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竹叶烧
小魔王梁家威冲出书屋门槛,迎面撞到一个人,像撞到了一堵墙壁,脑袋嗡地一声,痛得他下意识的蹲了下来。
小家伙愤怒的抬起头,喝问道:“你是谁?为什么撞我?”
杨丽竹呶着嘴,不满道:“表哥,你又赖人了,明明是你撞了别人嘛。”
梁家威扭头望着红大氅女孩儿,“杨、丽、珠!我是不是你亲表哥!怎么胳膊肘儿朝外拐?”
杨丽竹道:“先生说:不惟上,不惟亲,只惟理。”
梁家威抬起头,面前的这个人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他吸了一口气,又仔细端详一番,聪明的男童敏锐的觉察到这个英俊的外表下明明白白表露出的一副不正经,就提高的声音道:“你撞了我,还不让开?”
那人蹲下来,脸上漾出意外的惊喜,“你就是梁府的小少爷梁家威?”
梁家威还在气头上,吼道:“你是谁?为什么知道我?”
红大氅小女孩儿笑着叫起来:“我想想?你是曹道长!”
梁家威怒道:“杨明珠,你怎么认识他?”
红大氅小女孩儿得意的笑起来,洁白如雪的小脸上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她用食指轻抚弯弯上翘的嘴角,似乎在回想:“翠香楼,桃夭夭,对了,那个被翠香楼的老板娘桃夭夭追半条街的曹道长,就是你吧,你的事迹,全封古镇的人都传开了。”
曹国旧在听到小女孩儿说到翠香楼桃夭夭时,脸上荡起了温暖的笑意,当听到被桃夭夭追了半条街,年青道士也不生气,而是温和的说,“对,就是我,曹国旧曹道长,如假包换。”
红大氅小女孩儿好奇的问,“曹道长,桃夭夭为什么追着你打?”
梁家威一拉红大氅女孩儿的小手道,“丽竹,我娘说去翠香楼找桃夭夭的男人都不是好人,我们快走,别理这个人渣。”
年青道长见两个孩子跑远,才想起正事,“诶,梁家威,我这里有个好东西,你看看,是个宝贝呀!”
男孩儿抛出两个字:“骗子!”
这孩子,这可是天大的机缘啊!年轻道长挠了挠头,难道是我方法不对?
我是不是得找找梁闻天?梁闻天在京城当官,学富五车,应当是识货的。再说了,我手里的这册《玄天真经》,是山门修真的不二法门,集武修与道修与一身,我曹国旧作梦都想拿来修来呢,只不过这《玄天真经》好虽然好,但讲究缘份,师叔祖要我帮他找到传人,那就找吧。
年轻道长有些泄气,原本以为最适合的人选是京兆主簿事的小儿子梁家威,出身官宦世家的少年,灵根必定不错,没想到这小子有眼不识金镶玉,还骂我堂堂道修七境的大修士是骗子。幸好有一句叫什么来着?“童言无忌,对,童言无忌。”
要不要去找梁闻天?这对梁家来说,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啊,想必他听了之后,一定待我如上宾,好酒好肉那是少不了的,说不定还有丫环美婢揉肩捶腿呢。不过,要是碰到他那个三姨太,知道我去翠香楼找桃夭夭的事,会不会把我扫地出门?唉,想想都头大。
就这样失掉这个最有灵根的好坯子了?
曹国旧抓耳挠腮,理不出个头绪。
“要是有师兄在就好了。他不单能告诉我怎么做,还能教我如何获得桃夭夭的芳心呢。”
不过最后年轻道长还是找到安慰自己的理由了:不是我不给你机会,实乃竖子不可教也。
好,找下一个。
就这么的。
阳光有些曜眼,年轻道长曹国旧走下石头台阶,正要加快步子,听到有人在身后叫道:“曹道长留步。”
白松严宽袍大袖,白发飘飘,正站在延斋书屋的牌坊前,微笑的看着他。
“曹道长光临敝舍,不进来坐坐吗?”
曹国旧挠挠头,“白夫子,有茶喝?那得坐坐。”
延斋书屋虽叫书屋,但并不逊色于普通的书院,宽大的青石牌坊雕琢着上古瑞兽,上书“学达性天”四个大字。前行五十步,两扇朱漆大门半掩半闭,阳光洒落在院落里,给院内的砖石地面分割成了几个大方块。偶有鸟鸣,在暖冬的艳阳下分外清脆。
两人分宾主坐定,白松严奉上酽茶,那是云雾山的特产,香味醇厚,入口轻滑。
白松严道:“曹道长,你来封古镇有些时日了,要找的东西找到了吗?”
年轻道长笑道:“白先生原来不单是教书育人,还是朝廷的谍子啊。”
白松严捋了捋胡须,解嘲道:“道长高看我了,我儒家先圣虽主张入世,但白某人并非趋炎附势之人,再说了,如果要当谍子,也不会这么直接的发问吧。”
曹国旧嘿嘿笑道,“白先生比贫道说话还直截。”
白老夫子反问道:“道长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来到敞舍,却未曾进门就不告而辞?”
曹国旧道:“贫道担心打扰了白夫子的清修啊。”
白松严道:“看来你们道家标榜的真人真言也是看人下菜碟呀。”
曹国旧吸溜了一下嘴:“好茶!”
白松严绕了个弯,只是不愿意点透,而这个看似处事随意的年轻道士,并不是封古镇人形容的没个正形,更何况他在封古镇呆了这么多年,虽然封古镇人讳谈长陵坡,但白松严早已旁敲侧击了解了七七八八。
如果按市井传言,这长陵坡形将崩坍,必将殃及封古镇,昨天一个日魇,今天一个阴河幻象,早把私塾的学童家长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了,没有人请假,大家不约而同的不来上课,没有学童上课,这延斋书屋还有开下去的必要吗?
白松严留住曹国旧,是想请他帮个忙,没想到这个看似随和随意的年轻道长,居然像泥鳅一样滑。
“曹道长,虽然我不知道你在封古镇的使命是什么,但我看得出,你也是为了封古镇的百姓而来的,在下不揣冒昧,想请你帮个忙,不知道长肯不肯给老朽一个面子。”
曹国旧点点头,“你别给我戴高帽子,我就是为自己而来的,捎带帮师门办点事,不过白老夫子那可是封古镇的大儒,只要讲出来,贫道一定办到,当然,杀人放火除外。”
白松严朗声笑道:“痛快!曹道长真是爽快人,牧儿,拿酒来,我要与曹道长不醉不休!”
原来在曹国旧与梁家威撞个满怀的当口,魏牧从延斋书屋的角门进来了。
魏牧抱着满满一坛竹叶烧,放在案几上,躬身施个礼,道:“道长好!”
年轻道长摆摆手,他最烦这些虚头把脑的繁琐礼仪了。
白松严打开酒坛的泥封,一股酒香味扑鼻而来。
白松严亲自倒满一大碗竹叶烧:
“曹道长,老朽所求之事,就是把我这徒儿魏牧带出封古镇。现在封古镇周围有朝廷重兵把守,只许进,不许出,对封古镇的男丁,看管得严着呢,就连老朽这行将就木的人,也未必能顺利出去。魏牧在魏家这一代,是惟一的男丁,老朽与他的父母有些交情,所以这件事还请道长能出手相助。”
曹国旧闻到酒味,就流了口水,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连声道:“好说,好说,只要有酒,夫子的事就是小菜一碟。”
白松严道:“那老朽就代魏牧的父母和祖母谢过道长了!”
年轻道长也不客气,抱起酒坛一饮而尽。
“这酒味,跟我的桃花醴相比也不逊色啊。”又问,“还有没有?”
白松严一碗酒下肚,心情也放开了,“道长喜欢,老朽这里叶竹烧多的是!”
又让魏牧抱来了一坛。
白松严开办私塾那几年,因怀念家乡的竹叶烧,就在封古镇就地取材,试着酿制了几缸,没想到酒味尚好,只是封古镇这一带水硬,酿出的竹叶烧没有云雾山酿出的绵厚,但后劲十足,正常汉子三碗就可能被撂倒。
这回年轻道士并没有开泥封,而是从袖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绿莹莹的酒葫芦,打开竹塞,在那一大坛竹叶烧酒坛身上,不经意的被道士点出了个小洞,顺着小洞,一股清冽的醇酒抛了个弧线,注入绿色酒葫芦,一大坛十倍于酒葫芦的酒被倒得罄净,小小酒葫芦却还是一副没有装满的样子。
年轻道士笑道:“还有没有?”
白松严又命魏牧去搬,如此装了三坛,绿色酒葫芦像是个无底洞,还是一副没有装满的样子。
又搬来十来坛,道士笑得合不拢嘴,这十几大坛酒,够喝一阵子了。
“夫子,心疼不?”
白松严当然心疼,老子辛辛苦苦酿了几年的酒就这么被败光了,但嘴上可不这么说,而是开怀大笑道:“道长这真是些微世界大乾坤啊!老朽佩服!”
年轻道长大大咧咧站起身,“走了哈,五天之后带他出镇。”
第62章 担当
天暗下来,城隍庙外鬼影幢幢,阴风挟着零星的雨水在空中飘洒,大地被浓重的阴霾笼罩。
一排重甲战士结队而出,他们手持利刃,以凌厉的战术动作,在长坡上行进。
不多时,一匹雪白的战马腾跃而出,铁骑上的将军银甲闪烁,挥舞马刀,当空一掠,阴风骤起,如无数箭簇汹涌而来,封古镇镇围的老树齐刷刷被斩断,树的枝叶,很快化为灰烬。
白松严手持戒尺,用力抵住将要坍塌的外墙,戒尺泛出寸寸红光,终于抵制不住,石砖墙壁轰然倒塌。
阴风被牌坊挡住,“‘学达性天’四字隐隐泛出黄色光晕,阴风受阻,绕道劫掠镇西的普通人家。”
传来房倒屋塌的声音,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女人凌厉的叫喊声,咚咚咚慌张凌乱的脚步声。
一大片荒草被鬼火引燃,火光跳跃蛇行,向梁上袭来。
铁匠大手一挥,火光略作停顿,退下坡窜上封古镇西的街巷。
封古镇上空,黑云压顶,如铅如石,小小的封古镇,几欲碎裂。
锁龙洞,古灰岩石像微微颤动,这次不是从眼角,而是雕像上下,同时渗出了细细的水珠……
京都,钦天监监正齐禾急急跑向皇宫,向司夜太监道:“速禀知皇上,长陵坡恐要出事。”
梁武王军帐,棠溪剑铮铮作响,魏无双一屁股坐起来,“懿儿,保护你母妃。机会来了!”
……
太阴城隍庙掌灯童子于牵正梦到自己吃了一顿大盘鸡,那鸡块烧得油酥红亮,香喷喷地真勾他的馋虫,小于牵吃得满嘴赤红流油,热汗流淌……
城隍老头拿玉镇轻敲正流着哈喇子的童子于牵。
“谁……谁!谁抢了我的鸡腿?!”童子一屁股坐起来,四下张望。
老城隍瞪了他一眼,“瞧你这点出息!一天到晚对俗世口欲念念不忘,什么时候才能进入修行正途?”
于牵讪讪地站起身,心说,“老东西,你吃厌了的东西,可我还没尝过呢!”
老城隍举起玉镇,“还嘴硬不是?”
童子可怜道:“祖师爷爷,于牵不敢了。于牵一定潜心修行。”
童子听到封古镇鬼哭狼嚎的声音,指着半空中妖魅幻化、阴郁如磐的云层,奇怪道:“祖师爷爷,上次长陵坡鬼魅布阵,鬼曜极光刺瞎了卢歧川家的那只土狗,你说那是头畜牲,不用管;这次鬼魅烧到镇子里了,不光是树木房子畜牲,连人都伤着了,你咋还不管呢?”
老城隍面色冷漠道:“六界之内,各行其道,此消彼长,乃是定数,我们只需安守本份即可,六界劫难,需各自承受,如果师祖出手,那就是逆了天道,懂了吗?”
童子不解,难道当年自己父亲被劫匪杀害,母亲病死,自己饿死,就是命中必需承受的吗?
童子闷闷不乐。
老城隍抚摸着童子的头,“怎么,想不通?”
童子点点头。
老城隍道:“天道盈损,皆是定数,以后你就会明白的。”
“不明白,”童子抬起头,凝望着老城隍堆满皱褶的脸,“祖师爷爷,我能为我爹报仇吗?”
老城隍冷静道:“不能!”
“为什么?”童子眼中闪着泪花。
老城隍道:“你的能力还太小。就像一粒沙子跟一座山叫板。”
“那你能吗?”童子双眸闪烁,露出希冀的光亮。
老城隍轻轻叹息一声:“我也不能!”
“为什么?”童子不相信。
老城隍道:“要是一千年前,祖师爷能做到,可这一千年来,我一心求死,法力不但没有精进,还衰减得厉害。所以于牵,不是祖师爷不肯帮你这个忙。”
“可是祖师爷,杀我爹的仅仅是一个劫匪呀。”童子还是不解。
老城隍一磕玉镇,梨木案几上彭地响了一声。
“于牵!我说过多少次了,以后不要再提给你爹报仇的事,连心弦微动都不能!”
童子眼里盈满泪水,为了掩饰,他垂下眼睑,低头装做摆弄手指。
“祖师爷爷,那些鬼魅不见了,房子上的火也熄了啊,封古镇哭声也听不到了。”童子忽然兴奋的说。
如磐石般的阴云散去,天空明净如水,群星闪烁。长陵坡一派安静。
老城隍耷拉着脸,好象早就知道一般,“有人出手了。”
“谁这么厉害?”
“专心练功,不该管的事不要管。”
老城隍有点不耐烦。
掌灯童子静下心,修炼“炼气凝雨”。过了没多久,终于还是憋不住,悄声问:“祖师爷爷,你真的要收梁闻天家的那两个娃娃为徒?那个女娃娃还行,长得尤其好看,那个男娃不行,一看就是纨绔子弟,尤其那眼睛,好像看谁都不顺眼。”
老城隍这次懒得理他,只是将案几上的玉镇轻轻敲一下,童子下意识的缩了缩脑袋,一叠声说,“我练,我抓紧练……”
…………
梁府。
梁闻天在秉烛夜读,忽然冷风一闪,老城隍穿门而入,坐在了书案的对面。
从老城隍行动的姿态,明显异于往常,一改过去臃肿懒散的作风,最起码在梁闻天看来,眼中的神气不一样了,甚至连脸上的皱褶似乎也少了许多。
梁闻天立刻离坐,深施一礼,道:“不知元婴老祖深夜到访问,有失远迎,还望赎罪。”
老城隍一副“罢了”的神情,开门见山道:
“我今天深夜到此,是有两件事要告诉你。第一,你家的那两个孩子,我原本想只收一个,但今晚我决定两个全收,从明天开始,你在府内选一个幽静场所,禁止外人入内,我开始教授他们功法。”
“第二件事,你可通过关系,转告中夏帝国的国师由祚,要他转告中夏天子,告诉他要早做准备。”
“今天晚上长陵坡出现的怪事,是长陵坡封印即将崩裂的先兆,如果封印提前崩裂,封古镇的数千百姓可能都有生命之虞。”
“我给你讲这些,有两层意思,虽然我跟封印的法身主体那人不对付,但此事事关天道纲常,我若不便亲自出面,也希望你们俗世王朝能有所作为,毕意这是在中夏国土上,中夏天子有责任保全他的子民的性命周全。”
“第二层意思,此次封印崩裂不是一个普通的事件,而是三千年来的一个大变局,此次变局,可能影响中夏帝国数千年,对六界众生,都是一次巨大的劫难,此中的利害,不知你们钦天监有没有觉察。听说你们中夏朝廷有精于数理的博士,如果不能提前预知此事,那可以拉出去砍头了。”
梁闻天虽然对此中利害略有探究,但如此恐怖的结果却让他惊出一身冷汗来,他小心翼翼道:“老祖,可有化解之法?”
老城隍咧了咧嘴唇,脸上的沟壑被牵动,沟壑的位置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此事不同寻常,以一般的化解之道,根本无法拿出来谈论。”
“这几千年,我隐藏神迹,不想以法体示人,原本是为了调适内心,远离纷争,同时对于天界与魔界、真无界、诸山修士及俗世王朝较少闻问。”
“但这一次我肯定,此次封印即将崩裂,并非什么天象轮回,这只是五百年前的一个阴谋,参与这个阴谋的势力,背景非常厉害,单就造成的结果来看,人间可能会受影响最大,我们现在只能是想办法减少影响,因为牵扯到俗世王朝,我希望你也不要袖手旁观,当然,也许你急于把梁府的这对童男童女送与我为徒,说明你可能也觉察到了端倪。”
梁闻天点头道:
“钦天监齐禾虽然人品不怎么样,但与我个人交往尚可,因为我家住封古镇,为了查寻祖上留下来的一些疑问,我曾在钦天监查过密档,发现了一些线索,这也是我提前归乡的原因之一。”
“在查了这些密档之后,偶然翻阅了一套封存的简牍,才推演出了元婴老祖已神隐封古镇,但您请放心,据齐禾讲,这几册简牍封存已上百年,按参阅记录,从封存之日到我翻阅算起,这其中只有一个叫崔鹄的人看过这几册简牍,除了写这册简牍的人和我,知道这件事的不超过三个人,而写简牍的人想必已不在人世,所以这几册简牍包括齐禾在内,也并不知晓。”
老城隍凛色道:“你主动告诉我这些,不怕遭我毒手?”
梁闻天坦然笑道:“元婴老祖既然接受犬子为徒,且没有杀我,已经能说明问题。如果我不主动讲出来,反倒让老祖对我的人品有疑虑,”
“你冒死坚持把那两个孩子送给我为徒,就吃定我不会杀了你?”
“你若杀我,出于内心平衡,就会收了这两个孩子,如果你没有杀我,就收了这两个孩子,那再杀我有何意义?再说了,五百年前,无论什么原因先辈们驻守于此,但他们的后代是无辜的,无论冒多大的险,只要有可能保护这片土地上的后人不遭受灭顶之灾,都是值得的。”
老城隍有些惋惜,“按说,以你的学识见地,在中夏国也算是屈指可数的,为什么只落得个五品职位?虽然我一向对俗世王朝的门门道道不感兴趣,但现在名义上是太阴城城隍,只觉得当朝的国主除了武力拓张还算有点成色,在国家治理上实在是太昏聩无能了。”
对于朝廷,梁闻天既然归乡致仕,也便不想再评论什么了。
梁闻天对事关封古镇的生死更显焦虑。
第63章 天机
烛光摇曳了一下,梁家丫环翠微一撩门帘,从提花绵帘下走出来一对童男童女。男童看起来很精神,只是透出富家子弟特有的目空一切的眼神,女童则像刚刚睡醒,一边揉着睡眼惺忪的大眼睛一边嘟哝:“我师父在哪里?”
翠微把少爷小姐带到家主梁闻天面前,自己就悄声退到了门侧。
梁闻天道:“家威,丽竹,拜见你们的师父,给师父敬茶。”
因为事先已演习过多遍,梁家威和杨丽竹分别向老城隍敬了茶,梁家威看老城隍垂垂老矣,原以为父亲给他找的师父是像夜夫一样年轻帅气,没想到是这么一个糟老头子,挑了挑嘴角刚想发牢骚,被梁闻天凌厉的眼神制止,心有不甘的垂下了头,杨丽竹终于醒过来了,雪白的小脸熠熠闪光,异常兴奋,“我有师父了!——师父请喝茶!”
老城隍老皱的脸孔舒展了一下,算是回应。
“从明天开始,你们的师父每天这个时候在醉月轩教你们修炼之道,你们是数千年来寥寥可数的幸运儿,一定要谨听师父教诲,早日学有所成,担当大任。”
老城隍原本就是不拘礼数的远古神祗,此时咳嗽了两声,道:“做我的徒弟,要吃得了苦,还要有悟性,如果你们达不到我的要求,我也可能中途中止我们的师徒关系。那时,即便你学了些我的神通,也不能再使出来了。你们记住了吗?”
蒙童心底干净,被老城隍一问,齐声说:“记住了!”
听说有神通可学,梁家威终于抬起头,露出怀疑的目光,“师父,学了神通,能让蛐蛐变成大象吗?”
老城隍道,“变成一座山都能。”
杨丽竹拍着手叫道:“太好了,太好了,等我学到神通,我就把长陵坡变出一片桃花林,有五十里那么长,一到春天,开满桃花。”
老城隍抚了抚下巴,陷入沉思。
“翠微,带少爷小姐下去吧。”
梁闻天松了口气,直到这时,他才完全确认,元婴老祖三百年收徒大计,终于花落梁家。
老城隍忽然问:“封古镇有个叫郑小天的少年,现在还在饼店吗?”
一个普通的送饼少年被问及,梁闻天心中略有震动,难道这个少年与元婴老祖有交集?
老城隍没等梁闻天回答,自语道:
“刚刚长陵坡鬼魅作怪,伤及不少小镇无辜百姓,但这个饼店小伙计,多次深夜往返长陵坡,居然没招鬼魅为难,我怀疑这少年要么是被人无意或有意在往生石上打入玄印,致使其前世被留作标本体质,这种体质即使在现世,也会被种种魔咒缠绕,难以成为修道之体。且无论他转世几次,这种玄印都无法散解,每一世都可能无法善终。”
“一万年来,修炼出玄印神通的不过数人,据我所知三界里几乎无法找到这几人的踪迹,按理说,法主不在三界之内,被这种歹毒的法术打下的玄印会自行消解的,可我总觉得这个少年身上若有若无还存在着玄印的气息,昨夜想了一夜也没有想透是什么原因。”
梁闻天表情复杂,猜测道:“会不会是玄印法术通过其他方式在人间留存了下来,比如换了一个形式?”
老城隍对梁闻天的推测予以肯定:“有这种可能。但无法解释为什么这个少年这些年多次往返经过长陵坡都没有受到鬼魅滋扰。我也是看到这个现象后才注意到他的。”
老城隍眉头舒展了一下,笑道:“不过现在看来,这个少年可能已遇到了麻烦。能保护他的,反而是玄印。这个少年的父母,有线索吗?”
梁闻天歉意道:“目前还没有查到相关线索。但基于这个少年第一次在封古镇被发现,居然是在敝舍门口,因此在下有责任弄清原委,也能给您老一个交待,毕竟如今中夏帝国灵气复苏,武修、道修之士将更加活跃,一但这个少年身上的秘密被发现,可能会有性命之忧,既然此少年能有幸被您提及,在下自当尽力查询。”
老城隍道:“五百年前,造成中夏、狄斯两国数十万甲士被生葬的骇人事件,幕后之人相当隐蔽,我几乎花了二百年的努力,也没有查到此人的真实身份,加之后来人界灵气枯竭,此事不了了之,但是隐患不除,六界劫难就无法避免,只要找到有灵石体质的人,才有转环的余地。”
“今晚那个除魅者出现,不知是不是一个契机,好了,多说无益,徒泄天机,一切随缘吧。”
说罢,老城隍轻咳了一声,就在梁家厅堂里闪身消失。
梁闻天叹道:“连元婴老祖都无法参透,这将会是一场多么恐怖的灾难!明皇在上,可否给我一点明法灵智……”
…………
微黑少年匡天左翻过了一个土坡,朝梁子上狂奔。
他已经跑了几个地方,瓷器街、延斋书屋,甚至翠香楼,但一直没有送饼少年郑小天的身影。
从早晨升起的第一缕阳光算起,他这样奔跑找寻已超过一个时辰。
阳光打在他的脸上,身后的影子一片凌乱。
按照他的小身板,这种奔跑速度已接近极限,关键是,还没有见到郑小天的影子。
郑小天是匡天左少有的可以称之为朋友的小伙伴之一,虽然他的母亲匡宁氏不喜欢郑小天,但这无法阻止两个少年的友谊。
郑小天碎碎念念的那个并没有吃到嘴里的杂面菜饼,成为他们友谊的开端。虽然匡宁氏阻止了儿子送这个只有穷苦人家才吃的菜饼,以阻止儿子接近那个来路不详有可能不吉利的少年,但儿子并没有听他的,反而是那个饿得东倒西歪的少年,因为性格的孤傲,宁可饿死也忍受不了宁氏的白眼,让他对这个少年心生一种莫名的恐惧。
然而令人不解的是,少年郑小天并没有记恨他,反而因为他的儿子的缘故,尊敬的叫他一声“匡婶”。
送饼少年在水家饼店落脚后,第一个要报答的,是匡天左,这让匡天左非常受用,但也有点尴尬:“小天,我娘,那天的确做的不对……”
匡天左替母亲道歉。
送饼少年笑道:“你能把菜饼送出来,说明你娘还是和别人不一样的。我因为被老吉算出来是不祥的人,那天从别人家门前过,就有人嫌晦气放狗咬我的。匡婶是怕你受到伤害,其实做母亲的,这样处理也没什么过错。”
送饼少年这番完全超出同龄人胸怀的说词,让匡天左很受感动,微黑少年目光清澈,举起右手道:“我发誓,我一定会说服我娘接纳你,我匡天左一定会与你郑小天成为一生最好的朋友!”
送饼少年老成持重的对微黑少年“一生”的用词笑笑,感动于匡天左的右手誓言。因为在匡天左举起右手之前,这位对一块菜饼没有送出而耿耿于怀的少年,对这种仪式做过解释:在封古镇,右手誓言是毒誓,违犯誓言会遭天谴的。
发过誓,两个少年心里同时暖暖地。
送饼少年从饼筐底部拿出一块饼,温热香甜,“见面分一半,以后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微黑少年有些不好意思,“我当时……连一块菜饼都没让你吃上。”
送饼少年变脸道:“还说这个?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就不要再提过去了。况且这块饼,是老板娘配给我的粮饭,我自己做得了主的。”
微黑少年小心翼翼咬了一口,麦香味满口,小口小口的咀嚼,又细细品出一丝绵绵的麦芽糖的甜味,满口生津,回味无穷。
寡母带大的孩子,从来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纯麦面饼子。
接下来,他几乎是狼吞虎咽的吃完了半个饼子,抹了抹嘴,舌头还在回味刚刚下肚的美味。
宁氏看到了这一幕,心里一阵酸楚,眼眶溢出泪水来。穷人家的母亲,欠孩子太多。
“小天,匡婶那天做得不对,以后,我们家就是你的家。”匡宁氏眼睛红红的。
送饼少年发现,匡宁氏伤心起来,原本端正的脸比平时更加好看。
少年笑道:“我记住了,谢谢匡婶!”
……
现在少年匡天左已爬到梁上,他想到的一个地方——铁匠铺,也许在这里,可以找到郑小天,或者最起码,可以打听到郑小天的下落。
第64章 寻找郑小天
铁匠铺子的白铁招牌叮当作响,阳光的照耀下,白色的“张记铁匠铺”五个锻金大字闪烁着幽暗刺目的光。
昨夜的鬼魅上梁,激发了这五个大字蕴含的灵力,这是张铁匠预料中的事。
张铁匠不是读书人,但张铁匠却喜欢读书人的字。
当楼铁笔委托棠溪铸剑师张涸为他打造一支铁笔时,张铁匠提出的交换条件是,要楼铁笔为他书写一个五字招牌。
这个交易看似公平,但实事上还是楼铁笔赚了。
楼铁笔虽然在东越海国书名大盛,但如果放在中夏帝国,能不能排在前十都成问题。
中夏帝国是中夏文字的发源地,整个东陆部洲的文明圈,都在使用中夏文字,东越海国也不例外。
中夏文字经由明皇帝史官肇始,绵延数千载,其文字系统日渐完善。每一次文字变革,都会产生出一批书法大家。
譬如当朝,中夏太史令钟仝的正体,取八分之意,消其形制,改为横平竖直,钟太师的创新之处,在于将中夏文字朝向至简演化,字的精气神,蕴藏于结体之中,中宫收紧,主笔伸展,朝揖、避让、假借……林林总总,构成了一个完善的审美系统。
东陆部洲,若能索得钟仝钟太师一二墨宝,那必然是富贵豪强门第。若能死后由钟太师丹朱勒石,即使三公六卿,想获此殊荣,也得有皇帝陛下旨意才行。
楼铁笔曾花十年之功潜心研摹钟书,得其真昧,在东越海国名噪一时,但若据此就可以用区区五字换得天下奇宝棠溪剑,显然是不大可能的。
问题就出在楼铁笔的字,不是普通的字,楼铁笔修炼的铁笔勾画,蕴含灵气,在东越海国的修士中,品秩直抵道修三品的第七境。
所以江湖有云,楼铁笔的字不是字,是修为。
但无论楼铁笔修为如何,以楼铁笔的五个字换得张涸张铁匠三支棠溪剑芒,怎么看都是划算的事。
因为自打张铁匠隐居封古镇梁上,那些争相登门叨扰的剑客,一时竟然都找不到了方向,棠溪剑几乎成了绝版的代名词。
隐居梁上的张铁匠,数年间除了铸过一把剑之外,再无铸剑。
按张铁匠的话说,离了棠溪,张涸铸的剑,就不叫棠溪剑了。
所以当梁上最初升起铁匠炉时,封古镇的人只把这对铁匠父女,当成普通讨生活的人,没人把他们跟名震东陆部洲的棠溪剑铸剑师联系起来。
此时,爬上梁子的匡天左气喘吁吁的撑着膝盖喘气,站在白铁招牌下的张璋儿,正一脸疑惑的打量他。
张璋儿大约并不十分认识面前的微黑少年,昨晚阴魅之夜留在她心中的阴影尚未在阳光下散去,她右手紧握避魅石,一脸警觉的盯着那个喘气的家伙。
避魅石没有出现异常。
张璋儿松了口气,问:“你找谁?”
匡天左直起腰,胸口还在微微起伏。“我叫匡天左,你是张姑娘吧?我想问问,郑小天来过这里了吗?”
少女淡然道:“他怎么会来我这里?”
微黑少年感觉自己的问话被曲解了,解释道:“我是郑小天的朋友,我听小天经常提起你,我是说……这两天他有没有来送饼?”
少女气不打一处来,“送饼?昨天就不见他人影了,我到现在还饿着肚子呢!”少女说得没错,送饼少年昨天上午至今并没有按时来送饼,害得少女自己烙了个死面饼,没吃两口就吃不下了。
匡天左面露失望之色,嘟囔道:“昨天都没见到?……我知道了,我再找找。”
匡天左转身就走。
少女叫住他,跟上几步道:“出什么事了?难道你也没见到他?”
微黑少年一脸纠结,不知要不要跟眼前这个肤色白晳的少女说出实情。
“你告诉我咋会事,我可以帮你找。”少女察颜观色的功底极深,一眼就勘出少年心中的顾虑,“他是经常来送饼,兴许我可以帮你想想他会常去哪些地方。”
匡天左听到这儿,心里一下子宽敞了许多,少年一但开口,嘴巴就像爆豆子一样停不下来。
“我是郑小天的好朋友,他跟我说起你,说梁上有个长得好看人又好的张姑娘,他每次到梁上见到你都很高兴,如果你常跟他说话,我想他可能也会给你提到我,我家住在一亩巷,是封古镇的老住户了,往前数到我太祖那一辈儿,可能有四五百年了。郑小天刚到封古镇的时候第一个认识的人就是我,我们算是……有富同享,不,患难与共的朋友……”
少女听他开头夸自己的两句,心里很舒坦,脸上不自觉的就溢出了笑意,很纯粹的那种,但等这货说了半天,还没到正题上,就有点急,打断道:
“到底是什么事,郑小天不见了?”
碎嘴少年这才觉得自己扯了很多闲话,勉强的咧嘴一笑,旋即皱起眉头,陷入回忆之中。
“今天早晨,我去找郑小天,因为昨天夜里长陵坡和封古镇不太平,我担心小天每天经过长陵坡而有危险,想提醒他最好不要再去送饼,或者即使非得去送,我可以和他一起去,遇到危险也好有个照应,我娘现在对小天的印象改变了,说朋友之间这么做是对的。”
“到了饼店,发现门还闭着,按照过去的习惯,这个时候小天应当起床开了店门了,我站在店门外等,因为他家老板娘人长得好看,脾气却很不好,我怕在外边叫惹她烦,倒过来对小天不好。”
“可我等了半柱香的功夫,发现没有什么动静,觉得会不会是小天睡过头了,就在外边喊了几声,可是没人应,这不正常,小天平时可机灵了,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匡天左咽了口唾沫,示意自己口干舌燥,需要稍微缓一缓。
少女有些厌烦,但还是耐着性子,要搁是平常,有人这么啰啰嗦嗦絮絮叨叨,她早一脚把他踹出去了。少女有点佩服自己,自己的心性提升了好多,爹过去总说自己心性不足,处事急燥,不利修行,现在是不是该满意了?
少女破天荒地给客人倒了杯水,匡天左接过来,咕嘟咕嘟灌下去,抹了下嘴,道,“好解渴,谢谢张姑娘。”
发觉自己又跑了题,少年咧嘴一笑,接着道:
“正门是从屋内闩死的,根本推不开,我知道后门有一个小机关,小天告诉过我,事急从权,我就跑到饼店的后门,打开了后角门,到小天睡觉的房间一看,门虚掩着,没人,水家饼店的饼坊,一排排的饼炉冷冰冰的,根本没有制饼!我知道饼店肯定出事了,就想查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少女窝火,恨不得一脚踹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郑小天怎么样了?”
冷不丁的声音像炸雷。
匡天左赶紧一句话说完:“饼店掌柜的可能死了,老板娘也看起来撑不了多久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老板娘的眼神,是让我找回郑小天……”
少女松了口气,但随即语气变得坚定,“跟我来,我想到一个地方。”
第65章 独眼老人
太阳有些热度的时候,郑小天醒来了。
从屋外挤进来的风,透出股冰冷。
寂静。
没有任何声音,只有从窗格里透进来的橙黄的光柱,和那光柱里白色细微的浮尘,似乎发出不易觉察的咝咝声。
不出意料,少年确认,这个偏僻的屋子里,不会有其他人。
如果非得有其他活物的话,那一定不是人。
嗯,是狗。
神医卢歧川家的那只盲狗。
果然,在离少年几尺远的地方,安静的卧着那只盲狗。看得出,盲狗只所以与少年保持这段距离,是担心自己身上的异味会熏着少年。
少年虽然每次经过卢家大院都会停下脚步分给它半块饼,但那不是少年能够容忍盲狗身上异味的理由。
最起码,在前天的夜晚,盲狗目睹了少年被几个外乡人围在中间,脸上露出的愤怒和凶狠。
少年虽然没有一刀斩杀那个带头的外乡人,但他一刀斩断了那个外乡人手中的兵刃,盲狗那一只好的眼睛看得真切,这个身材普通的少年在行动起来,与分它饼吃时的温和怜悯完全判若两人,那步伐身形,和那疾如风的动作,完全跟自己双目健全时的速度没有两样,甚至超出了自己的速度。
盲狗有些诧异,这个普通的人类少年,为什么忽然就有这么快的速度和力量?
盲狗没有能帮上少年的忙,因为少年速度极快,在它犹豫观望的时候,少年已无影无踪。
因为少年这两日没有送饼,卢歧川家这只遭主人遗弃的盲狗失去了口粮,加上它不愿意主动在卢家索食被主人鞭打,便“离家出走”。然而在外流浪的两天,它因为缺少捕食手段,早饿得松皮塌拉,萎靡不振。
但盲狗终于在这个破庙前找到了少年。
彼时的少年,正在烤一只流着红亮鲜油的兔子,香味足足传了半里远,盲狗正是在这复杂的香味里闻到了少年的气息。
彼时的少年正在烤一只雪兔。那种在冬天将毛色脱落换成杂白色的兔子。
盲狗最初忍着饥饿在追一只雪兔,但那只矫健的兔子过于敏捷,很快便把它甩掉半里远,但令他意外的是,有一个更敏捷的身影在溪水边出现,从他手里投出了一只标枪,准确来说是一只削尖了的竹标,刺中了那只一直不把盲狗放在眼里的雪兔。
然后那身影在更敏捷的速度冲过去,盲狗那一只好的眼睛看得真切,它以小跑的速度跑了过来,没有忘记拼命的摇着尾巴。
现在,盲狗安静满足,离他不远的地方,一堆灰烬和散落的肉骨头。很显然,盲狗昨晚获得了食物补给。
少年挪了挪身子,身子下的秫秸发出吱嘎的声响。
少年抬眼看到了那只盲狗,特别是盲狗右眼的那个黑色眼套,他的嘴角挑了挑,露出一丝笑意。
少年招招手,“你过来。”
盲狗蹑着脚爬过来,把头拱到少年的怀里,尾巴像扫把一般摇罢。
少年抚摸着它的头,“你之前叫什么?……哦,卢神医不知给你起了什么名字。卢神医是有学问的人,起的名字一定不差。但现在卢神医不要你了,你过去有没有名字我也不知道,就给你另起一个名字吧。嗯,昨晚那位瞎子大仙说你是龙犬,还赠送了你这只眼套,就叫你龙龙吧。咋样,这个名字好不好听?”
盲狗摇头晃脑,嘴里呜呜燕燕,表明它喜欢这个名字。
“好,龙龙,现在我们可以起床了!”少年站起身,走向屋外,屋外的阳光真好!
少年身后跟着那只盲狗,嗯,现在叫龙龙。
少年决定先去洗一把脸。早晨醒来的时候,他一直躺在秫秸杆上发呆,他想起昨晚的一切,还觉得不真实。
少年最先看到长陵坡的鬼魅,就像失去控制了一样,黑压压出现在数千年相对平静的巨大坟场,天上的黑云和空气中的妖雾随着鬼魅压向封古镇,镇子里腾起被阴火点燃的房屋的毕剥声和女人小孩的哭叫声,延斋书屋在阴风中摇摇欲坠……
少年白天经过延斋书屋想去找白夫子请教问题,可少年扑了个空,没有看到白夫子的人影,……现在不知道白夫子的安危怎么样了,还有封古镇这就是被鬼魅毁灭了吗?
少年使足力气向城隍庙方向跑去,他此时想,能救目前灾难的人,可能只有城隍庙那个像乞丐一样的神仙老头了。
少年第一时间没有想到老板娘和掌柜的,少年的内心还在纠结,老板娘借故把他赶出饼店,说明不需要他了,他也没必要自作多情吧。
少年想到了梁上打铁的小妞,那个叫张璋儿的姑娘脾气不小,她有个打铁的好爹,她那个爹脾气和他女儿一样暴躁,打铁的煞气重,鬼魅不好近身,这个闲心就不由他操了。
此外就是那个匡天左了,虽说匡天左自小死了爹,但匡宁氏像呵护小鸡一样护着匡天左,哪像郑小天,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处理自己的事……
盘算来盘算去,还就是少年郑小天,无依无靠,少年有点怜惜自己了。
但就因为无依无靠,也就没有负担,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曹国旧躺在溪口的一棵老柳树下,太阳晒到屁股了,依旧鼾声大作。
老柳树有上百个年头了,树身长满疙瘩,粗大的树根扎在沿壁上,一缕缕褐色的细根须浸在溪水里,跟溪边的薄冰冻在了一块。
年轻道士是昨晚面对扑天的鬼魅看起来没事儿人一般的那几个人之一,那时候他坐在柳树脖子上喝酒,看起来喝高了,少年看到阴火烧向小镇,大呼小叫,曹国旧却像看向晚的风起风落一般,或者他根本没看到什么,只是嘴里咕噜着一头从柳树脖子上摔了下来,像树枝上掉下来一个大麻袋。
后来少年看到一个黑影闪了过去,一道剑光划出白线,将封古镇和镇外的天空截割开来,剑体白色纹身清晰可见,接着冲天的阴鸷魅火像撤退的潮水败下阵来,再然后一个老态龙钟的独眼老头出现在他面前,看起来跟鬼魅没有差别。
“你叫郑小天?”独眼老头声音不大,但中气很足。
郑小天心中一惊,什么人还知道我?我一个送饼的有这么出名吗?
独眼老头显然已猜中他的心思,但老头一看就是一个不愿多解释的人,他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到底是不是?”
郑小天心想你是人还是鬼?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不说是吧,我就杀了这个人。”
独眼老头踢了踢脚下的曹国旧。
“你杀了他,跟我有什么关系?”郑小天心想这曹国旧一酒醒就又要让自己帮他去找桃夭夭,昨天他找了一圈找到这里,吹牛逼卖酒疯,你要是杀了他,我顶多有喝了他几口酒的愧疚,倒是少了天天嚷嚷的烦心。
曹国旧打着呼噜,嘴角滴出口水,估计醉梦中圆了好事。
独眼老头伸出右掌,眼睛冷冷的盯着掌纹,因为是左眼套着眼黑眼罩,老头歪了歪头,以便自己仅存的右眼看得更清楚一些。
手掌三条线,恰似横写的川字,掌心泛黄,鱼际线泛紫,看起来没什么特别。
少年想这瞎老头装模作样,是算命的?
可算命的都是两眼一道瞎,这独眼龙算什么?
听说关闭了外边的世界,内心才能激发潜能,神识游历八方,超越了时间空间,就能预知未来,难怪老吉算不准,老古几次打算赖帐了。
少年把眼睛凑过去,一脸认真,“你会看手相?”
独眼老头冷冷的看他一眼,掌心凭空多出一柄小剑,再看一眼,剑体骤然变大,足有三尺长,雪白剑体,雪白纹身。
一柄三尺剑,斩杀万年妖。
少年面露疑惑之色,“刚才的鬼魅是你杀退的?”
独眼老头一副你闭嘴的神情,“你是不是郑小天?”
看来再不回答这个问题,老东西真把曹国旧一剑杀了。
我不是怕你杀了他,是怕血溅我一身。
少年叹口气,“你也算是一代剑仙了吧,怎么为了一句话就要打打杀杀,还要杀一个不相关的人?这个人是个一根筋,要是知道你要杀他,醒来一定会找你拼命的。”
独眼老头面无表情,“那我就先一剑杀了他!免得他活着浪费粮食!”
第66章 龙犬
少年急忙摆手,“好了好了,我是郑小天,你找我什么事嘛!”
独眼老头大袍一挥,手中的剑不见了。
“郑小天,不要走远,老夫会随时来找你。”
老头随手丢给他一个眼罩,“跟你的那条狗,是少见的龙犬,记着,狗也有尊严。”
老头一闪,在少年面前消失。
真是个怪老头。
少年蹲下来,拍拍曹国旧的脸,年轻道士睡意犹酣,看起来完好无损。少年道:“喝你一口酒,救你一条命,以后扯平了。别因为你没睡醒就赖帐!”
又摆了摆手,躲在亭屋后边的盲狗摇着尾巴跑了出来。
少年抚摸着狗的脖子,有些怜惜,“虽然你胆子小,只会躲在暗处叫,但既然那个瞎老头都叫你龙犬了,以后记得争口气,来,把眼罩戴上,做龙犬要有龙犬的样子。”
…………
少年走下溪岸,那里有一个延伸到溪水中的半截石桥,石栏结满白霜,在阳光下慢慢化为露珠。
听说去年梁闻天雪天在溪口垂钓,与汪其乃在此宴饮,梁闻天那天鬼迷心窍,跟汪其乃饮诗作对,却没有分辨出原太阴城守汪其乃已成鬼魂,直到梁闻天三姨太的外甥女杨丽竹看穿了汪其乃的身份,宴饮才在诡异中散席。
封古镇人在传播这个故事时还不忘夹带着疑惑:
疑惑一,梁大主簿事据说与钦天监监正齐禾关系密切,钦天监的秘术不可能不知一二,能分不清汪其乃是人是鬼?再说了,汪其乃因为受其恩师曾寅格案牵连,畏罪潜逃,生死不明,对于一个朝廷钦犯的生死,身为京兆主簿事的梁大主簿居然可以佯装不知?问题是还敢与钦犯共饮而不举报,那可是大罪,梁大人就不怕被牵连?
疑惑二,封古镇太阴城长陵坡虽说是阴阳交割之地,但因为封古镇三百年前的那场劫难,通玄法术很少有人继承下来,五百年前的法器也丢失殆尽,杨丽竹严格来说并不是封古镇人,也算不上当年术士的后代,为什么她却有通玄的本领,可以一眼看穿鬼魅本体?
这第一个疑惑只能算是传播者闲得蛋疼,封古镇天高皇帝远,你一小老百姓,吃着杂面饼的命,操着紫府皇苑的心,累不累呀。
至于第二个疑惑那可不能算是疑惑了,传说长陵坡封印销解,需封古镇灵童真身祭阵,杨丽竹如果真有阴阳眼,那是妥妥的灵童的节奏啊,到时候看你梁闻天舍不舍得拿自己的外甥女祭阵吧……
虽然发生在溪口的事在封古镇传得人人皆知了,但少年却不以为然,这主要是少年大抵不被人认为是地道的封古镇人,封古镇的事那是封古镇人的家事,对于郑小天来说,自己看看听听就可以了,那些并不关他的事。
少年这几日经历的事太多,一时还有些捋不清,比如自己为什么会在三声石上喊那两嗓子,按少年过去的个性,即使是半夜三更,也不好意思皇天娘的大喊大叫的。
关键是自己的那两嗓子闯了祸,封古镇后来阴河里的怪象,与自己脱不了干系,如果被封古镇人知道了,什么后果根本无法想像。
还有自己在长陵坡遇到了那几个狄斯刀客,若按自己的体力,是根本无法逃脱的,可当时自己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还有那连自己都诧异的敏捷程度,都让他异常吃惊。
他明显觉得是喝了曹国旧酒葫芦里的酒,自己体内的气机都变了,不单是体内经脉贯通,甚至意识稍做凝聚,身上都有使不完的力量。
难道这个曹国旧葫芦里的酒是仙酒?
听掌柜的说喝了仙酒就会飘然升仙,掌柜的偷喝酒的理由就是如果不练出点酒量,哪一天天上掉块金砖砸出了一壶仙酒,自己喝上一口就醉了,糊里糊涂没升成仙却掉到茅坑里了,那就太霉运了。
这就是掌柜的虽然不喜欢少年但还是愿意在少年面前吹牛的原因,想想吧,一个嗜酒的男人,被女人管得四六不分,如果还不能找人吹吹牛,人生的意义都没有了,那还管得了这个倾听者是谁呢?
难不成掌柜的心心念念的仙酒没喝上,却让自己喝上了?少年不觉得自己有这个运气。
少年自从来到封古镇,就一直没有什么好运气,白天没日没夜的干活,也没时间去撞撞运气呀。更何况,一个不光镇上的人认为来历不明,连少年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来路的人,运气能好到哪里去?
再看看这个曹国旧,一点也不像神仙好吗?
有神仙天天絮叨,还对一个青楼的老鸨心心念念的吗?
心里一闪出“老鸨”两个字少年就有一种罪恶的感觉。少年想起桃夭夭看自己的眼神和对自己的关切,虽然他很少感受到人间的温暖但桃夭夭对他的这种温暖却明显能分得清,可桃夭夭为什么对自己与对曹国旧两人的态度冰火两重天呢?
他觉得自己不能用“老鸨”这两个字来称呼桃夭夭。
无论如何,少年只认善意,不认镇里人嘴里的是非观,特别是封古镇女人们口中的是非观。
毕竟偌大一个世界,成年人中对少年有善意的并不多,也许除了桃夭夭,曹国旧算半个?但曹国旧对自己的善意也是因为桃夭夭,他想通过少年讨好桃夭夭,曹国旧一点也不虚伪掩饰。还有那个老城隍算对自己善意吗?应该算是吧,毕竟老城隍吃了自己的饼子,算是交换吧,但老城隍算人吗?
少年想到了老板娘和掌柜的,他原来想把这两口子列为对自己非善意的,但一想到自己在饼店摔摔打打不也算长大了吗,就有点下不去狠心这么想了。
少年蹲在石头台阶上,溪里的冰很薄,越到溪流的中央,因为水势流动,薄冰没有附着的地方,可以看到清冽的溪水缓缓流淌。
龙龙跟在少年身后,在少年掬水洗脸的当口,躺在少年身后的石板上,凝望着溪水发呆。
“你好歹也是龙犬了,就不能捕点野兔野鸡啥的解决解决肚子问题?”少年循循善诱,“溪里的鱼怕冻都躲到水底了,我们还是找陆地上的吃的吧。”
龙龙专注的盯着水面,神色有些尴尬。
少年揉揉它的头,有点怜惜,“好了,你瞎了一只眼,眼神不好,还是我来解决吃饭问题吧。”
少年抬脚上岸,这当口,忽然毫无征兆的从溪水里飞出一条鲢鱼,一道闪亮的银线,正从少年的头顶掠过。
那一刻,少年下意识的攥起手中的竹钎,几乎同时,竹钎从鱼腹贯穿而过。
链鱼无助地在半空中挣扎,想摆脱竹钎的约束。空气中回响着啪嗒啪嗒的声音。
少年确认这不是自己的功劳,他有些惊奇龙龙的右“眼”还有这个功能。
这种逆天的奇异能力龙龙是怎么拥有的?是致盲前的邪魅亮光激发了龙龙的潜能,还是因为灵气复苏最先从动物开始?
嗯,也许因为瞎子老头的眼罩?
不管什么原因,今天的早饭有了。
少年摸了摸龙龙的脑袋,“厉害!不愧是龙犬!”
龙龙一脸憨态,摇着尾巴,扭着屁股跟在少年身后。
拾了柴草,架上了火,阳光下火光被稀释,几乎看不到火苗。
没有多久,扑鼻的香味就飘散开来。
香味极其诱人,睡了一晚的少年开始感觉肚子咕咕作响,幸而有这一条链鱼,现在可以解决自己的口腹之欲了。
盲狗叫了一声,声音极不友好。
少年沿着龙龙的视线看去,脸一下子黑了。
原来年轻道士不知何时凑到了火堆前,在火堆前取暖原没有什么,可问题是年轻道士作坐大号的姿势蹲着,嘴里吧唧吧唧正啃着少年刚刚烧烤的鲢鱼。
第67章 鱼骨头
龙犬不高兴,后果子很严重。
虽然龙龙被瞎子称为龙犬,但龙龙并没有什么感激,他在乎的是少年对自己的态度。龙龙尤其不喜欢那个瞎子,与瞎子的第一次相遇,是鬼魅横行的昨天黑夜,盲狗对这种恐怖场景尤其害怕,这让它想起半年前长陵坡的那束诡异刺眼的光线。
那道诡异强光成为卢家大黄狗致盲的直接原因,毫无疑问给它心灵留下了难以抹去的阴影。
郑小天听延斋书屋的白夫子讲,狗的记忆力是人的20倍,换言之狗狗心理受的伤害,其印象之深也远远大于人类自己的记忆。
而如果你对狗狗好,狗狗同样会永远记得你的好。
虽然卢家黄狗最初对路过它家门前的送饼少年耀武扬威,少不得汪汪汪的狂叫,但当黄狗右眼致盲遭到主人嫌弃时,卢家黄狗意外的获得了少年的不弃。在少年看来,这只瞎狗虽然不对他汪汪叫了,但余威犹在,为了哄它不要对自己狂吠,少年扔下了一块水家香饼,就是这块香饼,成了狗狗另认主人的开始。
盲狗不但遭到主人的嫌弃,因为卢神医认为家犬无故至盲不吉利,还给狗狗断了粮,失去食物来源的狗狗饥肠辘辘,瘦骨嶙峋,此时的一块饼,对狗狗意味着什么,只有它自己知道。
打那以后,盲狗就决定以后一直跟着少年。
这个夜晚盲狗一直跟到了封古镇外的溪口,那里有一棵大柳树和两间废弃的旧屋。旧屋前一百步的地方有一个朱漆黛瓦的凉亭,那里是小镇绅士们垂钓的地方,因为一年前闹鬼的原因,现在已很少有人到这里来了。
离旧屋三百步远的地方,有一堆高约三丈的红色岩石,虽然被封古镇人称之为赤山,但那山也确实太过袖珍了,据说往下挖,山体越来越大,完全不比延挺山小,但因为这里紧靠长陵坡,为避免冲邪,谁也没有在大白天试过,夜晚,甚至路过这里远远的也要绕一绕。
传说赤山岩缝里有一条缝,五黄六月向外吹冷气,透过岩缝可以看到里面有一个阔大的冰洞,一说连着锁龙洞,一说连着古井,但这诡异传说,卢家的黄狗显然没有足够的了解,这也使得在某一个阳光炽热的正午,吐着舌头一身热气腾腾的卢家大黄狗感受到凉风刚要往岩石缝隙凑上去解暑时,一道炸裂般的强光直刺过来,大黄狗随即在失去知觉的情况下被抛出了半里远,等它恢复知觉时,发现自己很不幸的失去了右眼。
这该死的赤山让卢家黄狗失去名动乡里的神医主人的宠爱,成了一只夹着尾巴的丧家犬,即使偶尔躲在狗洞里,也会遭到卢家的嫌弃,这种嫌弃甚至后来延展到卢家的下人中,要知道,过去在狗狗被主人宠爱的时候,这些伙计婢女,可是拿它当爹一样供着。
饥饿的大黄狗终于找到少年的踪迹,它远远的跟着他来到这所旧房子前,这时的它才发现,这所旧房子离赤山是如此之近。
大黄狗的恐惧可想而知,然后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从黑暗里闪出的一个瞎子,居然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它。
独眼人与独眼狗双目相对,画面极其滑稽。
面色生硬的独眼老人虽然对少年新主人言辞凌厉,但看盲狗的眼色却意外的温和,老人试图从身上掏出食物讨好盲狗,但显然这位老头日常**服气,已是陆地神仙,寻常的食物并未带在身上,老头咳了两声,从袖中掏出一只眼罩,想吸引盲狗过来戴上,盲狗对这一友好动作并未完全信任,甚至向独眼老头狂叫了两声,警告他离自己远点,若不是老头还有急事在身,把眼罩扔给了少年,说不定会强行把大黄狗按倒在地戴上,大黄狗目测这个老妖魔有这个实力,这个可能的侮辱性结果绝对是它所不能忍受的。
想想看,一个视自己为龙犬的陆地神仙,龙龙尚且不撒,何况你这个一脸没成色的道士?
龙龙冲曹国旧呲牙咧嘴的狂叫,作势攻击,但进进退退,始终保持两步的距离,独眼冒着火光,却始终没有扑上去。
大黄狗一副不是我不敢,是我不屑的样子。逼走你才是我要的结果好吗?
曹国旧虽然被桃夭夭追得满街跑,但对龙龙的狂吠却并不担心,他还是安心吃自己顺来的烤鱼,大约是走街串巷多了,年轻道士坚信“会叫的狗不咬人”。
“来,新装的酒,竹叶烧,喝两口,换你这条鱼,怎么样?”
年轻道士抹一把嘴,继续啃,看起来不想给少年和龙龙留一口烤鱼肉了。
少年气笑道,“大仙,我这是早上的口粮好不?这竹叶烧是装白夫子酒窖里的吧,跟你那桃花醴能一样吗?再说我又不喝酒,你抢了我们的早餐,连龙龙都不高兴了。”
年轻道士抹了把嘴,把最后一口烤鱼肉咽下去,趁势灌了口竹叶烧,脸上现出满足的表情,“好味道,要是有一撮盐就更好了。”
剩下的鱼骨头,被道士抛向一边,道士随意道:“狗不是喜欢吃骨头的吗?”
鱼骨头是骨头吗?是鱼刺好吗。你把我龙犬当喵星人?
龙龙很生气。
好歹我是龙犬,竟然拿鱼刺污辱我……
毫无防备,龙龙一口扑过去,咬着了年轻道士的道袍后摆,道士猝不及防,一屁股墩在地上。
此时,两个并不高大的人影,正急匆匆的朝这里赶来。
……
第68章 秘密体质
张璋儿的猜测并没有错,郑小天果然在封古镇西北三里外的溪口。
少女的眼光很好,大约还有一里地的时候,她就分辨出在那两间旧屋前的郑小天了。只不过让她疑惑的是,为什么郑小天的旁边,多出一个道士和一条狗。
一路上张璋儿很少跟匡天左搭话,大约匡天左觉得两个人同行不说话过于沉闷,总是没话找话,啰里八嗦的问东问西。
“你说的是溪口?那地方听说常闹鬼,我娘叮嘱我不要到那个地方,说这个地方阴气很重,晴天的时候午时都不要一个人去,阴天雨雪天就是结伴也不要到那个地方。说封古镇有句童谣,‘晌午头,鬼玩猴,晌午偏,鬼撂砖’,说的就是这个地方。”
“听老辈子的人说,那两间旧屋一百年前还是一个祠堂,里面供着地府地仙,据说地仙两侧陪侍着无常鬼,算准了谁阳寿已尽就会在子、午两个时辰索命。当时陌街巷一个张姓的人家,家里有一个五岁的头生娃,因为中午没看好,跑到溪口玩水,最后就淹死在了溪水里,要不是被一个倒在溪水里的粗树枝挂住,张家人的还一直找不到呢……”
“这个地府仙祠虽说五十年前被一个路过的陆地神仙把这个场子拆了,地仙的泥塑法身和无常胚体都被扔进了阴河,但寻常人还是不愿意到这个地方。近些年稍微太平了些,镇上的贵人富户看中这里风景好看,空气又清甜,在溪口修了清风亭,没事还跑到溪口钓鱼消闲,但这里的鱼谁敢吃?听说鱼到了这个地方,都长成四只眼了,怪吓人的,别说吃,就是看一眼也会半夜睡不着觉的。”
“张姑娘你见过四只眼的鱼了吗?……我见过,我十二岁的时候,我娘给我讲溪口的鬼故事,我吓得晚上不敢一个人睡,非得跟娘挤一个被筒才能睡着,哪知道睡着了,居然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一只几十斤重的大鲢鱼,长着四只眼……你说,这鲢鱼是有名的家生鱼,一般都养在池塘里,为什么溪口却有那么多鲢鱼呢?”
张璋儿面无表情,“你的舌头累不?”
匡天左嘿嘿一笑,看不出有什么尴尬,“不累。”
又走了一段,身上微微出汗。
匡天左讪讪地,“其实我也知道,我有时显得话多,我妈都说我是个话唠,可我忍不住要说,心里憋不住话,我妈嫌我说得烦了,会拿个秫毛刷子,冲着我喊……”
匡天左一副“你不问问我妈喊什么”的表情。
张璋儿毕竟还是年幼少女,被他挑起了好奇心,问:“你妈喊的什么?”
“滚!”匡天左洋洋得意。
张璋儿脸色铁青,攥起拳头,少女若是一挥拳,话唠少年不但可能飞去八丈远,还有可能满地找牙,再也不能正常说话了。
匡天左自知失言,连连说,“张姑娘别在意,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娘那是骂的我……对不起啊,让你误会了。”
少女把一股力道硬收回去了。为了找到那个送饼少年,少女不想节外生枝。
少女只所以判断郑小天可能会在那个地方,缘于一次和送饼少年的闲聊,那次少女无意中问起送饼少年的父母,引起了少年一声叹息。
少年站在梁上,遥遥地望向小镇的西北面,凉风吹得他衣装飘动,少年说我没有父母,也不知道父母在哪里,封古镇的人都说我第一时间出现在梁闻天家的石头狮子下,可能是父母遗弃在封古镇的,但有一次我路过那个闲置的地仙祠,听到一个声音说,我第一次是落在地仙祠这里的,只不过可能是夜晚,我有可能迷迷糊糊神志不清,也或者是本能的去镇上找东西吃,跑到梁家的那尊大石头狮子下就饿昏了过去。第二天才被封古镇的人们发现。
我觉得我的父母不可能遗弃了我,如果父母不喜欢我,那生下来把我扔了不就行了?为什么要把我养到这么大才扔掉呢?这完全没有可能。
少年还说,他如果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到那个空屋子里坐坐,希望能弄清楚自己的来历,但此后很多次,再也没有听到那个声音。
少女推断,送饼少年正常情况都会按时送饼,即使遇到雨雪天气也不例外,这次一天都没见到他送饼上门,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既然其他地方匡天左都找过了,那少年一个人跑到这个空屋子的可能性就存在,除非……少年出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少女掐了自己食指一下,呸、呸,怎么净瞎想……
远远的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少女脸上的颜色慢慢恢复,笑意渐渐浓郁,手上的劲道也松弛了下来。她喜形于色道:“真的在那里!”
……
不能不说,匡天左带来的消息是爆炸性的。
在此之前,年轻道士好不容易摆脱了龙龙的撕咬,给一旁看笑话的郑小天说,“拦住这条狗狗,我帮你测测你的体魄。”
郑小天用竹钎敲了敲龙龙的脑袋,“曹道长是我们的朋友,这条鱼就算是我请客了,我们再去抓就是了。”
龙龙摇头摆尾,嘴里呜呜咽咽,显然对这个白吃的不速之客很反感,但也表示自己保留意见。
年轻道长静下心来道,“你昨天回镇的时候遇到麻烦了?”
少年疑惑,“你怎么知道?”
年轻道长笑道:“本道什么不知道?师父教我千里眼,顺风耳,……我都没学,但我学了一个功夫,叫‘跟踪大法’,别笑,这功法听起来简单,学起来可不是那么好学的,凡是被人反跟踪,就算破功,你没发现我在跟踪你,说明了什么?说明我功法卓绝对吧。”
“前天凌晨你下山遇到了刀客,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几个刀客在武道中皆有二品七级的功底,三个人尚且没有把你拦住,我就奇了怪了,你一个小屁孩儿,也就是刚刚拔节长身体的年龄,虽说身高有成年这么高了,但身体单薄,跟一个普通少年没什么区别,可为什么你有那么快的爆发力?”
“问题是你顺便废了对方的兵器,我在想是不是你手里的砍刀特别厉害?等你回到饼店的时候我找机会在柴房里找到了那把砍刀,的确,那把砍刀看起来是个老物件,刀刃上用的是一种玄钢,这种钢并不是中土所产,采用的锻造方法早已失传,难怪那几个刀客想抢这把砍刀。”
“话虽如此,可刀客的弯刀也不是寻常之物啊,狄斯国兵器物料皆采自昆仑山峡谷裂缝的弱水谷岩矿,此处的岩矿受亿万年弱水浸润,坚韧无比,即是玄钢略占上风,也不可能一刀将对方兵器一分为二,这只有一种可能,使用砍刀的人速度远超一般武士的出刀速度,才能达到这个效果。可是,你一送饼少年,习过武吗?”
少年摇摇头,“我就是一送饼的,哪里学过什么武。”
“这就对了,你没学过武,如何来的这么快的速度?我开始归结为我的桃花醴,这点我不否认,我曹国旧的桃花醴,可是上古剑仙乔伯的配方,不能说喝起来跟乔伯的桃花醴一个口感,但所取材质,所制工艺完全一样,加上所用泉水乃天津口一处秘密醴泉,据说此泉水质与天庭的仙露泉水质相比毫不逊色,我这酒不是吹的,神仙喝了增长仙力,普通人喝了得道升仙,武人喝了,晋品升级,若是被有心人喝了,必定心想事成……”
少年认真的打断:“你喝了酒去找过桃夭夭吗?”
年轻道士一时吃瘪,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嘛,道士打了个顿,笑道:“我那是喝多了。师父说,日魇是千年一遇的大灾变,这个时候是不能喝酒的,但师父忘了告诉我哪一天日魇了,要不是我睡过头了,就不会让桃夭夭误会了,我也就不会拿我的桃花醴跟你套近乎啊。咳,你狗大个年龄,不许说话把我往沟里带……”
少年嘴角勾了勾,抿出一丝笑意。
“你不是说测我体魄吗?我适合修武吗?”
年轻道士一拍少年的后背:
“废话,你这个小身板,哪是修武的料?不过也许我错了,你的体内潜伏着我说不清的东西,总之这个路数跟我们崇山的玄清大道不一样,就像一块璞玉,初看就是一块普通的石头,但若剖开石壁,就能发现这是一块上好的绝世美玉。”
“我感觉我不是第一个发现你体质秘密的人,否则你的气场不会表现得这么特异,这种感觉,就比如一个刺猬,原本把自己包装成一团马粪或是一团干草,但忽然受到外界的袭击,刺猬不能等死他得跑了,这种危险情况下的本能就让刺猬露了原形。”
“而你本身没有受过仙师指点,在泄了体质秘密后不知道如何掩饰,再说了,你根本不知道我说的这些吧。”
少年点点头,“我烧炭制饼还行,你说的这些高深道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封古镇平时还挺安全的,再说就是遇到了坏人,也可以报告里长啊,里长解决不了,还有驻军啊,听说曹犀总管手下有很多带甲战士呢。”
“不是我对我们老曹家的人才不信任啊,我是说,如果那曹犀曹总管也欺负你呢?”
少年讶然,“不是说帝国的兵甲是保护中夏老百姓的吗?”
年轻道士觉得自己是不是话说得有点多了。
第70章 “绑架”神医
封古镇里长在尽职尽责统计魅火造成的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时,把注意力投放在了晒布街,做为老里长他并没有错,但他的工作显然有极大的疏忽,因为在封古镇的北面,封古道街与陌街巷交叉口的水家饼店,死亡正笼罩在这个百年老店上空。
郑小天正以飞快的速度从古井里汲一桶水往饼店跑。在这之前,他几乎是强制性的把卢歧川塞进一个独轮车内,飞快的奔上梁子、越过福寿街、拐进封古道街,直送进水家饼店。
卢歧川坐在独轮车上,虽然车子不时颠簸,老神医抱着药箱,药箱里叮叮咣咣的器物撞击声让他心疼,他的腿蜷在狭窄的车斗里憋屈得难受,但这“坐姿”还算保持着尊严。
卢歧川知道这个水家的伙计,想想都知道,百年老店水家香饼方圆几十里无人不晓,而水家老板娘收了个来路不明的孤儿当免费伙计的事更是当时街坊邻里间的大新闻。
这个送饼的小伙计每天从自家门前经过引来的狗叫声,总能有一次引起卢家家主的注意,更何况这个身材瘦削但看起来结实的小家伙,时不时的拿眼瞥向卢家的大门门洞,要说不引起卢神医的警惕,则是完全不可能的。
其实郑小天是好奇卢家大院里的那副传说中的对联,想一睹究竟,但卢歧川不这么想,这个看起来身材在拔节生长的水家伙计,会不会是惦记着卢家的水灵丫头秋棠?要知道秋棠正值二八年华,少女怀春的时候。
当然卢歧川不用担心这个孤儿能找理由进入卢家,因为有他的爱犬把关,几声汪汪声就能吓退几乎大部分有贼心没贼胆的登徒子。
更何况水家送饼的伙计与他那不着调的老板娘相比,完全是两个不同位面,与那些富贵人家的子弟更是有着天壤之别,一看就知道属于守规矩的人。
卢神医行走江湖几十年,最不担心的就是这类人。
更何况后来他的爱犬莫名其妙的破了相,他在嫌弃的同时,发现那个送饼的少年,居然没有像自己那样对这个瞎了一只狗眼的狗狗落井下石,而是分出饼子来给这只盲狗吃,这让他对这个看起来不起眼的少年刮目相看。
当然神医有时也会想,送饼伙计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接近他家的狗狗。毕竟,养宠物跟饼店小伙伴的确不搭边啊。
但是今天的情况让他无比愤怒,饼店小伙什几乎是不由分说的把他“塞进”独轮车内,那种速度与力量简直让他无法抗拒。甚至即使你想从车里跳下来,那种飞风的狂奔也让他不敢做这种尝试。
直到这种几乎等同于绑架的方式把他送到水家饼店后,才让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想想看,如果我有这样的伙计,能为老板的安危奋不顾身,那我卢神医也不枉当一回神医了。
“你这个混蛋,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卢歧川!”卢神医抖动着山羊胡,指着少年的鼻子骂道。
少年面露焦灼,低着头快速的收拾卢神医的药箱,低眉顺眼,一副歉疚的表情,完全没有了刚才的霸凌之气,那意思是你骂吧,都是我不对。
年轻道士一把搂住卢神医的脖子,像对待一个不出五服的老街坊,说话的口气几乎吹到了卢歧川的脖子,“事急从权,事急从权,这里有两条人命,还请卢神医出手相救。”
卢神医拿开年轻道士的手,对这种自来熟的作派极不适应,“你是谁?”看这家伙虽然流流戏戏,但身子板很硬实,神医转而低声咕哝道,“你有几天不洗手了吧!”
年轻道士一点也不尴尬,“也就……三天没洗脸,这手,今天早晨是洗过的……”
张璋儿皱紧了柳叶眉,对这一对活宝的对话显得有些不耐烦,“卢神医,这里有两个病人,还是劳驾您赶紧施救吧!”
……
郑小天打水的速度比推独轮车的速度还快,很快便把两桶清凉的井水打回来了。
现在他要生起火,把热水烧起来。
张璋儿一路上被匡天左聒噪得耳朵起茧,这会正没好气呢,张大小姐也不把自己当外人,指着跟在郑小天屁股后面没头苍蝇乱转的匡天左,“快去抱一捆柴草来,我这里要烧水。”
又对郑小天说,“你去招呼郎中,这里的事有我。”
郑小天第一次听到有人给他讲这么温暖的话,而且还是他的客户张姑娘,他一下有些适应不了,几乎是本能的回应道:“谢谢张姑娘!”
张璋儿抿嘴一笑,坐在草墩上开始升火。
虽然这个表情在如此紧张的氛围不太协调,但少女懂得很快掩饰自己的表情,她熟练的敲打火石,燃着纸煤,干软的柴草在灶膛里腾的一下着了起来。
火光清亮橙红,映照少女白净的面颊,一如梁上早春的桃枝,花蕊点点,细润可人。
郑小天放心的把一应杂事交给张璋儿处理,他现在急切的想在卢神医这里要一个答案。
正如匡天左所说,在他第一次发现水家饼店掌柜的和老板娘出事的现场时,水家掌柜的蔡小武已不醒人事,他像一截门板横斜在卧室与客厅的过道上,表情狰狞。
而水家饼店的老板娘则半躺在一把竹制长椅上,表情痛苦的盯着他,嘴唇张合,这表情跟她平时见到他就没好气的揶揄相比,完全是丧失尊严的哀求。
卢歧川此时已初步可以确定蔡小武已完全失去生命迹象,他掏出银针,对准他的人中穴,轻捻进去,徐徐转动,再迅速拔出。
蔡小武脸色苍白无血,人中的银针放在亮堂处观察,没有任何颜色变化,而蔡小武的人中针眼处,肉眼可见一个微小的孔洞,但没有血迹渗出。
“蔡掌柜早就不行了。”卢歧川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屋里的人听。
“还没治呢咋就说不行了?”年轻道士曹国旧道,“虽然贫道不喜欢淡钱,身上暂时也没带钱,但水家是封古镇的富商,银子是少不了的。”
卢歧川脸色阴沉,心想这个道士算哪个门头的?张口却道,“这不是钱的问题,”
“不是钱的问题,就是医术的问题?”曹国旧追问道,完全不顾及神医的感受。
卢歧川遇到他从医以来最大的难题,他恨不得拿药锤砸扒这个水家小伙计,这他娘的阳世末日、鬼怪横行的当口,晒布街死人都成堆了,你要我这个依靠针石草药给凡人治病的医生来治疗这些神仙才能治疗的病,那不是砸我招牌吗?
他只所以没动手,是因为他被这个小伙计几乎是生擒一般塞进推车的那一刻,感受到这个瘦削的少年有一种坚若钢铁的力量,卢歧川是何等聪明的人,虽然他不能理解少年的蛮力是天生的还是后天修炼了什么功法,——因为在中夏帝国年少修成武学大境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但他清楚的知道,此时的反抗可能会落一个难堪的结局。
卢歧川祖上是随军镇守太阴城长陵坡的军医,猜测当年可能也掌握些除魅驱邪的拿手本领,但到他这一代就全断了。最典型的是卢家爱犬失掉右眼,伤口诡异蹊跷,眼珠子不见了,眼眶只有空洞,没有血迹,卢歧川却并无办法。
他并不是真想遗弃狗狗,完全是因为他无法判断出这个神秘毁伤事件的吉凶,虽然他的趋利避害并非出自心意,但遭他遗弃,希望它自生自灭的狗狗居然被送饼少年照顾有加,这也让卢歧川有些欣慰。
万一这只遭受不明原因致盲的狗狗给主人带来无妄之灾,作为一代“神医”,为了方圆数十里的百姓健康,卢歧川觉得自己比起送饼少年,更有理由避免做狗狗的主人。
“蔡掌柜这是中了一种奇毒,这种毒在中夏帝国根本没有出现过,我也是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曾经在一个孤本医书里有记载,如果我没有记错,此毒是南疆的一种叫滴水观音的剧毒植株根茎炼制的毒液与狄斯国的巨噬蛇毒相混合,此二毒相合可凝血阻脉,令中毒者于昏迷状态慢慢死去。”
“蔡掌柜想必是先中了毒,所以气脉已断,血凝于体,所以银针所刺之处,竟然取不出一滴血。”
曹国旧点点头,“我说呢,看来你这神医也不算浪得虚名啊!那你赶紧施救啊!”
卢歧川行医几十年,在方圆数十百里倍受尊敬,即使太阴军头曹犀,人虽然**出身,向来只相信权力和武力,少有对知识的尊重,但对卢歧川还是避让三分。
至于那军头的这点尊敬是否是曹犀二夫人的原因,卢歧川自然心里有数。
现在这个几天不洗脸的年轻道士,明显不把我这个大夫当会事嘛,敢情你不会生病?
卢歧川冷着脸,“蔡掌柜尸身已凉有两三个时辰了,就是华佗再世也没得法子了。”
匡天左一听这话,身上一激凌,虽然昨夜封古镇惨遭横祸,但此前他还没有见过真正的死人。
过去谁家白事,小家伙挤在人群中观丧,也只是好奇于孝子的雪白丧服、灵堂前幽暗的烛光、院场里被围了一圈人群鼓着腮帮吹响器的琐纳班子,出丧时那乌黑发亮的棺材,是他对死亡的最真实概念。
今天,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离死亡如此之近。
“神医,……你是说,蔡掌柜,他,死了?”一向话唠的匡天左说话竟有些口吃起来。
张璋儿鄙夷的瞥一眼微黑少年,这位梁上张铁匠的闺女,平时不怎么说话,对生死却如此平静,这让面对生死云淡风轻的曹国旧有些惊奇。
“死了!”卢歧川冷冷地道,不像是回答匡天左,倒像是告诉所有人。
第71章 叫你卢跑跑?
此时最为着急的是郑小天。
虽然他在这个饼店基本很少得到温暖,但这里毕竟是他赖以生存的地方。
外人看来,郑小天不过是水家饼店一个免费的小伙计,人们更多的是听到这个小伙计被老板娘的责骂,甚至深更半夜被罚进山砍柴,但那又如何?在郑小天看来,即使如此,如果没有水家饼店,自己早已饿死街头,或曝尸荒野,成为眼里冒着血丝的野狗腹中食物了。
也就是说,这个世界无论多么美好,那都是别人的,水家饼店即使把他当免费伙计,但却是他能够活下去的地方。
一个孤儿,在同龄人编织着美好前景的时候,他唯一能想的,就是如何活下去。
尽管老板娘已委婉地把他打发出饼店了,如果说得再残酷一点,那就是被老板娘扫地出门了,但匡天左说了,老板娘在如此危难的关头,想到的是要匡天左找他回来,不管匡天左的理解对不对,郑小天都感到温暖,那是一种流浪的游子可以回家的温暖。
所以现在,最着急的是郑小天。
这倒不是说郑小天有多么伤心,而是郑小天既然回到这个饼店了,就想饼店的掌柜的和老板娘好好的,那怕还来忍受他们的吵骂呢!
但神医卢歧川说得很明白,这两个人他治不了。
掌柜的身体的确凉了,就像冬日的暖阳,在黄昏时分,一点点散去它仅存的热量,最后冬夜来临,一切变得越来越冰冷。
“好了,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无能为力,告辞了。”卢歧川一边收拾他的紫皮药箱,一边沓拉着眼皮冷冷地说。话虽这么说,但他还是用眼睛的余光瞥了一眼蹲在水添露身边的送饼少年,生怕在他出门的时候,又被这个少年一把抓住,这个少年在强执控制人的时候,一点也不讲究,如果在这么多外人面前失了颜面,那他卢歧川穷其一生积攒下来的节操风度,不是被揉落了一地?
“你等等!我觉得老板娘还有一丝幽幽气。”
少年忽然坚定的说。
卢歧川仿佛等着他这句话,他需要明白这个蛮横少年的态度,知道这些他才能想出安全脱身的计策。
卢歧川挑了挑嘴角,心中生出一丝暗讽的意味:
“即便水老板有那一丝幽幽气,我刚才已说了,两位老板中的毒非中夏所产,卢某平生未涉足南疆和北狄,对域外之毒没有长年的研究,很难找到破解之法,如果按照医学孤本的记载,此毒一但进入身体,经脉尽堵,气血不流,整个人就像是被慢慢冰冻上了一样,再说了,我是医人的,不是制毒的,解毒还须制毒人,这些道理小掌柜一定明白,你就不要为难我了。”
少年执拗道,“你是神医,你一定行的,老板娘明明还有一丝幽幽气,咋能见死不救?”
少年目光炽热,看得卢歧川心中发毛。
讲点道理行不行?卢歧川暗暗骂道,什么东西呀,我不就是个普通大夫嘛,治病救人是不假,但治不好人还不让走了?
但他嘴上还是温和的说,“小掌柜,你说,作为一个医生,谁不想多看好病人,如果这么奇葩的病人,我给看好了,且不说水家有钱报答我,就医者的声誉来说,对我也是百利无一害呀,现在的情况,的确是无药可医啊……”
曹国旧拍拍郑小天的肩膀,“郑小天,听这位大夫说的,也挺有道理的样子,要不,我们准备后事?”
少年站起身,没有理睬这个“二半吊子”,而是神色平静的望着卢歧川,“你不是叫神医吗?你一定有办法。”
这他娘的是要赖上我了,卢歧川背上药箱,心说我一悬壶济世的大夫,竟然被你这个小小少年震住了,这要是传出去,且不说自己以后的尊严何在,就是面对祖师爷,又如何交待?
卢歧川坚定地说,“好了,就这样了,我还有其他病人,这一次出诊虽然辛苦,但我没有开药,就当是免费出诊好了,告辞!”
张璋儿掠了一下乌黑的鬓发,手肘托面,平静的说,“卢大夫,我问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自称卢神医?”
这闺女说话伤人,脸上却没有一丝讥讽之色,卢歧川不由得一愣。
“自称?……我是自称?老夫的称号,都是病人送的。”
张璋儿思索有顷,“既然是病人送的,那我们是病人亲友,是不是也可以送你一个称号?……卢无力?还是叫……卢跑跑,更合适?”
“你……”卢歧川气得脸色发白。
“你连自己的龙龙都治不好,还能叫神医?”少女能把一句尖刻的语言调整成随意平和,听得曹国旧露出了这个环境不合时宜的贱笑。
张璋儿拍拍龙龙的头,龙犬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卢歧川一直没有注意这个房间还有一条狗,一条曾经是他的爱犬,后来又被他遗弃的狗狗。
这条一身黄卷毛的狗狗是他在一次出诊时一个病友送的,那个病友居住在延挺山深处。
有一天深夜,有人敲他的大门,说家有紧急病人需要劳驾他出诊,诊费是十两黄金。然而深更半夜,卢歧川是不愿意出诊的,来人显然看出了他的想法,两个壮汉齐上,几乎是架着把他塞进院门前停放好的一顶轿子,还没等卢歧川反应过来,轿子已在村外的小径上飞奔,卢歧川在轿子里晃晃悠悠睡着了,醒了才知道自己是要客串一下稳婆,需要给一个产妇接生。
这是一次不堪回首的出诊经历,卢歧川从来没有跟人提起,当他在黎明时分被送行的轿子丢在村口,他提着十两黄金的包裹和一个小小卷毛黄狗狗回到家时,卢夫人反复追问,他也不愿说出实情,只说黄金是一病人送的,黄狗是路上捡的,卢夫人是极不喜欢猫狗的,但卢歧川说,“猫来穷,狗来富”,路上捡了个狗狗说明卢家要大富大贵了。
这话卢家的婆娘爱听,但条件是需要在院角搭个狗窝,狗狗只能住在狗窝。
“来富,……你怎么在这里?”卢歧川面露愠色。
龙龙面露怯色,他似乎对自己之前的名字“来富”已觉得陌生,它摇了摇尾巴,犹豫着要不要到旧主人身边去,但最终,它被卢歧川脸上的冰霜之气所震慑,偎在桌旁没有上前。
“听我爹说,卢神医有一种独门丹药‘还魂丹’,能起死回生,那才是你所以叫‘神医’的原因,对吧。我听说你们行内有句话,叫医者父母心,没有医德的大夫在行业内是混不下去的。你看,水老板现在气息还在,你要是不救,传出去你这个神医的名号就悬了吧。”张璋儿一点也不急,但却说得卢歧川肝疼。
曹国旧拍拍卢歧川的肩膀,“卢神医,没想到你还藏有这等宝贝,这东西对修行一定管用吧。”
卢歧川弹弹被年轻道士拍过的肩,干脆放下药箱,一副要药没有,要命一条的样子,“怎么,你们还想抢不成?”
郑小天拍了一把曹国旧,“都什么时候,还没个正形。”
送饼少年向卢歧川深施一礼,道:
“卢大夫,今天冒犯了您,还请原谅。主要是昨晚封古镇遭受惨祸,死伤的人不少,我怕请不动你,才出此下策,等这件事过去了,你可以加倍的惩罚我都可以,现在是救人要紧,我知道你的还魂丹药是宝贵的东西,也是花了你极大的精力和财务研制的,虽然我仅仅是饼店的伙计,但事关生死,有大坐的各位朋友作证,我作主只要卢大夫喜欢,治好了老板娘你随你喜欢的拿,就是这家饼店也可以……”
曹国旧打断道:“唉,郑小天,你忘了你是怎么离开饼店的?这主你作得了?”
郑小天道,“别的不说,十两银子店里肯定有。我亲眼看到老板娘前三两天卖了家里的物什收了十两银子,虽然我不知道老板娘放在什么地方,但一人为私,二人为公,现在在场的有五个人,在你们的监督下一定能找到那十两银子,这十两银子归你,换取你一颗还魂丹,好不好?”
卢歧川一听到银子,焦躁的心情平复了很多,早说这话多好,害得我以为遇到打劫的了。
“不过有言在先,这还魂丹虽然效力超凡,但是水老板中的毒和蔡掌柜的一样是域外的毒,只是水老板的毒轻一些,我这丹药主要是针对气血虚脱、脉浮无力,神散精消这类症状,对中夏本土的毒是可以解的,水老板这域外的毒,我这丹药管得了一时,但未必能续命,你们等他醒来该问的话赶紧问,药效过了不能要求我退银子。”
张璋儿道:“你比匡天左还话唠。”
郑小天脸上露出希望神色,“只要有一丝可能,结果咋样都不怪你。”
神医坐下来,喝了口热茶水,心想这才像句人话,折腾到现在,真累呀。
第72章 生死泪滴
服用了还魂丹的水添露,慢慢醒过来。
“什么时辰了?”水添露说话声音微弱,眼睛在寻找着什么。
张璋儿扶她坐起来,她有些疑惑,饼店里这么多人,他们都是来买饼的吗?我们昨天都发过公告暂停营业的……
还有,这是谁家闺女……
“老板娘,”郑小天站在离水添露三尺远的地方,“你现在好点了吗?”
水添露眼神迟滞了一下,看到面前的郑小天,她的心里明显的宽慰了一些,“兔……崽子,你怎么还没有走?”
卢歧川见水添露醒了过来,不计前嫌的把郑小天拉到一边,小声道:“小掌柜,老夫只能做到这里了,你家老板娘所剩时间不多,该问的赶紧问,老夫告辞了。”
卢歧川甚至对郑小天身后的道谢都来不及回应,赶场一样消失在了门外街道的转角处。
街道空落无人,阳光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水添露是聪明人,懵懵懂懂了一刻钟,她终于回过神来了。
女人的脑子急剧运转,大脑却不听使唤的卡在了那里,像封古镇西北溪口那架年久失修的乌木水车,任你用力踩踏,却吱吱嘎嘎,难以动弹。
……
女人莫名的流起泪来,极其伤心。
“老板娘,你要不要喝水,我去帮你倒点水。”送饼少年声音大了些,这是他第一次离老板娘这么近说话,而且没有被骂的顾忌。
年轻道士拍一下少年的肩膀,“废话,病人刚醒来第一时间需要补充水分,还不快去倒?”
水添露脸色煞白,她靠在张璋儿的肩膀上,有些吃力的想坐起来。
虽然封古镇的男爷们儿总喜欢凑到水家饼店与水美人儿打情骂俏,但水添露并不习惯跟陌生人打交道,遇到陌生男人,水美人儿总是习惯的让“兔崽子”喊掌柜的来解决,即使是陌生女子,水添露同样保持足够的警惕。
张璋儿语调平静的道:“水老板,我是梁上铁匠铺张铁匠的闺女,我叫张璋儿,你放心,我们几个都是郑小天的朋友。”
兔崽子居然有这么多朋友?这小子趁送饼还泡了个花骨朵一般的妹子?水天露虽然忍着身体的不适,虽然觉得惊讶,但内心还是安静了一些,毕竟这个郑小天,她一直把他看做家中的一员。
年轻道士打量了一下水添露,这女人虽比桃夭夭年龄大些,但身段脸蛋保养得好,一副梨花带雨的姿容。道士心想,这小镇有什么风水讲究,居然出落出这等标致的美妇人来。可惜他不是桃夭夭,要是桃夭夭有水老板这般平易近人,我曹某人也不至于狼狈成这个样子啊!
郑小天倒了一茶盏热水,自作主张的加了几滴蜂蜜,虽然少年从来没有尝过蜂蜜的味道,但他知道这是老板娘的最爱。
老板娘曾跟镇上的一个妇人讲,自己所以皮肤保养的这么好,就是因为每天都喝一茶盏蜂蜜水的缘故,而这蜂蜜,是掌柜的跑到松明山下找一个老樵夫买的。这个老樵夫每年都会在野桂花开花的花期,爬上一个不知名的山崖,割下当年最新鲜的蜂蜜,卖给山下的收药人。
蔡小武虽然不是收药人,但听这个樵夫说起野蜂蜜驻颜美容的功效,就强从收药人预订的货品中,买下最纯的那部分,装在一个密封的黑罐子里,带回水家饼店。
别说郑小天没尝过,还有一个人也没有尝过,虽然这蜜是他每年自己跑进深山背回来的。
这个人当然就是蔡小武。
可即便是这样,老板娘还是会无缘无故的对掌柜的开骂,正像老板娘对郑小天开骂一样。
此时郑小天只能看到掌柜的僵硬的身体,而那个或委屈或嚣张或与小伙计一样逆来顺受的鲜活面容,被曹国旧用一个大黑罩巾蒙住,年轻道士心心念念道,“人死如灯灭,阴间好停歇。死人忌阳气侵袭,要是不及时罩住眼目,死人的灵魂可能飘离身体,即使入殓下葬,也可能沦为孤魂野鬼。”
而那个话唠少年,也许是被死亡震撼,居然一改口风,只用眼看少用嘴说。有时主动的帮忙挪挪凳子递递棉巾。
他的母亲匡宁氏年轻守寡,年年轻轻的就经历过生死,孩子的父亲死亡之时孩子还不记事,年轻寡妇最初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击,哭得死去活来,几日不吃不喝,身体消瘦,生死一线,但看到刚刚蹒跚学步的幼子也因饥饿啼泣微弱时,妇人从病榻上爬起来,擦了擦泪,开始进食。
妇人发誓,接下来要为孩子活着,要让孩子活得快乐。所以在匡天左的记忆里,孤单的母亲从来不跟自己谈生死,即使谁家死了人,也决不让少年凑热闹去看,除非少年偷偷跑出去。
话唠少年第一次离死亡如此之近,就像面对一个庄严肃穆的仪式,一时难以信口开河,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郑小天拍拍匡天左的肩膀,叹一口气,他虽然也没怎么见过真正的死人,但在内心隐秘的深处,似乎暗藏着对死亡的警觉和熟稔,让送饼少年显出与年龄不相匹配的从容。
人间生死,就是一瞬之间。
“老板娘,你喝水……”郑小天把茶盏递过去,张璋儿替她接着,茶盏里飘出淡淡的野蜂蜜的味道。
水添露轻轻喝了一口,往日的甜味却无法刺激她的味蕾,她忽然呼吸急促起来。
“兔崽子……小天,扶我起来,告诉我,掌柜的怎么样了?”
郑小天扶着水添露的右臂,张璋儿扶着水添露的左臂,小心的把老板娘的身子扶正。
水添露身子孱弱,即使有人扶着,仍然相当吃力。
“老板娘,你不要担心,掌柜的没事,您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送饼少年忽然有些眼热,想到掌柜的可能永远无法醒了,内心难以平静。
匡天左沉不住气,不由自主的把头扭向身后,在卧室一侧的木榻上,静静的停放着一具蒙着黑布搭的尸体。
年轻道士踢了匡天左一脚,眼睛和嘴角同时拉长,低声说,“虽然生死由命,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你这娃娃也太不懂掩饰了,连个谎都不会撒,这点你得跟郑小天和本道我学学。”
匡天左咧了咧嘴,用手护住右腿,你老别这么没轻没重的好吗?
水添露果然沿着匡天左的扭头动作望过去。年轻道士有点烦,他见过太多生生死死,最难以忍受的就是面对亲人的死亡,女人们撕心裂肺的哭声,这还好,如果夹杂有只哭无泪的女人,年轻道士就会为死者感到痛心。
而眼前的这个面容姣好的女人,如果哭起来,必定会破坏我曹国旧心中美好的形象的,道士想到这里,又狠狠的瞪了匡天左一眼,准备忍受那痛彻心屝的哭号。
接下来的情况让曹国旧大失所望,这个女人,水家饼店的老板娘,居然面色平静。
这他娘的就是邻居杀头猪,你也该显出高兴或悲伤吧。
这男人生前该多惹人厌啊。或者,这女人还有很多故事?
曹国旧刚想说话,发现送饼少年手背上亮了一下。
道士吃惊,因为那是一滴泪水。
是水添露的一滴泪,滴在了少年持着茶盏的另一只手上。
第73章 线索
国师府。
帐帏深闭,阳光和熙。透过长垂的云锦帘缦,一缕淡黄的光线在青凛色的钧瓷酒器边缘摇晃。
中夏帝国国师由祚从檀木躺椅上坐起来,心有所感。
随机起卦,上离下艮,得一旅卦。
由祚脸色大变。史书记载,明皇历3220年,前任国史占一旅卦,上书中夏帝国天子,“皇上,臣晨起见空竹落地,击中园内石砌,因得旅卦,皇上即将远征,臣以为不利,特来请示,望陛下暂时安顿天师,勿劳师远征。”
前朝天师乃开国重臣,在朝堂之上直谏天子,原是份内的事。
无奈朝内大将立功心切,那些手握兵符的骄勇战将,拜将封侯,靠的是逆天武功,边关狼烟,疆场杀敌,武将们才能显赫于朝廷,若是终日歌舞升平,吟诗作赋,任凭一帮酸腐文人把持朝纲,赳赳武夫终有一天会被要求解甲封剑,在朝堂之上靠边站。
“国师一派胡言,扰乱圣听!请问国师,国师府的一根竹竿落地,怎么能用来预测皇朝的国运?国师分明是潛越之罪!”
史载,前朝威武大将军谢崇当朝怒斥国师,众将呼应。先皇下令,着令国师犯潛越之罪,入监,贬为庶民,等皇上御驾亲征,获胜归来再作处置。
数旬,长陵坡一战,中夏帝国与狄斯国共计40万将士坑于地下。皇帝幸而脱身。回朝之后,诛国师,夷九族。
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啊。
……
由祚捻动手指,闭目冥思,心中默念:“鸟焚其巢,旅人先笑后号啕。”
“丧牛于易,凶。”
五百年前那场灾难,毫无疑问即将重演,作为当朝国师的由祚,所要做的就是如何避免灾难降临,那怕是推延时间也好。
“大人,下官今天所带过来的这些书策,可有用?”
钦天监监正齐禾正襟危坐,不无谨慎的问道。
齐禾的这个表情,由祚非常熟悉,别看现在这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可到了钦天监,对待他的下属,齐监正可是一点口德都不留。这一点由祚也有耳闻,但鉴于齐禾虽无大才,官场内各种应酬尚算得体,由祚也算暂时睁只眼闭只眼,毕竟面对国师,这个中夏帝国的小小监正,还是随叫随到,要什么给什么,很好使唤的。
“你确认当年的曾寅格被皇后计杀一案,不单单是因为曾寅格毁谤皇后?”由祚目光灼灼,似乎要看穿齐禾内心。
“大人,下官原本是附和曾案这个公认的原因的,但是,钦天司有一个老监司,在告老还乡后,一直隐瞒着某种真相。好在此人一向人缘极好,各种大小牵连都没有触及到他。有一次我专程去他的家乡看他,老监司很感动,在酒后向我透露了一个秘辛,老监司酒后醒悟,怕牵连到家人,竟然服毒自尽。想起这件事,下官就非常抱愧,老监司也算因我而死。既然他冒死告诉我这个秘密,如果不能让真相大白,那老监司不但白死,所牵连的人等,也白白受了冤枉。所以下官百般思量,决定还是要向国师如实汇报。”
由祚脸色阴沉,“原来老监司洪榷当年因疾不治,是因为你的原因?”
齐禾纳头叩地,“大人,下官该死。”
由祚笑道,“你知道我对洪榷之死的看法的,当年洪榷因畏惧而死,我也是听过风言的,想让洪榷死,我也有份,只是你现在才告诉我,让我到现在才确认判断的真实。”
“没想到下官从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出的秘密,竟被国师一眼洞悉,国师洞幽烛微,下官佩服!”
对于这种廉价的马屁,由祚并不受用,“好了,好了,你说说,曾案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回国师,下官愚见,此事关乎上古诸神在中夏本土的活动轨迹。虽然在五千年前,时任天帝对天地人三界约法三章,重整天界诸神秩序,远古之神又因为种种原因,慢慢神销寂灾,但天地轮回,如日仄月缺,总有疏漏的时候,上古诸神,因为种种原因,有极个别的在天帝造策之时漏载,加上魔界从来无视天帝章法,导致无论天庭,还是人间王朝,对某些未知的力量,难以充分了解。下官如此说,并非危言耸听,而是发现有其端倪。”
“说具体点。”由祚心神一震,他要证实自己之前的猜测。
“根据钦天监存世的档案,结合五百年前幸存者的口述档案,虽然当年坑杀中夏帝国与狄斯国数十万甲士的真正原因尚未找到,但线索已隐约显现,下官愚见,其真正秘密并未走远,长陵坡千里之内,就存留有真相,只是我们现在限于能力和机遇,还无法证实。”
由祚表情冷峻,“你是说,先帝当年留存的档案也不是真相?这可是毁君之罪啊。”
齐禾又要叩头,被由祚拦住了,虽然帝国一帮儒臣,动不动以五体投地的方式来推诿自己的责任或化解自己的口误,但由祚的确不喜欢这样。
由祚咧嘴笑笑,“这是国师府,不是紫金殿,你说的什么话只有我一个人听见,所以你不用担心。”
齐禾心存感激,心情也放松了许多,“有国师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由祚道:“你说说看。”
“虽然目前无法获得数十万甲士被坑杀的真相,但可以了解的是,某个更大的势力之间形成了均势,所以长陵坡的灾难才没有继续扩大。”
“长陵坡的封印虽说是被高人所封,但维持数百年太平与当年奔赴长陵坡的术士团有努力不无关系。我不倾向于一种不敢拿出台面的说法,认为当年先帝与高人达成协议,这些长陵坡的术士团只是来做做样子,有一点对长陵坡术士是不公平的。”
“后世帝国君主或多或少的都听信了这一说法,这才有一百年前针对长陵坡封古镇术士后人的劫难,这个问题到本朝也没有解决,下官人微言轻,无法改变今上的决策,但下官已闻风言,朝廷已派数支人马,封禁了长陵坡及封古镇,我恐怕百年前错误还会重演。”
“你是担心有人趁火打劫?”
齐禾点点头。
“你说的这种可能难保不会发生,但既然皇上有自己的决定,我也不好插手。你刚才说,真相存在于长陵坡千里之内?”
“是的,大人。”
“钦天监难道对此竟然没有一点有价值的线索?”虽然这话听起来不像是责备,但齐禾一点不傻,他需要对国师有个交待。
“大人,我记起一事,很多人忽视一个人,但我觉得此人可能与线索有关。”
“哪个人?”
“京兆主……”
一团白光,毫无征兆地在室内亮了一下,光芒刺眼,白光之中,两道细如发丝的剑芒以三百六十度的快速旋转在空气中一滞,两只芒剑形成夹角,甚至在空气中悬空顿了一顿,嗖的一声越窗而去。
第74章 国师府命案
中夏帝国国师无法容忍,两只剑芒最后的停顿,明显带着嘲弄。
一颗头颅从齐禾的肩头滚落下来,像一个转动的皮球,沿着弧度在提花毛毯上旋转,最后停在屋子的中央不动了。
由祚身体旋转而起,瞬间腾至半空。
高天湛蓝,一道白色的剑影利若丝线,没入远处一朵白云之中。速度之快,几乎是眨眼之间。
国师由祚鼓动袍袖,雪白的袍袖如两扇巨大的帆船,猎猎作响。
“何方神圣,竟敢在我国师府猖狂,随意斩杀帝国钦天监官员,即便是天上神仙,也是不允许的,你就不怕被天帝勅令追杀?”
国师虽然这么说,但他清楚,能够快若切葱般取了监正性命的,绝不是泛泛之辈,问题是这个操作,仅仅是两枚长不过寸余的芒剑,施暴者的本尊却躲在氤氲的云层后面,连个面都没有露。
这该是有多大的深仇大恨,才会选择这个时机下手?且不说将齐禾一剑毙命,就凭在国师府制造惨案,也令由祚一屁股坐在一滩狗屎上,这他娘的一箭双雕的勾当,得是多阴险的人才能想得出来。
还有,号称中夏帝国剑修第一的由祚,居然在整个过程没来得及拔剑制止,算来算去天下剑修达到三阶九境的也没几人,除了由祚自己,袁基罡算一个,但这家伙早已隐遁江湖,除此之外就只有望月城城主戴之天,戴城主做事一向光明磊落,不像是背后下黑手的货色……
山上的修真炼气的神仙们,从来不屑于尘世之争,难道,在这几十年中,又有恐怖角色已出关入世,自己的消息不灵了?
中夏帝国国师脊背发凉。
他凝聚心神,高天之下千里之内纤毫毕露,唯独三百步之外的那朵白云,勘测不透,笼着神秘阴郁。
下一刻,中夏国师以指为剑,瞬间凝聚能量,罡风在指间旋转,轰地一声炸响,白云崩裂,风涡在空中炸开,千里之内,罡风呼啸,随之落下一阵白雨,及至低空,凝聚成几片飘飘荡荡的雪花。天空稀落明朗,艳阳高照。
太阳雪!这在中夏帝国的中土地界,从来没有发生过。
洛邑城里的人听到当空炸雷,纷纷跑出草庐瓦舍,这他娘的是咋啦?大冬天里打炸雷,还让人活不活了!
有人吃惊,那团碎云彩旁边有个黑点,看,像个蛆虫,还会动呢!
又有人嗤笑道,你见过黑色的蛆?净瞎喷!
有人作噤声的动作,嘘,别乱说话,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散了散了!
钦天监汉白玉日晷,晷针嘣然爆裂,碎为粉末。
坤宁宫,马皇后黛眉微蹙,冷眼看了一眼服侍的宫女,将纤指间的琉璃杯轻轻一弹,琉璃杯摔向地下,与水磨地面相撞,发出碎裂的声响。
宫女吓得瑟瑟发抖。
“钟子风,外面叫嚷的什么?”皇后尖声道。
一向母仪天下的马皇后,并没觉得自己失态,她甚至自己揽起五色云垂裳,登登登跑进凤仪殿,一屁股坐在凤椅上,貂缘披领的明黄罩锦被扔在椅背上,完全没有一国皇后的凤态雅姿。
太监一路小跑回报,“皇后娘娘,外头神仙打架,听说出了人命,奴才这就着人去打探。”
马皇后面露讥讽之色,“钟子风,什么时候你的消息这么不灵通了?国师府出了命案,外边闹成了一团糟,你跟我说是神仙打架?从哪一天起我东宫的人都变成废物了?”
太监钟之风脸色发白,伏地嗫嚅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一国之中最拥有权势的女人继续道:
“国师?哼,仗着曾跟陛下亲征东越海国,就以为自己真的是势倾天下了?也不撒泡尿照照,以为与曾寅格暗通款曲本宫不知道?曾寅格死了,这老腐儒阴魂不散,不是说儒道两教不同为谋吗?这些离经叛道的东西,现在不互相攻击了,反倒在一起干着偷偷摸摸的勾当!”
“本宫最讨厌那些个看不起女人的博学鸿儒,好象他们就不是他娘生的一样。好了,本宫将他们一起赶回他老家让他见了他老娘,看看他们到底敢不敢在他老娘那里呈凶骂娘,那些腐儒们现在不敢蹦达了,剩下这些自称道祖门下走狗的夯货们,有机会我倒想当着面问问他们,道祖的书他们认真看了没有?”
钟子风终于接着话茬,谄媚道,“皇后娘娘圣明,那帮道修违背道祖主张,迟早会被天收拾的……”
“天收拾?”皇后圆润白晳的脸上凝出一丝冷意,“这中夏朝未来,谁是天?这帮夯货们心中没数?”
…………
由祚无声落在一处僻巷,这才漫步返回国师府。
管家望着家主一脸惊诧,刚刚明明还在厅堂跟钦天监监正齐禾说话来着,怎么忽然又从外边回来了?是我老眼昏花了吗?
“老爷……”管家撩着长衫,将朱漆大门拉开一点,躬身施礼道。
“老王,去喊罗夏来,让他迅速去京城衙门一趟,就说国师府出命案了。”
管家一脸懵逼,这老爷说的是真是假?刚刚不还是好好的吗?难不成闹鬼了?
由祚怒道:“还不快去?!”
管家喏喏连声,退后两步,向西厢外的门房跑去。
由祚一屁股坐在一条石几上,他现在不想进屋。想想就晦气,原本是请齐禾来商议长陵坡帝国气运的大事,没想到齐禾居然死在他面前。这该是多差的人品,才会让齐禾落得个命丧国师府的下场?更何况,现在陛下在长陵坡封印五百年之际,没有派他去现场,这摆明了是对他的不信任。
“眼见问题就要出现端倪,这齐禾一死,线又断了。”由祚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先不说国运,摆在自己面前就有一个重大问题,齐禾之死。陛下会相信他说的吗?还有,究竟是谁在参与密划这个百年阴谋?又是谁要杀齐禾灭口?
由祚虽贵为国师,但自认没有做过太出格的事,今天这事,一定是有人把矛头指向他,杀一个齐禾,仅仅是给他点提醒。
望着管家慌慌张张的背影,由祚深深的吸了口气。
冬日的洛邑城,空气中散发着冷硬的气息。
第75章 耳鸣
由祚不愿意走进屋内,并不单是他要保护现场,等待京城李捕头现身勘验作证,或者由他的好友刑部尚书郭迅出面对案情做个结论,而是因为他的耳边忽然响起了一阵耳鸣。
这是他第二次出现这种状况。
长陵坡500年封印即将到期,这种牵涉中夏帝国国运的大事件,作为国师的他,自然当作头等大事来处理。此间各种势力蠢蠢欲动,帝国内部各派的力量相互较劲制衡,京城之内,早已险象环生,但对于由祚来说,这一切都没有那次耳鸣令他印象深刻。
那天京都的天气格外清爽,由祚照常卯时早朝,虽然这是无数个早朝中最普通的一个,但由祚无端的觉得心神微动,这在他一个晋级上九境的道修者而言,是完全不应该的。
究竟是什么原因?
由祚内心有些不安。
和往常一样,邢部的那个刀削脸郭迅郭大人照例一口韭菜味,在离玉墀八丈远的地方拍拍他的肩膀,一点都没有一品大员的样子。
“由大人,你说的法子真管用,现在我家小娥天天给我蛋炒韭菜,烧山药,她不让下人做,说自己做了才更能保留韭菜的元气。”小娥是郭尚书新纳的小妾,年方二八,细肢嫩腰,风骚得很。
由祚白了他一眼,“管用就好。”
他不想多说话。
郭迅和由祚曾经是手谈的至交,但有一阵没有切磋了,大家都有事啊忙啊,郭迅的忙有求于由祚,由祚除了上朝之外就是闭门谢客,好不容易在这里逮着了国师大人,郭迅才不管由祚的感受呢,这不又把脸伸了去,也不顾忌会不会熏着人家,“由大人,听说你最新研制的五石散后劲很强,我上次刚用完,能否再给我一瓶新的?”
郭迅一撩袖袍,将一大块赤金锭子塞给由祚,老尚书挤弄了一下眉眼,贱兮兮地说,“老夫刚淘到一颗夜明珠,晚上着人送到你府上。只要我家小娥满意,老夫这点收藏家当迟早都是你的。”
由祚一趔身子,实在是那一口韭菜味让他受不了!
“老郭啊,”由祚语重心长的说,“这五石散,发散之物,既能聚阴,也能散阳,虽然服用后可激发阳气,龙阳亢奋,但久用有泻阳之弊,尚书大人还要少用为宜。”
郭迅不屑道,“国师大人这是嫌金子扎手啊,现在朝中大员,有娇嫩妾室的谁不服用五石散?听说连云峰七贤也不例外啊,他们不是自称世外高人吗?……那个康达你见过吧,肥得像猪,服了五石散现在瘦得像猴子了。别家服用的五石散,都是从山上弄下来的,可我老郭知道,由大人的五石散,可是山上那些假神仙们比不了的,诶,你没注意吗?陛下最近眼圈都黑了,但精神头极好,老实告诉我,是不是你的五石散的功劳?”
由祚一拍郭迅的手臂,心想你没自己照照镜子啊,你个瘦子脸上的熊猫眼,才更有喜感好吗。
但郭迅最后那句话,却让由祚心生忌惮,这要是让旁人听到了,那帮儒教清流们,又会大做文章了。
由祚正色道,“尚书大人,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这可是你们至圣先师说的,你是要加害老夫吗?”
群臣参拜过后,先是有工部尚书杜之询上奏,说大中夏的弛道年久失修,虽然自先帝始有三次大修,但那必竟过于久远,如今东方道函谷关段道路尤狭,耽误我中夏朝通往西部的车驾正常通行。延宁宫的修缮迫在眉睫,这可是陛下您交待的任务,但现在银子短缺,那些施工的木作消极怠工,按刑部的律法,分斩首、充奴、发配三种处理方式,刑部尚书郭大人已斩首怠工木作一百三十六人,充奴五百六十四人,发配五十七人,但收效甚微.
刑部郭大人还想动用前朝律法,劓刑,但太学院三千五百名太学生请愿,极陈前朝亡国,皆因严刑峻法所累,吁天下清流,共同抵制恶法……结果劓刑未施,太学生们又质疑刑部充奴之法,有违先皇之道,先皇立国之始,即立废奴之法,太学生们认为刑部立法,有违先皇之道,有滥用权力之嫌,应着刑部向太学院及天下众生一个交待……
郭迅一听这不矛头净对准我吗?你个杜之询老贼不就是你要在我刑部安插你五姨太的小舅子到我刑部任职我没答应嘛,你也不看看你那小舅子生得像个矮倭瓜不说,一说话就腿打颤,右手一直蜷着伸展不开,那明显是打小得了痿痹之症啊,你让他到我刑部当捕快?他连条狗都跑不过好吗。
再说了,你送我的两箱银子我不是原封不动的退还了吗?我郭迅虽然缺银子,那是相对于石列石大人的,石大人敢跟陛下斗富,那是人家真的财大气粗,石大人敢当众敲碎一枝半人高的珊瑚,我郭迅连个搪瓷碗都舍不得打碎呢,就这,我也不取不义之财不是?
郭迅出列,扭头剜一眼杜之询,眼珠子狠不得变成一把刀,杜之询看都不看他,躬身退回队列。
郭迅虽然瘦削,但个头大,九尺二寸的个子站在群臣之中也算鹤立鸡群了,加上现在武皇帝偃武崇文了,那些驰骋疆场的武将,多镇守各地,兵部的老头子们,当年跟着武皇帝南征北战,现在老了,身上毛病就出来了,兵部尚书狄子恢现在上半身都佝偻着,丈一的个子看起来不过七尺有余,老先生脊柱弯曲了,皇帝派了几拨御医,都无济于事,最后作罢,是因为皇后的一句话,狼老了,林子里的狮子肉更多了。那意思是狼不能跟狮子争食了?
武皇帝对马皇后的比喻虽然不满,但想想说的也有理呀。
皇帝陛下见这对老冤家互怼见得多了,今天闲着也是闲着,就笑眯眯的坐在龙椅上,等着郭迅接下来发狠。
郭迅憋了半天,本想就此作罢,你杜之询天天咬这个咬哪个,也没见陛下有几回当真过,但这回皇上却当真了道:
“郭爱卿,太学生的事你想如何处理?”
看来这躲是躲不过去了,郭迅本想说一群学生娃子,喳喳叫一通就过去了,估计陛下也是这么想的,但转念一想,这朝堂之上可是大把腐儒的,要是这么说了又得遭一通聒噪,别以为我郭迅家的书房里放的都是劈柴,是时候让你们闭嘴了.
“陛下,”郭迅道,“我中夏先王立国,先施仁义,再倡礼教,然先王治世,从不废法,自先贤立刑鼎始,历代治世,必以法治,所谓缘法而治,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盛世立法,以刑止刑,才能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如果如杜大人所言,几个黄口小儿,即可令天朝改宪易法,岂不是天下大乱?望圣上明鉴!”
郭迅后边的几句话,明显是占了上风,群臣里乱哄哄的交头接耳,由祚站在郭迅旁边,心想你这五石散没多吃啊,发这么狠的话不怕老杜退了朝到紫陌巷跟你打一架?
但这个时候由祚的耳鼓忽然嗡嗡作响,接下来群臣里五世几卿的奏折他一句也没听见,五经博士的长篇大论他也只看到嘴动……直到郭迅那一嘴韭菜味又熏到了他,刑部尚书大人拉了拉他衣角,他才明白,散朝了。
三日后,快马晋京飞报,长陵坡出现异象:日魇!
日魇的当日,正是由祚出现耳鸣的那天早晨。
年、日、时,都没的差异。
冥冥之中,中夏帝国国师明白,自己跟长陵坡,有着某种丝缕关联。
这不单是因为自己那一日辰时忽然出现耳鸣,而是因为,耳鸣的时刻,居然出现短暂的失聪。
而这一次,国师由祚面临的处境,要复杂得多。
第76章 你能自己走出去吗
许多年后,由祚在回忆起明皇历3720年十月初七的那个早晨,在追击剑芒后返回国师府的那次耳鸣,仍然忘不了伴随耳鸣的,是眼前出现的七彩冰花。
七彩冰花,传说是由五百年前长陵坡执旗长老水大涣所修炼的凝神之术,此术可穿透时间维度,令心意相通的人感知危险,至于感知到危险后如何规避,江湖上没有更多的解释,只是说这种玄而又玄的术士修为,可以血脉相传。
但可惜的是,水大涣血脉不旺,按照封古镇的户籍档案,水大涣目前只有一个后世苗裔,很可惜还是个女流之辈,尽管水添露作为水大涣在封古镇惟一的血脉,水添露也做了最大努力把自家招牌保住水家饼店的名号而没有易名为蔡家饼店,但无论是蔡家还是水家,却始终没有在这个饼店里产出子嗣。
前晌的阳光和京城一样的好,封古镇水家饼店,水添露的气息已越来越微弱。
郑小天感受着老板娘那一粒晶莹的泪珠,砸在他的手臂上,眼珠温润清凉,慢慢结出一层薄如蝉翼的冰花。
与郑小天同样惊奇的是张璋儿,少女张大眼睛,惊呼道:“道长,快来看,水老板的泪珠怎么结成冰了?”
曹国旧一副自得的样子,看看吧,遇到难解之谜,本能反应就想到了我。
这符合常识啊。
张璋儿觉得自己失态,讪讪地说,“小天,你知道这是怎么会事吗?”
郑小天摇摇头,他望了望屋外,屋外阳光灿烂,完全没有雪花飘进来的样子,再说了,如果没有眼瞎,就不能否认这冰花明明是老板娘的泪珠结成的。
曹国旧凑近一看,果然,那薄薄的冰花虽然晶莹,却在慢慢融化。
“道长,这究竟是为什么?”郑小天急切的问。
曹国旧仔细辨认了半天,眼神中透出探究的表情。
匡天左也被这个情景惊住了,他连连提醒郑小天,水老板的身子是不是凉了?
郑小天示意没有,水老板的手臂还是温热的。
郑小天望着年轻道士,渴望得到答案。
张璋儿和匡天左也把眼光投向曹国旧,现在只有曹道长能解释这个秘密了。那倒是,以曹国旧的师门背景,天下绝学,奇功异能,即使不能完全研究,粗浅的了解还是有的。
曹国旧煞有介事的道:“化了。”
“这个都看着的,为什么化了?”郑小天问。
年轻道长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啊。
张璋儿怒目而视,一副“滚”的眼神。
“崇山的典藏里不是记载了各种天下异能吗?”郑小天还不死心。
曹国旧一脸无辜,“崇山藏书阁,共十万八千八百九十五册,三界之内,没有什么不被记录在案的,可是,我不知道书里写的什么呀。早知道下山得用,就不陪大师兄天天山头上吹风了。”
张璋儿一脸嫌弃地看一眼曹国旧,示意他离远点,她要把水老板背后放个棉垫儿。
张璋儿这一动,水添露慢慢睁开了眼睛。
“小天,”水天露已无力再喊他兔崽子了,“你们不要为难曹道长,曹道长是山上的神仙,未必知道小镇的事情,老板娘的事情,过去一直没有告诉过你,那时老板娘想,时光还长着呢,总有一天,小天想通了,想融入水家这个大家庭了,我就会把水家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告诉你,让你继承水家的家产,顶承水家的门户,即便你不愿过继给水家,也没有关系。”
“可现在不同了,如果我不说,就会带到地下的……”
郑小天握着老板娘的手,破天荒的心口一热,“老板娘,你没事的,会好的,你累了,先歇着,以后有空再慢慢说。”
“你别安慰我,我自己的事我知道,我中的毒是无解的,卢神医没有骗你们。再说了,这一天我是知道的,不是中毒,也是别的。他们还算客气,没有一刀结果我,没有让我身首异处,这已是对我最大的宽容了。我们水家,五百年前来到长陵坡,就注定了这个结局,封古镇的人,最终的结局都不会好到哪里去,所以我让你离开封古镇,是有原因的,小天,你不该回来。”
郑小天点点头,看来之前是误解老板娘了。
除了曹国旧,匡天左、张璋儿,都睁大了眼睛。特别是匡天左和张璋儿,更是不解,为什么我的家长没有告诉我这些?
“封古镇的结,也不是没有救,五百年前,朝廷招募四海术士,前来长陵坡屯守,朝廷表面说得非常好,镇守长陵坡,守住长陵坡艮山印,会给中夏帝国带来长久气运,朝廷许诺,术士的后人可以世代入职钦天监,并发放免死铁券,但实事上,这是一个骗局。”
“当术士们进入长陵坡,并按中夏朝国师施法镇灵时,艮山印的大阵被激活,三百术士成了大阵中的阵眼,换一种说法,就是三百术士被阵法拘住神魄,成为阵法的一部分,中夏朝就是用这种方式,让术士和术士的后代世世代代成为镇守长陵坡的棋子。作为术士,这原本不算什么,但中夏朝的规定,术士后人,不得离开封古镇,这个规定就是世世代代把术士们的灵魂拘押于此,永世不得翻身。”
“当时三百术士的头人,执旗长老水天涣,就是我水家的祖上,找来七星阵七个阵主来商议对策,大家一致的意见是,三百术士可以誓死守阵,但后代不能陪葬,水天涣作为代表与朝廷谈判,朝廷表面答应了。”
“术士团为了应对朝廷变故,将七星阵的阵杻分散到各家藏匿,一但艮山印出现松动,朝廷必凑齐七件阵杻方可应对。但后来的情况被术士团言中,朝廷不但违背诺言,还在一百年前制造了封古镇阵杻案,我们水家就是在那一年家道败落,家里的壮年男丁被朝廷送去漠北劳役,只剩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自此之后,水家人丁零落,到我这一代,连个男丁支撑门户也没有了……”
张璋儿牙齿咬得咯咯响,这让她那姣好的面庞,露出凶狠:
“朝廷如此不要脸,那还不反了他?”
郑小天用眼神制止,但张璋儿完全不为所动。
水添露叹到:“事情已经这样了,有什么办法?再说七星阵的水、梁、魏、蔡、齐、余、王七姓后人,因为朝廷的各个击破,已经难以团结起来了,要想凑齐七星阵纽,是难上加难,既然凑不齐七星阵,又拿什么跟朝廷抗衡,甚至连议价的资格都没有。”
三个孩子聚精会神的听水添露讲途,脸上的表情随着讲述时而紧张,时而震惊,只有年轻道士一屁股坐在一张竹椅上,没心没肺的喝茶吃饼。
“曹道长,”水添露表情里带着请求,“我知道你是山上的神仙,我不指望你能为我们水家,为封古镇术士后人主持公道,但是以你的能力,带小天离开封古镇肯定没有问题,你能答应我吗?”
年轻道士嘴里塞得满满的,连连点头,含糊不清地道:“能、能!”
水添露脸上露出舒心的笑意,“谢谢道长,那我就放心了。”
张璋儿不屑的瞥一眼曹国旧,“你能自己走出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