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大胆的尝试
马蹄落在满是泥浆的土路上,溅起片片泥水。
“停车吧!”眼见面前出现了一座小庙,李言闻招呼少年军士停了车。
“我来熬药,你生过天花,不会有危险,可以挨家挨户打探一番,看看这西子庙里得了天花的到底有多少人!”李言闻动手卸下药物。
那少年军士应了一声,拔腿便跑。
“小兄弟,我叫李言闻,你叫什么名字?”夕阳西下,少年的背影拉的老长,看起来居然很是长大。
“回李郎中,小人名叫张鹏!”少年一边跑,一边挥手应道。
李言闻走进西子庙,举目四望。
西子庙前后两间,前面一间供着土地像,后面一间本来是庙祝的居所,可现在庙祝已不知去向。
李言闻动手,将车上的草药粮食一一搬到后间,随后动手生了一炉子火,开始熬起药来。
这些草药多是些扶正祛邪的药物,说到底,也只不过是辅助性的药物,能起多大作用,李言闻心里没底。
不过,李言闻已经下定了决心,即便自己熬不过这一场劫难,也一定要以亲历者的身份,深入研究一下这可怕的天花。
“功成不必在我!我若是能从医者的角度来仔细观察了解这种恶疾,说不定后来的有志之人,便可以从中得到启发,对症下药,到那时候,天花便不再可怕了!”李言闻一边看着炉火,一边在后间里翻找了起来。
“运气不错!”火光照耀之下,李言闻满脸兴奋。
居然找到了文房四宝!
李言闻实在是太开心了!有了这些东西,自己不但可以详细记载自己的所见所闻,还可以重新写一份关于清华池的文章。
之前的那篇文章写的太快太潦草了,现在,李言闻的心里有了新的念头。
“李郎中,我回来了!”外面脚步声响,张鹏带着几个衣衫褴褛的汉子跑了回来。
“李郎中,我的仔细了解过了,现在整个西子庙明确得了天花的,有七十三人,刘大叔已经派人将这些人集中了起来,叫了那些已经出过天花的人伺候着了!”张鹏躬身回答。
旁边,一位白须老者站了出来,躬身道:“多谢李郎中能来,真是救了我们西子庙这些叫花子的命了!”说罢伸手擦了擦眼泪。
“刘大叔,西子庙出现天花有多久了?这几日可还有人得了天花吗?”李言闻顾不得寒暄,单刀直入。
刘大叔面目清瘦,两眼深陷,显然是劳累所致,道:“回李郎中的话!从半个多月之前,出现了第一例天花,后来陆陆续续多了起来,现在一共有七十三个人,这两三天,虽然少了很多,可每天也有一二个人发病。”
李言闻点了点头,心中忍不住担忧:“刘大叔请放心,府衙已经调集了城里的郎中过来,应该这两天便会到了。另外天花这种恶疾,传染性极强,这几日还在不断发现,那就说明,现在西子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可能的传染源。”
“李郎中,我想着您这一个人忙不过来,因此自作主张找了几个小时候出过天花的人来帮忙!”张鹏指着那几条汉子说道。
“嗯,做的好!”李言闻看了一眼张鹏,这少年虽然年轻,做事倒是灵活肯动脑筋。
“不瞒大家说,我李言闻乃是学医出生,受府衙的委派前来医治大家!”火光之下,李言闻的脸有些红。
他本来是个谦谦君子,从来不会自吹自擂,可是眼下这种局面,最重要的便是为西子庙里的这些百姓树立信心。
“不瞒大家说,我李言闻从未得过天花,但是,我相信自己的医术,我也相信,在各位乡亲的帮助下,咱们可以很快渡过难关!”此刻李言闻的眼神中充满了力量,行医数年来,李言闻深切的感受到,每当自己面对的是那些肚满肠肥,满口仁义道德、之乎者也的达官显贵时,自己就会觉得生命失去了意义,可每次面对这些衣衫褴褛的百姓的时候,却会在他的心里燃起一把火。
所谓医术,本来就是中华大地的先民们在生活劳作之中逐渐发现发展起来的,也只有为这些普通的百姓所用,这种医术才可以发扬光大。
“我看这样!”张鹏指挥着那几条大汉,道:“李郎中没有得过天花,便在后堂里配药熬药,咱们这些个粗人,在前堂,负责接待病人,运送物品,传递消息!”
“是,咱们都听李郎中和张兄弟的!”几条汉子大声响应。
自从西子庙有人得了天花之后,朝廷日前派人封锁了道路,所有西子庙的人都无法出去,大家每日里惶惶不可终日。
可现在总算好了,终于有郎中来了,虽然只有一位郎中,但这李郎中说,过两天还会有其他的郎中过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不行!”后堂之中,李言闻摇头道:“从今天开始,除了生过天花之人,所有百姓必须将自己关在家里,不得出门。只有二十日后,哪一户人家安然无恙,才可以放他出去!”
“什么?二十天?”所有人都是一愣。
李言闻点头道:“我自幼饱读医书,那书上记载的明明白白,这天花从染病到发病,最多者不过二十天,可现在,那些没有发病之人,很难说接下来会不会发病!”
“如果这二十天里,咱们不能将这天花恶疾控制在西子庙之内,不要说我们大家都要倒霉,整个绍兴府之中,也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了!”
“可是,李郎中!”刘大叔一瞬间好像苍老了几十岁,叹息道:“您说的都对,小老儿也明白,可是在这西子庙附近居住的,都是些朝不保夕的贫苦百姓,不要说二十天以后,便是这两三天的工夫,已然有好几户人家断了柴米了!”
“我这次来,带了一车的粮食药物,张鹏,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哪家有断粮的,你便送些去!”李言闻淡淡地道,心里却是有一个大胆的想法,这天花恶疾,虽然难治,却说不定可控!
只要每次爆发天花恶疾之时,可以将这种恶疾控制在最小的范围之内,就不会造成大的危害。
这是一次空前绝后的大胆尝试,在李言闻的记忆里,过去数千年好像还没有过,这次倒是一个好时机。
只不过,李言闻心里明白,要想做到这一点,必须动用极大的人力物力,旁的不说,这西子庙里里外外数百人,那便是数百张要吃饭的嘴,这二十天的粮食供应必须充足,只要粮食断了,人心就乱了,一旦人心乱了,这西子庙里的数百人便会如疯了一般的四处奔逃,到那时只怕是整个绍兴府都会被天花恶疾所笼罩。
“张佑,你那洗澡防治天花的法子最好管用,不然,一旦这边出事,你就会受到报应了!”李言闻心里,居然又想起了那个满脸坏笑的家伙。
深夜里,如豆灯光之下,李言闻奋笔疾书。
这一天来的所见所想,使得李言闻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身为医者,救一人如救天下!
在张鹏的帮助下,这一天的工作有条不紊,张鹏和那几名招募来的汉子在外间执行李言闻的命令,探视病人,回来报告症状,再将李言闻熬好的汤药送去给病人。
西子庙附近的百姓,没人敢出门,张鹏等人将李言闻带来的粮食送去,每每换来一脸的泪水。
这些生活在大明朝最底层的百姓,有些甚至没有名字,在历史的长河里更是留不下一点印记。
生命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无尽痛苦的折磨。
第八十九章 缺银少粮
从小到大,这些人都活在旁人蔑视的眼光之中,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更是靠着乞讨为生,靠着受尽白眼才能勉强活下来。
可是如今,居然有不要钱的粮食可以入口,他们第一次感受到了人间的温情。
人心安定,事情便好办多了。
“张鹏,你把这封信送给守卫的将官!”李言闻看了一眼身后的粮食和药品,不过大半天的时间,自己带来的粮食已经消耗了大半,再过几天,这西子庙周围的百姓,大部分都要断炊了。
“是!”张鹏接过信件,小跑着去了。
李言闻摊开纸张,却是愣愣出神,要解决这西子庙的危机,朝廷必须拨粮,只是,这粮食到底能不能拨下来,李言闻心里没半分把握。
他是医者,所有来到他面前的患者和家属都是满脸的感激,可是同时,李言闻也深深的感觉到无力。
他不过是个医者,小医医病!
可是那些身负医国大任的大医,是不是会将这些贫民放在心上呢?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一种方法,如同张佑所说的,可以简简单单洗个澡就可以不得天花,那该多好!
在这一瞬间,李言闻居然无比盼望自己和张佑的对决,可以以自己的失败而告终。
李言闻的信从张鹏的手中,递到了把守西子庙的将官手中,将官迟疑了半晌,最终还是决定将这封信递交给了自己的上级。
第二天一早,这封信出现在了县衙之中。
宋兴文紧紧皱着眉头。
“这一封信是郎中李言闻所写!”一旁的下人先开口,并将那封信拿起,递给宋兴文。
宋兴文接过信后,徐徐展开,随后叫人唤来县丞。
“你怎么看?”宋兴文的目光虚无,好像什么都没看见,又好像什么都看见了。
“以下官所见,这封信中不免有夸大其词的成分!”沉默了半晌,县丞慢悠悠地说道:“那西子庙所居住的,都是些无赖子,叫花子,平时便在县城中到处乞讨惹事,吃的又不洁净,难免染病。如今既有军兵把守,想必不至于为祸。”
“李言闻的意思是,要县衙派钱派粮!”宋兴文看了一眼县丞。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县丞慢悠悠地说道:“这些人,自然是该救的,可是一则如今县衙府库空虚,早已拨不出银子,二来下官只怕此例一开,日后祸患无穷!”
“你所言极是!”宋兴文也连连点头道:“似这等人,平素里无半点用处,若是此例一开,日后天下之大,哪里出了事情都要我们管,朝廷便有再多钱粮,也是不够啊!”
“只是……”他抬眼看了一眼县丞,才道:“只是如今县城之中人心惶惶,都念着这事呢,若是县衙不管,只怕民间会有所非议,如此一来,只怕是……”
这事明摆着,要管,县衙没钱。不管,只怕县令要挨骂。
“罢了罢了!说到底都是皇上的子民!子民啊!我们身为一方父母官,还是要顾及一下的。县丞啊,这事就交给你了!不就二十天的粮食吗?再找一找,我就不信,我们县衙差这些银子。”
“是!下官这就去办!”县丞微微睁开眼睛,颤巍巍站起身来,向宋兴文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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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楼内。
“张大哥,据说那西子庙里如今是要吃没吃,要喝没喝,要是朝廷不拨钱粮,只怕再过几天就要出事了!”小九左右看看,眼见只有张佑和溜子几人在场,小声道:“我听说,如今县城之中的一些有钱人家已经暗中出城了,只怕万一有一天,那西子庙闹起来,到时候天花可难免传的到处都是,那可是要命的恶疾啊!我以为,张大哥也要早做打算才好!”
“哦?”张佑冷冷看了看小九,冷笑道:“你这厮当我清华池是吃素的吗?”
说完便抬脚朝小九的屁股踹去。
其实这些事情,张佑心里早就知道,那日去府衙也并未见到佟大人,只道佟大人前往杭州向上级汇报天花疫情去了,还未归来。而张佑也打听清楚了,围困西子庙的也并不是府衙的衙役,而是奉朝廷命令派出的卫所官兵,并直接由山阴县协助调度。
小九一愣,脸上一阵尴尬,对于自家这位掌柜这开浴池骗钱的把戏,小九心里那是佩服的不要不要的,可要说靠洗个澡就能防天花,小九那是根本就不信。
张大哥,难不成骗人骗到连他自己都信了?
“张大哥,小九可不敢!”小九脸上挂笑。
“哼?你不敢?”张佑脸子往下一放,笑道:“我记得你也在清华池中洗过澡的吧?”
“是,十日前,承张大哥的恩典!”小九赔笑道。
“既然如此,我现在派你去西子庙走一趟,你肯去吗?”张佑微微一笑。
“啊?!张大哥饶命啊!”小九两腿一软,跪倒在地,玩命磕头。
“嘿嘿,你这厮倒也老实!”张佑心里有些郁闷,不要说李言闻了,便是自己身边的员工也不信自己的话,我张佑的话真的就这么不可信吗?
“张贤弟,我愿去!”旁边,唐寅大声道。
“不错不错!”张佑愣了片刻,但还是很开心,到底是自己的偶像,前些日子唐寅在自家清华池中洗过澡的,虽然当时这他处于昏迷状态,可还是亲眼看着小九等人拿了那些沾满了牛痘痘液的破衣服在他们身上擦来擦去。
“小九,你看看,我唐兄就信我!”张佑忍不住要炫耀一下。
“额········贤弟啊,其实我也不信清华池里洗个澡就能防住天花!”唐寅憋了半天,鼓足了勇气说道。
本来他是信的,可是自从前听了张佑的高见之后,他也觉得,这牛奶洗澡防天花的事情,十有八九不靠谱。
“只不过那李言闻不过是名医者,居然肯冒如此大的风险去西子庙,我读圣贤之书,岂能于此时落于人后?”
张佑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天然居的暖阁里,灯火通明。
偌大的暖阁里,只有胡常以及胡平这些亲信。
胡平面露难色,望着胡常。
“掌柜的,今年年景不好啊,怎么这事是一档子接着一档子,当真是不叫人过日子了!”胡平哀叹连连,今年对于天然居来说实在不是个好年景,自从年初张佑来到如意楼之后,便是诸事不顺。
如今山阴县周边又起了天花恶疾。
昨天刚刚接到消息,城里的的郎中果然去了张佑的清华池,可不但没有揭露张佑的把戏,听说还喜滋滋进去洗了个澡。
而且据医馆的张郎中回来报告说,那去洗了澡的李言闻居然主动请缨去了西子庙。
这事不寻常啊!极不寻常!
“难道张佑的法子当真有用?”胡常眯缝着双眼,头脑中却在快速思索。
人啊,就没有不怕死的,不然为什么世上这么多人修道呢!
住到深山老林里,要吃没吃,要喝没喝,图的是什么?
还不是成仙之后长生不死,可以随便大吃大喝?
可那从未生过天花的李言闻居然主动请缨去了天花恶疾泛滥的西子庙,这是谁给他的勇气?
答案或许只有一个,那就是,张佑的法子管用!
胡常倏地睁开眼睛。
这是要自己的命啊!
想当初,自己在山阴县城之中,那可是数一数二的大商贾,可如今这如意楼不仅在餐饮方面远超了天然居,更何况这又冒出个清华池。如果张佑的法子真的管用,那就不是一个人的问题了,一个浴池一天可以供几百个人洗澡,相比之下,张佑简直是在世人面前狠狠抽自己的耳光!
不行,这样下去,绍兴府虽大,又岂有我胡常的立足之所?
第九十章 粮食少一半
胡常的眼睛眨了眨,看向胡平。
“这事你怎么看?”胡常慢悠悠地说道。
“回禀掌柜的,我想,这天花恶疾的出现对我们那是大大的不利,出了这等事,我们的生意必将大受影响,可我想,从来福祸相成,咱们要想个法子将这事转祸为福,才是上策!”胡平恭敬答道。
“嗯,你继续说下去!”胡常对胡平说道。
“前些日子张佑刚刚开了清华池,满大街嚷嚷能治疗天花,这没过多久,那西子庙附近就爆发出了大规模的恶疾!这,是不是太巧了!”胡平话说到一半,便不再说了。
“你是说,这天花恶疾是张佑引起的?”胡常就是一愣。
“嘿嘿嘿,我可没这么说!”胡平微微一笑,道:“这世上的神道多了去了,既有神佛菩萨,也有各路妖邪恶鬼,世上想祭祀恶神邪神作奸犯科者所在多有,远的有汉武帝时的巫蛊之乱,据说现在还有一个什么痘神娘娘庙,说不定张佑便是做了什么不法的勾当,祭拜淫祠,引来世上恶疾,借此行骗,大发横财!”胡平嘿嘿一笑,道:“这些话自然不必你我来说,这世上的事,多的是空穴来风,只要咱们放出去一点点风声,过不多久,自然会有人添油加醋,将此事说的有鼻子有眼,你便是听了想不信也不信!”
愣了半晌,胡常才点了点头,摇头赞道:“你小子这条计,当真是毒辣异常啊!这简直便是莫须有的罪名,叫人根本无从自白,只要这句话放出去,那张佑不死也要脱层皮!”
胡平笑道:“此计最妙就妙在流言无踪,空穴来风,便是有人想追查,到最后也是一场空!”
“依你所言,已得了有无相生的妙义了!”胡常微微一笑,继续道:“只是,兵法有云,以正和,以奇胜!你这条计算得上是一条奇计,可面对如此天灾,我们若是不闻不问,那便是我们的不是了!”
“胡平!”胡常挥了挥手,将胡平叫到身边,道:“你明日便去准备准备,以我们天然居的名义去开一场法会,务必声势要大些,意图也要明白,便是驱除邪祟,赶走天花恶疾!同时去城外开两个粥棚。”
胡平闻言却满脸不解,道:“掌柜的,这黑锅让那张佑来背也就是了,咱们为何要去蹚这趟浑水?倒是咱们办了法会,这恶疾若是不停,反而流行开来,只怕人家都会骂咱们了!”
“怕什么!”胡常微微一笑,随即叹了口气,道:“胡平啊,我始终要你多看书,多看书,你就是不听!从古到今以来,这世上的大疫病多如牛毛,老子有云,大病过后,必有凶年!可哪一个疫病不会过去呢?突然而来,突然而去,又有谁说得清楚?你只管是去办法会,若是不成时,世人自然怪天怪地怪旁人怪自己,若是运气好,当真好了,我管他是张佑的功劳,还是天功地功你功我功,全是我天然居的功劳,懂了吗?另外你再去县衙与宋县令知会一声。”
“是,我懂了。”胡平正准备快步而去。
胡常却叫住了他,正色道,“还有啊,胡平,你那条计策,可以开始了,注意,要小心点,不要漏了马脚!”
“好!”胡平躬身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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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如山,岁月如梭,不能坑爹的日子一晃而过。
李言闻脸红脖子粗的,手抖个不停。
这些年来,李言闻一直想的都是如何救人,可今天,李言闻居然动了杀人的念头。
他手里紧紧握着药袋,好像那是一把可以杀人的刀。
三天以来,李言闻不眠不休。
这三天以来,李言闻俨然成了整个西子庙的主心骨。
有人发了天花要来找他问诊,有人死了尸首如何处置也要来问他。哪家粮食吃光了,断炊了也要来找他。
按理来说,一天前府衙派来的郎中应该都到了,可现如今却一个也没见着。
这三天以来,李言闻没合过眼,没吃过东西。
大明朝疆域万里,达官贵人无数,可如今,在西子庙的众多百姓眼里,李言闻就是官府,就是大家过不下去之后的最后一丝希望。
可是如今,李言闻感觉自己撑不下去了。
张鹏等人很努力,很帮忙。
西子庙的百姓很听话,让不出门就不出门,甚至家里有人死了,大家也只是偷偷抹眼泪,连大声哭泣的人都不多。
连续三天,西子庙范围内出现天花的人数慢慢下降,这是好事,但是同时,最令人担忧的事情也出现了。
西子庙里已经出现了一百余户断炊的情况。
如果今天再没有粮食下锅,那么那些断炊的百姓一定会四散奔逃。
一想起这个场景,李言闻就浑身发冷。
这三天里,李言闻写了十余封求援信给县衙,如今,县衙的粮食终于来了!
李言闻低头看看手里的文书,抬头看看对面的粮食。
文书上说,有五千斤粮食!可是李言闻一眼看过去,那些粮食最多只有一千斤。
“李郎中,签字吧,你只要签字接收,这些粮食就是你的了!”带队的衙役剔了剔牙齿,吐出一条肉丝来。
“签字?这粮食有五千斤?”李言闻紧紧握着双拳。
没见过猪肉,李言闻还是见过猪跑的,不但见过猪跑,李言闻还见过猪跑着跑着就变成了狗,然后跑着跑着就变成了老鼠,再跑着跑着,就没了踪影。
“有啊,五千斤,只多不少!”带队的衙役摸了摸滴流滚圆的肚子。开心的张开了大嘴。
这年头,买卖越来越好干了,赚钱越来越容易了啊!
原本吃个空饷,一年一个人头也不过是几百斤粮食,还要求爷爷告奶奶,防这个防那个,有时候遇到了朝廷派员下来查验,还要拿出一块肥肉分给别人。
可今天,这账面上的五千斤粮食,到了自己手里,只剩下一千斤,自己一转手,便拿了四千斤。
他看了一眼李言闻,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丝的不耐烦。
这等人他见的多了,口口声声说什么朝廷,叫什么皇上,可是这衙役很确定,这郎中豁出性命来进了西子庙,为的一定是荣华富贵,光宗耀祖。
“兄弟啊,当着明人不说暗话!”那为首的衙役将李言闻拉到一边,道:“不瞒你说,这账面上五千斤粮食,可是到了我这,只有三千斤,你看看,手底下多少弟兄要吃饭的,我拿两千斤不多吧?我大致看了一眼,这里还有一千斤左右的粮食,你签个字,然后拿去五百斤差不多了,剩下的你一句话,是折现啊,还是给你送到老家去?”
“我实话说,这钱你拿的心安,不用担一点心事,你想啊,这粮食,从上到下都有人拿,即便是上面查起来,自然有人摆平!”那衙役嘿嘿一笑,又拍了拍李言闻的肩膀。
“且慢!”李言闻强忍心中的愤怒,道:“这西子庙里里外外,有一千多口人,再过两三天,只怕全都要断炊了,这粮食,你们都拿去了,里面的百姓吃些什么?你说这钱拿的心安,我倒要请教,你可有良心?如何心安!”
“切!”那衙役不料李言闻讲起大道理来,脸色一变,袖子一甩,怒道:“你这厮不识好歹,听不得好人劝。这大明朝上上下下多少人,哪年不饿死个三万五万?又不见天塌地陷,有什么关系?老子实话告诉你,今天,你要是想要这粮食,就老老实实签字,如果不签字,我告诉你,一粒粮食你也休想拉走!”
“你……”李言闻气得浑身直抖,骂道:“你这害民的贼,不怕我写信去告你吗?”
“嘿嘿嘿!”那衙役一阵冷笑,道:“告吧,随你去告,本官还怕你不成!”他眯着眼睛,捋着胡子,一脸轻蔑地看着李言闻,笑道:“李郎中,我晓得你是城里是有名的郎中,你是救人性命的,你以为这满朝上下受了你的恩惠之人甚多,要扳倒我一个小小的官儿,不过是一封信的事情,可是你要知道,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你虽然救过很多人,可是你这封信,却是断了更多人的财路。你救了人性命,却又杀人父母,你说人家会帮你吗?再说,这西子庙周围,都是我的人,没有我一句话,一只苍蝇也休想出去。便是老爷不和你计较,随便你去告,三五日也是他,三五十日也是他,到时候只怕西子庙里的百姓,都给你饿死了!”
第九十一章 李言闻的无奈
“你……你……你……”李言闻气的身子直晃,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衙役其他说的且不论真假,最后这一句话,却是实实在在的。
所谓官官相护,便是这衙役不来为难李言闻,这封信上去,到了真正管事的人那,只怕没个十天八天是不可能。
可是,不要说十天八天,便是三五天里,这西子庙的百姓估计就会有人被饿死了!
可是,李言闻心里明白的很。
自己如果在这文书上签字,那就证明自己在接收粮食的时候,已经确定了这就是五千斤粮食。
也就是说,如果事后闹起来追查起来的话,所有贪墨过这些粮食的人全都不会有任何问题,背锅的人只有一个,就是他李言闻。
好一条毒辣的计策啊!
李言闻此刻简直欲哭无泪,以前一直觉得,只要自己行得正做的端,便是天王老子也奈何不得自己。
可是现在,明明救人的是自己,可为什么这黑锅却要由自己来背?
李言闻有心不签,回头看看,不远处,几个西子庙的百姓正盯着那一车车的粮食不住咽着口水。
“罢罢罢!我签就是了!”李言闻袍袖一挥,眼泪已是夺眶而出。
可是现在,明明救人的是自己,可为什么这黑锅却要由自己来背?
“李大哥,您这样,值得吗?”烛光之下,张鹏看了一眼李言闻,问道。
他目前是整个西子庙里最接近李言闻的人,从第一次看到李言闻不顾自己的性命安全,直闯西子庙,张鹏就从心里佩服这个只比自己大几岁的人。
可是,今天发生的事情,让张鹏也有些迷茫了。
有些人,把自己的清白名声看的比命还重要。
可是如今,李郎中居然签了五千斤粮食的接收文书,张鹏自然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哎!”李言闻长叹了一声,不过二十岁的年纪,这十几日来,李言闻仿佛苍老了几十岁。
“你觉得值得吗?”李言闻没有抬头,依然奋笔疾书,却是反问了一句。
“老实说,我觉得不值得!”张鹏抖了抖身上的灰尘,身子靠着装粮食的麻袋,伸直了腿,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道:“不是我说,李大哥!”
张鹏从麻袋上寻到一根草棍,塞进牙齿缝里含着,嘴上含混道:“李大哥这般辛苦,有谁念您一句好吗?医馆的那些人恨不得你死,外面那些卫所的官军,也一心想着从你身上榨些油水出来,至于你李大哥能不能治好这西子庙的天花恶疾,又有谁在乎?”
“您大概以为,你这般辛苦,西子庙里的百姓们必然念您的好!可是啊,我这两天走街串巷,可听到他们怎么说了,他们都说您是为了升官发财才来的,还说您贪墨了朝廷赈济的粮食。”
“哎!”李言闻又叹了口气。
他毕竟不是圣人,在受到人误解的时候也会伤心难过。
“您可能觉得虽然有人说您的坏话,不信任您,可那么多西子庙的百姓,大部分肯定都是好的!”张鹏嘿嘿一阵冷笑,道:“李大哥,不瞒您说,我觉得您还是太乐观了!老实说,这世上的事情太残酷,大多数事情不过是买卖罢了!就好像说世人都喜欢好人,可是都不喜欢做好人,为啥呢?就好像有个包子,啥是好人,就是把包子给别人吃了,这就叫好人,为啥大家都喜欢好人呢?因为大家都希望有包子吃,为啥大家都不喜欢做好人呢,因为大家都不喜欢把自己的包子给别人!突然有这么一天,有个傻子出现,推了满满一车包子,见人就给一个,你说大家能不喜欢他吗?能不说他好吗?这上嘴皮一碰下嘴皮的事,不用花一个大钱,不过说句好话,这买卖多划算啊!可是一旦你的包子没了,你觉得还有人会搭理你吗?”张鹏说着说着,开始吧唧起了嘴,过了一会,发出了沉重的鼾声。
可是李言闻却再也写不下去了。
张鹏说的每一句话都没错,都深深的击中了李言闻的内心。
如果不是张鹏睡着了,李言闻简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张鹏了。
是啊,自己这样做到底值得不值得呢?
自己看到的大部分人,都是一副可恶的嘴脸。
不管是那些医馆里没什么本事又想着好处占尽的郎中,还是那些满嘴甜言蜜语,客套奉承,转眼就不认人的患者。
即便是如今西子庙里这些要靠自己救命的百姓,他们真的是敬重自己吗?如果有一天,县衙真的追究自己这五千斤粮食的事情,那时节,自己需要这些百姓站出来说话的时候,他们肯为自己承担风险而站出来吗?
李言闻一点把握也没有!
抬头,遥望明月,李言闻一阵心酸。
以前李言闻很少思考这样的问题,可是如今明月当空,月光如水照下来,照得他心里一片雪亮,李言闻终于明白了。
那是一种发自于自己内心的情感。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正是这种推己及人的恻隐之心,使得他无法漠视任何一个人的痛苦。
或许那些痛苦和他根本八竿子都打不着!
或者那些他所担忧关怀的人这辈子他都见不到!
这些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在他李言闻的心里,时时刻刻惦记着关心着这样一些人。
他写完了一封信,拿出信封,将信装好。
这一夜,李言闻写了几十封信,收信之人不是名臣大将,便是富商巨贾。
这些人,或者这些人最重要的亲人,都曾经是李言闻的病人,当初,是李言闻将他们一个一个从阎王手里拉了回来,当时,他们一个一个跪在李言闻的面前痛哭流涕。
现在,李言闻的请求只有一个,希望这些人买些粮食来,救济西子庙的百姓。
西子庙的百姓到底会不会在未来站出来为我李言闻说话根本就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李言闻要对得起自己,夜深人静,扪心自问时,无愧于田地!
李言闻将信件整理好!
第二天一早,张鹏带着信件出门去了,李言闻在门前送行。
现在最重要的甚至不是药品,而是粮食!
在坚决的隔离之下,西子庙已经连续三天没有出现新的天花病人了。
可是这三天里,坊间的流言越来越多,越来越离奇,甚至有流言说朝廷为了防止天花扩散会一把火将整个西子庙付之一炬!
只要有粮食,一切就都好办!
可是,三天之后,李言闻到底是失望了。
斯人独憔悴!
三天,不要说一粒粮食,连一个字的回信都没有!
李言闻微微叹了口气,晚上,一盏灯光之下,又是彻夜奋笔疾书。
这一次,收信人变成了李言闻的各路朋友,其余所有能想到的朋友,李言闻全都写了一封信!
肉食者鄙,不足与谋!
可我李言闻这几年下来,还是有一些可以托付的朋友的!
虽然粮食不一定很多,可能解燃眉之急已经很不错了!
可依旧没用!
第四天晚上,李言闻已经顾不得自己的脸面了,所有他能想起的人,哪怕只是一面之缘,李言闻也写了一封信!
到了最后,李言闻闭目思索,想想自己到底还有哪个认识的人没收到自己的信。
突然,他睁开了眼睛。
“张佑!”
李言闻抬笔写到。
李言闻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他的脑海中已经出现了张佑收到这封信时候的模样。
这个无赖肯定会拿着这封信无情的嘲笑自己一番,然后将这封求援信扔进垃圾堆。
第九十二章 大赚一笔
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希望,李言闻都不会放弃。
说不定张佑这种家伙会为了更大声的嘲笑自己而捐出那么一点点粮食来!
事到如今,他李言闻的面子,尊严,根本就不重要。
重要的是,能够募集到足够多的粮食,能够使得西子庙的百姓度过眼前的危机。
只要粮食到位,就可以验证自己分散隔离控制天花传播的想法了。
虽然这还离根治天花有万里之遥,可与现在这般面对天花毫无还手之力的情况来说,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不知道多少人会因为自己的发现而有活下去的机会。
想到这里,李言闻揉了揉红肿的眼睛,继续写下去。
················
“你可真行啊!”如意居大宅里,唐芸的嘴都合不拢,很满意地看着手里的钥匙。
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张佑这清华池不仅将之前投入的本钱赚回,还足足多还了一倍。
第一时间,唐芸就将所有的银子装进了箱子,锁了起来。
张佑觉得很开心,自从李言闻来过自家的清华池闹事之后,自家的生意不但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而且莫名其妙的好了起来。
应该用火爆来形容才对。
李言闻本来就是城中小有名气的郎中,眼看着来我这找事的,没想到张佑几句话说过,李言闻居然就高高兴兴进去洗了个澡,而且二话不说,转头就走。
更为夸张的是,李言闻离开没几天,居然就自告奋勇去西子庙给那些叫花子、流民们治天花去了。
坊间有流言,传的有鼻子有眼的,说是李言闻这辈子都没出过天花,可他之所以敢去西子庙冒险,靠的就是张佑清华池给的底气。
这话也不知是从哪传出来的,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可是这头一起来居然就没完没了了,一时间,整个山阴县城都嚷嚷遍了。
西子庙里天花肆虐,据说已经死了很多人了。
命只有一条,便是福根深种的和尚道士这时候也不敢大意,一个个只求今生不求来世,换了俗家衣服来清华池洗澡。
不得已,张佑只好忍痛祭出了两大法宝,第一限号,每天限号一千人,来晚的明天请早。第二涨价,清华池如今一票难求,张佑大笔一挥,票价翻了个跟头,五两银子一次。
本来张佑还心里惴惴不安,唯恐没人买账,可是没想到他这种做法居然进一步坚定了大家的想法。
如果不是真的有用,如果不是真的在牛奶里添加了千年老山参、万年灵芝和成型何首乌的话,价格怎么会这么高!
一分钱一分货的道理大家都是知道的。
每个到清华池洗澡的人都会从早到晚的泡,玩了命的捞出草药在身上搓,然后穿上那破不拉几、满是牛痘脓液的衣服无比虔诚地跪拜三清,跪拜当今天子的牌位。
有些人财大气粗的土豪还买了月票天天来,结果来了半个月,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也有力气了,回到家里,连家里的娘子也夸这钱花的太值了!
便是这般高价之下,清华池居然是一票难求,而且还催生出了票贩子这一新生行业。
如意楼的员工们如今出了门个个倍儿有面子,只因为如意楼的员工们有内部优惠,每个月两张免费的洗澡票。
这是当初清华池困难的时候,小九发挥了他的聪明才智想出来的主意,当初因为这个主意,小九没少走夜路挨砖头,可是现在好了,小九的威信直线上升,俨然成了张佑的第一亲信。
两张免费的洗澡票在黑市上便是三十两银子!
那已经是很大一笔钱了!
只不过,近水楼台先得月!
一千张门票那是有数的,能拿到票,转手就可以在黑市上赚差价!
洗澡的人越来越多,相比较之下,但眼下牛场的牛奶却没办法运送过来。
来的人多,这些人往往又要在包家浴池里洗个够本,一两个时辰泡下来,那白牛奶也变成黑牛奶了。
本来包家买来的牛奶,两个时辰换一次也就刚刚好,可是现在对于牛奶的需求一下子大了很多。
小九在挨了张佑几脚之后,突然变得机灵了起来,虽然现在每半个时辰就要换一次牛奶,可居然还有余富。
偶尔也会有那不开眼的客人说这张佑的牛奶味道不如之前醇厚,小九便会一脸肃然的告诉他,没错,如今这里添加了更为珍贵的水牛奶。
钱似流水般流进来。
“哎!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啊!”张佑摇头苦笑,世人莫不趋利避害,不管这利是来的正来的邪,只要有利可图,便一切都无所谓。
突然,张佑想起了李言闻。
李言闻可爱得多,自家生意这么好,可以说有李言闻的一份功劳啊。
包大农正想着呢,只听门外小九手拿着一封信跑了进来道:“张大哥,刚才外面来了个军汉,说有一封给您的信!”
“哦?”张佑接过来看了一眼,不由得微微一愣,这写信来的人,居然是李言闻。
“什么?李言闻来信了!”还没等张佑说话呢,身后唐寅已经冲了过去,将那信接了过来,递在手里。
张佑砸吧砸吧嘴,看了看眼前这信封,心里有点苦涩。
李言闻的事情他早就听说了,据说在西子庙里是老鼠掉到灶坑里,又窝火又憋气。
做一个好人,根本就不像小说电影电视剧里那样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几十年待字闺中的小姐看了这好人一眼便两眼放光寻死觅活非你不嫁!
这世上的好人,根本就是给那些坏人背锅当垫脚石的最好材料。
张佑虽然自己不算啥好人,可是面对李言闻这种脱离了低级趣味的灵魂,还是觉得有点自惭形秽。
再说,这李言闻怎么突然给自己写信呢?
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在信里大骂自己无赖,大发国难财,第二种么,就是李言闻已经发现他已经具备了对于天花的免疫力,所以来信夸赞自己!
第二种可能性几乎为零吧!
无论张佑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毫无疑问就是李言闻讨厌的那种人。
但张佑还是将信打开看了一遍。之后,陷入一阵沉思。
··················
西子庙门口,李言闻拄着拐杖,手抚胸口,不住轻轻咳嗽。
李言闻已经三天水米未进了,不是他急的吃不下饭,而是西子庙已经断炊了。
之前的几天,西子庙里最穷的一些人家便已经断炊了,但是大家都听说了,说李郎中正向朝廷上书,又写了很多信。而且朝廷之前也给拨了一千斤粮食,以后还会接着拨,而且听说李郎中在官面上面子还是有一些的,见了他的信,一定在周济粮食的。
大家就在这样的希望里忍着熬着,盼着等着。
李言闻自己不舍得吃的粮食,都进了西子庙百姓的嘴里。
这几天很缺粮,但是奇怪的是,大家的胃口好像好了很多,每个人见了粮食都像不要命一样,无论李言闻如何劝大家要爱惜,可是浑没人当一回事,就好像吃了这一顿就没了下一顿一样。
实际上,就是这么回事。
谁都不知道下顿饭什么时候吃,有吃的时候便多吃两口,能多挨上一口也是好的。
当麻袋里的最后一滴粮食也进了肚子,所有人都明白了一件事,留在西子庙,不病死,也会饿死。
如今整个西子庙都被官军围住了,只有一条河可以通往外界。
一条消息在西子庙的百姓里悄悄流传,到了午夜,除了街口站岗放哨的斥候外,所有的官军都会睡觉,到时候蹚过那条河就万事大吉了。
那个什么李郎中说的什么天花会传染,会死很多人的鬼话与咱们有什么相干?纵然这天花传不出去,西子庙里的每个人也一样要死!
横竖自己要死,不如搏一下,就算要死,拉上几个垫背的也好。
第九十三章 人心难测
你不把老子的命当一回事,老子又何必管你的死活。
至于那李郎中,在几天之前,所有人都把他当圣人,因为除了圣人,没有人愿意在这个时候进到西子庙来救人。
可是现在,所有人都觉得李言闻要么是个骗子,想着欺世盗名,捞些本钱回去升官发财,或者根本就是为了贪墨那粮食来的,要么觉得李言闻不过是个傻子。
李言闻拄着拐杖,看着太阳的余晖一点点消失在眼前,万事万物都被笼罩在了黑暗之中。
“李大哥,吃点东西吧!”张鹏从怀里掏出半个邦邦硬的粗粮饼子,递给李言闻。
“你吃吧,你还在长身体,要多吃些!”李言闻抿了抿干涩的嘴唇,眼睛望着路口的方向,那条大路又直又长,现在虽然是傍晚,但如果有人来,李言闻就一定看得到。
“别等了,李大哥!”张鹏伸手扣下了一小块饼子扔进嘴里,用口水慢慢的浸润着,然后慢慢咀嚼。
“不会有人来了!更不会有粮食!”张鹏细细嚼碎了干粮,咽了下去,这才皱眉说道:“我去送信的路上,来来回回也听到些消息,李大哥,你救过的那些人,不是拿不出这点粮食,而是不敢得罪宋县令!”
“宋县令?”李言闻就是一愣,自己是在西子庙救这些无辜的百姓,怎么就牵扯上宋县令了?
“听说这西子庙的事,是交给宋县令办的,而那几千斤粮食,都进了上上下下的官儿的肚子里了。”
张鹏把最后一块干粮也咽下了肚子,道:“我还听说,这西子庙里的人,都必须死,而且,很有可能连你和我,都得死!”
他看了一眼李言闻,黯然道:“你死了,那几千斤粮食的事情便死无对证了,而我,所有的一切我都看到了!”
他伸手一指这西子庙左近的窝棚,道:“这些人一死,所有人都会长长出一口气,县城里的百姓再也不用担心这西子庙里的天花会传出来,那些贪墨了粮食的人,再也不会担心有人来翻这一笔旧账,听说现在这里的地很值钱,这一片地盯着的人也不少呢!一束火把,一阵刀枪,不过几个月过后,就不会有人记得发生在这里的一切。”
张鹏语气平静,神情淡漠,好像在说的根本是一件和他无关的事情。
可是张鹏的话却如同一记一记重锤敲在了李言闻的心头。
自己行医数载,活人无数,可是到头来,需要人帮忙的时候,居然是没有一个人敢出头,没有一个人敢拿出一粒米来帮助自己!
李言闻眼睛里的火焰渐渐暗淡下去,他终于知道,凭借自己的一点力气,根本什么也改变不了。
不远处,黑暗之中,有几户人家的房门悄无声息的打开。
几十人如同幽灵一般的走到街上,他们行色匆匆地看了一眼李言闻和张鹏,没有半分表情,如同行尸走肉般地朝着岸边走去。
“张鹏,我有一句话要问你!”李言闻拄着拐杖,站了起来,艰难道。
“李大哥,您说!”张鹏年轻的脸上居然有了一丝沧桑的味道。
“这几天以来,你说的那些都没错,或许错的真的是我,这世上的事,或者真的如你所说,都是交易而已,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那天你会主动站出来帮助我!”
沉默半晌,张鹏的眼角忽然有了泪光,他淡淡道:“那时候,我在想,或者有了李大哥这般人,这世道就会不一样吧!”
“哈哈,哈哈哈!”李言闻忍不住纵声大笑,泪水却已经挂满脸颊。
“姓李的,给我把嘴闭上,不然爷爷弄死你!”黑暗之中,传来了一阵阵低声的威胁。
“今天,不管你们是谁,不管你们要将我李言闻如何,我是绝对不会允许你们走出西子庙的!”李言闻从身边的火炉里抽出一根正在燃烧的木材作为火把,往前走了几步。
黑暗中的人们似乎惧怕火光。
在黑暗之中,他们可以为所欲为,就算真的要了李言闻的命,在他们看来也没什么。
他们本来就是贫贱之人,自己很少给旁人当做人,他们自己也很少将自己当做人。
在这个世道上,想活下来,就不能做人!
可是,只要在火光之前露了脸,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每个人都怕自己会被旁人出卖,所以火光一到,所有人都是一副怯生生人畜无害的样子。
李言闻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时候他已经顾不得害怕天花了,就算如今他染上天花,死的也不过是他李言闻一个人,可是这花西庙里的人若是流散了出去……
李言闻的眼前出现了一副一副堪比地狱的场景:无数人染了天花后在痛苦哀嚎之中死去,一座又一座新坟茔在旷野中叫人头皮发麻,路边有人走着走着就突然断了气。
天花如同洪水一般,流遍了整个大明朝的每一个角落。
李言闻打了一个寒颤。
“老乡们,你们快点回去,别出来到处走,会染上天花的啊!”李言闻大声招呼,张鹏叹了口气,也过来帮忙,只可惜街上的人影却是越来越多。
“乡亲们,我已经给县衙写信了,我还给我的很多朋友们写了信,大家再忍耐忍耐,明天,粮食一定会运来的!”李言闻声嘶力竭,扯着脖子喊道。
“我们已经饿了三天了,如果再等下去,我们就再也没有力气度过那条河了!”黑暗之中,有人小声说道。
黑暗之中,一道又一道房门打开,一群群黑影出现在大街上。
黑暗之中,这些人看不清面目,只听得到他们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李郎中,你就放我们一条生路吧!今晚没月亮,那些当兵的都睡觉去了,明天月亮一出来,我们是也跑不了,都要饿死在这!”黑暗之中,一个妇人抱着一个婴儿走上前来。
李言闻稳了稳心神,没有退后,看着那妇人怀里睡着了的孩子。
那孩子饿的面黄肌瘦,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李郎中,都说医者父母心,你看,我家的娃儿就要饿死了,如果今天我们逃了出去,明天我们就可以到街上要饭,我家娃儿就不会死了!”妇人满面的悲痛,举手投足间,脖子上露出了一片丘疹。
是天花!
李言闻的身子摇了摇,咬了咬牙齿,摇头道:“大嫂,你已经得了天花了,你只想着你的娃会不会死,却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们出去了,天下千千万万的娃儿怎么办?”
“怎么办?我管他们怎么办?我的娃儿,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的,没受过旁人一点恩惠,他们既然没有恩惠给我们,为什么我们宁可饿死也不奔一条火路!”火光之下,妇人的面色狰狞。
“我不管你们怎么说,总之一句话,我决不允许你们走出去!”李言闻心里无比痛苦。他知道那妇人说的没错,他也知道要这些穷人们饿死在这里去保护那些不相干的人,对于他们来说太过残酷,现在摆在李言闻面前的有两条路,第一条是牺牲这些西子庙的穷人们保护天下人。
第二条路是牺牲天下人的安全给这些花子一条活路。
不管是走哪一条路,李言闻都知道,日后自己只能终生活在悔恨之中。
李言闻痛苦地闭上眼睛,不去看那些人,只有如此,这些人在他的心里才会变成几个简单的数字,而西子庙外,有三百万三千万人!
过了半晌,李言闻终于睁开了眼睛。
第九十四章 绝望
原来,生命有的时候不过只是数字。原来,有的时候,根本可以不问对错,只问数字。
眼前的每一个人都不该死,只要朝廷按时足量的发放了粮食,这里的绝大多数人就都可以活下来,可是……
一切都没有假设!
李言闻长长叹了一口气,进入这西子庙之前,他心里以为,在这西子庙之中,威胁最大的便是那天花恶疾,只要自己想好了办法,或许还有机会。
可是现在李言闻才明白,自己面对的最大威胁并非天花恶疾,而是世道人心!
黑暗之中,人头攒动,已经饿了好几天的百姓们拖着身躯朝着岸边走去。
任凭李言闻如何阻拦,所有人都看也不看李言闻一眼,而是选择从他身边慢慢绕过。
李言闻退后两步,叫道:“你们都给我听着,如果你们再不回去,我就要大声喊起来了!”他将手中火把一挥,指向西子庙茅草铺就的屋顶,道:“只要我这个火把扔下去,所有的官军就都会被惊醒,整个西子庙都会被照的雪亮,到时候你们谁也走不了!”
黑暗之中,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
没有任何声音,所有人都在静静地看着李言闻。
“李郎中!”
突然,黑暗的人群中发出一阵嗡嗡声,好像是无数个声音汇聚到一起:“你拿得到粮食来,你便是救命的活菩萨,你拿不到粮食,便是无用之人,可你要是想拦住我们,你就是拦路的石头,谁敢拦我们的路,必须死!”
李言闻眼角流下了泪水,来之前他就做好了感染天花恶疾而死的准备,可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死在这些自己拼了命都要救治之人的手里。
李言闻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只要这只手一松,就意味着西子庙百姓闯关图谋的败露。
以张鹏打听回来的消息来看,如果出现了这种事情,官军是铁定要出手的。
可是如果自己不松手!
难啊!
苍天啊,为什么做个好人这般难!
“李郎中!你看我的孩子!”
突然一个声音响起,紧接着刚才那妇人双手一抛,怀里的孩子已经朝着李言闻飞来。
李言闻一手拿着火把,另外一只手忙去接孩子,却见那妇人劈手将他手里的火把夺去。
那妇人一声惨笑,伸手在自己身上的丘疹上抹了一把,一把抓在了李言闻的手上!
李言闻一阵惊呼,“完了!”
这一刻,李言闻万念俱灰,自己的理想、抱负还未实现,看来是再也没有机会完成了!
不过,在这一瞬间,李言闻居然又想到了张佑,自己和张佑的较量终于有机会分出胜负了!
只是自己的胜利代价太过惨重!
“混蛋!”张鹏大怒,飞起一脚,将那妇人踢了个跟头。
“你们这些混蛋,你们的死活关李大哥什么事!可是他冒险来到西子庙,每天给你们这些人瞧病熬药,带来粮食给你们吃,你们的良心呢,让狗吃了吗?”张鹏大声呵斥道,脸上已然是泪水纵横。
“李郎中,你是医者,应该知道,这样一来,你肯定就会染上天花的,现在你应该知道了吧,你并不是圣人,你也会怕死,你也会想逃出这西子庙,哪怕只有一点点希望,哪怕天下人会因你而死,又有什么关系,对不对?”那妇人一阵惨笑,道:“来吧,李郎中,和咱们一起走吧,咱们只要安安静静的,就不会惊动官军,明早咱们就各奔东西,天花这东西虽然恶的很,可也不是一定会死人不是?说不定咱们运气好呢!我早就看明白了,呆在这里,迟早是死路一条!”
“算了!张鹏!”李言闻走了两步,将怀里的孩子递给了那妇人,拿出手帕擦了擦脸,惨然笑道:“关于天花的书,我看过很多,可是却从未真正接触过天花病人!现在,我终于可以亲自了解这一恶疾了!”
“李太医,您……”庞鹿再也忍不住,两行泪水夺眶而出。
黑夜之中,人群慢慢蠕动,朝着河堤而去,虽然缓慢,却是无比坚定。
“完了!”
李言闻闭上眼睛,此时此刻,他的心里没有一丝一毫为自己而担心,他知道,本来已经接近被控制住的天花恶疾,经过今晚的人群聚集之后,已然在这千人里悄无声息地传播了开来,而只要这几千人走出西子庙,便是数千尊要命的瘟神。
人力有时而穷!
本来,李言闻一直坚信人定胜天,可是如今,他从内心之中感受到了无边无际的绝望。
突然,李言闻想起一件事来。
“张鹏!我有件事拜托你!”李言闻艰难道,这几天他日夜不得休息,近三天来更是水米未进,全靠着一股精神在支撑而已,可是现在,他再也支撑不住了,有些后事,他必须要交代。
“这些是我这些天的著作!”李言闻从药袋里拿出一沓文稿来交给张鹏,道:“你如果能活着走出这西子庙,就将我这些文稿交到一位张佑的手里,他一定知道怎么办!”
“张佑啊张佑,想不到我李言闻居然会栽在你的手里!”李言闻一阵苦笑,道:“可是,即便我李言闻命丧黄泉,也要揭穿你的把戏,让你不能再招摇撞骗的害人!”
“是,李大哥,我明白了!”张鹏已然泣不成声。从那天第一次见到李言闻,张鹏就被李言闻这种舍身救人的勇气所折服,所以才肯跟着李言闻进西子庙,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居然是这般收场。
“张鹏,可惜你我缘浅,不然我很想收你做个兄弟呢!”李言闻伸手抚摸张鹏的头顶,低声道。
“李大哥!”张鹏擦了擦眼泪,站起身来,噗通跪倒,一个头磕在了李言闻的面前。
“快起来!”李言闻喜极而泣,没想到自己临死之前,居然还收了这样一个好兄弟。
“李大哥,你会没事的!你说,你还有哪些人要送信,我这就去!”张鹏抓住李言闻的手掌轻轻摇晃。
虽然相处时间不长,可是在张鹏心里,早就将李言闻当做了自己的兄长!
“来不及了!”李言闻无奈的摇摇头,这么多年来,无论面对的是何等凶险的病情,李言闻都不曾放弃过希望,可是这一刻,他真的绝望了。
黑暗之中,西子庙的百姓们已然到了河堤边,便是直接纵身一跃,跳到河里,朝着对岸走去。
“呼!”河对岸,百余个火把一起点燃,照出数百兵将张弓搭箭,对准河里的百姓。
“敢靠近者,杀无赦!”带兵的将官面沉似水。
他早已接到口令,一旦西子庙出现了有人外逃的迹象,那便直接大开杀戒。
可是他也知道,在上面的人眼里,自己不过是只臭虫。如今自己得的是口令,而没有文书,一旦大开杀戒,自己很有可能便是最后替罪挨刀的那个,因此不到最后关头,他也不肯冒这个风险。
只不过,看来很难熬过今晚了。
西子庙的百姓们挤在一起,顿时乱了起来。
“妈的,又没吃的,迟早也是饿死,咱们拼了吧!”突然之间,人群之中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
接下来便是一阵死寂!
李言闻左右看看,心里明白,这时只要有一个人接一句:“拼了吧!”这千人就会从数千个逆来顺受的贫苦百姓变作数千个嗜血的禽兽!
“李郎中,李郎中,咱们给你送粮食来了!”突然之间,远处一阵嘈杂之声响起,数十个火把蜿蜒而来。
黑夜之中,牛叫声,沉重车轮滚动的声音远远传来。
不一会,火把照耀之下,一支队伍出现在了大家的面前,带头的是个书生。
第九十五章 骂不出的李言闻
李言闻挣扎起身,艰难地大喊道:“你是谁?送来了多少粮食?”
待人群走近后,李言闻才发现,为首的是一个白衣书生,定眼一瞧,竟然是唐寅。
“是你?”李言闻惊讶道。
唐寅微微一笑,道:“不错,正是我,我根据张贤弟的要求,押送五千斤粮食来此!张贤弟说了,后续还有粮食会陆续运到,请李郎中不必担心!”
“听到了吗,你们都听到了吗?”李言闻大声喊道:“咱们有粮食了,有粮食了,没有人会被饿死!”那些西子庙里的百姓见有粮食到了,也都放了心了,一个个在黑暗之中摸回了自己家中。
长夜漫漫,这一切都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过了好半天,李言闻才从惊喜之中清醒了过来,一把拉住唐寅问道:“唐大哥,刚才我一直忘了问了,你说是·····张佑安排的?”
唐寅光微微一笑,道:“不错!”
“什么!是张佑!”李言闻跟打了鸡血一样一下子蹦了起来。
李言闻揉了揉眼睛,又在自己的大腿上用力掐了一把。
疼,钻心的疼!
不过这也说明,自己并不是累晕了在发梦。
自己听到的话也并没有错。
“你是张佑安排你送粮过来的?”李言闻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没错!就是他!”唐寅一边安排人卸粮食,一边高声回答。
李言闻一头雾水,看着眼前这唐寅。
李言闻一想到这个名字,头脑中马上就会浮现出一个油腔滑调的无赖少年来。
这样的无赖少年,竟会有如此善心?
“李郎中,张大哥这学问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啊!至于人品嘛,那……那也是挺好的!”唐寅提起张佑,可以说是满眼的小星星。
“这个……”看着满口喷马屁的唐寅,李言闻一脸苦涩。
“张贤弟本来不想蹚这趟浑水,可是后来听说你写了好些个信,却连一粒粮食也没求到,才一拍脑袋,叫我派人一起送粮过来。”唐寅一边干活,一边嘴也不停下。
“咳······咳”李言闻忍不住干咳了两下,你张佑是什么货色,别人不知道,他李言闻会不知道?可这唐寅居然在自己面前厚颜无耻的吹嘘,而且居然还没完没了!
“无耻的人我李言闻见的多了,可无耻到如此地步的,还真是不多见啊!”李言闻擦了擦脸上的汗珠,也不知道是喜是忧。
喜的是,张佑派人来着一闹,误打误撞,将西子庙里的一桩天大祸事消弭于无形,不然今晚这西子庙就要血流成海了。
忧的是,虽然想不明白,可是张佑这厮明显就没安好心思!
这厮分明是个无利不起早之辈,哪会好心到白白给自己送粮食?
粮食?
李言闻心里一动,来到麻袋旁边,趁唐寅不注意,从里面掏了一把,还没看到,这心里就是一沉!
赶紧一把掏出来,借着火光看去。
是了!
所有心中的疑窦完全解开。
李言闻顿时明白了!
看来送粮食来的铁定是张佑没错了。
“这……这就是张佑让你们送来的粮食?”李言闻气的直哆嗦,不但体似筛糠,手也筛糠。
“哎!”李言闻明白了,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自从认识了张佑这厮,李言闻觉得自己叹气特别多。
李言闻从未气成今天这个模样。
张鹏一脸疑窦,也上前从那麻袋里抓了一把出来。
他手里握着的,根本就是一大把稻糠,根本就没几粒粮食。
“嗯?”唐寅也是一愣。
“哎!”李言闻简直是欲哭无泪啊,自己一直以来都是行善积德,怎么就遇到了张佑这么个无赖!
这无赖居然想得到装了几十麻袋稻糠来冒充粮食。
这世上的人多了去了,可是不要脸到能大张旗鼓把稻糠当做粮食送来的,估计也没有旁人了。
若是旁人做了这等事,定然是悄无声息的唯恐为旁人发现,可这张佑居然派了人明火执仗,大张旗鼓地来。
明天一早,张佑张大善人捐出粮食几千斤救助西子庙百姓的动人故事估计就要在县城之中流传开来。
尤其是,李言闻写了这么多信,那些达官显贵没一粒粮食运来,偏偏他张佑高风亮节,义薄云天,可偏偏救助的又是之前去清华池踢馆闹场的李言闻!
如此一来,张佑简直就是孔圣人转生,孟尝君再世,道德的楷模啊!
弄好了朝廷还要嘉奖赐个出身啥的,那就更赚了。
李言闻使劲咽了咽,不然此时此刻的他已经吐血了。
旁的不说,自己虽然是受害人,可却要闭上嘴,打掉牙往肚子里咽。
为什么?
自己只要透露出一个字,说出这几十个麻袋里装的不过是些稻糠,这西子庙立马就能炸锅。
到时候自己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无能为力了!
李言闻看了一眼还在往下搬东西的唐寅,眼神中多了一丝同情智障儿童的神情。
“咦?不对啊!”唐寅也是一脸懵,伸手往麻袋里掏了一把,拿出来一看,果然,都是稻糠,根本就没几粒粮食。
唐寅奇怪道:“四斤粮食兑六斤稻糠,这事是我亲手干的啊!”
“什么!”李言闻简直睚眦俱裂,一口老血差点没忍住。
本来他还以为这唐寅不过是个书呆子,不过是受了那张佑的诱骗才裹挟到这件事之中的。
没想到现在看来,这江南大才子唐寅也不是什么好饼啊!
看来真是蛇鼠一窝啊!
就这一把稻糠里,根本只有几粒粮食,不用说,耗子的朋友会打洞!
这四斤粮食估计也被替换的干干净净了。
没想到啊,自己一世英名,居然被一个市井无赖给吃的死死的,给他卖了还要帮他数钱。
往常里,李言闻一直自视甚高,能救人者便能杀人,能为良医者便可为良相!在他自己的内心里,一直是将自己视作布衣卿相的!
可是如今,这名叫张佑的家伙却是给他上了生动难忘的一课。
做好人难,做坏人也不简单啊!
更难的是,坏的如此出类拔萃,淌汤冒脓,简直坏出了水平,黑出了创意啊!
李言闻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脑袋瓜子一阵阵发晕。
“李大哥,李大哥!”突然之间,耳边传来张鹏兴奋的喊声。
李言闻艰难睁开眼睛,却见唐寅和一些送粮的帮夫合力将一只麻袋倒了出来。
各种杂粮从麻袋底部淌了出来。
“我说呢,原来是一路颠簸,这些粮食都跑到下面去了!”唐寅抹了一把脑门子上的汗珠。
他可是自告奋勇的来帮助李言闻,哪想到这刚到,见面礼还没给呢,差点变成捅黑枪下马威。
“居然真的有粮食!”李言闻顿时有了气力,挣扎着爬了起来,在张鹏的搀扶下掀翻了一只麻袋,果然,上面都是稻糠,下面才是些杂粮。
“虽然只是一半的杂粮,可好歹可以救命了!”李言闻终于感觉自己喘上来了一口气。
“没想到啊,张佑那厮居然真的送了粮食来,只不过,与他所可能得到的,这点付出实在是太少了!”李言闻暗暗叹气,若是往常,他李言闻张口,谁敢拿这种货色来敷衍他,可是今日,就是没人理!
只有张佑送来这些雪中送炭的粮食,已经算是不错了!
“咳咳咳!这个,看来还是要谢谢张佑了!”李言闻微微一拱手,心里一万多台草泥马奔腾而过!
张佑这厮的算计实在是太深了!
李言闻并不傻,心里明白着呢,如果自己真的可以救下这西子庙里的数千人,活着走出这西子庙,到时候就是自己和张佑算账的时候到了。
到时候即便不能将张佑打回原形,张佑再想借天花发财却是再也不能了。
所以,张佑就利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用这么几千斤搀着稻糠的杂粮收买自己,让自己出去之后好放他一马!
没错,一定是这么回事!
第九十六章 这都是钱啊
多年来的行医生涯使得李言闻对自己的推理极为自信。
“多谢李郎中,如果我张贤弟听到你这么说,心里一定会十分开心!”唐寅回答道。
“再说了,李郎中,你看到没,就我贤弟的大智慧,就在这麻袋里,就体现的十分明显了!”唐寅又是一脸钦佩,无限感叹地说道。
“什么?”李言闻就是涵养再好,那也有点忍不住了。
“你张佑靠着天花大发国难财,捐出来点粮食居然都是些杂粮,还掺杂了一大把的稻糠,然后还有脸说这里面有大智慧?”李言闻气的直翻白眼。
一旁的张鹏也觉得好笑,只不过他自幼便流落江湖,什么人没见过,倒也不觉得有多奇怪。
唐寅嘿嘿一笑道:“李郎中不必生气,你心中所想,我都明白,不过李郎中虽是山阴县中小有名气的名医,却也看不透我贤弟的智慧!”
李言闻闻言怒了,你用掺杂了稻糠的杂粮来搪塞我,我李言闻认了,你逼得我只能闭嘴认倒霉,看在天下苍生的面子上,我也忍了,可你不能侮辱我啊!
士可杀不可辱啊!
就算倒退一百步,李言闻宁死也不相信,就这一麻袋掺着稻糠的杂粮里能有啥大智慧!
李言闻怒不可遏,也顾不得许多便上前一把揪住唐寅的脖领子,面目都扭曲了。
如果手头上有个三五斤砒霜的话,李言闻定会毫不犹豫地给唐寅喂下去。
“李大哥请息怒!”看李言闻发火了,张鹏和几名帮夫上前将李言闻架到了旁边。
唐寅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喘了口粗气,一指那麻袋道:“本来,既然要帮李郎中,如意楼自然要采买最好的粮食和最好的药物,可我贤弟却是微微一笑,说不可以!”
唐寅继续开口道:“我贤弟说,如今西子庙内外断绝,要进西子庙,必须要过官军这一关,如果采买的粮食是好的,等过了官军这一关,只怕就要少一半了,只有买那些最差的杂粮,掺杂在稻糠之中,才不会有人来打这些粮食的主意!”
“哦?”李言闻就是一愣,心说:“这思路倒是很清奇啊,而且似乎说的也有些道理!”
张鹏闻言也是一愣,他本来就是行伍出身,什么没见过,知道张佑所言不假。
唐寅道:“张贤弟还说,这粮食既是来救命的,好吃不好吃没半点打紧,反而正是因为是要用来救命的,一定不能好吃!”他左右看了看,见并无旁人,这才继续低声道:“他说了,这几千口人吃起来,便是真有万贯家财也要给吃穷了的,那些个百姓都是些贪小的,若是知道有不要钱的饭吃,谁还先吃家里的米,一个个自然都跑来吃咱们的粮食,又是不要钱的,一个个敞开了吃,那还了得!因此,这救命的粮食不但不能好吃,还要极为难吃,便是要只有那些饿的要死,什么也顾不得的人才肯吃最好!不然,无论多少粮食拿来,也不够吃!”
一番话说完,李言闻愣在当场!
能把吝啬贪财,偷工减料说的如此冠冕堂皇,而且毫无漏洞!
真是人才啊!
唐寅说的没错!
这麻袋里还真的有大智慧啊!
李言闻心里更郁闷了,感情你弄了几十麻袋掺杂着粮食的稻糠,我不但不能骂你,反而还要给你唱赞歌了!
这叫什么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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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疼啊!
张佑抱紧了钱袋子,眉头紧锁。
昨天,唐寅一副死了娘的样子,如果不是自己下了死命令,这位爷早就自作主张跑去西子庙了。
“哎!好人难当啊!好人的钱包更难当!”张佑看了看怀里的钱袋子,稍微放松了一点。
君子可欺之以方!
如果不是自己昨天天才的忽悠了唐寅光一顿,自己这钱袋子就要空了!
虽说如今如意楼赚了大钱,可天天牛场的那些人要靠自己养着,现在可倒好,又多了西子庙的那一帮人。
加起来差不多有万把人都盯着自己的钱袋子呢!
“算了算了!算我做了善事了!”张佑叹了口气,撇了撇嘴,别的不说,真要眼睁睁看着西子庙那些穷苦百姓被活活饿死,张佑还真做不出来,再加上还有李言闻在里面。
如今清华池的生意好的不得了,西子庙闹天花的事情整个绍兴都传遍了,奔着有枣没枣打三杆子的原则,城中人但凡有些家底的,都排着大队来这洗澡。
看着浴池后乌泱泱的人对着弘治皇帝的排位诚心诚意地磕头,张佑心里觉得好笑。
弘治皇帝,大概这辈子也没被如此多的人诚心敬意地磕头问安。
戏文要做全套,表情要给足!
每一个环节都有如意楼的人监督,尤其是磕头环节。
不为别的,整个流程之中,最重要也最不显眼的便是那几件破衣服了。
要想保护好自家的秘密不被发现,这几件破衣服就是关键。
很多有钱人来清华池洗完澡,干脆把穿来的旧衣服扔了。
得了,废物回收利用,张佑直接叫人打包绕远路拿到牛场上去,继续换来沾满了牛痘痘浆的旧衣服。
如今牛场之上,那是各种混合穿搭,五颜六色,不过好在流民们只求温饱,倒也无人挑剔。
“张大哥,西子庙那边,粮食咱们还送不送?”旁边,小九一脸疑惑。
自家这位掌柜的做事,自己实在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这西子庙的买卖,怎么看怎么是个赔本买卖啊!
本来听说李言闻自告奋勇去了西子庙,小九那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得了天花,那是九死一生!
李言闻此去,活着出来的可能性很小。
只要李言闻死在西子庙,自然不会再来找张佑的麻烦了。
实在想不明白,张大哥为啥要出钱出力去帮自己的对头。
“送啊,为什么不送!”张佑简直说的咬牙切齿,虽然说是四斤杂粮掺和六斤稻糠,可那也是钱啊,那是几千张嘴啊,能吃死人的啊!
张佑望着那些乌泱泱跪拜神像和弘治牌位的人,心里忍不住生出一股怒火来。
这些家伙一个个肚满肠肥,为了自己这辈子爽完了下辈子爽,也不知道在那些木雕泥塑前扔了多少银子了,可若让他们拿出一文钱来帮助西子庙的百姓,只怕没一个肯的。
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
呸呸呸!
想到了这句话的时候,张佑居然想到了自己。
“对了,小九,再拿二百两银子出来,去采买点药材,一并送过去!”张佑一脸无奈道。
“啊,还要买药材?”小九这会是愈发的费解了。
张佑点头,“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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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子庙里,李言闻的脸也正在发绿。
他转过头看了看旁边,唐寅还有张鹏,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脸肃穆,同时绿油油的!
真是太难了!
李言闻用尽全身的力气,只听嘭的一声,然后李言闻的脸色缓和了很多。
旁边蹲着的唐寅、张鹏等人都露出了一脸艳羡的神色。
“妈的,老子只不过是放了个屁而已!”李言闻心里骂娘,把张佑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
“张小弟,我的腿酸了!”唐寅摇摇欲坠,一副有屎拉不出来的模样。
“我也是!”张鹏也很虚弱,这杂粮加稻糠,吃下去刮嗓子,虽然感觉很饱,但是浑身无力,最直接的后果就是,拉屎也没力气。
“真是进出两难啊!”唐寅摇摇头,这时的他,很想直接站起来,潇洒的甩甩袖子离去,然而他的腿蹲的太久了,根本就站不起来啊!
一条瘦骨嶙峋的野狗摇着尾巴跑了过来,在几个人屁股后面晃悠了半天,一脸嫌弃地跑开了。
整个西子庙安静了许多,没有人再提逃跑的事情,一来是实在没力气,二来是西子庙的大部分百姓们此刻都如同李言闻等人一样,蹲在草丛里瑟瑟发抖。
第九十七章 以死相托
“张佑,你姥姥的!”伴随着一声低沉嘶吼,李言闻终于感觉到了一丝畅快,扶着旁边的小树,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啊!”旁边,唐寅眼前已经出现幻觉了,诗酒趁年华,那是多好的日子,他已经开始怀念在如意楼胡吃海塞没羞没臊的日子了。
“哪来的杜康,只有一肚子糠了!”张鹏也颤抖着双腿,在唐寅和李言闻满脸的羡慕神色里站了起来。
李言闻拄着拐杖,来到西子庙前,眼看着西子庙前排着大长队的百姓们一边骂骂咧咧的骂娘,一边将一碗一碗加了水煮完的米糠杂粮汤接到手里,狼吞虎咽吃了下去。
“别说,张佑这厮说的还没真错!”李言闻缓缓坐到椅子上,清楚明白的知道了什么叫如坐针毡!
来排队领杂粮米糠粥的,都是西子庙里最穷的那帮人,稍微家境好一些的没一个来的。
这五千斤米糠杂粮已经用了两天了,居然还剩下了三分之一,回想自己当时运粮食进来的时候,一天半就见底了。
“如果按这么来的话,再过十天,就差不多了!”李言闻抬头看了一眼太阳。
那晚,毫无疑问,自己已经感染上了天花,十天后的太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见到了!
第二天一早,李言闻早早醒了过来。
没有起身,先在床上活动了一下身体,发现状态还可以。
不过身为医者,李言闻自然知道,这天花恶疾虽凶猛异常,却也有个潜伏期,便是沾染了患者的痘浆,也不会就马上发病。
不过,想必时间也不会太久了!
“张鹏,你过来!”李言闻将张鹏叫到身边。他是真心喜欢这小弟,机灵,仁义,有担当,是个好苗子,可惜自己即将不久于人世,不然……
“张鹏,昨晚你喊了我一声大哥,不知道是真的呢,还是为了让我开心!”李言闻微笑道。
“李大哥……”张鹏的眼眶又红了,却是说不出话来。
“好啦好啦!”李言闻微微一笑,道:“这世上之人更有谁不病不死?我行医数年,自来将病人的命看的比什么都重要,可是到了自己的时候,却也觉得没什么,只可惜这次我得了天花!而且我这些天也实在是有些劳累,看来是很难熬过去了!”
“不会,李大哥,你不会有事的!”张鹏握住李言闻的手,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张鹏,虽然你认我为大哥,但学医之术,我不能好好教你,不然啊,以你的天分,肯定可以成为一代名医!”他看了一眼泣不成声的张鹏,微笑道:“不过这也没什么,以前世上没有我李言闻,也没见怎么样,想必以后没有我李言闻,也不会如何!所以你也不必太难过,我虽然是凶多吉少,等我修书一封,将你拜托给我的师兄,他可也是一位大名医,你只要好好学,总有出头之日!”
“李大哥,你,你不必操心我,您是医者,咱们这什么药都有,你好好给自己开几个方子,我这就去给您抓药去!”
“嗯!”李言闻点点头,道:“说起来,我这生前身后事,也只能托付给你了!”
“李大哥,您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我一定做到!”此时此刻,张鹏已然是泣不成声了。
“我有两桩心愿,一为生前,一为死后!”李言闻缓缓说道:“我这生前的心愿,便是要好好研究这天花恶疾,以前还瞻前顾后,现在好了,自己染上了天花!”忽然,李言闻想起一件事,看了一眼张鹏道:“你会认字写字吗?”
“嗯,写的不大好!”张鹏含泪点头道。
“嗯,足够了!”李言闻从旁边拿过一沓纸来,放到张鹏面前,道:“再过几天,我身上的天花之毒便会发作了,到时候我会告诉你一些话,都是些关于染了天花之后病患感觉的言语,你都要记下来!”
“是!”张鹏伸手拿过纸笔,神情严肃。
“还有就是,有可能发病很快,若是那时我病重而不能言语,你要将我身上出现的症状一五一十的记录下来!”
“是!”
“从现在开始,我要开始以身试药,药方药效我自然会告诉你,你也要留心记载!”
“是!”
李言闻缓缓下了床,抬头望了出去。
西子庙的街上死气沉沉,可是李言闻的眼睛却是亮的,他回过头看了一眼张鹏,笑道:“这便是我的生前事!”
“李大哥,你,你放心,如果你有什么三长两短,小弟一定将您灵柩护送回湖北老家!”张鹏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不需要!”李言闻微微一笑,道:“不瞒你说,只可惜你不是医者,不然我倒要拜托你在我死后!”李时珍说着,伸手在自己肚子上划了一下,笑道:“我倒想拜托你在我死后将我的尸身剖开,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只可惜,你不是啊!”
李言闻叹了口气,好像颇为惋惜。
“好,那我们就开始吧!”李言闻拿起笔来,先给自己开了个方子。
···················
与此同时,唐寅却在大路边翘首以望。
真是难为贤弟了啊!
唐寅那是亲眼所见,五千斤的米糠和杂粮,睡了一觉的工夫就没了一半。
太吓人了!
以前他嘴上不说,对于张佑这种不顾天下苍生,只顾着玩命赚钱的做派都有些不以为然。
可是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贤弟说的对啊!
君子为啥就不能言利呢?
如果不是贤弟天才般的赚了这么多钱,哪来的钱供养西子庙这几千口人啊!
如今他是进来了,但是根据官军的规矩,那是只能进不能出,所以只好暂时将对贤弟如同滔滔江水一般的敬仰之情深埋心底,望眼欲穿地等着张佑送粮食来。
一直到了傍晚,远处传来一阵车轮滚滚之声。
“唐大哥,我来了!”老远就传来了小九的声音。
“小九……”唐寅差点没哭出来,眼见小九带了一队牛车,远远通过官军的盘查后,将车上的货物远远卸了下来。
小九伸手在一只麻袋上拍了两下,朝着唐寅招了招手,转身去了。
唐寅大喜,赶紧叫过张鹏等人来一起搬麻袋。
唐寅朝张鹏,使了个眼色,指了指刚才小九拍的那个麻袋,两人上去将那麻袋抬起来,果然是感觉不同。
二人将麻袋抬进西子庙,看看左右无人,这才悄悄打开。
“知我者贤弟也!”唐寅大喜,张鹏也跟着咽了一口口水。
只见那麻袋之中,棉被包裹的紧紧的是酒坛子,油纸包着的是烧鹅烤鸭猪头肉。
当晚,皓月当空,万籁俱寂。西子庙的百姓们都睡着了,西子庙里,李言闻与唐寅席地而坐,张鹏旁边作陪。
吱吱一口酒,嘎吱嘎吱两口肉,嚼的满嘴流油。
这时节,李言闻心里突然觉得,张佑这厮也没那么讨厌!
第二天一早,清华池早早就人满为患。
这洗澡不比别的,来的晚了,这牛奶就脏了,同样是花钱,谁都喜欢用干净的不是。
一转眼半个时辰过去了,第一批客人已经洗过了澡,穿过了破衣服,绕着太上老君和弘治皇帝的排位磕完了头,签完了名字,却还觉得清华池洗澡的价钱太贵,若是如此走了不免有些吃亏。
正在这时,清华池的员工们们手托茶碗,送上一碗碗茶来,虽然这茶叶不怎么样,看起来好像很便宜的感觉,可不要白不要!
排着大队,每人领了一碗大碗茶,寻个板凳坐下,吸溜吸溜开始喝起了茶。
张佑叫人搬了把板凳,放在高处,眼见小九带领一帮员工们七手八脚搬来五六张桌子拼在一起。
第九十八章 蒙面女子
茶客们一脸好奇的看着。
难不成今天张佑过生日,不但送茶,还要请客吃饭?
正纳闷的工夫,只见溜子招呼着一抬小轿慢悠悠来到了桌边。
张佑心里叹了口气,要说自己这主意肯定是好的,但愿溜子这家伙办事靠谱吧。
他这边胡思乱想,那边小九纵身上了桌子搭成的台子,接过一把椅子,摆在中间,一翻身跳了下去。
溜子揭开轿帘,伸手搭出一人来。
张佑一眼望过去,忍不住心里叫一声好!
只见那轿子的女子伸出手来,五根春葱一般白白嫩嫩的手指上涂着鲜红的豆蔻汁,一节雪白的手腕直晃眼睛。
众人的嘴巴张的大大的,眼皮也不眨,唯恐错过了好戏!
这清华池的花样可真多啊!
张佑心里却开心的不行。
没想到啊,这梦琦居然是个高手中的高手,自己想一出是一出,留给梦琦的施展的,不过是那几张桌子而已。
可这梦琦居然简陋就简,出手不凡啊!
居然有如此的创意,这尚未出场,已然将在场所有男人的心的抓住了。
正在这时,轿子里的女子终于弯腰出了轿子。
在场所有的男人,差点淌下哈喇子来。
一身裁剪合身的绿衣将这女子的身子线条完美勾勒出来,当真是加一分则太肥,减一分则太瘦!
要知道,在这个时代,女子的衣服都是很宽松的,以至于女性的美好线条根本就很难见到。
这女子的这打扮,让人想入非非。
经过这么一打扮,张佑看得也是咽了一口口水,往上看去,顿时呆住了。
看来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啊!
张佑忍不住心里喝彩,只见小九手中所搀扶的梦琦,居然头上一块青色的盖头,将她的头面遮盖了个严严实实。
绝妙啊!
张佑简直要乐翻了。
其实张佑这也是临时起意抱佛脚,忙乱之中找了她来,到底自己这主意成与不成,混没半分把握。
可一见了梦琦头顶这块红布,张佑便知道,自己这事成了!
那台子底下的看客们鸦雀无声。
这些能来清华池花好几银子洗一次澡的,哪个不是非富即贵,风花雪月场里打着滚出来的人物?什么样漂亮的女人没见过?
正所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今天这台上无论出现什么样的女人,也要给他们撇撇嘴评头论足一番,讥讽两句,以显得自己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可偏偏这女子出来,从头到脚,只露出那么一截欺霜赛雪的手腕来,叫这些大老爷们一个个眼睛里恨不得生出钩子来将你青色的盖头一下子勾了去,那才舒心畅意。
因此这数百个人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望着,只等着女子掀开盖头一看究竟。
却不想那女子款款上台,一步一莲花,聘聘婷婷坐下,伸手从旁边接过琵琶来,未曾开言,先叹了口气。
偌大的场地之中寂静无声,这一声轻微叹息在这数百人之中缓缓传出,如怨如诉,似有千种委屈,万般心事,不能开言。
张佑眼见着梦琦拿过琵琶,铮铮调了两下琴弦,素手到处,十指如飞,手中琵琶铮铮作响,刚开始时,声声呜咽,如怨如诉,过了片刻,却是陡然拔高而起,如一箭穿云,腾空而起,眼前如见野云万里,大地茫茫,远处一处山峰迎面而来,山势曲折,蜿蜒如龙,直上青天,却又似玉龙翻滚,抖下一片豪雨,倾落大地,川流海聚,汇成大江大河奔流而下,直贯九州。
到了最后,一阵余音袅袅,散入天际。
整个场子一片寂静,过了半晌,张佑才缓过神来,轻轻拊掌。
顿时,如同春雷乍起,雷鸣一般的掌声响彻云霄。
盖头之下,梦琦早已是珠泪滚滚。
她这一生本事,全都在这琵琶之中,只是她过去十年间身在教坊司,当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过现在终于是脱离了苦海。
胸中有沟壑,恨无知音赏!
这许多年来,只有这一次,她是倾尽全力,心与意合,神与技合,弹出这一好曲来。
台子之下,欢声雷动!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啊!”人声嘈杂,每一声每一句都是溢美之词。
如此好曲,如此美人!
所有人都知道,从今天开始,山阴县之中又多了一个传说。
所有人都在猜测,这蒙面娘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梦琦轻轻竖起一根手指,那根如春葱一般的手指轻轻往左一指。顿时,所有的欢呼和掌声都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眼睛都随着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旁边溜子一个高蹦上台来,伸手擤了下鼻涕,随手一甩。
“各位,这位神仙娘子本不是凡俗间人,只因这清华池动感上天!”他伸手一指张佑。
“各位,这位神仙娘子本不是凡俗间人,只因我家小包神仙动感上天!”他伸手一指包大农。
不远处,张佑缓缓站起身来,满面堆笑,已经做好了迎接大家雷鸣般掌声的准备。
可惜只有寥寥数双眼睛看了过来,根本连停留也没有,又转了回去。
“哼!”张佑自讨没趣,垂头丧气地坐下。
“神仙娘子这一曲,乃是为西子庙受灾的百姓而作!”溜子又伸手擤了两把鼻涕,当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了,过了半天,才哽咽道:“西子庙的百姓饱受天花肆虐之苦,所谓天地之间人最贵,那是多少条受苦受难的人命啊!”
溜子想起西子庙的百姓,又看看台上端坐的梦琦。梦琦的肩膀不住微微抽动,溜子也知道,梦琦这过去的十年给人轻贱惯了,何时有过这般荣光的时候,心里也替梦琦高兴,眼泪又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只要人人都献出一分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按照张佑的吩咐,溜子扯着破锣嗓子大喊了一句。
“如此美妙的曲子,如此美妙的人儿,如此心愿,我等岂能袖手旁观?”这山阴县之中,虽然县城不大,但好歹也是府衙的所在,啥时候也不缺锦衣玉食的纨绔子弟,这清华池洗澡,不过是凑热闹玩玩,有美女看,才是一等一要紧之事。
溜子一句话说完,一锭大银已然抛了上来,砸在桌面上。
紧接着,一块又一块大大小小的银子如同下雨一般落了下来。
溜子都愣了。
昨晚,张佑不顾唐芸的阻拦,毅然决然找到梦琦,详细对梦琦说了这一切,准备让她在清华池登台表演。
昨晚,梦琦半夜不曾合眼,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一直到了早晨,梦琦才露出笑容。
可是如今,事实再一次证明,张佑当真是料事如神啊!
溜子和唐芸众人万万没想到,这银子还有这般赚法,不但来的轻松,而且又快!
突然,溜子将手一挥,几名员工每人手拿一沓纸,挤入人群,挨个分发。
众人拿过来一看,只见那是一张彩纸,中间画着一位蒙面美人,手持琵琶,舞姿妖娆,画的旁边却是几首诗,全是些夸赞赞美之词。
不远处的张佑嘿嘿一阵冷笑,你们这些明朝的土包子,等着接受我二十一世纪广告洗脑术的摧残吧!
“切!这画的是什么嘛!”
人群中间传出一阵阵鄙夷的声音。
就今天这蒙面美人,就今天这曲儿,加在一起,完全当得起色艺双绝四个字。
可再看看张佑散发的这彩纸上,画工拙劣!诗句半通不通,根本就是对台上美人,耳中清音的极端侮辱!
“哎!”张佑也是捶胸顿足,后悔不已啊!
本来自己家里放着诗书画三绝的唐寅,如果这呆子在时,哪还轮得到旁人,他一个人自然包办了,可好死不死,唐寅自告奋勇跑到西子庙瘦驴拉硬屎去了,自己想弄张彩画,居然要出去找人!
而且价钱好高!
张佑心疼的不要不要的!
第九十九章 书画鉴赏拍卖会
本着因陋就简,能骗多少是多少的原则,张佑才找了梦琦,想着梦琦这小姑娘估计也没啥太大花头,最多是个试验田的性质,不值得玩命上肥,张佑花了半两银子叫隔壁的教书先生随便应付了一下。
没想到梦琦现在啥都遮上了,居然如此火爆!
没想到啊!
与此同时,张佑心里这个懊悔啊,自己真是太抠门了,遭报应了啊!
如果今天因为这张纸而毁了自己的发财梦想,张佑已经决定,一定要好好揍唐寅一顿!
“哼!简直是唐突佳人!”
“呸,此等恶劣画作,岂能配得上如此美人,如此动听的曲子!”
人群中义愤填膺者大有人在,一时间,茶碗与茶叶齐飞,摔碎了不知多少。
“不要啊!”不远处的张佑心如刀割,那可都是自家的茶碗啊,拿出来给你们白喝也就算了,居然还要砸碎!
赚钱真是太难了啊!
就在这一瞬间,张佑已然决定,将这些三十文钱一套的茶碗茶杯按照二两银子一套从善款里扣除!
可就是这一眨眼的工夫,又出现了新的变化。
场子之中,数十人张口要酒,伸手要墨,在这一瞬间,诗仙诗圣诗佛诗鬼一起显灵,凡是读过点书的人全都摆出一副诗兴大发,斗酒诗百篇的架势来。
大家都是文人,哪个不是骚客?不就是写诗吗?谁怕谁啊!
当场就有数十个书生在书童的协助下,摊开上好的宣纸,挥毫泼墨,画画的画画,作诗的作诗,纷纷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来,唯恐落了下风。
不到一会工夫,数十张画作完成,不但有画,旁边还有诗!
几十个书生志得意满,昂首阔步,将自己的诗句画作高高挂了起来,只等别人前来惊艳。
初唐时有王勃在聚会上写就一篇滕王阁序,一言均赋,四韵俱成,登时名扬天下。
后来更有陈子昂千金买琴,却又当众摔琴的举动,以千金的代价将他的文章传扬于千古。
真正的读书人自然羡慕王勃陈子昂才高八斗,文采天下无双,可在场的众人,却都羡慕自己没有这样的机遇可以恰逢其会。
这几十个书生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也会有这样的历史机遇。
如今这蒙面女子的绝世之曲已然注定要轰动江南,只要自己的诗文够好,画作够妙,便可以与这美女绝唱一起轰动整个文坛。
“我这三首诗,一幅画,赠与姑娘!”一名书生大声喊道。
“姑娘这等人物,这等琴声,世间之大,除却我这丹青妙笔,又有谁能配得上!”另一名书生显然吹牛段位更高,一句话说完,已然吸引了无数目光。
“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岂知曲中真意,岂配与姑娘的琴声相提并论!”又一名读书人看向旁人的目光满是鄙视,将自己的诗作画作虔诚无比地奉献给梦琦。
他心里只盼梦琦见自己这般诚心,只要低头来看,那头顶的盖头滑落,露出绝色的容颜,如此一来,今日这传奇之中便有自己一席之地。
堤高于岸,浪必摧之。
一起吹牛,把别人都吹死的,肯定会受人围攻。
“归来却怪丹青手,意态由来画不成!”一名书生别出心裁,昂首长叹道:“与姑娘这般美人相比,我等的画作诗文又算得了什么?只是小生平生功力,满腔心血,尽在这画作诗文之中,小生情愿略尽绵薄之力,祝姑娘完成心愿!”他大声道:“姑娘登台献艺,为的西子庙里贫苦受难的百姓,我身为读书人,又岂能落于人后!”
他大手一挥,潇洒道:“货卖慧眼人,我这画作,有姑娘绝色之姿,挥素手奏琴之态,加上我这丹青妙笔,当真是天地同力而成的佳作,如今我情愿将这画作诗文当场拍卖,所得善款,尽数捐赠给西子庙的百姓们!”
“妙啊!”在场的众人,唯恐在蒙面美人面前现出小家子气来,再说看热闹哪有嫌事大的,一个个如同打了鸡血般的叫好。
“居然还可以这样啊!”张佑差点没笑出鼻涕泡来。眼看随着时间推移,这场子里的人越来挺多,叫好声越来越响。
“赶快赶快,去将空虚道长叫来!”张佑赶忙嘱咐旁边的小九跑去叫空虚。
不一会儿,空虚晃晃悠悠地在小九的搀扶下走了过来,一看这场面,也是大惊失色,顿时酒醒半分。
忽悠人他是老手,可以前当街算命,那都是一对一单打独斗,啥时候见过如此大的场面?心里还真是有些怕怕的。
“莫怕莫怕!”张佑一把拉住空虚,笑道:“记住,总之一句话,骗来的钱越多越好!”
空虚微微白了他一眼,“我说你这小子,就不能想点好吗?你瞧瞧前几日那天然居办的法会,那可是花了不少银子啊。哪像你,天天想着怎么坑钱。”
张佑闻言,顿时怒气冲冲,“你这老道,天天在我这白吃白喝白住的,我不赚钱,你们吃什么?再说这些钱到时候我都要捐给西子庙的。”
“哦?”空虚惊讶的看着张佑。
张佑一边拉住空虚,一边放眼望去,只见偌大的场地之中,气氛已经达到了高潮,再过片刻就要到巅峰了。
一张接一张的画作流水般摆在了梦琦的脚下。
张佑一推空虚,笑道:“道长,您老就快去吧,这品评天下名士的画作诗文,实在是千古未有的奇事!机会难得啊!”
空虚一心想跑,却早被小九和溜子簇拥着,半推半挤弄上了高台。
梦琦款款而起,朝着众人深深万福,在一旁梦瑶的搀扶下自去了。留下满脸尴尬的空虚。
所有人的目光随着梦琦的身影远去,哈喇子流了一地。
“呃!”
空虚猝不及防被推到了台上,看了一眼旁边的梦琦。
空虚心里直叫苦,这叫什么事啊?
叫一个小姑娘来蒙面充大美女也就算了,如今居然叫我来点评画作,主持拍卖?
空虚只恨自己出来之前没给自己算上一卦,不然一定要先去厨房讨一口铁锅来顶在头上那才放心。
可是如今那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
这空虚现如今可是如意楼的大师级人物啊,绍兴府之中认得他的多了去了。
更不用说来清华池洗澡的人,往往顺便也要看个相算个命,接受一番吹捧之后才会神清气爽浑身舒泰而去。
空虚这一上台,台下立时就出现了一阵骚动。
“这不是那个空虚道长吗?他来干啥?”
“是啊,难不成一个老道长也喜欢美女?”
台下看热闹的众说纷纭,一时间说啥的都有。
“各……位,各位!”旁边的小九心里这个郁闷啊。
他本来是个伶牙俐齿之人,可到了这时候,居然连话也说不顺溜了。
自家的这位掌柜,实在是太会难为人了!
不远处的张佑也是一脑袋黑线,实在是没招了啊!
人生处处充满意外,可今天这意外,实在是有些出乎张佑的处理能力之外了。
张佑的心头提到嗓子眼了,要看空虚如何处置。
“各位……各位!”小九抓耳挠腮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鼓足了勇气,道:“这一位大家是都认识了的,乃是我如意楼有名的大师,张三丰的关门弟子空虚道长,大家只知道这位空虚道长算命是一等一的准,却不知道,他还是一位······一位······书画鉴赏的大家!”
“哗……”
台下人群顿时一片哗然!
说啥呢?这老道长,居然是书画鉴赏的大家?
顿时间,整个人群如同沸腾了开水锅,这一回的震动居然丝毫不亚于听到了蒙面美女的迷人乐曲。
这张佑可真是会出幺蛾子啊,不管是到了如意楼还是这清华池,居然是啥稀奇古怪的事情都会发生。
“咳咳咳!”张佑身后,传来一阵咳嗽声,张佑回头一看,便见王叔和唐芸站在自己身后。
“张掌柜啊,你玩的过火了吧!”王叔微微摇头,本来这清华池的主意他就不大赞成,没想到居然搞成了,可如今倒好,又出了新花样,居然把空虚推出来做什么书画鉴赏的大家!
唐芸也在一旁垮着个脸盯着张佑。
却说着空虚道长在台上,脑门子上全是汗珠,两腿如同筛糠,就差尿裤子了。
小九这一番话,每一句都是要命的言语啊!
空虚心里简直恨死了小九,当然更恨死了这张佑!
第一百章 这是一个深坑啊
可没想到小九一张嘴,先把自己身份坐实了。
这不是要命吗?
若是自己矢口否认自己擅长书画鉴赏,那就是打了小九的脸,不但打了小九的脸,更是打了张佑的脸。
这家伙心眼极小,若是当众打了他的脸,还不知道会怎么坑自己。
自己以后可还想不想混了?
可自己若是承认了,又该如何!
若是自己拿过那些画作来一张一张仔细看,那只怕自己今天就出不了这个场子,得被人活活打死。
小九心里叹了口气,情知这空虚道长的难处,可到了这般光景,还有什么办法?只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只好弯腰从台子上捡起一张画作来,递给了空虚。
“请大师品鉴!”
世间奇迹啊!
台上台下几百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想看看这空虚到底是如何品鉴书画的。
“呃……”空虚道长颤巍巍擦了一把汗,这才接过这幅画来,心里那个憋屈就别提了。
逼哑巴说话,逼老头看书,这特么是人干的事吗?
可不是人干的,自己也得硬着头皮上啊!
空虚忍不住叹了口气,心里早已把张佑骂了个遍。
空虚稳了稳神,多年的算命生涯在关键时刻给了他撑下去的勇气。
他慢慢举起了手中的画,挡住了台下众人的视线,在缝隙消失的最后一瞬间,他用眼角的余光看向了张佑,以及张佑身边的唐芸。
顿时,一个大胆的计划出现了空虚的脑海中。
空虚的手不抖了,汗不出了,腿站的溜直。
在这一刻,空虚整个人的气质都不同了,那个面对公卿王侯、富商巨贾都能侃侃而谈的算命先生空虚老道又回来了。
世人愚妄,看来还得我空虚来指引你们啊!
在这一瞬间,空虚终于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张佑这小子做事居然无往而不利,干啥成啥!
说穿了,是这小子目光如炬,早已看穿了这人世间的真相!
这世人个个蝇营狗苟,为的便是三五两碎银而已。
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
可偏偏同时,这精于计算的世人都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的愚痴之辈!
空虚突然想起一句话来:天生汝辈,固需我辈食也!
这是忘恩负义的狼对东郭先生说的话,如今想来,实在是对的不能再对了。
那张大大的画作挡住了所有看客的目光,空虚眯缝起眼皮,眼珠一翻,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已然将这画作诗文看了一遍,记在了脑子里。
空虚来回踱了两步,每一步都踩在桌子边上,看得众多看客心惊胆战,只恐他一个失足落了下来。
却不料这空虚居然步履轻盈,每一步要迈到桌子外面了,居然一转身,便又安安稳稳地踩在了桌子上。
场上,空虚老道一举手中的那幅画作,道:“这一幅画,老实说,艺术成分相当高!”
“有多高啊!”
台下有好事者扯着脖子喊道。
“两三层楼那么高喽!”空虚微微一笑,他刚才已经瞄过一眼,这画作虽算不上什么绝佳的作品,不过倒也过得去,再说张佑的意思很明显,他是来台上拍卖画作骗钱的,又不是来得罪人的。
空虚左右一抱拳,道:“首先,我要感谢这位才子,居然将自己的大作捐献出来,救助西子庙的百姓,这可是积攒下了大大的阴德啊!现在,我要开始拍卖这幅画作,所有募得的善款,将会全部用在西子庙百姓的救助之上!”
空虚将手中画作高高举起,大声道:“十两,这幅昭君怀抱琵琶出塞图构图巧妙,匠心独运,将今日弹奏琵琶的蒙面美人与汉时的王昭君的传说巧妙结合在一起,十两银子,简直是跳楼价大甩卖啊!”
“哇!”
台下又是一阵惊叹声。
可是惊叹归惊叹,居然连一个出价的人都没有!
要说这幅画画的其实还可以,可这年头,哪个读书人不会来画上两笔?
若说自己画画旁人买,这大家自然是乐不得的,可要说出上十两银子买一副无名画家的画作,自己出银子却让他人成名,这等为他人做嫁衣裳的蠢事,却又有谁肯做。
“哎!看来要玩完!”张佑叹了口气,“唐寅回来一定要坑死他!”所谓万事开头难,好的开始等于成功的一半啊!
这可是全场拍卖的第一幅画,如果顺利拍卖,后面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可没想到,这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啊!
场上场下几百人,居然没一个说话的。
“大家好好看看这幅画,难道你们这些明眼人还不如我一个老道鉴赏力强吗?这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佳作啊,我空虚敢肯定,就这幅画的功力,就这诗文,这幅画的作者肯定是有大才的啊,日后一定是要金榜题名的!十两银子第二次!”
空虚也急了,万万没想到,自己第一次披挂登场,居然这么没面子。
所有的人依旧是一副看热闹的神态。
如今在市面上,十两银子已经可以买一副二流画家的画作了,这买画买的是个名气,若是有名的画家画的,便是一坨屎,那也是值银子的,可若是作画之人寂寂无名,那任你是何等好画,也绝不会有人问津。
大家都聪明着呢!
“十两银子,第三次!”空虚鼓足勇气喊了出来。
如果再没有人买,自己这门生意可就黄了。
“十两银子,我要了!”突然之间,台下有人喊了出来。
“成交!”空虚喜出望外,差点跳下去抱住这出价之人。
张佑一眼看过去,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
台上的空虚长长松了一口气。
心说看来自己要价还是高了啊,下一张画要价必须要再低一些才行。
这一次若不是有人瞎了眼肯出十两银子,可叫自己如何下台?
他多了个心眼,心知这事不简单啊,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肯出十两银子买这画,肯定有些猫腻,弄不好这来买画的货弄不好是张佑派来的托儿。
他偷眼看了一眼那买画的,是个少年书生,却并不认识。
大家也都很奇怪是什么样的呆头鹅居然会出十两银子来买这样一幅画,也纷纷抻长了脖子去看,却见那书生伸袍袖遮了脸面,旁边一个书童拿了十两银子飞快上台,交了银子,扯了画便跑。
两个人绝不停留,一主一仆飞快地去了。
当真是奇哉怪也!
空虚见过的人多了,可也摸不清这少年书生的路数,一般来说,在这等场面上,那讲的是个面子,画是好是坏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显摆一下自家有钱,十两银子不过如同一个灰蛋蛋一般。
在这等场合买了画露了脸,绝没有不上台来摆出一副风流才子模样的道理,可如今这两人跑的比老鼠还快。
张佑忍不住笑的打滚,他记性很好,早看出这买画不是旁人,正是这画作的作者。
这些个年轻书生本就不差银子,之所以挥毫泼墨使劲浑身解数,为的便是大出风头,可如今,他的这幅画作在台上,居然给人开价十两银子连喊了三遍还无人问津,还好台上这空虚识趣,没念出那下面的落款来,否则今日不但露不成脸,只怕还要臭名远扬,成为笑柄了!
因此上在空虚第三次喊价时,这书生再也忍耐不得,只好叫自家小厮出价将这自己画的画自己买了。
台上的空虚还搞不清楚,可台下那么多双眼睛,总有几个明白人看的清楚。
可是这几人虽然看的清楚,却没半分嘲笑那书生的念头,反而一个个如坠冰窟。
今儿个是自己挖坑埋自己了!
所有人都意识到,自己掉进了一个巨大的陷阱中,刚才那书生的遭遇自己恐怕也逃不了!
果然,台上的空虚伸手抓起一幅画来,皱眉道:“这幅画可也是绝世的佳作!”他哪里懂得什么鉴赏画作,因此一张口,翻来覆去都是那么几句话而已。
第一百零一章 都是聪明人
空虚装模作样仔细看了一番,瞧见那落款上写着山东鲁平几个字,心中有底,放下画作,大声道:“这幅画,我一瞧,居然有孔圣人的家乡气味,想必是一位来自山东的丹青妙手!”他又假模假式地掐指算了一会,皱眉道:“若是我推算不错,这位仁兄非齐即鲁,生的虬须虎目,雄伟异常啊!”
那台下人群中的矮胖子鲁平听了空虚这句话,忍不住打个寒战,他家里三代经商,银子不是问题,加之此人头脑灵活,略一思索,顿时眉开眼笑,揪住身旁几个一起来的好友嘀咕了几句。
“这幅画嘛,开价五两!”空虚吸取了之前的经验教训,不敢要的高了,即便如此,空虚心里还是一个劲地打鼓,他现在已经回过神来了,知道刚才那书生肯定不是张佑派来的,张佑啥时候干过这种赔钱的买卖啊!
可能纯属好运而已!
可是空虚也不相信自己的好运能有多少。
只盼真的有那钱多人傻之辈,真的一眼看中了这画,头脑一热两眼一黑,信了自己这老道书画鉴赏师的鬼话,肯花五两银子来买!
他这里心情惴惴,台下又是一片寂静。
大家都怕自己喘气重了些便给这老道听了去,到时候若不肯要难免失了脸面。
空虚的心里渐渐绝望
就在这时,人群里突然有人冷冷道:“哼,说什么书画鉴赏师,我看不过是个普通道士而已,这画构思巧妙,笔法精炼,便是较之当世的书画大家也不遑多让,居然只开价五两,难道欺我齐鲁大地无人吗?我开价二十五两!”
“什么!”空虚的心脏一顿狂跳,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啊!这人怕不是疯了吧?
就自己手里这幅画作,根本就很普通好不好?路边五十文钱一幅能买到你破产的水平,这厮居然开价二十五?空虚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呸,亏你也好意思开口,如此精妙的画作,你居然二十五两银子就想拿走,你怎么不去抢?”不远处的人群之中,有人大声斥责,随即大声道:“这幅画,我出三十两!”
“什么!”空虚差点没吐血,在这一瞬间,空虚很想再挑战一下自己的极限,改行做大明朝第一个道士画师。
这钱也太好赚了,比我辛辛苦苦算命骗钱来的快得多了!
他这还没缓过神来呢,那边两个叫价的很明显是杠上了。
“我出三十五两!”
“我出四十两!”
“我出五十两!”
根本就不给空虚插嘴的机会啊!
不但是空虚,便是台下的众人也都呆住了。一个个抬头仔细看着空虚手里这幅“名画”。
“这画好像一般啊!”人群中,有人小声说,声音怯怯的,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
本来么,这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自来这画作的事情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你喜欢看人家画驴,我却偏偏喜欢看人画狗,那是并行不悖,卖出钱来才是本事。
眼见这一幅画居然卖出如此高价,本来有些怀疑的人也不大敢怀疑了。
“哼,你懂什么,才五十两,我看这画就不错,比市面上的当红画家画的好多了!”有人腆胸迭肚出来冒充专家。
“是,是,你说的有些道理,经你这么一说,好像是越看越有味道了!”先前那人说道。
“没错没错,这画作该细的地方粗,该粗的地方细,分明是别出心裁,有意为之,肯定是一副戏作啊!”
“不错不错,当真是画也好,诗文也好!”
台下质疑声越来越少,赞扬之声越来越多。
不过片刻之间,这山东鲁平的名声居然深深的刻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目中。
人群中,矮胖子笑的合不拢嘴,不过五十两银子而已,自己的才子之名顿时就传扬出去了。
相比之下,自己比什么陈子昂聪明多了,那厮摔了一把价值千金的古琴,而我,只不过出了五十两银子。
空虚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变成瞎子,这年头,买卖真是越来越好干了啊!
不远处的张佑,简直长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本来是想浑水摸鱼,没想到居然弄假成真啊!
人说有枣没枣打三杆子,可自己这一杆子上去,就捅下来一个大西瓜,差点没砸破了脑袋。
而人群中,一位身着青衣的男子,一脸微笑,饶有深意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公子,这也太离谱了吧。”身旁的一名侍从小声道。
那青衣男子笑了笑,“这张佑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而对于张佑来说。
可真是世事无常,出人意料啊!
张佑看着空虚在一脸错愕的神色中将手中的画作递了出去,换回来一锭五十两的大元宝。
皆大欢喜啊!
张佑简直太佩服自己了,这事不但来钱来的快,而且浑没半分风险,画画用的笔墨纸砚不用自己出一分一毫,卖的钱全归自己,那些出了钱买了自己画的画的山东鲁平笑逐颜开,简直合不拢嘴。
五十两银子换一个才子大画家的名号,简直不要太合算。即便在绍兴府之中连半张画也卖不出去也不打紧,只要这事传到自己老家去,自己立马就变成了乡贤了。到时候会有多少怀春的少女心慕自己名震绍兴的大画家的名头暗送秋波,投怀送抱。
简直想想就爽啊!
山东鲁平喜滋滋地走了。
而剩下的众人则在一片错愕之中仔细回味自己今天遇到的一切。
你聪明,别人也不傻啊!
不过片刻之间,人群中多了许多交头接耳之人。
这些交头接耳之人,多则七八个,少则两三人,短暂交流之后便分散开,挤进了人群之中。
傻子太多,骗子不够用啊!
空虚寻思了一会,也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空虚伸手拿起一张画来,先倒吸了一口冷气,此刻的他如同神仙附体一般,无比自信,自信到连一句废话都不肯多说。
“这张画,五十两!”空虚甚至看都没看手中的画!
“什么?五十两?”人群中的看客们传出了一阵惊呼。
上面那一张画可才五两起步,这一幅画居然要五十两?
可台下那些等着交银子拿才子名头的人却个个面露微笑。
起步才五十两?
太少了吧?
反正自家的画作压根不会有人真的花银子去买,不过都是左手倒右手而已,到底多少钱买下来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而且刚才那山东鲁平的画作,最后的成交价便是五十两!
那些等着交钱做才子的书生们都是一脸鄙夷地看了一眼那矮胖子山东鲁伟。
鲁伟正喜滋滋地顾盼得意,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正沾沾自喜,看到大家投来羡慕嫉妒恨的眼神,更是开心的不要不要的。
“哼!五十两,这厮到底是个商贾出身,太小家子气了!”大家都流露出一副关爱智障儿童的眼神。
“这幅画中的蒙面美人柔美异常,有西施浣纱的风采!”空虚看了一眼落款,浙江人,俗话说苏湖熟,天下足,钱塘自古繁华啊!
这一瞬间,空虚的眼里泛出了一阵自信的光芒。他大声道:“这位钱多大官人,用的乃是上等的宣纸,笔是湖笔,墨是徽墨,砚乃是名家所制!”反正是顺嘴互吹么,这个苗瞎子最擅长不过了。
“这幅画我出一百两!”人群中有人喊道。
“二百两!”另外一头有人喊道。
“三百两!”毫不犹豫地抬价。
“五百两!”
整个场地之中,气氛顿时达到了高潮。
看出了其中名堂的人自然是少数,而大多数人都是看热闹的,只怕热闹不大,眼见这么一幅画居然叫上了五百两银子,那可是几十亩上等良田的价钱啊!
人群顿时沸腾起来了。
他站起身来,一副谦虚的模样道:“多谢各位抬爱,小生乃是浙江杭州府的钱多,虽然向来在江南薄有才名,但还是初来绍兴,没想到绍兴府之中也有如此识货的大家,当真是愧杀小生了,大家可不要继续抬价了哦!”说完朝着大家作了一个揖。
“没想到啊,钱多公子不但诗文做的好,画画的好,居然还是一位谦谦君子!”先叫价的那位大声夸了起来。
“哼,如此君子,如此大才,六百两,只怕还是太少了!”后面这位也是一口浙江口音,毫不犹豫地道。
十二锭五十两的大银被两个小厮抬着送到了空虚的面前,空虚差那个激动啊!
这是钱啊,六百两银子啊!
第一百零二章 张大善人
张佑也是一脸懵!想不到啊想不到,这世道真是傻子太多,骗子都不够用了!
这些傻子的智商已经低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张佑突然觉得自己有责任好好给这些傻瓜们上一课,当然收些学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钱多得意极了,五百两银子一幅画,便是当世最有名的大画家,也没有这个价钱。
今天,自己算是一战成名,而且是用了最低的成本!
很多穷人看富人们在女人身上一掷千金,花大价钱各种买买买拿下自己想要的任何东西任何人,都会觉得富人蠢得要命,有时明明是便宜货,却偏偏要出大价钱,却不知道对于富人来说,三更灯火五更鸡才是不能忍受之痛!而所谓钱财,对于富人来说,却是最为廉价的资源。
钱多看了一眼山东鲁平,鲁平一脸的生无可恋。
别人说的没错,自己的确是太小架子气了,明明占得了先机,可为了爱护这点银子,以五十两银子买来了自己的画作,本来以为是以极低的价钱得到了才子的名声,可是钱多一出场,所有人都会自己钱多的画卖了六百两,至于自己画的那五十两,根本不会有任何人记得!
这一天,这一幕在清华池前的空地上不断上演。
才子们太多了,所有的才子都打定了一个主意,要想自己天才画家大才子的名头含金量够高,那位道长鉴赏家的地位就必须被无限拔高。
一大堆银子堆在清华池的大厅之上,所有人的眼珠子都在冒光。
听说过赚钱的,可还吗听说过这么赚钱的!
所有人望向张佑的眼神都好像看到了财神爷。
而张佑则忍不住苦笑。
这事情的发展根本就出乎自己的预料啊!
自己本来不过是想搂草打兔子,能忽悠多少算多少,没想到这一天下来,居然捞到了五千两银子。
张佑随手拿过三块大银,扔给小九、梦琦。
小九和梦琦差点没晕过去,幸福来的太突然啊!
这一天尤其对于梦琦来说,简直是无比幸福的一天。
首先是拿在手里的大银沉甸甸的,足足有五十两之多,这可比她一年的工钱多多了。
更何况今天,梦琦连面还没露,已然轰动了整个绍兴府,更成为了整个绍兴府之中多少风流才子梦寐以求,求之不得的女人。
张佑又拿出一百两银子来扔给空虚。
空虚伸手一抄,接在手里,喜滋滋地先咬上两口。
眼前这一大堆银子差不多五千两,老大一堆,在灯光的照耀下散发出一阵一阵迷人的光芒。
“张大哥实在是太厉害了!”不管是小九还是梦琦心里都忍不住赞叹道。
有道是越有钱就越吝啬,越吝啬就越有钱。
那些有钱人有多抠门,小九和空虚那都是深有感触的。
宁与外人,不与家奴。是几千年来中国土财主们的不二选择。
可自家的这位掌柜的,愣是老虎嘴里拔牙,从这些吝啬鬼手里拿银子,不,不是拿银子,而是抢银子,最奇怪的是,被抢的人居然一个个拍着手欢呼,只恐给抢的太少了。
这年头,一切都是虚的,只有白花花的银子才是真的。
如今,那些个白天在清华池花了钱买了画的各地书生们,正在各个酒局宴会之上大肆吹嘘自己的本事呢!
唐芸看着眼前这堆白花花的银子,对张佑轻声道,“你这银子准备怎么办?”
“咱们这一次,是为了西子庙的百姓!”提到西子庙的百姓,张佑突然感觉自己有些想李言闻和唐寅两个人了。
略微一愣神,张佑恢复了神情,伸出手从那一大堆银子里划拉出来两千两。
“小九,你明天就拿了那三千两银子,去市面上采买粮食,送到西子庙去,另外再去府衙看看,能不能见到童大哥。”
“是是是!”小九忙不迭的答应道。
然后他又扒拉着那两千两银子,道:“这一次,咱们是为了西子庙的百姓,可咱们如意楼那是寸土寸金啊,为了百姓,耽误了好些个生意,拿出两千两来补偿一下也不算过分!”
“没错没错!”大家都一个劲地点头,大家都明白着呢,自己家这位掌柜的那是无利不起早,所谓西子庙的百姓,不过是个借口罢了!不说旁的,那西子庙如今是何等险恶的所在,城里到处在传说,那些卫所官兵已经做好了准备,要将西子庙付之一炬,以防止天花恶疾到处流传。
到时候一把火送了那些百姓上天,还有谁会计较清华池里发生的事情?
只不过做事要讲个名正言顺,以自家张掌柜的智慧,岂会直接将这么多银子放进口袋。
“今天为了举办这一次盛会,打破了我清华池一百多个茶碗,那些茶碗可都出自名家之手,三两银子一个,不为过吧!”张佑说完,又哗啦出四百两银子来。
同样的抢钱,你咋就抢的那么大义凛然,名正言顺。
“我张佑为了此事费心费力,几天几夜没睡好,拿点辛苦费也是应该的!”
又是二百两进账。
所有人都跟着点头,没一个人表示反对。
突然之间,小九跳了出来,一脸气愤,道:“张大哥,我觉得你这么做可过分了,我可再也看不下去了!”
“咦?!”
大家都是一脸奇怪的看着小九。
张佑也有些意外,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面前这堆银子,自己绞尽脑汁,找了各种借口,也不过拿了这一点,剩余的还有几千两白花花的银子啊,可真是叫人不舍啊!
他抬起头,看了看小九,道:“你有啥话直说!”
“张大哥,不是我以下犯上,可是我觉得你事情做的太不公平了!你这几天为了这件事,那是废寝忘食啊,这等精神,这等善心,叫咱们这些人看了不但钦佩,而且心疼!您是谁,可不是咱们这些普通人啊,您可是我们如意楼的顶梁柱啊,居然为了那些素不相识的西子庙百姓花了如此大的工夫,连身体也差了许多,所以!”
小九四处环顾了一周,大声道:“区区五百两银子岂能弥补张大哥的损失于万一,要我看,起码要三千两!”
小九的提议顿时带来一阵附和之声。溜子更是不住点头,心里却后悔自己见机太迟,少了拍马屁的良机。
张佑很欣慰的点点头。
张佑忍不住苦笑了半晌,心里终于明白历史上那么多皇帝,为什么好皇帝那么少,而坏皇帝那么多,其实也不是皇帝本人有多坏,而是群众里面有坏人啊!
人性莫不怕死而贪财,自己刚才先后几次把将近一千两银子贪墨了,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可自己手下这些人,居然将自己歌颂成了道德楷模!
如果自己稍微飘一下,那还不就是笑纳了?
不过好在张佑自认为三观还正,当下微微一笑,道:“我有一千两银子好拿,已经很开心了!”恋恋不舍地看了看面前的这一大堆银子,道:“剩下的,都拿去购买粮食,给李言闻和唐寅等人送去吧,他们那边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是!张大哥不仅经营是一把好手,还是个大善人,叫我们这些人自惭形秽啊!”
“可不是吗?平生不识张大哥,便称善人也枉然啊!”
又是一顿毫无廉耻的吹捧,让张佑忍不住又有些飘。
…………
唐寅却欲哭无泪!
上次小九夹带来的酒菜一个晚上就清空了,第二天晚上,又把菜盘子底和酒瓮又清扫了一遍,然后就只能吃杂粮稻糠。
难以下咽啊!
唐寅无比想念张佑,以及如意楼的大鱼大肉!
只是他都在拼命的坚持!
在日复一日照顾西子庙百姓的过程中,他终于看清了这世界的本相。
之前,他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来自于书本,奔向美好的幻想。
在他心目中,所谓治国平天下不过是勤勤恳恳读书,考上功名,为官一方,劝人农桑,开学兴教,如果再遇到几年大旱大涝,那便该顶住朝廷的压力,开仓放粮,赈济百姓,然后怒斥朝廷贪官,潇洒挂冠而去,江海余生去也。
而所谓百姓,则是会在自己离任之时,纷纷自发前来送行,与自己洒下不忍分别的泪水。
可是经过这十余日,唐寅终于明白了,百姓不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乃是有着千百个不同面孔的活生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