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九章 失态
太子和皇帝闹别扭,太孙去还算说得过,她一个女人,还是孙媳妇去干什么?看笑话不成!
许薇姝第一个反应,想让下面的人都闭嘴收声,全当不知道。
无论是因为什么闹起来,闹大了都不好,传出皇帝和太子不和的传言,那简直要朝野动荡的,万岁爷暴怒过去,说不得也要下封口令。
问题是皇后也在。
许薇姝皱了皱眉,还是让玉荷帮忙穿戴整齐,也没坐车,直接让人撑了伞就向紫宸殿走去。
一进紫宸殿,许薇姝的脸色就有些变了。
万宝泉守在大门口不稀奇,那是万岁爷身边伺候了大半辈子的老太监,在紫宸殿,他就代表皇帝。
但郑峰郑公公也在,就有些不对劲。
许薇姝做过女官,知道万岁爷身边的郑公公也是老人,从小就跟着万岁,跟了三十多年,深得陛下信任,不过,他轻易不在人前显露,时常为那位主子处理一些不宜声张的事务。
有传闻说,他是夜行人出身,说白了是卧底,当年跟着齐王时,也是齐王的心腹。
杂念一闪,许薇姝面不改色,客客气气地打过招呼,万宝泉就进去传话。
没一会儿,大嬷嬷出来道:“太孙妃娘娘来了?皇后娘娘在呢,您赶紧过去。”
皇后就在后殿。
许薇姝一过去,就见她脸色灰败,整个人的精神气都衰退了下去,如果真按照面相看,她就属于死气汇聚中庭,寿数将尽,回天乏术。
“姝娘来了?”
皇后叹了口气,就让身边的宫女给看座。
许薇姝连忙趋上前行礼,才小心地在绣墩上坐下,仔细一看,皇后的神色恍惚,手里的茶水冰凉,也不知正想些什么。
她心里有点儿难受,虽然和皇后不熟悉,但皇后在宫里人缘很好,为人公正大方,很得女官们喜欢。
且皇后待她也算不错,从来都是客客气气,就是当初她是英国公府的千金时,皇后也没怠慢。
如今她还不到衰老的年岁,却命不久矣。
皇后拉着许薇姝的手,低声道:“你公爹糊涂了,万岁请孙神医给他看病呢,一会儿你过去照顾你婆婆。”
许薇姝轻轻颔首。
就这么几句话,她就听出来,太子病倒,这病有些不对,太子妃怕也不大好。
没一会儿,前面就有小太监来请,皇后才领着许薇姝出了殿门,走去御书房后面。
这算是前朝,时常有大臣出没,按说除了皇后,后宫女子不该来,不过许薇姝是太孙妃,也在例外之列了。
御书房后面是无卷斋,平日里万岁爷累了便去那歇息,这会儿外面站了七八个御医。
都是年岁过百的老御医。
许薇姝扫了一眼,黄御医这在,这位去年就退休,出宫养老去了,这次居然也被召进宫来,想必是事儿不小。
还没进门,隐约就听见万岁的咆哮声:“你说说你,你像什么样子,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即便咆哮,他显然也带着些隐忍,没有让外人介入。
皇后脚步一顿,显然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许薇姝也想往后面缩。
皇帝听见动静,停了停,高声道:“皇后来了?进来吧,我有些话要说。”
皇后叹了口气,扶着许薇姝的手,一起进去。
许薇姝进门也不敢抬头,只随着皇后行了礼,就老老实实地低垂着脑袋,站在一旁。
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方容跪在门口,脸上潮红,显得有点儿病态。
躺在软榻上,睁着眼,目光无神,直愣愣地看着帐子上挂的蝙蝠结,也不知想什么。
还有太子妃也在,同样跪在软榻前面,神思不属。
皇帝看了看坐在一边,闭目低声念经的孙神医,才回头冲着皇后道:“太子病了,你让人把西配殿的抱夏收拾好,让他住进去,好修身养性,调养身体。”
皇后怔了怔。
许薇姝也吓了一跳。
西配殿算是皇家人自己的小道观,皇帝有时候会去静坐片刻,也会召见道家的高人坐而论道。
可那地方也有好些年没有人呆过,让太子住进去算什么事儿?
皇后不敢说什么,只能应了,太子妃不停地哭。
一直默默不言的太子,忽然睁开眼,冷笑地看着太子妃:“你哭什么?若是不愿意跟我,我写放妻书给你,滚出皇宫去,省得以后一辈子跟着我吃苦受罪!”
他声音暗哑,阴测测的。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那些个伺候的宫人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退避三舍,恨不得自己变成聋子瞎子。
皇帝瞪视过去,运了运气,咬牙切齿,胸腔一鼓一鼓,显然气得不轻。
太子却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目中一片死寂。
皇帝深吸了口气,忍不住上前两步,恨铁不成钢地喊道:“你这是什么样子?你可是太子,我大殷朝的太子,怎么能去吃阿芙蓉?你应该知道,自从前朝之后,阿芙蓉就是禁药,好人吃了,都会变得不人不鬼,你这个样子,要怎么做太子!”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皇帝气成这样,周围所有的宫人都跪下来瑟瑟发抖。
连许薇姝也感受到无边压力,扫了一眼周围,迟疑了下,还是跟着一块儿跪了下去,方容握住她的手,没有说话。
皇后叹了口气,走过去拉了拉皇帝,轻声道:“别生气了,小心气坏了身子,要是太子哪儿做得不对,你打他罚他就是,父子两个,哪里有什么隔夜仇?”
皇帝却疲惫地摇了摇头:“我真是失望,怎么会有这么个儿子!”
“哼!”
周围的人都心下叫苦,不知道怎么安抚帝王的怒气,太子忽然冷哼了一声,坐起身来,静静地看向窗外,“我是不合格,我是愚蠢,可这还不是父皇你逼我的?”
所有人心里都咯噔了一声。
皇帝一怔,慢慢转身看着他:“你说什么?”
“我有说错?”
“我有说错,当年父皇地位不稳,所以立我为太子,制衡那些大臣,可这个太子,您立得不甘不愿,后来我兢兢业业,无一日不想做大殷朝合格的太子,可父皇您呢?您敏感多疑,我做什么都是错,我上进,你不高兴,我习武,您不高兴,您眼里只有忠王和义王,一早扶持他们来分我的权柄,您玩起平衡这一套来,玩得高高兴兴,好吧,您是皇帝,由着您高兴就是,就是您说我家韩双是逆贼之女,逼死了她,我也不能怎么样,还老老实实地去羌国做人质,在异国他乡挣扎,你知道我等了多久,多久才能返回故乡?”
太子忽然大笑,笑得眼泪流淌,“我回国面临的是什么?不是您的疼惜,而是更深的猜忌,我一个人在羌国多年,回来却发现我的古旧,我的恩师,那些支持我的大臣们走得走,贬的贬,什么都没了,连我也一转头就成了弃子。”
屋内一片寂静。
连许薇姝都怀疑,自己会不会被灭口,更别说那些个宫人,她伸手在方容手心里写字——怎么回事儿?
如今形势大好,太子这边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怎么又闹出这等事!
现在谁都看得出,太子是宜静不宜动,他占据主导地位,合该老老实实呆着。
反正忠王不行了,义王也触犯了皇帝的忌讳,他只要立得够稳,赢面很大,忽然闹出来,绝对是不智之举。
方容拉了拉自家媳妇的手,没有回话。
皇帝这会儿浑身颤抖,脸色胀红,几乎是站立不稳,方容连忙跳起来去扶他。
皇后也凑过去给他顺气,一怒回头,瞪着太子恶狠狠地道:“还不给你父皇赔罪?真是,真是……”
她终究不是太子的生母,也不敢说太子忤逆不孝的话。
皇帝看了眼方容,见他脸色煞白,身形单薄,满脸的急切,心中的怒火略微减弱了些许,怒气收了收,冷声道:“万宝泉,今日之事若是有只言片语传扬出去,你自己知道该怎么办!”
万宝泉冷静地磕了个头,恶狠狠地扫视了一眼周围的宫人,一群宫人都闭紧嘴巴。
皇帝才踉跄了下,举步出门,吩咐门口的御医好好给太子诊治,又吩咐下面,只道太子病重,没事儿别来打扰。
有他这句话,恐怕所有人都见不着太子的面了。
许薇姝根本不知道自己来这一趟是因为什么,她看得出,皇上本来有话说,结果让太子一气,又给吞回去。
方容还不能走,太子现在的样子,他总不能不管不顾,而且陛下刚离开,郑峰就来传信,说是万岁爷请太孙过去叙话。
许薇姝只好一个人回东宫。
她一出门,玉荷就凑过来扶着她慢慢走,顺便压低声音把事情的始末说了一通。
今天万岁爷召见政事堂的几位相爷,太子和太孙作陪,太子忽然呵欠连天,坐立不安,整个人一副酒色过度的模样,陛下问了好几句,他都走神没听见,万岁爷一下子就怒了,大臣们刚走,就把太子骂了一顿,没成想,太子忽然发狂,竟然在万岁爷面前失态昏倒,这才叫御医过去。
第二百七十章 默契
“紫宸殿那边的小圆子他们私底下都说,太子爷是着了道,怕是染上了阿芙蓉。”
玉荷声音极为细微,脸上也汗渍淋漓。
这不是闹着玩的!
阿芙蓉在前朝曾经盛极一时,连太医院也多用这种药,只因为娘娘主子们总是胸闷,精神不济,吃了阿芙蓉便浑身舒坦,心情大好,待下面也和蔼,一度被认为是神药。
下面那些奴婢们,也乐意给主子用。
后来才发现这东西其实是祸害,长久食用,必然成瘾,这也就罢了,还有损寿元。
前朝末期,几个皇帝早夭,不得不说都得有这方面的原因。
那阵子有藩国竟然将此物作为贡品进贡给大内,说是能延年益寿。
当时御医也弄不清楚药性,好些皇室中人都着了道,从幼年开始,就吸食不停,到长大了,无不依赖药性,无法戒除,到个个都一门心思玩这东西,哪里还有奋发向上的进取之心?
到了今朝,朝廷一早下旨,集中所有的阿芙蓉,全部焚毁,若是随意滥用,不光是杀头,还要抄家灭门。
玉荷早就听说,那东西已经很少见,至少市面上的药铺一般买不到。
虽然本朝因着圣上也读医书,知道医理,言及那阿芙蓉虽是祸害,可善用之,也能治病救人,不可一概而论,到放松了管制,只严格控制用量,也只有官府许可的药铺,才有药卖,且买药必须遵循医嘱,实名记录,尤其是不能随意制作。
多年过去,许薇姝是听说阿芙蓉在大殷朝渐渐绝迹,也只有边境上几个州,好像还有私底下顶风作案的。
回到屋内,许薇姝晃晃悠悠坐下,宝琴连忙端来热水,给她泡泡脚,又往膝盖上敷了一层膏药,刚才在紫宸殿跪得时间不长,可惜那地方没个有眼力的宫人会给她用软垫。
再让玉荷给她煮了点儿清肺热的汤水喝了,许薇姝才沉下心,这会儿也不知能做什么,干脆不闻不动,拿了针线篓子过来,随意做几个小香包玩。
一直到深夜,方容才回来。
宫人们不用吩咐,全都退走,只留下两个婆子守在门口,以防主子们想叫人。
许薇姝什么都没问,扶着他坐下,走过去轻轻地给他按了按头,揉捏肩膀。
她的力气极大,揉的比专门干这个的还要舒坦,方容略微蹙起的眉头,也舒缓开来。
今天发生的事,一点点在脑子里回放。
方容闭上眼,轻声道:“内府那边天翻地覆,都在查阿芙蓉的出处。”
可这个不好查,这几年不比以前,朝廷内忧外乱众多,哪里还心思管什么禁、药,边境上几个州县,几乎是明目张胆地开始做这种生意,走私盛行。
因着大部分是送去祸害延国,连朝廷这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京城捞偏门的同样不少,从这方面查,怕是要一竿子给指到边境上去了。
“哪怕是只查宫里,也查不出什么,最多抓住几个替罪羊。”许薇姝叹了口气,她在宫里做过女官,深知宫里的事儿最复杂,连万岁爷动手清查,也要小心谨慎。
那些宫人们虽然干的都是伺候人的差事,身份低得很,可实际上,是人就会有自己的小心思,想让他们真正忠心耿耿只为皇帝,那是做梦。
“别想那么多了,早点儿歇着,事情没明朗之前,我就稳坐东宫,什么都不管。”
许薇姝招呼玉荷端水洗漱,洗完了就拉着方容上床休息,自家男人天不亮就得干活去,有时间还是多补充睡眠。
方容也笑了,目光闪烁:“是,确实不好动,最好也让那些朝臣和宗室贵胄们按兵不动。”
许薇姝看了他一眼,心里也不禁想说自己男人就是聪明。
要是太子被废弃,满朝文武都按兵不动,连一个求情的也没有……嗯,最好再多几个落井下石的。
这会儿看看太子有什么罪名,尽管传得沸沸扬扬吧。
不是特别了解皇帝性子的人,绝对不敢走这一步险棋。
许薇姝侧头看向自家丈夫平静的脸,忽然有一种感觉,他对待那位君王,有一点儿莫名的冷酷。
不是没有敬爱,只是敬爱中仿佛夹杂了仇恨一样。
眨了眨眼,许薇姝不免失笑,看来她的脑子都快糊涂了,方容是万岁爷的亲孙子,争夺皇位或者可能,但上哪儿找什么仇恨去。
之后仿佛风平浪静。
万岁爷上朝也没出什么差错,只是下了旨意,太子病重,谁都不能去见。
满朝文武就没有一个提出反对意见。
连皇家的那些宗室长辈,也都沉默无言。
到是义王进宫来看太子,还去万岁爷那求情,跪了两天跪到昏死过去,才让送走,万岁爷还请了太医过去。
外面纷纷扰扰,许薇姝这些天就真没出门。
东宫里一些事务都交托给几个女官和嬷嬷处理,她一直在不停地做针线。
一直坐到天色都有些暗了,宝琴她们有点儿担心,都劝自家主子出去走走。
宝琴以前就没见自家主子做这么长时间的针线活,往日她能想起动两针,就算那几块儿绣布的造化了。
“娘娘要是嫌外面乱,不如在东宫转转,绮梅园那边养了好些名贵的花草来着,您老是不去看,连薛嬷嬷都不高兴呢。”
玉荷也小声劝了几句。
许薇姝也知道,因为方容好几日行色匆匆,她们又知道太子出事,担心她坐在屋里胡思乱想。
两个小丫头是好心好意,许薇姝也的确有点儿烦闷,心情不平静,就放下手里的东西,打算出去转一转。
宫里此时不太平,御花园那种危险地方还是不去为妙,玉荷她们拎着茶水点心,打上遮阳伞,一路进了绮梅园。
这是东宫的小花园,虽然有一个梅字,可除了梅树,同样是百花盛开,不乏名贵花木。
中间还有一棵长了一千多年的古榕树,依旧枝繁叶茂,不光是东宫里的人喜欢,连帝后都非常爱护,光是伺候它的宫人就有两个,每日什么都不做,只盯着它。
许薇姝转着转着,就转到榕树附近去,结果一抬头,看见万宝泉和郑峰立在假山一侧,登时停下脚步。
皇帝就坐在树下,愣愣地看着那棵古树出神。
方容站在他身后,也没有动,眼角的余光瞥见自家媳妇,就使了个眼色。
许薇姝连忙转身,不着痕迹地想要退出去,刚一转弯,就见万宝泉一路小跑,满脸谄媚地过来。
“娘娘,万岁爷有请。”
他这个老太监,往日里威风八面,真对上一小辈,居然也能弯的下腰。
许薇姝:“……”
万岁有请,谁敢不去。
许薇姝就慢吞吞走过去,行了个礼,陛下没说话,她也就老老实实走到自家男人身侧站着,什么都不说。
空气很清新,花木的芳香在半空中弥散。
暖风袭来,几只蝴蝶翩翩飞舞。
“太子怨恨我,也不是没有道理。”
刚才皇帝暴怒,现在却显得平静到冷酷。
“他是太子,可我现在要是废了他,恐怕连一个会为他说话的人也没有,太子三师在几年前就有两个告老,一个病逝,现在东宫用的人,都是朕给他的。”
许薇姝很想当自己不存在。
这些话,皇帝不该和孙媳妇说!
“当年你父亲在的时候,我要废太子,他就据理力争,吐沫横飞的,喷了我一头一脸,喷得我恨不得立即把他拖去午门外斩首示众,这会儿我幽禁太子,谁还会为他说半句话?父子情分到了如今的地步,他怨恨我,怎么不正常!”
许薇姝低下头,假装自己不存在。
也不知道皇帝发什么疯,反正伤春悲秋了半天,周围死寂,谁也不敢吱声。
天色渐晚,月上当空。许薇姝的肚子都等饿了,忽然就听见,咕噜咕噜两声。
皇帝怔了怔,扭头。
一瞬间,好几道目光射过来。、
方容捂住肚子。
许薇姝也捂肚子,捂住了才回神,貌似叫的是自家男人,一抬头,便见方容一本正经地行了礼道:“皇爷爷,我晌午过了就没用点心。”
皇帝渐渐柔和了眉眼,身上的寒气也散了散,“那就吃点儿东西。”
也就不吃什么复杂的了,许薇姝直接让厨房上了一大锅牛肉面,连万宝泉,郑峰那几个宫人一块儿吃。
方容很自然地先给万岁爷盛一碗,又给自己和媳妇盛。
“孙儿和姝娘爱吃辣子,皇爷爷要是想要什么配料,让万公公伺候您。”
他麻溜地给自己和媳妇碗里加了黄瓜条,炒木耳,又加了一颗煎蛋,浇上蒜蓉辣酱,拌了拌就往嘴里吃。
皇帝忍不住看过去,他那个挑食到令人发指的孙子,和他的妻子简直是一样的动作,脸上的表情同样满足,都是吃一口面,喝一勺汤,你给我夹点儿菜,我给你加点儿酱汁,默契得让人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大概就是夫妻相了。”
皇帝光是看,也觉得有了食欲。
万宝泉大喜,连忙给他盛上面,早知道出来发泄一通,万岁爷会痛快了,他早就撺掇着万岁爷出来,省得好几日茶饭不香,连带着他们几个伺候的都心惊胆战。
第二百七十一章 显露
一顿饭吃完,皇帝的精神也觉得好了些许。
往日他服食丹药,总不觉得饿,大约是丹药药性足,不适合食五谷杂粮,有点儿辟谷的意思。
可如今吃饱喝足,到更觉得痛快。
当然,便是不饿,皇帝也不很在意,只顺其自然而已,毕竟精神旺盛,没觉得哪里不妥。
丹药用的方子极好,虽然因为珍贵,不能轻易示人,怕再招来别人的觊觎,可皇帝自己对这些东西也算精通,还是能看得出药好不好的。
就连天教高人炼制的药丸子,和这个比,同样差了不止一筹。
吃了几个月的药,孙神医也说他身体补养的还行,只要注意休息,不可耗神,必能长寿。
不是皇帝信任孙神医,实在是那群御医们过来看,也只叮嘱让他小心养生,一点儿有用的实际话都没有,且孙神医是个医生,无欲无求,一辈子治病救人,从不与人相交,唯一一点儿爱好就是炼丹,自从来了皇宫,连出去都少,更别说和达官贵人,皇子皇孙们联系,自然可信。
更重要的是,孙神医拿丹方炼药,药材都是内府进上来,他看过,并不是虎狼之药。
他自己也相当愿意相信孙神医的话,因为只有信了,对他本身才最好不过,若是不信,岂不是说他当真活不了多久了?
人越老,越怕死亡,皇帝也是人,对死亡的恐惧更深。
虽然他多年来派人修建皇陵,希望能在作古之后还能在地下继续做他的皇帝,但谁知道人死之后是不是当真有灵,谁又知道,他一个皇帝死了会不会和寻常百姓一般,也要下鬼门关,经历轮回。
能晚一些死,总是好的。
他想长生不老,却知道不可行,能再多活个一二百岁,甚至只多活上几十岁,他也能心满意足了。
回过头见方容和姝娘坐在一处,偶尔细语,眉间只见温柔,老皇帝脸上也渐渐露出一丝笑意,心中松快了些许。
享受了一下家庭的温情,皇帝又意气风发地去上朝。
太子出事,虽然万岁爷下了禁口令,可该知道的还是都知道,不见义王做出一副急迫之态进宫,闹得宫里消息想阻拦也阻拦不住。
朝臣们都等着万岁爷大发雷霆,私底下也暗潮汹涌,互相串联。
他们肯定得商量商量,看看要怎么处理。
太子乃国之储君,干系重大,一个堕落的太子,大殷朝肯定不需要,只看万岁爷是直接二废太子,还是要等着局面缓和些,再找其它借口发落。
不过,万岁爷不开口,一帮子朝臣这会儿可都没心思当出头鸟,找不自在。
正值小朝会。
满朝文武在列,陛下高座,气色平和,似乎一点儿都没有生气,好像宫中传出来的都是假消息。
底下那些官员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到是几个老臣老神在在,全无意外。
那可不是刚登基的年轻陛下,坐了几十年的皇帝,难道还会喜怒形于色?
当皇帝的,本来就不会让别人轻易察觉出他的心思,但凡脸上表情明显,那必然是他本身就想让你察觉出来。
“诸位卿家,今年正是大比之年,各位需得尽心竭力,为我朝选拔英才。”
皇帝朗声笑了笑,扭头问方容,“我记得太孙还说手下人手不够用,那你就自己出出力,想要人才,自己选的才是最合适的。”
方容含笑点头。
“陛下一言既出,可不许反悔,我以前几个文书都要去考科举,考到好名次,恐怕要放出去历练,身边还真人手不足,确实该招揽些人才。”
方容立在殿上,位于众臣之首,头戴珠冠,身披紫袍,言谈间不卑不亢,显然和万岁爷的感情极好。
底下的大臣们都吃了一惊。
他们还当万岁爷生太子的气,连带着也要影响到太孙,却不曾想,今日朝会,万岁爷对太孙殿下没有任何不同。
他们也才发现,那个在他们印象中病弱的太孙,其实早就成长到他们触手难及的地步。
如此年轻,如此有活力。
皇上看他的表情,明明就是寄予厚望的表情。
好几个本来有些想法的大臣都改了主意,打算最近低调再低调,情况不明,不轻易发表意见。
王朝更替,新君人选,在当今圣上尚在时,是个敏感的问题,不能不考虑,却也不该多考虑,都是圣上的儿孙,只能让万岁爷自己去做主。
下了朝,方容含笑推拒了几个大臣的邀约,一回东宫,就蹙眉沉思,略有些不高兴。
许薇姝一看他的脸色便笑了,自己捧了杯红枣茶递过去:“我觉得这样挺好。”
身为太孙,他不可能一直低调。
以前低调,摆出一副不为名利所动,不想要那个位置,变成太孙其实是天上掉馅饼的表情,那是为了让对手麻痹大意,也为了让万岁爷放心。
现在皇帝让他走上前台,他也只能走了。
再说,若是他真有想法,想要成就大业,现在自然不能退缩,总要让文武百官知道他的能力才是。
许薇姝坐过去,低声道:“说起来,我家郎君军功也有了,在靖州这些日子,把靖州治理得井井有条,可见有才,名声也有,孝悌之名,名扬天下,又是正正经经的太孙,占着大义,如今大大方方地站在前台,展示自己的能力,理所当然!”
方容点了点头:“也好,至少手下人的心能定一定。”
自从他做了太孙,手底下的人就跟打了鸡血似的,个个奋勇争先,可他另有思量,总是压制,不许他们太张扬,甚至自己也越发低调,到让手下人有些不安。
既然做了太孙,担了名分,就是退无可退的事儿,别的兄弟们,无论谁当皇帝都无所谓,反正少不了能捞到一个郡王当当。
方容却不同,别管哪个叔叔或者兄弟上位,都得先弄死太子和太孙,否则名不正言不顺,对方肯定不放心。
到了这个地步,他要是不坚定不移地表现出自己能够胜任,能够走一条成功之路,恐怕跟随他的人就会惶恐。
人心不稳是大忌。
可万岁爷来这一招,对付太子的敌人恐怕也会知道,他们的谋算没起作用,万岁就是放弃太子,也不会放弃太孙。
前面隔空交手,对方害了太子,令他身上也有污点,方容只在陛下面前哀了一场,略微暗示,就让那位自己脑补,太子已经孤立无援,满朝文武都不在乎太子,令皇帝起了怜惜之情,也愤怒不已。
他的确先是皇帝,另外才是父亲,可无论作为皇帝还是父亲,都无法忍受朝臣们在他没死的时候就开始战队,还要干涉储君之位。
这么一来,方容的地位还是很稳固,对方没达到目的。
“下面恐怕是真要兵戎相见。”
方容苦笑。
他一开始没想过自己会坐到这个位置上,就是当真被立为太孙,他也是满头雾水。
在他的想象中,他肯定要插手夺嫡之事,但只要把忠王和义王拉下来,之后谁继位都好,太子复出,自然无妨,若是不能,小十五,小十六,全是不错的选择。
但他还来不及筹谋新君之事,他到先成了太孙,这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只是好几个赫赫有名的神医,大殷朝的,羌国的,还有延国的,都说他方容若多思多虑,必然英年早逝,寿数极短。
此事皇帝怕也知道的。
方容着实不明白,为什么当今陛下,会让一个活不长的孙子当太孙。
这些话,他都不会和姝娘说,他又不傻,哪能与心爱的妻子说什么自己活不了多久,所以好奇皇帝选他的缘由。
方容躺了一会儿,实在睡不着,便起身点亮了灯火,静静地看向姝娘。
姝娘抱着被子,可能是觉得冷,整个人团成一团,蹭了蹭就靠在他怀里,玉面略带几分潮红,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嘴角含着笑意,整个人那么轻松自在,让人看着便觉得幸福。
方容忍不住伸手抱住媳妇,由着她在怀里舒展开身体,手臂上沉甸甸的,心里却踏实满足。
他不由想,要是还有机会,他会不会不选这条路,只和妻子做一对神仙眷侣,过平静的日子。
可惜,人生容不得自己选择,他也没得选。
轻声叹了口气,方容小心地抽离,又替姝娘盖好被子,走出房门。
他一出来,眼前就无声无息地多出一黑影。
“孙神医还是不肯见我?”
“是,孙神医只说,主子只管按照主子的想法行事,他做什么都不会坏了主子的事,只别在找他,若让陛下察觉二者关系,只会徒增事端。”
方容顿时皱眉。
想了想,如今形势一片大好,忠王已经完了,他也不会再让义王有出头的机会,孙神医要做什么就随他吧,他和孙神医莫逆之交,可对方并不是他的手下,人家的行动,本来就用不着对他交代。
“算了,叫卢玉衡,徐峰,马云,王贤过来。”
今年北面没怎么下雨,旱情初显,又是朝廷的大比之年,恐怕谁都顾不上那些,说不定为了隐瞒,底下要不顾灾民死活,他总得提前做准备。
书房的灯,一亮便是一夜。
许薇姝起身时,旁边的被褥都有些冷。
第二百七十二章 科举
许薇姝坐了一会儿,把脚伸到软绵绵的拖鞋里面去,也不肯穿笨重的衣裳,只捡起方容搭在屏风上面的披风围好,就出了门。
她先去厨房,亲手炖了鸡汤。
鸡就是市面上买的,寻常农户养的鸡。
也没放什么大补的药材。
方容那家伙的身体,其实有些虚不受补,人参之类,少吃一点儿还好,多吃就是麻烦。
一杯吉水,两颗御膳房那边送来的苹果切成块儿,再加上两颗大枣,一点儿百合,打算一起炖,还清爽些。
东宫厨房里一群宫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娘娘们平日里也没少显摆自己的手艺,号称是亲手做好了饭菜在自家男人面前讨好。
可那都是动动嘴就算了,最多宫人们收拾妥当,让她往锅里扔一扔,哪里遇见过真自己从头到尾,不假人手,自己去做饭的!
“怎么办?”
“还能怎么着,仔细些,别烫着娘娘了。”
娘娘们怕油烟太重,熏得身上味道不对,也怕火烧火燎的,再烧自己一下,身上留下疤痕,那可是大问题。
几个小太监都有些犹豫,想着是不是进去劝劝,别让娘娘在他们这儿捣乱。
还是两个大太监什么都没说,只交代底下人有点儿眼力劲儿,娘娘要什么都迅速点儿。
“王公公,咱真不管?”
一个新来没多久,脸上还带着青涩的小太监戳在那儿发愁,忍不住又问了句。
王公公老神在在地挽袖子:“急什么,咱们娘娘的手艺好得很。别去裹乱。”
摇了摇头,他就冲着几个小的哼哼两声:“教你们一句乖,主子们想做什么,你们别瞎掺和,吃力不讨好!”
至少眼前这位娘娘用不着他们来操心。
王公公过去是在御膳房伺候的,那时他还被叫小柱子,跟着大师傅打下手。当时这位主儿就爱去厨房弄点新鲜东西。几个大师傅从来都不阻拦。
眼下人家都是娘娘了,还不能随心所欲?
许薇姝就随心所以了一回,炖出来的鸡汤。香飘三里,整个东宫都浸泡在这股子香气中。
书房内。
卢玉衡他们一闻见味,肚子就咕咕叫。
这都养成了毛病,往年在靖州也一样。娘娘准备的吃食还没端进来,刚闻个味儿。他们的五脏庙就开始翻天覆地。
方容一看,活儿大概也干不下去了。
“行了,都出去吃点儿东西,发散发散。咱们一会儿再做。”
卢玉衡几人应了声,就一出溜溜达出门。
许薇姝肯定忘不了这几个,玉荷一早准备妥当。食盒都在外面摆开,由着几个人滋溜滋溜地喝汤。
方容眼前乱七八糟的折子也收了去。许薇姝亲自给他摆盘,鸡汤,小咸菜,薄薄的油饼。
他先拿了筷子夹了两块儿鸡肉填嘴里,才慢慢喝汤。
汤味香浓,鸡肉也嫩的很,方容小口小口地吃,许薇姝也不催促,只坐在后面给他按摩。
肩背上硬的和石头差不多,就是她,也要使劲才能给按开,一寸一寸按下去,就是不说话。
方容咳嗽了两声:“娘子做得鸡汤真鲜美。”
许薇姝还是不说话。
“娘子快别按了,仔细手疼,我可心疼呢。”
许薇姝还不搭理他。
方容无奈,拉着自家娘子到怀里坐下,跟抱着孩子似的抱着她。
“我就是半夜醒了,结果睡不着,这才起来做点事情,没看玉衡他们都陪着我,我自己不累,也舍不得累到他们,放心,以后肯定注意。”
他拍了拍自家娘子的手,感叹道,“我小时候,生活在清虚观,有一日山下来了一群灾民,想上山,没想到观主命人阻路,只让他们在山下过活,不让上来,我和师兄弟们想搭个棚子施粥,观主也不让,当时我不理解,就说我愿意把自己的口粮省出来分出去,能救一人也好。”
许薇姝一怔。
她已经知道结果了。
“观主却道,他们清虚观的存粮也只勉强够弟子们不会饿死,他也知道,弟子们愿意自己少吃一口,救一救别人,但那样不行,他们只要搭起粥棚,外面的灾民也会蜂拥而至,可他们救不了多少人,这些人真来了,也不过一死而已。”
“我记得特别清楚,观主说过,救济灾民,那是朝廷的职责,朝廷该做的,他们做不来,没这个能力……那会儿我恨不得怒骂那个该死的无能朝廷。”
方容这人难得吐露一点儿心声,别说外人,就是和他相交莫逆的朋友,也很难知道他心中所思所想。
“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有一天我代表朝廷的时候,面对满天下的灾民,也茫然无所措,不知道自己能救多少人。”
许薇姝半晌无语,叹了口气,坐在一边,撑着下巴笑道:“有什么我能帮忙?”
能救一个是一个,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强。
满京城的文武百官们来不及去在乎灾民,为了君王的颜面,他们还得极力压制流言,让这个国家海清河晏。
今年是大比之年。
往年都是忠王和义王各出花样,争夺这些未来的官员们,不只是争夺,当然也少不了徇私舞弊的情况发生。
今年到是不大一样。
虽然好几个主考官,副主考官按照常例,都跑去和方容碰个头,暗示一下——太孙殿下您有什么特别的要求没?
比如说哪个士子您比较看好?
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清楚,科举虽然号称绝对公平,万岁爷也厌恶徇私舞弊之举,毕竟这是很多寒门子弟唯一改换门楣的希望,和勋贵子弟不同,他们若是不经过科举,一辈子也别想踏入仕途。
可这个公平,也只是大体上公平。
皇太孙只要看好某个人,那么这个人就肯定是人才,哪个考官也不会在这方面阻拦,他们就算拦住了,人家太孙想让一个人做官,那对方绝对不会比正经科举出来的官员升职速度慢。
这种事儿,连万岁爷心里也清楚,就说一榜进士,前三甲,还不是由着皇帝喜欢,皇帝说谁是状元,谁就是状元?
官员选拔出来,终究是要为大殷朝卖命的。
今日主考官们却吃了闭门羹。
也不算闭门羹,而是那位太孙半点儿不在意,根本像不懂潜规则似的。
一出来便道:“诸位大人都不是第一次做考官,我就不叮嘱什么了,只一点儿,如今诸事纷杂,务实比务虚重要,还请诸位多为朝廷选拔些务实的官员出来。”
就这一句话,把人打发走。
几个主考出了皇宫,哭笑不得,互相抱一抱拳就散了去,心里都有点儿谱,这一届的考生,他们还是得选些稳重知道怎么处理庶务的,文章需得写得有实料才好,文笔华丽,歌功颂德那一套不大管用,恐怕一部分所谓的才子怕要吃点亏。
不过,太孙到是稳重。
往年义王和忠王要是争得这样的机会,那简直恨不得直接撇开考官,自己去选人,眼下这个主子,却乐得做甩手掌柜,不光不登门传话,他们都主动送上去,也没别的特殊暗示。
虽然是好事儿,几个考官还是有些别扭。
上面一句指点没有,做事就得仔细些,要不然一不小心把太孙看重的人给刷没了,太孙嘴上不说,也要失望。
那样的话,即便是他们不吃挂落,以后再当这个主考的机会,可就真比较渺茫。
有志一同,一群人都散出去,探问下太孙的亲信,朋友,故旧,亲戚什么的,有没有参加科举,哪个确实学问不错,有些名气,有能力考上进士,都要心里有数才是。
许薇姝帮自家男人干活之余,也难免听两句关于科举的内幕消息。
看卢玉衡指点徐峰,让他什么都不用担心,安安稳稳去考试,考个二甲进士应该很有希望。
她一听就笑了,怪不得人们说考科举也要看运气。
这个运气可不算虚无缥缈。
许薇姝想了想,运气来了,还是得临时抱佛脚,用用功,就替方容打发他们回去温书,别在书房呆着。
“你们考个好成绩出来,别给太孙丢人,以后升迁也容易。”
都是方容的班底,起点很高,那更不应该落人话柄,一开始就把能做的,都做到尽善尽美才是。
除了方容手底下这几个,许薇姝那帮洞箫山出身的学生里头,也好些要参加科举。
他们年龄普遍不大,像毛孩儿几个都不能参加,主要是一开始没在意,考秀才的时候给错过了,现下自然是没他们什么事儿,但洞箫山上本来就有一门心思科举,如今顺顺当当考过来,又非常顺风水顺地考中了举人。
许薇姝也高兴,干脆就就近准备了一套房子,把他们都叫到一块儿,又让方容请来名师去给他们讲课。
现在自然来不及讲什么具体的,但弄清楚考题的类型,说说科举一些关窍,对于第一次参加的士子们,也很有帮助。
方容亲自开口请,当然都是当世大儒,能得他们讲两天课,就是考不上进士也不亏。
第二百七十三章 登科
许薇姝给学生们准备的宅院非常不错。
她如今怎么也算是宫里的大人物,她发话寻个宅院,有很多人愿意帮忙。
难得的是,万宝泉万公公竟然也亲自过问,选了选,还把自己准备养老的宅子贡献出一个来,借给她用。
一群小宫人高高兴兴给主子办差,没多会儿便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应用具也置办齐了。
到是几个小太监莫名其妙。
“你们说,万公公怎么想的,他怎么也是紫宸殿的掌印太监,万岁爷身边的亲信,何必也上赶着去巴结太孙妃?”
他们都知道太孙妃是要紧人物,以前在紫宸殿当过差,人面熟悉,和太孙感情好,还管着宫里的事儿,他们寻常也会巴结一下,可宫里的主子们多了去,说句大不敬的话,别瞧她现在风光,可这不还没走到最后,谁知道她这太孙妃的位置能坐几年?
别人不说,万宝泉这样的大太监反正不至于特意去讨好她。
没看连皇后娘娘都支使不对那位?
“哪儿那么多废话,让你们做什么就做什么!”
和一帮小太监不同,年长一点儿的都知道事儿,不该想的都不肯多想。
宅子的地址极好,正好在贡院附近,比许薇姝自己的宅院好得多,她也就没客气,大大方方受了。
万宝泉敢光明正大地巴结她,她就敢光明正大地受下,回头命人准备了温补的药膳,赏过去也算个心意。
那位平日里可没几个人敢赏,连皇后娘娘想赏一赏,也要加着小点儿心。
也就许薇姝这类紫宸殿女官出身的,在这方面没什么忌讳,两个人走得近些,在万岁爷那儿,更显得心底无私。
万宝泉这个老太监伺候那位主子那么多年,他敢做的事,必然不犯忌讳。
也幸亏有这么个本事大的老太监出力。
京城地价本来就贵,又正值大比之年,好地段的房子早就被人租赁一空,外地士子中有不少人都要寄居在庙宇,甚至是随便找个民宅挤一挤。
就这般,除了那些在京城有房产的富贵人家,他们有地方住,便算相当幸运。
像这群学生,住在贡院附近,去考试极为方便,生活一应所需,都有专人负责,他们除了每天温书复习,什么都不必操心,衣食住行都让许薇姝包了。
还有方容请来的大儒上课。
那些大儒确实有本事,别的不说,至少在科举上,他们已经算得上专家级别。
几个学生听了几堂课,本身长进不长进的再说,至少有一点儿,对科举考试完全不紧张了。
人家都把一切关于科举的细节,掰开揉碎,一点点讲解透彻,什么样的文章比较得万岁爷喜欢,什么样的文章比较犯忌讳等等,还有那些历年来的考题,也让他们慢慢做。
至于模拟考,许薇姝一早就准备过。
按照正规科举的程序,考了一次又一次,考到这帮学生完全不拿考试当回事儿为止。
于是,正经到了日子。
一共十七个赴考的学生,晃晃悠悠,不紧不慢,轻轻松松走到贡院门前,每个人都提着个竹篮,里面的东西全是检查过数次的,保证没问题。
身上穿的衣服虽然很单薄,可料子十分保暖,也没有穿很多层,并不累赘,出来前又都灌了参汤,浑身暖融融,面对冷风也就不算太过难受。
其他考生看这几位的架势,也不免羡慕,还有机灵的,都记下是什么人,打算考完了就去套套近乎。
先别说这几个能不能考中,能不能在将来仕途中寻一些志同道合的帮手,只看人家的气派便知,这几位都不是池中之物。
哪怕此次科举不中,总有金榜题名的一日。
漫长而艰难的科举终于结束,一群学生出来,方容就派人来接,先泡个澡,痛痛快快地吃一顿好消化的美食,再扎扎实实地睡一天。
等起床就差不多都恢复了元气。
方容还出宫去见了这帮学生一面,回宫就对许薇姝笑道:“都活蹦乱跳,身体真好。”
其他考生考完试出来少说都要脱一层皮,甚至每次考试都有受不住半路就被送出去的。
更别说勉强考完,出了贡院大门一头栽倒,从此就起不来一命呜呼的那些倒霉鬼。
像这一群一样,完了事第二天就健健康康,精精神神,还能凑在一块儿说说笑笑,探讨问题的,确实少见。
方容叹了口气:“羡慕啊!”
许薇姝也笑:“他们底子好。”
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出身,到了她手底下,细心调养,认真习武,内气充足。
可以说,只论修习的内功好坏,连袁琦都别想和他们相提并论。
看了方容一眼,许薇姝也叹气,她同样把最能养生的武功教给这人,也督促他练习,但作用还是不显著。
不是完全没有用,可他的身体还是虚弱,时不时要病一场,面上再显得精神,内里都是虚的。
许薇姝自己精通医术,看他的脉象,却也只能看出一个虚字,先天根底不全,只能靠补养来弥补。
若是他真能放弃一切,清心寡欲,认真修行,等到修行有成,或许身体能从此补全,与常人无异,延年益寿也不是难事。
偏偏这人身处名利场,在最复杂的环境中挣扎,而且没有脱身的意思。
这般下去,年复一年,月复一月,恐怕不妙,这两天,她甚至见方容在吃一些丹药。
许薇姝也没劝他,那些丹药都是提神醒脑之类,吃了能让人精神亢奋,方容有时候琢磨些事情,吃点儿药丸子能让自己更清醒。
权衡利弊,哪怕对身体无益,也就顾不上了……许薇姝揉了揉眉心,轻声而笑,想那些作甚,她嫁给这人的时候,就什么都知道,早有心理准备。
此次恩科,万岁爷比较重视,揭榜之日,连宫里都议论纷纷。
今年的进士们,比往年幸运,他们显然是万岁爷要大用的,考核过若是有才,入了上面的眼,说不得也摇身一变,变成简在帝心的大人物。
不过,有好处自然也有坏处,能浑水摸鱼的不多,要是没点儿能耐,还是等以后再战吧。
名次一出来,许薇姝第一时间得到消息,一看也不禁眉眼含笑。
那帮学生无一落第,虽然有两个落到了三甲进士,到底也是中了。
都说科举取士,看不起三甲进士,说那是同进士出身,不怎么招人待见,但每年科举,能考上进士的才有几个!
有个同进士出身已经算是相当不错。
其他学生都是二甲,中游下游的居多,头甲三人他们到没捞到,连卢玉衡这样出类拔萃的,也是二甲第十,状元榜眼探花,一样也别想。
徐峰的成绩到不错,二甲三十九,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读书方面懈怠得很,也就这几年才开始用功,只喜欢杂学,能考上二甲,那是这两年被逼着头悬梁锥刺股才有的成果。
他是考完了就把手里的儒学典籍通通扔给下面的小学弟们,决定以后再也不看。
许薇姝并不失望,听下面人说,这帮学生到有点儿不高兴,不免失笑。
他们是什么出身?
好些十几岁了还大字不识一个,本身就比人家正正经经的书香世家出身的底子浅薄,再加上真正专注科举的没多少,大部分都什么都想学一点儿,算学要学,还得习武,抽空要完成上面交代下来的任务,一天天忙得要命,要不是今年科举,题目比较务实,他们文笔不算强,言之有物方面却比那些纯粹的书生好些,还不一定能全部考上,无一落榜。
当时朝廷下旨开恩科取士,洞箫山上一群学生手头都有自己的事,有几个前脚还在江南那边谈一笔大买卖,临开考了才匆匆忙忙入京。
要不是一切都有人安排,妥妥当当把他们送进考场,能不能考成还另一说。
“过几天要举行谢师宴,还得准备礼物。”许薇姝考虑了下,把宝琴放出去帮忙了。
好歹要裁制新衣,备一份过得去的礼物,同窗聚会也不能每次都不参加。
这帮学生们也难得都把手头的差事放下,他们有心要做,伙伴们也不答应。
最近,这几位唯一要做的,只是高高兴兴出门交游,参加诗会,文会,认识几个同窗,看看那些值得交往,那些要敬而远之。
像卢玉衡这样的少年才子,更受欢迎,知道他是跟着太孙的老人,此次科举不过是镀金而已,将来必然前途无量,更难得的是没有娶妻,世家出身。
小世家也是世家,眼下大殷朝对世家还是推崇备至,世家出身的,天然要比寒门小户出身的士子多好几条路。
对卢玉衡,方容是向来倚重,有几个当朝大员,还笑眯眯开玩笑似的到他这儿来提亲。
估计这位卢公子要是真有心,大登科后小登科,也是很有可能。
恩科之后,虽然新科进士们还都没经历过殿试,也没派官,可明眼的人都看得出来,最得意的便是太孙方容。
那位陛下很自然地在一步步放权给自家孙子,一边让他在六部学习,一边放在身边参与朝政,大部分时候,太孙盖了章的折子,他老人家都不再多看一遍。
第二百七十四章 闲散
皇帝最近精神还行,问问那几个本来宫女当得好好的,就因为颜色鲜亮,就莫名其妙做了美人,侍寝之后下半辈子只能老老实实呆在皇宫终老的女人就知道了,这位万岁爷把这种事儿当成一大任务,每十天要两名女子侍寝。
侍寝之前,还要测算八字,还要他们去吃个三日的斋饭,反正规矩一大堆。
也不知道小姑娘们心里头难不难过,面上却是个个都乐呵的很。
不过宫女平日里便是爹娘去世,脸上也要笑,绝不能哭,哭是大忌,光看表情,的确是看不出个一二三来。
“今年春闱,容哥儿做得不错。”
皇帝有精神,皇后也高兴。
“岂止是春闱,咱们容哥做什么做不好,还记得他从靖州献上黄金米时,万岁爷可高兴得多吃了两碗饭。”
所谓黄金米,就是新品种的玉米。
因为方容一开始没说名字,皇帝就叫它黄金米,早年也不是完全没见过,可却真不知道它的产量很高,更不知道它还真能在并不算肥沃的土地上生长。
皇帝一高兴,就给了个新名字。
如今满天下都管玉米叫起黄金米来,就是许薇姝听着特别别扭。
正好说起这个,这日天气不错,两口子就换上常服,去春耕园看看御田。
要说这个皇帝在位期间,可能有诸般不好,但他也不是没有功绩。
至少他注重农桑,早些年对在农业方面做出巨大贡献的人才多有褒奖。
就说这春耕园的御田,不说前朝,就是大殷朝前几任皇帝,也只是把这个当个摆设,因为习俗,不好没有,可平日不过是宫人们带着干活,皇帝一年能进两次园子就算不错。
但现今这位陛下,在这方面,却不是只求虚名,年年自己亲自动手种田,渐渐地甚至还练出一身挺不错的本事来,种地不能和积年老农比,但播种耕田,也是样样精通了。
眼下这么大把年纪,那帮子宫人可不敢当真让他劳累,万一累着了,那可了不得。
春耕园的大太监就使了个眼色,让个小太监过去和万宝泉搭了几句话。
“说什么呢?”
皇帝到耳聪目明的很。
万宝泉笑道:“万岁爷,太孙前阵子在春耕园玩,整了个新鲜玩意,要不您去看看?”
“不就是水车?听说在靖州那边试过,极好用,能解除老百姓们干旱之苦,也是功德一件。”
“万岁爷英明。”万宝泉嘿嘿一乐,“看来献不成宝了,不过,我听说太孙闲来无事着人勘定地图,这会儿成了七成,前阵子带着太孙妃在春耕园玩什么军事演习,拆了两间屋子,才搭建起沙盘,太孙因为让了太孙妃一局,输了一千两银子,前几日还为此唉声叹气来着。”
这么一唠叨,皇帝果然来了兴致,也不闹着要换粗布衣裳,去祸害那一片御田,转头就去看沙盘。
沙盘这东西,也是方容当初领兵时用过,下面层层上报,懂行的都知道这是好东西。
不说身临其境,好歹足够直观。
他早就见识过,也夸赞方容有巧思,这会儿却不怎么新鲜,可一进春耕园被拆了两面墙的房子,皇帝仔细一看,还是忍不住大吃一惊。
这沙盘可不只是大殷朝的,连周围羌国和延国的也囊括在内,墙上还挂着一幅巨大的地图,与沙盘放在一块儿,任何一个男人看了也很难不忽然升起一股开疆拓土的**。
也幸好皇帝不是小年轻,没那么大的冲劲儿。
不过,还是很喜欢。
看到这个,万岁爷自然没心思去耕地,连皇后都给忘在脑后,只顾着赏玩沙盘。
皇后和他做了大半辈子夫妻,也知道这人的性子,摇了摇头,转身自己玩去。
事实上,应付个半老头子,还是地位比自己高的,她也不大高兴,很是不乐意,谁愿意到别人那儿伏低做小,他是皇帝也不甘心,又不是什么一见便令美人倾心的美男子,要是没个皇帝的身份,看那些美人小姑娘们会多看他一眼才有鬼!
万岁爷在春耕园玩了半日,玩高兴了,回头让人把地图卷起来弄到他的御书房去。
那沙盘太大,不大好挪动,有地图就挺好。
只是这幅地图还不很完善,有一些地方涂了代表未知的灰色,让皇帝看得怪难受的,琢磨着以后一定要给补上。
回过神,却忍不住叹息。
可惜容哥的身子骨太差,要不然,将来一定是个能为大殷朝开疆拓土的一代明君。
如今,大殷朝确实缺少一个能够力挽狂澜的能人,而不是守成之君。
皇帝就是再高高在上,再听了一堆歌功颂德,他心里头其实明白,大殷朝就是一艘已经开始漏水的船,他这些年,只是做一些修修补补的工作,想要打造新船,已然精力不济。
“十年,十年时间。”
如果万不得已,自然只能寄望明日之君,可哪个皇帝,已经坐在皇位上的皇帝,不希望自己能长长久久地坐在这个位置上,带着自己的国家走向辉煌。
回过头,他不忘赏了自己这个可怜的,聪慧过人,只是没什么福气的孙子一堆药材。
许薇姝接了赏赐,点了点,居然都是非常名贵的好药材。
估计也只能宫里才能有这么多,寻常外面的药铺,有钱都不好买。
许薇姝挑挑拣拣,分了分,除了能给方容吃的,大部分入了库藏起来,以后说不定用得着。
方容的身体弱,这些药大部分也不能多吃。
许薇姝他们没太当一回事儿,宫里人却不免再一次感叹,没想到太子有倒下的趋势,太孙却如此得宠。
看万岁爷的架势,只看在太孙的面子上,太子爷也不至于出大岔子。
…………
外面虽然时不时这边发生个水灾,那边闹个民乱,可京城到底还算太平。
这两年事多了些,不光老百姓们因着征兵啊,家赋税啊之类的事儿难过几分,连京中权贵也跟着担惊受怕,好不容易万岁爷似乎又有稳坐泰山的意思,好几年前就说病,病到现在还是稳得很,谁也猜不出他还能不能再坚持个十几年,反正是好事,改朝换代又是要闹乱子出来。
这会儿安稳些,又是大比之年,京中文人士子多如牛毛,再加上春暖花开,那些个百花齐放的园子们,自然生意兴隆。
京城人好赏花,什么百花会,赏菊宴,年年都要举办,但凡有资格举办的无不是相当体面的人家,也正因为如此,京中养花的人便多起来,花园子也多。
今年就有两家新开的,去年还出了一盆紫色的富贵牡丹,送去内府,进了上去。
皇后娘娘亲口夸赞了一句好,牡丹园就在京城变成了第一流的园子。
至少今年内,不会缺少生意。
牡丹园的老板也是个妙人,别人家的园子多是包给一人,用来开个诗会,办个花宴什么的,他却是每日开张,招待客人百名,出来一位才能进去下一位,凭票入场。
票价到是不算高,一票也就一钱银子而已。
就是好些个中等人家,说不得也能进去享受一回,还包一顿点心茶水来着。
但总体算一算,也并不算亏。
不过,人一多,就会杂乱,两个‘世仇’碰到一处,就不显得怎么奇怪。
今日牡丹园里就出现这等奇景,好些客人都没了赏园子的心情,连服侍的那些小厮,也都噤声。
忠王和义王竟然前后脚进了园子。
其实这两个人当然不是什么世仇,早年也表现过兄友弟恭,在万岁爷面前,更是没少互相关爱,别管心里怎么想,两个人在别人面前,绝不会表现出不和。
但前阵子二人相争的事儿,京城是无人不知,义王如今虽没立为太子,但在皇帝心目中恐怕还是有些地位,现在约束管制,不闻不问,好些人都猜测,那是皇帝想让新君施恩。
至于忠王,就完全不同。
他吃了猪油蒙了心,莫名其妙玩出简直和兵谏差不多的事儿,还把自己的父皇给逼得出宫,来了一出千里逃亡的戏码,闹这么大,关也关了,软禁也软禁了,那位万岁爷一到过年,还是把儿子放出来,没舍得一关关到死,大臣们谁不得夸一句万岁仁慈。
别说是皇家,换了别人家出了这种忤逆不孝的儿孙,那也要乱棍打死了事的。
“王兄瞧着到清减了。”
义王温文尔雅地先一步行礼,不给任何人挑出错儿来。
忠王到没搭理他,扫了一眼,只当没看见,径直登山。
牡丹园中有假山一座,上面有凉亭,从亭中向下看,正是万紫千红,算是观景最好的地处。
他一上去,义王也带着人,浩浩汤汤地跟上。
周围好些客人都特别有眼色,谁也不想插进去裹乱,万一要是打起来,他们可劝不了架,看看这架势,忠王身边带的侍卫那是绝对精锐。
义王也不同于往日文弱,身边也有高手护卫。
一群客人们,很是隐秘地互使眼色,从内心深处也多多少少有那么点儿看热闹的**。
第二百七十五章 前事
当然不可能打起来。
两个王爷可都是亲王,当年方容没当太孙之前也只是个郡王,亲王不轻封,整个大殷朝也就硕果仅存的五人而已。
而且除了睿王因为年纪小,是被万岁爷当儿子一样养大,所以还算有脸面,在大殷朝有些权势,其它的都很识趣,不过只做闲散王爷,就是万岁爷想用一用,也只肯担闲差,不能当重任。
像忠王和义王这样的,当然是亲王里最重要的人物,哪怕落到如今的地步,他们手底下的势力也依旧不小。
这两人要是真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起来,怕是万岁爷也不会看重他们多年。
两个人皮笑肉不笑地打了个招呼,还一块儿坐下来赏景,似乎对此次意外偶遇,并无意见,还挺高兴的。
只是说话总免不了不阴不阳,彼此的眼刀子一个劲飞。
周围的人都很自觉远远避开。
这俩人正互揭短处呢,真要听到三两句皇族秘辛,他们的脑袋掉不了,下面也要吃挂落。
外人看不出来,但两个人之间的气氛,远不如他们表现出来的那么剑拔弩张。
“那个消息是真是假?”
义王压低声音,面上虽然还是一派淡定,可是声音已经略微有些颤抖。
“江南那边果真传来消息,高文渊身边的四将,逃了肖泽和徐彻,徐彻竟然躲在羌国?”
最重要的不是两个人,而是高文渊临终的血书。
那血书绝不能面世。
当年的事情,要永远掩盖在那片鲜血染红的黄土地上。
忠王半晌没说话,许久才小声道:“有线报,高泽在方容身边出没过,血书也许在他身上。”
这也不是确切的消息,但他们根本没办法冒险。
义王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知道忠王说的都是真的,好半天才道:“那一年的事儿,你和我一样清楚,要怪只能怪高……文渊的势力太大,令人心下难安!”
哪怕现在,他提到此人,脸上还是有些不自然。
高文渊那是一尊神。
他当年镇守西南,真真正正的国之将帅,娶的乃是太后的幼女,比万岁爷小近二十岁的长乐公主,长乐公主乃是太后最疼爱的孩子,当年连皇帝也无法与她争宠。
许给高文渊之后,太后娘娘痛哭失声,哭了三天,恳求皇帝改变主意。
只是那时候,万岁爷急于拉拢十五岁参军,十六岁因为战功卓著,扶摇直上,成为将军,二十岁就名满天下的军神高文渊,硬是让公主远嫁。
当时正值属国延国自立,羌国趁火打劫,年年征战不休,高文渊打仗向来是身先士卒,哪怕做了元帅,坐镇中军,不敢轻易涉险时,也从不后退半步,再说,那会儿几乎是赌国运的战争了,失败亡国灭种也不是不可能,高文渊哪怕作为元帅,照样危险。
好好的公主,嫁给她就日日担惊受怕,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大殷朝能有今日的稳固,高军神居功甚伟。
那一年,齐王谋反,高文渊大惊失色,请命去劝降,还愿意立下军令状,若不能让齐王撤军,情愿受死。
皇帝随了他的意,让他去了。
结果忠王却披头散发,痛哭流涕地来密报,说高将军乃是齐王的亲信,第一个便附逆,他恐怕不是去劝降,而是去襄助。
当时高家确是和齐王关系好,高文渊更是与那位惊才绝艳的少年王爷相交莫逆,铁打的交情。
再加上,高文渊在军中的地位已经有些过了火,功高盖主,取死有道。
义王又连夜报信,都是说的齐王连下几城云云,还说他即将打到京城,领头的就是高文渊。
皇帝连夜奔逃,怒火三丈,下令剿灭高家,鸡犬不留。
却没想到,消息出错,都是误报。
高文渊确实陈述厉害,带着齐王让他看那些惨遭兵灾的老百姓们,又让他想想,一旦战火起,羌国和延国可愿意错过这么个好机会,大殷朝会不会就此易主,老百姓们要受蛮夷磋磨。
齐王显然也没想到,一介武夫的高将军,竟然还是个杰出的辩才,说白了,齐王他不够心狠手辣,做不成枭雄,又有一股子气劲,做不成俯首帖耳的奴才,以至于遭遇这种进不得退不得的局面,最后终究还是决定,不能让大殷朝再受兵火荼毒,于是放弃。
后来的情况很乱,连当事人恐怕都很难弄清楚心中所思所想。
皇帝容不下齐王,做了随口反悔的小人,甚至不惜冒着引火烧身的危险,利用羌国灭杀齐王,连带着杀了高文渊。
他不能不让高文渊死。
高家满门已遭屠戮,要是那人回来,见到眼下的情形,岂能不愤怒?谁知道他会不会有别的心思!
忠王和义王是当事者,他们对这一切最是清楚,不过是朝中一帮做了错事的小人,越是做错,越是宁愿再错一次,也要把前面的错处遮盖过去。
别人也就算了。
高文渊乃是忠王的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哪怕因为他是王爷,没正经地定下师徒名分,可说他一句欺师灭祖,他恐怕连反驳的资格都没有。
忠王坐在亭子里,望着眼下繁花似锦的春光。
“我的确想要那个位置,可这么多年过去,我是宁愿不要那个位置,也不能再让,再让……”
再让他卑劣的一面露出来,要是当年的事情揭发,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身份,地位,名利权势,还有家,什么都没了。
忠王在军中能有现在的名望,恐怕还要多亏了有当年高将军的面子。
再者,他收容夜行人中很大一部分,这些人恐怕大多也是因为旧主齐王的关系才对他高看一眼,愿意效命。
义王叹气:“我们斗了这么多年,眼下却要联手行动才好……别的不说,恐怕方容那人,是绝不能容他。”
即便不为过去,只为现在,他们辛辛苦苦斗倒了太子,又相争多年,总不愿意让方容渔翁得利。
只是不知道,方容竟然和高泽扯上关系,究竟是只因为想要利用齐王旧部,给自己二人找麻烦,还是另有原因?
无论是什么都无所谓,结果只有一个,非胜即败。
太阳西斜。
义王抖了抖衣袖,先行下山,他一走,山下好些客人才觉得头顶上的天空变得湛蓝。
两位王爷意外相逢,还坐在一块儿赏花,就是杀气纵横,让春日也如寒冬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大街小巷,连宫里都听说了几句,皇帝也知道,心情居然变好了一点儿。
两个儿子还有理智,能保持自己的风度,没做出有损皇家颜面的事,总归不错。
方容的心情却有一点儿复杂。
这日天色不错,花园里一些比较名贵,香气宜人的花卉让许薇姝折了些送去给她那几个学生。
自家教出来的孩子有出息,科举高中,当然是件开心事,奈何她如今轻易不能离宫,想要亲自见一见人,给予祝贺也难。
虽然大殷朝的后妃们比前朝幸运得多,宫外也不是不能去。
早些年京城好多花园子,像春合苑之类,就经常招待妃嫔主子,还攀比成性。
可到底不自由,她也不能出去玩,整日除了操劳各种杂事,就是盯着方容让他按时睡觉吃饭,至于吃药,这两天已经停了大部分,只是吃些温补的而已。
那些个药物,即便灌进去,虽然让方容没胃口之外,也无甚大作用,一帮御医开了一堆太平方,不过彰显万岁爷疼爱皇孙而已。
外人到都觉得方容的身体恐怕没什么大碍,要不然,万岁爷也不会如此中意他。
哪个皇帝会选个病秧子当继承人?
今天难得清闲,方容带着袁琦去骑马了,说是骑马,外人信,但眼下许薇姝到觉得,怕是又折腾什么阴谋诡计呢。
她也管不了,想了想,既然没什么事儿,就帮学生们准备点儿东西。
“这几盆,连带着我收拾的文房四宝,还有那几本书,都捎带出去给卢玉衡,让他分分。”这阵子他们参加文会,不带几盆好花附庸风雅,就显得土气。
靖州出来的几个,和那些士子交际时,容易让人小瞧。
东宫里现在都是许薇姝做主,淘换些好东西给自家学生,也算尽尽心意。
许薇姝又叮嘱了几句,既然决定入朝为官,过几日殿试,让他们拿出本事来,在文才方面或有不足,却能用经验来比,这两天多和京城士子交往,人脉还是挺重要。
方容每次回来都很晚,许薇姝也不能替他们走走后门,问问方容殿试方面要注意些什么。
这些皇子皇孙,整日都琢磨那位万岁爷,肯定知道对方中意什么样的人才。
要是连这点儿眼力都没有,他们恐怕不是早就化为白骨,就是小透明,根本没得过重视。
其实哪里用得着她叮嘱,方容那人比她心细,该交代的,怕早就交代过。
一转眼,殿试之日就到了。
万岁爷为此还多吃了一粒丹药,生怕精力不足。
许薇姝也有些挂心,这还是她头一次盯着自己的学生科举取士。
第二百七十六章 新鲜事
殿试和往年比,多了几分肃穆。
往年虽然殿试也重要,可三年一次,再重要也就是那么回事儿,对于士子来说,金榜题名,改变命运,自然是天底下顶顶要紧的大事。
可上面那些王孙贵族,他们的子孙又不用参加这劳什子科举,人家生来就高人一等,寻常寒门子弟一辈子爬不上的高位,他们出生就已经预定,关注所谓的科举做什么?
今年却有点儿不一样。
金銮殿上,万岁爷端坐高台,却让太孙立在下首位置。
礼部尚书金泉皱了皱眉,私底下面君,忍不住唠叨了几句,说这个不合规矩。
进士是天子门生,正是殿试这一关,乃是皇帝亲自出题,亲自监考,三甲也是他老人家亲自点出来,才算天子门生,现在让太孙往这儿一戳,未免不妥,所谓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嘛。
金泉到不是不满方容。
事实上,满朝文武中,除了那些忠王和义王的铁杆,好些清流名臣,没卷进党争的,大部分还是乐意太子一脉脱颖而出。
太子向来宽厚,方容也是好性子的,尤其宽宏大量,再说,太子毕竟做了好些年储君,上位有底气,做了皇帝,也不至于和底下人斤斤计较。
换了忠王和义王,怕是又一场乱子要出。
金泉提出异议,也是想保护方容,出头的椽子先烂,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方容最近名声挺大了,很不必再给他添加点儿光彩。
当然,人家万岁爷自己不介意,乐意让孙子在金銮殿上露脸,让这一届士子认识认识未来的国家君王,当臣子的也没办法。
于是,这一年大殿上,温文尔雅的皇太孙一个人就把满朝士子给比了下去,也自然引来无数倾慕。
许薇姝也满高兴的。
和会试时成绩差不多,三甲排位相差不大,她那些学生里没有黜落的,到是拟定被排到同进士出身的学生,又有一个文章大有长进,前进了点儿,排到二甲末名。
卢玉衡居然也升了不少,得了二甲头名。
说起来以他那张脸,万岁爷都想点他为探花。
只不过,因为太孙在,卢玉衡是原来安王府出身,勉强还算是心腹,一甲三人的影响太大,要跨马游街,真中了探花,说不定招人诟病。
主要还是卢玉衡本身文章不至于毫无争议,他要真才气逼人,无人能比,别说探花,状元也不是不行。
二甲头名就很好了。
三年一届,出了多少状元,可天下名臣,还是普通进士居多。
不只是许薇姝高兴,今年殿试的士子们,也都松了口气,觉得满幸运。
和前朝不同,大殷朝科举取士,会试时就按照成绩拟定三甲,等到了殿试,皇帝会大致上调整一下名次,但每年都有黜落,有些士子哪怕学问很好,仪态不好,品行不好,或者有别的乱七八糟的毛病,也有可能被黜落。
这还是太祖定下的规矩,据说是为了表明,科举取士,求才也求德。
不过这点儿却坑了考生们。
那些个考生辛辛苦苦终于金榜题名,都上了金銮殿,碰上哪里惹了万岁爷的眼,十年寒窗苦,全都白费,因为这个,痛哭流涕的有,疯癫了的也有。
当年许薇姝做女官,幸亏没赶上操持这些,只是听前辈女官们说过,到了大比之年,太医院那边老早就准备好各种药丸子,就是为了这些士子平平安安离开皇宫大门。
不过,今年却只黜落了两个,方容亲自在殿上把因为容貌不佳,还有太过紧张说话结巴的三人留下。
只因为这三个的文章言之有物,吹捧不多,看着比较踏实。
万岁爷也点了头。
黜落的都是下面报上来,说是品行不好,一个好赌,而且还卖妻卖子,另一个忤逆不孝,在联名作保的名录上做假。
像这两个这般的,这次黜落,就没有下回了,下一次肯定不会再有人敢给他们作保,而且进了考官黑名单,勉强能参加考试,也要落选的。
方容就趁机提议,以后科举取士,殿试黜落方面要有规程,不能因为莫须有的缘故坏人前程。
皇帝就笑了,还连连夸奖自家皇太孙有仁心。
连那些大臣们都点头称赞。
他们里面一多半都是经历过艰难科举,碰上殿试的时候,因为帽子歪了,多结巴了两句就被黜落,何等残忍!
也有大臣不以为然,觉得科举是为了选拔官员,那些个畏畏缩缩的人,学问好也当不好官,自然要赶走。
不过,他们心里这么想,也不能说,真说出来,就显得冷傲得罪人,是官场大忌。
东宫
方容去参加宴会去,许薇姝听了会儿现场直播。
一群宫女和女官们轮番过来玩,顺带着就说说哪个进士生得眉清目秀,哪个进士胡子都花白云云,听着挺有意思。
“人都七老八十了,考上进士还能干什么?就是当官,怕也是个糊涂官。”
几个小宫女叽叽喳喳。
许薇姝哭笑不得,那帮女官拿人家开玩笑取乐,也不怕遭报应,想想那些年老的士子也不容易。
考了一辈子,一大把年纪才考上,估计还是上面看在他年纪实在大,还有这份心气,算是安慰奖。
“娘娘,许家来信,许茂竹要成亲了。”玉荷捧着瓜果进门,给自家主子切好,忽然想了想道。
许薇姝一愣,要不是玉荷提起,这阵子事情多,她几乎都忘了她还替人家许茂竹保媒了一回。
许茂竹也参加了这次会试,可惜只得了一个同进士,也不能怪他,纯粹是这一次考生里面卧虎藏龙的太多,他被肖氏拘了多年,每日只读圣贤书,文章到是会写,要写得言之有物,让人拍案叫绝却很难。
要不是国公府被抄之后,他多少长进了些,又去靖州走了一圈,有些见识,怕是连同进士也考不上。
当初他要参加科举,还特意问过先生,他先生就说,如果再多等三年,把握更大。
他这么年轻,很没必要现在就考试,一旦考中同进士,便定了性,将来做官也要受歧视,还不如不中,来年再考。
许茂竹自己也知道先生说的有理,只是他在家中,眼看着自从老太君故去,家里的状况一日比一日更糟糕,那些女孩儿们都要靠自己做针线贴补家用,他娘亲一天比一天衰老,短短月余时光,就老的没法子看。
他身为堂堂男儿,怎么能只想着自己?
为了母亲,为了妹妹,他也要快些立起来顶门立户才是。
一咬牙,没听先生的话,就去考试,考中同进士,肖氏有点儿难受,他到觉得还好。
同进士就同进士吧,不就是没办法升四品?那么多二甲进士,不都老死在五品这一品级上了,难道所有的二甲进士,全能步步高升,成为阁臣?
蹉跎多年,吃遍了苦头,尝尽了人间冷暖,许茂竹终于明白,他在自己的家庭里很重要,他是自己人生的主角,可别人不会把他当主角,他在整个大殷朝,就如滴水与大海,毫不起眼。
许茂竹很正常地拜会同年,去吏部挂名,准备看看哪里有些空缺可以做。
他这种情况,正常来说,谋一个县的县丞还是有希望。
当然,不可能是多么富贵的县,竞争力太强的不行,果然,他的运气还算可以,任命虽然没下来,书院的先生先给他透露了口风,或许是去宁县。
宁县地处西南,和延国比较近,不过民风淳朴,好好经营的话,还是大有作为。
许茂竹认为不错,打算赶紧成亲,赶在任命下来之前把家事做完,安安生生去赴任。
肖氏知道了却一下子拉下脸,很不甘心,甚至犹犹豫豫地想去求许薇姝,让她给儿子谋一个好缺,结果让儿子拦了。
“娘,您应该看得出,娘娘不想和咱们家有太多牵扯,当年龃龉多,她现在没找咱们的麻烦,就是人家大度,你要是上赶着去勾起对方的注意,她都不用太在意,稍微给你儿子使个小绊子,就够我头疼的,还不如趁着现在走远些,到外面还能借她庇护儿子。”
肖氏的脸色登时大变:“果真会如此?”
许茂竹说这些话,只是顺着肖氏的心思提醒她两句,到没真这么认为,人家太孙妃是什么人物?怎么会和他们计较,再说,哪怕为了名声,对方也不至于和亲二叔一家太过不去,又不是什么血海深仇。
可肖氏却越想越担心,到盼着儿子早点儿赴任,天高皇帝远的,离许薇姝远些。
着急忙慌地给儿子准备聘礼,办喜事,肖氏回头在屋里就忍不住落泪。
委屈儿子了,也委屈了闺女,老天怎么这么没眼,就许薇姝那样的人,怎么还能做得起太孙妃?
她只当这次人家安王被立为太孙,许薇姝的位置就会不稳,皇帝怎么也要选个高门贵女当太孙妃的,没成想,居然顺顺当当,一点儿波澜没出。
肖氏的心思,许薇姝是真不想知道,老太君故去,她再不用给肖氏面子。
她这会儿在东宫坐着,听底下人扯八卦,玉荷笑眯眯说了件儿新鲜事,好像兵部尚书得了马上风,死在……京城一挺出名的青、楼里,因着那是朝廷大员,说出去不好听,又是眼下这种士子云集的时候,这事儿就没往外传。
第二百七十七章 糊涂
许薇姝:“……”
这事的确不该胡乱瞎传。
兵部尚书章和,今年四十一岁,科举时是一甲榜眼,幼年即好武功,虽然读书读得好,年轻时却被称为莽三郎,还有和朝廷大员在金銮殿门口打架的丰功伟绩。
当然,说是打架,人家那位大人让他一脚踹出去,吐了两口血,要不是御医抢救及时,说不定人都要没了。
章和却还不依不饶的,非说人家祸国殃民,天可怜见,那几个大臣不过是说了两句,大殷朝乃是礼仪之邦,属国岁岁来朝,大加赏赐也是理所当然。
这话也不只是他们说,不都说了好些年了。
章和却气得发狠。
那会儿他还不是兵部尚书,在户部当侍郎,眼看着国库里的银子少的可怜,皇帝天天动心思想增加赋税,章和憋了一肚子火气,他媳妇都说,他最近添了抠门的毛病,家里侍女多吃几个鸡蛋,他都忍不住唠叨几句人家不知人间疾苦。
后来因为章和呆在户部,每次万岁爷想国库出点儿银子,做点儿什么事儿,这位死活不同意,每一分钱都要计较,皇帝受不了,干脆就把他整到兵部去了。
就是上个月,有感于军备不足,皇帝发话讨论,看看有没有可能增加一点儿税收。
也不是在全国,只在江南几个富庶之地而已。
那么‘贪财’的章和就持反对意见。
别看朝廷讨论出来,认为哪几个地方,可以增加税收,但这事儿不好做,朝廷增加一点儿,到了地方上,那些官员就敢给翻个一倍,下面小吏,就敢翻个三倍。
像什么一倍两倍的这种,还算正常,不很黑心肝,真碰上到了一个地方,可着劲搜刮银钱,只为做一任官员,回头要调走的那种,借着加税的机会,自己搂个家财万贯,能逼死乡村中还算富庶的小康之家。
如今地主家里也见天担心哪天粮食没了饿肚皮,怕是和官员们随意增加赋税,有那么一丁点儿关系。
许薇姝叹了口气:“我记得方容前一阵子才说,章和与他还算谈得来,两个人刚在一块儿说靖州那边的赋税正则,废除人头税,摊丁入亩……章大人很有见地,一听就明白,还说这事儿不好办,光是要去丈量土地,就是大工程,方容邀请他去靖州那边看看情况,他都答应了,只道下次休沐就去。”
玉荷闻言叹气:“这个章大人还挺有意思,就是这死法,也太丢人!”
确实很丢人,满朝文武明面上不说,私底下一提起来都皱眉。
许薇姝如今是太孙妃,还真不好做什么,不能亲自前去吊唁,想了想,就准备了一份礼,让宝琴给章夫人送过去。
宝琴回来一提起章夫人,也是一脸唏嘘,好好一个女人,往日和许薇姝也有来往,现在丈夫一死,整个人都变了一副模样,形如枯木,更让人难受的是婆婆整日怒骂不止,说她没用,看不住男人,竟然让男人去那种脏地方,以至于落到如今的下场。
“章夫人才三十多,下半辈子可怎么过!”
玉荷心里也挺难受,摇了摇头,“章大人也真是乱来,多大人了还不懂事,留下妻小还有个寡母,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因为死的如此难看,恐怕连朝廷也嫌他丢人,死了也就死了,不会想着照顾他家里人。
许薇姝没说话,若有所思。
她印象里,章和在外的形象,的确有点儿滥、情,没少去教坊司之类的去处和朋友玩乐,不过,他因为习武,在女、色方面还是挺节制,一般也就是喝个花酒,看看歌舞,碰上有才气的女子,玩一把才子佳人的戏码,寻个红颜知己,好让自己显得风雅些。
人人都有弱点,大殷朝的男人们在这方面犯毛病的犹如过江之卿。
只是章和也算见多识广了,外面有喜欢的女人,最多也就喜欢喜欢,很少往家里带。
他家有一妻,两个小妾,两个妾还是妻子的丫鬟,怀孕之后主动给他纳的。
以眼下的标准,章和不算洁身自好,也颇为自律,没成想会落得如此凄惨。
虽然是一件惨事,可在许薇姝他们看来,也就是一桩新闻,看一看,唏嘘几句,送上份厚礼也就是了,就和在现代,大家伙知道哪个什么认识的熟人过世,最多也就唏嘘几句,去吊唁一下,关系再好的,还有组织一次捐款,也好让人家的妻儿老小生活得更好一点儿。
除此之外,好像也没别的可做了,估计过个十天半个月,这人就不会再被频频提起。
却没想到,这事儿竟然还有后续,而且烧到方容的头上去了。
章夫人竟然状告太孙,说是认为章和之死,与太孙有关!说的还言之凿凿,声称有确实的证据。
消息不知为何,在最短的时间内就传遍了京城。
许薇姝也是第一时间就听到这个,立马傻眼,满头雾水。
东宫顿时乱作一团。
连皇帝也被惊动了,想不惊动都难,因为章和这事儿有点儿丢人,万岁爷特意让他的亲信,大太监郑峰协同京兆尹私下里秘密处置,不要惊动外人,结果章夫人去告状,就撞到郑峰头上了。
郑公公当时就恨不得自己是瞎子聋子!
按照规矩,以卑告尊,先打三十大板,还要滚过钉板。
这个章夫人咬着牙,疼晕过去三回,愣是全忍了下来,不过,这事儿也有规矩,打人的时候下手不能没轻没重,要是人死了,打人的也要受罚。
当然,如果人必须死,那拼了受罚,人也活不了。
可章夫人却好好活下赖,还把事儿闹到皇帝面前,如今连文武百官也知道此事。
紫宸殿
郑峰老老实实立在门口,案卷呈到御前,皇帝眉头紧蹙,脸色不大好看。
他三天没上朝,正和孙神医讨论怎么养生,各种丹药都在实验中,结果底下人拿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儿来折腾他,他不生气才奇怪!
殿内的女官,宫人们都不敢开口。
皇帝看了半天卷宗,气得脸色苍白:“这都什么东西,容哥儿是什么人,杀章和做什么,那个女人不会是疯了吧?”
问题是,好歹是尚书夫人,二品诰命,也不能随随便便就说对方疯了了事。
真那么做,朝堂上这些官员们,恐怕都要为难。
“证据呢,对方不是说有证据?”
郑峰苦笑:“余虹口口声声,只道害怕消息走漏太孙……太孙会毁灭罪证,此事关系社稷国祚,不可不慎重,这才……奴才也说过万岁爷圣明,更好声好气地劝过她,只是她宁死也不肯吐口,说是请万岁务必派人去荆州调查,就问当年女菩萨义救荆州之事,就能看出端倪,若是陛下有疑惑,她才肯拿出证据。”
皇帝一怔,仔细想了想,实在弄不明白,荆州那边发生个什么新鲜事,难道还能影响到太孙?
“要查就去查。”
当皇帝的都比较多疑,他固然信任方容,那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了方容的一切。
对于一个连活下去都要努力的孩子来说,他还有什么精力去做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让君王头痛?
皇帝喜欢他,除了怜惜之外,怕这也是一个缘故。
但现在有人要告方容,还说的言之凿凿,说什么关系社稷,皇帝不管信不信,查一查总是应该。
干脆就让睿王领头,带着夜行人去查。
方容那边没什么反应,应该说,他的反应挺正常,有些疑惑,又带着点儿担心,为了这个,给万岁爷请安的时候,还专门回忆了一番和章和章大人的交往过程,满腹委屈。
不过,许薇姝看得出来,他知道的应该比自己多些,这家伙回宫之后,表情看起来还算轻松,即便是故作凝重,也没带给许薇姝强烈的危机感。
“别急,等吧,看看这出戏要怎么唱。”
方容笑了笑。
许薇姝瞥了他一眼,也就不去管。
她这几日又拾起来以前的小爱好,和宫女们玩起教学游戏来,又和以前在宜秋宫的小伙伴们有了点儿联系,玩到一处,感觉还挺不错的。
日子过得很逍遥,男人既然能顶得住,她也就懒得管了,大不了就是夺嫡失败,她还有靖州的退路在,怕什么?
回靖州做土皇帝很好,以大殷朝现今的状况,她只要跑到靖州,对方绝对在一年之内,抽不出任何可靠兵力去围剿,主要是不划算,一年之后嘛,要是对方还能围剿成功,她死了也不冤枉。
方容瞧着也很淡定。
时间慢慢过去,一直过了月余,睿王才回来,回来了又等了一日,万岁爷才召见。
显然,皇帝就是没把这事儿给忘了,恐怕也没太放在心上,除了召见睿王,连方容,章夫人都给叫了过去。
就在紫宸殿御书房,皇帝只穿了一件常服。
“王弟,你在荆州,可查出什么?”
睿王苦笑道:“皇兄,臣弟到是查出一些乱七八糟的,可咱们皇太孙一辈子也没去过几次荆州,就是去,住的都是行宫,行程透明的很,臣真不知道,臣弟这次去是查什么。”
第二百七十八章 惊闻
睿王眉头紧蹙:“皇兄,我看,还是别让章夫人卖关子了,到底有什么话,直接开门见山说出来,眼下事情这么多,哪有空闲时间花费到这些闲事上。”
在他看来,别说太孙没杀那个章和的理由,就是杀了,那也就杀了吧。
虽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种话,也就说来听听,大部分臣子都没那么傻,不到迫不得已的地步,都不乐意去死,但章和既然已经死了,就没必要为了个死人,伤了太孙的颜面。
这种差事,在他看来才是毫无价值。
皇帝显然也不耐烦,冷道:“你个妇人,有话就说,若是还要消遣,就是藐视圣驾,先治你大不敬之罪!”
章夫人脸色煞白,迟疑片刻,一头磕下去,额头上鲜血横流,痛哭道:“实在是此事关系重大,小妇人,小妇人……”
她哭得皇帝心烦,一拍桌子大怒。
看见万岁爷是真不耐烦,章夫人闭上眼,颤抖得道:“万岁容禀,此人,方容……”
“大胆!”
话音未落,睿王先怒,“太孙名讳,也是你能说的?”
章夫人吓得花容失色,但却坚定抬头,咬牙切齿地道:“小妇人怀疑,怀疑太孙他,他不是太子殿下的血脉!”
此话一出,紫宸殿上一派寂静,竟然半点儿动静也没有。
所有人看向章夫人。
章夫人的容貌很美,只是现在形容枯瘦,脸色苍白,眼窝深陷,是真憔悴,连弱柳扶风也算不上,丑的没了风韵。
这个话题太惊悚,一时众人到不知该说什么了。
混淆皇室血脉,这种事儿也就话本小说里会存在,现实中根本就存在不了。
但这也是个最大的罪名,对于皇室之人来说,前朝有位公主,只是疑似有假,便被斩首示众。
眼下这个被怀疑的,可是堂堂太孙,大殷朝的继承人,若是有假,那还了得。
皇帝此时反而镇定得很,冷笑道:“你可知道,诬陷皇孙,是什么罪名?”
章夫人痛哭:“夫婿亡故,小妇人本也不想活了,只是不愿意先夫枉死,无论如何,都要让凶手偿命!”
她一转头,怒瞪方容。
方容整理了一下裙裾,默默跪下,将头上九珠冠取下,奉上去:“皇爷爷,一国太孙,不能有任何污点,现在既然有人提出这般疑义,哪怕不可信,孙儿也恳请皇爷爷,下旨废除我太孙之位。”
“胡说八道!”
皇帝深深喘了两口气,拿出个药瓶,往嘴里塞了一颗药丸子,怒喝,“来人,把这妖言惑众的妇人,拉出去乱棍打死!”
门外立时就有宫人推门而去。
方容却跪着再次叩首:“皇爷爷容禀,若是打死此人,孙儿怕是有理也说不清了,她不是说,有证据证明其所言,孙儿自负问心无愧,并无伤害章大人之举,就让她说完吧。”
皇帝生气道:“一个疯妇的风言风语,有什么好听的。你初生之时,正值二月初二,我在御花园中和你父亲共饮,宫人来报,侧妃早产生下一子,我还特意命人赏赐补药,这事儿谁都知道,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母亲从怀孕到生产,三日一次平安脉,脉案全都记录在册,并无遗失,随时可以调阅,你的身世,怎么会存疑?”
方容不说话。
皇帝叹了口气:“罢了,章梁氏,你既然言之凿凿,就把此事前因后果,一一说明,你最好记住,要是有一句不实,就不只是一死了之的事儿了。”
一群人都转过头去。
沉默半晌,似乎也有一点儿犹豫,章夫人才抬头,也没看方容,只看睿王道:“睿王去荆州,可知燕菩萨?”
睿王皱了皱眉,不过万岁爷都没阻拦对方说话,人家太孙又是坦坦荡荡,他也就老老实实地把调查案卷呈上去。
“燕菩萨说的是一位女大夫,荆州曾遇瘟疫,疫情严重,好几个村落十室九空,朝廷也派去医官,却束手无策,连钦差都染了病,半个月内,换了四个钦差,万岁甚至下了旨意,要焚毁荆州城,以免疫情扩散。”
这事儿皇帝记得,他那时候差点儿被逼得下了罪己诏。
罪己诏可不好下,当时他虽然已经做了几年皇帝,地位算是稳固,可那时候,他那些兄弟们的残余势力还没有清剿干净,且各地已经渐渐频频发生农民起义,流民动不动就杀官造反,他要是下了罪己诏,那些人更有借口威逼,很多事都让他为难,就在此时,荆州传来喜讯,说是有一女侠游历而来,眼看老百姓受瘟疫之苦,于是特来诊断疫情,为百姓治疗。
“我记得,那个女大夫姓燕,医术很高明,很短的时间就开出合适药方。”
皇帝犹豫了下道。
时间毕竟过于久远,他也记不很清楚了。
睿王点头:“虽然过了很多年,但我在荆州看到很多观音庙,里面供奉的观音菩萨,用的正是那个女大夫的容貌,据说她本是江湖游侠,路过而已,瘟疫一去,就远走高飞,再也没回去过。”
那次万岁嘉奖荆州各地官员,燕大夫自然是头功,不过人没找到,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
睿王把关于燕夫人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说了一遍,连传说,八卦都说清楚。
“燕夫人那会儿非要亲尝药草,好几次兔血昏厥,才实验出药方,堪称仁心妙手。”
这事儿在荆州连小儿也知道,那里的老百姓,都感激燕夫人。
章夫人目光略微带了几分复杂:“她可是单身一人?”
“那到不是,燕夫人出外行医,好像,好像……”睿王犹豫了下,才道,“好像高文渊高将军陪伴左右。”
皇帝大吃一惊,差点儿把手里的茶杯扔了,睿王也半晌不敢说话。
章夫人抿着嘴唇,轻声道:“燕夫人就是太子侧妃,卢国公的爱女燕来郡主,她和军神高文渊早有暧昧,只是万岁必然不会让卢国公再与高将军联姻,双方都是果决之人,决意隐瞒,不肯透露!”
她这话说的言之凿凿。
皇帝都有一瞬间恍惚。
“可有证据?”
“这种事情,本来不应该有什么证据,我想,燕来郡主医术高明,她若是怀有身孕,想必有办法混淆视听,甚至孩子足月生产,也有可能被视为早产。”
章夫人冷冷地道。
皇帝气得蹭一下就从桌前起身,来回踱步,怒道:“你以为?你一个以为,就敢,就敢编排太孙?”
别说是太孙了,就是随便哪个皇孙,也不能没有半点儿证据就任人污蔑!
“这些事情,你究竟从何处知晓?若不说清楚,今天我让你出不了紫宸殿!”
章夫人也被皇帝的怒气吓了一大跳,却还是镇定下来,轻声道:“回陛下,臣妇为先夫守过头七之后,整理他的遗物时,竟然发现几封密信,全是先夫写的,写给义王殿下,信中,先夫就曾经怀疑皇太孙方容的来历有问题,也许并不是真正的太孙……”
皇帝愣住:“义王?此事与义王有关?”
他目中顿时闪过一抹疑虑,几乎要阴谋化了,若是方容倒下,那能用的儿子里,只有义王最让他器重。
只是,他不愿意这么想。
虽然最近对义王有些不满,觉得自己这个儿子,不像他表现出的那般仁义。
可皇子们,哪一个又真的简单?皇帝以前也知道,自家这个儿子那一套仁义做派,多也是面具,是为了征得满朝文武支持的一种手段,可能一直维持面具,他也高看这小子一眼。
他还是希望,儿子哪怕为了自己的位置争夺,那也是各凭本事,是光明正大地去争夺,而不是玩阴谋诡计。
皇帝坐下来,“郑峰,传义王。”
郑峰应了一声便下去,周围的人都不敢说话,
整个紫宸殿,一片寂静。
义王来的很快。
郑峰显然是派出快马去叫人,他一来,乍一见章夫人,顿时连连哀叹,也不等皇帝追问,更没有表现出自己不知情的一面,直接就道:“儿臣听闻章夫人状告太孙,便知此事不好,没成想,竟然真惊动了父皇,父皇请赎儿臣隐瞒之罪,实在是此事过于重大,儿臣也昏了头。”
他如此干脆,反而让人信任。
就这话题,内容惊悚到触目惊心,任谁知道了,都会大惊失色,他不敢轻易透露,也不是太难理解。
皇帝沉默,盯着他看了半晌,“也罢,章梁氏说,章和曾经给你写过信?你和章和熟识?”
“回父皇,章和我儿臣都爱看戏,到是在教坊司遇见过几次,颇为投契。”
义王在清流圈子,文臣圈子里向来人缘好,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别看章和是兵部尚书,跟他交好,到底是文臣,与他交好很正常。
连睿王都没多想什么。
皇帝点点头:“把信呈上来给我看。”
义王苦笑,叹气道:“父皇,前一阵子,京城有些混乱,儿臣又蒙父皇垂爱,赐住宫中,便把紧要物件带进了宫,没成想,宫中走水,信全烧毁了。”
皇帝的脸一沉。
义王又道:“不过,章和有几封信尚未送给儿臣,应该还在,不如让章夫人呈给父皇御览!”
第二百七十九章 暂消
薄薄的几张纸,落在桌子上。
皇帝认认真真地看,越看,脸色越是阴沉,整个紫宸殿内,鸦雀无声。
方容到是让皇帝命人从地上扶起,坐在一边,捏着茶盏慢慢喝茶,脸色也带了些焦灼犹豫,不过,焦虑也正常,总体还是不曾失态。
说是章和给义王的信件,其实是章和搜集的,出自那位名士高哲之手的信。
但是这字迹,很明显是方容的。
事实上,方容以前书法一般,还是万岁爷亲自给他布置的练字任务,还给他写了字帖,这才练出一手很不错的字儿来,往年皇帝也没少抽空批改。
皇帝看了义王一眼,目光阴沉,又看了看方容,不置可否。
这封信是高哲写给羌王古良的。
信中语气熟稔,言笑无忌,还感谢羌王所送的千里宝马,这也就罢了,信里还隐约透露出,羌王古良许下王爵之位,想要招揽高哲。
皇帝皱眉,看着义王,颇有些莫测高深,平静地道:“你什么意思?”
义王苦笑:“当年福王府的幕僚高哲,名满天下,羌国和延国都在争抢,古良礼贤下士,爱重他到很正常,问题是,臣也不是不认得容哥儿的字,只看字迹,臣不得不怀疑,容哥儿和高哲乃是同一个人……”
一群下人都恨不得立时转头离开。
连睿王都眼观鼻鼻观心,不大想听,若不是觉得此时溜走,肯定让皇兄不快,他就走了。
知道皇家秘闻,可不是好事儿!
万宝泉不觉瞥了郑峰一眼,看这个大太监老神在在,半点儿不意外,嘴角抽了抽,使了个眼色,那些宫人们如蒙大赦,倒退着一步步退出御书房,小心关好门。
空气凝滞。
想想看,高哲是谁?他虽然是福王的幕僚,可身份存疑。
且高哲这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作为当年福王的幕僚,一年却有十个月不在京城。
如此谜样人物,关于他的传说自然很多。
不过,众人猜测最多的,就是高哲乃是军神高文渊的爱子,不只是因为他面上遮住半边脸的面具,乃是和高文渊的面具同样的材质,还因为他在军中威望卓绝。
当年高文渊留下的数位将领,都和他关系很好,还有好几次,高哲为了保护福王,曾经调动过军队,他一文弱书生,若不是在军中有人脉,怎么能请到正经的军队帮忙?
义王叹气:“儿臣以前不知道,可这一查才发现,高哲太古怪,若高哲便是容哥,他,他的确有可能做成李代桃僵之事,但儿臣只是怀疑罢了,并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暗中调查而已,还为此托到章大人头上,却没想到……”
他面容严肃,并未言之凿凿,可话里话外,的确是想说,章和之死,与方容有关系。
至少听了他话的人,都会有如此联想。
万宝泉忍不住看了太孙一眼,心中不免略微感伤。
在这座皇宫里,伺候主子伺候了这么多年,对那些个阴谋算计,早就见怪不怪,可今天这事儿,还是让人冷汗直流。
别的也就算了,义王竟然敢怀疑太孙的血统,只要有一星半点儿的可怀疑之处,皇帝就不会让他坐上皇位。
天下简直就没有比这更严重的指控。
方容低着头没有说话,气氛越发古怪。
沉默片刻,皇帝到笑了,一边笑一边摇头:“哎,确实不能把世人当傻子,连义王都看了出来,想必古良他们也看得出,容哥儿,你怕是不得不丢掉高哲的身份。”
他这么一说,底下人都一惊。
义王也吓了一跳。
原来皇帝竟然知道!
他忍不住看向方容——没想到他竟然敢告诉皇帝!
高哲可不是一般人,那家伙当年做出来的种种事情,堪称震惊天下,说是一手搅动天下乱局也不为过。
他在羌国,助古良谋得王位。
还传说,他在延国三句话气死了国师,以至于延国国师制定的进攻殷朝的计划胎死腹中。
虽然只是传说,但延国上下好些人恨他入骨,也有很多人崇拜他到了每日上香祭拜的地步。
就这么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物,若是是他们大殷朝的太孙,难道皇帝会放心?
并没有管自家这个儿子想什么,皇帝叹气:“义王,我实话告诉你,容哥的确就是高哲,高哲便是容哥,只是你查出这件事后,为什么竟然脑抽地去怀疑容哥不是太子的儿子,明明不是该觉得你这个侄子聪明绝顶,一人分饰两角,还能演绎得不错,连羌王都被唬弄住更合理?”
义王一怔,眉心跳动,神色却渐渐平静下来,深深叩首,低声道:“父皇,儿臣也知道此事荒唐,可因为燕夫人与高文渊的关系,当时很多荆州百姓都知道,儿臣也是有所担忧,若非这次章和之死,儿臣只会暗中调查,也是想还容哥儿清白。”
皇帝的脸色,终于稍稍和缓了些。
方容此时才开口道:“王叔,我娘的事,我到是知道一点儿,在荆州时,和我娘亲走得很近的,并非高文渊。”
义王一愣。
皇帝眨了眨眼,也看过去:“哦?”
义王皱眉:“容哥儿,那是长辈之事,你自然不知究竟,此事没什么可议之处,荆州百姓不止一人见到高文渊和燕夫人关系过密,当时燕来郡主韩双化身女大夫,燕夫人,高将军假名高不言,出双入对,羡煞旁人。”
皇帝咳嗽了声。
义王顿时住口。
方容苦笑:“王叔别急,侄儿并非胡言乱语,事实上,这事儿太子府好几个老人都清楚,连万岁身边以前的老公公郭怀也知道。”
皇帝诧异扬眉:“还有郭怀的事?”
郭怀是他亲自拨给太子的老人,说是太子的人,不如说是他的。
“皇爷爷忘了,那年荆州瘟疫,派出的钦差都出了事,爹爹正好出巡,就在附近。”
皇帝点头。
睿王一拍手:“臣弟记得,那次太子送来八百里加急的密折,说要去荆州,皇兄大怒,当然不肯不同意!”
皇帝想了想:“荆州疫情严重,太子是何等身份,怎能轻易涉险?我还回信叱责了他一顿。”
方容叹气:“爹爹那会儿也是年轻气盛,一想到荆州的百姓们正遭受苦难,便不顾安危,也不听皇爷爷的话,轻车简从赶了过去,只是他私下行动,不好惊动官府,也怕皇爷爷生气,就找了高将军,用高将军的手下做护卫,还托他购买粮草药品,带着医官,自己也假装姓高。”
“当时很多人都以为他就是高将军,他也故意误导,这么多年过去,除了那会儿一些老人,别人怕是早就不知究竟,王叔误会,到很正常。”
义王瞠目结舌,神色微微一变。
皇帝愕然无语:“他竟然敢?怎么事后也无人回禀?”
方容苦笑:“一来,爹爹是偷偷前去,除了几个贴身亲信,外人并不知晓,二来,他大约是怕皇爷爷责备,故意隐瞒,再说了,那时候皇爷爷怎么会想到这个,也不会去查。”
的确是事实。
虽然太子身边,皇帝也没少安插眼线,大部分太子的属官,恐怕都是皇帝的人。
可要是儿子身边真没有忠心耿耿,愿意为他‘欺君’的亲信,皇帝也不会相信。
太子若真如此‘纯良’,皇帝恐怕早把他废掉。
义王沉默。
他知道,既然方容敢说出口,就不怕查,无论怎么仔细查,查出来的结果,怕是也和方容说的一样。
他明白自己有些着急,实在是失策了,没想到如此出其不意,根本就不合常理的一招,居然被方容轻易化解。
谁能想到,他费劲千辛万苦,甚至抱着几个钉子暴露的危险,才查出来的秘密,居然根本不是秘密。
义王忽然觉得有点儿不对。
皇帝的反应不对,太冷静。
肚子里其他的话,义王硬生生又忍下去,也罢,实在不行,只能兵行险招。
义王无言以对,脸上露出几分羞愧的神色,对着方容深深一礼:“容哥儿,是王叔疏忽,让你受了委屈……”
方容大大方方地避开,笑道:“可别这样,侄儿受不起,王叔也是尽忠职守,换了侄儿发现这种事儿,一样要查个水落石出才肯罢休。”
皇帝的脸色稍微温和一点儿,宽慰了义王几句,才把他们都打发走。
方容和义王携手而出,又在大殿门前客客气气地说了几句话,不光是宫人,还有当值的大臣都看见二人和和气气地出来,像极了好叔侄。
一直到回了东宫,方容的神色还是没什么变化,似乎并不把这场风波放在心上。
正好许薇姝在翻找从靖州那边送来的礼物,他凑过去跟着一起看,皮料都极好,选出好的来给宫里的巨头们也送点儿,除了正常的礼,还有一叠图纸。
这些图纸都是画的邬堡,各个部分描绘详细。
许薇姝看了一眼就笑了:“邬堡建得差不多,等咱们有空会去看看如何?”
“好。”
自家娘子设计的,肯定是极好,也肯定很安全。
方容笑了笑,心里却想,真不希望有朝一日,他要送自己的妻子去她打造的邬堡里常住。
不过他再想一想,好像让姝娘远离现在的生活,也不会特别坏,他还是觉得,在靖州时杀伐决断的姝娘,更漂亮迷人。
第二百八十章 下雨
蓬莱宫
万宝泉给自家主子端了一壶温酒过去,自己先倒了一杯尝了尝,酒香浓郁,过烈了些,往日万岁爷是不喝这类酒,他虽然并不很自律,可十分不喜欢脑子不清楚的感觉。
但最近,似乎是孙神医说了什么,万岁爷就开始喝酒,先是小杯,后来一日要饮一壶。
好在所有的酒水都是好酒,御医也说稍微喝一些对身体无害,还能放松精神,他们这些当奴才的,到也不好太过阻拦。
皇帝一边喝酒,一边歪在榻上。
皇后就坐在一边,指挥小宫女给他通头。
“哎,梓潼好些日子不肯正正经经地给我揉揉头了。”皇帝**了一声,舒舒服服地伸了伸懒腰,就一勾手,把皇后的手握在掌心里,小心翼翼地攥着。
皇后失笑:“我一老菜帮子,怎么能和那些鲜嫩的小姑娘比,就是想动手,也怕万岁爷嫌我手粗。”
“我家梓潼的手粗,也都是为了朕。”
皇帝叹气。
皇后早些年的确吃过苦,别看她是贵女,可当年皇帝东北西走的,还上过战场,皇后为了给自己的丈夫分忧解劳,伺候太后都不假他人之手,那是真正去伺候,后来还为了筹集军资,自己带头削减用度,领着宫女们纺纱织布。
那阵子,除了皇帝的用度,皇后说什么也不让减,只道朝中虽困难,可万岁爷身担社稷,又很是忙碌,若是吃不好睡不好,再伤了身体,得不偿失。
但皇后自己却每顿饭只用四菜一汤,荤腥也不是日日都吃,节省的很。
在许薇姝看来,皇后那是会养生,在皇帝这儿,却每每想起,都觉得委屈了自己的皇后。
奈何她身子骨一开始就不怎么样,皇帝的子嗣不算稀薄,很多下位的妃嫔没什么宠爱,也能轻易有子,这么多年,皇后是半点儿好消息也无,只能说命数如此,谁也没办法。
“万岁今天怎么看着不高兴?”
敢这么问的,也只有皇后了。
万宝泉一早就交代底下的宫人,今日务必仔细,谁要是犯错,让拖出去剥了皮,也只能怪自己不长眼,撞到主子的头上。
皇帝沉默片刻,冷笑:“我一早知道儿子们心大,可真没想到,他们竟然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作妖!”
今日紫宸殿之事,别人看不出他的怒气,其实他已经怒火冲天!
质疑太孙血脉,何等严重?
他就不信,章梁氏一个妇道人家,要是没人支使,敢上告太孙!明显是自己那两个儿子的手笔。
义王肯定跑不了,至于忠王参与没参与进去,还得看夜行人的调查结果。
他在大殿之上,不肯点透,也不肯过分叱责义王,那是他给自己的儿子留颜面,不能让他毁了,他若毁了,自己用什么人来制衡容哥儿?
朝廷的事,最要紧的就是平衡二字。
皇帝清楚,他就算坐在如今的位置上,也没办法让所有的臣子们都当真一心一意地向着他,没有私心,他不怕臣子有私心,只看做主子的会不会用人!
一开始,义王初一提出,太孙非太子血脉时,他的确悚然而惊,差点儿失态。
可正因为这个指控过于严重,
皇帝慢慢坐起身,走到桌前,写了几个字,一推窗户扔出去,门外就有人接过,转身即走。
终究还是得查一查才可放心。
…………
天上的星有些晦暗,大概要下雨了。
“你们娘娘这会儿在哪儿呢?”
方容处理完手头的一点儿公事,忽然觉得骨头有些懒散,不愿意动,便叫了杨木进来,问了句。
“在上课。”
杨木木愣愣地道。
他身边几个小太监都暗地里叹气,这位杨总管是太孙身边的红人,性子却又倔又木,半点儿不机灵,真不明白,主子怎么会喜欢这样的下人?
当然,他们也只敢私底下想想,谁不知道杨木杨总管,那是从小就跟着主子的亲信。
“上课啊!”
方容拿了把油纸伞,拎着就去广寒居。
广寒居位于东宫正西,别看名字挺雅致,颇类广寒宫,实际上位置偏远,只是一排竹楼,夏日还好,到了冬日冷风呼啸,人恐怕真住不得。
这排建筑早该拆了,不过是当年东宫太子年轻时,好附庸风雅,非要留着,这才残存至今。
许薇姝到觉得这地方虽然阴寒,却足够清净,是读书习武的好地方,便在空闲时,带着玉荷他们教一教宫里的小宫女们认几个字儿。
这事儿也没太张扬。
许薇姝找的小宫女年岁都不大,不过是东宫新来的小孩子,外人只道太孙妃身在宫中,有些寂寞,找了小女生陪伴,最多觉得小宫女们命挺不错。
只是后来见她们即便得了太孙妃的喜欢,到也没有一步登天,照样还要日常干活,且因为多了一个读书识字的差事,比寻常宫女还更辛苦几分,一来二去,乐意陪太孙妃娘娘玩的小宫女到越来越少,有这个闲工夫,还不如抓紧时间巴结巴结个主子。
方容到的时候,自家太孙妃正指挥着一群小女生玩辩论赛,他就驻足旁听,也不让宫人通禀。
当年在靖州,自家媳妇也常常这么玩,他一看就看出来。
当然,在京城,在皇宫里,玩的议题肯定不像在靖州那样惊悚,只是个很普通的议题。
是关于孝。
许薇姝让学生们分成几组,对于卧冰求鲤这一成语提出意见。
方容一边听一边乐。
这些女孩子们的说法还是满中规中矩,一组认为王祥孝顺,应该学习。
另一组认为,王祥虽然孝顺,行为却迂腐,明明可以借助工具硬物砸碎冰层,取得鲤鱼,偏偏要卧冰。
他记得当年在靖州,自家媳妇也出过类似的题目,那帮子洞箫山上出来的学生,却把这么一个小小的成语给玩出了花样,甚至还出现王祥阴谋化的提法,说王祥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求名,也为了讨好父亲,让父亲觉得他孝顺,好保护他不被继母伤害,顺便宣扬继母待他不慈爱,总是诋毁他,诸般花样百出的观点,愣是气得几位教孝经的老先生差点儿吐血。
方容忍不住一笑,那一段时光,听自家娘子的学生们胡说八道,算是他最喜欢的放松方式了。
许薇姝一抬头就见到自己的男人,交代玉荷带着女孩子们慢慢玩,自己溜达过去。
一群宫人自动低眉顺眼地走人。
方容侧了侧头,他家娘子全身上下,除了头上一支玉钗,只有手腕上挂了一串绿猫眼的手链,如此简单,还是美得让他无论什么时候见,也不觉得腻烦。
许薇姝看他双目中有血丝,神态间略带了几分颓色。
“四面八方的灾民都快到京城了吧?”
方容点头。
这几日他就是因为这个,没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反击义王上。
一帮子文武百官,还没他身在皇宫的妻子心明眼亮,那些大臣们都联起手来瞒着皇帝,更让他觉得难过的是,他也是其中一人。
他也没和皇帝说,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作为君王,职责是守土安民。
只因为他知道,皇帝不想听这个,在他眼里,那是小事,年年都要发生的小事,远比不上他如今手中大业。
可——黎民百姓是小事的话,对于君王来说,还有什么是大事?
方容叹气:“姝娘,当年高祖起义,建立大殷朝,就是因为吃不上饭,肚子饿得慌,如今……”
如今天下百姓又开始饿肚子。
似乎这是永远摆脱不了的轮回。
许薇姝眨了眨眼。
她的男人想得有些超前,所以总是痛苦,偏偏他想得再超前,也依旧是这个时代的人,也是家天下的继承者,看不到后世国家的意义,她也没想跟这人说,真说了,恐怕也说不明白,指不定把这家伙说得更糊涂。
“灾民到了京城,总会想办法处置,还是那些治标不治本的笨法子罢了。”
许薇姝伸手拉着自家男人找了个树墩坐下。
凉风习习,宝琴亲自奉上香茗两杯。
“能应付过去吗?”
许薇姝慢慢靠近方容的肩膀,细语。
方容揽着她,嘴角露出几分笑意:“要是我应付不过去,咱们只能私奔了。”
他还有力气调笑,许薇姝就当没事儿。
方容心里当然明白,义王突出奇招,这下子可够狠辣的,不用万岁相信,只要有那么点儿含糊不清的证据,那就是逼他去死!
而世上之事,最怕的就是怀疑,有些事情没有根据,可一旦你起了疑心,那就越来越像那么回事!
他那位皇爷爷,正是最相信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的一个,现在他还不肯信这种荒谬之事,但只要他继续查下去,哪怕有一点点怀疑,对于义王来说,就足够了。
方容眯了眯眼,这种事上,绝不能被动防守,要让对方有大动作,才好收拾残局。
章和死的冤枉,不知道章梁氏要不要给他报仇雪恨!
天上忽然阴云密布,开始下雨。
方容随手撑开伞,挥退那些围上来的宫人,自己斜着妻子的手,慢悠悠去逛花园。
太孙和太孙妃在雨中漫步,到是够浪漫,宫人们却个个苦着脸,这要是着了凉,谁能担当得起?
皇帝那边也得了消息,登时失笑:“这小子到心宽,也会讨女孩子欢心,像我。”
第二百八十一章 奇葩
章府
章梁氏一身缟素,跪坐在佛堂里抄经。
都说女要俏一身孝,章梁氏却是半点儿俏丽的模样都显露不出来。
丫鬟给她送的饭菜,每次都是怎么送进来,就怎么端出去。
几个丫头跟着垂泪,哭得眼睛红肿,眼下年景不好,遇上个好主子不容易,她们这些当丫鬟的,一身荣辱都系在主子身上,自家夫人不好,她们又上哪儿找好去?
“再这样下去,恐怕……”
章梁氏的奶嬷嬷咬了咬牙,想着怎么也得让夫人想开些,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英姐儿着想。
要是夫人有个好歹,靠老夫人,还不把英姐儿给生吞活剥了,有英姐儿在,虽然是个女孩子,但养大了让她招婿,也不至于让老爷断了香火。
正发愁,不知该如何劝解,好歹让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吃点儿东西,外面就有个小厮连滚带爬地爬进来,“嬷嬷,嬷嬷,大事不好了……”
嬷嬷皱眉,脸上一黑,怒道:“嚎什么!”
往日里下面人都怕这位黑脸,今天却顾不上。
“……外面来了个小妇人,还带着个三岁大的男孩儿,说那孩子是咱们老爷的!”
嬷嬷:“……”
话音未落,章梁氏一脸苍白地从佛堂里出来。
她看着还算冷静,一抬手,止住那小厮的狂呼乱叫,低声道:“先把人请到客厅。”
章梁氏整理了下衣服,举步就像客厅走去。
嬷嬷也没说什么。
她了解自己教养长大的孩子,章梁氏自小就与众不同,嫁给章和之后,更是性子古怪,从不管章和在外面花天酒地,哪怕家里头,也乐意供养一些美貌女子给自家男人留着。
按照章梁氏的话说,她嫁给章和,是为了报恩来的,章和对她来说,不只是一个丈夫,同样如父如兄,两个人的关系,除了是夫妻,更是亲人。
当年章和靠着自己的鲜血,把濒临死亡的章梁氏救回来之后,章梁氏的心里,章和就不只是一个普通的老男人了。
嬷嬷以前从不觉得这样古怪的关系有什么不好,夫妻算什么?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可两个人的感情,超越夫妻,成了真真正正的一家人,如父女,如兄妹,那就完全不一样了,至少能保证自家的女孩子,一生快活无忧。
女人生活最痛快的时候,无疑是在家里,章梁氏嫁给章和,被宠爱得和在家里头一样,外人都说她碰上个恶婆婆,日子没法过,可老爷去之前,从没让她受过半点儿委屈。
那个婆婆,嘴巴不干不净的,就是个寻常乡下妇人,要是自家夫人想应付她,那哪怕有婆媳的名分在,夫人也吃不了亏。
如今夫人任凭她骂,不肯还口,那是心如死灰,再也没力气计较了。
嬷嬷叹了口气,她本来以为,天底下的女人,简直没有一个比她家夫人更幸运,老爷虽然年纪大了点儿,可还知道疼人呢!
可惜啊!
这福运只有如此短的时日,夫人今年才三十岁,后半辈子可不能一直这么过!
章梁氏进了客厅,注意力第一时间放在那个孩子身上,眼睛隐约发亮。
她一眼就知道,这孩子必然是章和的无疑。
眼睛长得特别特别的像。
章和相貌一般,只是寻常,但那一双丹凤眼却风流多情,看人一眼,就和有小钩子似的,能勾魂!
“你想要什么?”
章梁氏深吸了口气,看着同样一身缟素,却年轻得多,也美貌得多的女子。
那女人抬头,目光阴冷,把孩子往章梁氏身边一推,就道:“夫人养着他就行了,你是让他认祖归宗也行,不让就看在老爷的份上,给他口饭吃,至于我,我总不能让老爷背着污名枉死!”
章梁氏一愣。
那女人根本不等她追问,磕了个头,站起身就走,她连忙让小厮去拦阻,却不曾想,这女人的速度很快,力气也不小,愣是冲出了大门。
她连忙追到门口,人已经不见了。
“嬷嬷,老爷在外面有……女人?”
嬷嬷皱眉,却真不敢肯定没有,主要是她们家老爷在女、色上,实在不够节制。
一般只要是人,就都有毛病,就说他们家老爷吧,能文能武,为人仗义,性情宽厚仁慈,是个好官,好丈夫,孝顺儿子,哪里都好,就是贪花好色。
也幸亏老爷运气不错,碰上自家夫人这样的媳妇,不管他外面多少女人,一点儿不在乎,又不是那种冷心冷情,眼里没丈夫的人,这才没闹得家宅不宁。
“或许真养了一个。”
章梁氏叹气:“若是真喜欢,怎么不接回家,正正经经地做个妾,难道我还能薄待了她!”
“怕是老爷担心,那个男孩儿进了门,对咱们英姐儿不好,也对夫人不好。”
章梁氏闭上眼,眼角渗出一丝泪珠。
她隐约记得,是听老爷提过,老爷说他的年纪大,比自己大了十几岁,肯定要走到前面,可惜自己又没生个儿子,只有一个女儿,万一要是纳了别人进门,再生个孩子,将来有个万一,他担心妻子过得辛苦。
哪怕章和是个男人,他其实心里有数,要是以后当家做主的人不是亲生儿子,那日子恐怕只有面上荣光了。
想到这个,章梁氏又忍不住大哭。
许薇姝前几日看了关于章家这一家子的调查报告,也不能不承认,像章梁氏一样有这般奇葩想法的女人,天底下少见得很,实在是想象不出来,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要说有感情,居然真不在乎丈夫在外面有人,可要说没感情,她能为丈夫做到今天的地步,天底下百分之八十的妻子绝对做不到,还得是恩爱夫妻。
这会儿,那些报告就摊开放在书桌上。
许薇姝抱着笔记本给记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章梁氏和章家属于非常规的一个类型,值得大书特书一番。
许薇姝的记性虽然好得很,但也不是永远不会忘记,而且她自从教书以来,就习惯备课了,读书就写读书笔记,教课也要整理自己的教案,现在遇见比较有趣的调查报告,她也写下来。
或许很多年之后,她写的这些东西都会成为非常重要的史料。
指不定她要是再穿一回,回到后世,就能在博物馆里面看见自己的手书。
到时候指着那些东西给自己的朋友瞧瞧,一准儿颇为有趣。
许薇姝在这个大殷朝生活的时日久了,到越发放得开,越活越轻松,即便外面刀光剑影,她的日子总是悠闲而愉快。
很难得,方容这几天哪儿都没去,就整日在书房陪她。
许薇姝也就是只表现出很高兴的模样来,闲来无事享受难得的清闲时光,喝茶、品酒、赏花。
这家伙很自觉,除了呆在东宫,哪儿也不去,连万岁爷也不见。
往日皇帝每天至少有两个时辰,让方容呆在他的御书房,交给他一些政务,让他去处理,如今那种冷淡,但凡揣摩万岁爷心思的都能看得出来。
宫里一时传言纷纷。
东宫好些下人都十分不安。
玉荷她们几个大宫女气色也不好,连宝琴都忍不住老在许薇姝面前转圈圈。
方容却老神在在,宠辱不惊,他镇定自若,东宫的宫女太监们也冷静了些。
消停日子过了大约十几日,方容见宫里安安静静地,就大方报备,然后准备带着许薇姝去打猎。
“为什么要穿黑色的?这会儿天气正好,合该穿点儿鲜亮颜色才是。”
许家老太君的孝已经过了,只是自家娘娘看样子还想多守一段时日,那不穿艳色便是,还有好多可选。
玉荷拿着自家娘娘新裁剪的黑色骑马装,一脸莫名其妙。
宝琴也诧异。
她家娘娘不怎么挑剔颜色,只要漂亮的都喜欢,不过,更爱银红和亮红一类,对黑色可向来不肯穿。
许薇姝一笑,又看了一眼手里的情报消息——今日有一拨高手乔装入京,疑为忠王府暗卫。
把东西塞回暗格里面,随手接过衣服来换上。
缎子特别黑亮,窄袖,连镶边都是黑色,只有袖口,衣领,用银线绣出来一些玄妙的花纹。
这身骑装还是她亲自设计,送去让人做的,缎子也是从江南带来,虽然是黑色,却是黑亮黑亮,颜色特别正,有珍珠的色泽。
许薇姝的肤色雪白,黑色的衣服一穿出来,玉荷和宝琴都怔住。
感觉不一样了!
以前无论她们家娘娘也很大气,但总带着一种随遇而安的气质,形容柔美,当年在靖州,骑马杀敌,箭术如神,也只让人震惊罢了,觉得她是女中豪杰,世间难寻。
但今日她一出来,玉荷忽然低头,宝琴也有点儿不敢直视。
压迫力骤然增强了很多。
宝琴有一瞬间甚至觉得,她面前的是一座山,巨大的,高耸入云,让人连看都不敢看。
“娘娘……”
许薇姝让玉荷拿镜子过来,认认真真整理衣襟,梳好头,什么头钗都不佩戴,轻轻松松站起身,“走吧,备车。”
玉荷眼前晃了晃,再看过去,她家娘娘又是温温柔柔的大美人一枚了。
第二百八十二章 马场
玉荷和宝琴都只当是自己的错觉。
其实,许薇姝现在穿的衣服,就是她当年在归墟时穿的,虽然材质不同,可一旦穿在身上,当年的仙子九微便再次复苏。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穿上以为永远不会穿的战袍,只是一种直觉。
似乎在不远的将来,她要再次身披战袍,披荆斩棘。
只是当初在归墟,她是迫于无奈,只能战斗,眼下在大殷,战斗却是她心之所愿。
为了追求她向往的超脱自在的生活,有时候努力必不可少。
再说了,方容一见到她,眼睛就闪闪发亮,连脸颊都泛起红晕,耳朵根更是通红一片。
能让自己的男人喜欢,许薇姝也高兴。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是个女人就很难免俗。
皇宫的猎场,西山猎场不是最大的,却绝对是风景最美,野物最多,王孙子弟最爱去的地处。
方容以前到很少过去,一来身子骨虚弱,让他骑马颠簸,简直是要了半条命,二来很小便离开京城,有很长一段时间,几乎都被人遗忘,万岁爷带着儿孙去打猎,也向来想不起他。
现在却和以前大不一样。
哪怕方容在宫里隐约有点儿被万岁爷冷待的意思,他也是正正经经的皇太孙。
人还没到猎场,那边一早就打扫干净,清场完毕,饲养的那些个轻易不放出来的野物也驱赶了一堆,一群守猎场的侍卫齐刷刷出来迎接,跪倒了一片。
杨木率先过来,清理出一片地,支上帐篷,布置守卫,对那些个过来拉关系套近乎的太监和侍卫们,也没有不理睬,一板一眼地交代几句注意事项。
祝四斤让他干爹从树上提溜下来。
“听着,今儿太孙和太孙妃都要到,你好生伺候好了,别给他躲懒。”
祝四斤无奈叹气,忍不住嘀咕了句:“要巴结也轮不上我啊!”
他觉得自己在猎场挺好,平日里事不多,那些个王孙子弟到这儿打猎,寻常的野兔山鸡,打到了也不一定要,通通便宜了他们,别人想吃肉,一年到头吃不着几回,他们是天天吃到腻烦。
而且,要是主子们打到些大型猎物,也都是让他们给处理,处理剩下的那些边边角角拿出去都是大价钱,不知多少消息灵通的商人守在西山外头,等着买点儿死在那些主子爷们手底下的珍禽异兽回去高价出售。
碰上好时候,祝四斤一年得的赏赐加外快,就能回乡去买房置地,让家里一家四口过上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偏偏他干爹见天想着让他得什么体面,混到主子们眼前去。
“哎,干爹啊,到主子跟前当差有什么好?整日战战兢兢,万一出点儿差错脑袋都不知道怎么掉!咱们眼下多自在?”
他干爹魏茂才气得吐血。
这些个在猎场伺候的,都是官奴,大部分自卖自身,卖给内府,又不知道算是幸运还是倒霉,没挑中净身进宫伺候,做的一直都是粗活,也见不到主子,个个都是粗糙人,大字不是一个,飞黄腾达一般不用想。
可就是这样,也不能混吃等死度日!
“你不想想,你要是没出息,得不到主子眷顾,就讨不到恩典,那一辈子便是奴才,生生世世子子孙孙都是奴才!”
魏茂才年过六十,娶了一个放出来的宫女当媳妇,那宫女许是在宫里熬坏了身子,一直没身孕,他这点儿能耐,纳妾娶小是不可能了,再说,自己媳妇自己疼,一块儿过了大半辈子,他也舍不得让媳妇难受,后来见祝四斤长得白白净净,人壮实,还挺机灵,心肠又不坏,干脆收下当了个螟蛉之子,待他宛如亲生骨肉。
祝四斤也真孝顺,对干爹和亲爹差不到哪儿去。
这会儿一听干爹的话,再不甘不愿,也老老实实跟在后头,准备看看干爹怎么给他谋出路。
魏茂才在猎场干了四十多年,人老实呆笨了点儿,一直没出头,可人脉还是有。
领着儿子走到马场,直接和马场管事打了声招呼,就领他去看一匹通体乌黑的马。
“看见没有这匹马是咱们这儿新进来的千里马,还没驯好,等下你领着去那边驯一驯,让太孙殿下瞧瞧你的本事。”
他知道,自家这小子懒散是懒散了些,本事却真有,会驯马,再烈性的马,到他手底下就乖巧的和小猫似的。
这个好。
干这个活儿,祝四斤乐意,他爱马,尤其爱烈马。
太孙殿下要出行,准备时间自然短不了,反正许薇姝到西山猎场时,日头都有点儿偏西了。
风很大,骑在马上,畅快得很。
魏茂才一早毕恭毕敬地候着,领两位主子去马场选马,他跟在后面,见太孙妃抖开斗篷,一回身,先给太孙系好,太孙就老老实实任凭她系。
“就这儿吧。”
许薇姝选了个开阔的地处,让玉荷她们把伞撑起来,又搬了张小木桌,椅子上面垫上皮垫子,推着方容坐下。
“别乱走动,我玩一会儿就回。”
笑了笑,太孙妃就兴致勃勃去看马,她自己的马便是千里宝马,但人都贪心不足,如今跑车是玩不着了,多相几匹好马总是应该。
魏茂才:“……”
太孙妃明显是行家,那些马的优劣都说的八九不离十,反正看那些喂马的马奴们个个眼睛里都是小星星,就知道人家不是瞎说的。
可这情况不对啊,不是应该太孙在太子妃面前抖一抖相马的知识,好更得美人欢心,怎么到这儿就掉了个儿!
太孙妃就太孙妃吧,反正都是主子,魏茂才深吸了口气,紧跟在太孙妃身后,把那几个想巴结的都挤开,一路口干舌燥地哄她开心,把猎场上好玩的地方都数了个遍,对于这些马匹也是如数家珍。
“娘娘您看看,咱们这儿的马都是新来的,个顶个都是好马,咦?那匹黑珍珠呢?”
魏茂才吐沫横飞,说着说着,就皱眉问道,“怎么没见黑珍珠?”
不等马奴们回话,他就笑着冲许薇姝道,“太孙妃有所不知,上个月咱们新得了一匹千里马,性子烈得很,可确实是好马,但凡看了的都说好……”
旁边的马奴也识相,忙笑道:“回娘娘,咱们黑珍珠还没驯好,这会儿祝四斤那小子正驯着,他别的能耐没有,不过论驯马,那小子在咱们这儿算是数得着的高手。”
许薇姝一笑,她也看出来,这些人是有意讨好,故意挑起她的兴致。
不过,她也乐意让底下人讨好,这种互惠互利的事儿有什么不行的,手下人有私心很正常,只要对自己没坏处,她觉得很没必要制止。
就说现在,她就是来打猎看马的,有好马当然要见识见识。
于是一行人移驾。
骑马跑了一会儿,许薇姝就远远看到一圈人,时不时响起阵阵惊呼。
魏茂才略微有些紧张,手心里都是冷汗,心道:四斤你个臭小子可别在关键时刻给我掉链子!
他做这种事儿,也是提心吊胆来着。
许薇姝也下了马,没让人通报,跟大家一块儿看热闹,不过聪明的都知道她是哪位,只既然是聪明人,见娘娘不乐意曝露身份,肯定不会多话。
她就顺顺利利走到前面,饶有兴致地看过去。
栅栏里头,一匹通体黑亮的骏马正飞奔,上下腾挪,神骏非常,马上的骑士瞧着精瘦,面孔白净,个头不高,也就二十多岁的模样,显然马术不差,牢牢伏在马背之上,任凭对方东奔西走也没被甩下来。
周围好些人高声叫好,遇到惊险,就忍不住失声尖叫,气氛相当热烈。
许薇姝也爱看这类热血沸腾的节目,正看着,忽然一皱眉,等不及说话,便见那匹马骤然停下,一躬身子,哐当一声,骑士就让它甩了下去,又一前奔,朝着他的肚皮踩过去。
“啊!”
魏茂才脸色大变,眼前发黑。
幸亏祝四斤那小子经验丰富,着地的时候护住头脸,一个翻滚,就滚到侧面。
周围负责看管的骑士一拥而上,上去十来人,甩开套马索,束缚住野马,围着一圈一圈慢慢转。
大家这才松了口气,祝四斤也一个翻身,就蹿起来站好,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
魏茂才也有点儿腻歪,不过见了刚才的惊险,这小子好好的,没缺胳膊没少腿,他就知足。
“还说技术多好,也是个棒槌!”
他才松了口气,就见那匹马忽然一扭身子,也不知怎么跳了一下,那些个拿着套马索的骑士就跟头咕噜,滚作一团,愣是让它给破开人群,一扬蹄子,越过栅栏冲向人群。
所有人都傻了眼。
也幸亏今天太孙驾临,马场跟着清场,那些个王孙子弟都不在,在场的多是有些身手的养马的马奴或者侍卫。
不对,太孙妃!
魏茂才嗷了一声,一挺身就哆哆嗦嗦地挡在太孙妃面前。
今天他就是死了,也不能伤到太孙妃,否则就不是他一条命的事儿了,家里媳妇也得跟着倒霉。
他干儿子祝四斤也不傻,想到同样的问题,蹿起来就往前冲。
第二百八十三章 有数
这马发了疯!
双目赤红,蹄子高高抬起,四下蹬踏。
周围一群人都吓得脸色发青,有四散奔逃的,也有回过神来企图上前制止,乱作一团。
祝四斤打了声呼哨就扑了上去,想跃上马背,可惜试了三次都上不去。
他一扭头,就见那位太子妃不知道是不是吓傻了,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心中大恨,怒吼道:“跑啊!”
丫的还不知道逃跑,真想害死自家干爹不成!
他最主要的还是担心自家干爹的安危,至于人家太孙妃是个地位尊贵的娘娘,这会儿他反而顾不上。
玉荷和宝琴都没乱。
宝琴还瞥了祝四斤一眼,这货对自家娘娘无礼,看在他还知道护主的份上,先记上一笔,这会儿就不来算账,以后再犯,非让他瞧瞧厉害不可。
一眨眼的工夫,整个马场一片混乱。
祝四斤根本制不住疯马,眼看着就有人要丧命在马蹄之下,他忍不住绝望。
哎,他怎么这么倒霉!早知道就不该听干爹的话,到这儿凑哪门子热闹,人啊,果然还是不能贪心,老老实实干自己该干的事最好,想要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得付出代价!
马直冲向自己的干爹,那个白痴太孙妃还傻愣愣地站着,也不知道太孙是怎么看中这么个败家娘们的!
祝四斤扑通一声,被甩在地上,吓得闭上眼,不敢抬头,泪珠儿打湿了黄土。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的嘈杂声渐渐消失。
他的耳朵聋了?聋了就聋了,连干爹都保护不了,还要耳朵有什么用!
“你个臭小子,装什么死!”
耳朵一疼。
“哎哟!”祝四斤被揪着抬头,就见他干爹脸色涨红,灰头土脸地立在那儿。
“没死你还不起来!”
刚才这小子不动弹,把魏茂才给吓坏了。
祝四斤一咕噜,从地上蹿起,连忙探着脑袋看,就见那位太孙妃娘娘正饶有兴致地盯着那匹疯马看。
那马居然一动不动,尾巴夹着,耷拉着脑袋,嘴里直哼哼,只看眼睛,他竟然隐隐约约能从马眼中看出一点儿愧疚。
太孙妃娘娘招了招手,黑珍珠就溜溜达达溜达过去,把大脑袋挤进娘娘怀里,蹭来蹭去。
祝四斤一口气噎住,半天才道:“色胚!”
他心里头多少有点儿不是滋味。
好歹自己也是号称西山马场第一的驯马师,就算不是殷朝第一,总觉得自己最起码能排入前十,现在可好,他对这匹马束手无策,人家一个娇娇弱弱的女子,却对它手到擒来,更不用说,因为一早让自家干爹叮嘱过,提前半日,他就在和黑珍珠打交道,哄它哄了半天,食也喂过……
魏茂才可不管祝四斤怎么想,连忙过来,押着干儿子磕头。
“娘娘救命大恩,奴才一辈子结草衔环也报答不了啊!”
他哭得稀里哗啦的,一脸崇拜地盯着许薇姝,“娘娘真是厉害,老奴在马场当了大半辈子差,就没见过娘娘这般能轻而易举降服疯马的,哎,老奴这笨蛋小子,仗着有点儿身手,就在娘娘面前显摆,到险些惊了娘娘,反而要娘娘搭救,真是,真是愚蠢至极。”
说着,他就打了祝四斤的脑袋一下,“还不请娘娘责罚,娘娘要你做什么,你今天要给我掉链子,不用娘娘生气,我先打死你个没用的东西!”
许薇姝忍不住笑。
这话像是赔罪,其实到是求情。
就人家捧了她一顿,捧得她舒舒服服,她还好意思罚人家的儿子?
人果然有意思。
方容那边也听到动静,带着人过来。
他却不似妻子那般洒脱,身后有人撑伞,身边有人搀扶,苍白细弱。
一过来,方容揽着姝娘的肩,扫了那匹黑珍珠一眼,低声问道:“怎么?相中了?”
马场的马都是给他们这些龙子凤孙准备的,他想要,也就一句话的事儿。
许薇姝点点头,命人过来牵马,却是低声道:“我怀疑让人动了手脚,不过看不出来。”
至少现在,这匹黑珍珠正常的很,眼睛清亮温驯,尤其是对待许薇姝,更是温和。
方容眯了眯眼,就叫人把马牵走,自然有人去查这匹马的来龙去脉,都有什么人接触。
他们两个又挑了两匹温驯的马,方容骑母的,许薇姝则是一匹枣红色的英俊大公马。
家里的两匹,也放出来撒撒欢儿。
昔年的小马驹都长得膘肥体壮,不过,许薇姝很少骑着它打猎,到是‘战场上’去过几次。
祝四斤这人有点儿意思,对整个西山猎场了如指掌,许薇姝干脆就顺了魏茂才的意思,让他做向导。
反正是猎场里的人,用一用也无妨。
这家伙别看性子倔强,可确实机灵会说话,妙语连珠,很快就逗得方容都笑了。
“奴才生下来就有四斤重,别看这重量一般,可奴才家里穷,我娘怀孕时,吃的都是草根树皮,能喝点儿糙米汤,那都是一家子节省口粮节省出来,结果我一出生,哎哟,居然是个大胖小子,还活儿得好好的,没喝到奶水,用些菜汤子竟然也把我养活了,还健健康康,半点儿毛病没有,我爹就说,我以后肯定是个有福气的!”
许薇姝莞尔。
领着祝四斤去打猎,也给了他一张弓,从这家伙驯马的样子就看出来,臂力不错。
别看祝四斤是在猎场做事,但他们这类人,决不允许动猎场里的野物,至少是不能打,他到还是头一次弯弓射箭。
一箭射跑了一只火红的狐狸,许薇姝随手从箭囊中取出一根,直接抛出。
长箭嗖一声!
祝四斤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那只狐狸眼睛中箭,蹬了两下腿儿就没了气。
回头再看许薇姝,她还是那么温温柔柔的模样,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我……”
“想学?”许薇姝就笑道,“等会儿跟我走,我介绍你去找高韩,磨练几年,也是一把好手。”
她是真觉得这小子有些资质。
许薇姝现在直觉越来越厉害,有时候一见到某个人,就会觉得有缘分,大多数,她都顺从自己的感觉。
祝四斤也高兴,贵人看起来很和善,肯定是好主子,他虽然惫懒了些,但也是个男人,也有上进心,要不然,他也不会听他干爹的话,老老实实在主子面前显摆。
这下好运临门,自然得抓住机会。
许薇姝打了两只狐狸,拿着往方容身上比了比:“给你做个围脖,可惜不是白的。”
“红的好看,可以配你。”方容温柔了眉眼,低声道。
正说话,远处忽然有马蹄声传来。
许薇姝一怔。
“是禁军!”
马场有马蹄声不稀奇,稀奇的是,步伐整齐划一,配合默契,如此训练有素的骑兵,在京城不多见,除了忠王府的侍卫队,就是皇帝身边的禁军亲卫。
不多时,一队人马近前。
许薇姝一眼就看出,领头的正是万岁爷的亲信,君昊,君家现在最出风头的一位。
他到是客气,下马行礼,毕恭毕敬,那些骑士的动作也不大恭敬,成合围之势。
“太孙,陛下请您速去紫宸殿。”
这话里像夹杂了冰渣子,冷的渗人。
周围所有人都心惊胆战。
魏茂才心下一跳,登时就暗道:坏了,坏了,太孙怕是不好。他连忙给祝四斤使眼色。
祝四斤却跟看不见似的,和方容身边的亲信侍卫站在一处,紧跟在方容和许薇姝身后。
魏茂才恨得咬牙,那会儿让他去巴结,他不上心,现在让他躲开,他也不知道躲。
方容到是不慌不忙:“好,这便去,姝娘,你找人照顾一下咱们家小火苗。”
小火苗就是许薇姝的那匹马,从小养大的,因为只有四肢蹄子火红,方容就给它取了个小名叫小火苗。
许薇姝很随意地拿了块儿糖块儿喂了喂马,点了个侍卫,又对祝四斤道:“这位小兄弟,听说你在西山马场养马的技术最好,给我家小火苗多加两把草料,平日里放着它跑跑。”
祝四斤一张嘴,刚想说点儿什么,许薇姝已经扭头就走。
魏茂才松了口气,心里也不觉叹息,太孙妃是好人啊!
君昊由着许薇姝吩咐,也不曾阻止,无论如何,方容如今还是太孙,他也不敢过于放肆。
禁军这边没带马车,方容还上自己的车,两个人都很从容,一路进宫,许薇姝一路坐着给自家男人讲故事。
丫鬟们也凑在一起听。
故事讲得极好,叫什么射雕英雄,侠客武林的故事,对男人总是有吸引力的。
外面禁军都忍不住靠近些,听得入迷,连君昊都不知不觉把注意力放过去些。
气氛多少和缓了。
想一想,万岁爷虽然让他们请皇太孙进宫,可也不一定真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谁不知万岁爷疼太孙,就是有哪里太孙惹到了主子,说不定讲两句软话哄一哄,主子气就消了。
再者,那是人家主子的家事,他们还是别搀和为好,待太孙客气些,总没有坏处。
马车里面,方容拉着自家媳妇的手闭目养神,却是在她掌心里写字——“别担心,我心中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