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九章 惊涛
大明自崇祯十六年,朝廷举办了最后一次科举以来,算算时间,也确实该开科取士了。
另外,朝廷举办科举还可以凝聚一部分人心,提振一下士气,毕竟大明这几年实在太不顺了,北京丢了,南京也丢了......倒霉事一件接一件,也许科举能令大明转转运也说不定,当然这是一部分大臣自欺欺人罢了。
陈子壮、蒋德璟等人自是希望能够凭借科举选拔出一批真正的人才为朝廷效力,所以对于皇帝加开恩科,举双手赞成。
当然了,要说这满朝大臣都没有私心,朱由榔是不信的。
朱由榔高坐龙椅之上,朝堂底下众臣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扫了一眼丁魁楚那放光的双眼,以及何吾驺那因为太过兴奋而止不住抖动脸颊,他不用多想就能猜出两人的心思。
果然,丁魁楚还没等朱由榔开口,抢先出列,高声称颂道:“皇上英明,我大明正值动荡之际,又值朝廷初立,此时更急需贤才,皇上加开恩科再合适不过了。只是科举事关朝廷选材,不知何人当担此次科举主考官,还请皇上示下?”
何吾驺眼见丁魁楚拔得头筹,自不肯落后,当即举荐道:“启奏陛下,老臣有一人选,前内阁大学士黄仕俊如今就在顺德,黄阁老为官清廉,曾多次主持科举之事,又是状元出身,由他主持此次恩科再好不过。”
丁魁楚闻言,扭头深深望了一眼何吾驺。他没想到陈子壮、蒋德璟两人还未开口,他自己请来的帮手何吾驺倒是先与他杠上了。
想当初,他上门请何吾驺出山,何吾驺还一副清高模样,装作无意权势,再三推辞,如今看来全部是装出来给他看的。
丁魁楚宦海沉浮几十年,没想到如今竟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何吾驺自然也有其盘算,在他心里丁魁楚不过是投机取巧才得了首辅之位。德不配位,这就是何吾驺对丁魁楚的看法。
大明的官员谁没有一个首辅梦,首辅之位的诱惑谁经受得住,何吾驺不是圣人,也有七情六欲,自然也不例外。
想他何吾驺论能力、论资历哪一样不完胜丁魁楚,凭什么要他屈居于丁魁楚之下。
何吾驺若要角逐首辅之位,少不了帮手,正好朱由榔开恩科给了他一个好机会,拉黄仕俊进内阁,如此一来,他能扳回一点儿局面。
丁魁楚收回目光,他既然知道了何吾驺的野心,又如何会让其得逞,上奏道:“陛下,黄阁老虽说是个好的人选,但是何阁老恐怕忘了一件事。”说着,丁魁楚朝何吾驺轻蔑一笑,继续道:“据臣所知,黄阁老如今已是七十六岁高龄,以如此高龄,主持一场科举,臣担心他的身体未必吃得消。”
何吾驺眉头一挑,不过马上恢复镇定,兀自道:“丁阁老多虑了,黄阁老老而弥坚,身体一向很好,虽闲赋在家,但无时无刻都想着继续为朝廷效力。”
“呵呵!”丁魁楚轻笑道,“科举事关重大,岂能有半点儿马虎,若是真有个万一,恩科出了问题,这个责任何阁老当的起吗?”
此话一出,何吾驺脸色顿时黑如锅底,丁魁楚的步步紧逼令他陷入两难。若他真的应下来,难保丁魁楚不会从中捣乱,毕竟黄仕俊的年纪摆在那里,到时候丁魁楚定会以此发难。
丁魁楚见何吾驺一言不发,躬身道:“陛下,大明科举历来由礼部主持,臣以为礼部尚书王应华,堪当此任!”
朱由榔望着底下丁魁楚与何吾驺的交锋,他心如明镜,说到底他们不过是在争夺此次恩科的主导权,笼络门生罢了。
两百年下来,大明的科举早已形成了它一套固有的潜规则。
考生能否被录取决于考官是否赏识其答卷,对于中试者来说,其能榜上题名固然要感激皇恩浩荡,但首先要感谢的还是对其中试起了直接作用的房考官和主考官,因为没有后者的录取,即使皇恩再“浩荡”也不会落到他的身上。所以,每每考生金榜题名,便尊称当科的主考官为座主,而自称其门生。
座主与门生既是施恩与报恩的关系,同时又构成利益共同体。
座主提拔门生,利用门生攻伐异己,两者互援入阁,相互包庇,朋比容奸,甚至结党营私,把持朝局。
“够了!”朱由榔脸色一沉,大声呵斥道:“你们二人乃是当朝首辅与次辅,在百官之前如此争吵,成何体统!”
“臣知罪!”
两人见朱由榔震怒,齐声请罪。
“关于主考官之事押后再议。”朱由榔冷哼一声,没再理会两人,道:“关于此次恩科,朕早有思量,如今的八股取士多有弊端,朕欲取消八股之制,重新制定考试规则!”
朱由榔此话一出,朝堂瞬间鸦雀无声。
大臣们一个大眼瞪小眼,眼中满是不可思议,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还以为他们听错了,实在是朱由榔的话太过耸人听闻。
“臣反对!”
何吾驺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激动道:“八股取士乃本朝国制,纵然陛下身为天子也不能一言废之!”
这时候,其余的大臣们也都回过神,一个个匍匐跪地,高呼道:“臣反对!”
“臣反对!”
......
转眼间,朝堂内一大半大臣跪道在地,反对朱由榔的“倒行逆施”。
丁魁楚站在最前面,朱由榔的话,他是听得一清二楚。虽然他早已知道朱由榔这个皇帝胆大妄为,可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朱由榔竟冒天下之大不韪废除八股取士,这可是与天下读书人作对啊!
丁魁楚本能般屈膝下跪,请求朱由榔收回成命,毕竟他是百官之首。就在丁魁楚准备开口时,他脑海中突然闪过他命人收集的关于朱由榔的资料,猛然惊醒,依资料看,朱由榔绝不是个鲁莽的君主才对。
丁魁楚抬头,偷偷瞧了眼朱由榔,却见朱由榔一脸严肃,但脸上却丝毫没有担忧之色,再看一旁陈子壮、蒋德璟两人兴奋的样子,一时间难以抉择。
第三百三十章 针锋相对
朱由榔对于群臣的反应,他丝毫不感到意外。
大明八股取士已延续两百余年,早已深深植根于这些读书人的脑子里,况且他们都是八股的受益者,朱由榔想要动他们的奶酪,他们不站出来阻止才怪。
“陛下英明!”
这时候,大殿内不知何人突然来了这一嗓子。
瞬间,殿内本来嗡嗡作响的嘈杂声顿时戛然而止。
何吾驺也是一脸懵,他不知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如此明目张胆支持朱由榔,与天下读书人作对。
难道是哪个投机取巧的幸臣?企图以此得到皇上器重?
也不怪何吾驺如此作想,不然稍微正常的读书人都不会支持如此荒唐旨意。
群臣顺着声音寻过去,却见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入职的东阁大学士陈子壮。
何吾驺也朝那人望去,待看见那人是陈子壮后,他顿时犹如五雷轰顶,脑袋嗡地涨得斗大,差点儿一个踉跄倒地。
若真是哪个趋炎附势的小人,何吾驺也不至于如此失态,可偏偏出声支持朱由榔的是陈子壮,他学院的学生,这让他如何能接受?
陈子壮这是公然与他何吾驺作对,学生反对老师,在师恩重如山的古代,这可不多见。
在儒家世界里,纵然老师丧尽天良,学生一般也不会指摘老师,更遑论公然唱反调。
这还不止,陈子壮犹如一个导火索,自他站出来表态后,又有数名大臣接二连三支持朱由榔废除八股取士之制。
蒋德璟紧随其后,上奏道:“臣闻时移世易,今八股取士弊端丛生,该当改变了!”
“臣附议!”宋应星颤声道,他虽然早已知道朱由榔改革大明科举之心,但是他也没想到这一天来的如此之快。
不知何时,泪水早已打湿了他的脸颊,这不仅是为他自己而流,还是为了大明那些明明身具真才实学,却饱受八股之苦而无缘仕途的读书人而流。
何吾驺望着眼前的一幕幕,嘴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颔下银须乱抖,胸脯一起一伏,似是随时都会爆炸开来。
“你、很、好!”何吾驺脸上犹如布满了一层寒霜,瞪着陈子壮,一字一顿道,“真不愧是为师教导出来的好弟子!”
一旁,一直冷眼旁观的丁魁楚听到陈子壮竟是何吾驺的弟子,顿时大吃一惊,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何吾驺与陈子壮还有师徒这层关系,丁魁楚一想到先前他还指望何吾驺入阁助他抗衡陈子壮、蒋德璟,脖子后头就冒凉气。
今天要不是大殿内上演这一出好戏,他依旧被蒙在鼓里,指不定什么时候何吾驺会联合陈子壮突然在他背后捅一刀子呢!
“真是好险啊!”丁魁楚心里暗呼侥幸,再看何吾驺的目光,变得不善起来,不愧是一只老狐狸,所谋深远啊!
不过,任何吾驺算计得再深,老天还不是站在他一边,若这里不是朝堂所在,丁魁楚都要忍不住仰天大笑了。
学生公然与恩师唱对角戏,这是多么好看的一场大戏啊!
此时,丁魁楚反倒没有了先前的急迫,如此难得的好戏,他怎么能错过。至于朱由榔提出八股取士,他也要趁机好好思量一番,再做决定。
陈子壮自然是注意到了何吾驺那噬人的神情,不禁低下了头。他毕竟曾就学于香山书院,受过何吾驺教诲,与恩师唱反调难免心怀愧疚。
不过一想到八股之害,陈子壮又慢慢抬起头,直视何吾驺,重新变得坚定起来,他这时候决不能退缩。
八股之弊,大明有识之士不是没有人认识到,也不是没有人想过废除,可是八股取士纵有千般弊端,但它有一好处,那便是利于帝王对国家的统治,只此一点,皇帝就不可能同意废除八股取士。
陈子壮不知道朱由榔身为帝王缘何忽然提出废除八股取士,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也许就这一次,错过了,可能再也不会有。
何吾驺直勾勾盯着陈子壮,本来见他愧疚低头,还以为陈子壮回心转意,但随后再见其眼神,何吾驺哪里还看不出其中意思。
“哼!”
何吾驺眼中闪过一道寒光,既然陈子壮心中无自己这个恩师,他又何须顾忌陈子壮这个弟子,那就怪不得他下狠手了。
何吾驺撇过头,不再理会陈子壮,跪奏朱由榔,沉声道:“陛下,本朝八股取士乃是太祖所定,科举之制更是我大明万世之根基,无故废除,恐天下士子人心难安。况且,大明如今内忧外患,建奴依旧肆虐江南,这时候动摇大明国本,无异于自掘坟墓。”
说道这里,何吾驺顿了一顿,似是无意间瞥了眼陈子壮,接着道:“朝中定然有奸佞之徒蛊惑陛下,请陛下勿听小人之言!”
何吾驺倒是没有直言点名陈子壮,但是被他一手提拔的的右副都御史曹烨人老成精,秒懂何吾驺心意,当即跳了出来,义愤填膺道:“陛下,何阁老一片肺腑之言,陈子壮身为当朝大学士,不思辅佐圣上匡扶大明,却蛊惑陛下败坏祖制,陷圣上于不孝之地,乱大明根基,其心叵测。臣怀疑他暗中与建奴有勾结,臣请罢免陈子壮东阁大学士之职!”
“混账!你说什么!”
曹烨此话一出,陈子壮眉毛竖起,脸上暴起一道道青筋,眼里闪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犹如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好似下一刻就会将曹烨吞掉。
蒋德璟也是脸色铁青,更是直接训斥曹烨道:“没有证据的话,曹副都御使还是不要说为好,污蔑一位大学士通敌叛国,你可知该担何罪?”
曹烨被陈子壮的眼神盯得心里发毛,不禁吞咽了一口口水,心露胆怯,不过再一想到他有何吾驺撑腰,而且自己本就占理,有什么可怕的,挺直腰杆,理直气壮道:“即便陈阁老没有与建奴勾结,但他意图败坏祖制之心,昭然若揭,又该当何罪?还有蒋阁老你们,身为朝廷重臣,为何不劝阻圣上,竟然一味逢迎,若是大明因此亡,这个罪你们当得起吗?”
第三百三十一章 胁迫
曹烨的一番指责不可谓不重,甚至上升到了国家兴亡这一敏感话题。
“为天下读书人计,为大明计,臣请圣上逐陈子壮,还朝堂一片清明!”吏部郎中关捷先见势附和道。
“圣上,大明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建奴这个大敌就在眼前,陛下三思啊!”礼部侍郎曾道唯泣首哭谏。
......
陈子壮闻言,一时间竟有些摇摆不定。他倒不是惧怕了众臣的弹劾,而是如今的大明确实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甚至有大厦将倾之危。
同时他也深知朝廷若真废除了八股取士必定会在读书人中引起风波,只是这场风波有多大,他也无法预料。
小风小浪还好,若真引发读书人大的反弹,无疑会令大明雪上加霜,究竟应不应该坚持,陈子壮迷茫了。
陈子壮的沉默助长了何吾驺一党的气焰,他们越发嚣张起来,如同雪花般的弹劾,一浪接一浪,似是要将陈子壮一干人全部淹没。
此时,礼部尚书王应华、刑部尚书林佳鼎等一干大臣也是蠢蠢欲动,这可是难得搬倒陈子壮一党的大好时机,他们不由朝丁魁楚望去,等待指示发难。
丁魁楚却微不可察摇了摇头,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这令王应华他们紧皱眉头,一脸不解,难道其中还会有什么变故不成?
朱由榔一直冷眼旁观,眼见陈子壮似乎有一丝动摇,他不得不站出来,为陈子壮注入一针强心剂。
“都给朕住嘴!”朱由榔一声呵斥,这才令弹劾陈子壮的大臣们闭嘴。
朱由榔的目光一一扫过这帮大臣,脸色一沉,接着平静道:“朕可以告诉诸卿家,此次废除八股取士势在必行,任何人都阻止不了朕的决心。大明已经够乱了,再乱又能乱到哪里去?大明只会在浴火中重生,有朕在,大明亡不了!
还有,朕不希望你们将个人恩怨带入朝堂,这里是议政之所,不是你们相互攻讦,清除异己之地。”
堂下,何吾驺听得是皱眉不已,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位新皇帝会有这么大的决心,还有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八股取士就是上位者统治读书人思想最佳的工具,朱由榔为何弃之不用?
与何吾驺所思不同的是,陈子壮确是备受鼓舞,原来皇上的决心如此之大。
另外,那句‘有朕在,大明亡不了’更是让陈子转看到了这位新皇帝的气魄,皇上尚且都不惧,他身为臣子又有何惧!
一念至此,陈子壮浑身血液犹如沸水般在滚动,当即不再犹豫,铿锵道:“臣请废八股!”
“臣请废八股!”
“臣请废八股!”
......
“你们!”
何吾驺瞠目结舌望着相继开口的瞿式耜、方震孺、吕大器等数名大臣,浑身直打哆嗦。尽管站在皇帝一方的人数不多,但架不住这些人位高权重,内阁大臣、尚书都快有一半了,如此局面是何吾驺始料未及的。
再看丁魁楚,一直作壁上观,丝毫不见动静,何吾驺也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不过,皇帝的态度让何吾驺认识到他必须孤注一掷。
何吾驺决定赌一把,赢了,他将受天下读书人敬仰,而且凭丁魁楚今天朝堂的表现,之后他只要稍加引导,读书人的口水都能将他淹死,大明首辅之位非他莫属,至于他赌输的概率也许有那么万分之一吧!
“若陛下一意孤行,臣请辞!”
何吾驺终于抛出了他的终极筹码。
“嗯?”
一旁的丁魁楚不可置信望着何吾驺,事到如今,他可不相信何吾驺会将到手的权利轻易放手。
果然,殿内群臣经过短暂惊愕,其党羽曹烨、关捷先、曾道唯等一干大臣暗暗相视一眼,像是做出了某种决定,同时跪奏道:“臣请辞!”
“臣也请辞!”
......
这些大臣身上早已贴上了何吾驺的标签,若何吾驺失势,他们未必能独善其身,还不如冒险赌一把。
只是片刻,殿内殿外,放眼望去,乌压压一片臣子纷纷请辞,他们或许并非何吾驺一党,然而朱由榔的政策彻底触及了他们的底线,有了何吾驺这个当朝次辅带头,他们再也没有顾忌。
大殿内的空气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只有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何吾驺连头都不用抬,他能想象到皇帝会如何愤怒,但大势在他,一大半文官都站在了他一边,他不相信皇帝真的会做出不理智的决定,至于以后会不会被朱由榔记恨,何吾驺根本不惧,或者说大明的文官就没怕过大明皇帝。当然,除了大明那位动辄诛族、剥皮楦草的开国皇帝。
朱由榔深深吸了口气,半晌才慢慢平复了满腔怒火,他料想过会面对众臣的反对,但这些大臣的反应还是远远超出了他预料。至于真的同意他们的请辞,朱由榔还没有那么冲动,真的同意了,那后果就真的超出朱由榔的承受能力了。
“你们这是在威胁朕!”朱由榔眼眸微眯,一脸冷色,寒声道。
何吾驺听到朱由榔的话,不由松了口气,嘴吹微微翘起,皇帝果然还没有丧失理智,胜利的天平终于开始向他倾斜了。
“臣不敢,君王有错,臣子谏言乃是为臣的本分,否则就是臣子失职。”何吾驺抬起头,指着身后的众臣,慷慨激昂道,“臣请圣上睁眼看一看这满朝百官,如此多大臣反对陛下废除八股,难道还不能说明八股取士不可废吗?”
朱由榔腾地一声从龙椅上起身,走到何吾驺跟前,居高临下望着他,冷冷道:“你们当朕真不敢免了你们的职吗?”
何吾驺只感觉一座大山压在他身上,额头不知何时早已沁出了一层汗珠,不过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又何尝有退步的余地,紧咬牙关道:“八股取士废不得!请陛下收回旨意!”
“来人,传旨!”朱由榔转身大步回到龙椅之上,怒气冲冲道,“何吾驺身为大明次辅,却胁迫皇帝,朕准其......”
何吾驺闻言,双目圆瞪,一颗心都悬在了嗓子眼上,难道皇帝真的敢?他赌输了?
第三百三十二章 妥协?
一旁的王千甫为官多年,是个官场老油条,朱志明和郑文明两人之间的谈话,他听得是一清二楚,心里不得感叹朱志明捞钱的速度之快。转眼再想想自己,当了一辈子知县,也不过一万多两白银罢了,还不如朱志明几句话,这辈子是白活了。
朱志明道:“王千甫,杨总兵现在在永州何处?”
还在心底暗暗感慨万分的王千甫,听到朱志明问话,回过神来,忙答道:“回殿下,下官听手下来报,杨总兵正在城南搜捕叛贼。”
“既然如此,你给本王带路,本王去劝劝杨总兵。”朱志明说完,望着郑文明等人道,“至于你们就暂且安心待在永州府衙吧!”
朱志明率领一行人走后,院内只剩下这群士绅。
一直跪在地上的众人这才起来,将郑文明团团围住,道:“郑老爷,永明王答应为我们做主了?”
此时郑文明心里仍一阵肉痛,他没想到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自己的家财可都是辛辛苦苦一点点积攒起来的,朱志明轻轻几句话就拿走他十分之一家产,心中不禁暗骂大明这些皇室没一个好东西。
他平复了一下心情,道:“嗯,永明王答应了替咱们说话,不过......”
“不过什么呀!”众人听到永明王答应了,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不过’两个字吓得他们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担心出个什么意外。
郑文明道:“不过,我们要给永明王一些去梧州的过路费。”接着他学朱志明,伸出了一根干瘪的手指头,在他们眼前晃了晃,道:“这个数!”
众人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一听不过是要些过路费罢了,一下子就松了口气,其中一个腆着大肚子,胖的像头猪一样的张员外,摆摆手,不在乎道:“郑老爷,不过是一千两银子,这钱我张宝出了!”
郑文明真想一巴掌拍死张宝,长得一副猪样,脑子也跟猪一样蠢,呵斥道:“愚蠢,用你的脑子仔细想想,永明王会缺你那一千两银子?”
被郑文明当众辱骂,张宝有些恼怒,但是想到他那当吏部侍郎的儿子,不得不忍气吞声,憋红着脸道:“那是一万两?”
郑文明没好气,大声道:“要是一万两还好,永明王要的是十万两!十万两!”
“十万两!”张宝惊呼道,“他干脆直接去抢好了!”
其余人一听十万两,也是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位永明王年纪不大,胃口这么大,十万两张嘴就来。
一个和郑文明年纪差不多大的老者,沉声道:“郑兄,你不会答应了吧?”
郑文明见说话的是周敬修,无奈道:“嗯,周兄,眼下这种情况再耽搁下去,我怕咱们家都会被那帮兵痞子挖个底朝天,到时什么都没了。”
周敬修虽然知道郑文明说的是实情,可是这十万两分摊下来,每家也不少,先前已经被张献忠的乱贼搜刮一回,后来又不得不贿赂黄克,他们的家底本来就剩没多少了,没想到还要被朱志明再搜刮一回。
周敬修心里是一万个不想出这笔钱,提议道:“不如我们联络朝中的人弹劾永明王敲诈勒索我们,到时这笔银子,我看那永明王还敢不敢要?”
“别!”郑文明阻止道,“这永明王没那么简单,你们应该知道刘炜吧?”
周敬修皱眉道:“就是那个和黄克狼狈为奸的小人,郑兄替他作甚?”
郑文明翻了白眼道:“周既然记得他,那应该知道当初他是怎么和黄克勾搭在一起的吧?”
经郑文明这么一提醒,周敬修恍然大悟道:“你是说他当初举报永明王的事?”
郑文明点点头道:“永明王说他的钱财都被刘炜搜刮走了,到时这十万两银子会以刘炜的名义给永明王,永明王只不过是拿回属于自己的银子罢了!又怎么是敲诈勒索呢?”
“这......”周敬修没想到朱志明竟能想出这种办法,一时也没了主意。
张宝见二人聊了半天,也没商量出办法,插嘴道:“永明王这不已经去替我们向杨总兵求情去了吗?到时我们可以只给永明王一万两银子,就说从刘炜那里只搜出来一万两。”
郑文明和周敬修二人对视一眼,齐齐骂道:“蠢货!”
郑文明就差指着张宝鼻子骂了,“你也不想想永明王这么好骗吗?你就不怕永明王恼羞成怒,和杨国威二人联手,掉过头重新对付我们。”
张宝被郑文明骂得只能在一旁唯唯诺诺,大气不敢出一声。
郑文明骂得有些气喘吁吁才停嘴,喘了口气道:“周兄,我们还是老老实实给钱吧!也别整那些没用的了,钱大不了以后再赚。”
“哎!好吧!”周敬修叹了口气,也只能认栽了。
朱志明出了府衙,乘着陈进忠找来的一辆马车,往城南赶去。
一路上,朱志明从马车都能听到从远处传来的鸡飞狗跳声。
“聿聿......”
本来疾驰的马车突然来了急停,朱志明差点儿向前一头栽出去。
陈进忠也摔了个跟头,气急败坏掀开车帘,朝着车夫骂道:“你怎么驾车的,不要命了!”
车夫战战兢兢,指着马车前,道:“陈公公,您看前面。”
陈进忠顺着车夫手指向前望去,只见十几个身披铁甲的士兵正齐齐拿着长矛对准马车。
陈进忠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知不知道马车里面坐的乃是永明王,还不放下兵器。”
中间的一个士兵像是没有听到陈进忠的话,面无表情道:“总兵大人正在前面搜捕叛贼,下令现在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
“大胆!咱家看谁敢拦,给咱家冲过去!”陈进忠气的脸色通红道。
车夫早已被吓得哆哆嗦嗦,双手发颤,一动不敢动。
陈进忠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鞭子,扬起鞭子就要赶着马车冲过去。
前面的士兵见状,齐齐握紧手中长矛,作势准备往前刺。
陈进忠举着鞭子一时僵在了半空,结结巴巴道:“你们,你们......”
第三百三十三章 唇枪舌剑(一)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了,文武百官重新回到朝堂,不久朱由榔才姗姗来迟。
“看来你们都准备好了!”朱由榔看了眼斗志高昂的何吾驺等人,扭头示意陈进忠道,“让他们将桌椅都搬进来吧!”
“奴婢遵旨!”
陈进忠摆摆手,只见殿外十数个大汉将军抬着一张张桌椅鱼贯而入。大汉将军们按照朱由榔的吩咐,将桌椅整整齐齐摆放在殿内两旁。
一众大臣纷纷避让,看得是一头雾水,不知这位新皇帝又要出什么怪招。
待一切摆放完毕,朱由榔这才解释道:“这场辩论不知会持续多长时间,朕考虑到诸卿年纪都大了,特意准备了一些桌椅,你们就坐着辩论吧!”
大臣们一个个面面相觑,在朝堂之上坐而论道吗?这可是皇帝难得的恩典,只是大臣们犹犹豫豫,看了眼摆好的椅子,谁也没敢第一个坐下去。
朱由榔见他们久久不动,皱眉不悦道:“怎么?都不坐?”
“臣恭谢圣恩!”
皇帝都这么说了,何吾驺也不再扭扭捏捏。有了何吾驺打头,众臣随即叩谢皇恩浩荡,一一落座。
殿内桌椅一看就很讲究,两旁只有第一排整齐摆放了五张桌椅,桌子上还各自摆放着正反双方的牌子,明显就是为了十名参与辩论的大臣们准备的,至于后面两排的椅子则是为其他三品以上大臣准备的。
何吾驺径直走到摆放着正方牌子的方桌前,正要坐下,似是想到了什么,朝一旁的丁魁楚望去,诡异一笑,作势邀请道:“丁阁老,您身为首辅,不过来坐吗?”
何吾驺突然反将一军倒是出乎丁魁楚预料,不过丁魁楚何等人物,笑呵呵道:“我嘴笨,哪有何阁老的雄辩之才,况且何阁老不是都已经挑好了人选吗?我就不献丑了。”
“丁阁老谦虚了!”
何吾驺再三邀请无果,这才满意坐在了上首之位。
不多时,一众大臣纷纷落座,丁魁楚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然绕远坐在了陈子壮一方,这让何吾驺忍不住眉头一跳。
毫无疑问,丁魁楚的举动瞬间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何吾驺一方嘴上虽然没说什么,但几乎所有人都是对其怒目而视。先前丁魁楚在朝堂上无所作为,已经令不少大臣失望,之后又三番五次拒绝何吾驺的邀请,而如今更是直接倒台,坐在了陈子壮他们身后。
何吾驺阴沉着脸,心里实则乐开了花,丁魁楚这是自掘坟墓啊!
陈子壮他们对此也十分意外,朱由榔这样的安排无异于是为了让大臣们站队,丁魁楚也同意废弃八股取士吗?
“多谢阁老的支持!”陈子壮拱手感激道,他尽管看不起丁魁楚,不过有了丁魁楚的支持,此次辩论之后,科举改革无疑会顺利许多。
丁魁楚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微微颌首。
丁魁楚是有苦说不出,他都已经打算等何吾驺与陈子壮分出胜负之后,再做决定,以保证万无一失。虽然说最好的时机可能已经错过了,雪中送炭比不上锦上添花,但对于他这个当朝首辅也无关大雅。
谁知计划比不上变化,皇帝突然来了这么一出,他不想站队都不可能了,他这个首辅总不能大庭广众之下站在中间吧!
丁魁楚思前想后,还是将宝押在了陈子壮这边,或者说是皇帝这边。
朱由榔不动声色将朝堂下的一切尽皆看在眼里,放眼望去,若单以人数论,差距不可谓不大。以何吾驺为首的大臣还是占据了大多数,密密麻麻的大臣挤在一起,站到了何吾驺身后,气势汹汹,似乎在为他加油打气。
反观陈子壮一方,只是堪堪坐满了椅子,身后也只有寥寥十数个官员。好在,丁魁楚的支持令他们在上层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双方剑拔弩张之势一触即发,只等朱由榔的一声号令。
正方代表官员:何吾驺、曹烨、关捷先、曾道唯、金堡
反方代表官员:陈子壮、蒋德璟、宋应星、方震孺、瞿式耜
朱由榔见他们都已准备妥当,便将规则简单说了一下。第一,不得进行人身攻击,否则逐出辩论队伍;其次,不得打断他人陈述观点,须得一方陈述完毕,另一方才能辩驳。
双方自然是没有意见,朱由榔这才下旨道:“既然都明白了,那就开始吧!”
朱由榔话音一落,何吾驺一方率先站出一人,礼部侍郎曾道唯义正言辞道:“八股取士由本朝太祖亲定,运转二百七十余年,为我大明选拔出无数优秀人才,在场的诸位大臣,哪一个不是经由八股取士而位列朝堂,为何要废除?你们鼓励圣上废除八股取士,这是陷陛下于不孝之地。”
曾道唯一番慷慨激昂后,笔直落座,挺直了腰杆,一副胜券在握的得意模样。
何吾驺也是捋了捋颔下银须,满面春风。
中国古代礼法深入人心,孝更是百善之首,不孝之名落在任何人身上都是大罪过,更别提皇帝。
皇帝身为天下之主,更应该以此为表率,倘若皇帝自己都不孝,如何约束天下臣民,他们真的还会忠于一位不孝的皇帝吗?
一个不孝的大帽子扣下来,纵然朱由榔身为皇帝,真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一意孤行吗?
更重要的是,大明这时候还有一位唐王监国在福建闹腾呢!朱由榔就真的一点不担心吗?
何吾驺身后的官员们一个个激动之情跃然于表,脸色潮红,手紧紧攥着朝服,拼命压抑着内心的喜悦。他们要不是顾忌这里是朝堂,非得高喊出来,发泄一番不可。
何吾驺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他本想看一看陈子壮等人失落的表情,却发现陈子壮他们竟然不为所动,依旧镇定自若。
何吾驺紧紧盯着陈子壮,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一丝伪装的痕迹,但是很可惜,只是徒劳无功。
“咚!咚!”
何吾驺心脏砰砰直跳,难道陈子壮他们真有手段反驳,怎么可能?因为这在他看来可是无解的。
蒋德璟在何吾驺等人的注视下缓缓站了起来。
第三百三十四章 唇枪舌剑(二)
蒋德璟缓缓起身,气定神闲,完全不受对方情绪的影响。
假如他们没经过与朱由榔的一番密探,此时听到对方的这番言论,他们或者真的会一时手足无措。
不过,此时的他却是信心满满,摇头道:“首先,我要先指出一点,如今的八股取士可并非太祖亲定.....”
话音刚落,曾道唯腾地一声从座椅上起来,不等蒋德璟继续说下去,呵斥道:“一派胡言!蒋德璟你竟在大殿之上信口雌黄,诽谤太祖,请陛下严惩此僚,以正朝纲!”
朱由榔像是没有听到,只是淡淡道了一句,“你违规了!”
曾道唯先是一愣,随即想起了什么,脸色惨白,慌忙道:“陛下,臣臣......”
何吾驺同时脸色大变,起初他们谁也没在意朱由榔之前定下的规矩,或者说他们并不认为陈子壮他们有多大的机会,而且他也没料到曾道唯会如此冲动,对方只不过说了一句话,就将他激怒了。
何吾驺不想这才开始就痛失一员大将,“陛下,曾侍郎只是一时气急,还望陛下念在他初犯,给他一个机会。”
朱由榔摇摇头道:“规矩就是规矩,你这是准备让朕食言吗?”
“臣不敢!”
曾道唯见何吾驺求情无果,也是懊悔不已,在众人的目视下,不得已垂首黯然离开了辩论席位。
曾道唯的离席令何吾驺一方的气势一滞,不过何吾驺对此也没有太过担忧,至于蒋德璟刚才的一番话,他并未当真,只是当做了对方的一个小小计谋罢了。
另外,何吾驺为以防万一,暗暗叮嘱剩余的三人,不准再有冲动之举,以免重蹈覆辙。
朱由榔挥了挥手道:“继续!”
蒋德璟也没料到对方会这么冲动,送给他们这么一个大礼包。他重新梳理了一遍思路,瞧了眼一脸不甘的曾道唯,一口气道:“我刚才说到当今八股取士并非太祖亲定,可并非信口开河。
想当初太祖定鼎南京,开创大明江山,并于洪武三年,诏定科举法,应试文仿宋“经义”,规定文体、制度,不过写法或偶或散,并无定规。
直至大明成化年间才有了八股之说,经王鏊、谢迁、章懋等人提倡,更是在成化二十三年,始由“经义”变为开考八股文,才有了你们口中的八股取士。敢问,陛下废除八股取士何来不孝之说!”
蒋德璟一番话下来,何吾驺、曹烨等人一时间惊疑不定,他们身后一众官员也开始交头接耳,似乎在讨论蒋德璟的话是真是假。
也难怪他们不知其中详情,八股取士已在大明历经快两百年了,何况之前谁也没胆大到想要废除八股,自然也不会有太多人去认真研究这段历史。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脑海中就会形成只要八股文写的好,能通过考试就够了这种思想,又有谁会在意八股取士的历史呢!
就在这时,礼科给事中金堡在何吾驺耳边轻声低语片刻,何吾驺没一会儿就眉头紧皱,脸色也变得阴晴不定。
何吾驺万万没想到蒋德璟说的一切竟然都是真的,金堡乃是曾道唯推荐给他的人,学识绝对没的说,他既然这么说自然有所依据。
一旁的关捷先闻言,一时情急,“阁老,咱们该怎么办?”
关捷先想不到在他看来万无一失的事,在对方眼里竟然破绽百出,轻轻松松就将危机消弭于无形。
何吾驺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平静下来,意识到他们还是太大意,过于轻敌了。
“蒋阁老真是学识渊博,竟连这些东西都知道,佩服!佩服!”何吾驺也是久经朝堂之人,他知道再强辩下去,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蒋德璟则回之以微笑,没有多说什么。
何吾驺示意曹烨道:“尔章,这次你来,不要大意!”
曹烨慎重点了点头,他收起了轻视之心,起身道:“诚如蒋阁老所言,八股文乃由王鏊、谢迁、章懋等人提倡,我想对于三位大人盛名,在场的官员应该无一不知,论学识、论品行,他们在我大明历朝历代中都是数一数二之人,陈阁老、蒋阁老,你们以为如何?”
陈子壮点了点头道:“自然,震泽先生、谢公、黯然瓮也是我等为官的楷模。”
曹烨等的就是这句话,嘴角微微一翘,侃侃而谈道:“既然如此,他们为何要大力提倡八股取士,无外乎公平二字。
众所周知,自科举诞生之后,历朝历代无不有各自的取士之法,唐之取士以赋,而赋之末流最为冗滥;宋之取士以论策,而论策之弊亦复如之。
而我大明取士,初期效仿宋之经义,之后弊端渐显,历经数代先贤努力,直至震泽先生、谢公、黯然瓮等人规定以八股取士,固定文章形式,比起历朝历代,可以说我大明的八股取士更加公平,这点陈阁老你们没办法否认吧?”
这次,陈子壮还未回答,方震孺却先一步站了起来,驳斥道:“是吗?可就我所知,八股取士不公之事,虽说不是遍地都是,可是也不少。”
曹烨见是他上司站了出来,怔了怔,拱手道:“下官愿闻其详!”
“正统十三年,会元岳正的考卷本已被礼部同考置落考卷,只因主考官侍讲杜公宁见之,遂擢其为第一;又如成化年间河南解元周冕,七上礼部会试,但最终还是名落孙山;还有归有光,九岁能属文,嘉靖十九年举乡试,八上春官不第......四十四年始成进士”;天启二年状元文震孟弱冠以《春秋》举于乡,曾十赴会试,才最终中式。”方震孺一口气说道,“这一桩桩,一件件,不知还有多少,你敢说这公平吗?”
曹烨对于方震孺说的这些人或多或少都听说过,缓缓摇了摇头道:“这些人只不过运气不佳罢了。”
方震孺冷笑一声,言辞犀利道:“一次、两次甚至三次都可以说是运气不佳,可是十次八次难道还能归于运气,这些人能考中解元、甚至之后更是高中状元,你能说这些人学识不佳吗?说到底还是归咎于八股取士!”
曹烨深吸一口气,道:“世上哪里有绝对公平的科举,八股取士已是最为公平的了。”
“我要说还有比八股取士更为公平的科举之法呢!”方震孺双眼闪烁着光芒,一字一顿道。
第三百三十五章 新试卷
方震孺的一席话听在曹烨耳中犹如一道晴天霹雳,一颗心也好像变成了一块大石头使劲地向下坠。
曹烨张大了嘴巴,想要说这不可能,但见方震孺一脸自信的模样,终究没有说出口,他低头看向一旁的何吾驺。
何吾驺面色沉重道:“方大人,凡事可不能光凭一张嘴,八股取士取之有等,进之有序,这可是经过历代先贤验证的。你凭什么让我们相信你口中的科举之制会比八股取士更加公平?”
方震孺点头道:“何阁老说得在理,一切口说无凭。”方震孺点了点头,然后朝朱由榔拜道,“陛下,臣这里有数套拟定的新试卷,请陛下允许臣呈上,供陛下与何阁老他们查验!”
“准奏!”
说完,陈子壮、蒋德璟、方震孺等人纷纷从桌下掏出了一个鼓囊囊的布袋,交给了小太监,由他们发放给了何吾驺等人。
何吾驺望着摆放在桌上的布袋,一时间愣住了,竟然真的有,可这么短的时间,他们从哪里搞来的试卷?
“哗啦啦”一声响,朱由榔展开一张试卷,笑道:“你们也别愣着了,都看看吧!”
何吾驺看了眼正在聚精会神阅卷的朱由榔,再看桌上的试卷,突然明白过来了,这试卷根本出自皇帝之手。
这里可是皇帝行宫,陈子壮他们来时,压根没有这些东西,如今却突然冒出来,也只有这种解释。
毕竟,皇帝率先提出的废除八股取士,又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儿准备。
何吾驺突然感到一阵口干舌燥,甚至心底生出浓浓的不安,双手不自觉微微颤抖。他缓缓打开布袋,取出一张卷好的试卷,紧紧盯着手中的试卷,久久不敢展开。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也许一盏茶,也许更久,何吾驺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鼓足了勇气,慢慢展开了试卷。
何吾驺一眼望去,试卷上面密密麻麻一片,写满了文字,看得他一时眼晕,不由揉了揉眼,这才看清试卷上面的内容。
“四书五经”四个大字位列试卷正上方,再往下看,却是来自《大学》中的一段,“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国治而后天下平。”
何吾驺没有看出什么古怪,继续往下看去,这才知道是要求应试者注视其意,并且列举历史上一相关人物及生平事迹。
“嗤!”
何吾驺读到此处,不由嗤笑一声,心中的不安,消失大半,再看下去,四书五经倒是都有涉及,不过是难度加深了。
不多时,何吾驺便将这张试卷看完了,不禁摇摇头,他还以为是什么杀手锏呢,不过是哗众取丑罢了,害得他白白虚惊一场。
何吾驺一脸轻松,望着方震孺,戏谑道:“方大人这是在戏耍我们吗?连九岁孩童都会的题目,竟然搬到朝堂上来?朝廷以此取士,方大人是打算让全天下读书人都进入朝廷吗?”
方震孺没有在乎何吾驺的嘲讽,平静道:“阁老,不妨看完剩余的三张试卷再做评论?”
“哼!”何吾驺冷笑一声,不屑道:“我倒要看看你们能耍出什么花样。”
何吾驺随手展开第二张试卷,却是考大明律法的。从填写最基本的律法条令,到具体事例,由考生评判,在何吾驺看来也不过尔耳。
他还真不知道陈子壮他们哪来的信心,或者说当今皇帝,难道他们以为凭这样的试卷能与八股取士相比,真是天大的笑话。
随后,何吾驺快速看完了剩余的两张试卷,一张历史卷,一张算科卷,出题方式确实新颖,但也仅仅如此而已。
何吾驺随手将卷子散落在桌子上,不耐烦道:“闹剧到此为止吧!”
说完,何吾驺毕恭毕敬朝朱由榔拜道:“臣以为没有辩论的必要了!”
“是吗?”朱由榔收起试卷,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玩味道:“何爱卿还是看看你周围吧!”
“嗯?”
何吾驺不解其意,回头一看,只见不少官员手中拿着试卷,窃窃私语,有的时而皱眉,时而恍然大悟,这让何吾驺越加迷惑。
他拉了一下身旁还在阅卷的曹烨,疑惑道:“尔章,怎么回事?这些试卷不外乎如是,如此简单的题目,还能难道你们吗?”
一旁的曹烨手中拿着试卷,面如土色,浑身直哆嗦,经何吾驺这么一拉才回过神,双眼茫然道:“您说什么?”
何吾驺闻言,额头上的褶子都快挤在一起了,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曹烨见何吾驺这时候还没明白,急得满头大汗,颤着嘴道:“阁老,试卷上的题目简不简单不是关键,题目的难度可以增加,关键是这每道题后面的分值啊!”
“什么分数?”
此时,曹烨也顾不得失不失礼了,抓起何吾驺的左手,放到试卷上某个位置,急道:“就是这里标注的分值,每道题后面都有相应的分值!”
何吾驺毕竟年纪大了,一时没有看见,或者就没在意,而且他光注意题目的难易程度了,自然忽略了这点。
经曹烨这么一提醒,何吾驺也看到了手指处确实标注着“伍分”。他一把将试卷拽过来,眼睛瞪得犹如铜铃,一眨不眨盯着试卷,一道一道题看下去,只见每道题后标注着“肆分”、“陆分”或者“拾分”不等分值。
曹烨在旁小声解释道:“这四张卷子,下官算过了,每张卷子总分都是一百分,而起下官发现除极个别题外,每道题的答案也都十分固定。若科举真按照这样来,由考官发挥的空间十分有限,他们几乎只能照着答案来就行。”
不用曹烨多做提醒,何吾驺这时候也明白过来了,一时愣在了当场。
就公平性而言,是个明白人都能判断出来,方震孺他们拿出的试卷比起八股取士确实公平。
八股取士看似十分公平,但阅卷的考官也是人,他们也有自己的喜好,难免受此影响。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如今有了这几张试卷,高下立判,就是他何吾驺能违心说八股取士更公平吗?
可就这样认输,何吾驺心有不甘啊!
第三百三十六章 最后一博
何吾驺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不能输,他才是正义的一方啊!
“陛下,臣以为此试卷取士不妥。”何吾驺硬着头皮道,“此卷看似公平,实则不公。”
“哦?”朱由榔向前倾了倾身子,好整以暇道,“你倒说说有何不公?”
何吾驺挺了挺胸膛,给自己壮了壮胆气,道:“不公有二。其一,大明两百年来都奉行以八股取士,大明士子早已习惯,骤然改变科举制度,对于这些寒窗苦读十余年的士子何其不公;其二,算科不过旁枝末节,如何能与四书五经相提并论。”
朱由榔望向方震孺道:“方爱卿觉得呢?”
方震孺站出来,反驳道:“阁老此言差矣!八股取士不公就应该改变,难道明知身有疾,却不医治,任由疾病扩散不成。此次朝廷改革科举恰恰是对天下士子最大的公平,从此以后读书人能否金榜题名,完全凭其真本事,甚至不用担心、揣摩主考官的喜好,天下的读书人只会高兴。至于何阁老说算科不过旁枝末节,在下官看来更是笑话。”
“方震孺,你放肆!竟敢侮辱阁老!”关捷先怒目而视道。
何吾驺嘴角不自然一抽,摆摆手,沉声道:“让他说!”
方震孺不以为意道:“下官敢问阁老,这世上若是没了算科,您以为会如何?”
何吾驺还未回答,关捷先却是不屑道:“还能天下大乱不成?”
“关侍郎还真是一语中的,确实会天下大乱。”方震孺微微一笑道。
关捷先还以为方震孺是故意羞辱他,冲红了脖子脸,气道:“你......”
何吾驺起初并未在意,可是等他越发深思之后,额头不知什么时候,已是不满汗珠。
“在场的诸位大人不妨都想一想,算科真的不重要吗?”方震孺都未正眼瞧关捷先,从容不迫道,“往大了说,朝廷的税收用不用到算科,对外征战调动兵马、粮草用不用到算科。
往小了说,平常百姓过日子,用不用到算科。至于其他的不用本官说,你们自己也应该能想象的到。倘若大明的官员连算科都不会,真的能将偌大的国家治理好吗?
算科早已与国家密不可分,与我们密不可分,我想一个人若是连基本的算科都不会,如何生存都是一个问题,更遑论一个国家!”
方震孺的一席话,可以说发前人之所未发,振聋发聩,令不少官员耳目一新,真是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
此时何吾驺早已听不清方震孺在说什么,他心里像压上了铁块,沉甸甸的,又像有只无形的爪子掐住了他的喉咙,连气都喘不过来了,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回荡,“怎么办?......”
几番交锋下来,何吾驺一方再没有了起初的不可一世,胜利的天平早已倾向对面。
不少官员也开始深思科举改革之利弊,他们都已步入朝堂,科举改不改其实与他们自身关系并不大。
一开始,他们可能是受惯性思维左右,毕竟受了儒家思想几十年熏陶,理所当然认为朝廷科举就该以八股取士,又有何吾驺这个次辅带头,一股脑儿冲了上去。
可是事到如今,那股冲动劲儿早就过去了,冷静下来后,他们自然会思考的更多。
这些官员混迹朝堂短则四五年,长则三四十年,到了如今的位置,谁也不是傻子。
有的官员可能真的会衡量改革科举之利弊,而有的则不得不为自己的前程考虑,如今何吾驺的胜算明显不高。
再看看对面,当场首辅,两位大学士,六位尚书,这不算不要紧,一算这是要吓死人的节奏啊!
他们这边也就胜在人多,可是鸡蛋再多,还能硬的过石头,再加上头顶上还有一颗金刚石般的存在,再反对下去,真的值得吗?
不少官员开始交头接耳,眼神闪烁不定,不时瞟向对面。
这时,陈子壮也注意到了何吾驺身后官员的小动作,趁热打铁道:“诸位,我也想问你们一个问题,各位能高中进士必定都才学兼备,那高中进士究竟花费了你们多长时间?”
一众官员面面相觑,谁也没率先回答。
陈子壮见状,也没有恼,自顾自说道:“可能八九年,也可能二三十年。但是那些花费二三十年高中进士之人学识真的不如前者吗?也不尽然,四书五经就这么多内容,早就背的滚瓜烂熟了,难就难在八股文罢了!
八股文究竟是能助人长学识,还是能助诸位处理政事,答案是都不能,它不过是一把梯子,如今有另一把更快捷的梯子,我们为何不选。
难道咱们还要子孙后代将他们人生最好的时光浪费在没有丝毫意义的八股文之上吗?
诸位想一想,这多出来的时间他们可以做多少事。”
陈子壮的话触动了不少人的内心深处,他们仿佛穿越时间,又回到了当初考科举之时,一次次失败,看着学识不如自己,但仅仅因为写的一手好八股文,便能顺利通过科举,他们一次次不甘心,不得已苦练八股文。
“阁老、阁老......”曹烨眼见事情不妙,心中大急,推搡了何吾驺几下,这才将他拉回现实。
何吾驺一回过神,就听到了身后不少官员的窃窃私语,脸色顿时铁青。
刚刚何吾驺想了很多,他们落到如今地步不是没有理由,起初的大意轻敌,更兼之对方有备而来,如今只剩一招了--拖。
只有拖下去,他们才能有胜算,科举事关天下读书人的利益,皇帝要动这份蛋糕,也要问这些人同不同意。
“陛下,朝廷科举非同一般,应当三思而后行。纵然这份试卷真的比八股文更加公平,但是也还有不完善的地方。比如这份历史卷,其考试内容范围不明确,既有春秋战国,又有秦、唐、宋、明,总不能让士子们将这些史书都学习一遍吧?还有算科......”何吾驺一口气列举了几处不足之处,这才道,“综上所述,臣认为改革科举之制应当徐徐推之,不可操之过急。”
第三百三十七章 是结束也是开始
何吾驺不愧为四朝元老,镇定下来后,以退为进,他首先承认此套试卷的可取之处,但同时也指出了试卷中不少“漏洞”,想要借此拖延时间。
不过,朱由榔又怎能称了何吾驺的心意,开怀大笑道:“看来此次辩论已经有结果了,至于何卿指出的问题不过是小事,朝廷如此多饱学之士,难道连些许问题都无法解决?”
“陛下圣明!”丁魁楚眼见时机明朗,此时再不表现,更待何时,当即朗声道,“今八股取士弊端丛生,幸赖陛下英明,锐意革新,臣相信新的科举之制必定能为大明选拔出可造之才,八股取士当废!”
丁魁楚的当众表态对于何吾驺等人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陈子壮亦是上奏道:“臣请废八股,施新法!”
......
蒋德璟、宋应星,包括王应华他们全部一个个站起来,接连表态支持废除八股,施行新法。
如此蔚为壮观的一幕落在剩余的官员眼中,不少大臣亦动了心思,改变了立场,“臣附议!”
有了第一人,很快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
转眼间,何吾驺身后的一众支持者,除了那些死忠份子,一大半都倒戈相向。
何吾驺看得是睚眦欲裂,却毫无办法,一时间怒火直冲天灵盖,身子也开始摇摇晃晃,眼睛发黑,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在地,好在曹烨眼疾手快将其扶住。
朱由榔将一切看在眼里,也不禁舒了口气,缓缓道:“卿等能理解朕的一番苦心,朕心甚慰。不过,何卿有句话说得还是对的,科举事关国家抡才,非同小可,内阁要尽快拿出一个章程。”
“臣遵旨!臣必不辜负陛下信任!”丁魁楚面露喜色,他终究是赌对了。
就在众人以为一切尘埃落定之时,殿内突然一人闪到殿中央,半个身子匍匐在地,哭天抢地道:“陛下,您千万不要听这**臣胡说八道,八股文不可废啊!若废八股,祖宗基业不稳,大明三百年江山就要亡了。”
“吴德操,你大胆!”
“放肆!”
朱由榔还未开口,丁魁楚闻言气得脸色涨红,眼里一个劲儿地冒着火星,竟敢骂他奸臣,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陛下,吴德操大逆不道,诅咒大明亡国,罪当问斩!”
“本朝素来不以言获罪,更何况斩刑。”何吾驺自是不肯。
朱由榔同样心生不悦,不过他还不至于如此小肚鸡肠,动辄杀人,另外也不想再节外生枝,制止了两人继续打嘴炮,“本朝虽不以言问罪,然吴德操口出无状,诅咒大明,免其左佥都御史之职。”
“皇上仁慈!”
然而,吴德操却丝毫没有领情,猛地站起来,双眼泛着狠光,仰天高呼道:“大明的列祖列宗你们看到了吗?臣今天便撞死在这大殿之上,也要阻止陛下倒行逆施!”
说完,吴德操一个猛扑,撞向殿内的柱子。
朱由榔见状,吼道:“给朕拦住他!”
吴德操不要命似的冲撞过去,吓傻了不少文官,好在殿内还有武将,焦琏眼疾手快,一个闪身挡在了柱前。
“扑通”一声,吴德操倒在地上,只感觉头冒金星,还没等他清醒,焦琏便将其拎到了殿中央。
一旁的何吾驺眼里明显流露出一丝失望,若刚才吴德操真的血溅当场,那该多好啊!
此刻,朱由榔脸色差的吓人,死死盯着殿下瘫软在地的吴德操,寒声道:“看来真是朕太仁慈了,吴继嗣何在?”
锦衣卫指挥使吴继嗣出列道:“臣在!”
“将吴德操拿下,下诏狱!”
吴德操已经清醒,奇怪的是,当他听到朱由榔的旨意时,没有恐惧,只有兴奋,他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吴德操,你要火。
在众臣的注视下,吴德操犹如斗士般,被拖了出去。
此时,任谁都能看出朱由榔心中憋着一股怒火,是以,并未有大臣敢这时候站出来找不自在。
朱由榔的双眼犹如利剑,一一扫过群臣,目光所及之处,群臣纷纷低头,不敢直视。
朱由榔冷哼一声,道:“朕非暴君,也允许你们有不同的意见。若你们所说有理,朕会听,但若你们以为以死相要挟朕,便能让朕就范,朕只能告诉你们,你们太天真了!”
......
散朝之后,百官们各怀心思,消化着今天朝堂所发生之事。
丁魁楚迈着轻快的步伐,笑眯眯走到何吾驺身边,见何吾驺还需曹烨搀扶,嘘寒问暖道:“何阁大人身体没事吧?”
何吾驺甩开曹烨的手,挺直腰,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谢阁老关心,老夫身体硬朗的很。”
“那就好,我还期待与何大人共事呢!”丁魁楚一脸关切道。
何吾驺呵呵一笑,“首辅大人还是多多关心科举之事吧!皇上将此重任交付内阁,若办不好这差事,您这个当朝首辅可不好交代。”
丁魁楚收起笑脸,沉声道:“这是自然,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做臣子的自当为陛下分忧。”
待丁魁楚远去,曹烨一脸担忧道:“阁老,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件事情还未结束,只是开始罢了。”何吾驺望着天空中翻滚的乌云,意味深长道,“暴风雨要来了!”
“陈大人、蒋大人请留步!”
丁魁楚叫住了正准备离开的陈子壮、蒋德璟一行人。
陈子壮闻声,回头见来人是丁魁楚,拱手道:“拜见阁老!”
丁魁楚抬抬手,笑呵呵道:“不必多礼,科举之事你们还要多费费心,这百分制的试卷毕竟是你们弄出来,你们熟悉。”
“阁老哪里的话。”陈子壮不知丁魁楚心里打的什么主意,试探道,“皇上将此事交由内阁,您又是当朝首辅......”
丁魁楚摆摆手道:“我的意思是莫不如分工,我负责选定科考的良辰吉日和筛选考官,这样更快,到时候咱们一同交由皇上决定。”
陈子壮听到这里,哪里还不明白丁魁楚还是将主意打到主考官身上来了,沉思片刻,缓缓点头道:“好,那便按照阁老的意见来。”
第三百三十八章 轩然大波
朝廷要废除八股取士的传言,像一阵风,刮向了大明各地。
广东顺德,锦岩山,一座十余亩的书院矗立山下,不时传出朗朗的读书声,书院周边遍布农田,一身粗布麻衣的百姓趟着水在田间劳作。
“驾!驾!”
就在这时,一匹马沿着乡间小路飞奔而过,留下一阵烟尘,朝着书院方向而去。
“唏律律!”
锦岩书院门前,黎遂球一把拽住缰绳,朝不远处一身青衫的学生问道:“你们老师在书院吗?”
青衫学生认识黎遂球,知道他乃老师好友,恭敬施礼道:“老师正在田间劳作。”
待青衫学生再抬头时,却见黎遂球早已骑马远去。
不多时,黎遂球来到一块田地旁,远远眺望,只见一人头戴斗笠正在田地里弯腰拔草。
黎遂球高声喊到:“令斌兄……”
几声下来,或是离得太远,那人依旧自顾自忙着。
黎遂球无奈之下,只好将鞋袜脱掉,一脚趟进了水田中,一步步走过去。
黎遂球的动静终于惊动了正在除草的陈邦彦。
陈邦彦起身,抹了一把汗水,抬头见到黎遂球,诧异道:“美周,你怎么来了?”
“令斌兄,你真是让我好找啊!”黎遂球望着眼前脏兮兮的陈邦彦,苦笑不得道,“真亏了你还有闲心忙这些,如今的广州城都快要翻天了,你竟然丝毫不知。”
“又发生了什么事?”陈邦彦随口问道,说完继续拔草。
黎遂球急道:“有消息传出,朝廷今年要开恩科!”
陈邦彦闻言波澜不惊,摇了摇头,平静道:“这算什么大事,科举你我都参加过不下七八次了,多一次少一次又什么差别。”
“哎呀!我要说的大事不是这件!”黎遂球一拍脑门,赶紧道,“据小道消息,此次恩科朝廷要废除八股取士,施行新的科举之法。”
陈邦彦顿时愣在了当场,手也不禁一抖,刚刚拔起的杂草随即落进田里。
“美周,你说得都是真的?”陈邦彦双手紧紧握着黎遂球的双臂,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就连说话都有些发颤。
黎遂球重重点头道:“虽朝廷还没有公布正式消息,但应该八九不离十。我听说这还是皇上亲自提出来的,起初不少大臣都反对,但皇上坚决不退让,朝堂上好像还经过了一场激烈的辩论,甚至有官员以死相逼,皇上雷霆大怒,直接将其下了诏狱。”
“哈哈……”陈邦彦肆无忌惮地仰天大笑,笑着笑着,泪水不知什么时候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黎遂球静静站在一旁,没有打扰此刻的陈邦彦。他当初得知此消息时,何尝不是如此,实在是我辈读书人苦八股文久已!
陈邦彦将胸中二十多年的苦闷一朝发泄出来,浑身上下没来由一阵轻松,感叹道:“真想不到我有生之年,还能等到这一天!”
黎遂球挥手赶了赶身边来回嗡嗡乱叫的飞虫,皱眉道:“令斌,咱们还是换个地方谈话吧!”
陈邦彦瞧了一眼颇显狼狈的黎遂球,哈哈一笑道:“好!咱们回书院谈!”
锦岩书院,陈邦彦的书房内,两人洗漱一番后,都换了一身干净衣服。
书房摆设十分简单,一个书架,一张竹桌,两把桌椅,桌上摆放着茶具。
陈邦彦给好友黎遂球沏上茶,迫不及待道:“美周,你再将事情的经过与我细细说一遍。”
黎遂球喝了口茶,将他所探听来的消息一一道来。
起初,陈邦彦一脸兴奋,乐得犹如孩童般,可越听下去,他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消失了,反而多了几分忧愁,因为他到现在还不知道朝廷究竟如何取士。
待黎遂球讲完,陈邦彦才沉声道:“朝廷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这句话像是问黎遂球,也是再问他自己。
按理说,陈邦彦内心里一百个、一千个愿意朝廷废除八股取士,可再联想到如今的局势,他又有些摇摆不定了。
黎遂球叹了一口气,无奈道:“令斌也不要妄自担忧了,你我终究还不是官场中人,这些道听途说的消息难免缺斤少两。”
陈邦彦点了点头,他也知道自己的想法根本影响不了朝廷。当初他针对时局,精心撰写了数万言的《中兴政要》,开列了32条抗敌救国方略,踌躇满志地只身赴南京进呈弘光帝,结果连人都未见到,从那时起他便知道不进入朝堂,他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美周,咱们去广州吧!”陈邦彦望着黎遂球,双压冒着精光。
......
广州城如今是天子行在,这里的士子最早知道了朝廷要废除八股取士的消息,他们奔走相告,一时间广州的大街小巷、茶楼酒馆到处都能看到各大书院的学生。
有激进派嚷嚷着要朝廷不得废除八股,他们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商讨对策,高昂着脖子,扯着嗓子,有的主张直接组织人在皇帝行宫前示威,更有的扬言朝廷若是废除八股取士,他们就罢考,这群人占了大多数。
当然,也不乏支持派,广州文教兴盛,有近百所书院,陈邦彦这类认识到八股弊端的还是有的,不过他们只占了一小部分,往往他们一发表反对八股的看法,就会招致激进派的围攻,双方吵得不开胶,就差动手了。
不过,由于朝廷尚未正式公布消息,双方都有所克制。
大明其余省份的读书人凡是听闻朝廷加开恩科的消息,无不欢欣鼓舞。科举三年一届,如今多了一次机会谁会不高兴呢?
至于流传要废除八股取士之事,起初他们无一不嗤之以鼻,压根儿不信,只将其当做了一个笑话。
可是,随着越来越多的消息传来,而且有的读书人的亲戚在朝中当官,再经过他们的证实,这一下彻底炸开了锅。
读书人纷纷聚集到各地的衙门讨要说法,这让各地的知县、知府头疼不已,只能好言安抚他们,朝廷没有下达文书,莫要轻信谣言。
与此同时,各省州府如同雪花般的奏折涌向了广州皇帝行宫。
第三百三十九章 推波助澜
没过多久,不知怎的,关于那天朝堂中发生辩论之事一下子就在广州城传开了,这下子士子们终于确定了朝廷是真的要改革科举,一个个像打了鸡血,群情汹涌。
广州会馆,士子们的聚集地,馆内人头攒动,吵嚷声一片。
要说单单只是废除八股文,还不至于闹到这个地步,关键是朝廷竟然又突然增加了一门考试科目--算科。
四书五经、大明律法、经史子集本就是大明科举考试内容,他们没有异议,可这算科在读书人眼中不过是小道,他们平时根本不屑一顾,如今朝廷却堂而皇之将其安排到科举中,这让他们怎么考。
他们中大多数对算科仅仅是微微涉略罢了,这还是抬举他们往高了说,稍微深奥一些的算题,如雉兔同笼,也许就能让他们头昏脑涨。
科举关乎士子的一生命运,半点大意不得,更别提如此大的改动。
“朝廷废除八股取士,这是要绝了我等的仕途啊!”有士子乍听此消息,面露悲切,呼天抢地,哭得好不悲伤。
不少士子受此影响,一个个心情低落,不时开口咒骂道:“八股文都废了,这还算什么恩科?朝廷那些大臣都是干什么吃的!”
“说得不错!这些朝廷大臣依靠八股取士步入仕途,如今反而要废除八股文,有道是吃水还不忘挖井人呢,都是一群狼心狗肺之辈!”
一群人尽情发泄心中的苦闷,这其中不乏那些钻研了十几年甚至二十年八股文的老秀才、举人。
他们苦学多年,只为了一朝金榜题名。
可是,如今有人突然告诉他们,他们学了几十年的东西白学了,任他们涵养再好,也会开口骂娘。
“要说这朝中也不是没有忠臣,何阁老一心为咱们这些读书人着想,带头坚决反对,只是无奈朝中奸佞太多,他们沆瀣一气,何阁老独木难支啊!”这时,人群中有人适时开口道。
这话一出口,立刻引来数人附和,“若满朝大臣都如何阁老明事理,何至于此!”
“不错,想那陈子壮本是何阁老的学生,却连读书人最基本的尊师重道都不顾,如此无耻之辈怎能位列朝堂?他有何资格?”
“还有那丁魁楚,先前不过一两广总督,更兼之为官贪婪无度,结党营私,一小人尔,哪里有宰辅之才?”
“说得不错,何阁老五朝元老,学识渊博,通达时务,能文敢言,岂是他丁魁楚能比的。”
......
人群中,七八个士子,你一言我一语,挑动着馆内士子的神经线。
有头脑清醒的士子闻言,脸色大变,喝道:“诸位慎言!朝廷首辅人选岂是我等能置喙的!”
“呵呵!看来这位兄台还是丁魁楚的支持者。”有人开口讥讽道。
此话一出,刚才开口之人瞬间成人群中的焦点,不少人对他怒目而视。
那日朝堂辩论中,丁魁楚的所作所为早已在士子中传遍,倘若当时身为首辅的丁魁楚能与何吾驺站在一边,朝廷废除八股取士一事未必能成,他们对丁魁楚的恨意,不亚于陈子壮等人。
“休得胡说!”那人冷哼一声,黑着一张脸,不再言语。
......
会馆东南角,林正茂与张子聪两人坐在一僻静角落,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切。
“那是守直?”张子聪望着正在会馆中央高谈阔论之人,惊讶道。
林正茂苦笑一声,点点头道:“不止他,你看他一旁之人是谁?”
张子聪扭头望去,待看清那人面目,不由皱眉道:“守直怎么和黄智诚搅和到一起了?”
“哎!看样子守直是被人当枪使了,我等虽有功名在身,但在朝堂大臣眼中,咱们不过一介小人物。如此光天化日之下置喙当朝首辅,守直怕是有麻烦了!”林正茂叹气道。
张子聪亦是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三人毕竟来自梧州,相识一场,无奈道:“稍后,你我再劝劝他吧!”
随后,两人便聊起了此次科举改制之事。
林正茂感叹道:“咱们这位陛下还真是说到做到,看来科举改制势在必行了。”
“是呀!雷厉风行!更何况今上自梧州之时便就筹划此事,我想复旦学院的学生们应该乐疯了。”张子聪深有同感。
两人一入广州,便听到了此次科举,朝廷要改用百分制试卷。
那些初次听说百分制试卷的士子可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林正茂、张子聪二人却十分熟悉,那不正是复旦学院平时测验的试卷吗?
朱由榔在梧州之时,便已说过要开恩科,废除八股文,林、张二人在意识到朱由榔不是在开玩笑后,为此没少研究复旦学院。
此时会馆中,马守直、黄智诚等七人舌灿莲花,引得不少士子阵阵欢呼,似乎快要成为他们的领头人。
何吾驺府邸,关捷先笑脸盈盈,难掩喜色道:“不出阁老所料,民间士子们都反对朝廷贸然废除八股取士,群情汹涌啊!
下官已经安排了一批人在士子中煽风点火,如今广州城中,读书人凡是提起丁魁楚、陈子壮之流,无不咬牙切齿,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
阁老,如今时机已经差不多了,要不要让他们现在就去行宫前向陛下罢考示威,让陛下也看看废除八股取士是多么蠢的一着棋。”
何吾驺高坐正堂之上,缓缓睁开双眼,露出一律精光,掷地有声道:“再等!”
“还等?”
关捷先敛起笑容,眉头紧锁道:“阁老,恐迟则生变,下官听说丁魁楚已经命人上书皇上,要严惩一批士子。”
“就怕他不动!”何吾驺面不改色道,“宫中可有旨意?”
“不曾有旨意传去。”关捷先摇了摇头回道。
何吾驺面露凝重了,沉声道:“咱们这位陛下不简单啊!还真是小瞧了他!”
关捷先不解其意,询问道,“阁老的意思是?”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更遑论天下士子,朝廷若真的动了士子,只会激怒士子们的怒火。
这把火一点起来,可不是那么容易熄灭的!可惜了!”
第三百四十章 情报
朱由榔人虽在行宫,但是通过锦衣卫,他对广州城士子们的集会,知道的一清二楚。
对此,他只是不屑笑了笑,并未在意,反而是锦衣卫送来的另一份情报,让朱由榔更加重视。
为此,朱由榔紧急召见了瞿式耜、焦琏、刘毅等一干大臣、将领。
瞿式耜站在殿中,一字不漏将朱由榔递给他的密奏快速看完后,面露喜色,激动道:“陛下,这是天佑我大明,如今建奴主力大军北返,南京兵力空虚,趁此良机,可令湖广何腾蛟所部、江西督师万元吉所部以及福建唐王麾下郑芝龙的水师同时向南京方向发兵,定可一举收复南京!”
瞿式耜说道收复南京时,更是浑身颤抖,眼圈也不禁湿润起来。
大明两京的陷落是他们这些臣子心中的说不出的痛,对他们的打击不可谓不大大,此次若真能收复南京,可谓意义重大啊!
瞿式耜能想到的,朱由榔又怎会想不到,若大明此刻真能上下一心,收复南京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可惜世事岂能如人意。
朱由榔阴沉着脸,顺手抄起案桌上一本奏折扔到瞿式耜脚下,道:“你自己看看吧!”
瞿式耜弯腰捡起奏折,这一看,他才知道朱由榔为何不快,原来是湖广总督何腾蛟为部下请求封赏的折子,上面罗列了一串串人名。
这些人有功没功,瞿式耜心里当然清楚,大明军队一败再败,丢城失地,他们哪里来的功劳。
何腾蛟为这些人请功,虽说打得是稳定军心的旗号,但未尝没有自己的私心,笼络这些将领,好稳固自己湖广总督的位置。
但两害相权取其轻,收复南京的良机就在眼前,一旦错过了,不知何时才能再遇到。
瞿式耜一念至此,不再犹豫,道:“陛下,收复南京事关重大,不妨准了何腾蛟所奏,如此一来,何腾蛟所部必定对陛下感恩戴德,誓死报效皇恩!”
“臣反对!”焦琏一听这话,当下不愿意了,朝朱由榔拜道,“陛下,如此赏罚不公,传扬出去,一者有损朝廷威信,二者臣担心各地军心因此更加涣散。”
瞿式耜皱眉道:“焦都督是否多虑了,这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两人一文一武,站得角度不同,看待问题自然不同。
焦琏在军中效力多年,深知赏罚分明,对于一支军队有怎样的影响。
“朝廷赏罚分明,将士才肯用心杀敌,倘若有功不赏,有过不罚,反而乾坤颠倒,有过不仅不罚,还能得到赏赐,窃据高位。
试问瞿尚书,这样一来军中那些敢打敢拼的将士,谁还肯为朝廷拼命作战?”焦琏在这个问题上寸步不让。
他如今乃是右军都督府都督,为了大明军队中真正敢战的将士,他必须要站出来。
“可是......”
瞿式耜还想劝朱由榔三思而行。
朱由榔却抬手打断了瞿式耜的话,道:“焦琏,你给瞿尚书分析一下,朝廷三路大军反攻南京,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
“臣遵旨!”
焦琏稍加整理了一下思路,道:“瞿尚书的本意虽好,但奈何不现实。
首先,福建的郑芝龙必定不会出兵。郑芝龙本是海盗出身,虽萌朝廷恩典,加官封爵,但对大明素无忠心可言。今更是意图拥立唐王,与朝廷对峙,怎么可能听从朝廷调令。
第二,非是我看轻何总督手下的军队,不能说他们是乌合之众,但是他们面对建奴一败再败,军心早就乱了。此时反攻,恐又会重蹈覆辙。至于江西万元吉所部如今也是勉强自保,谈何反攻。
若是朝廷此时出兵收复南京,除非一鼓作气拿下南京,一旦陷入焦灼,待建奴反应过来,到时候大军再次南下,朝廷处境只怕会更加艰难。”
焦琏的分析不是没有道理,但是这毕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瞿式耜真的不想放弃,叩首道:“陛下,朝廷可以允诺郑芝龙等国公之位,大明百姓无不盼望朝廷早日收复失地啊!”
朱由榔何尝不知道,但眼前这张诱人的大饼,只能看不能吃,太烫了!
哪怕朝廷封郑芝龙王爵,郑芝龙都不见得会动心,他是海盗出身,亦是一个精明的商人,大明如今朝不保夕,一个好听的爵位就想要他卖名命,跟本就不可能。
说到底,打铁还得自身硬,若大明有一场胜仗,让各地将领看到希望,也不至于他们个个都争先恐后,望风而降。
天赐良机,朱由榔却只能看着,这让他意识到,必须加紧招募士兵的步伐。
朱由榔摆摆手道:“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朕今天找你们来,是为了商议重新组建三大营之事。朕准备招募五万军队,此事由兵部与五军都督府共同负责。”
“五万!”瞿式耜不由惊呼一声,他执掌兵部,心里十分清楚如今军费开支有多大,急道,“陛下,五万军队太多了,朝廷如今的税收支付各地军费尚且不足,再多五万军队,朝廷哪里有银子啊!”
朱由榔心意已决,道:“此事就这么定了,这五万军队是朕用来他日北伐作战之用,朝廷再难也要组建起来。
另外,朕欲在广州建立一所大明军校,对一些将领进行特训,此事也由你们去办。”
“军校?”瞿式耜都快哭了,这位皇上真是想一出是一出,这军校又是什么,还有难道皇上不知道大明战乱四起,哪里离得开人。
朱由榔似是看出了瞿式耜的心思,开口道:“广东尚且太平,就先从广东各地挑选将领加以特训。”
“臣遵旨!”焦琏在梧州时就领教了朱由榔的脾性,他也没再劝,况且只是广州一地而已,还影响不到大局。
至于朱由榔要招募五万军队之事,瞿式耜反过来一想,这未尝不是好事,毕竟大明的卫所军早就不堪用了,不然大明局势也不至于烂到这个地步。
时间一天天过去,内阁也向朱由榔提交了此次恩科考试的时间以及制定出了科举所考科目考试范围。
朱由榔看过没问题,便通过了。
广州城内聚集了越来越多的士子,反对朝廷废除八股文的浪潮一浪接一浪,愈演愈烈。
第三百四十一章 浪潮
随着朝廷颁发诏书,昭告天下,颁发新的科举之制,这股反对废除八股文的浪潮终于达到了顶峰。
广州城内,大街小巷,成群结队的士子涌向行宫,口里嚷嚷着“复八股”、“废新法”、“逐奸臣”,声势十分浩大,引得行人纷纷避让。
林正茂与张子聪在附近找了一间清风酒楼,坐在二楼窗旁,望着街道上打头阵的马守直,不住叹息。
两人最终还是没有劝服马守直,反而被他一顿臭骂,直斥两人枉读圣贤书。
“哎!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也不知皇上会怎样处置这件事?”张子聪满脸忧愁道。
林正茂苦笑一声,道:“当今圣上可不是个轻易服软的主,在广西时杀的官员血流成河,又岂会被一群书生威胁!”
张子聪瞪圆了眼睛,倒吸一口冷气,瞠目结舌道:“难道皇上还要杀......”
“你想什么呢?”林正茂摇摇头道,“我估计杀人倒不至于,但怎么也会杀鸡儆猴,守直怕是难以幸免。”
示威队伍渐渐汇聚到了行宫前,停在了距离行宫百步开外,站在他们前面的便是戍卫行宫的皇帝亲军。
士子们还没大胆到敢冲击行宫的地步,况且望着眼前一排排寒光森森的枪头,还真没人不要命往上冲。
马守直等人带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高呼道:“八股不可废!若朝廷今日不收回成命,我等就跪在这里不起了!”
“说的不错!朝廷若真废除八股取士,我等便罢考!”黄智诚继续蛊惑道。
“罢考!”
......
说完,他们身后的士子乌泱泱跪倒一片,挤满了整条街道,一眼望不到头。
不远处,支持朝廷废除八股的一些士子看着眼前的一幕,有的摇头,有的面露不屑,忍不住讥讽道:“真是愚不可及!八股取士竟毒深至此!”
“呵呵!他们只是怕了,一群庸人为自己的前途担忧罢了!”
陈邦彦、黎遂球与好友邝露早就到了广州,他们在为朝廷改革科举拍手称快的同时,也不免为朝廷担忧,不知道皇帝能不能挡住这股浪潮。
此时,士子齐聚宫外的消息早已飞速传入朝堂中,瞬间在百官中引起骚动。
“陛下,您听见了吗?这是民意啊!”有官员脸色涨红,浑身颤栗,激动道,“民意不可违,八股不可废!”
“请陛下收回旨意!”
......
何吾驺这次却好似没事人,老神在在,他倒要看看这位皇帝陛下是否真的要与天下士子作对到底,这可不是一两百人,失了大明读书人的心,又何谈治理大明。
“陛下,如此之多的士子齐聚宫前,后面必定有人指使,臣以为应当立刻将带头的士子抓起来,严加审问!”丁魁楚说完,有意无意朝一旁的何吾驺望去。
丁魁楚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自然不允许科举改制之事再发生反复,否则的话,他这个首辅威望必然大损。
要说这件事背后没有何吾驺指使,丁魁楚是一万个不信的,若能趁机将何吾驺拉下马,那就再好不过了。
何吾驺依旧一副老样子,关捷先却是忍不住,跳了出来,怒不可遏斥道:“荒唐!士子们所犯何罪?朝廷岂可乱抓人?丁阁老此举莫不是要寒了我大明士子之心!”
“他们带头对抗朝廷政策,此举便是罪!”
“倘若朝廷施政正确,他们又何苦反抗?”
“你的意思是朝廷科举改制错了?”
“是非自有公断!”
“此次科举改制乃是经过朝会,众多大臣认可的,他们一群书生懂什么,朝廷政策何时要征求他们的意见?”
......
一群大臣喋喋不休,你来我往,吵个不停。
朱由榔在上面都听得烦了,皱了皱眉头,一言而决道:“够了!朕的圣旨已下,此事毋庸再议!
朝廷改革科举本就是为天下读书人减轻负担,使大明科举更加透明化,更加公平、公正。
他们所忧所虑,朕心里清楚,你们心里也清楚,不外乎因为废除八股文触动了他们自身的利益,说到底他们还是为了自身考虑。
现如今朝廷经已经拟定出一套模拟试卷,将此试立刻卷颁发各地,若有士子在看过试卷之后依旧反对科举新政,不想参加科举,那便不要参加了,朝廷不会因个别人而改变政策。
另外,此次士子集会,妄图干涉朝政,影响极其恶劣,此例不可开。
传旨,将此次带头集会的士子的功名全部革除!永不录用!”
何吾驺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望着高高在上的朱由榔,身体不由一晃,这位皇帝真的不知道这样做的会在读书人中造成多大的动荡吗?这是要自绝于大明士子吗?
朱由榔若知道何吾驺这样想,他只能告诉他一句‘你想多了’。
读书人所求很简单,无外乎一条进入朝堂的路,当一条康庄大道摆在他们面前时,真的还有人愿意走从前那条崎岖之路吗?
行宫外,在马守直、黄智诚等人的撺掇下,士子们的口号越喊越亮。
黄智诚站在最前面,因为太过激动,脸色涨得通红,鼓舞众人道:“诸位请听在下说一句,八股取士乃大明两百年之制,如今朝廷说改就改,可曾为咱们这些苦研多年八股的读书人考虑过半分?
今天朝廷能废除八股取士,谁能保证他日不会又废除新政,朝令夕改不过如此,难道我辈只能默默接受不成?
我们一定要团结起来,让朝廷看到我们的决心,朝廷必须恢复八股取士!”
不得不说,黄智诚还是有几把刷子的,一番大义凛然的话,煽动了不少人,一个个仿佛打了鸡血。
黄智诚双眼炯炯盯着行宫,只觉得浑身热血沸腾,他的前途究竟如何就在今天了。
关捷先早已允诺他,若此次成功,就收他为入室弟子。
黄智诚出身贫困之家,没有名师教导,一步步考上秀才,没人知道他经历过多少艰辛。他清楚自己若没有名师大家指导,也许秀才就到头了,眼前这个机会,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在一众士子千呼万唤之下,行宫大门缓缓打开。
第三百四十二章 雷声大,雨点小
“圣旨到!”
陈进忠手持圣旨,身后一队锦衣卫持刀随行。
行宫外,本来十分嘈杂的声音随着圣旨到来,戛然而止。
人群中,不少士子面带喜色,紧握双拳,暗自窃喜,以为他们的示威取得了效果,皇上这是要下诏收回旨意。
黄智诚同样双膝跪地,屏住呼吸,“砰砰砰”,一颗心在胸膛里跳得厉害。
陈进忠走到众人跟前,面无表情,哗啦一声展开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朝廷开科举,意在为大明选拔可用之才,如今八股取士弊端丛生,朕与百官革新科举之制......尔等本应安心科举,却受他人挑拨,扰乱朝纲,凡带头集会士子,一律革除功名,永不叙用。钦此!”
念罢,陈进忠手一挥,冷冷道:“将闹事的人拿下!”
黄智诚越听越不是滋味,皇帝这是摆明态度,告诉他们,八股取士朝廷废定了,等他听到革除带头士子功名时,顿时懵了,大脑一片空白。
待他反应过来时,锦衣卫已经将他控制住。
“学生不服!”黄智诚来回扭动身体,嘶声裂肺喊道:“学生无罪!朝廷不公!”
功名对于黄智诚来说就是他的一切,没有了功名,他还算什么读书人,还不如一刀杀了他。
被锦衣卫制住的还有十几名士子,他们这些日子在广州城天天蛊惑人心,早就上了锦衣卫的黑名单。
“放开我!”
“我们所犯何罪?皇上凭什么革除我们的功名?”
.......
在场的士子们一时惊呆了。
有自诩正义之士的读书人见到黄智诚他们被锦衣卫控制,一下就炸锅了,上前就与锦衣卫动手,大骂锦衣卫,嚷嚷着放人。
行宫前乱作一团,护卫行宫的亲军见状,纷纷上前,亮出兵器,逼退众士子。
陈进忠面若寒霜,斥道:“你们想要造反不成?”
一顶造反的帽子扣下来,当下压下了士子们的气焰。
这时,一名士子站了出来,“我等从未想过造反,所求不过一个公道,朝廷无缘无故革除他们的功名,学生不服!朝廷需要给我等一个解释!”
“不错!”
“说得好!”
......
“嘿嘿!”陈进忠冷笑一声,“真是好大的胆子,你就不怕丢了你的功名?”
但见那位士子,面不改色道:“纵死无悔!”
这话倒是让陈进忠一怔,不过随即不屑道:“枉你们读了这么多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混账!”
“你说什么?”
陈进忠却是不理这些人,冷冷道:“科举何等重要,圣上与朝堂百官难道不知道。圣上改革科举自是为了大明,为了你们,尔等不知感恩,反而处处与朝廷作对,实乃愚不可及!”
“朝中若是出了奸佞,皇上难免被小人蒙蔽!”那位士子亦是不甘示弱。
陈进忠讥讽道:“你们所指奸佞是谁?陈阁老是奸佞吗?还是蒋阁老?”
“自然不是。”
陈子壮、蒋德璟等人官声不错,大部分士子对于他们还是十分认可的。
“两位阁老连同朝中那么多大臣都赞同圣上改革科举,你们就不仔细想想为何?还有,你们口口声声反对科举新政,可是你们连新的恩科试卷都未曾见过,你们凭什么反对?就凭这些人说的捕风捉影之事吗?”陈进忠此话一出,那位士子罕见没有反驳,这也是他与不少士子不解之处。
一群读书人被人如此挤兑,还是他们看不起的太监,有人愤愤道:“恩科还未开考,我等从哪里得见?”
陈进忠却没有管他,伸手招呼了一队锦衣卫,指着他们手中的卷筒,昂首道:“这里面封着的便是此次恩科的模拟试卷,圣上亦知你们所忧,因此特此命朝中多位大学士模拟了一份考卷张榜各地,供天下士子阅览,待你们看过之后,便能知晓圣上的一片苦心。”
“啊?”
“真的!”
疑惑、惊讶、不解......
一众士子脸上的表情可谓精彩纷呈,至于黄智诚等人反而被他们忽视了。
陈进忠的一番话,信息量不可谓不大,大到他们觉得不真实,能够先一步窥得考卷,这是多少士子梦寐渴求的事啊!
虽然仅仅是份模拟考卷,但正所谓窥一斑而见全豹,总比他们无头苍蝇乱撞好啊!
一念至此,不少士子顿时感到呼吸急促,血液沸腾,齐刷刷盯着锦衣卫手中的卷筒。
黄智诚一看到这局面,急了,双眼布满血丝,瞪得犹如牛眼般,想要张口说话,却被锦衣卫紧紧捂住,嘴里只能发出无力的呜呜声。
陈进忠朝身后锦衣卫千户石星使了个眼色,石星立刻会意,一队队锦衣卫开始护送卷筒前往各地衙门。
士子们不由让出一条通道,只不过双眼却一直停留在卷筒上,直到锦衣卫消失不见,才恋恋不舍收回目光。
“怎么?你们不赶紧跟着去看一看?”陈进忠调侃道,“晚了,没准儿就挤不进去了?”
这时,士子们才如梦初醒,有的当即转身急匆匆追过去,这时候天大的事都没有他们看这份模拟试卷重要。
转眼间,原本人山人海的街道,只余数十士子,之前与陈进忠辩驳的士子周清正赫然在列。
周清正望了一眼还在苦苦挣扎的黄智诚,不忍曾经的同窗沦落至此,壮着胆子为他们求情道:“这位公公,他们不曾犯下大罪,功名来之不易,朝廷能否从轻处罚?”
虽说周清正给陈进忠的印象还不错,但也仅此而已,只道了一句,“此乃圣上亲自下旨”,便转身离开了。
只此一句,周清正知道黄智诚他们功名算是彻底没了,他一个秀才又能奈何。
黄智诚只感觉心如死灰,双眼暗淡无神,他做梦也没有料到自己会落得这个下场,一句轻轻飘飘的话,就将他十几年的努力化为乌有。
一旁的马守直等人也好不到哪里去,远处的林正茂、张子聪同时叹了一口气,他们该劝的都劝了,彼此摇了摇头,也离开了。
与此同时,朝廷张贴模拟试卷一事不胫而走,广州城内未曾参与行宫前集会的士子们在听到这一消息,也纷纷跑了出来。
第三百四十三章 沸腾
自从朝廷传出改革科举之后,广州城内就流传着不少关于考卷的消息,但这些消息五花八门,难辨真假,再加上后来黄智诚他们搅风搅雨,考卷之事反而渐渐淡了。
人人都有好奇心,更不要说这些读书人。
广州府学外,随着锦衣卫将试卷张贴完毕,率先飞奔而来的士子迫不及待就要冲上去,一观试卷全貌。
一群士子犹如潮水般涌了上去,人挨人,人挤人,争先恐后,生怕晚了一步。
至于姗姗来迟的士子只能远远站在身后,踮起脚尖,拼命伸长脖子,眯着眼望去。
最前排的士子们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墙上张贴出来的试卷。
试卷共四张,一眼望去,白纸上密密麻麻的全都是试题,起码有十几道题,完全不同与以往科举。
有的士子看到如此之多试题,起初有些发懵,毕竟他们都是参加过多次科举之人,深知科举之难,这么多题,他们得做到猴年马月,但细细一读,再稍微这么一琢磨,他们才发现试题并不难,和传言中的完全不是一回事,不由露出一丝笑容。
比起以往科举,他们需要绞尽脑汁写八股文,这试卷真是太简单了。
当然,并非人人都如此认为。
四书五经为儒家经典,乃读书人必读之书,他们早就背的滚瓜烂熟了,只看到考四书五经试卷的士子认为试题简单,但是另外三张试卷下的士子,却没有那么乐观。
律法卷还好,毕竟你一个读书人连大明律都不清楚,你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个读书人。虽说题比较难,但仔细推敲一番,还是能够解答的。
历史卷比较难,但士子也不是不能接受,当然了,对于那些一心扑在四书五经上的人来说,就算是灾难了。
至于算科卷,大部分士子却是紧皱眉头,有的更是抓耳挠腮,估计是想要找纸笔算一算。
算科卷考的可不是简简单单的加减运算,有要求设计疏通河道的题目,有的涉及农田分配,还有关于行军速度之题......
不少士子看到这些题,感觉头都要爆炸了,这是要难死人的节奏,真有人能做出这些题吗?
“荒唐!荒唐!”有士子恼羞成怒,破口大骂,“算科不过小道,朝廷竟独设一科,此乃本末倒置,还不如考八股文!”
“这位兄台说的不错!”
“我也同意!”
......
不少感同身受的士子,一同附和。
“哈哈!真是可笑!!”士子中不乏见识卓越之辈,忍不住讥讽道,“一群井底之蛙!”
这话一出,立刻惹得他们怒目而视,“你说什么?”
但见一名士子气定神闲道:“你们自己做不出来,竟埋怨朝廷。这算科中包含大学问,你们连这都看不出来,真不知你们这功名怎么得来的?”
“狂妄!”
“安敢辱我?”
......
正当他们吵得不可开交之时,一旁却传了一阵惊呼声,立刻吸引了众人的主意。
此次,朝廷不仅张贴了四张考卷,还有一张榜文。
士子们一窝蜂冲到了考卷前,后面的人想挤进去,奈何寸步难行,于是便有士子来到了榜文前。
这一看,他们才知道原来榜文中详细介绍了此次恩科考试规则。
首先,此次恩科试卷采用百分制,总共四百分。
其次,规定了考试次序,第一天上午考四书五经,下午考历史科,第二天上午考律法,下午考算科,时长都是两个时辰。
还有,院试、乡试、会试人数录取率。
......
这些都没什么,最重要的是在最后一点,评分标准。
榜文上清清楚楚写着四张试卷朝廷都有统一的标准答案,阅卷官只能按照朝廷给的标准答案打分,并且朝廷会在科举结束之后,公布答案,供考生对照。
士子们光是看到这里已经不能自已,惊呼出声,有的更是喜极而泣,直呼皇上英明。
大明科举号称公平,但是世上哪有绝对的公平,即使你文章写得再好,考官不认可,一个不顺眼就能让你名落孙山,你连怎么落榜的都不知道,更不要说其中的暗箱操作。
朝廷此举对于他们这些考生来说,无疑是天大的惊喜。
这还不止,榜文更是提到,若是榜单名次出来后,你若觉得榜单上的分数与你自己估算的分差巨大,可以向当地有司衙门申请查阅自己的考卷。
当然了,查阅考卷也不是随便一个人想查就能查的,付出的代价也不小,一共两个限制条件。
其一,十两白银的查阅费,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不过,银子倒还是其次,关系到自己的前途命运,这点儿银子又算得了什么了。
关键是后面的一条限制,让考生们不得不得好生思量。
其二,每名考生一生只有一次查阅试卷的机会,加了这条限制,考生们就不得不好生考虑何时使用这项权利了。
要不然,天知道这些考生会不会都跑去查阅自己的考卷,那还不全乱套。
这不,有士子看完榜文,一脸希冀道:“哎!要是每次科举都能查阅成绩,那该多好啊!”
“朝廷能允许咱们查阅一次,这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别不知足了。”
“是啊!”
“没想到科举新政竟是如此,这真是我等读书人之福啊!”
“不错,幸好皇上英明,坚持废除了八股取士,天佑我大明!”
......
随着这些人的议论,一传十,十传百,周边的士子一下子都知道了。
“这是真的吗?”
“假的吧?”
......
榜文就在那里,上面盖着皇帝大印,想假也假不了。
到了这个时候,刚刚理直气壮贬低算科,嚷嚷着恢复八股取士的士子们一个个张口结舌,犹如傻了般矗立在榜文下。
他们要是还坚持恢复八股取士,那脑袋就真是秀逗了。
科举最重要的是什么,两个字“公平”。
毫无疑问,这次朝廷的科举新政将公平做到了极致。
此时,府学街上不少士子仰天大笑,有的则嚎啕大哭,他们因科举新政而喜,也因科举新政而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