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六章:国子监
“王师……”
“我等见过王师。”
王执心披着一身不同于学子青衣的灰袍走在长安塾的真院之中,盯着手里的一简玉册愣神。
就连诸学子在他身周经过,他也不过是稍稍点头。
自然,诸位长安塾里的学子也不觉得奇怪——这位唯一留下的长安塾圣夫子嫡传,更持着天下行走玉牌的木讷天骄,本就是个求索的性子。
能对他们稍稍点头,便还是儒学社创设之后的事儿了。
他如今也真真当的起“王师”这个称呼了——儒学广播于太浩天内,当日那场诸位圣人都忌讳莫深的大变之中,这位一步入悟道境,将太浩天里头的浩然正气生生凝作了一股绳,保下了无数先圣所遗的太浩天。
又因为悟道,一朝突破法相,径直开启肉身五大神藏,单单一步,便踏至了归藏境巅峰,独步中天当世天骄,径直登入了麒麟榜首。
“圣人问道,金石开门。”之名,当日便算是坐实了,再无人敢质疑“小圣人”这名头的分量。
自那日以后,他脱下学子青衣,披上了传道夫子的灰袍,留在了长安塾之中。
如今主事的是王选,王选最是重传承,自然是想要将一切好的都予了这根独苗,以防他回去继承临安王家的位子,丢了长安塾这边的烂摊子。
若不是实在是年纪不到,王选与曾圣想让他当亚圣的心思都有了,说不得今天杵在这的就是尊白衣亚圣了。
“老师走了好些日子了。”
王执心看着玉册之上所录的张清和言行,默默地思虑着。
当他扫到玉册之上的“张兄”,“少白先生”等字眼时,犹豫了一番,以灵元又将那些字眼抹去,思虑了好一会儿,将这些空白处都添上“张子”二字……
又过了许久,他再次拧起眉头来,似乎觉着依旧是不满意,又将“张子”二字抹去,改作“子素子”来。
也直到改到这第二轮,他面儿上才终于露出来满意的神色,将玉册收入袖中。
他也并不是无事在这真院里头瞎逛,大好时光,若不是有正事在身,他早已往儒学社里头研究学问去了——再不济,与那些儒生解惑,也能获得些许对于修为上的增益。
“执心,你如今已然是传道夫子了,待人要学会亲和有礼些,他们亲近你,是敬爱的表现。”
王选与徐见山实则也在,他们见着王执心面对真院学子的见礼如此敷衍的情况,或多或少显得有些无奈。
毕竟要当六代圣夫子,单单只是会做学问可不行。
“无妨,都是自家学生。若是……张兄在,他定然也会觉得随性就好。”
“张兄,张兄,无论何时何地都听着你念叨你的张兄,唉……”
王选有些埋怨,徐见山倒是显得静默。他们都并不是知晓内情的人,只当是那位世上无双的天骄道子,为了移掉那座压在长安塾心肺之上数千年的大山,永远地归寂于天外了。
倒是深叹可惜。
徐见山恐怕知晓的内情多上一些,他见着张清和那日的笃定模样,便觉着李少白可能是救下了,张清和的生死则尚未可知,至于王选,则纯粹是有些慨叹了。
三人正聊着,便见着一队仪仗自太浩天门户之中走入,路过的好事学子定睛一看,居然都是些身着华贵锦袍的宫人。
而为首的来人,是个身着绯色窄袖袍的年轻宦官,全身散着一股子阴柔之气,面皮上没有一丝褶子,也没有一丝绒毛,只可惜并不那么素净,不过一双眼睛倒是有神。
“高大人……”
圣人们的通病就是敬畏皇权,自然,除了王执心,徐见山与王选都显得无比郑重。
“见过二位圣人,见过小王夫子”
高明也先略略点了点头,若是在私下,他自然能表现得更为亲和,然而今日过来,他代表的却是天家的颜面。
显然是知晓他的意图,长安塾这头安排的排场也并不大,但是当事的与主事的都到场,也显得较为妥帖得体。
他径直展开一方锦帛,便有皇朝气运仿佛凝练而出,化作紫金的灵光虚影,一字字悬停于虚空之中,他轻声诵道——
“敕曰:
以后把文院给改成国子监,多搞点学生崽,让王家那小榆木脑袋领了祭酒,去那好生教人,儒学社直接往里头搬就完事了。
钦此。”
这……
高明念得倒也面色如常,很不怕尴尬,显然不是第一次干这事了,王执心也压根不在乎——按照张清和的理论,有白拿的好处便够了。
倒是徐见山与王选面面相觑。
“嗯……两位圣人见谅,圣君他的脾性两位也不是不曾知晓,这旨是没过门下省的,径直就发了,没人帮他润笔。”
高明一直绷着的“天家威严”随着他的大声念诵也崩得彻底,于是这内臣指了指锦帛上的一方印玺,安抚道。
王执心稍稍扫了一眼,那印玺的形状似是有些奇特,好似缺了几角,烙印上去的地方细节处还有着几道裂纹,仿佛磕碰过一般。不过帝道威严却不言而喻,将一朝气运镇得死死的。
王选内心是哭笑不得与苦涩的——对于长安塾来说,好端端一个布局结束,李家过来摘桃子的沮丧事,却被李墨的一手亲旨搞得有点滑稽,倒是冲淡了他们的颓丧感。
这圣君的行事方式,使得他们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不着调的后辈来,一瞬间倒是显得有些轻松。
然而长安城里好端端的一个文院被换作“国子监”,收作李家自己的后院,在两人看来,便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那执心……既然文院改制,又钦点你去担此大任,以后便好生做学问,锻炼个百年也是好的。”
王选沉默了半晌,终于说道。
徐见山并无意见,二人看着王执心两眼放光地点头,有些好笑。
这娃娃近来比从前那探究事物的喜好又多了一项——
那便是好为人师,怕是只要有学生教,到哪都能让他兴奋。
几人又就具体事物商讨一阵,便匆忙归去,而后便是西山日落,玉兔上梢头。
只是这个时候的太浩天,真真是浩然正气缭绕,清泉石上,松月庭间,一片平和无假象了。
王执心感受着周遭一切,难得嘴角勾个笑容,自怀里默默拿出一券万应书……
第三百零七章:张清和的真实身份
那日之后,太浩天里头有神灵气息涌动的消息自然是不多时就传遍了整个中天。
中天大界里头天衍阁遍布的风信子,还有各方宗族门阀里头上三境,得以感受天地之间道则涌动的大修们,都察觉到了那日长安城里头的不寻常。
更有修为高深或与道亲和者,更是真切感受到那日于中天凡俗界极其贴近,犹如天上神祗径直降临于天外壁障一般的崇高伟力。
一股是显得渺远,但是却仿佛自亘古而来的帝道威严,这威严带着无匹的神性,仿佛众神之长,万仙来朝般恢宏。
一股是仿佛易欲将一切污浊照尽的神光。
还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也无从理解与推测,甚至连祂是否存在过,都惹得一众大修犹疑。
四方运动之下,听闻长安城里的不良帅主欧阎良一日之内不知拔除掉了多少耳目,才惹的一众势力噤声——毕竟说也不知道,小玄天里头那位究竟有没有破入大圣境。
你说破入了吧……大道异象不为所动,天地之间更无道贺圣景。
你说没破入吧……镇安关外头的那尊老孽龙,屁都不敢吭一声。
“哦……这么说来,无人能查清太浩天那日的真相了?”
神夏居安殿之中,吕乾默默将自己手头的情报细细告知与周槐安——他虽不明白在他眼里这位韬光养晦,才情盖世的皇子殿下,为何对长安的事儿那么感兴趣,但是依旧恭顺地禀明着。
要知道,这一个月里头,长安周边的,长安城的,乃至于长安塾文院的,他都雇佣了天衍阁的风信子与神夏的谍子,将能打探的都打探了个遍儿。
别说是长安里头的大事,就连鸾凤阁的东家是谁都摸了清楚——自然,这也是那位从来就懒得遮掩的缘故。
周槐安背着手,早已没有了那柔弱皇子的气质,倒是显得平和中正,身周布着使人安宁的道韵,一词一句之间,自然而然地显露出清净之感。
他一身玄色的大褂披身,穿的随意,但是并不透着慵懒,却也更不显得刻板,华贵的气质早已消弭,另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却涌现开来。
自然,若要强加形容其气质的话,定然是自然无疑了。
吕乾就这般在他身后执礼侯着。
“是,不过还有些其余的风闻,殿下是否要遣钟离去与天衍阁交易。”
“不必,这件事就此搁置吧,孤也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周槐安摆摆手,他自幼观览遍了神夏琅嬛阁,从未听闻过有类同长安上头的太浩天那般异象的记录。
不过……他虽说了解不了,却自然是有人足够了解的,他相信……若是世尊得不到确切的消息,定然也与他是一般的想法——
有问题,找文圣不就行了?
虽然现在长安成了个只进不出的打笼子,欧阎良天天捉鸡似地抓人,但是依旧阻挡不了有心人的好奇心。
特别是周槐安与苏神秀二人,定然是不会罢休的。
毕竟他们当日都感受到了自身与老师的大道羁绊那强烈的动荡……并且似乎,那气息一分为二,以一种难以理解的形式降临……
周槐安默默取出那简改变了他命运的玉券,细细地摩挲起来,静默等待着。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又向吕乾问道——
“吕乾,丹法可有进益?”
“乾近日略有所得,不过自然进益是不如殿下显著的。”
在吕乾眼里,周槐安身周那股子气韵,就是丹法小成的最好体现,无论是他,钟离,韩乡等人,都没法比拟这位传法与他们的老师。
能创出这样的法,当真是……
吕乾的眼中的仰慕仿佛要满溢出来。
“哦……”
周槐安的眼里有些失望,他陷入了经文完善的瓶颈之中,文圣上次摆明了是想要这东西,若无新的感悟,如何与文圣换那太浩天的隐秘?
他倒是想岔了,王执心要这东西压根没用,上次不过是为了李平安一事,张清和才特意授意王执心将丹法拢到手中。
“你往天策府一行,可探到沧江水族一事的始末?”
周槐安又从另一事着手了,他深知自家父皇对自己的溺爱,拿着他那牌子,几乎能在天策府里头横着走了。
“回殿下,查了卷宗,此事牵连甚广,不止是沧江水族,更相关于江左张家,以及……天宫邪人。”
天宫……
周槐安眼睛一亮,本来他还嫌这消息并不够分量,但是联想到当初自家老师径直扔给了自己一本星宿修神小法的功诀雏形,便得以推测祂与天宫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是在榜上活跃的哪位星君与灵官?文昌、太岁、福禄……亦或者是洗砚灵官?”
借鉴了人家的法,周槐安对于天宫众人也并不算过于排斥。
“回殿下,是太阳星君。”
“太阳星君亦然在长安周遭的蓝田出现过,对否?”
周槐安眼睛愈发亮,他博闻强记,即便是风闻也过目不忘,自然不会不知道仙唐李家被天宫打脸的事儿。
“是,屠灭了张家的一支远支满门,正巧也是这个时候,沧江水患方始。天策府里的将军们也不知晓其盘算,但是定然其中是有联系的。”
对上了……一切都对上了……
蓝田张家里头听闻出了一尊道胎,惊才绝艳,天资纵横,很是受重视,听闻还遭过天宫刺杀。
也正巧是这个时候,万应书那头仿佛了解一切的“文圣”出现了,知晓长安与镇安里头的好些隐秘……
那当日镇安关之事举例,若不是真的身在镇安,怎么可能将全局看得那么透彻?
若他所猜不错,文圣极其可能就是那位麒麟榜上采花君,真要如此,这则消息便对于文圣意义重大,且看他作何反应便明白了!
周槐安想到这里暗自得意起来——好一个文圣,自诩是看透一切的聪明人,也不是被我道君轻易识破了?
一直是你占着主导,这回可不该让我风光一回?
想到这里,他细细听完吕乾口中自天策府卷宗所得的沧江情报,便将这个亦师亦友得伴读少年遣散,捧着手中的玉券,指尖凝起灵元的微光,慢慢书写起来。
第三百零八章:身在无始中,道传三教内
王执心这会儿在继圣峰的崖间坐着,这崖间也不知坐过多少人,打过多少盘算,不过眼下却只余下晚间的清风了。
不只是山崖,整座继圣峰眼下都甚是冷清。
虽然说背阴山平了,夫子们都到了十四峰里头结庐长住,过上了教书传道的安稳日子,但是这座意义特殊的峰,却是人迹寥寥的。
真正到了能安心赏得明月,听得清泉鸟鸣的时候,这座山反而是空了。它最近的一次热闹,还是许怀瑾肉身寂灭,装殓入土的时候。
王执心右手中的万应书灵光闪烁,道君的问询浮现于其上。
道君:“文圣可在?”
王执心没有多加理会,思绪游离,往几天之前去……
那是一场对于王执心而言少有的宴饮,在坐无不是不加遮掩的真诚之辈,长安少年,相逢义气,他从来都规避人群,却在那场筵席之中微醺了。
而恰也是在那之前——
“走?张兄要走到哪里去?”
“王兄不必担心,清和前途虽有迷雾,但是已经看得清其中轮廓。
中天本就一场虚空大梦,或许什么时候王兄一觉醒来,清和就原原本本出现在王兄面前了。
只望王兄接过儒学后,切莫忘了初心。若有余力,则将之光大于仙唐神夏,若无余力,则万望保全自身……”
王执心捏着手中象征着长安塾天下行走的玉牌,其上温润无繁饰,却有一段经文不断往他心湖里头传递——自不必说,这是张清和留与他的。
这经文与大道天音又不同,完全是另外一种功用。王执心听得透彻,他自幼悟性不亚于道胎,自然一眼观透了这门东西本质,听着听着,这原本木讷僵硬的小圣人脸上居然有了笑意。
“打的居然是这个主意,张兄果真从来不会做单薄的决定,那日其实是暗示……
他当日自己也是不知晓自己会往哪儿去的,若是有这东西,不论他身在何地,我都得以暂且将他唤回来。”
王执心盘膝静坐,结了个供奉道尊的印诀,肃穆诵道——
“天地开张,立地焚香。因怜世人,有神天降。难观其形,难言其妙。身出无始,道传三教。群仙列次,诸天诵名。其名太素,上坐玄清……”
随着经文的默诵,接驳着王执心与难以捉摸踪迹的某处的灵光纽带光芒大盛,一道散播着无量光、无量福寿的本源自岁月的枝杈之中被以难以理解的方式扯下,降临在王执心的心湖之中。
而似是正于张家村观览雪景的张清和,手中的万应书也闪过一道隐秘的华光,将他的心神拉扯入不可预知之处……
张清和的状态十分奇特,他既能感受到张家村之中所发生的一切,同时心神也奇特地沉入万应书之处,到达某处有主,但是与他相贴合的心湖之中。
王执心亦然觉得惊异——他能显著感受得到某种伟大、难以理解,但是温和熟悉,并不逼仄的大道之源降临于己身,那股子意志加持之下,却并没有损毁他一丝一毫地主观,他依旧能够毫无障碍地进行情感表达,乃至于操弄肉身。
自然,若是放开心神,那“太素”便也可以瞬间接管。
“老师……?”
王执心有些犹疑地问道,眼里却冒出好奇的亮光——这玩意究竟是个什么道理?
“王兄这样叫,显得生分了。”
张清和无感情的声音传递过来,也毫无故友重逢的欣悦。
“倒是赶巧,刚好碰上你等三人的问答。”
王执心有些忧心却难以表露,他能明显听出张清和言语之中的颓丧与死寂,也不知那日背阴大变后,究竟有何内情被掩盖。然而他却没有多问,在他的心中,张清和作为太素所选中之人,若是道心就只止到这儿了,才是天大的笑话。
“这种情形下得见张兄,执心私以为,是该叫老师的。”
张清和的本源虽然玄妙,但是并不庞大到使得儒学社诸人产生重负,故而王执心所感受到的压力并不大,至少类比于张清和,请神之下不知轻松写意多少。
“随便你吧……神夏那位找你了,还不回他吗?”
张清和稍稍透过王执心的视角观摩了一番手中玉券,恰到好处地提醒道。
王执心于是老老实实凝元作笔,缓缓书写。
文圣:“何事?”
道君:“世尊道友可在?”
世尊:“那是自然。”
道君:“既然两位都到了,那么便开始吧。虽说在下消息一向闭塞,但是想必二位都听闻了太浩天里头的隐秘了?”
张清和看着这番目的明确的试探,也不做声——他知晓王执心一贯是沉得住气的,倒是苏神秀……
世尊:“倒是有所耳闻,况且又是一次老师临凡,我想此事文圣想必最是有发言权。不过道君莫不是有新消息?今日要与我等换的便是这事儿?”
果不其然,苏神秀始一出言,便把火烧到文圣身上。
道君:“不是,我的意思与世尊道友一般,也是与文圣做交换罢了。”
文圣:“哦,有何逸闻?”
王执心没说知道,也没说不知道。
道君:“老师与天宫有关,这我们先前论过了。自那以后我便密切关注天宫的消息,诸位可还记得我几月前所言的沧江水族一事?”
世尊:“这事儿居然扯上了天宫?”
道君:“是,不但与天宫太阳星君有关,还牵涉到江左张家……”
写到这儿,居安殿里头的周槐安目光郑重,仔细观望着玉券那头“文圣”的反应。
文圣:“继续说。”
王执心不屑乎人情,但并非不通晓世故,他知道张清和的意思,也瞬间明了了周槐安的意图。
“继续说”三字虽显得收敛,没有把他十分感兴趣这一信号直言而出,但以“文圣”一贯的沉敛人设来看,已然很说明问题。
神夏那头,周槐安已然有些欣悦——他的推断怕是八九不离十,这文圣,就是张清和!
他于是继续写道:“前些日子还只是周边的小打小闹,但是自某日开始,沧江里头的水族便疯也似地宰杀张家族人,更有上三境者,易欲攻入张家青云天……”
第三百零九章:张家事
世尊:“张家青云天里头,有水族想要的东西不成?”
苏神秀本就对这些逸闻感兴趣,现如今有机会听这两人讲些平日里听不到的隐秘……虽说周槐安的消息于她无用,但听听也是极好的。
道君:“张家三缄其口,只是见他们那焦头烂额的模样,怕也是相当之大的麻烦事。
不过天衍阁的风信子说,天宫太阳近来出现在沧江,这人虽猖狂孤傲了些,但是绝不会无的放矢。可以肯定这三者之间有大关联。”
周槐安没有点明太阳屠戮蓝田张家的事儿,他自信“文圣”定然是知道的。若他真是张家道胎,几乎是瞬间,他便能想通两者之间的关系。
世尊:“水族一贯神秘,且排斥外人,自沧江到东海皆然满布,平日里也不过与蓬莱有些亲近……
若不是并不类同妖族,与我等一直相处和睦。”
道君:“哦,相处和睦……”
周槐安似乎并不认可,万应书上显露的言辞,就显得尤为不屑。
王执心细细看了看他们的对话,知晓张清和也不并不怎么明了内情,于是默默写道——
文圣:“自有载以来,水族与沧江人族便于一域栖息,可数万年了,饶是野史之中,也从未有水族与人族的矛盾与仇恨,反而是鲛人报恩的故事屡见不鲜。
且不说形体差异,仙唐与神夏以沧江为界,千年之内虽说和睦,但也未尝没有摩擦。
世尊道友觉着……这正常吗?”
苏神秀推测这道君许是活在沧江周遭,对里头的内情有些了解,然而她自幼拜入蓬莱,一贯是与水族亲近,就连蓬莱的修士之中也不乏与水族通婚诞下子嗣,亦或者本就流淌着水族血脉……
等等,自幼……
苏神秀联系起那使人震悚骇人,不知吞吃了多少神魂的请神术,又想起蓬莱仙岛与水族没来由的亲近。
她脑后神环的禅唱之声不断稳固着心神,仿佛无数神祗都于其内诵着三世的道理,揭示前尘,也理清着后头的路。在禅唱与身周净土扩张开来之后,她才慢慢回忆起那遥远、无从抵抗,仿佛使她置身于无尽星辰之间,也仿佛溺没于玄幽大渊之内的可怖呼唤。
那呼唤带着咸腥的味道,自东海深处而来,也仿佛想要将她的神魂勾到东海之中去。
如若不是太素降临,哪还有她苏神秀现在于这观览逸闻的份儿?
而当日那股子潮湿、浓重的水元之气,使得她感觉油然地熟悉。她愈发想便是愈发害怕。
分明是炎夏,分明在这寒暑不易的蓬莱之内,她突然觉得有些手脚发凉——自然,她自幼拜入蓬莱之中,一直被灌输的就是水族与自家门阀相亲和的理念,但若是这理念自根子上便是错的呢?
若如她所猜测的那样……使过请神术的人都并不正常,乃至于淌着水族血脉的人都有些诡异呢?
她这些天有意地隐秘观察了蓬莱里头的些许长老,虽未曾看出端倪,但是偶尔远远瞥到几眼的时候,总觉得眼神之中带着捉摸不透的深意……
这事儿于是终究也与她扯上干系了。这种感觉就好似原本见着似是谁家的朱楼起火,便驻足观望,可看着看着才忽觉不对——原来起火的朱楼是自家的产业。
王执心颇为诧异地“咦”了一声。
“好似第三位也与这档子事儿有关系。”
这话自然是对着降临在他身上的张清和说的。
“第三位身在蓬莱,那地方……”
张清和回想起当日以太素身份临尘,直入东海的情形。
“原来是蓬莱的人,与水族牵扯甚密,自然由不得世尊不谨慎。”
王执心听着张清和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低头往玉简之上看,果不其然,世尊又有些急切了。
世尊:“水族究竟如何居心,道君想来是个有手眼的,若寻有具体消息或线索,愿欠一人情。”
道君:“暂且没有,不过我记下了,自会委人探究。无论是仙唐神夏,还是世家门阀,想来也对这一族尤为好奇,积年的卷宗怕是都压着。”
周槐安坐在殿里的椅凳上是乐开了花,这倒是意外之喜,本来想钓文圣,却没想到一炮双响,世尊也给上了钩。
文圣:“水族的事儿暂且无法查明,然而下一次,我要张家所有的消息,千年以内的宗族家系,天外天的来由,特别是蓝田张家究竟是如何分出,又为何分出……”
这个时候周槐安已经将文圣便是那张家道胎的想法笃定了大半。
道君:“好说。”
王执心自然知晓周槐安要问什么,他试探性地征询张清和的意见。
张清和满不在意地回复道——
“该说的都大可以说了。”
文圣:“你问吧……我也按老师的规矩,三问而止。”
王执心这里卖弄了点伎俩,使得他能保留些许神秘感,也算是情报交换里头的一点小私心。
他自己想知晓的事儿自己大可以去探究,去亲身求索,时至今日,他一直是为了张清和而勉力引导获取着情报,所以这伎俩,归根结底也是为了张清和卖弄的。
道君:“第一问,那日之事,与老师有何关联?”
这一问直指关要,于是连苏神秀也瞪大眼睛盯着万应书。
文圣:“老师临尘与仙神战。”
道君:“结果如何?”
文圣:“背阴山平,太浩天隐秘尽去。”
王执心也没有说胜负,单单只是将结果摆了出来。
道君:“五代圣夫子又是如何死的?”
王执心想了想,刚要提笔写出“旧疾尘疴,寿尽而终”,却被仿佛什么事儿都不在意了的张清和止住了思绪。
王执心能感受到张清和道心的动荡,还以为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儿上,他本是不会插手的。
然而却在他惊讶的目光之下,自己的手慢慢郑重抬了起来,以云篆一字一句写道——
“布局仙神,舍身而取义,亡于移山之路。”
这字句虽轻飘飘的,但是读起来却有相当的分量,周槐安与苏神秀都是见过那些东西的人。他们都不由得想到,以凡人之身,算计神之领域,该是如何一番风华。
由是敬畏油然而生。
“三问已毕,道友且自去吧。”
第三百一十章:排布前尘身后事
中天里头风波不断,长安里头的人们却照常生活着,仿佛什么事儿都没法扰乱这些或忙碌或悠哉的小民。
这一天里,镇妖王府门前来了两个客人。
一位身是着一身传道夫子灰袍的木讷少年——自不必说,这是王执心。
还有一个,一身学子青衣,气质沉静,自然也是一身浩然气缭绕,但是除开浩然气外,还有着另外一股子内敛得极其深的阴柔道蕴。
这是接过了执夜灵官位子的何沐阳。
何沐阳好奇地观望着王执心——他与这位虽有过合作,但却并不熟稔,一直听闻他与张清和交好,然而究竟是个什么地步,却也是不知晓的。
自从他也入了儒学社之中,倒也听了几次王执心讲道,只是他与这位小圣人是极远的,更何况因为先前刁难张清和的事儿,他一直明面上都处于对立的立场。
一直到扳倒了谢鹿鸣,他才得以融入大流之中——不过总归是有些尴尬。
自张清和无音讯以来,他便一直等着消息,自那山消弭之后,他的恨意与恐惧也一下子落空大半,若是没有张清和为他引路,他连往何处去都要有些迷茫了。
而这种迷茫,自王执心上门拜会之后又开始弥散——
门童递与他的拜帖之中,夹着一张普普通通的赤阶起爆符。
何沐阳看到这张符篆时眸子放光,也不作犹豫,便出了何府的门庭,由王执心引着,往镇妖王府走。
路上他看着气质仿佛有些变更,仿佛亲和天地,开解大道一般的王执心,几次欲言又止,却又都忍住了。
王执心不是第一次路过镇妖王府这高门大户,何沐阳也进惯了镇妖王府的门——毕竟自幼时起,他便是李青萝的玩伴。
可他们始一靠近,眼前的景象却使得王执心有些愣住,何沐阳直接傻眼。
“呜……”
只见得门口高大神异的那两头堪比惟一境夫子修为的青麟呜咽一声,浑身颤抖地趴伏下来,嘴里发出示意恭顺的含糊不清的低沉声音。
看着那股子黄犬一般的畏惧劲头,不知道的还以为两头被麒麟祸害的土狗今天日里血脉返祖了。
王执心倒是很快转圜过来,何沐阳倒是久久不能平静——他还以为这两玩意要扑上来呢。
“哎呀哎呀……什么风把二位兄台吹来了?”
李平安醉意醺醺地自那华贵的门槛间跨步而出,衣着金玉繁饰,显得华贵。
只是一身酒气却让“王执心”有些皱眉——可当他有撇到那干净整洁,不带一丝一毫脏污的袖口时,目光又柔和下来。
“何兄是好一段时间不曾上门了,至于王兄,从来都是在安心做学问的,今日二位联袂,不知有何好事啊!快请快请!”
“王执心”的面儿上久违地出现了一丝笑意,这镇妖王世子果真天生就是个做纨绔的料,内味十足。
两人熟稔地跟着李平安往王府里头走,踩过价值比灵源更甚的青砖,也不入早已空寂无人的正殿,拐折几番,到了一出会客室之中。
“听闻两位要来,我是马不停蹄从聚财轩往回赶啊,径直就撂下那赚钱的活计,回到府里头吩咐下头的人准备些茶点。”
李平安笑眯眯的,一身酒气却洋溢而出。
何沐阳与王执心落座之后全然面色如常,也不作变更,早就知道这位的脾性,也知道张清和对他莫名的看中。
王执心捻起杯子轻轻抿了口茶水,又将茶盏慢慢放下——李平安这是在试探来意呢。
“世子发自家的财,一直很有一手。”
“那自然。”李平安不以为耻。“然而二位还是莫与我以尊卑交了,我膈应,况且整个李家就不曾讲这套。”
“那好,在下今天来,是替人收租的,李兄可记得自己已经被典给了他人?”
李平安闻言眼睛一亮,眼中先是隐晦地闪过一丝警惕——他也并不清楚张清和究竟与王执心有多亲近,是否知晓他的内情,随后便闪过兴奋且激动的光亮来。
但是那浪荡的作态与醉意依旧未消。
“张兄?张兄在哪呢?!自那日儒学社酒宴一别,他便渺无音讯。”
“张兄?”
“张兄藏着呢?莫不是与我玩躲猫猫?”
李平安好奇地四顾着,却抓不着一丝头绪。
“李兄,莫要找寻了,太浩天中发生大事,张兄暂且远游避风头,他对你二人余下的安排便由我代为转达。”
王执心慢慢道。
“哦……?”何沐阳与李平安的眼色逐渐严肃起来,竖起耳朵听着。
“李兄虽说要想办法往行伍里头去历练一番,但是必然不能走明面上的路子。毕竟在张兄远游的档口,若是李兄往那头去,势必露了端倪,惹得那些玩意针对,它们可是疯也似地想打开镇安。
你得犯错,犯大错,犯了错,让朝中把你往顶南边赶,削了镇妖王世子的帽子,成个普通藩王。”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李平安将酒气全然逼除出来,一身已然灵元巅峰的修为显露无疑,灵元浸润四肢经络,俨然已是大成的势头。
“可朝中怎会跟着我们的步子走?”
“会的……”一直沉默的何沐阳出言。
他可是知道,张清和能随意支使得动那堂堂的仙唐圣君。
“圣君必然是圣明的,自然知晓将你王爵削去,遣到南方会让许多有心人认为你这一脉对于李家已经全然无作用,更能昭示张兄尚在仙唐。”
“是这样……还有何兄,有劳你外出历练,去一番东海,打探一番东海水族的情况,自然有人会接应你的。”
王执心作了一个长揖。
“是这样,我省得了。”何沐阳以为是天宫的人,连声说好。
而这两人看着王执心指点江山的模样,仿佛见着那个眉心朱赤的少年又在密谋排布什么一般,一时间觉得有些恍惚。
“王兄,我能问问,张兄这次又是要干什么吗?”
这两人心里头门清,上一次那青衣少年郎像这般排布一番之后,太浩天里头的背阴山径直就给拔掉了。
“自然也是能搅动中天风云的大事。”
第三百一十一章:国子监里少浅樱
“对了,张兄说,还想要问询李兄一件事儿。”
茶饮了半盏,王执心代为转达的话自然便也相差不离,然而说着说着,又提及另外一件事儿来。
“哦,敢问是何事啊?”
李平安对于变更了自己的命运,乃至于知晓镇安内情之后,对于救下了他与自家父亲的张清和,是显得尤其敬重感激的。
这当然再不是出于“将自己赌斗与了他”这种类同玩笑,也带着功利性的理由了。
“王爷近些年该是收集了好些治愈道伤的法门与灵药方子,张兄想问问李兄,能否让执心代他得入府库一观。”
好家伙,何沐阳瞪大了眼睛——张清和说这话就也罢了,这小圣人是真心自来熟呀!
“好说!”
李平安毫不在意地一拱手,笑意盎然。
不是……王府内库,单轮中下六境的资源,怕是得有小半个近仙世家那般丰饶了,如此重要的地方,这小世子也说开就开啊!
先前听闻好些秘密已经使得何沐阳觉得诧异,现如今倒是再次刷新了他的认知。
“不过……我总觉得张兄应当是在附近的,王兄你可不地道,单独将张兄藏了起来。”
李平安露出促狭地表情,笑骂着王执心,神态之逼真,使得何沐阳都有些相信有这事儿了。
“别诈我了,神魂也收了,且不说张兄现如今真不在这,就算张兄在,你也是找不着的。”
王执心倒是面色如常。
李平安于是觉得有些无趣,但是又忽然通过张清和所要求的事儿想到什么,面色巨变,拍案而起——
“张兄这是受了道伤?”
王执心为他这反应所骇,过了半息才回答道:
“非也,得替人治病罢了,若他受了道伤,我比你急。”
说罢他还淡淡瞥了眼李平安,言辞之中流露出些许无奈。
李平安这才放弃试探,在偌大的王府之中引起路来。
张清和对答应别人的事还是较为上心的,更何况那个小童儿于他而言有着大因果。他先前回忆起将请神术交与到王执心手上的时候,便想起了镇妖王府库里的东西——
李退之被天意伤了十年,定然将天底下治愈道伤的法子都搜罗了个彻底,虽说对于他那濒临崩灭的神魂只有个延缓作用,但是其中定然有着治愈张三娘亲的法子。
镇妖王的府库,背靠着资源不可穷尽的十万大山,说是座源山也不为过。
“前阵子张兄几乎搜刮尽了长安里头所有的宝药,如今又来王府之上找治病的方子,这……究竟是何人如此重要啊?”
李平安显然是想的有些岔了,犹疑着问道。
“我知晓他只收药王一下的灵药后,又命王府暗地里囤上了百来株,皆然是最为稀缺,针对神魂的,张兄可能用上?”
王执心止住步子。
“他已远游,怕是难以拿到这些东西,李兄有心了。
日后张兄会通过我每月联系二位,二位有任何困惑与疑处,自可以问执心。”
李平安听得有些急切,他原以为张清和所做的不过是对抗南天帝君,太阳星君一流,但是现在看来,他眼界高得很,尽瞄着背阴山这类牵扯上道果的东西下手,惹得他好生担忧。
几人入了府库之内,王执心将疗愈伤势的法门一一看了个全。
王府的功诀排排摆布着,单看那气势,便仿佛一个小型的文思楼。
他自幼便是天才,虽说其中存在着颇为复杂的道与理,但是扫几眼下来,玉简里头的东西便记了个遍了。
“怎么,有老师要的东西吗?”
王执心于心湖之中问询着张清和。
张清和观览着这众多偏门且珍贵的医书法门,倒也选中几卷适宜于张三娘亲那情况,且又贴合实际的功诀来。
参照张家村里头的那般情况,他挑这玩意自然看两个条件——一是不需要多么稀奇贵重的灵药,毕竟他身周但凡与天地灵息沾点边的东西都已经在天外被那些仙神给催“活”了。
二是易于理解,并不那么晦涩,难起作用。毕竟张清和并不笃定张氏的悟性如何,他自然也是没有闲工夫闲心去教的。
他回应以肯定的答复。
“时间紧迫,即便你神魂负荷不大,但是我能感觉到本身就留不了多久,你既然已经知会交代过了何沐阳与李平安,那么我再与你说些事儿。”
王执心感受到张清和状态仿佛又回来了些许连忙问。
“请说。”
也只有他排布的时候,才尤其像那个长安塾里头一手搅动背阴风云,将道果都给算计的少年,其余时候,恰恰恍若一段枯木,在不知缘起,也不知所向的河流之中,迷惘地行进着。
对嘛……还是得让自己忙起来,如若有了生死压力,谁还管诸如前路何在之类的破事?
“你先前说,文院改作了国子监,圣君支使你去当了祭酒?”
“是。”
结束了镇妖王府上的拜访,王执心又作别何沐阳,往长安塾文院……不,现如今应该称作国子监的地界走。
文院的牌匾早已摘了,换上了金漆的三个大字。张清和借王执心的眼睛观察着这一切——上次他来这里的时候,这书院之中的早樱很是不错。
“不止如此,太子殿下,缘公主,还有一众皇族,以后也都入国子监之中进修,不再设专门的少傅与伴读。”
“到底还是摘了些桃子。”
张清和笑了笑,他自然知道李墨做的一切都是按着他的意思来铺路的,让李家拿些话语权不过是顺带。
“王兄领了祭酒之后,可否把助教传道的事儿暂且丢给那三人,也亲身替我往南边跑一趟?”
“张兄的意思是?”
“沧江水族,王兄想必也很感兴趣吧?究竟隐秘如何,又究竟有何谋划?”
张清和想起那因为护持着他而灭尽了满门的蓝田张家,原本死掉的火焰又有了些微光。
“知行合一,乃致良知第一法。”
王执心默认了自己的好奇心——要是有个活生生的水族在他面前,他恨不得把秘密都撬开,而后细细观摩一下水族肉身究竟怎么样异于常人。
第三百一十二章:十年
两“人”思忖之间,便已经步过了数株只生着繁密细叶的樱树,再无丝毫锦簇的踪影。
长安毕竟已然是仲夏了。
王执心走过假山与楼榭,又见着一处小亭。此处人流往来并不频繁,却不乏有学子走过,见着王执心一身夫子袍服,皆然一脸敬重的打招呼。
这地方本是国子监里头再普通的地界不过了,然而王执心却驻足下来。
“许久……不,也不算许久前,我便是在这里由凡入仙,还引动了诸般异象。那个时候,还没等长安塾里的大修反应过来,老师便陡然出现,易欲收我入门墙。”
“亚圣遇上老师,是老师的幸运,也是亚圣的幸运。”
“且先不聊这些了,我到时候也会往沧江一趟,去瞧瞧江左张家,提早做些准备。
通常情况下,咱许是见不着面的,你若定要见我,可往镇安一行,那里有一处秘境,平安现如今的麻烦已然解决了,想来镇妖王便能够无挂碍地重新将之打开。
然而里头纷乱得很,可能见着诸多难以理解的东西与情境,若不到不得已,暂不要入。
你到了沧江若不知晓如何行事,便可见得我的提示。”
王执心老老实实点头,看着这已经属于他的偌大书院有些恍惚。
他确实是自觉与众不同,能自稀奇的事物中看道理的,于是自然也有些圣人瘾——不然临安王家也不会把惟一的嫡系往长安塾里头送。
为什么?自然是拗不过啊!
几个月前,他还不过是个学子,可不满一年,居然有个糊涂昏庸的皇帝力排众议,让他坐上了国子监的祭酒。
不管别人怎么看,他即便再不近世故,也要心里轻声说句圣君英明,老师厚爱。
张清和交代完这些事儿,看着王执心这模样,也不在意了。他为了救老师而排布了好些事,为了活下去又进行了诸多努力,但是现如今,他见识到那最为深沉的绝望后,除了在诸如蓝田张家这些细枝末节的仇恨上寻求些许动力外,又重归了那般初入中天时,迷惘无措的状态。
乃至于更甚。
现如今虽把别人安排得看似井井有条,事后却只觉得心累。
“严一入这国子监之门便见着王兄对着这方亭子点头如捣蒜,不知是个什么章程啊?”
一声清亮的少年音远远传扬过来,打破了两“人”的心绪。
看着那仙唐太子披着盘龙衮服,与那织金罗裙的李家神女径直往这头走过来,王执心心湖之后莫名升腾出一股子心虚。
“太子殿下……哦,没什么,不过是睹物思人罢了。”
“哟,祭酒大人当了人上人,说起话来便生分了。”
李严笑骂道,王执心知晓他指的是这称谓,然而每一方地界有每一方地界的规矩,尤其在国子监这样的地方,规矩便显得尤其重要。
“岂敢,太子殿下说笑了。”
李缘儿也只觉着这般状态下的王执心好生无趣——从前跟着张清和身边是傻的可爱,现如今当上祭酒却是如同那些传道夫子一般一板一眼了。
“倒也罢了。”
李严身为国朝太子,自然知晓王执心的意思。
“我等听闻文院改作了国子监,又听说祭酒是你,便安下不少心。圣君果真还是看重张兄的。”
李严一眼看出问题关要。
“而且显然,你与圣君都知晓张兄在哪,又究竟在干什么。”
李严盯着王执心,李缘儿也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这丫头若不在张清和身边,那可是谁都不怵,毕竟是麒麟榜上小玉仙,一尺子不知打翻多少天骄的主儿。
得……原来是过来问自家老师的踪迹呢……
王执心下意识地内视了一番心湖,随即板正了脸。
“怎么,太子殿下与公主过来这国子监,好似并不是来进修文道的啊?”
“儒学之高远自然使得严心向往之,不过严与缘姐心中有惑,可否请祭酒解答呀?”
张清和的去向,他们自然是被瞒着的——毕竟在王选与徐见山的眼里,除了圣君,可能都没人能够知晓张清和的去向,那座山消失之后,那位天资盖世的道胎仿佛已经与“生死未卜”划上了等号。
“祭酒大人,你说,自订婚后,我姐如此之久见不到张兄,我如此之久见不到我姐夫,这好吗?不好吗?”
李缘儿面上涌出两朵酡红,但是又以灵动的眸子狠狠瞪了王执心一眼。
这……我听着怎么我这么像强拆有钱人的恶人呢?
王执心表面上不为所动,心底却有些纳闷,他随即将神魂的注意力也转向了心湖之中某处神秘的本源,并且紧盯着不放……
张清和现如今也已经不在意什么触手不触手的了,他如今在岁月之间行走,前途虽不既定,但是迷雾依旧重重,若不能功成,娶与不娶皆然没有意义了。
“叫她等十年。”
两人见着王执心仿佛得到了什么消息般抬起头来,也不带主观情感说道——
“张兄说十年,那便是十年,不会失约的。”
“他躲着我?”李缘儿仿佛想到什么,目光里头满布失落,垂下头道。
李严对他怒目而视。
王执心纵然再呆木,也对这小玉仙有些服气。
“自然不是,他在做些重要的事儿。”
……
……
蓝田的大雪依旧在下,张清和在雪地里走着,手中捧着那卷来历神秘的万应书。
然而某一个瞬间,他原本似是有些缺失的气息却忽然重归于圆融回来。
“刚刚那是……”
太阴的玉简依旧绕着他在雪地里头翻飞,自然,敛息法之下,凡人是见不到的。
“哦……方才回去见了几个朋友,要了些东西。”
张清和长嘘出一口肉身的浊气,低沉的脸上仿佛变得轻松了些许——虽说是微不可查,但好歹有些转变了。
有转变总是好的。
“哦……那头的天气如何?”
“恰恰是仲夏,花虽都谢了,然而怕是要开始结果。”
张清和说罢,登上高丘,看着渺远的荒原上一队车马远远走来,目光凝了凝。
“官人!”
正是天色欲晚,身后又传来张三那稚嫩的呼喝。
请假条
熬夜做课设,还请皇上们与娘娘们恩准。
第三百一十三章:你再叫后生试试?
“官人!天寒日冻的,您何苦往这山坡上跑呢?”
张三一路小跑,山间的土石对于他这幼小的身躯来说实在显得有些勉强,“翻山越岭”地爬上来,气喘吁吁的样子显得很是可爱。
“哎呀,您怎么还将衣服给脱下了,这般折腾,怕是会……”
然而他说到一半再不言语了——他想起张清和那于渭水之中浮沉的随意与不屑,仿佛那条河再怎么折腾,也沉不了他。
即便这个人的心快死了。
张清和稍稍抬头,目光望远处望——
“你看,那队人。”
张三顺着张清和所指,也往下头望,只见着一队车马在雪原上缓缓行着,其中有几架似是足可以御寒,由杂着几丝妖兽血脉的杂血妖马拉着的车架,在这片贫苦的地界里头,已然是难以见到的图景了。
“好……好生气派。”
张三看得目瞪口呆,在他的眼里,那似乎比人都要高大的车马,是见所未见,只存在于张鹤口中的。
毕竟执金吾里头都并不全是修行者,这些“神仙”,离真正底层的众人,实则是比较遥远的。
与修行相关的事儿,虽说常见,但是谁又能往这个犄角嘎达里来呢?
张清和没有说话,他并不愿意嘲笑这个少年,深沟里的小鱼儿跃起看看天空的时候,总是会产生一种震颤的。
“那许是如意班。”
张清和适时地提醒道。
“如……如意班?!”
小童儿扭头看了眼张清和,又自顾自地惊喜道——
“如意班居然早早地就来了,比预想的要早好些时日!”
这童儿于是满怀期许地看着那队人马,欢呼雀跃,居然有些蹦跳起来,直到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正事。
张清和期间一直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也不作提醒,直到张三自己挠了挠头,看着日暮的残阳,突然之间一拍脑门。
“哎呀……村正爷要我请官人到他家吃席子,我却是差点忘了。
时候着实不早了,官人与我一齐下山吧!”
张清和闻言稍稍点了点头,手稍稍一招,太阴星君藏身的玉简便收入了袖中,又顺势纳入了玄囊里头。
自然,这个过程是张三所看不到的。
他只觉得张清和做了个有些赘余的动作,颇显得奇怪,但是也并不作多想——
今日可是大好日子,平日里可不见得能爽快吃上些肉食,可看着村正那架势,许是摆了一桌。
少年人,尤其是张三儿的快乐来得很简单,若是能够吃饱,便极其快乐,若是能够吃好,那便是天大的欢欣。
“后生来了啊!快坐,快坐!”
张鹤见着雪地里两人披着暮色远远走来,朴实生着老茧的大手,将并不牢固的椅凳拍得吱吱作响,老村正也在堂屋里升起了火,木材在里头燃得热烈。
他们家的院子,虽说敞阔了些,却与村中众多人家差别并不算大,依旧显得有些简陋的模样。
“有劳。”
张清和拱手,勉力一笑。
老村正忽而觉得,张清和眼底的东西,比之先前好似化开了些许,也并非是弥散,好似是联系到诸多东西,于是决心暂且背着这负累向前走了。
这与饿了便要吃饭,冷了便得添衣是一个道理,出于求生的本能,在逐渐回暖过来。
“初见贵人,好似冻得有些僵冷瑟缩,现在倒是回转过来了。”
村正一面出门迎着,一面将张清和牵引着坐下。
“后生倒是赶巧,这几天村里头为了迎如意班,东拼西凑筹备了好些物料,大同与屠子都合力宰下头野猪来。
正好今日里安排妥帖之后,也要余下些许,便算是为客洗尘了。”
张鹤缓缓解释道。
“村正爷,方才我跟着张官人往西丘上看,看见了一队顶气派的人马,高过一人的神异大马就那般拖着车架,怕是如意班就要来咱村子啦!”
张三听着他人提及这“如意班”,便显得心绪激动,不由得将方才发现的事儿给说道出来。
“哦……贵人也姓张,小三儿是如何知晓的?”
老村正关注的却是另一番事,他眯了眯眼,有些隐晦地又观察了张清和一眼,又慈祥和蔼地问询着张三。
张三并不愚笨,立马就发现村正的反应有些奇怪,然而探究真相也自然是他的本意,他本就好奇于自家娘亲与张清和的言谈,于是装着稚嫩纯真,老老实实说道——
“我娘亲说的。”
张清和闻言抬起眼皮看了眼坐在身侧的张三,随手赏了个爆栗,但是面儿上却依旧不作过多赘余的神态。
“贵人怕是说错了,您并非是长安来的,您是江左来的。”
老村正的目光一瞬间变得警惕,然而期年的阅历又告诉他,这个年轻人眼底的死寂与老气不似作假,他是真遇上了麻烦才流亡此地,而非有意往这渭河之畔不起眼的小村子跑。
“不……也不对,不然贵人何苦来的这么不体面。然而怜姑娘虽性子冲,却不会妄估了自家血脉,莫非……客也是从江左流亡而来?”
张清和审视着这个耄耋老人,在见着这老村正的第一眼,天子望气便观摩到了他身周的气韵流转——这是一位道基修士。
然而即便是修行第一境,堪堪在感应之后的道基,也不是这样一个穷苦村子能够拥有的,而有道基修士坐镇的村子,更不应该过得如此穷苦。
江左张家……
张清和心里默默呢喃着这二字,仿佛蓝田里头张家的一切幸与不幸,都是因这个近仙世家而起。
他想探究更多,于是顺水推舟地认下这事,避开话题道——
“张三救我,我救张三的娘亲,这很公平。”
张鹤见着自家父亲与张清和间的古怪氛围,满脸笑意地举起酒盏来:“后生客气就也罢了,我爹你也是,你不动筷子,人家后生仔如何敢喝酒吃菜啊!”
他本想缓和一番,迎来的却是自家老爹的痛骂与巴掌。
“什么后生,你再叫后生试试?
先前不知晓,你跟着屠子大同那两个不知礼的闲汉子乱叫就罢了,这可是宗家里头来的贵人,论辈分,你至少得叫叔伯!”
第三百一十四章:宗家
啊这……
现下连太阴星君都忍不住笑话张清和了——
“小公子这便宜占的,凭空多出了一村子的子侄。”
张鹤没反应过来,这不是长安里投河的纨绔公子哥嘛,怎么又成了哪个犄角嘎达冒出来的宗家的长辈了?
绕是如此,老村正在家中的地位依旧是不可撼动,张鹤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汉子,就这般唯唯诺诺地敬了自家“叔父”一盏浊酒。
张三看着这几人的反应,有些无措。
且莫说是他,就连张鹤都琢磨不清自家父亲葫芦里头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老村正仔细看着张清和,似是想看出些熟悉的眉眼,欲言又止,然而他又看了眼张三与自家孩子,陷入犹豫之中。
“说吧,总该知道。”
张清和不知道老村正究竟要说什么,他单只是一个劲绷着,装得有些高深,而后添上一把火。
“我家老大没有灵根,修不了祖宗遗留的功诀,老二好不容易有些灵慧劲儿,却早早夭亡,没有踏上仙路的服气。这些事儿便没有告知于别人了。
本想着他们一辈子便是这庄稼命,若是知道了自己的源流,心里生了妄念,那便与那浮涂无异,渴死在渭水的滩涂上。”
老村正道基有成,显得中气十足,牙口倒也不差,锅中的肉炖得并不软烂,然而他依旧细细咀嚼着。
“后生既然是宗家来的,自然便知晓我们这处是什么地方。近仙世家的血裔拥有灵根本是常态,然而我族却不同。”
“并不是每一个族人都拥有灵根。”
张清和细细地说着,实则所言不过是跟着老村正的思路在走,易欲套出更多的话来。
“是啊……偌大一个张家,中天里头如若抬脚,沧江都要震颤的庞然大物,居然还会有小半族人先天便缺失了灵根,这恐怕是张家最忧心让人知晓的秘密了。”
“原来这个村子里头……多是张家没有灵根的弃婴?那也不对,张家人我打过交道,都是些绷着面子的假正经,倒也称得上道德之士,若单只是弃婴,完全可以养在天外天里头。若是事关家族秘密不愿让人知晓,这样反而更是保险啊!”
太阴星君的声音适时问起,张清和却按兵不动。
“村正倒是道基了。”
“这倒是让贵人见笑了,纵然宗家遣我玄祖好生管理此处,可一代代通婚下来,灵根渐薄,资质大不如前。
到了老大这里,连灵根都没传下来。”
老村正狠狠刮了眼自家不出息的儿子。
“那也该再来人了。”
“是这样,许是这般,怜姑娘才以为贵人是重新接管这处的本家修士。”
老村正也不问张清和的族系,也不问他到这儿的理由,只是细细解释了先前张三母亲的反常。也许在他看来,张清和本就该对“张怜”有所耳闻。
张鹤却依旧沉浸在自己与江左张家搭边的惊骇之中——神仙对于他而言已经是顶尊贵的人物,至于江左张家……那不过是只存在于传奇话本之中的大势力,在凡俗的眼里,和天上的灵官星君怕是一样的遥不可及。
“老丈就这般笃定我是张家人?”
“怜姑娘的情况……又不相同,她不会认错的。”
张三以渴求的目光看着老村正,却被村正避让过去。
“既然贵人并非为了怜姑娘来,那便也暂且住下吧,我也不知贵人是刻意寻得此处还是无意过来的,不过既然来了,散散心,平平郁结之气也是好的。”
张三嘟囔着嘴,对于村正的含糊很是不满,饶是他已经听得了许多关于村子的秘密,但是还是没有听得最想听到的一个。
张清和随手将他气恼的头摁下来,使得他吃痛,愤愤不平地往嘴里塞了一大块肥油。
“小三儿……气恼什么呢?”
老村长说完这番话,又看着张三这般模样,温和地笑道。对待这个讨喜的孩子,他从不像对待自家老大那般严苛。
“你不是说雪原上见着如意班了嘛?若他们今晚于谷外休整一番,明个清晨你怕是就能听着铎铃声了。”
小孩子的注意力总是极好被转移的,此刻显然重新被提及的如意班的消息大过了一切,使得他重新雀跃起来。
这倒也不赖,很少有人自孩提时就明白自己喜欢什么。
“到时候我便帮你与班主说上一声,让你跟着他们远走。”
张三终于明白村正的底气所在——按照张清和的说法,村正爷可是修士,换而言之便是神仙中人!
他可不知道什么江左张家江右张家,他只知道神仙,就是中天里头的人上人,锦衣玉食且不说,生活更非凡俗可想象。
不过……他犹豫了好些时候……
“村正爷,我且先不走了,官人说我娘的病不是风寒,他虽能治,可我依旧是不放心。
我想着,等我娘的病好了,我再上路去寻他们。”
“哦……也好,也好。”
老村正本想说些什么,但是又想到那句张清和口中所言的——“总要知道”,于是再不插足这几人的事儿了。
“贵人许也是从三儿口中听过如意班了?”
“听他唱了几段儿《稻草歌》,倒也不错。”
“那是自然,这十里八乡,最出名的班子便是他们,最出名的角儿便是那茹云姑与意公子咯!”
张鹤终于能插上句话,缓和情绪之余卖弄了一番见识。
“哦,这么说来,整个蓝田,怕是没几日没听过那《稻草歌》?”
“嗐,也不尽然,他们才堪堪走完一半,也不知这歌传扬到了何处。”
“挺好的。”
张清和听完,放下酒盏,素锦的衣袍间鼓荡着一阵阵涌动的天地灵息,再不隐匿自身的气势,仿佛易欲刻意向着谷外头的人彰显一般,法相的气息一览无余。
这气息绕开村里的凡俗,直直往这方地界的天穹上去——
不多时,一颗仿佛代表着天下攻伐兵戈,汇聚万灵本性中争斗本能的星魁,在谷间升腾,于玄幕之中若隐若现。
凌冽得很,庞重得很。
第三百一十五章:有客自远方来
“停……”
车马在雪地里头缓缓行进着,虽说这杂血妖马的脚程千里亦然不在话下,但是这戏台班子的主人仿佛并不急切,它们不紧不慢,在雪地里烙印下一叠叠深幽的足迹,等到了明朝,又该被大雪再次掩埋住了。
这句言语低沉且威严,然而说话的人年纪却并不大,可单单只这一个字儿,这队车马便在空旷的雪地里头骤然停下。
风雪犹然在纷扬地下着,可这一队车马,自挑夫、杂役、护卫,乃至于那几匹高大的杂血妖马,都忽地静止,目光呆滞无神,乃至于前一刻还保留着即将进行的动作一般。
有的肩挑着荷担要往前走去,有的瞻目四望似乎在警觉着周遭。
仿佛热热闹闹的活人气一瞬间尽去,与这场大雪一齐重归于枯寂与冰冷一般。
若是细细凑上前去看,这些人的眼中都蒙上了一层茅草一般的白色,自七窍处,仿佛有某种根须或者细叶在隐秘地摇曳着,细若汗毛,于远处不可查。
车队的马车共有三架,全是那锦布织就的大红马轿,就在这一片除了落雪声再无其余声响的诡异寂静之中,顶前头的那顶轿子动了,一只肥硕发白的大手掀开幕子,走入这满天风雪之中。
这人看上去显得有福气,五短身材,五官也算白净,约莫五十岁,脸上无时无刻都挂着和善。自衣袍上看,虽只是浅灰的布衣,但用料也已然算是个有福财的,不过这人气质里头又掺了点江湖俗气,很容易让人生了好感。
他环顾了四周再不动弹的下仆们,面儿上的笑意不消,更不觉得奇怪,只是扭着短粗的身躯往中间的轿子里头走。
他缓步勉力登上那车架之上,仿佛一个真正的凡俗一般,又面露讨好地掀开帘子,将里头的人扶将出来。
里头是个抹着脂粉脸,俊美异常的小生,但是并不显得清秀,反倒是在暮色映衬下,显得有些妖。
他的神态仿佛是庙里头的某尊神仙,于是更自有着一股不贴近人性的疏离感,亦或者说是神性。
“大人……”
班主意有所指,显然是感受到了那股子引起动荡的天地灵息,那灵息以谷中的村落为中心,激荡起一股子浑厚深沉的气势来,仿佛布武天下的战仙,直直勾连九天星辰,却又带着一股子虚无缥缈,仿佛在层皮下头,还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绕是它们也无从理解的道蕴。
这妖异俊美的小生跳下车架,仰头看着那颗若隐若现的星辰来,目光闪烁,但是真正的底子里头却是有恃无恐,平静如水的。
“张家村里头有两个修士,倒是意外之喜。”
意公子细细感受着谷里的灵息动荡,在这番灵息涌动之余,那里头还有一个微弱的本源存在,只是相比起来如同萤火,仿佛已经到了风烛残年,稍稍一吹就得熄灭。
“这尊修士看着不弱,不如咱们绕道而行……”
班主舔了舔嘴唇,眼白翻出,染过墨色,眼中渴求与趋利避害的本能同时存在着。
“人家怕是知晓我们并不带好意来,这是敲山震虎,目的就是要我等绕着走。”
意公子嗤笑了一声。
他身上的戏服依旧散散地披着,仿佛多日以来便未曾脱过,他抖落抖落冗长的袖子,一把抓在手里,又往身后背。
整个动作上说不出地熟稔,但是给人的感觉却显得尤为机械,与这戏台班子里头诸人的气质尤其相近。
“倒也奇怪,我等行事十分隐秘。”
“大人缘何清楚他这是震慑?”
“我等前脚刚来,他后脚就将法相给施出来了,不是震慑,便也当震慑处。”
“那我等……”
“且先不知道他是如何知晓我等来意,饶是他再不愿惹麻烦,但是一个知晓我等秘密的人,你能安心让他存于此处吗?
他既然没有知会长安大修,便说明他只知我等有恶意,具体的底细并不清楚,犹然在试探罢了。
到嘴的肥油,又如何能让他溜了,况且有这意外的餐点,那不是更好?”
这公子邪邪地笑,惹得那未下车的另外一人也笑得娇俏,那女子的笑声宛若银铃,带着一股子说不出,道不明的意味,回荡在了这雪地之中。
班主与公子于是又回到了车架之上,依旧往这头开拨而来。
那戏班子里头的人一瞬间便也恍若活了过来,挑担的、牵马的、左右顾望的……
一时间恢复到与常人无异的模样,神色红润有光泽,那口鼻之间的根须又瑟缩回去,在这冬月的寒天里,明明没有升起篝火,脸上却带着有气色的红光。
这些人浩荡地走着,眉宇之间带上了若有若无的渴求与丁点儿的杀气,然而他们却不露更多的异状,宛如凡俗一般,勉力在雪地里头行进。
三座大红马轿摇荡起落着,这一次,还未近前,这些人便已然敲锣打鼓起来,与走到其余庄子时的收敛又不同,这一次,这浩荡的队伍里头带着些猖獗与赤裸的欲望。
……
“不知死活。”
张三正小心翼翼又偷摸着夹起一大块肥瘦得当的焖肉,吃得满嘴肥油之时,却听得自己身侧的男人忽地说了句使他震悚的话来。
我我我……不就多吃了几口肉吗?
张三赶忙捂住自己的头,他实在是有些畏惧张清和的爆栗了。
张清和瞥了眼张三,也不在意他这番反应,而是转头盯向自己身侧早已飞出玄囊,施了隐匿法的太阴。
“小公子的威慑看样子并不够效用啊,也对,人家又怎么会怕区区法相呢?”
太阴的言语中调笑的意味很重,不过立马也严肃起来。
“你想要理清张家秘密之后再处理这事看来是没法了,就算你匿住自己道胎的气息,但是这些东西对于你天然便有一种灵感般的直觉,与其说是吸引,不若说是命运的牵扯。”
“倒也就罢了。”
张清和举盏饮下一口浊酒,纳入一口显得油星寡淡的菜肴,面色如常,暗地里却依旧在回着太阴。
第三百一十六章:虽远必诛
况且,这本也是他的目的之一。
绕道便也就罢了,若是不绕,那干脆便碰上一碰,不勾引一番,省得等到明天清晨扰了他的好梦。
眼下他实在是有些疲惫于摆弄什么筹谋算计,明摆着告诉人家自己在这,若是遇上有胆的,上来便是一顿刀兵了事了。
“你不怕人家比你强?”
“他们若是真能折腾,后台真是硬,径直便像太阳那般直接强势屠了蓝田,不良人与长安塾还能有什么二话?”
“不,这是你后头才考虑到的。”
太阴星君仿佛一眼便看出张清和心中所想。
“你只是想杀人。”
太阴星君见着张清和感受到那队戏台班依旧径直往这头来之后,原本落寞低沉的眼里迸发出的杀意,言辞之中也有些激动起来。
“星君说笑,那哪是人。”
张清和并不否认。
“我就知道,你们这种聪明人,就算心底里埋了顶失望的事儿,但是性子里的本能还是会促使自己找办法逃出来。
然而你选的却是个笨办法。”
“星君难得在杀人上头教育我。”
“你要是为了张三杀,为了这一村子人杀,为了自己杀,乃至于为了我杀,我别无二话。
可小公子,你为了什么啊?”
沉默良久,张清和似乎是细细思虑了一番,才慢慢作答。
“我不去,他们会死。”
“这只是结果。”
张清和再没有理会太阴的言语,他手又是一翻,将锁着太阴星君的玉简摄入自己的手中,又随手扔到了玄囊里头。
那方玉简便也传来一声气闷地娇哼,再不作过多地言语。
老村正与张鹤只见着张清和在沉默里头又饮了几口浊酒,于是试探道——
“贵人在想旧事?这酒虽酸涩寡淡,登不得大雅之堂,可贪杯亦然是会醉的。”
然而说完又是一愣,自己却是忘了,这人是张怜认出来的宗家嫡系,也并非自幼就被赶到这张家村里头,想来是有修为在身的。
“无妨,承蒙几位照顾。”
张清和施然起身见礼。
“客这是……”张鹤不知叫什么才好,于是也不依照着先前叫后生了。
“贵人可吃好了?”老丈也问询道。
“饭饱酒足,先且随意走走。”
张清和勉强展颜一笑,整了整素锦,只身踏入门外的苍茫之中。
门外并无明月,只有风雪,还有天穹之上远远的一颗闪烁的中天星魁,垂下杀意的冷光,与霜雪一齐,直直淋在张清和的身上,把他的身影淋得有些无措。
“诶……客,已是将夜了……”
张鹤刚要追出去,却被老村正一把拉住。
“三儿,你去瞧瞧,咱村子也并不算小,风雪渐大,客虽有神魂,怕不是也会迷了归途。”
老村长只觉得张清和对修行有所涉及的,然而却并不清楚他是何境界的修士,然而他在渭水里头狼狈浮沉而至,想来修为尚浅。
“不过今个这星星,可当真是怪异……”
他缓缓步出房门仰头看,原本若隐若现的那颗星辰,现如今已然显著无比,仿佛要取代太阴玉兔,将半边村子照亮。
张三也未等他说,自然也就跟了出去——此刻他对于张清和的兴趣愈发浓厚,在他眼里,这人不仅仅是神仙,更是知晓自己娘亲秘密的人。
不过毕竟是个孩子,他气喘吁吁地追着,张清和在前面缓步地走,然而好似无论他如何加快速度,却无法追上缓步行走的张清和,反而是愈发地远了,张清和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与雪景化为一片,自群丘间失去了踪影。
他看着张清和消失的方向,似是出村的山谷口,于是咬咬牙,紧了紧臃肿的旧袄,也迈着步子追去……
“有个小尾巴。”
太阴星君自知张清和今晚这事无论是何出发点都无可避免,于是将心绪梳理,缓缓说道。
她自觉跟在张清和身边后,脾气好了许多,若是数百年前,她稍稍被勾了怒意,径直就缺月刀警告了。
“无妨,没等他到,我就该解决了。”
“这么自信?”
“这群人不麻烦,这群人带来的后果,才是麻烦事。”
张清和停了下来,也就这片刻的功夫,他已然到了山谷口。
这谷口并不敞阔,他先前进村的时候便有所注意,远远看去,仿佛环丘之间开了一个豁口,眼下也是挂上了层层的白霜。
他素手一提,镔铁剑倒持在了手中,又随意背于身后,仿佛酝酿着什么。左手往脸上轻轻一扣,一身麒麟纹补服便于这一片素白的雪中热烈地燃了起来,显得格外扎眼,身姿高大起来,假面间的眉眼怒意张扬,只是透过假面望去,那假神仙的眼底却毫无波澜,倒是写着深深的迷惘。
也正在这时,有锣鼓声近了,有唢呐声近了,这敲锣打鼓的热闹声响掺杂着怪诞扭捏的恶意,刺耳的声响间好似隐匿着微不可查的呓语与哀嚎,听着像戏台班子的伴奏,却有股子白事的哀悼意味。
“也不知是给谁送终。”
张清和疲惫地笑了笑,听出锣鼓之间渐大的车轱辘声,还有个矫揉造作的声音在尖声细气地唱着——
“我指稻草回青芽儿,我指亡人他睁眼。指这天地无飞雪,指那南边少刀兵。能使天地改颜色,能赠福寿引财源。今个种下青青禾,明日忙收在此间。
我掌天上的好福源,也管地上的名利场。也莫要焚香供奉,也莫要高声张扬,世上稻草有千千万,都在等我长生方……”
这戏词里头自带着一股子莫名的力量,仿佛要在人心之中发芽生根,而后长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邪魔之物来,且不说人,连带着山间的草木,听着这曲子,仿佛也有些蠢蠢欲动。
然而张清和听得有些困倦,那中天天穹之上要盖过皓月的星辰便缓缓降临下来,于他身后显化而出,一股子刀兵气与带着些赤色的神异之象搅和得仿若冠冕,环在那武德星周遭,使这法相恍若星中魁首。
“倒也巧,平生最好杀神仙,能活一天杀一天。若能活到永劫日……罢了,活不到,先杀曲里的小神仙罢……”
第三百一十七章:武德大老爷
“这夜里也忒冷了,那官人究竟要往哪里去。”
绕是张清和也没有料到,或者即便是料到了也并不会在意,张三对村子里头的每一处都再不能熟悉,于是抄着一条小径上了皋丘,小小的步子迅疾地很,往谷口寻张清和而去。
“不愧是神仙中人,就算没有飞到天上去……这脚力怕也是跟插了翅膀差不离了。”
夜深雪厚,饶是村正爷也没能想到张清和会跑如此之远,只当他是真要在村子之中四处走走。张三勉力半攀着山石,在小路上追寻着,天色已黑,要是再寻不回张清和,他自己怕是陷在这黑夜里头,有失足的风险,他终究同在渭水边一般,求生欲大过于好奇心,打算咬牙折返——纵然他有再多东西要问,可张清和总归是会回来的。
然而恰恰是在此刻,将要到了那处山间的豁缺之处,只是站在山石之间犹然未曾下来,却有光华突然亮起,将谷口照得犹如白昼一般。
那光芒并非如金乌一般炽烈,并非如玉兔一般阴寒,而是纯粹的星辰的光华,带着使得这小娃娃无从理解的玄奇气韵,径直将他压到了地上。
张三自山崖间勉力攀爬俯身望去,自上而下,却见着平生有些难以理解,或者说从未曾得见的一幕——
“这……这是?!”
雪地之中站着个身形高大,扣着赤纹假面的虬髯神仙,麒麟补服飘摇之间宛若戏本里头的武状元,冠帽的束带也随风扬着,宛若素净之中的一抹血色。
有星辰,有中天之上分量顶重的那颗星辰魁首,自天穹之上缓缓落下,化作他身后的异象神通,恰恰如同民间故事一般,背持着一柄拙朴无华,通体玄幽的镔铁长剑。
星辰叩首,万兵来拜,那高大的身影仿佛化身了人间一切斗争的源头。
张三熟读张鹤教他的各类戏本,自然能熟稔念叨出这人物的出处。
“脚踩勾月踏云靴,头承赤焰紫珠冠。绯缎麒麟能僭上,九龙何必在金銮?
那位既是刀兵的主儿,便揉了风月打寿棺。今个杀白虎,明儿烹青鸾。
有天上的魍魉转轮盘,地上的魔怪要出山,偏生他一把镔铁剑哪,搅得血光寒……”
人对于神灵总是敬畏的,张三颤颤巍巍地瞧着雪地里头似乎在静待着什么的神仙,用惊恐的言语说道——
“这是武德大老爷,庙里头的武德大老爷啊……”
凡俗对于“神仙”与“神仙中人”的界限总是有些模糊的,张三此刻只觉得这神仙从星辰天上下来,便说明张家村前头今个晚上是要起刀兵了。毕竟那位的镔铁剑明摆着取了出来,就要剑指前头。
况且无论那星辰之光如何照耀,都无法照透前头的幽暗深沉。
能让“神仙”如此对待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张三自幼聪慧,不由得想起戏词里头“地上的魔怪”来。
“等等……有声响。”
张三忽而听着浅浅的低唱与热闹的锣鼓声来,那敲锣打鼓的混乱声响仿佛要直直撕裂他的额头,往里头悍然钻进去一般。
至于那唱词……他不能再熟悉,却由那人念叨之间,能勾动他体内某种本就存在的种子,要于他身上生根、发芽,随后滋长出来,取代他的全身经络,伸出恣意扭动的稻草根须来。
然而也正是在此刻,在张清和先前赏过爆栗的额头红印之间,一枚道文浮现出来,夹带着锁天链,直直往张三泥丸宫里头钻,几乎就是瞬息,便锁住了张三神魂之中的“稻草”种子。
而正当这小童儿陷入震悚之中无从自拔时,那雪地之中原本无动作的“武德星君”,却有了动作……
“来了,不过那娃娃也在周遭。”
太阴自玉简之中淡淡言语着,在她看来,这是张清和完全能自己处理的事儿,自己没有插手的必要。
“我省得。”
张清和将剑横在身前,听着车轱辘与这一片嘈杂混作的一团乱麻,眉头凝得更深了。
“他没事。”
待得那星辰也照不透的幽暗之中出现三顶大红的马轿,在颠簸之中上下飘摇这,张清和这才以审视的目光看向这对人马来。
“老朽……”
班主早已在了前头,易欲出言试探一句,然而还未曾过多言语。
张清和的剑便早已递了上来,带着凝练到极致的死亡与杀意,翻飞之间,不止是剑身,连同自己的躯壳都化作一道道与天地之中罗织纵横的剑气。
这剑气间又加持着那颗星中魁首的逼仄,隐隐约约散发出金铁交鸣之声,剑既然已递出,便有着有去无还的势头。
“天滑用的总算是熟稔了。”
太阴星君不住地品评道,而还未等她话音落下,“武德星君”的剑已然要直取那班主的咽喉。
饶是它们混迹中天如此之久,也从未见过如此不讲道理的人,开头便是杀意盎然的狠劲儿,不由分说便径直动手……就连太阴星君都有些怀疑,这小子究竟是师承李少白,还是师承她太阴。
斗战一举一动之间,学的都是她的章法。
武德星魁法相跟随于张清和的身后,仿佛增益着他的斗战法,将原本初入法相的灵元打出法相巅峰的威能来。
那剑是死气盎然,那神通照的谷口如昼夜,铜锣唢呐也被惊得有些纷乱,班主咽喉松动之间,就要被一剑刺穿作了劫灰。
然而此刻,却有一道披着戏服的身影自大轿中飞身而出,那绿袍小生身后浮现出一尊高大的仙神法相,这法相是个慈和的老人,手持一对玉珠子,细细摩挲搬弄之间,仿佛代表着人世间亨通的财运,流转的福源。
这人一招袖摆,一道荧绿的屏障便架在仅只有归元修为的班主之前,抵挡住张清和的剑光来。
剑光直直横击于这灵光屏障之上,斩出细密的裂纹,惹得那小生原本有恃无恐的倨傲面色变了变,一声闷哼随之儿出,携着班主后退了数步。
他于是盯着张清和,面色渴求地舔了舔嘴唇,面上厚重的脂粉被星辰辉光映得犹如鬼魅。
“这种地界,没成想会有你这样的人物。”
第三百一十八章:战绿袍儿
那一头,张清和一击不中,便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赤色的灵元绕在身周,麒麟锦绣显得尤其凶戾。
“福禄星君一系的仙品法相……”
法相四品,一品一重天,中天里头麒麟榜上的天骄都不见得能有的东西,却在这犄角嘎达见着了,足可见着天上的东西是有多么眷顾这些鬼玩意,它们是带着主子的“善意”下来的,得到的法相自然也就是好东西。
自然,眼下还是对方更为诧异。
待得张清和落地,那绿袍小生见着这怒目圆睁的神仙假面,以及这一身衣袍时,猛然瞳孔便是一缩。
“好见……”
“见识”二字还没说圆融,张清和的身影便陡然不见踪影。
快,极致的快,快过法相,乃至于快至了中三境,单以速度论,已然达至惟一境。绕是以这绿袍小生归藏五大神藏已然破了三宫的修为,也有些骇然。
自然,他不存在恐惧这一说,然而趋利避害的本能却使得他下意识侧身一步。
天地间仿佛有星辰汇聚,闪烁起莹莹的星光,宛若一方星云。与混沌之间交织,丝丝缕缕的灵元自武德星魁法相间抽生而出,与张清和的剑气搅和在一起。
仿佛天地之间有星辰之光自穹顶淋下,一处处皆然都是,使得人避无可避。
意公子细细看去,那可并非是什么星辰,而是一道道极其纯粹的剑意交织在一起,若是寻常下三境修士稍稍刮擦,都得深受重伤,而后被无穷尽的剑意给埋了。
这俨然是星宿修神小法,布星罗!
已经有太阴星君的三分神韵……
玉简里头一直注意着张清和动向的太阴面儿显得有些古怪——她倒是知晓张清和身为道胎,学东西尤其之快,但是没成想,这斗战里头反倒是她自己的东西占了大头。
但是……她细细品着张清和护道法之中透出的那凌厉的剑意,颇为忧心地叹了口气。
这星罗始一布下,无数细密繁复的剑光便直击这队戏台班子而下,再不类同与先前那般直取班主性命,而是要将这里头已经失了神智,木然如傀儡的杂役、护卫、挑夫们一齐斩作一地劫灰。
意公子自然是无暇自顾,纵然他入得归藏,开了三宫的修为,也抵挡不住如此繁复的剑道神意,护不住这队人马来。
一道道剑光直击而下,将妖马绞杀,穿透了敲锣打鼓的乐伶的天灵盖、泥丸宫,乃至于肉身躯壳。
这数十人的鲜血顿时自创口之中涌动而出,然而他们似是感受不到痛楚一般,除却骨头关节处被击碎的,泥丸宫被径直斩得塌陷的,依旧机械地重复着自己的动作。
又有如同草木根须一般的枝杈与稻草自创口处急不可耐地伸出——这枝杈与稻草上有着树皮般的皲裂,与寻常的植物无二,然而却是软糯的,渴切地争食着一地的鲜血,发出渗人的“咕噜”声。
但是这一队戏班子既然已成了这样,眼看这唱戏倒是没法儿在十里八乡唱下去了。
原本这倒也罢了,这小生既然决定了硬碰硬,便做好了折损的准备。他们只需要随意折返几处村子,不着痕迹拎出几株“稻草”来倒也问题不大——
大雪之下,哪户人家不会折损些人呢?长安那头怕也是短时间难以发现的。
然而张清和的剑却有着一直隐秘的力量一般,连它都本能地产生了畏惧。
之间那高达粗犷的麒麟武官随手划开一株“稻草”的空壳,里头宛如活物的稻草湿糯地混着泥血,不自觉地涌动,而后便无力地化作了雪地里头的一滩劫灰,在素白的天地之间无比显眼。
那意公子见着此景,也再不护持这班主了,他眼里染上无神的墨色,口鼻之间有稻草般的活根须在涌动扭曲,又已难以形容的角度扭动开来头颅。
“瞧你干的好事!!!”
他吼出的言语最后已然变成了不可理解的诡异道音,肉身的异化趋势也显著无比——倒不如说,这些玩意跟神魂怪物本就是有差异的,低级得很——人家是神魂里种怪物,不着痕迹,这是肉身里种怪物,只是藏的很身罢了。
小场面罢了,张清和只觉得这些怪物活到头了吼上几句已经是常态——只是这绿袍白面小生的嘶吼声他却有些没有听懂,那声音除了恼怒之外,分明还带着恐惧。
并非是恐惧他,而是恐惧着什么别的东西。
层层叠叠的草木搅动而出,将他的绿袍揉碎,搅得血肉外翻,将他的身体裹得也如同树皮一般,随着呼吸缓慢地涌胀收缩着。
他身后的那尊老仙法相愈发真实,细节处也清晰可辨,一身仙灵气,显得无比祥和,与他那狰狞的面目形成鲜明的对比。
“挺唬人。”
张清和一剑虚抬,那剑尖之上便犹如日月显化,相互制衡,昭然之态尽显。仿佛能解一切力,能化一切神通。
中天化力第一法……这还是自那触手女娃手里女票来的。
绿袍意公子一声怒吼,身后老仙凭空高出十丈有余,惹得谷内的人都得以瞧见,仿佛有一尊神仙虚影显化于虚空之中,由是顶礼膜拜。
那仙神法相眉心骤然开一道竖眼,仿佛有无穷无尽的人欲神光自其中倾倒而出,凡有灵之物,无不受其制衡,修为受打落,剑意受消磨……
这是归藏境开发五大神藏而自生的神通的厉害,便也是区分下三境与中三境的分水岭。
张清和见着这唬人的姿态,并不显得动容,反倒是催动剑间日月,与那人欲神光相抗——若是扛不住归藏神通,也妄称中天化力第一法了。
日月与神光相牵引,他由是抚剑蓄势,又有一道决然之剑忽地斩出,仿佛要碎虚空,靖风雪,直直拦腰向那肉身已经异化严重的绿袍小生斩去。
“唉……”
太阴星君一声叹息,看着张清和的这一番斗战,眼底并不平静,反倒是写满了忧切。
她见着那剑光无可抵挡地斩上了绿袍儿的肉身,也不作声响,悄然穿透而入,仿佛与切了块豆腐无异……
第三百一十九章:山间雪,轿中人
“剑……”
绿袍意公子目光骇然地盯着这剑,他……亦或者说它从未曾见过这样的剑。仿佛前不见古人,后也无来者,一剑落下,纯粹由意念而发,分明是在有时空恒宇这一概念的凡俗地界,却跨越了时间,横跨了空间。
这剑并非是快……而是这剑的位格与天上仙无异。易欲斩道,便须得与道齐平。
自然……张清和这一剑别说是对着仙神,就算是对着大修挥出来,也无异于隔靴搔痒罢了。
然而对付一尊归藏,却依然是够了。
原本释放布星罗之时悬入高天的武德星魁法相又沉沉落在这素锦少年的身后,风雪鼓荡于袖袍之间,他盯着前头的绿袍儿不放,目光中却有些看轻
——倒是不知何时何刻,他逐渐连中三境的修士都并不放在眼里了。
这并非是好事,但是张清和眼下却没有那个闲情逸致来调整。
一道细碎的裂纹自那眼中沾染墨色的少年郎腰间起始,几乎是片刻便蔓延开来,那交织在一起的稻草与枝杈被拦腰截断,本易欲生长回去,然而下一瞬间却自皲裂间抖落层层劫灰,如细沙般消磨殆尽。
绿袍儿眼神之中倒是也并不错愕,他只是谨慎地往身下看,易欲与张清和拉上一些举例,然而始一牵动灵元,肉身、神魂、邪物所在便齐齐发生了垮塌。
原本那仿佛临世仙神一般的福财老仙法相,也仿佛于猝不及防间生出一道细密的斩痕,而后斜斜倒下,虽说并无实体,在将近地面之时便化作灵元消散,却也惹得天地灵息一片动荡,谷间原本向下纷扬的飞雪又随着这灵息往天上扬去。
“好剑意,好剑器……”
过程无意义,结果业已有了定夺。
绿袍意公子无论如何都不会知晓,这剑如此神异,他还未曾施放保底的秘法与其余二宫的神通,便定了败局,分了生死。
最为致命的还不是那剑意,而是那剑器,仿佛对它有着天然的压制,在斩透躯壳的一瞬间,就已经将它的本源搅和得混乱——
仿佛那里头有着不可知的,更为可怖的大道神韵,将它这从来只能扭曲别人的主儿的本源生生搅动,而后吸得萎靡,直至归于灵界的空寂与虚无之中。
张清和身后星辰将身前几许照得透亮,也不愿回这定然是死物的破落玩意儿,然而下一刻,他的目光却惊诧起来。
那异化的肉身,稻草一般裹住躯干的外壳倒是被一剑斩作劫灰,躯壳之上也明明白白一道红痕,只待得这绿袍小生缓缓倒下去,便怕是要断作两截,而后化作不计数的劫灰。
可眼下却是有鲜血喷涌而出,将这脂粉公子的身前化作一方赤色,他渐渐跪到了地上,肉身的生机终于是断了。
正常人?!
张清和面色有便,凭着天子望气加持灵视看去,那残余的法相自然是邪魔虚影无异,这脂粉公子更也是被那寄生的稻草邪物肯得只余一具空壳,根须滋长又被张清和斩灭之后,这小生的肉身千疮百孔,无一不是被鲜血挤占。
按理来说,如此严重的肉身异化,本该连带着肉身一齐被镔铁剑斩作劫灰才是……缘何……
可张清和看着弥散而出的鲜血,却没有先行上前检查,而是往后退了几步,仔细盯着后头一直不曾有动静的大红轿子——
如意班里头的主角,可不是这只走了个过场的神仙龙套。
“你一个姑娘家家的,一个人撑起来偌大的如意班,可真心是不容易。”
张清和故作环视地看着这一地的劫灰,顺手一剑斩灭那见着这剑便本能瑟缩的班主,且与那轿子之中的人对质。
“毕竟这么多汉子,都得你来亲力亲为。”
自然,讥讽的意味很足,毕竟这戏班子里头,就没有活人。
“如意班?!”
山崖之上受道文护持的张三听着武德星君的这声高喝,面露惊恐地看着下头那一堆怪物的残灰。
“如意班是怪物?!如意班竟然是怪物!”
他于是有些后怕地颤抖起来,毕竟只是个孩子,心里头早早就被恐惧占满,要不是好似周遭有股子莫名的东西压着他,他早已跑得没边。
而眼下,自然是眼泪鼻涕一大把。
“呵呵呵呵呵呵……公子是过来讨债的?”
最后头的那顶大红轿子终于打开,在这等尘泥和着血灰的境地里头,那人倒是如同在戏台上一般走得优雅。
这是个姑娘家,身子娇柔,涂的也也是重脂粉,娥眉花鬓,面容婉约,张三认得她,或者说听过她,她便是在如意班里头唱着旦角的茹姑娘,也不知多少老爷纨绔为她疯魔。
她一颦一笑间仿佛这冬雪都失了颜色,有股子说不出的媚意。这一身单薄的靛蓝衣裳上綴着些珠子,倒也算得上一身讲究的戏服。
自她走出来,纵容没有了乐队,天地之间便好似又响起那敲锣打鼓的躁动声,内蕴着惹人烦心与混乱的怪异吸引力,仿佛要将人吸引到不可知的戏曲里头去。
“嗯?”
张清和只是轻哼了一声,也没有将疑惑摆到面儿上。
茹姑娘看了眼地上跪着的公子尸身,颇为“怜惜”地凑上前去,俯身抹上一指鲜血,小心地啜饮,但是似乎是感受到里头早已经没了余味儿,面色又转为冷漠。
“动他的时候便料到尔等这些虫儿会来,却没成想来得如此早,坏了我的事。”
她说得平静,却不是属于人类的言辞,仿若戏腔又好似存于天外,张清和能直观感受到她的那言辞之中得愤怒。
恍惚间仿佛凶兽戾啸,足够使得凑得近些的凡俗七窍流血,神魂混沌。
“命星。”
张清和以天子望气与灵视稍稍测了一番这怪物的位格,感受到了与他第一次请神前那番力量无二的强大。
他紧了紧镔铁剑,目光沉沉,架在了胸前——
在这处岁月的枝杈间,他不到万不得已,必不能请神,若是暴露了太素的气息,这条河流马上便会被随之而至的中天上帝掀翻。
他沉沉呼出浊气,在谷间吐了一口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