波直接被碾压回去。
随着一声看不见的爆裂声,黑甲扈六腑之内如炉火崩发,剧痛难忍。
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什么情况?后边的几个扈从浑身如被尖刺刺中,脊背发凉,个个严阵以待。
六皇子面色如常。
久居骆越,那里远离洛京,偏居海隅,自然也没有神京的大阵庇护,且不说游方的散仙,就是那些争强斗恨的武修,年而半载的在他的王都里闹出一番摧屋碎楼的勾当,也属常情。
虽说中夏帝国明文禁止以武犯禁,但游侠任性之辈,哪管得了你那些条条框框?
当然,无论游侠还是散仙,对俗世王朝还是有禁忌的。一个王朝的气运,上承天道,下睦民情,不是几拨修士能撼动的。而所谓的气运,既包括天道,又暗藏玄机。王朝之内,能人异士层出不穷,仙道密法秘而不宣,任何一个游侠或散仙与王朝为敌,引来的多是身灭道消,故而俗世王朝极少遇到这类挑战者。
各路藩王的都城,虽说不及皇都,但都有与之相当的阵法持护,寻常修士,也不敢对这些王都轻举妄动。
事有例外,六皇子的王都姑婆城,除了在大多数时间撤除阵法外,无论是儒、释、道、武各派修士,皆可自由出入,甚至在城内因为争强斗狠,踢倒了城墙,毁坏了谯楼,骆王殿下也不予追究。
骆王礼遇各路修士的声名很快传播开来,东海之境,不少修士凌波而来,成为骆王府的座上宾。
那个黑甲扈从就是骆王府的第一炼气士,在原东越海国颇有些名声,他人虽长相平平,但有一个吓人的名号,“呼倒山”,因为这个名号相当响,以至于很少有人记得他真实的名字。
骆王柴云倒对这种涉嫌夸大的浑号不感兴趣,平时只叫他的名字,倪西山。
老实说,倪西山刚刚那一声断喝,只用了不到三成功力,只所以如此,他是不想伤及无辜,在他看来,封古镇的这帮术士团遗民,早就变成了普通的百姓,如果他使出五成功底,那么一闪念间,眼前就会出现大批镇民七窍溅血而亡。这样给自己的主人背上滥杀无故的恶名,对他有什么好?
所以他只是低喝一声,这种看起来是大声喝斥,实则降底能量输出的方法,是为了避免当场死人,至于过几天谁死,他不管,这才是炼气士杀人不用刀的绝招。
没想到一出手,遇到了硬茬。
对手明显比自己高出太多,仅仅一个懒腰,不但化解了他的独门心法,还使声波反噬,重击五脏灵府,甚至,汹涌外窜的鲜血,瞬间摧毁了他想掩饰的想法。
人设崩塌。
现在想装没事人都装不成了。
最难堪的并不是呼倒山倪西山,而是他的主人。
六皇子虽然面色平静,但毕竟他还年轻,这种平静只能够暂懵到涉世未深的人,在年轻道士曹国旧面前,就太小儿科了。
年轻道士笑道:“刚刚老孙头说话太直,您别介意,我告诉他以后注意点就行了。”
而这“注意点”,明显是在警告来客一行人。
六皇子不是听不出来,但眼前这个看起来懒散平庸的道士,其手段深不可测,就是他六皇子这样身份的人,也不可胡乱猜测。
这个臭道士,这是给饼店结梁子啊。郑小天从灵堂走出,面色复杂的说,“骆王殿下,敝店如今有丧事,对殿下招待不周,等小民这几日把丧事办了,再向殿下请罪。”
曹国旧侧目,想这小伙计真不简单,才几天功夫,不但能主事了,还能把赶人的话说得这么滴水不漏,哼,看来更不简单的是棺材里的这两个人啊。
六皇子略略舒展一下眉头,道:“本王属下冒犯了各位,待回到军营,定当按军律处制,必定给各位一个交待。至于刚才那位老者提出的问题,不是一个人的问题,而是整个封古镇住民的问题,虽然这不在本王的管辖范围,但既然如今圣上责令我驻军太阴城,便有义务将各位的陈情上达圣听,请各位耐心等一等。”
老孙头听了,抬高嗓子道:“骆王殿下,您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们也没什么说的。不过……我听祖上说,中夏朝有个军规,驻军在战事状态,可临阵处置守地的地方事务。骆王有心,就可以利用这个军规啊!”
柴云把眼光移上说话的人,心想这封古镇的守民,虽然一个个混成这样,但术士团的底蕴还是有的,不能小觑。
“这位老者说的是,本朝的确有这个规定,但这首先在满足‘战时’这个条件下才行。更何况,即便是战时,太阴城驻军并非我骆军一部,还有直王,魏王两支,即使进入战时状态,也需要取得三方共识方可。希望大家能够理解。”
理解个锤子呀!老孙头嘟囔道,这明明就是各种推托嘛。
算了,王室官家,有几个说话靠实的?老孙头跳过矮墙,用瓦刀挖一坨黄胶泥,啪一下甩在墙砖上,开始干活。
柴云有些尴尬,但好在这一番解释,敌对的情绪消除了。
第91章 你发烧了?
柴云又安抚一番,才施礼告别。
总体上,老孙头和老王头对柴云的表现,还算过得去,毕竟虽然他个头早已是成年人了,但看年纪还是个少年,一个少年,能把话说成这样,已是很不错的了。
老孙头只所以敢壮着胆冒犯一个皇室血脉的藩王,除了他性格的原因,更重要的是,与其被困在封古镇等死,不如冒死争一争。
祖上是术士团的汉子,虽然落魄了,还不至于基因差到为了多活几天而放弃抗争的机会。
老孙头忽然转头问,“那个黑甲扈从,为什么吐血?现在想起来,刚才一直没看明白呢。”
郑小天抬一抬下巴,“你问他。”
年轻道士呵呵笑道:“我以为嘛,可能是他之前喝了猪血?”
“还狗血呢!”
郑小天知道曹国旧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能力,他这样打哈哈故意隐藏自己,一定有他的道理,自己也不便去揭穿。
但郑小天心里清楚,除他之外,古天锁对道士的实力是最清楚的,要不然,一向牛皮哄哄的老古,动不动就向老吉挥拳,为什么在年轻道人面前服服贴帖?
老古自然也心知肚明,他抽了下嘴角,心悦诚服,“曹道长,厉害。”
年轻道长一下攀着了老古的脖子,“要不,你晚上再挑来一盘豆腐?听说你煎的王婆豆腐,特别好吃,咋样,露一手?”
“别说我吃你豆腐,我这儿有酒呢,云峰山的竹叶醉,嗯,虽然不是原产地,但工艺完全相同。”
老古被年轻道长挟持着干了一天活了,心里正憋闷着呢。
我好歹当过西托山副山主,过去谁受过这个辱,这要是传出去,老脸还往哪搁?
老古断然道,“酒,我戒了!”
郑小天觉得心里过意不去,“老古叔,不,古大哥,你放心,吃你的豆腐,我郑小天一定会付钱的。还有,你过来帮忙修缮房子,我会像付孙叔、王叔的工钱一样,付给你工钱的。”
年轻道长一敲桌子,“这不对呀,我曹大剑仙帮你找的人,这活干得不赖吧,你把我这个中间人甩了?要付工资,我也得抽成吧。”
“还有,刚刚那帮什么骆驼王的手下,明明想借老孙头的事儿给你这个饼店的残砖烂瓦来个二次伤害,要不是我不动声色的帮你平息,你这座修缮了快一半的房子就又变成渣渣了。”
郑小天无奈道,“曹大道长,你是平息了事态,不过我这屋子修好能不能保住,还不一定呢。我们可是得罪了本朝一路藩王啊。”
老孙头有点不解,“刚才那个吐血的黑甲卫士是你弄的?曹道长,如果这事是真的,那您就是弹指碎城的大神仙,我们封古镇五百户人家三四千条人命就都交给您了……”
虽说刚刚老孙头跟六皇子说得理直气壮,但那是话赶话撑着呢,一但事情过了,老孙头越想越后怕。
年轻道长笑道:“别,别……我只是个路过的,要指望,就指望这个郑大掌柜吧。我掐指一算,郑小天,才是你们指靠得住的大英雄……”
老孙头和老王头看一眼郑小天,心说,这就是个送饼的小伙计,前两天还拎着饼筐东家跑西家送呢,你骗谁呢。但两个人因为还要领工钱,都面带嘲讽的干笑摇摇头。
……
这几日,封古镇处理了几件大事,十多个在鬼魅之夜屈死的镇民,已在老里长的安排下埋于镇西的乱葬岗,水家的两口子因为看起来像是自然死亡,再加上水家饼店的小伙计郑小天极力坚持,水添露和蔡小武被葬在了水家祖茔,并一同将水家祖茔修葺一新。
水添露与蔡小武合葬的新坟上,新立了一通“水添露,蔡小武千古”的青石墓碑,碑体上没有像普通的墓碑那样,写上死者生平,立碑子孙等,而是找白松严老先生撰写了一句楹联:
美倾天下延泽难期一饼香封古
德配一家敦厚忍恕数度名太阴
落款为:延斋书屋白松严书,水家饼店郑小天立。
字体为八分体,虽呈现飞扬洒脱的运笔气势,但仍蕴藏古拙平实的内在精神。这符合儒者的惯常气质,白松严放下朱笔,不易察觉的点点头。
写完这两句,老先生便吩咐石匠说可以勒石了,在石匠叮叮当当的刀石撞击声中,白夫子对少年郑小天说:
“小天啊,现在水家掌柜的和老板娘都不在了,你准备怎么办?”
“要不,也到我那书屋读一读圣贤书?毕竟,你最应该读书的时候,为生计所迫,到饼店当伙计。听魏老太太说,水家原本一直想收你当养子,只是改姓的问题你不同意,但你在水家这么多年,水家把你当成亲儿子一样对待,老里长也说了,水家和蔡家已没有什么亲人了,这家饼店你这算是继承人了。”
白老夫子像是自言自语,“听魏老太太说,水老板有一次跟她说,‘如果有一天她和掌柜的下世了,小天就是水家的继承人,不管他愿不愿改姓水。’唉,别看水老板表面凶巴巴,刀子嘴豆腐心啊!”
“你看,有魏老太太转述的这些话,其他人想说啥也说不了了。老里长还说了,让你这两日去找他,他要把水家的籍户改成你郑小天呢。”
“不过,这籍户什么的不重要啊,毕竟水家是屯户,入了屯户将来离开封古镇就难了。但你现在总算是有家有业了,人生一世啊,什么都要经过,才不枉一生啊。”
郑小天当时就奇怪了,白老夫子怎么忽然感慨人生了呢?
“先生,我想好了,这水家饼店的招牌还姓水,我要一世守着水家的饼店,只要活着,就让这个店的招牌不倒。”
白松严点点头,他把干枯的手在郑小天肩头按了按,“做人,能不忘本,好。”
其实少年心里,对这个世界还无法把握。
自己的记忆只留存在封古镇这几年,至于之前的,对他来说是一片空白。如果有个理由说自己为什么还好好的活着,那只有一个原因,是水家饼店让他活了下来。
“另外,先生,既然我要守着水家饼店,去书屋读书是不可能了。水家虽然不是什么书香世家,但老板娘家有个书柜,藏了不少书,肯定有些年头了,接下来我有空会读读这些书,如果有什么不懂的,我去书屋向您请教。”
白松严点点头,说这样也好啊,你也算是我一个不记得弟子了。
“先生,我知道您是个有神通的人,封古镇的人都说,那天夜里,鬼魅侵袭镇子,经过的地方,只有两个地方鬼魅绕道而行。”
“一个是梁上,这个我知道,张姑娘的爹爹,不是普通人,他铸的剑,是天下最有煞气的剑,没有邪物能侵害得了。”
“另一个就是先生的书屋,人说先生一根戒尺,就击退了鬼魅的攻击,不管先生承认不承认,我反正认为是真的。”
“听说陈小夕的娘昨天专程找您道歉,说之前因为小孩子玩闹误解您了,不该让小夕退学,痛哭流涕求您重新收下她女儿这个学生。还给你拎了一只胖大老母鸡?”
白松严用食指敲了一下少年的头顶:
“是一捆连着排骨的干肉——束脩,你小子什么时候也学会说笑话了?”
再然后,白松严干皱的脸皮裂出一丝笑:
“圣人有教无类,不以一眚论短长,何况妇人一时之错,不能因此耽误了小夕的前程啊。”
少年叹一口气,他知道,在封古镇,他只所以觉得这里还有一丝生气,那是因为有白松严白夫子的延斋书屋在,难怪延斋书屋鬼魅不侵呢。
少年踌躇有顷,“先生,你能教我法力吗?”
白松严摸一摸少年的额头,“你发烧了?怎么想起这个?”
第92章 封古祠土地公
埋葬了水家饼店掌柜的和老板娘,少年一个人坐在饼店里。
饼店经过几天的重建,已有几处恢复了原貌,但因为曹国旧说近日有事,没有再来,老古就借故不来了。
张姑娘还来帮忙,虽然张铁匠反对,但这姑娘性子别扭,你越说不让去,我就越去。铁匠虽然脸色不好,也由着她了。
毕竟铁匠铺子最近封火,有一柄反复炼淬的剑条,需要经过360道工序完成,铁匠如今天还刚刚开头,剑料需要反复粹炼,还需要迎风聚露,汲取天地灵气,不可急于求成。
铁匠铺无事,这姑娘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吧。
更何况,那一晚鬼魅侵袭梁上,老吉做了缩头乌鱼,张铁匠自己一个人应付,又加上担心女儿有个什么闪失,当时的心神并未高度集中,虽然已将鬼魅击退,但这些鬼魅也仅是绕道而已。
即使如此,铁匠还是消耗了不少法力,需要清养恢复。
铁匠也已知道鬼魅对封古镇袭击造成的死亡悲剧,但护女心切,无暇他顾,心中总有些不安。
虽然水家家主双方死亡可能是另一种情况,但一定与封印有关,这反而更为蹊跷,这也是张铁匠没有拦着女儿的原因。毕竟女儿参与其中,对真相的了解会更容易一些。
但张铁匠所不解的是,老吉究竟在扮演什么角色?
五年前他在太阴城下“巧遇”老吉和老古,大家不约而同的来到封古镇,作为三个外来人,张铁匠和老吉选择扎根在梁上,而老吉说他有一手磨豆腐的绝活,需要到人多热闹的地方去。
这两个人中,直到昨天,他才知道那个磨豆腐的老古,居然是西托山的原副山主!埋的真够深哪!一个西托山的副山主,跑到封古镇磨豆腐,难道真的是为了一个传说中的女子?
印象中老古当时并没有带着他传说中的女人,但不知什么原因,他在封古镇住下,就听说他的房间里有一个姿色清丽的女子,铁匠原本想过几个月就去老古的豆腐坊祝贺,但没有想到,不久那女子便消失了。
后来老古隔三差五就跑到梁上,找老吉算卦。
两个人因为卦签,甚至结上了梁子。
还有老吉,摇着个签筒念念有词,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铁匠扔掉手中的铁钎,一扭身,在铁匠铺凭空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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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赤山与溪口之间,有一大片竹林,竹林郁郁葱葱,遮天蔽日。
竹林里有一条小溪,约三丈宽窄,溪内乱石丛丛,水流经年不断。
溪水在地府仙祠符近流入阳河,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幽暗的深潭,封古镇人把这里称为“溪口”。
距溪口上行五百步,有一片古木林,这里林木茂盛,极少行人。
铁匠落脚林中,一抬腿,脚下的青石应声而裂。
忽地一声,从地下冒出一个白衣老者,看起来年迈体衰,胡子都锈成一团。
老者手握竹杖,颤巍巍地轻捣地面,“张涸张大爷,你每次来找老夫,都要闹出点动静,下次能不能轻点?”
铁匠脸色阴沉,“许覗,你在封古祠当土地有六百年了吧,为什么一直没有升迁?”
老者一屁股坐到一块生满苔藓的石头上,“张涸张大爷,你来封古祠,就为了取笑老夫?老夫没有升迁,自然是地仙祠的那个老乌龟一直懒在那个破祠里不挪窝,害得当属下的我,一直没有出头之日。”
许覗吹胡子瞪眼,神色极其不满。
铁匠面带讥讽:
“我说许大土地,那地仙祠的蒙修,比你小很多吧,怎么能是老乌龟呢?还有,听说他最近被钦天监移法像到太阴府仙祠,看起来已经算升迁了,我刚才经过地府仙祠,那里的确早搬空了,除了一堆柴草。”
许覗骂道:
“张涸张大爷,我叫你一声剑仙老祖行不?从地仙祠挪到太阴府仙祠,那是明升暗降好不?再说了,我许覗在封古祠呆了600年,金窝银窝不如我这个狗窝,我哪也不去,就等着身化道消的那一天。”
铁匠拍拍土地公公瘦如枯柴的肩,“许覗,你咋说也是封古镇的地头蛇,别这么悲观。”
许覗哼了一声,“这才像句人话,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张铁匠左右看看,目光落在许覗身后那间挂着破旧的“封古祠”匾额,墻体有些开裂的房舍前,目光中透着同情。
他收回视线,问道:
“那天夜晚鬼魅袭击封古镇,造成人员伤亡,最后鬼魅被一个神秘人击退,据我观察,当时神秘人正是从这个方位出击的,你能告诉我是谁吗?别告诉我说是你。”
许覗咧开胡子纠结的嘴,干涩的尬笑道:
“我要有那本事,还在这个就要倒的小庙当土地?实话说吧,那夜鬼魅太多,我等着老城隍教训这些鬼魅,可老城隍迟迟没有出手,我吓得躲在小祠后边的一个树洞里,没看到是谁出手。”
“我还一直以为是老城隍发威镇住了那帮妖孽了呢。”
张铁匠鄙夷道:“瞧你这点出息!”
又道:
“老古测算,数年前有玄石魅灵划过阳河,预测封古镇可能有玄石体质的童子降世,你一直呆在阳河岸边几百年了,能告诉我封古镇哪个孩子是玄石体质吗?”
许覗听到“玄石体质”,脸色大变:
“张铁匠,你姥姥的!这事你咋来问我?!”
“玄石体质跟长陵坡封印有关,是神是鬼哪一方我这个小小土地得罪得起?再说了,要不是这个破封印,我许覗能被丢在这个破庙500年没有升迁?问别的老夫知无不言,你要问这个,老夫不奉陪了!”
言毕,只一阵风,便遁地不见。
搁往常,张铁匠一定会把土地公许覗从地底下一脚跺出来,然后围着竹林打,但这一次,事关重大,不能儿戏。
他蹙紧了眉,思索片刻,闪身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