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五章:太岁星君
“司运,司命……”
大殿高阁之上,有个带着斑驳面具,宛若无脸人的神仙形象静坐着,这神仙一身黑色的交领锦袍,其上罗织着使人无法解读的流银线条,纵横交错之间,有一种凌乱的美感,仿佛使人置身于天外空无,能洞悉过往与未来的走向,展露着凡俗无可解读的命运。
这方大殿极为敞阔,却透不得意思光亮进来,通体玄幽的颜色透出某种金精般的色泽,使得人不由得怀疑,是否通体都由镇魔铁打造。
殿上的那椅子极其之高,架在重重台阶之上,使得那面具黑黄斑驳,宛若无脸人的强者的威严被展露得更甚。
司命灵官与司运灵官一人黄衣,一人青衣,便也在大殿之下单膝跪伏着。
司命灵官看上去是个佝偻的老人,面具之上的皱纹也极其深了,黄衣裹着枯瘦的身材,仿佛风一吹就该倒掉。
司运灵官则像是个略微活泼的女童,一头青丝随意地盘着,性情跳脱,仿佛使人难以捉摸她将会要做出什么事儿来。
这两位灵官与座上星君的关系好似不同于天宫里头的任何一尊星君亦或是帝君。
天宫里头本没有显著的上下级之分,本是取了神牌之后各自为体系,有一手栽培起来手底灵官的星君,也有与星君并不对付的灵官与天将。但是如这两人一般,放下身段,甘心入这般森严的等级之中,而后彻底臣服,而非折服于眼前这位星君的修行者,却实在是少数。
这种相处方式说是从属,倒不若说,是下属。
“老爷?”
见着殿上的人有动静,司命灵官与司运灵官皆然是头齐齐一抬,有些关切地问询道。
“可是有什么吩咐?”
“福禄星君之事,可查清楚了?”
太岁星君摩挲着身下座椅的把手,以低沉地声音缓缓问道。那身玄色的交领锦衣上斑驳的流银不时明灭着神秘深邃的光华,有一种难言的美感。
这位星君身形倒是文弱,但是自气质上看,却从未有人敢于小觑于他,那股子有若蛰伏凶兽,引而不发的气势,仿佛带着些中天里头第一流的霸道,压得手底下的人喘不过气来。
天宫虽不是门阀,可归根结底还是个结社,即便是再松散,那也该有些秩序与底线在
——尤其是在东天帝君远游,西天帝君失踪,北天帝君神位犹然空悬的档口,这青黄不接的时节里头,他居然成了天宫里最算得上有分量的话事人。
而既然是话事人,那边该承担起些许责任来,任是哪个结社与组织,内里算得上重要的成员亡故罹难,都是不得不查的——否则这个组织的凝聚力约莫相当于空无,便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风信子们有消息来,福禄星君前阵子接了卷上的任务,去调查木元古仙异动一事,最后一次出面……是在蓝田。”
太岁星君眸子一沉——这自然也是他为何如此关心福禄星君生死已经究竟经历了什么的另一个原因,这调查木元古仙的任务……正是由他所发布。
“蓝田……有何联系?”
太岁眉头一皱,向着下头的司命与司运问道。
“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原想着以福禄的修为能够解决这件事,但是现如今看来,怕是依然罹难,遭了不测,天宫里头挂着的命灯也熄了。”
司命星君看上去老持承重,缓缓回答道。
“福禄的命灯灭了之后,天南赵家便死了一个榜上天骄,最近听闻也遣赵家七小姐在追查。或有言族老通过中皇斗数算出,是同辈之争,由赵海棠出手处理此事。”
“原来福禄星君是赵家人……可惜了。”
太岁星君叹了口气,他对那个气质较为稚嫩年幼的少年郎有些印象,中天里头天资与他一般的天骄,绝算不上多。
然而数万年间,人与妖,人与邪物,人与仙,亦或者人与人的争斗之中,又有多少这样的天骄倒下呢?太岁星君计不清数,他一瞬间想起好多故人。
“福禄的牌子不能流落在外头,去取回来吧,待得寻到了合适的,再赠出去。”
太岁星君揉着太阳穴,觉着一阵头大,他手上的神牌从来都是残缺不全的,东天帝君走的时候,便带走了一部分神牌,更别提他们只是明面上的天宫人,天上那么多颗星辰,中天失踪之前,也不知道发了多少牌子出去。
他苦心经营着这一副烂摊子,手里的牌是打出去一张便要少一张。
“还有,木元古仙的眷族究竟在找什么东西,还得彻查,若是蓝田有他们要的,那么他们只会愈发多地往那儿赶,而不会止息。
天宫里有名有姓领了牌子的,现如今怕是都不知在哪个犄角嘎达遛弯,自顾自干着些别的事,还得劳烦你们跑一趟了。”
“领命。”
“领命。”
当灵灯明灭之间将光影盖住,两人身后那极其之多的黑袍天将才显露出来,这些天将尽皆单膝跪伏在地上,黑铁面具遮掩住了一切表情,只能看见眼神之中的崇敬与敬畏,待得二人齐声回应之后,这些天将才也呼喝一般齐声应和,如山呼海啸。
“无论它们要找什么东西,你们务必得先于它们找到,再计其他。
中天截断周山天柱千年,山顶的那棵老树若是要闹出什么名堂,那便是一等一的大事。”
“回禀老爷,不止周山……沧江里头好似也有些不对劲。”
司运星君犹豫着,终于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哦……?”
……
也正是几日之后,一队商队自中州的问天里头出发,带着琳琅满目的货物,牵着长着蛟龙角的杂血妖马,一路走过诸多的传送门户,往仙唐而去。
这商队走得极其快,仿佛赶着趟一般,然而所售的货品却尤其以物美价廉著称,惹得沿途的州府因为错失了他们,或是没能让他们久留而尤为遗憾。
如此这般,反倒是打响了知名度,成为了路过地界名号响当当的一支商号来。
第三百三十六章:我不做浮涂了
“捡浮涂咯!捡浮涂咯!”
渭水河边分明是弥漫着刺骨的寒风,仿佛要将人的骨髓刮尽一般,平常别说是热闹,怕是鸟兽在这寒天里头都不会怎么凑近,然而今天日里,却响起一阵子惹人欢欣的声音来。
这热闹的声响里头有大人,有孩子,尽皆是宛若到了年关一般,充满了敲锣打鼓的喜气。
当张三领着他们过来的时候,他们简直无法理解眼中的场景,引以为仙迹,更有以打鱼为生的村民跪伏叩首起来,感叹着“水母元君”的恩赐。
这可是一地的浮涂啊……就算在浮涂长成的季节,也不见得滩涂上能“长”出这么丰硕的“果子”来。
小童儿看着这些人的手忙脚乱,既笑开了花,心底也又是一沉,他回忆起张清和与他结伴回村时无意间说的言语来——
“你看到那些浮涂,想到了些什么。”
“今年的年关怕是不那么难过去了,有了这些浮涂,或制成熏鱼,或趁着新鲜炖上锅鱼汤,村里的大家伙想必都会十分欢欣吧。”
“你看到的是人,我却看到的是鱼。”
“鱼?”
张三不明白,从鱼的角度究竟有何好说的。
“若一辈子只做浮涂,就算能跃出水面,也逃脱不了充作食物的命运。甚至于那头几丈长短的巨物,也被砍瓜切菜一般解成了碎肉,立马就准备下锅。”
“先生未免太悲观,您已经是神仙,有什么好忧心的?”
张三懵懂地理解着张清和口中的深意。
“况且若是浮涂的命运就只是那样,那么不做浮涂不就行了?鱼会被吃,龙也会被吃吗?浮涂飞不起来,那难不成鸟还飞不起来吗?”
童言甚是无忌,偶尔却语出惊人。张清和听到这话,死死地盯着张三好一会儿,半晌才扭过头去。
张三感到他步子仿佛急切了好一些,便也拎着那块肉,喘着粗气,小步追赶着张清和。
……
而眼下,张三看到村人捡拾着这些浮涂,却对张清和所说的话有了些新的感悟。
“三儿……你咋不捡鱼啊?大娘不是病了嘛?正好拿回去补补!”
狗子自张三身后冒出来,这个质朴的少年要比张三高出半个头,他憨傻地笑着,手里提着一串被稻草拴住的浮涂来。
“哦,我已经捡过了,先前送回过一次,你忘了?”
张三笑了笑,侧身避开狗子过来的东西——倒不是嫌弃,只是现在见着稻草,他就有些发怵,好家伙,当天夜里他没吐出来,就已经是表现上佳了。
“哦,也对。小三儿你一贯聪明,定然是与客人一起发现这些好东西后,拾捡完才过来报信的。”
张三笑着点了点头,却又听着有人唤他。
“三儿……贵人可在你家?”
老村正的声音自张三身后响起,小童儿扭头望去,只见着老村正拄着拐杖,由张鹤扶着,亦步亦趋地走向自己。
且不说民以食为天,渭水边有大动静,还嗅到了妖物的气息,这么大的事儿,村正自然得到场。
“是,先生此刻正在我家中。”
“先生?!”老村正眼睛一亮,眼底为张三由衷地感到欣喜,他原意是想着让张三与张清和多亲近,能施些手段将张三娘亲的病痛缓解上些许。可没成想,达成了意外的效果。
“是,先生如今教我……习字。”
村里头的人对张三先前能辩清云篆并不了解,老村长只当是真在读书识字,但是即使是这样,也是一种显著的标志了。
要知道,张清和赠与张三的这身青衣所代表的含义,那可是仙唐里头一等一的拔尖身份。这不得不说是一种认可与隐喻。
“这浮涂的异景便也是贵人所为吧?”
村正问道。
“是。”
“老大,你在这看着箩筐,别让那些懒汉们偷拿了鱼肉,到时候要分给村子里的老弱的,我只身跟三儿回村子,向贵人道一声谢。”
张鹤严肃地点了点头——老村正虽说自小没教过他什么大道理,但是自小的家教里头,对于别人的给予得有所表示还是十分明了的。
村人愚昧,可以不懂事,自家老父却亦然贴近神仙中人,不可不严肃以待。
而正在村人倾巢去拾捡浮涂的档口,一股子异香却在村子一角弥散,这香味的源头正是张三家的屋舍。
这还是张清和有意收敛这灵肴气息的结果,若是真让其弥散开来,怕是方圆一里都能嗅到,引得不少人循着香味过来,垂涎欲滴。亦或是鸟兽聚集,惹出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张清和已灵元将那锅里头的鱼汤封住,使得大部分灵性与药力都停留在那一口铸铁锅中,凝元作勺,不住地搅动着,心里头想的却是张三当时所说的言语……
“文昌星君说……大道天音配合浮涂篇只能将使得他们不提前激发出对我的食欲,在中天大界这棵布满了枝杈但同属一个源流的大树上,我压根逃无可逃。”
张清和哑然,他的绝望正在于此,此后发觉祖师们并不存在,又加重了这种绝望。
但是他却忘了一件事。
“若祖师们并不存在,那这些经文的效用从何而来?眼下如若我按照这个最最坏的前提来考虑,那便是我能够通过太素自由心证,创造出这些经文来……那如若如此,我能造出遏制食欲的,便未尝不能造出隐匿自己的。
少白先生都看出来了我的浮涂篇一直都不成熟,我一直以来也仅仅只将它当成抵御侵染的工具,那么既然如此,我便试着将它隐匿我自身的功能开发出来。
浮涂有其局限……那么不做浮涂便行了。”
只是如何改良,他毫无头绪,这样一来,去接触水族的必要性就更甚了,他记得之前自家老师提过一门水族功诀,好似叫《化龙诀》。
以他的见识,说有助益便不会有错。
张清和自来到张家村以来,嘴角罕见勾起一缕笑意,他拿起汤匙浅浅尝了一口,稍稍拧起了眉头。
“火候还是不到。”
而正是此时,庐子外头响起了脚步声,是张三与老村正回转了。
第三百三十七章:熬汤
“贵人这是……”
老村正远远便嗅到那股子异香,直到走近了炉子,那味道便更甚了。
绕是他久久未曾有进益的修为,已经开始萎靡的道基,在这股子药香的催动之下,都隐隐约约开始活跃起来,尚未充盈四肢的灵元都有了些涌动的迹象。
“先生这是准备给我娘治病。”
张清和有些雀跃,他可是知道那头大家伙有多生猛,熬成的这么一锅汤怕是也有不小的药效,他对张清和信任莫名,也觉得这碗汤会给自家娘亲的气色带来不小的改变。
“哦……”
老村正嗅着香味,耸动着喉结,可能又是觉着自己一大把年纪,如此作态实在失礼,又板正起脸来。
这也不怪他,只能说,锅中的鱼汤实在是过于有诱惑力,特别是对于一尊局限于天资,修为再难存进的归元修士而言,无异于灵丹妙药。
更何况老村正活了大半辈子,灵肴这种东西也只是听说过罢了——除了某些特殊的方子,将妖物血肉和灵药制成菜品就是在浪费药性,有暴殄天物之嫌。
张清和哑然,慢慢说道——
“先前在渭水边上打了头妖物,正巧给张三娘亲充作补药。”
“哦,补药啊,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这老人自始至终眼底也不曾有贪婪,先前那般反应只是出于下意识的本能罢了,张清和的目光于是柔和几分。
“这一锅鱼汤药性过甚,村正若是能留下来饮几碗,也是极好的。”
村正的脸于是胀得通红,连连摆手起来——
“我怎么能抢姑娘的药材,这不好,这不好。”
“村正爷大可以留下,先生的本事大着呢,说不得明日就该再钓上一头来。”
小童儿现在对于张清和是愈发的崇敬,他那日自然知晓张清和能灭掉如意班里头的怪物,但是见到与近距离直观地感受又是不同。
在张三看来,当日那头似马似蛟的庞然巨物,便是张清和随手挥杆甩上,然后一剑利落地刺穿了头颅。他终究是个凡俗,其中的凶险是一星半点儿都看不见。
并且张三也算是听明白了,一是自家娘亲根本喝不了这么多鱼汤,二是张清和不知怎么的,想要顺势将村正留下来——他深知这位先生不知为何,对诸事有些不关心的态度,如若真只是单纯想让村正喝口汤的话,他绝不会说这种废话。
既然说了,便说明张清和是有目的地将村正爷留下来,于是张三便也眼珠子轱辘一转,配合起自家先生来。
毕竟这对于村正爷来,反而也是好事。
“这……这合适吗?”见张三也发话了,村正爷这才止住去势,犹豫起来。
“三儿说得对,这村里能喝这汤的也没几人。”
老人懂张清和的意思,他已经感受到那股子宛若暖炉一般的药力了。
张清和手里的勺子不断将鱼汤熬炼着,原本就莹白明亮的汤汁变得愈发浓稠,分明被文火烹着,搅和着,却透着宛若胶质的质感,逐渐凝结起来,又于熬制烹制之间,散发着淡淡的灵光道蕴,仿佛掌勺的张清和不是个厨子,而是个手持丹炉的丹师。
内蕴灵息而药性存,其效用与丹药同,然则色香味不损,这便是灵肴了。
最先出现的时候,便是给一些吃不太惯丹药,又颇好享受的世家子准备的。
张清和轻嗅身前带着灵息的补汤,稍稍露出满意的神情——他本就精于此道,在太浩天里头就经常被李少白蹭饭,当日虽说只是些普通的饭菜,不过丝毫不影响今日他依照方子照葫芦画瓢。
毕竟一法通则万法通,这东西除了悟性之外,要求的也不过是强大的神魂与灵息的亲和度——又或者说天底下遑论符阵、丹药还是修行,要求的都是这两样。前者张清和不缺,至于后者……他这种体质,灵息会自己往近了凑。
“三儿,去拿三个碗,四只勺。”
“四……四只?”
张三有些惊讶,分明是三个碗,缘何就要有了四只勺了呢?
“待会给你自己擓一小勺。”
张清和淡淡道。
“贵人?”
村正有些想要出言劝止,他能感受到那股子惊人的药力,许不是眼下的张三能够承受的,他也只是个凡人孩童,更不存在什么灵根,强行往里头补过了头,怕是要出问题。
“无妨。”
张清和语气尽量往下压,使得老村正安心许多。他又支使张三把张怜给扶将起来,往搭着炉子的桌边坐。
被张清和灵息密封的,宛若白色凝脂的“鱼汤”,被张三一勺勺往碗里头擓,他不时扭头看着张清和——经过方才村正与自家先生的谈话,他已然知晓了这东西药力惊人,自家娘亲不一定能全然承受。
他每擓一勺,便看看张清和的神情,直至到了大半碗,张清和点了点头,他才将碗放到一边,给老村正盛了起来。
张三没有猜错,张清和的确是想顺势留住老村正。
他本想借着治病的档口向张怜套话,若说村子里头谁最为清楚张家村所隐藏的秘密,那便非张怜与村正莫属了。张怜在村正口中来由极其神秘,与其他族人好似不太一样,老村正又是张家委派管理村子之人的后嗣,这两人若说不知道张家把族人流放到这里看管的理由,那实在是说不过去。
现如今老村正跟着过来了,反倒是正中他下怀——两个人的嘴永远不如一个人牢靠,只要言辞之间稍微流露出一点不对等的消息,就可以使张清和进行合理的推测。
或许不用等张家来人接替村正,他便能知道一些东来。
“咳咳……”
张怜的脸依旧是那般蜡黄但温婉,嘴唇干白发裂,虽说张清和先前赠与了几粒药效温和的丹药,但是也不过好了那么一丝儿罢了。
“兄台还会灵肴?难怪说能给我调理身子……”
张怜缓缓坐了下来,仔细观察着碗中的补药,她颇为感激地看了张清和一眼,随即揉了揉张三的小脑袋。
“不知三儿今天学字得……咳咳,如何了?”
第三百三十八章:套话
小童儿听着这话倒是揉了揉脑袋,颇为烦恼——他一贯自我判断得极准,当初张怜教他习字学云篆,便是不出三日,通晓了字词句法,他知道自己算是学得极好了。
但是张清和交与他的那些玄妙奇诡的纹路,繁复无比,绕是他一张张图都给手绘出来了,但是仍旧是不通真意,总觉得自己写出来就差了点味道——况且他也不知道,张清和这究竟是要干啥呀!
张清和却是止住将灵肴纳入口中的举动,抬起头来稍稍说了一句——
“尚可。”
张怜这才露出满意的神色来。
她见多识广,在张三细细诉说之后,便知晓了张清和要教的是符阵,虽说并不了解通晓,但是张三若是学成,即便没有修为,也不失为一门傍身的东西。
中天里头没有灵根的赤阶符阵师或者是丹师一抓一大把,只因为源石里头蕴含的灵息足以催动大部分低品阶阵盘或是丹炉的施展。
“你跟着先生,好好学。”
今日瞧见这一手灵肴后,张怜也当是张清和精于此道,觉得张三拜师能学下的技艺又多了一门,由是颇为欢喜。
她祈愿张三一生平安,也祈愿他能过得好。这也是先前张三说想要去如意班唱曲,她便一心支持的原因。
“愣着干什么,吃啊?”
张清和冷着脸打断了这一幕母子情深,老村正早已在边上有些着急,张怜又碍着礼数没有先行动勺子,一时间只有张清和把碗端了起来。
张怜与老村正便恭顺地将碗端了起来,一时间场面居然有些滑稽,感觉张清和倒成了个大家长。
这也不算稀奇,究其原因,这两人都是欠着他人情的——村子里只有那些闲汉才会觉得张清和是差点溺水,被张三所救,这想法早在二人知晓张清和是修士时就烟消云散。
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虽说张怜自认为是张清和看中了张三的悟性,想要收他为徒,但是终归还是救了她一家,收徒更是个大好事。至于老村正……这碗汤可不就是人情吗?
“多谢兄台。”
“贵人受累了。”
两人默默吞咽着,补药自喉头入,慢慢扩散入气血,又转化为带着道蕴的灵息,又因为是水族妖物,特质温和得很,使得这一个心湖损毁的妇人,和年迈萎缩的老汉,能得以默默转化这这股子药力。
张清和以天子望气默默关注着张怜的心湖——里头原本宛若泥潭的死水终于有了些活力,接纳了这些灵息,但是对于心湖本身的补益微乎其微。
这倒也不稀奇,本就是为了给后头的治疗打下底子罢了。
“看着效果,这些吃完怕是还差了点,得再钓两头妖物。”
张清和在心里盘算。
“你也莫要犹豫了,咽下去吧。”
张清和看着有些谨慎地盯着汤匙的张三,随手虚晃一个暴栗,惹得他单手护着额头。
这东西的确异香扑鼻,但是张三听着之前的形容,却老感觉有些承载不住,他咽了口口水,终于一口吞下,随即脸便涨得通红,随即发紫……
“好,把袍子脱了,绕着谷里跑上几圈,什么时候跑得没力了,要么就往雪里倒,要么自己回来。”
张清和一靴子踹上张三的屁股,将他自凳子上踹了下来,张三眼珠子通红,仿佛充了血一般,听了这话也不犹豫,掀开袍子,直直就往外头冲去。
无他——再不动弹,他感觉小腹处简直要着起火来。
老村正看着这一幕喜笑颜开,他沟壑纵横的苍颜之上也恍若醉酒似的升起两团酡红来。
张怜眼底有忧切,但是收敛得也很好。
张清和看着门外的张三跑远,这才扭回头来。
“二位倒是难得与我凑在一起。”
“贵人要是住的久了,这事自然就不稀罕了。”老村正不明所以地回答道。
“好了,二位。我想有些事,你们是不方便对张三说的,我厌烦了拐弯抹角,便径直问了,那队邪祟既然找来,便说明张家村并不安全了,你们要如何应对?”
张清和审视着两人,说是不想拐弯抹角,却实则拐弯抹角地套着话,想自两人的面孔上看出什么东西来。
“邪……邪祟?!蓝田近我仙唐首府,居然也会起邪祟,莫不是自中州一路流亡而来?
如若不是,那可就出乱子了。”
老村长并不清楚如意班事件的原委,闻言大惊失色。
正在这时,张怜倒是解释道——
“村正稍安勿躁,这位族兄所言的,是如意班。那日谷口的法相争斗与天象变化,便是族兄与邪祟斗法所致。”
“如意班,竟是由邪祟掩藏而成。”
老村长一脸后怕。
张清和看着老村正的反应有些失望,看样子,他知晓的并不多,至少不如张怜。
也对,不过一名低境修士罢了,中天便是这样——境界越低,所能接触的东西便越发少。
“并非是流放,而是找过来的。”
张清和直直盯着张怜,似乎是要将这个面色蜡黄的温婉妇人剖析个干净。
“族兄果然慧眼如炬……看样子族兄也是接触过碧落湖相关的人,不然更不会找到这里来。
又或者说,族兄的颓唐与丧气,道心临近崩毁的情况,是与碧落湖有关?!”
张清和眼睛里陡然绽出一缕亮光来,仿佛回忆起什么久远的事儿。
太阳星君,张家青云天,碧落湖……
对上了,张家村里头的秘密果真与碧落湖相关,说不得也还与水族相关。
“我并不深究族姐的事情,族姐便也不要深究我的事了,到了这个地界,总归不过是想为自己找着个栖身之所。”
张清和不懂声色地道。
“不过更得关心的是,先前有邪祟找过了,以后必然也会有邪祟找过来。”
张清和算是确定了,虽说不知道木元古仙相关的这些邪祟与水元仙母相关的水族恰好撞在一起是不是巧合,但是必然是有东西在寻找这个村子的,不然村正不会这么着急。
“得尽快知会族里,得尽快知会族里,让族里尽快来个修士交接事物……”
老村正有些无措。
张清和心底一稳——他在村正面前说这话的目的算是达到了,张家来人交接,怕是就在这几日了。
第三百三十九章:教书先生
“也是,要尽快来人才好,我上次虽然胜上了一筹,但是其实并没有讨到好。”
张清和笑了笑,不动声色地应和道,表明他对这秘密是有所知悉的。而太阴星君当日在蓝田与太阳星君争斗之时便也告知过他——太阳星君,或者说南天帝君一系,是“要放出青云天碧落湖里的东西。”
至于湖里究竟是什么东西……既然牵扯到了水元仙母和木元古仙,那这事必然就比背阴山要棘手得多。
要知道,长安塾这边的事儿自南天帝君与太阳星君伤重后,便也只是派了个灵官过来,反倒是专心致志地琢磨着算计张家的办法。
这正巧使得张清和也有所了解,得以接上话来,不露马脚——
“湖里的东西,可是遭人惦记得紧。”
张怜颇为忧切地点点头,她虽然不愿见着青云天里头来的张家人,但是事到如今,自家孩子与这一村人的安危显然更是重要。
张清和一边观察着众人的反应,一边与太阴传言。
“太阴姑娘当日是如何知道碧落湖相关的?”
玉简里头的高挑女子莫名地狂躁了一番,踹得银月纹的玄裙乱飞,惹得张清和袖中都一阵鼓鼓囊囊,不得不拿左手安抚。
太阴星君早就不知道翻了多少个白眼了——好家伙,差事自己做些小事时便“星君”、“太阴星君”地唤着,而大秘密求到她这来了,又重新变成了“太阴姑娘”。
“呵,小公子怕是还没入过中州吧?天宫中人虽无固定的天外天,数千年来却占着几处隐秘的秘境,拿了牌子的,在里头自是任意来去,情报交流或是以酬金挂起悬赏的买卖多的很。”
“中州……”
“是,这代主事的大抵是太岁,他是后头才把这担子交给文昌与北天的。此外,悬赏第一位便是天宫南天。”
“星君通过天宫的情报了解青云天了解到了哪一步?”
张清和心下一定,南天一系果真在天宫里头是公认的敌寇,至少大部分天宫人,是并不与那些神魂怪物为伍的。
“并不多,只说是有大秘,里头关了东西,不过我猜多少沾点。”
张清和自然指这个多少沾点,指的便是沾着仙神之事的边。
看着张清和陷入沉思,太阴只觉得有些心焦,文昌星君真是什么也没教,便拿锁天链画了个空大饼,甩给了她,都已经是堂堂武德星君,却什么东西都要自己来做引导,时至今日,连天宫在哪都全然不知道。
自然,他们的交流是外头的两人所听不见的。
老村正那边于是讷讷地用玉令传起讯,面色凝重。他不知道张清和与张怜在打什么哑谜,但是他曾受过训诫,一旦有超乎寻常的异动,必须及时往青云天里递消息,半刻也延误不得。
“先生,先生!”
“客人!”
也正巧在三人言谈快结束的时候,庐子外头恰恰也传来一阵喧哗。
张清和也深知今天怕是就到这了,只能是静待张家来人,若是继续套话,怕是自己个就要先露了馅,他正也趁着人声抬起头来,往门外看,另外两人于是也随着张清和抬起头来。
见着来人,张怜倒是没什么,只是老村正颇为不忿的拧起早已白透了的眉头来。
“你们来这瞎添什么乱!”
只见着村正呵斥之下,大同,屠子,张鹤慢慢走了进来,连带着几个他不认识的汉子与妇人,无一例外,这些人都显得有些紧张。
老村正自然是气闷的,他们在这商量这村子的存亡,这群人不在滩涂上捡过冬的资粮也就罢了,反倒是一股脑跟着涌了回来。
一众人等脸上都写满了紧迫,眉宇之间不安与难耐交织着,粗糙的指掌放在哪都不像样。
“你们先到外头去吧,我来跟我爹说。”张鹤这个时候倒是颇显得有领导气质,只不过张清和算是看出来了,就算是张鹤,此刻也是被赶上架的那一只鸭子。
众人于是颇为顺从地走出院子。
“鱼呢?”老村正面色板正,仿佛张鹤今日里头若是不给个交代,这个中年男人就算已经成家立业,也少不了回去吃上一顿竹笋炒肉。
“大部分都运回来了,还有些后生与姑娘在滩涂上捡。”
张鹤不复乡村汉子的豪爽,面对自己的父亲,说起来唯唯诺诺地话。
他侧耳想向老村正说些什么,却被老村正一把不耐地推开——这里除了你这个逆子谁不是修行者啊?你凑这么前不是让我难办吗?
“有什么话便直说。”
张清和隐隐觉得这件事儿是事关他的,不过面色依旧是平静如水,也不起波澜。
“客……族叔是个有本事的人,村子里的一众人都甚为感激。
不过,就在滩涂上的时候,狗子说漏了嘴。
许是小三儿告知的,说三儿在您手底下习字,大家于是便都觉着您是长安里来的才子,是个有见识又有学问的,看看能不能备上束脩,让村里的后生也跟着在您手底下学些启蒙的学问。
也不必教得太多,教会他们怎么认字儿,不会去县城记账的时候遭人蒙骗就好。”
张鹤自然也是识字的,然而他懵懵懂懂的,老村正又已年迈,这村子里能播下文道破除愚昧的,怕是就没几个人。
“混账东西,简直放肆!你知道你族叔是什么人吗?那是神仙,是动辄横江断岳的神仙!”
老村正起急,就要一棒子扑上去。在他看来,要一尊至少在惟一的修士教这些鼻涕童习字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更何况张怜口中他得知了,张三习的压根就不是字,是符阵。
张三多大的悟性啊?狗子和虎妞又多大的悟性啊?
“这还没攀几天关系呢,你以为叫贵人一声族叔,就能把他绑上了?我打死你这个不孝子,不知道拦着这些村夫……”
老村正本因为药性红润的面颊愈发通红,他是护着自己的村子的,所以更不想他们惹麻烦。
然而这老人对亲儿子刚要动起手来,张清和却浅浅出言道
——“左右也不是什么麻烦事,我便也应下了。”
第三百四十章:来人
“小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太阴星君皱眉问道——别人不知道,她却知晓得清楚,那张三的玩伴狗子,不过是被张清和随手惑了心神,才刻意把这消息给传了出来。
“你也要教他们符阵不成?可没有小三儿这般天然的灵性,那些小孩是决计学不会的。”
“不,我是真的要教他们辨认云篆,让他们识字,能不被诓骗,能辨别诸多是非。”
张清和悄然给太阴传音,又应对着张鹤的感谢来。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族叔能当得那些崽子的先生,是他们的荣幸。也不必教和小三儿一样的,族叔讲些识文断句就好,您教什么,他们就学什么,若不学,回去叫屠子他们打断了腿!”
张鹤点头如捣蒜。
“你还教起你叔做事了?”老村正又是一拐子往上扑,药力正在发散没有收住劲儿,直直把咧嘴笑的张鹤一拐子打趴在了地上。
不过见着张清和没有生气,他反而舒了口气,在他看了,识文断句反倒是次要的了,毕竟……
“无妨。”张清和温和笑道。
“这一步究竟又有何目的?”太阴星君宛若一个好奇宝宝——她不通算筹,尤其是在这些细枝末节,他是理都不作理会的。
“我在张家村安定下来,需要一个身份,不能仅仅作为客人,而得自然而然成为他们之间的一员。
这样若是青云天里来交接的那个修士过来了,短期内便不会发现我实则来历不明。”
“小公子如何确定张怜和老村正不会向本家问询起你的情况?”
“张怜是个聪明人,村正还说,她能辨明血脉。聪明人最大的缺点就是过于坚信自己的推论。
我的颓丧是很好的保护伞,我会对二人说不要提及我有修为的事,她对本家一向抵触,势必拒绝交流,又因为我道心半毁的状态做不得假,老村正也会觉得我是流亡到此,况且他与张怜关系匪浅,绝口不提我的事实属正常。”
张清和细细说着。
“至于村民……天宫法对神魂的蒙蔽极其强,让他们不提我是新近到来能想到上百种不同的办法。
而报酬,便是我教这群小娃娃怎么读书,怎么明辨是非,怎么通晓礼节,又如何才算得上圣人吧。”
张清和叹了口气,他回忆起数百年后,那个小县城里再普通不过,但是却很让人舒心,生不起反感的书香门第来。
又或者是,太浩天里长眠的那两尊许家老圣人。
自己可是一次他们的课都不曾上过了。
“如此一来……你便真成了张家村里长住的教书匠,能一步步接近来人,从邪祟和来人的举止之间推导出张家的秘密,再判断出南天一系究竟要做什么。”
“是这样,其次便是给自己找点事做,终日憋在村子里,身子骨都要沉到郁结里头。”
张清和伸着懒腰。
“我所料不错的话,这事实则是小公子在归途里头临时起意。似乎从那小童儿说起什么浮涂起,你的状态便比刚来时好多了。”
太阴星君沉默好一会儿,这才说道。
张清和笑了笑。
“拜那小童儿所赐,我现如今总要试试《浮涂篇》能不能被我完善才好,要是不能,我把先生处理好便继续投沧江,在里头当浮尸吧。”
太阴星君袖口盘桓了一阵,又化作一道不可查的流光飞到了玄囊里头,她算是知道,今后一段时间,自己也要与这小村子,那小童儿为伴了。
“贵人现如今是要决定在村子里常住了?”老村正见得张清和一直不再言语,也不像个动怒的样子,于是试探道。
“至少总要等村子的危局解了,顺带医好这位族姐。”
老村正脸上也闪过喜色,他本身自然也期许这番局面,只不过怕触怒了这位本家嫡系罢了。
也正是数日以后……
一间虽说粗陋,但是在这村子里已经算得上很是敞阔体面的屋内,有十几个孩童坐在台下。
张清和神态严肃,一撇一捺写下一个大字。
这些孩童并不吵闹喧哗,不过有些的关注点却不在那字——这先生未免也长得太俊了,并且言语之间不经意便使得他们挪不开精神,仿佛有种莫名的灵气。
“先生,先生,这字怎么念呀?”
虎妞较为活泼,看着前头的大字睁大了好奇的眼睛。
张清和转过身来,闻言一笑,他走上近前来,环顾了这些孩童,包括张三,也在他的要求下自己领了个座位,听着自己早已经学过的东西。
屋里的火炉子呼哧呼哧地烧着,屋子外头刮着不间断的鹅毛雪。张清和身周荡着些灵息,温养着这些孩童的小身子骨,使他们不至于被冻着。
“这个字便是我们的第一课,它念作‘人’!”
“原来这就是人……”
“我知道,阿父说我们就是人!”
“人字这么好些的吗?”
张清和笑着摇了摇头。
“这是天底下最好写的字,也是天底下最难写的字。”
……
屋里头的课还在上着,年轻的白衣夫子终于放下刻板的脸,松懈下来应对这些颇为活泼的孩童们,可不过半晌之后,他却猛然一抬头,见着一道长虹划破天际。
那道长虹散着玄幽的灵息,带着淡淡的压迫感,巡梭着往这处山谷里有人烟处而来,目的很是明确。
张清和自这长虹里没有观透半点儿邪祟的气息,只见着一个身材娇小,披散着一头青丝的小姑娘,她的罗裙好些有点宽大,显得整个人愈发地单薄,上面勾着细密的镶珠,和罗织的金纹。
就是显得有些邋遢,让人看不清原本的颜色……
张清和淡淡地感受着那股子灵压,嘴角勾起笑容——与他所料完全不差,这是个命星修士,张家果真立马委了个命星修士过来。
只不过这么一个小姑娘,怕是中天里有数的天骄了,张家究竟是过于舍得,还是过于重视?
想到这儿,他于是放下戒尺,往谷口走,朝着那道长虹迎了上去——
那正也是赵海棠来的方向了……
第三百四十一章:相遇
玄幽的虹光降落在谷口,赵海棠身周架虹而起的淡淡灵光逐渐消散,此时山谷之间已然堆积起厚厚的积雪,将几日前的那场争斗洗刷盖压得无痕迹。
然而劫灰虽说被冲散,但是被搅乱的天地灵息与山石卷落的痕迹却做不得假。
然而,张清和事后却是做了遮掩的,甚至几天内将属于自己的痕迹掩盖得严实,以至于使得那张家的来人只知道有过路的修士与邪祟战——武德星君路过的时候顺手杀了头邪祟,与他一个在张家村教书的贫苦先生有什么关系?
赵海棠伸出有些小巧的葱指,随手掐了掐,精致如玉但气质显得颇为凌厉的脸又拧起了眉头来——
“卦确是应在此处,赵直当日便是在这里陨亡。”
赵海棠琼玉一般的鼻子轻轻嗅了嗅,颇为可爱的耸动,整个人却如同小兽一般机警,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邪祟的味道,并且与封魔古道跑出来的那些不是一个路子……情况倒是变得有些复杂起来。”
她说罢蹲了下来,原本就不高的身子在蹲将下来的时候显得愈发矮小,又手间凝作灵元,激起几丈飞雪来,将地上打出个不深不浅的小坑。
赵海棠捧起那坑中的些许白雪——只见得那雪并非无暇的,也没有面儿上的素净与洁白,有些黑褐如沙石的颗粒混杂在其间,散发着玄幽深邃的光华来。
“斩人辄化劫灰,果真是天宫邪人,还带着邪祟气息,怕是没跑了。
就是不知命阁族老口中的这武德星君,究竟几斤几两。”
赵海棠眼底无表情,嘴角倒是勾起一个颇有意味的笑容,仿佛找着什么有意思的玩具一般。
她慢慢直起身,任凭宽大的衣袍被北荒的西风吹得鼓荡,手里掐着中皇斗数的印诀,琢磨了好半天,紧缩的眉头终究是没能舒缓过来——
一路上她已算了许多,可与好些天宫邪人一般,这人相关的痕迹与消息就仅仅止步于“武德星君”这一神名,就连天衍阁的风信子们此前也从不曾收到任何消息,仿佛这个人是凭空冒出来的一般。
“有意思了。”
赵海棠望着这处山谷里头的村庄,目光闪烁——当天夜里对于凡俗而言那般骇人的神迹,定然是有人看见的,说不得还有颇为好奇的村夫凑近前去观摩了。一切推算都并非无根浮萍与空中楼阁,若能大致知晓武德星君的法相何如,神通何如,那么说不得便得以知晓他逃遁往了何方。
而这莽莽雪原间,周遭就这么一个村庄
想到这儿,赵海棠收敛起情绪,缓步往山谷之中走去。
“咦?”
正也是在入这谷间的道上,却见着一个灰衣布袍,带着些文气的教书先生牵着一个小童儿在雪地里走着,手里还提着根青竹鞣制的鱼竿,身间背着竹篾编制的鱼篓子,准备出谷去。
自不必说,这便是给自家学生们放了假,旷课早退来这的张清和。他还把张三给拉扯了过来,顺带提了些“道具”,预想着与张家委派来的人提前先接触一番。
“好俊的教书匠……”
赵海棠一掐指,便辨明出这人的身份是个村子里的私塾先生,不过面貌着实有些俊秀,绕是在她见过的那些装模作样的榜上天骄子里头,也少有这种成色的。
在天宫敛息法下,她全然看不出来张清和的伪装,更何况张清和之前刻意将自己的外在气质调得老成普通了些,此时除了容貌昳丽些,倒是不怎么显得突兀。
谁说穷山恶水就养不出龙凤了?他身旁不还有个瓷娃娃一般可爱的小娃娃嘛!
赵海棠心道这倒是正中了她的下怀——这教书匠怕是这个村子里头见识最为卓绝的人之一,自然知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东西,且足能够形容出来。
毕竟若是寻常乡人,怕早已经语无伦次,就地跪伏了。
“喂,那个教书的!”
想到这儿,赵海棠抿了抿嘴,随意地高声叫着,然而这对于一个不比张三高上多少的小姑娘来说,是有些滑稽的一件事儿。
“客所从何来,又如何知道我是这张家村里头的教书先生啊?”
张清和与张三正埋头往外走,听着声音,于是环顾四周,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装作疑惑。
“我在这呢,就在你近前。”
张清和这才低下头,俯视着与他相隔十分之近的赵海棠。
“这倒是在下疏忽了,给这位……姑娘赔个不是。”
他装模作样地道歉,实则心底暗乐——张家的命星修士里头,没成想还有这样的小豆丁?
赵海棠看得直气闷,甚至要将脚下的石子碾作泥尘,但是随即想到这不过是个凡人,于是便“切”了一声,随即不了了之。
“客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到底所从何来呀?”
张清和前几天被问上的问题,现如今却是被他自己再问了一回赵海棠。
“自神夏来的。”
赵海棠冷硬且微微地昂首,却正巧与张清和的眸子对上,自张清和的眸子里头倒映出一种仿佛对万事万物都漠不关心的冷漠,以及拼死在寻求执念与乐趣,但是却深陷迷惘之中的空无。
赵海棠的眸子一瞬间放出极其强烈的光来——她似乎是发现了某种稀世之宝一般,眼底有着深深的狂热。
“这么偏僻的村子,一个除了皮相再平凡不过的凡俗教书匠,居然会有这样的眼神……这简直,这简直就是一件宝贝。”
这小姑娘面色古怪,但是却能感受到情绪的欣悦,好似发现了某种同类,寻求到某种共鸣一般,浑身都有些颤抖起来。
她甚至改变了原先问不出什么有效的消息便强行搜魂,自泥丸宫里寻找那日影像的方法,将自己的一脸脏污抹净,露出白得不像话的精致面孔来。
“不知这位……先生,可知道前几日那谷口发生了什么事儿?”
赵海棠一指空无一物的开阔谷口,只遗留着她小巧杂乱的脚印。
“哦,客这倒是问对人了。”
张清和温和笑道。
第三百四十二章:跨频道交流
“原先就想着,姑娘衣着不似此间中人,眼下又是为这事而来,那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姑娘可是修士?”
张清和眯眼回答,没有正面与赵海棠言及谷间究竟发生过什么,然而却把自己的人设立了起来——一个见识卓绝,对修士之事颇为了解的凡人。
赵海棠这种榜上天骄,尽管警惕,但是有大把测验修为的物件,即便面对天宫邪人,也能有所感应。但是张清和拥有着足以隐匿道胎气息,使得中天仙神都丧失食欲的大道天音,径直将她忽悠起来。
就在遇到他的时候,赵海棠的神魂,某种器物的灵息波动,外加上一种难以言喻仿佛自命运枝杈而来的查验,便已经将张清和来来回回扫了数次。
使得他不禁感慨,诓上一个人可真不容易。
“确是如此,先生见识卓绝。”
不知怎么的,赵海棠不似先前那般冷漠无礼了,倒是态度有些异样地亲和起来。
她倒是也好奇,这个面对起修士,明知是所谓“仙人”还不卑不亢的凡俗,究竟是有着怎样的底气。
张清和心中一定,来查探邪祟,又是自神夏来,修为推测的区间也相差不离,那与张家委派过来的人便对上了号。
张三没有说话,静静看着自家先生,既是明白这种场合自己不该说话,也是想看看自家先生刻意将他充作“工具人”牵过来的用意。
“不知谷口究竟发生了何事,还请先生如数告知,海棠必有厚报。”
张清和心底默默浮现出“张海棠”这三字,将名字记在了自己心底。
“我与小三儿都居于这张家村之中,几日前的晚上,正是那三修士斗法的目击者。”
张清和拱了拱手,眼底恰到好处地闪过一丝崇敬,不过却使得赵海棠眼底的欲念更甚——
这人,可真有意思。
对于修士的态度在她面前演得是毕恭毕敬,崇敬艳羡,实则古井不波,视之如虫豸沙石,并无什么特别的情感。
不……倒不如说,这人对于万事万物都有些淡漠与失望,若是更甚一些,便将彻彻底底转圜为绝望了。
赵海棠总觉得人间是无趣的,也只在对邪魔的厮杀凌虐之间能找着一些快感,但是现如今看到个有些近似的“同类”,她反倒起了些二十多年来从不曾起过的兴趣。
这种兴趣让她兴奋,就连与洞虚邪物摘下镇魔铁戒后拳拳到肉的交锋,那隐秘混乱的疯狂呓语直直侵入她的心湖,使得神魂与灵元一同激荡起无序的波澜,都没有此时此刻,那种寻求共鸣的渴切来得强烈。
在对上眼神的那一刻,看到张清和深埋的绝望的那一刻,那种异样的快感,使得她颤栗。
即便对方只是个凡俗。
“三尊修士?”
“对,三尊修士……当日我所见的法相,一共有三尊。”
张清和笑了笑,好不避讳自己了解这些修行的常识——天衍阁推行三榜近万年,这些东西都不必在问天与长安,饶是在稍大的城池里头,也是凡俗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他愈是讲得清楚,便愈是显得坦荡。
“那些法相都是如何形象?”
赵海棠听到“三尊修士”时稍稍有些迷惑,随即又往手上掐算着什么,面儿上的疑惑也随之消失。
“原来当日一共有三个人,外头残余的邪祟气息看样子不一定是天宫邪人的手笔。”
她喃喃自语。
“那先生可记得当时具体情形如何?”
“当日……先是一颗星辰,极其亮的星辰于谷口升起,简直恍若明月一般。在下当时正巧饭饱酒足,出门漫步,三儿也跟在我身后,便恰巧见着了这一幕。”
张清和言语里没有一句话是假,但是说出来意思却变了个样儿,仿佛自己在张家村里生活了许久一般。
“星辰?”
“是,在下一开始觉着,许是天有异象,或是流火飞于天穹。但是又觉着不像,直至那星辰只降在谷口,金戈之气将我远远压得喘不过气,只得倒伏在雪里,才明白过来,那是修士的法相。”
“纯粹的星辰法相……”
赵海棠默默将这个消息记在心里。
“是啊是啊……可难受了。”
张三随即蹦哒扯着张清和的衣角,兴奋比划起来——
“那么大一颗星辰!”
赵海棠心里又安定了三分——少年郎尚且不怎么会说谎,更何况一个不满十岁的乡村孩童呢?这两人的言辞都自然是可信的。
“还请这位先生继续说。”
“而后便是一尊巨大的绿袍仙人法相,与庙里的福禄星君很是相似,然而却有些不同,我不敢细看,怕冲撞了神明。
就我所知,好些凡俗都因为观摩修士斗法久了,冲撞了神明,最后癫狂着抠出了眸子,七窍流血而亡。”
张清和半真半假地打着哈哈。
“福禄星君一系的法相?!这不对啊……赵直分明是练的告死灵官一系的法相,虽品阶极其高,但是怎么会如此不同。”
赵海棠压下心底的疑惑静静听着。
“那动静没持续多久,等在下抬起头了,仙人法相便消了,那星辰却是依旧在,我瑟缩着打算往回跑去,却感受到一阵子温暖。”
“温暖?!”
“是啊,神圣祥和,仿佛万物回春,天地飞雪都为之一停。在下忍不住扭头……是一尊泛着青华的男性仙君,比之前那尊神仙像要大上数倍。”
这怎么又扯上木元古仙一系的法相了?听形容还是个命星,到了法天象地的程度……
偏偏赵海棠掐指算去,眼前这教书匠所说的东西是一字不差,没有半分错漏,更不存在什么欺瞒。
她算不出各个人的来历与去向,于是只能以张清和所说的真伪当作参考。
“谢过先生,海棠倒是欠下个人情了,不知先生可有想要的东西,亦或者……想杀的人?”
赵海棠虽说要绷着正常人的仪态十分难受,但是为了靠近张清和,她也算是有些矫情过头了。
“想杀的没有,想救的却是有一个,聊了这么多,也误了时间,再去钓鱼便没法回转了。
不过,想来海棠姑娘今日过来,以后便要在此常住了,正巧也为你引路,见得村正,请随我来。”
赵海棠有些迷茫地跟上——不是,我怎么就要在这常住了?
第三百四十三章:好漂亮的小姐姐
张家村里头知晓内情的虽说仿佛只有老村正与张怜二人,这两人也恰恰是有修为或者曾有修为在身的修士,但是张怜对于其余张家人知晓这事儿仿佛并不奇怪。
就好像……这东西在宗家里头虽说三缄其口,却是一个约定俗成的秘密,传得极其广——就连当日在张鹤面前,那老人也并不避讳地说了。
由此可见,张清和在村子里头住得久了,往外远游的时候稍有了些见识与判断,村正势必会找他谈及村子里头的某些禁忌。
而对于一个聪明人来说,只要与老村正关系稍近,只言片语里,推测出有人要来“长住”,并没有什么过错。
张清和说得很是淡然随意,愈发是写意淡然,那对方便只会愈发审视自己,而不会对一个胸有成竹的人疑神疑鬼。
更何况他天生与人亲近的这股子气质。
“这几天村正见了那神仙斗法之后,便显得心心事重重,问他又说无恙,不多时村里会来人处理。
想来这位姑娘是仙唐的官差?亦或者是村正的友人?
看姑娘风尘仆仆的,不过出了这么大事儿,来的理应也会急切些,这没什么。”
张清和将鱼竿递到张三手上,又给他脖子上挂上那个空荡荡的鱼篓子,惹得小童儿身周哐哐当当地响。
张三倒是没有什么负担,他很是自然地斜持着比自己人不知要高出多少的鱼竿,嘟囔着嘴。
自他那日赤膊在雪地里奔跑之后,张清和每日都要给他擓上那么一勺,让他跑上小半日,惹得村子里的玩伴与孩童们一阵发笑,跟着他瞎起哄。
这么久下来,体质虽说见好,气力也增得显著,然而自己身子也圆滚了一圈,虽说还是那般可爱如瓷娃娃,但是整个人却仿佛大了一号。
赵海棠一脸茫然,不自然地跟着这生得极其俊秀的教书匠走在入谷的小路上,但是听到这张家村的村正见着那神仙斗法时十分慌乱无措,甚至还联系了人,心头一震,眼珠子又是一转,眼中的莫名意味浓了起来。
她于是由茫然开始笃定地跟上张清和来——
中天里来来去去那么多修士,所谓的“仙迹”实则随处可见。虽说那天晚上的动静不小,毕竟命星之间的争斗凡俗一辈子可能也难得见着,但是终归寻常乡人不过是跪伏几下就完事了。
现在大雪连天的,都出不去车马,一个凡俗,又如何向外刻意传消息,就算是报备于官府,又何至于那么急切?
有问题,这个村子有问题。
赵海棠想到这儿抿了抿嘴——既然眼前这傻得有些可爱的教书匠觉着自己是专程过来处理那几日斗法一事儿的,那么她便顺势认了下来。
就算正主来了,撞了个正着,她也不怵啊,中天可不就是比谁拳头大,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不进去她便断了追查赵直死亡的线索,进去了,那便又是另一番说法了。
“先生倒是好眼力。”
赵海棠意味莫测地笑道,她原本还有个原由——她对这厌世心绪深深埋在心底的穷酸书生实在是有些好奇,亦或是共鸣。她若是决意早早离开,说不得会把这教书匠架在身边,好生观察个几日,好生剖析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才能拥有这样与她极其近似的心绪来。
赵海棠已经认定了这个村子与赵直的死有干系,虽说同属一脉,然而她并却不在意这个同族子弟的死活,但是修行总是需要资源的,家族委下来的义务,她不能推脱。
她决心先跟着这个傻书生进村子看看,陪他好好玩一出,若是真乏了,再擒了那老村正,径直入泥丸宫里头搜魂便是了。
张清和缓步在前引路,张三也走得踉跄,不过好在村子并不大,离谷口也不算太远,不多时,便能够见着人烟。
“姑娘是大地方来的,可能极其少见着这样的景状,风雪掩篱笆,黄犬吠荆门,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赵海棠无心听这些唠叨,应付式地嘟囔了声——在她看来,也只有迸溅的脓血与邪祟四散的血肉能带给她些微的快感与慰藉了,至于其他东西,哪还能在这无趣的中天里头予她感官上的刺激?
“咦?”
正巧到了村口,张清和却轻咦了一声,步子慢慢止住了。张三于是就也看着张清和,停了不断迈着的小巧步伐。
赵海棠倒是并不意外,她神魂里头早早就有人搁那站定着了,人还偏偏不少。
“你们缘何都往这村口雪地里跑?天气严寒,万一冻坏了身子,我可如何向你们的爹爹与娘亲交代?
屋里我升了炉子,赶紧回屋去耍!”
张清和皱起眉头,板正起脸,装腔作势地训斥,实则是透着浓浓的关切。
这正是在他一处习字的那十来个孩子,里头不乏虎妞,狗子这种年纪大的,也有小到张三这种堪堪入了开蒙年纪的。
“先生,您还没给我们讲人字究竟如何写呢,我们试着写了许多,全是歪歪扭扭,不成样子。”
虎妞倒算是个胆大的,这是个算得上白净的胖姑娘,圆嘟嘟的脸不显得逼仄臃肿,奶气倒是很重。
张清和这才定睛一看,雪地里头歪斜着划了许多个状如鸡爪,看不清“人”形状的云篆,有些多出个小须儿,有的撇捺拉得极其长,显得既滑稽又可爱。
“写得真不错。”
张清和走上近前来,挨个揉了揉小脑袋。张三看得十分不平衡——凭啥我平日里就是被赏爆栗啊?
“明日便教你们,先生今天贪玩了,往渭水边上钓鱼去了,对不起哟。”
张清和的目光温和起来,他自这些凡俗小娃娃身上看到了些闪亮的地方。
“好漂亮的小姐姐!”
“小姐姐……好漂亮!”
十几个孩子颇感遗憾,不过随即又将注意力转到赵海棠身上来。
眼前这个小姑娘面貌精致,虽说显得不太容易亲近,但是也使得这些孩子们发出了有种的感叹。
反倒是赵海棠显得有些难以置信了……
第三百四十四章:都是老误会人了
我……漂亮?!
赵海棠只觉着自己还是第一次遭人这般评价,更何况是一群村子里她平常压根就接触不到的孩童。
往日里她终日以血污遮面,就算是今天,也只是擦了半张脸的血污,这些娃娃居然没有被吓着。
赵海棠明白,自己一贯以残忍暴戾著称,即便是同僚的尸身,她都能毫不犹豫拆得七零八落,找着些有用的东西。又因为终日厮杀在邪祟堆里头,染了一身森森的鬼气,显得很是疯癫。
眼下这也不过压下性子才把举止绷住,原本能当得上赵家神女的位子,就是因为古怪的性格以及残忍的行事与斗战使人诟病,才不了了之。没见着人家麒麟榜上的评词都是说——麒麟榜五,邪子赵海棠,玉足伴尸骨,血海染衣裳。
她本也奇怪,缘何张清和一见着这些小孩,眼底那些使得她好生雀跃的情绪便消了大半,原本只觉得扫兴,乃至于迁怒这些孩童,隐隐约约聚起些许杀意来。可现如今……轮到自己被这些小娃娃围起来夸,她居然也显得有些无措,无所适从。
这种体验极为奇妙,是她从未感受过的。但是随即她便极其抵触地皱眉,怒目瞪着这些孩子,仿佛要将他们吓退。
不过自然,气势是未曾放出来的。
怯生生的不再瞎起哄,可有几个胆儿较大的却以为赵海棠要与他们游戏,一齐瞪着大小眼,一动不动起来。
张清和看得有些失笑,原本这阵子低沉的心绪也又升起些波澜。
“看样子海棠姑娘很喜欢孩子。”
赵海棠有些好气地看向张清和——
她?喜欢孩子?!
眼前这庸碌无比的凡俗教书匠怕是不知道她是如何将尸骨拆解,又是怎么举手投足之间生生撕开那些迸溅出脓血的血肉罢?
她心绪不知什么的,终于还是剧烈起伏,心底不住地告诉自己,这不过只是个什么都不知晓的凡俗,虽然有些见识,也显得聪明,但是大可不必与他怄气。
“这是先生的朋友,你们不能叫小姐姐的。”
张清和温和地对他们说。
“回去吧,瞧这小脸,都给冻红了。”
孩子们懵懂地点点头,这里头倒是没有熊的,不知是出于家长的告诫还是出于对于张清和的亲近与知识的敬重,就打算往屋子里头去耍了。
“不必,就叫小姐姐就好。”
也正当是此刻,张清和耳边递过来一句语气生冷僵硬,仿佛不常与人做交流之人才会这般说的话来。
他低下头,见着“张海棠”有些赌气般地看着他,眼神有些尖利,还带着些许不屑地轻哼。
而随之这小姑娘又在小孩子们“小姐姐”、“小姐姐”的叫唤声里头稍稍露出得逞的笑容,以一种趾高气昂的态度瞥了张清和一眼,随即往前头走去,再不理张清和了。
张清和摇头失笑……这张家的命星修士,还挺较真。
他见着那身材矮小的女娃娃走了不过几步便僵住,有些尴尬地扭回了头——没有张清和,在这村里,她实在不知往哪里去。
“村子里没有多余的屋舍,我正巧要去给小三儿的娘亲诊脉,姑娘可与我一起去那头先行坐坐,我想三儿也会欢迎的。
待得事毕了,我再带姑娘去见村正。”
村子里自张清和表示要当此处的蒙学先生后,便专程为他空出了一间屋舍,但是赵海棠摆明了想见的是村正,而对于她,张清和却也有着另外的盘算。
张清和看向正捧着鱼竿的张三,向他示意。
“啊,是是是,客能光临寒舍,不甚荣幸。”
张三反应过来,也是点头如捣蒜——这招他见过。
前些日子张鹤叔与大同叔,屠子叔,也是这般将自家先生忽悠到了他家院子里头,借着他的能耐给自家娘亲治病。
张三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先生这是将别人用在他身上的把戏用到了这个“小姐姐”身上。
“把脉……你还通药石?”
“外出闯荡的时候曾试着了解修行,结果……唉……”张清和装模作样摇摇头。
“你先前说想救的便是这娃娃的母亲?”
“是,三儿的娘亲久病缠身,凡俗的医术毕竟有极限,倒是不大好办,正巧姑娘开了金口,我便也厚颜将姑娘引来,万望莫怪。”
张清和恳切地回答。
他自以为将“张海棠”带着去见张怜,一是能起到试探的作用,使得他能自两人的态度试探出江左张家对于这事究竟是个什么章程。
毕竟“张海棠”虽说不认识张三,但是以老村正那忌讳莫深的神秘劲儿,想必张怜在江左张家里还曾经是个风云人物。
其次便是再打消些“张海棠”的疑虑,毕竟无所求的献殷勤总是让人猜疑的。
此外……光吃灵肴也不见得好,说不得还能从她这敲上点固本培元,疗伤补益的合适丹药来。
“我不通医术,但想来可以一试。”
赵海棠细细翻拣了一番自己的玄囊,她常年混迹封魔古道,里头出自镇魔军尸身上的低阶丹药还不少,疗伤补益的更不要太多,一个小村子里的妇人能有什么病痛?
左右不就是风寒或是伤了内腑,还能难倒她不成?
于是几人走走停停,由张清和一路上慢悠悠引着,便又到了张三家的庭院之前。
破旧的茅草庐子实在也显得寒碜,然而赵海棠行走中天的时候,席天被地的日子都过来了,便也不觉得有什么。
张怜近日以来已经好了很多,足能够自己下床,在张清和给张三以及一众孩童教书的档口,她正坐在屋舍里,围着呼哧呼哧的炉子纳着鞋底。
她虽说修为废了,但是五觉尚且是敏锐的,听着外头的动静,于是抬起头来。
张怜于是便远远见着一个一身脏污,披着宽大的袍子,脸上还杂着些血印儿的小姑娘,以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眼睛直勾勾盯着张清和,随着他引路而一面走来。
张清和步子也显得尤其兴奋,仿佛等到了什么似的。
这小姑娘还没有掩饰修为,张怜甚至也能感受到命星的威压,她脸上浮现出疑惑,然后目光仔细在张清和与赵海棠两人之间打转,又细细品了品赵海棠那目光的意味。
“这前阵子,族兄才狼狈的从渭水里上了岸,心绪还那般崩溃,仿佛受了什么打击,今日就带着个修为相差仿佛的女修过来了。
也是一般狼狈,一身血污,那小女娃的眼神更是不言而喻……”
联系到自己的经历,张怜的眼神愈发亮,愈发兴奋。
“我说呢,族兄这是,私奔啊!”
第三百四十五章:误会加深
“娘亲!”
张三的声音远远地就传过来,应和着屋子内咕噜噜的烧水声。
这茅屋实在是简陋,仿佛几面都透着寒风,吹得房屋里头的火焰不住地跃动。
张怜手里的活计早已暂且放了下来,将双手凑近火炉不住地搓着,将丝丝暖意夺到自己身上。
而见着张清和带着赵海棠,背头跟着张三跨进房门,张怜便也勉强地站起身来。
“见过族兄,不知这位是……?”
张怜颇有深意地看了赵海棠一眼,带着某种具有复杂意味的审视,又加之面色蜡黄僵冷,显得有些生硬。
这些都被张清和看着眼里,自以为这神色与当日知晓自己是张家人的模样相差不离。
至于为何没有表现出如同对他一般的显著敌意,倒也好理解——
外头有邪祟要寻过来,说不得还得依仗人家,另外有张清和在前,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反倒是没有那么抵触了。
又由于张怜身份特殊,“张海棠”怕是能轻易识得张怜,张怜却不见得认识“张海棠”。
“正巧碰到了,恰巧海棠姑娘身上又有些丹药,许能治好你的病。”
张清和淡淡地笑了笑,他以为张怜知晓自己的意思——这是恰巧碰上了江左张家的嫡脉来人啊!
“族姐也不必抵触,这是海棠姑娘先前欠我的。”
张清和说得坦然。
他原意是想说要张怜不要抵触江左来人的救济,这是他消耗了一个人情才把事儿办成,但是张怜却听成了另外的意思。
她果真没有猜错……张怜看着这两人那种隐含的眼神互换,笃定了这两人往日里必然有着很深的关系,不然一个小村子,这么就恰好来了两尊命星境的大佛呢?
不过,依照张清和生硬的语气看,两人许是在奔命逃亡之中闹了些矛盾,刻意演得生疏,搁这怄着气呢!
“这位姐姐……我见过。”
赵海棠上前一步,面色玩味,她自然也看得出来,张怜原本是一尊修为不差,甚至于在中三境里头走了很远的修士,但是眼下,却修为尽废,靠着些固本培元的药才得以苟延残喘。
说来倒也巧,赵海棠与人的交往并不多,可张怜这张脸,她确实在神夏沧阳城里见过。这倒还不止……眼前这位还曾经榜上留名,是个不大不小的张家天骄子。
张家村……
赵海棠的眼睛逐渐眯了起来,细细想着些什么。她果真没判断错,这张家村里头,大有秘密,不然何至于张怜会出现在这样一处苦寒僻远的小村子里头。
更别说,有人要专程过来寻这村子,谷口的斗战便是明证。
而张怜却只是温婉一笑,颇为窘迫地说——
“如今这幅窘迫样子,倒是惹妹妹见笑了。”
张清和见着两人的交谈,则是愈发笃定了“张海棠”果真就是张家来人,毕竟从言语里就能得知,张海棠是认识张怜的,这矮小的姑娘家家一路上爱答不理,此刻却与张怜套起了近乎来。
可眼下知晓了内情,赵海棠却犯起了难——她得把这傻乎乎的教书匠给忽悠住,让他继续以为自己是官差或者来追查此事的村正友人。可是,张怜的身体状况却并非单纯的风寒与病痛,这是心湖之上道基尽毁而导致的本源萎缩。
虽然不是不能治,但是她却是不会呀!
“我这儿还有些药性温和的丹药,足以帮姐姐疏通躯壳,减缓本源流失……”
赵海棠想了想,拿出几个玉瓶来,递到了张清和身前,向他嘱托——
“一日一轮,不可过多服用,否则灵元鼓荡,冲撞经脉,促使心湖加快崩毁。”
赵海棠的本意是,既然这夫子通晓医理,那么便交由他较为合适,这人情终归是还到张清和手上的,而非是张怜。
“果真……中天里头治愈张怜的方法就我所知便不下十种,其中命星修士能做到的足足有五种之多。
可见张家并不愿意将张怜治好。
然而张家终究是对张怜心软的,不忍见她这般消亡陨灭,又过来拿些丹药看顾了一番。”
张清和在心底如此想着,便也细细将赵海棠盯住,仔细观察着。
“多谢族兄了……”
在张怜看来,这俩的关系已经很明显了,没有啥关系,谁能随意说动一尊命星修士毫不犹豫地从玄囊里头掏东西呢?
不过也好,自家族兄看上的这姑娘一来,张家村的安全便又稳当了大半,张清和的修为她看不透,这个小姑娘的修为却已逾命星。
两人的眼神是那般近似,也不知受了家里人的多少打击与伤害,也不知张家阻挠他二人究竟出于什么原因,张怜想着,多少是有些心疼。
不过这私奔逃难过来的族兄与这小姑娘,倒是一个模子出来一般,刚亮相的时候都显得狼狈极了。
她笑得有些古怪,张清和自以为是因为张家人的到来使得张怜有些心绪不宁,于是便也回应她一个安心的笑容。
“既然此事毕了,我来了,是否该去知会村正一声?”
赵海棠刻意说得很含糊,又恰如其分地提醒起张清和来。
“确实也该说一说的,确实也该说一说。”
张怜听到赵海棠的话儿先是一愣,随即又马上反应过来,张清和带了个命星的伴儿常住张家村这么大一件事儿,可不就得跟那老爷子说一声,让他不要有那么大的压力吗?
“也是。”
张清和丝毫不觉得奇怪,在他看来,“张海棠”今天日里主要就是来干这个的,在保护张家村这一江左张家隐藏某种据点之余,将村子管理者的位子交接到自己的手里。
“小三儿……最近几日多喝几口鱼汤,多在村子里跑跑,就不认字了。
但是不可有懈怠,教与你的都好生温习。”
张清和颇有深意地提醒着张三,最近几日便不学那道文了,不然会有暴露身份的风险。
“听到先生讲的了?”
张三的娘亲中气倒也足了起来,语气严肃。
可张怜眼底却藏着笑——这俩虽说有些小矛盾,可自己这族兄到底还是觉着那姑娘重要,连这几日的课都停了。
第三百四十六章:你是何人?
“老大……去开门,看看外头谁来了?”
村正家里的炉灶倒是村里顶大气的,火也烧得正旺。张鹤方才才往木炭堆里头塞了几支干柴。
老村正坐在凳上,眉头紧锁,也不知在忧心着什么,然而也正是此刻,他耳廓却动了动,高声支使起张鹤来。
张鹤自从那晚知晓自家老爹说是神仙,便对于他平日里展现出的些许神异没了疑惑,也不带犹豫,只身就要往院子里,开那柴门。
张鹤打开门来,见着个灰袍的俊秀后生与一个脸上染着脏污,衣袍宽大狼狈,但是料子质地堪称贵气的小姑娘杵在门口。
张清和拱手道——
“叨扰了。”
那女娃娃倒是不作反应,在张鹤的引路下跟随张清和踏了进来。
这才是赵海棠原本的性子——张清和莫名其妙地吸引了她,性格间也有些引而不发的傲骨,于是她得以正眼看张清和。张怜现如今虽说窘迫,但曾经也是个可敬的人物,于是她能够说得上话。
而这院子里的人……一个风烛残年的道基,一个五大三粗的乡野村夫。
倒是没有使得她正眼相视的资格。
她反倒是好奇张清和,见着她这个至少在中三境的“神仙”都相处如常,但是见着这个汉子,与里头那个老头,却显得有些恭敬。
“父亲等先生与这位……贵客,多时了。”
张清和笑了笑。
“有劳。”
他们推门而入,果不其然,老村正早已将茶水备上,前几天得见的眉头却也舒展开来。
只不过,当他见着张清和身侧的这个小姑娘之时,又有些犯起难来——
这主家怎么送了个小姑娘过来?
难不成这单单只是外表显得年轻,实则与眼前这位族兄一般,修为高深而不可测?
村正没有张怜那么强大的神魂,自然查探不出赵海棠是个什么修为,只能单单靠着揣测行事。
于是他犹疑地问道——
“怜姑娘见过了?”
张清和知晓这是问“张海棠”究竟是不是张家之人,张清和笃定地点了点头。
“刚从那过来,海棠姑娘给族姐送了些丹药。”
“哦……”
老村正这才放下心来,面色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意。
“快请坐,快请坐。”
赵海棠听着这闲聊一般的对话,倒也显得正常,于是也没有什么疑虑,顺势坐下。
“见到大人时,我还有些犹豫,面相实在是有些年轻了,不过既然能被那边派过来,想来必定是能力出众的。”
老爷子将茶分好,缓缓挪到赵海棠的身前。
“嗯。”
赵海棠扫了村正一眼,颇为镇定地点了点头——这老头,果真将自己当成来查那修士斗法的大人了。
自己便正巧不动声色地看看,当日赵直亦或是那三尊修士的斗法,与张家村这个小小的村子,究竟有着怎么样的牵连。
赵海棠自觉这个时候话愈发少,便愈发不容易露了马脚。她原本倒没有在这村里头长住的意思,不过既然遇上了张清和这么有趣的人儿,那么便先暂且不搜查这村子里的修士魂魄,陪着玩一玩那仙唐不良人才会使劲瞎琢磨的游戏。
“说说吧。”
赵海棠眼观鼻,鼻观心,甚至都不怎么搭理老村正的殷勤模样,架子摆得极其大,很是唬人。
然而正是这句“说说吧”一出,张清和便是面色一变,十分犹疑地看了看赵海棠,也不知是发现了什么,面色略微沉了下去。他便也坐在边上,丝毫没有要规避的意思。
老村正默认他知晓张家的隐秘,是张家嫡系奔亡而来,可“张海棠”却并不知晓。涉及这般大事的商谈,理所应当就该让他退避才对,可眼前这个“张海棠”……
“这恰也是前几日,修士斗法才发现的,这十里八乡,近来出了个叫如意班的戏班子,在各地义演,搭台唱戏。每到一地,便唱上一个日夜,然后将所得资材赠与穷苦者。
大约就在四五日前,如意班就快进了张家村的谷口。”
老村正娓娓道来,颇有说书的样子,看来张鹤也是继承了他的天赋,对着张三瞎侃的能为就是这般遗传了下来。
“你先前提过了,如意班有问题。”
赵海棠随即就想到了这茬——那三尊修士的斗法,恰恰也是在四日前的夜里。若村正往上头报,必然也会提到这茬,于是她颇有心机地加上了句应和。
“是,我等发现,那如意班居然全是由邪祟所变,有稻草一般的邪祟自那些人傀口鼻穴窍之中生长而出,极其可怖,非但如此,还能滋长侵染,未近几丈,便有混沌疯狂之感。”
张清和微不可查点了点头,这也是他跟老村正对过话的。
“若真是中天流亡而来的邪祟便好……若是专程找来的,那便证明张家村或已并不安全,它们已然知晓我张家此处隐秘落户蓝田了。”
赵海棠的眼神随着老村正的讲述愈发锐利,尤其是听着如意班里头有两尊修士之时,目光更是骇人。
张清和先前与她形容过,那武德星辰法相分别与一尊福禄老仙法相,以及青华长生土斗战过……
若杀了赵直的是武德星君,那么赵直只可能是那两尊法相之中的一尊。
就说先前为何会有邪祟的气息。
她在心底暗自地喃喃。
“继续。”
她对着村正无表情地说道。
……
在村正的庐子里头攀谈了许久,金乌也已然到了西山,一天将晚,赵海棠整理着自己的思绪,与张清和走在谷间的小道上。
张家村倒是地广人稀,聚居得并不明显,隔着半里说不定都见不到一户人家来。
村子里的屋舍也并不多了,倒是先前分与张清和的空置院子里还有偏房,赵海棠也不挑,在老村正稍显窘迫的表情下应承了下来。
这处难不成是江左张家的某种隐秘所在?邪祟为何要盯上这里?赵直又怎么扯上了干系?
赵海棠正想着,忽然脚步一顿,目光也变得深沉了些,整个人身子有些僵直。
“教书的,你这是做什么?”
她感受到一柄冰冷的长剑正架在她的身后,剑尖凝起的灵元隐而不发,冒出渗人的寒意,挠得她心头痒痒的,升起某种冲动。
张清和冷冽地开口——
“海棠姑娘,你不是张家来的,你究竟是何人?”
第三百四十七章:试探赵海棠
“哦,你是如何发现的?”
赵海棠目光闪烁玩味,没有反驳,径直便承认了。原本觉着张清和只是个普通教书的先生,实在是有些无趣,可现如今,张清和身后散播出的不同于一般法相,居然使得她能感受到些微威胁的气息,让她隐隐约约有些兴奋起来。
遇上有意思的人,碰上有趣的事儿,这两种快乐叠加起来,使得她身形都有些颤抖,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
她娇小的身影顿在雪地里,任凭张清和将青莲剑架在她的身上,心湖之中则是中皇斗数的道与理飞速地运转着,疯狂推论着张清和的来头。
“算不到……”
赵海棠目光惊诧,有些动容。
中皇斗数号称中天断命第一法,能判前因后果,除非对方已经在圣人大道上走了很远,将自身大道化作实质,不然即便是身入混洞的修士,脉络也将被看得清晰。
只是能不能从这些脉络里提取到准确的信息而不被庞杂的信息与知识撑得疯魔,那便是于施术者神魂的强大与否有干系了。
张清和看着眼前这个堪比命星的修士,心思也是周转个不停。这人身上密布着杀气,虽然染就了一身邪祟的血,但是异化程度在命星里头却尤为正常。
只是在开启灵视的时候……那原本异化不忍看的怪异神魂居然有丝丝缕缕的别扭感。
不过张清和敢断定,赵海棠与邪祟不是一个路子,不然她何至于说认识张怜,又将丹药交与了她?毕竟在她的感知之中,张家村可只有一尊小小的道基,和一尊苟延残喘的惟一修士。
“若你真是张家来人,刚刚那会,就该让我退避,才好于村正这个村子的管理者聊起有关张家村与邪祟的隐秘事宜,可你没有。”
张清和一拧剑锋,脑海里找寻着赵海棠可能的来头,他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但是却有些拧巴住——他归根结底也只是个脑袋灵光些的普通人罢了。
“我为何要让你退避,难不成你不是张家村的人?”
赵海棠淡淡地说着,她从来都懒得废脑子,张清和最好如实告知,如若不是这样,她会反身拧着张清和的脑袋逼这穷酸教书匠说出来。
“在他们眼里,我是张家人,可却并不是所有的张家人都该知道那个秘密。”
张清和倒是没有在这个上面扯谎,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任何的掩饰都将错漏百出,既然赵海棠并非是张家来人,那么自己有修为在身便无所谓暴露与不暴露,目前最重要的,反倒是弄清楚这人的来头与来意。
他感受到隐约的危险,心惊之余倒也不怵,他玄囊里头还静静躺着太阴的玉简,就算被封在玉简里头,无法发挥出全部实力,不过教训个小丫头确实轻而易举的。
张清和虽说是想将自己逼上一逼,但是总不至于将自己的玉简姑娘都给投到渭水里头去。
“哦,看这架势,你也并非是个教书的,或者说并非单单只是个教书的,听你的语气,你还是个外来户,你又究竟是何人?”
赵海棠毫不在意地扭过身子来,那部分素净精致部分又脏污不修边幅的脸转了过来,直勾勾盯着张清和看。
眼底闪烁着雀跃与激动。
“还请姑娘明白一件事儿……现如今是我在问姑娘,而非姑娘问我。”
张清和感受到来自于命星境的压力,语气依旧很是平静。
“哦,即便我是命星?”赵海棠嘴角勾起一缕笑。
“对,即便姑娘是命星。”
张清和也回以礼节性的笑,眸子里古井不波。
“有意思。”
赵海棠这句话是搭在张清和肩上说的,以她娇小的身形若藕臂要触及张清和的肩膀,那么双足必然得是凌空的。可原本有些滑稽的动作却被赵海棠施展得杀气凛然。
她身形不知何时便消散在了张清和的视线之中,一手拨开张清和手中已经几近半毁的青莲剑,又一只手搭上张清和臂膀之后顺势勾住张清和的脖颈,虽衣袍脏污,但是却吐气如幽兰。
“咦……”
赵海棠贴近这灰袍教书匠,却觉着这人身上极为好闻,仿佛于她而言有一股子难以遏制的异香,使得她不自主地抽了抽琼鼻,纳入一口少年郎的芝兰之气。
“海棠姑娘这是打算挂在我身上不下来了?”
张清和冷漠地说着,将手中的青莲一转,倒持开来,剑柄处向着赵海棠后背敲去,可不及半寸,便停滞下来——
此刻赵海棠在他身前的残影又消散开来,整个人立于在他的剑柄之上,莲足轻点,便仿若力有万钧,使得张清和一个踉跄,随即一只手又搭上了他的后背。
“不差,与周家天子望气相差仿佛,又似是而非。”
赵海棠显得有些诧异,她原以为下三境不该能避开她随性施展而出的身法,可当她第二次触及张清和时,张清和却并没有她想象之中那般无从反应,而是瞬息在雪地之中抽身十数丈。
这股料敌先机的感应与速度,都足够使人惊诧。
两人都打得极其克制,甚至于不能算是争斗,只能说是谨慎的试探。
赵海棠是觉着十多年来,难得碰上这样一件稀世的玩物,怕打坏了他。
张清和这头却是觉着在村子里,正巧赵海棠又毫无杀意,两人既然能做交流,就不该弄出大动静来,免得坏了自己的布置——毕竟看赵海棠这架势,也是为了查清楚张家村的秘密而来。
而且看这势头,赵海棠也没有引人注目的想法——二人于是除了速度,威势与调动的灵息都只在归元境的范围之内。
“你不是寻常法相。”
“姑娘也不是寻常命星。”
道理总是在打架之中捋清的,中天里头无时无刻不是在争,争话语权,争地位,争正邪,人事善变,不变的终归是拳头。
张清和青莲剑尖凝起求活剑意,一股子向死而生的神意凝聚开来,那股剑意充斥着浓郁的死寂,里头那点属于生的光华现如今却极其微弱,犹如风中残烛。
第三百四十八章:听我给你编故事
“好诡异的杀道剑意,中天近千年里头,都没有出过这样的一剑。”
赵海棠见猎心喜,眼睛霎时间一亮,有些贪婪地舔舐着嘴唇。
张清和依照着斗战的本能,踩着万花游的步子,身形宛若花中魁首,俨然是快到了惟一境的地步。
张清和的杀道剑意凝练到了极致,仿佛身形与剑光合一,犹如一个寻常凡俗江湖客,斗战风格简单而直接,不曾有一丝拖泥带水,一招一式都简洁无比,仿佛一尊隐匿的杀手,每一击都讲求切在要害,带着难以言喻的狠劲。
与这人白日里看到的温文尔雅全然不同,反差是极其之大。
赵海棠兴趣更甚——倒不如说,她兴奋到了一个极点……
那些所谓榜上天骄,好些都是只会施放术法神通,靠着手中灵器与身后法相对敌,见着了千来头邪祟就胆战心惊无心再战的软脚虾。
可赵海棠敢断定张清和并不一样,这样的人,眼底有死寂,斗战之中还狠厉无比,要是进了封魔古道,该是那些邪祟开始畏惧他。
“好剑意,果真是好剑意,我没有看错人。”
赵海棠恣意地大笑着,但是偏生不失优雅,宛若银铃,可身周生人勿近的血腥气质却使得这笑声平添七分诡异。
她一时间只顾着躲闪,心里更多是玩闹与观摩的心思——她想看看张清和究竟还能给她多少惊喜。
毕竟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
这种并不拖泥带水,只求一击致命,单以速度或者力量论的斗战方法,于她实在是过于近似。
“继续!”
“继续!”
赵海棠不住地说着,甚至笑着喊出了声,疯癫一般,笑出了眼泪,有一种得到了共鸣的满足感与刺激感。
这下子就连张清和都品出有些不对劲来——他细细感受着这“海棠姑娘”的行事风格与斗战行事,突然间打了个寒战,有些毛骨悚然。
好家伙?!
他分神看向玄囊之中封着太阴星君的玉简,有些犹疑与不敢置信地说道——
“如果我没猜错,在这个枝杈上,星君应该是正当年吧?”
玉简闪烁不定,似乎是沉默了一会儿,才堪堪说道:
“我确也是这个时代的人……不过,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事儿。”
张清和这才心头一定。
“不过这个女娃娃的确有点类同于我的风格,怪不得你乱想。然而我的神魂是自某场大变之中才出问题的,这个时候还好着呢,若不是武德星君……”
“天上那位?”
“嗯,武德……星君,武德星君……”
太阴星君的声音之中又传来丝丝缕缕的痛苦,仿佛在压抑着什么。张清和顿时一阵头大……别这个时候给我出问题啊,姐姐。
也恰巧是此时,一只小巧的玉手一巴掌甩上了张清和俊秀的脸,将张清和甩飞数丈之远。
“教书的,小小法相,与命星战还敢分神,自大且不说,是否显得有些不尊重人了?”
赵海棠笑意盎然,又身形一闪,到了近前,似乎觉得不解气,狂热的目光下又挥一巴掌,张清和又在雪地里头滚了一圈。
不过好在都是些外伤,赵海棠还是收着力的。
虽说张家村地广人稀,但是这处地方离张三家的宅子倒是并不远,不过张三家里那两人倒是不必避讳,于是张清和才能坦然动起手。
张三与张怜远远听着动静,出来一看,便见着远处张清和被赵海棠扇了两巴掌,在雪地里滚了好几圈的窘迫模样。
“先生?!”张三显得尤其惊奇。
“无妨,这两人都是中三境往上,却都控制在下三境的地步,你家先生这是甘心挨着你师娘的打呢。”
张怜气色好了不少,对着张三解释道。她先前就推断张清和与这位海棠姑娘闹着些别扭,现在一看,果真是如此。
张三瓷娃娃的小脸懵懵懂懂的——
啥?!咋就成师娘了?不是谷口才遇见的吗,先生居然如此厉害,这就是大人的世界吗?
张清和却没有二人想得如此从容,这两巴掌打得他那叫一个气血翻涌,原本尚未痊愈的旧伤又有些开裂的迹象。
张清和慢慢稳住身形,两个腮帮子肿得通红——赵海棠这巴掌间用了特殊的法门,一时半会这两显著的红印怕是还消不了。
“不打了不打了,是清和的错,还请海棠姑娘收手……天南赵家,不愧是近仙世家,果真名不虚传。”
张清和果断认怂,不想再挨巴掌——赵海棠真要打他,他只有被动挨打的份。
“哦……你是如何知道的?”
赵海棠擦了擦额头的脏污,一抹明显的红痕出现在她的眉心。
邪祟的鲜血有些抵挡查探的效用,并且那朱赤埋在脏污里,张清和也没有仔细去辨别。
还真是啊……张清和惊出一身冷汗,好在他先前为了遮盖气息顺势也将自己额头那显著的丹朱匿住了。
他先前被打的时候就在想了……到底除了邪祟那些倒霉玩意还有张家人,究竟还有谁会找过来。
原本他想着,那福禄星君怕是死去多时,就算要查也只是查到那茹姑娘的身上,但是他倒是忘了,那稻草邪祟并非是神魂邪物,肉身即便是被占据了,神魂却被好好锁在里头,不得超生。
直到张清和将他斩作劫灰,这才给了个解脱。
张清和有些哭笑不得——啊这,做好事也要被堵的吗?
“姑娘本就没想着遮掩,倒是我一直误会了。”
张清和又当了回谜语人,实则他是陡然回想起了灵视之中的形象——到了命星,神魂异化的趋势便已经能看出一些端倪,向着某一尊仙神发展。
什么玩意会开始长头长眼珠子啊?
张清和太熟了,这特么是中天上帝啊!
那啥势力跟中天熟,还能和最近的事扯上关系……不就得是赵家吗!
“天南赵家,赵海棠,你又是什么来头啊?”
张清和分神之后赵海棠便觉着有些扫兴,态度并不太好。
“仙唐长安塾,徐见山,追查邪祟之事而来,见过道友。”
张清和脑袋瓜子转了一圈,随口开始扯起大旗来。
第三百四十九章:我叫徐见山
“徐见山……?”
赵海棠眼底闪过疑惑,仙唐长安塾她自然知晓,那可是一尊即便在整个中天大界之中也名号响亮的道果门阀,这个时代惟一一尊证道而去的道果仙君便是出自于那里。
然而她久在神夏,这个名头自己却是没有听过,长安塾一贯低调,即便常有麒麟榜与载物榜上叱咤的人物,出来行走的却也不多。
近来载物榜上也只有着白玉君许怀瑾,青玉君许握瑜两兄弟较为活跃。至于麒麟榜……衍圣侯李太苍倒算是个不错的对手。
她也交过手,只是其人终究太过无趣,有些严肃板正,仿佛一言一行都被划在规矩之内,像个木头。品性倒是值得称道,可论及其余,便不想个样子了。
张清和瞧见赵海棠面儿上将信将疑的样子,心里顿时安定了大半——可算是唬住咯。
李少白讲过,老圣人自己也说过,徐见山是许怀瑾自某处邪祟动乱之时救下的,那之后才入了长安塾研修文道,展露头角,而后大器晚成,在载物榜上称作“阎罗君子”。
而张清和记得清清楚楚,徐见山当日里提过斗杀三尊混洞——这需得是至少半步混洞的修为才对,显然是现在载物榜上身在洞虚的白玉君许怀瑾所达不到的。
故而张清和敢断言,“当年天宫在仙唐四府引动邪崇,屠戮四方”一事,尚且没有发生,赵海棠是天南赵家人,地处神夏,又怎么会认识此刻尚且是个仙唐普通散修的徐见山呢?
“在下在长安塾中不过是个无名小卒,海棠姑娘不认识自是理所应当。”
张清和捧起灰袍大袖,恭敬行礼,做得是再正统不过的长安塾文礼,更是专程会见近仙世家道友时所用。
赵海棠自然不会轻信,不过细细品来,张清和身上的确层层叠叠地缠着某种极其醇厚的气韵,这气韵堂皇浩大,比她所交锋过的衍圣侯李太苍还要更加厚重,确实像那群迂腐的学究。
还有他那柄剑,虽说有些面目全非,但是上面淌着的文道气息却使得命星都要隐隐发怵——昭示着它曾经是一柄受文道日夜浸染的半圣兵。
若赵海棠只看到了前者,那说张清和是研修学问的散修或者其他人还能说通,可这柄剑,中天里却只有可能在长安塾太浩天的物化阁里被取出来。
毕竟身为中天文脉魁首,再没有其余的修士有心造出这样一柄文道至宝了。
中皇斗数最擅长以细枝末节寻踪,于是赵海棠心湖之间的道与理运转更甚,所获得的关于张清和的反馈也愈发多了起来。
虽说她不能直接判断张清和的来由,却能验证他所说的话是否属实。
“应在北辰,勾动文昌星,西行不仅来凤鸟,身后犹然伴麒麟。此人……居然是文道圣人命?”
赵海棠素手轻巧,眼底写满了惊骇,眼前这个眸子里充斥着失望与颓丧的教书匠,居然是文圣人的命格。
他确也没说错,赵海棠前半段是根据他的只言片语断的他的来头,这地方落在了北边,又与文昌星相挂钩,的确是长安塾太浩天无疑。后头两句却是再次根据前头所得推导他在长安塾的地位……
中皇斗数里头算出来的文道圣人可和长安塾里那些以学问论处而被人代称的圣人亚圣不同,与修行境界上的圣人与大圣更不相同,而是要真正开平万世,为一脉开拓,或集大成,助其成为世之显学的真圣。
这不可能……赵海棠后退几步,这难道是和子平子一样的老怪物不成?她颇显得急切地掐动着手指,随即长长呼出一口气。
“原来是应在后世,却差点有些震悚到我。”
也是,看张清和现在这情况,他定然不是已然成为了文圣人,不然那种人物何至于出现在一个小村子里头。
不过无论如何,眼前这人怕是五代圣夫子或六代圣夫子没跑了。
赵海棠舔了舔嘴唇……心底突然起了好些玩味——这事情果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长安塾……恐怕不止如此吧?”
赵海棠盯着张清和看,为自己的推论而沾沾自喜。
张清和被她看得心里有些发毛,不过却无心规避赵海棠的目光。他不属于这方岁月,赵海棠任是怎么算都应当只能按他交与的消息来推论的,中皇斗数他手上又不是没有,虽说并不曾涉及修持,但是经文的道理却琢磨了个通透。
“赵家中皇斗数,名不虚传。”
张清和颇为惊叹地说道,将躬起的身子直了起来。
“那说说吧,教书的,我是为了追查家族天骄陨灭一事,你又是为了什么?”
张清和听到这话却很坦荡地笑了起来,且还笑得极其欢愉,笑声中还带着点不解与疑惑,使得赵海棠都不由自主自我审视起来——难不成自己真就不该问这个问题不成?
“海棠道友倒是像在说笑一般,你们赵家人最擅中皇斗数,是不是什么东西都讲求个前因后果呀?
在下出太浩天历练,正巧行到此处,见到修士斗法,这村子似是有蹊跷,乃至于与邪祟相关,怎么就不能查探验明一番?”
这灰袍教书匠仿佛听着了什么乐子,不过也并没有取笑多久,就被赵海棠充满杀意的眼神压得偃旗息鼓——这归根结底还是一尊命星修士,现在的张清和可惹不得。
“不过……家族天骄陨灭……”
张清和皱起眉头,一瞬间似是回忆起什么,脸上一瞬间浮现出复杂难言的情感,便惊讶边了然地说着:
“难怪……难怪……
我说当日那归藏修士的眉心怎会有一撇红痕,当时却也没有往赵家眉心神异处想,赵家人远在神夏,又怎可能来这样一个偏僻的地界。”
“长安塾的下一代天下行走都来了,赵家人来了很奇怪吗?”
张清和听到“天下行走”这句话,装模作样地静默盯了赵海棠许久,才淡淡地开口道——
“你等远在天南,仙唐地在北荒,这当然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