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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姬长乐     不可名状的道尊txt下载     不可名状的道尊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九十二章:太……素?

    他的算盘打的正是这个契机,分润了太阳星君“天光”与“炽烈”权柄的巡日灵官,无疑是满天仙神里遮蔽视线最好的工具!

    中天上帝终于也因为巡日灵官暂时到达了无法感知探究下界发生之事状态。

    那重天之上的无量光中,散播着无边际带着情感的天道,作用于中天,则是冥冥之中的天灾人祸。

    这是“帝”在发怒。

    而一直扣着假面的白衣神仙先是径直将握持着已然有些恐惧与颤抖,仿佛并不是静态,分明已经复归原状,但似乎还在扭捏蠕动着根须的兼毫往眉心泥丸宫里头捅,意欲改写着什么。

    那兼毫撕开假面,掀开里头的皮肉,径直染得天宫文昌的白面鲜血淋漓,眉心出还传来“咕隆”般渗人的,捣鼓搅弄的声音。

    也不知道是改写……还是有人拿着吸管要将文昌星君神魂径直当豆花给爽快啜饮了。

    张清和直接看傻了……这,有必要吗?

    他天子望气自主运转之间倒是偶然捕捉到了某种岁月的厚重感,仿佛文昌并非单纯在改写着自己的神魂。

    张清和刚看得懵懂,又见着那兼毫猛然抽出,于虚空之中自主翻飞了一番,重新嵌回了他自己的腰间

    ——伤痕骤然愈合,面具亦然,一丝一毫的裂纹都不曾留下,就是那于空无之中散着浓浓威压的大修灵血,昭示着方才文昌究竟做了什么举措。

    扣着面具看不出什么……但是文昌的气息却没有丝毫不稳。

    “你……干什么……”

    张清和指掌颤抖着取出万应书——自从他发现铁令等物能够一定程度上护持神魂抵御侵蚀,他便隐匿模样气息随时带着了。

    “给你添个锚点,怕你迷路……”

    天道自高天中传递而来的剧烈波动犹然继续着,但是祂绝不会是一个过程,文昌能做的实在有限,他必须抓紧。

    然而接下来文昌的言语,却使得张清和原本觉得已然足够惊骇,脑子里需要些时日才能适应的想法与观念再次有些崩碎……

    只见文昌恭敬执起了一道弟子恭奉师长的礼节,礼毕之后,又执起一道晚辈恭奉长者的礼节,礼毕后又再执祭祀天尊的手印,一套下来,显得无比恭敬虔诚,也不知往何处拜。

    白衣依旧不染尘埃,亦然不受这枯寂的空无染墨,那面具上即便有血,却显得愈发平静,仿佛他已经做了很多次,仿佛愈是这样的时候,他便愈是不慌忙。

    他于是默诵那祭词了——

    “天地开张,立地焚香。因怜世人,有神天降。难观其形,难言其妙。身出无始,道传三教。群仙列次,诸天诵名。其名太素,上坐玄清……

    能荡群魔,能应万方。魑魅魍魉,无不遁降。若闻此敕,请附吾身。清却邪秽,扶正阴阳!”

    就在请神术施展开来的一瞬间——

    大源,比高天更高的大源之上,有某种存在,应和着文昌星君的祈望,降临了!

    那位比伟大更伟大者再一次显露出祂的垂怜,星辰于脚下铺路,诸仙列次,重天之中无尽的仙家胜景显露,仿佛要清平这一处的高天。

    张清和对这异象熟悉得很,虽只是投影,但是已然使得他压力愈发地小了……

    他细细感受着那接天而去的灵光纽带,并不与他一样,明明白白地接驳在了文昌星君身上,而是不知其缘起,看不清来由,不知是谁将这方本源牵引而下。

    于文昌身间,也有一根纽带隐匿着,仿佛不知其源头,被深藏于中天的某一年月,某一处。

    “不……不只如此……”

    张清和感受着文昌星君气息的变更,文昌本来强大但能够琢磨得清的气韵忽然有了一股子深邃神秘,使人看不通透的特点。

    这种改变更易十分之大,就仿佛……就仿佛由郭思成变作了东天一般,十分类同。

    与文昌星君气质的骤然改变伴生的,是仿佛纠缠于天地之间的万般天道蜂蛹而来,仿佛那人只是静静矗立在此,便化作了日月星辰、诸天宙宇的中心。

    仿佛是想要隐匿自身,又仿佛是厌烦于这些恼人的琐碎事物,“文昌星君”轻挥大袖,将这些大道挥散而去,仿佛它们连来过的那段“岁月”都被顺手抚平。

    “文昌的请神,和我的……很不一样……”

    张清和喃喃自语——文昌星君请下来的并非是能够增益自身实力的庞大本源与开解天地大道的诸般能力,而是……

    “而是某种精神与意志,太素的“灵”降临到了他的躯壳之中……”

    张清和目光骤然有些警惕起来,他并不相信自己将天上那位取名作“太素”是一个巧合,特别是在中天之中,一啄一饮皆为定数。

    “张清和见过太素……上尊……”

    “文昌星君”听到这话不置可否,他毫不避讳地环顾四周,乃至于不带一丝恐惧、甚至于饶有兴致地直直往两重天之上看去——

    张清和知晓他不止能见着,还能清楚地看着是什么情况。

    见到郭思成那般模样,仿佛成了仙神滋生的土壤,又内视了一番文昌自身的情况,“太素”慨然一叹。

    “又把自己个弄成这副鬼样子……”

    张清和恭顺地站着,有些不知所措——他可借着这位的马甲反复横跳了好些日子,虽然知道必然是有因果联系的默许,但是还是好生让人尴尬。

    但是还没等他作何反应,仿佛跨越无尽岁月与时空,又仿佛只过去了一瞬间,“文昌星君”骤然站在了他身前不到三寸的位置……

    巡日灵官与中天上帝的差距犹如天壤,祂所绽放的光华也不过凝滞住中天上帝,提供一个极细微的契机罢了——

    然而自文昌请神起,这个状态便于概念上仿佛被怪异地延长了。

    这是一尊与仙神类同,能于概念与大道上落笔锋的存在……不,鉴于这位只是某种意志的部分,又联系到太素的神秘与不可知……

    祂的来头愈发使人发怵。

    “文昌星君”嘿然一笑,也不动作,一言出而万道随——

    “走你!”

第二百九十三章:上苍之上

    “走你!”

    随着“文昌星君”言语一出,似乎连重重高天之上的某处都产生了异动,不止天外空无之中先前被他随手遣散的道则骤然涌出,恍若概念的洪流——

    虽无法形容其形貌,但是却足以在神魂上领略其壮阔。

    星辰天与灵官天的某处也在共鸣,仿佛无尽天意所凝就的权柄自仙神们手中被偷窃而下,又因为那映照于重天的无量天光而无从看得通透,自天道的大源处传来恼怒屈辱以及种种无法理解的情绪。

    天意与大道仿佛因“文昌星君”一言而开解,恣意地凝聚做一股子莫名的伟力,随之纠缠入张清和与比高天更高处的太素所在之间。

    张清和接驳于那处的灵光纽带大放光华,逐渐不能称之为“纽带”,而化作锁链,化作阶梯,化作易欲接续断路的天柱!

    无尽的灵光将张清和的肉身躯壳吞没,消解着他的肉身与身周之物,使之与神魂同在,与道则相纠缠,气息上更近乎于大道来……

    同时……也更易于被灵光纽带送上不可知的高天。

    天地仿佛诵唱起祭祀某位伟大者的赞歌与礼乐,并不夹带任何主观的意志,但是张清和偏生能自其中听出欣悦来。

    又有莫名的规则与大道在应和着,仿佛这“天梯”,才是中天大界最所钟情者,这方已经畸变得不成样子的大界,在废力喘息之余,不留余力地赠与着源自太素的这架天梯,最为敬慕的赞颂与礼遇。

    张清和的性灵借着这天梯在往上升格,自天外,自灵官天,自星辰天……

    所见莫不是难以理解的一片模糊——只是其中仿佛有令人震颤发抖在庞然大物在扭动,躯壳,灭损着星河,又有抽象的形状带着无法形象的意图与情绪凑近开来,被“天梯消湮”于无形。

    天地是静默的,眼前是模糊的——他既不能放声,亦然不能观透,这是“太素”的灵光在保护着他。

    所流露的气息一旦被这重天所记录,亦或是在此件留下了痕迹,便算是与仙神有了直接的关联,几乎是在一瞬间,便会被庞杂的大道所辖制,能保有意识进行正常的异化已经是奇迹,更多的可能是与空无一起被碾作齑粉。

    而张清和始一开始受高天之上的那位存在所“接引”,原本天都之中受巡日灵官。无量天光纠缠所蒙蔽的中天上帝骤然反应过来,无比宏大于庞杂的主观意志立马向着这个方向瞩目——

    无穷无尽的眼珠里演化出扭曲复杂的情感,比怨憎更深沉,更丰富,仿若扭作一团的污秽恶意,但是偏偏这恶意又神圣堂皇,带着不可计的帝道威压。

    张清和感觉天梯在扭曲,在纠缠,在被无数时空间碾压着,受不可分辨的规则禁锢着——但是有如高位格者之于下位格者,始终都未曾被影响到它的本质。

    张清和往上苍之上行进的这个趋势已然成了不可逆的大势……

    那里,是三尊都无从影响的地域,毕竟身在那里的那位之于祂,就如同中天大界的凡俗之于修士。

    张清和再一次经过太素灵光的层层过滤,体会到了那般直观的情感——是恼怒,是憎恨,是失去吃食踪迹的怨毒。

    然而仙神们却并非人类,祂们所拥有的神智比中天里头的修士不知高远了多少倍,张清和也只是单只用“情感”这种贫瘠的概念来强行揣测中天上帝意志之中的复杂特性罢了……

    随着灵光纽带,亦或者说是天梯跨越诸天与岁月而来,即便被中天所扭曲揉捏,但是终究将张清和跨越三重天域,送入比高天更为不可知之处。

    张清和感受到自己似乎不是往上界行进,倒不若说是往世界更深处走。穿越了显著的三层壁障,一层比一层模糊,一层比一层凝滞……

    等越过了灵官天与星君天,行进到了天都之处,他的感知之中已然是一片空寂,甚至连思考与动作都再不能进行。

    然而绕是如此,他还是自意识的深处涌上无边际的恐惧来,即便身处神秘的“太素”灵光之中,即使肉身与神魂依然纠缠化作性灵,也无法抑制自己易欲拜伏的颤抖……

    那已经不是……仙神……

    那就是……天道本身!

    天梯再上,仿若到了这一重愈发小心起来。

    死寂,感知的死寂,意识的死寂,本能的死寂……

    终于,天梯将他的主观全然屏蔽,使他无从观想外头的一切,甚至连自己身处天都的一丝联系都无法自思维上构建起来。

    在无岁月无时空,仿佛包纳万物,又仿佛生灵消长,宙宇揉杂为一的中天最高处,张清和仿佛沉寂了万年,又仿佛只经历了那么一瞬!

    天梯再上!

    他感受到一股滞涩的壁障被打破,然而这次再没有了污秽与侵染感,如鱼跃此时海,如花开彼岸天!

    他来到了比高天更高,比天都更深处,来到了仿佛万物的元始,天地的初生之地。

    他早已没有了五感,也消弭了肉身,只有主观意志毫无保留地留存于这方境地,故而全然无从理解自己身处之处的形貌——

    或许这方地界压根就没有形貌可言,感知之中虽有光斑纵横,有大道仿佛在流动,仙气飘摇,但是一切的一切不过由张清和的心灵而发生的遐想。

    他所想如何,所见便如何,这是“太素”的眷顾,这种眷顾是柔和且不掺杂欲望的,使得他不至于被所不理解的东西所扰,被庞杂的知识所弑。

    张清和老家里话本传奇中“神仙下凡”的戏码,无不是带着这种温柔的眷顾——这使得张清和感觉一阵的亲切。

    “既然如此……

    我在这方天地里头……”

    他福至心灵,内心之中臆想出自己的身貌,于是一具少年的躯壳便演化而出。

    他赤足轻点,一身素锦白袍便披身而上,裹在这俊秀少年的身上,长发披散,他又自虚空之中捻出一根凭空生成的玉簪束上,又将腰带束身,手再一招,玄囊便又拿到手中。

第二百九十四章:度人经

    他稍稍作了清点,里头重要的东西没有少——那些宝药早就在遭逢守庸子的时候异化啃噬,互相侵染血肉,变得渣都不剩儿,还是他随手清理的腥臭残渣。

    剩下的便是武德星君的铁令与趁势收回去的假面,还有藏着太阴的玉简。

    看到那方已经皲裂破损得有些严重,只能泛着灵光自我缓慢修补的玉简后,他心中莫名一定——左右都是流浪,他早已背井离乡了,但是好歹还捎上了个伴。

    “咦……这文墨……”

    张清和看到那文墨,上头随性写意地书着“小赤天”三字,道蕴依旧,发出一声轻咦,拧起眉头来。

    他记得这东西,文昌在他身边用这玩意住了不小的时日,而现如今文昌星君依旧选择把这东西留给自己,必然不是留个纪念那么简单……

    待得计较完这些琐事,他细细感受起这方地界来。

    “敕!”

    张清和随手一指,便有仿佛天地正统的仙灵之气氤氲生成,而后一座仿佛由星辰垒作的天宫庙宇凭空而生。

    他再指,又是一方偏殿,一处楼台,一庭小榭……

    星河踏于脚下,大道生于当中,尊尊神佛石塑生成,威严自显,仿佛某一道规则的化身……张清和笑了笑,也算是自娱自乐,仿佛自己造了个神灵的居所,就是少了人气。

    他稍稍缓了缓,又将这一切的痕迹抹去,使得这片天地归于有些难以理解的抽象之中。

    但是他明了,这不过是这片天地的特性罢了,依旧是属于那位存在的温柔的垂怜——心中所想的高天之上如何,那么所见,所感,所触,便是如何的模样。

    这与虚空造物无异,早出来的皆然是真切的,如他的衣袍,他的簪子。然而腰间玄囊却是与他的性灵一齐纠缠,与肉身一齐显化,是本来“存在”着的,二者又有些不同。

    “不过还真是使得人有些不愿走了,好似待在这里,真正达到了随心所欲,那些仙神也并不会追觅过来。”

    这少年颓然坐在地上,左右无人也无危及性命的东西,使得他负累重重卸了下来,俏皮地说着丧气话——

    一只知晓所面对的庞然大物究竟如何强大的蝼蚁,在祂们的敌意之下强装镇定,实在是要将他差点压垮。

    此刻他的状态也十分奇异,与其说他是这上苍之上的主人,倒不若说他与这片天地有着莫名的联系,而这片天地凌驾于中天大界,又勾连于中天大界,似乎与中天大界的岁月洪流息息相关,若是不怕迷失,他甚至能将自身依靠灵光纽带投入其中任何一处,就好似他虽不能全然代表太素,却有了太素的某些特性。

    自然,也难以回来了……

    “等等,不对劲!?”

    张清和骤然站了起来,显得有些慌乱失措——

    “老师呢?我分明把老师放在了玄囊之中,我逃命把老师丢了?”

    张清和自我怀疑了一番,这不能吧?

    也正是此时,他发现身后仿佛有铁锁沉重的摩擦声,刺耳的声音仿佛令他想到了什么不太好的事情,张清和重重扭过头——

    “砰……”

    “砰……”

    “砰……”

    一声声沉闷的响动自那具自己挣脱出玄囊的青铜棺里传递出来,层层包裹的锁链上道文明灭,仿佛想要将青铜棺材直直裹紧,然而却有些力不从心——

    仿佛难以想象的异化与污秽正自那具棺木之中发生着。

    “轰……”

    一声异常的响动之后,张清和见着十数根细微的触须自青铜棺之中伸出,而后不断的壮大着。

    “淦……”

    他立即身形移步虚空,退避开来,直至那肉须散播着文道的扭曲辉光,挤动着臃肿的身姿,宛若一朵畸形的妖葩……

    妖葩之上缠绕着易欲将之拉扯而回的寒铁锁链,勒得这玩意血肉纷飞,那青铜棺就那样静默立着,巍然不动。

    文昌神系的气息实在显著得很,使得张清和立马做出了判断——

    “得,得是我自己没盖好,出幺蛾子了,好在请神未消……”

    而在同一刻……正观摩着中天上帝羞恼情绪,易欲搬弄太素天梯的“文昌星君”,见着祂动手无果,果断的主观意志转移到星辰天别处,直至不可穷尽的帝眸注视着自己头顶靠右的那颗正辅星后,稍作一愣,有些懊恼——

    “倒忘了祂也有锚点……不过身在上苍之上,处理起来倒也……”

    ……

    “这我怎么处理啊……”

    张清和看着这东西直头疼——是真心头疼,虽说不是文昌本尊,更不是守庸子滋长的邪物,但是李少白也早已成了一尊半步混洞,更别提肉身还是大圣巅峰,不可穷尽的文道气息一直动摇着他的理性,要把他打退到连老家《三字经》都不会念的地步……

    “老师您在棺有灵,给点启示啊,不会让我真就陪着您入土为安,真就反向超度了……”

    张清和为了捋顺心情,一边闪避着,一边又说着些俏皮话,从蓝田到背阴,一次比一次刺激,要是不调剂,他怕是早要疯癫过去。

    可当他说到一半,却忽而愣住。

    “入土为安,超……度?!”

    他忽然想起李墨在金銮殿里念叨的那句使得他惊骇无比的经文来。

    那是老家的《度人经》,也称《太上洞玄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其中高妙无可言说,当时张清和还揣测了一番所从何来。

    张清和急切之中想起这些,又细细感知了一番自己眼下的状态——与“太素”想联系,被“太素”授予高维特性,足以将一切道与理淋漓尽致地阐述而出,而不会出现他于中天词不达意,无法径直向王执心等三人之外者表露的状况。

    他心头一定,架长虹而起,直面那棺间滋生的邪异奇葩,高声诵道:

    “人道渺渺。仙道莽莽。鬼道乐兮。当人生门。仙道贵生。鬼道贵终……”

    霎时间有混沌生于上苍,混沌又分清浊,清浊再分天地,仿若在这般不可视的境地之中,有了切实的凭借。

    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天地之中只有白衣少年与那具青铜棺所演化的妖魔来……

    这少年仿若道尊亲临,面露慈和,脑后仿佛有神环出,诸仙坐,脚下生一净土,包容天地。

    身周浩气坦荡常生,添上一抹人气儿。

    又有炉养天地,身作金丹之道心,他继续诵道——

    “阿人歌洞章,以摄北罗酆,束诵妖魔精,斩或六鬼锋。诸天气荡荡,我道日兴隆!”

第二百九十五章:救我!

    道音不自主地灌下,这片“太素”所居之处也与之一齐产生了变化,张清和思忖臆想之间大道颂歌,天地齐贺的诸般神异景象都自主显化而出。

    仙灵虚影重重列次,或肃穆静听,或如痴如醉,有大道自星河处起,自天都处落,恍若一道被解开锁缚的有灵之物,伴随着显化而出的金莲与满天的大道之花,自上苍之上涌动着难言的情感。

    “诸天气荡荡,我道日兴隆!”

    “诸天气荡荡,我道日兴隆!”

    “诸天气荡荡,我道日兴隆!”

    《度人经》所代表的大道天音不断回荡着,自可知处,自无可知处,每一方玄奇的异象都在为之震颤与回响,每一处原本空无无物的地界都在诵唱与应和。

    一切道音所能达处,无不是仙光乍现,天地自静默之中复苏过来。

    张清和立于高天,看着底下的那朵恣意张狂的妖葩在道音之下慢慢萎靡了下来,长舒一口气

    ——自然这处本是连“高低”这类概念也是没有的,只不过受张清和所念而化生,才有了参照。

    那青铜棺与寒铁锁亦然在震颤,与道音共鸣。倒不如说,它们共鸣得更加激烈。

    那震颤与共鸣之中,仿佛其中又有张清和观望不透的某些东西活了过来,诵唱着经典,将《度人经》所内蕴的大道天音直直递入李少白所谓“尸身”的所在。

    逐渐的,随着《度人经》的传唱,那萎靡的根蒂在消湮,无可穷尽的肉须在回缩,由无尽的血肉触须构造的妖葩不断地塌陷,直至那青铜棺外只抽生出丝丝缕缕的肉须,还不曾到手指粗细,顽强地纠缠着寒铁锁链,然而最终也被道音消湮于无形。

    张清和长呼一口气,近上前来……凑近这层层铁锁与厚重的青铜棺,抚摸着细密明灭着的道文,长呼出一口气——

    他找着棺盖与棺身之间的空隙,催动身周灵元重重合上。

    只听见轰然一声,那铜棺终于被严丝合缝地盖上,里头的东西暂且见不得天日。要彻底打开这棺材,就得将寒铁锁链重重解开,寻常状况下,怕是非精通符阵的大圣不能为之……

    寒铁“活”过来,宛若龙蛇一般将这铜棺裹得愈发紧凑起来。

    “还是得走……方才那般异动,许就是中天的手笔。

    铜棺固然能锁住老师的气息与异化,让他得以静养神魂,但是刚刚已经被证明了,并不保险,老师便是中天上帝用以发现我的锚点,我却必不能抛下他。”

    张清和凝紧眉头,他将青铜棺收入玄囊封存,细细将性灵与上苍合一,感受着源自于整个中天岁月枝杈的宏大与磅礴,仿佛置身无从形容的深渊,浩瀚广袤的宙宇星河。

    上苍之上仿若感受到了他的意图与意志,空间的概念塌陷着,时间的概念重归于无,仿佛归复于天地有概念而无形质的元初,只存在于张清和这一个奇点。

    仙境不再,张清和自然不敢开了灵视去观摩,可即便他限制了自己发散与思考,也能够隐隐约约明白脚下便是天都,是中天大界里头最最不能招惹的几位所在。

    他只感受到岁月自莫名的大源流出,似枝杈,又似河流,然而其形状却有着怪异反复的重叠,这结构纷繁物质,并非凡俗得以理解,自然也不是岁月的全貌——张清和认为,这依旧是属于“太素”温柔的护持罢了……

    将无法理解的,修正为他所能理解的。

    至少在祂的帮助下,张清和理解了所谓“光阴”——那是一株似河流,又似大树的莫名概念,相互交叠,又扭曲着往前行进着。

    “文昌说……给了我一个锚点,想必那定然是他觉得于岁月之中最为妥帖的一支。

    可设了锚点,就该有个指引才对,那路引呢,路引又究竟在哪?”

    张清和早已清点了随身的事物,可天子望气清点而去,即便是他觉得最为神秘的那“小赤天”墨宝之上,都不存在异常的岁月的气息。

    “我明明都往玄囊里……”

    说道此处他忽而愣住,有件事物他倒是一直郑重保管,但是却并不认为于文昌下的这盘大棋有关的。

    那是李少白入棺前的遗留,是一柄已经残破得不成样子的半圣兵,却被文昌吹捧作“此剑能高万万丈”……

    但是事实真就如此吗?

    “有人身锦绣,有人行道中。

    锦绣的先生牵童儿,童儿斜奉一青莲……”

    张清和自语喃喃,细细琢磨起这一段唱词来。

    “青莲……”

    他取出那柄连莲台剑格都残破皲裂的“剑”细看,即便没有发现端倪,也已然锁定了这柄剑器——

    文昌绝不做无意义的事儿,将要面临中天,那般严峻的当头,他都没忘把这段词儿唱出来,好似唱着一个故事一般。

    “对了,他知晓我眼睛与常人不同。”

    张清和想了想,将天子望气与灵视加持,同时将自己的主观全然倾注于剑上,不接受来自于天都的模糊印象……

    “果然。”

    张清和见得那青莲之上,有光华不断亮起,明灭有律,与岁月枝杈之间某一处极其细微的分支上的光点遥遥相呼应着。

    “可算是找着了……这也算是,第二次背井离乡了罢?”

    这素锦少年有些自嘲,玉手轻挑,仿若河流一般的中天岁月便被他拉近,也不是是中天的古史凑近了他,还是他凑近了中天的古史。

    那其中有天骄争斗,有圣者诛邪,有邪魔霍乱大地,有仙神彰显世间……无数使人缭乱的光阴汇作一团繁复,落到张清和的眼里,恍同光斑。

    他终究不是仙神,也当不了仙神,拿仙神的视角看久了,他理解不了,倒不若重新回到凡尘之中去。

    他找着那根文昌星君选定的岁月枝杈,易欲纵身一越,落到那方枝头,一头扎入时,却于耳边……

    或许并非耳边,而是于他身合“太素”的感知之中,听到了一个绝望迫切的呼喊,听到了一个慌忙无措的凡人,在无比恐惧、无措的祈祷,所祷之神尽皆都是他熟悉的名字……

第二百九十六章:逃!

    “救我!

    三清道祖,诸般佛陀,抑或是各位圣人!垦求诸天正神救我一命!”

    “还请救我!”

    “还请……”

    那欲念愈发混杂冗乱,仿佛立马便要归于疯魔,思绪亦然开始不清晰,或者说……张清和能够贴切的感觉到,在他祈祷的前一刻,事情本已然成了定局。

    只因为……那侵蚀好似源自于仙神之中个头最大的三位!

    既然脚下天都那浩瀚无比的天道之海中有动,即便不带着主观意志,而是由于那三位因为某种程序或者仪式产生了类似于本能机制的反应,那么那人原本就该凶多吉少。

    但是……

    但是他听到这呼号一般疯魔的求助时,却被浓浓地恐惧包裹,那并非先前对前路未知的恐惧,而是因为已知……因为已知,因为既定的事实,而对未来产生了绝望。

    “怎么……可能……”

    他目光呆滞无神起来,以太素的视角俯身观望身下那光阴的枝杈,岁月的分流……在主干一个异常重要的节点处,中天大界的某处天外天之中,有一个一身学子青衣的少年,浑身颤抖地恳切祈祷着。

    自然,下一刻这少年就不再是少年了……他在压抑之中生出几百个眸子,萌发了一身的肉芽,还有骨骼的飞速移位重组与增生。

    在身合太素的张清和眼中这只是一个可进可退的过程,然而在那少年或者说少年所化的怪物眼中却是生死大局。

    那少年仿佛无暇他顾,顶着头顶三尊难以理解的可怖目光,再压抑不下心里的欲念。

    他只能祈求三清、六御这种正牌神仙保佑,若是能渡此劫难,必定在这方世界留下真修道统,把这些歪门邪道的骨灰给扬了。

    在他身前,有个半边身子都被啃噬殆尽,肉身异化的长随……

    他若是能照镜子,便能看见一堆不可名状的指爪与触须黏合在一团血肉之上,不断扭曲蠕动。

    张清和向下看着,仿若仙神看着凡俗,仿若伟大者看着蝼蚁——然而他的心境却在激烈地动荡,仿佛身处深渊最深处。

    他难以相信眼前的一切,究其种种,仿佛比仙神一直在观望着他还要难以接受。

    “再等等……会出现的……”

    “你再等等……”

    “你再等等,祖师们一定会出现的……”

    张清和不断地呢喃着,也不知是对那濒临异化的“怪物”说,还是对着自己言说。

    他犹豫着,逐渐身子也如同眼底那少年一般颤抖起来。

    可他就要将全过程执拗地观遍,莫大的危险感即将遍布全身,仿佛有源自于概念的力量即将使自己捻作劫灰时……心头那股子心惊,却依旧使得他作下了决定。

    他压抑着声音中的颤抖,逼不得已地诵出那一回应,将它自重重高天之中递下——

    “善。”

    而在那少年看来,是冥冥之中,大道天音跨越高天而来,那是更深的不可知之处,直接越过了天穹之上的那些存在,竟然生生将他被外魔异化的过程打散。

    由是这少年的身体便成了两方博弈的战场。

    身合太素之间,张清和整理着这自己几乎立马就要崩塌的理性与情绪,念诵出那一段他铭刻在心湖,不知有多熟稔的大道天音来,将消弭李少白棺中的异化一般,要将那天外天中的少年肉身异化消弭殆尽……

    “视之不见,名曰夷;

    听之不闻,名曰希;

    搏之不得,名曰微。

    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

    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没有祖师,从始至终……压根就没有什么祖师……

    他无神的念诵着,仿佛成了一具木偶泥塑,心中最大的倚仗与凭依仿佛也被刨得干劲,似乎中天大界对于他而言,此刻已然成了个不可解的死局……

    最后几句念毕,这少年心已成灰。

    “那这……这怎么能赢呢?不可能赢的……”

    “定然是不可能赢的……”

    但是还由不得他多加思考,脚下天都的天道海之中却翻腾起无尽的波澜,仿佛有什么存在自沉眠之中复苏——

    “太素”所在的这片天地都为张清和敲响了警钟,仿佛若是他再不果断,便要连同整片上苍崩塌。

    星辰天在复苏,灵官天在骚乱,除了五帝各带情绪,有些敬畏,无数仙神都在瑟缩跪伏。

    “是太始……”

    仿佛万道合鸣,梭巡着什么,直直往上苍之上而来——在张清和惊骇的眼神之中,这方天地在崩裂,在塌陷,在失去凌驾天地的能为,重归于某种死寂与朽坏,散发着浓稠的大道腐臭……

    要知道,前一刻,他还视此地为净土,而现如今腐烂在蔓延,若他并无选择,就要与之一齐归于沉寂,不明不白死在高天更高处。

    “祂有异动。”

    天地之间又是一阵震颤,岁月仿佛都因此截流了一番——这被仙神肆意搬弄的概念,不过是某位天尊的躯壳罢了。

    “在哪?”

    像是自问自答,这三道声音不在一个时空内出现,又如同贯穿了每一个时空,混沌敲锣打鼓,带着恶心噪杂的欣悦,搅动着这方不知名的维度。

    混沌与模糊的大道随着上苍之上的崩塌就要往张清和的性灵之中钻去,自本质上将他侵染污秽。

    会死!

    反倒是这个时候,他顾不得沮丧了……

    张清和求生的本能终究大过了绝望,一头扎进岁月的枝杈之中,任自漂流着,再也寻不到踪迹……

    而岁月枝杈之上,被张清和所救的那天外天中的青衣少年,耳边却从高天之上、莫能观测之处传来几声晦涩杂乱的嘶吼,仿么东西强硬地挡在屏障之外,那声音不夹杂一丝一毫的情感,只有最隐晦的神秘。

    但是其表达的特质,他强加理解的话,却是一种财物被盗窃,自身被愚弄的懊恼,还有失去小偷行踪的狂躁。

    在嘶吼结束的一瞬间,两道猩红从他耳窍流出,接着是眼、鼻、嘴……他只能在这荒山野岭静坐调息,用灵气修堵七窍流血的身体……

卷末语:春衫走马,雪夜归人

    今年六月二十六日,我发书了,严格意义上说,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本书。它的稚嫩、拙劣,无不暴露了我浅薄的笔力与贫瘠的想象。但是好在也不只是收到谩骂,这五个月来,我更多的是感受到大家的鼓励与包容,于是勉力写了下来。

    时至今日,它已经六十二万字有余。

    第一卷我将之取名为《长安酒》,因为自小有些长安情结,我便想写一个以长安为背景的故事。但自然也是囿于笔力,没有刻绘出心里的模样,它的仓促与不成熟,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其实纵观全书,因为时间,因为精力,因为诸多意外,文笔与剧情无不是有欠打磨的,我想写李平安的执念,想写镇妖王的抉择,写圣君的浪荡与责任,写许家兄弟的忠奸……乃至于文昌的运筹帷幄,张清和的成长。小乐子其实并非没有自信,多给我两个月,我相信我并非不能拿这个题材带来一本精品……

    然而人生多是心血来潮,并且生活种种逼仄,我也没有多加思虑的余地。况且若不是这本贻笑大方的书,我反而说不定不会与诸位相遇了。

    张清和的路还长着——在长安里,他终究只是个少年,明里暗里有人护持,就算行事粗糙了点,恣意了点,也有着兜底子的许多长辈。但是少年总归要长大,要从只会饮酒的义气游侠儿变成一个行走在世间的棋手,学会担起真正的责任与负累,探寻中天大界里头隐秘的故事,学会如何包容人,如何教导人。

    他需要成长,一如我需要成长。

    还有一直以来陪小乐子走来的大家,我虽然不曾一个个点名道姓地感谢,但是我全都记在了心里,小乐子在此拜谢。

    第一卷的种种便结束在这儿了,无所谓好与不好,都成了一种既定,他稳步往前走,那我便也稳住步子大胆往前。

    那么,第二卷《世间棋》,大家明个见……

    姬长乐

    十一月二十三日

    于长安雪夜

第二百九十七章:故乡

    仙唐的初雪来得较往年早了好些,还未至冬月,便铺盖而来,染得茫茫天地一片素裹。

    就连渭河里头,都混了许多冰碴子,河沿封上了大半。

    但是严格来讲,倒也不能算是渭河,这里也不过是长安里那条主干分出的一脉不起眼的分支,河面远算不上浩大,多年来就这般曲折地淌着,也泽润着临近它的一庄小村子。

    这雪纷纷扬扬,仿若天上有仙灵遮下天幕,遮蔽着日月。夜过雪重,更是折压着天地间无数干瘪孱弱的枯枝,发出类同哀鸣的悲声——

    长安城里头用得起恒春阵的大人们自然是到了红泥绿蚁,赏雪饮酒的好时候,该是见得这初雪,欢欣雀跃。就算有少数人心中挂碍起城外的百姓,但是终究也是念头起落之间,便被那酒味儿与肉香给埋没了。

    也正是日暮,初雪未霁,但是重重阴霾之间,那金乌依旧糜颓地挂着,只是稍稍显得暗淡。

    有个裹得严实的孩童在渭河边上瞻望着,手里持着几根逗弄浮图用的稻草。孩童虽说裹得严实,那也只是相对来说罢了——本就是一些留不住余温的麻衣破布,不知打了多少补丁,层层裹将起来,怕就算是将院里的衣箱清得一空,也并不能添得多少暖意。

    于是他瓷娃娃一般的小脸上,被冻上了两朵腮红,鼻孔间也挂上了一茬冰溜子,呼吸之间,浓稠的白雾自口鼻间喷涌。

    这小娃娃虽穿的褴褛,却并不显得消瘦丑陋,反而像个徐公胚子,这在农家孩子里是少见的。

    他小小的脸蛋上浮现出认真,一丝不苟地盯着水面,灵动的眼珠子仿佛要将水里头的任何异动看在眼底,手中逗弄浮图的茅草慢慢招摇着,因为风雪而显得深幽的渭水也涌动翻腾,泛起激浪。

    “三儿,回去吧……这雪一落,浮涂便瑟缩了,不会出来的。”

    有个着装仅只比小童儿得体严实些许的老实少年,蹲在他身侧,有些忧虑的问道——他是着实为友人而担忧。

    “若……若是你家着实窘迫,我便……”

    “你便如何?你家也没了余粮罢?

    村正说天南州府遭了邪祟,我朝最大的粮仓府库瞬息便被舍掉,就算是有大人们赈济,但终究维持不得温饱。”

    这童儿的心智远比常人成熟,说起话来条理有序,与其说像乡村童儿,倒不若说像是见识卓绝的学子。要知道就算是普通的乡村闲汉,也不见得会关注这事儿。

    嗯……就是有些奶声奶气,颇为可爱。

    “嘿嘿……你是脑子灵光的,说的这些我全然不懂。我只省得,你这样雪里干守着,不止招不来浮涂,怕还是将要把自己冻坏。”

    “咱这还算是在长安周遭,能勉力活下去,那些偏远的地界,怕是要遭了殃。”

    童子没有理会老实少年的话,继续说着,他也仅仅只是想说出来罢了,于是也不管邻家这质朴的大兄能否听懂。

    “三儿,你说你这么聪明,怎么就这般执拗呢?冻坏了身子我可咋向大娘和交代?”

    “我娘病了,我也不过是来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捞着一两条浮涂,来给她补补身子,再等等,若再没有,我等便回去。”

    张三笑了笑,想起自家娘亲的病,脸上藏着一层极其深的难色。他不过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孩儿,身体孱弱,纵然脑子灵光了点,但是面对一整个仙唐似乎都艰难无比的年光,也显得束手无策。

    “呸!偏偏忽的生了这狗日的一场大雪!不然单靠着渭河里头的浮涂,大伙儿都能自在熬过这一年的光景!”

    这老实少年忽然拾起身旁的一枚石子儿,握紧在手里,尚且没有成长开来,但已经有些茧子的手掌仿佛要将那颗石子揉碎,他随之又狠狠将之一掷,幽深的河流之中便生出沉闷的回响,最终归于无痕迹。

    穷人都是怕雪的,雪总带来好些不幸。

    “狗子哥,倒也还好,村正爷说,神仙们已经在想办法,熬一熬便该明朗了。”

    这被称为“小三儿”的孩童慢慢安慰道。

    老实少年沉默下来,他突然笑了笑——

    “三儿,你说前些年那些神仙来测灵根的时候,是不是测错了,你这么聪明,怎么可能当不了神仙呢?

    你要是当了神仙,大娘的病也就不是什么大事了。我可是听说,县城里头的神仙,百病都能治哩。”

    张三闻言倒是很洒脱,也没有放在心上,他知晓狗子不过是顺势一问罢了,他这玩伴做什么都由着性子。

    “我可不想当神仙,神仙大人们都累的很,你想啊,这天南那边出了事,他们要管。咱这里没粮了,他们要愁,忒难受。

    我还是对唱曲儿更感兴趣,再过几天,如意班就要到咱这地界了,当时候央他们收下我,自此衣食无忧,便也能换些源石治好我娘的病。”

    如意班是近来周遭最为有名的戏班子,就算是县城里头的大老爷们,也数次躬身去请班子里的有名的角儿。

    偏生这班主也是个穷苦出生,心底生着善念,见光景不好,便在各地搭台,到富饶处是募资,走到穷苦处,便是义演了……

    时至今日,也不知走了多少村集城县,名声大噪。

    狗子挠挠头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傻笑——他也不过刚刚十岁出头,在他这个年纪的视角,是难以想象一个不满十岁的娃娃规划自己的往后的。

    也不怪他——毕竟有些人人生行至了终极,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如何走。

    “开来今日是不来鱼了,走吧!”

    小童儿起身,肉乎乎的手轻拍身上积雪,奶气与肃穆形成对比,说不出地可爱,使得柳子都嘿然一笑。

    可正当张三转身,看着渐晚的天色准备回村时,却被狗子一把扯住。

    张三正疑惑着,却见他目瞪口呆,慌乱无措地指着那深幽翻涌的河面。

    “啊……啊……”

    小童儿顺势望去,只见那水面之上,有具尸身随着水波上下浮沉着,似是倒卧着,看不清面貌……

    “有……有个人!”

第二百九十八章:上岸(祝大家都上岸,笑)

    “死人了……死人了!”

    对于孩童而言,若是已然懂得了生死的可怖,那么眼前所出现得便是足以使得他们吓到发抖的大事儿。

    那浮尸的白衣素锦慢慢地飘摇在,在冬日里穿的无比单薄,一头散发披散开来在水中招摇,张牙舞爪,好似要将这两个瑟缩的童儿吞没。

    涌浪仿佛愈发汹涌,渭水也变得更加深幽,在他们眼中,那水中的白衣身影仿佛便成了长辈们夜里秉烛,闲谝起邪祟故事时,食人心肺的元凶。

    狗子的身子哆嗦起来,两条腿都有些瘫软,只能倚靠在他身侧比他矮上小半个头的张三身上。

    张三虽说是相对镇定,但是也被吓得不轻——无论如何,他犹然只是个孩童,更是个凡人,再如何理智,也易于被这些事物所氦。

    然而他依旧在强作镇定,稚嫩的声线却有些颤抖了——

    “狗子哥,咱就在这,不要凑近,若是没什么异常,赶忙去请村里头的长辈们来……”

    小童儿仔细盯着那具素锦浮尸,心中默默盘算着。

    “鹤叔给咱都说泡在水里的尸体是……四肢肿大,泡得发白,但是这人看着十分正常。不止正常……

    如此大的风浪,虽然见着他随之浮沉,但是却不曾见他被卷到水中……”

    张三拧起眉头,刚要扯袖子让已经怯得不成样子的狗子去呼唤长辈,好好审视一番再决议要不要打捞,却见着水中那人似是有些挣扎的举动,想将身子翻转过来……

    “狗子哥!还活着!他还活着!”

    老实少年狗子一看,那人确也是有动静,心中也如同张三一般急切起来。

    张三隔着河岸远远瞥见那人的脸——

    “还有血色有人气儿,我在这守着!你赶紧叫叔儿他们来救人!!!”

    狗子早已没有了主心骨,听着这话早已经蹿得飞快,一溜儿就没了烟儿,把朋友意气早就抛到了脑后……

    狗子走后,张三便大声对那人呼号起来——

    “官人且先不要急切!不会水的若是在水里动得愈发急,便愈发容易呛到!你且勉力呼吸憋气,尽量在面儿上待长久些!

    还有,手脚必不要乱动,这水混着冰碴子,若是挣扎得不得法,怕是会僵了手脚,那就救不上来了!”

    张三稚嫩的声音呼号在渭水两岸响彻,清亮而有穿透力。

    这小童儿虽然尚且不懂得生命如何可贵,但是却本能地明白,死亡是他所畏惧至深的事儿。

    他不知为何,看着那人的面儿就想亲近,乃至于天然生出一股子信任。

    他直直踩上被封住的河沿来,想要凑近些喊,连边上汹涌的浪都有些顾不得——河水早将他的布鞋浸润得透湿,有些刺骨。

    他依旧大声喊——

    “官人且撑住!”

    或许是这喊声有些成效,河中的那人果真却有了些反应。

    但是在张三诧异的目光之下,那浩汤渭水之中随波逐流的那个素锦公子,轻而易举地翻过面儿来,只不过精气神显得糜颓无比,导致动作显得软弱与随意。

    “你,你……你……”

    张三指着那张眉心印着朱赤,仿若谪仙一般俊秀,整个天底下都找不出第二份的少年,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

    “你莫非是神仙不成?”

    那水中的“浮尸”没有回答,双目之中写着浓浓的绝望与麻木,他默默瞥了这小童儿一眼,看倒是看了许久,但并未带着任何有意义的表情,又侧起身子来。

    张三有些不明白——这人身穿着上好的素锦料子,看着身家不菲,同时又有着一等一的容貌,气质不凡,究竟有何挂碍,能使得他在这渭水之中随意浮沉,又流露出那般惹人难受的死寂眼神呢?

    小娃娃最是敏感,张三甚至觉得,自这不知名的俊秀官人眼里,看到的是他从所未见的深沉的颜色,那不属于一个活着的、有热力的人

    ——他自村口某户人家的太爷眼底曾经见到过类似的眼色,那个老爷子已经卧病在床十数年,日夜要人照顾,今年又正逢灾荒,虽有村中邻里扶持,却终究在前阵子撒手人寰而去。

    那老爷子临走前,恰与这素锦官人的眼神无异。

    从这个角度上说,这人确实是死了,就算他不沉下去,也该是被称为浮尸了。

    然而张三幼小的心灵之中却因此莫名涌出同情与悲戚,他勉力伸着自己的小手,想要将这人拉将上岸来——

    张三在封着的河岸,那人在江心,两人自然是相隔甚远的。但是张三知晓,这素锦官人既然能在河中随意浮沉,那么自然也能够凭着自己上来。

    这人,可能仅仅只是缺了个上来的理由。

    张三费劲儿把小手自麻布之中伸出,在冬日刺骨的寒风里,这只小掌很快也被冻得无血色,他手伸得僵了,圆圆的小脸鼻涕横流了,也不见那人有所动作,仅仅只是睁着那宛若泥塑的眼,无神地看着,好似一个并不渗人的活死人。

    “轰……”

    风愈发急,有浪要打来,那人倒是依旧并不见溺没,反倒是张三身在了险境。

    他回头看了看并不稳固的冰面,若不是他身子骨轻,此刻怕是早已坠到了河里。

    又是一阵大浪打来,惹得冰面一阵摇动。

    这一瞬这小童儿想到了许多,他想起了自家感上风寒的母亲,想起了村里头许多要照顾的孤寡老者,想起了玩伴……

    于是终于狠狠盯了渭水之中的那人一眼,终究是恐惧大于同情,不满地往岸边跑去。

    此刻轻薄冰面已然有些微裂缝,仿佛下一刻就要崩没——张三跑得恰恰也是有些急了……

    “嗒!!!”

    落脚处冰面崩塌,他一脚踩空,眼看冰凉的河水就要将他浸没,他虽会水,但是一个孩童在如此风浪间如何能存活下去?!

    可张三想象之中的那刺入骨髓的冰冷却没有出现,反倒是湿润间带点暖意——

    这小童儿被一个衣服浸得透湿,披头散发的白衣人一把抱起……

    “还算聪明,最后倒是懂了利弊权衡,归复了些理智,但是过于急切大意,也太不谨慎。”

    那人俯身看着张三,语气麻木,目光依旧是那般死寂无神。

第二百九十九章:从今若许闲乘月

    “叔伯,在那!就在那儿!”

    狗子的声音自远处传来,这老实少年的嗓门倒是大,人还在视线里头不见影儿,声音便已经传入小童儿的眼中。

    “多……多谢这位,官人相救。”

    张三被张清和缓缓放在岸边,似是心有余悸。他细细看了看张清和的衣着,试探性地道谢。

    不过模样倒是郑重,由个小娃娃施展的如此得体,显得十分不容易。

    张清和轻微瞥了眼,依旧没有作反应,他的面儿上也是无表情的,眼神中也是无神采的,仿佛已经不会因为任何俗事琐务而劳心伤神。

    张三问了一番,见这好似“神仙”的官人无反应,便觉得有些没趣起来,一身因为张清和那浸得透湿的素锦白衣而沾上水渍的布衣使他直直哆嗦,蹲下来搓手汲取着仅余的热力。

    远远看去,怕是像个不断颤抖瑟缩的麻布糯团子。

    他还是个孩子,虽然有些心智,但终究是敌不过心底迸出的好奇心的——

    “官人所从何来?”

    “官人方才瞬息就到了我面前,可是县城里头的神仙啊?”

    “神仙爱不爱听曲,寻常日子会不会往勾栏里去呢?又可曾有神仙听过如意班的《稻草歌》?”

    张三终究是语句如连珠子,他对张清和有一种天然的亲切与熟悉,于是也不怕恶了这看上去极有来头的人。

    眼前这素锦的“神仙”依旧是毫无回应,仿佛方才训导几句,便已经耗尽了他全身的气力,精气神都已然不在了。

    “人呢,在哪儿呢?!”

    终究是有嘈杂的人声渐近了,张清和自然是不意外的,他甚至都懒得废力气去多看上几眼——这些凡俗村人的面貌一个个早就在神魂感知之中烙得清晰无比了。

    “那儿!村正,鹤叔,大同叔,在那儿!”

    狗子惊讶地指着,轻咦一声——

    “那人莫不是被三儿给救上来了?好似被淋得有些傻愣,真直直杵着呢!”

    众人闻言看向岸边,果不其然,有个披着上好料子的俊俏白后生与他们村里头最是得喜爱的那小童站在一起,虽然在水里泡得久了,湿漉漉地显得无比狼狈,却怎么也遮掩不住那一股子出尘之气。

    众人于是心头一轻,放下手里的麻绳、箩筐、挑担,往张清和与张三所在而去。

    “这后生真俊……”

    “哎呀,怎么会有这么俊的后生,恰恰我家虎妞待字闺中,若是找东头媒婆来说个媒……”

    “得了吧屠子,人家一看就是城里头来的大老爷,你家虎妞的胳膊,可比张狗子的腿还粗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十几个青壮远远调笑着,身后又跟着个眉目皆白的谨慎老头儿,老头倒是没有掺合这些汉子的玩笑,勉强抿嘴笑了笑。

    他同张三一般,细细看着张清和,仿佛要思索出个条理来,又听着几人玩笑开得有些脱了,于是出言劝止——

    “好了,那后生一身皆然透湿了,把我带上的那件袄子取了,与他裹上。”

    从原上到渭水岸边,也不过就几步路,尤其是来的全然是身体健硕的汉子,不消多时,便已经到了张清和与张三的近前。

    “唉,大冷天的,湿作这个样子,这都白得显不大出血色了。

    后生仔,赶紧给穿上吧!”

    张鹤虽然有些见识,但是见着张清和这般“凄惨”模样,却立马将身份的桎梏抛在了脑后,一脸心疼关切的模样。

    村正备上的袄子是他自家的旧衣物,陈旧的麻布之间有些微的破洞,露出丝丝缕缕的棉絮,但是依旧是村里头顶暖和的衣物了。

    然而张清和听到这群人,却也只是稍稍见了个礼,将袄子郑重接过,便发起呆来,仿佛周遭的一切与他毫无干系了。

    “这……”

    “后生莫不是客气?”

    “甭讲客气啊,后生仔。”

    “但是他这眼珠跟死鱼一般,也不见得有何反应啊?”

    “休得乱语!”

    张鹤见张清和把袄子接过,也不穿上,稍稍愣了一愣,脑子却又转了过来。正巧这时村口的屠子也说出了他心中所想——

    “许是这刚从冰水里头上来,冻住了魂魄,一时半会还扭转不过来呢!看上去便也与癔症无异。”

    “是啊……有日我去后山猎野物,见到了好大一头苍狼,得有一个半屠子那么高了!

    我当即就吓得两腿哆嗦,浑浑噩噩好半天没有缓过劲儿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大竹,你尽吹牛。”

    “怕是直接给吓尿咯!”

    张鹤倒是也没有理会这些闲汉子的发言,老村正提醒了他一把,那杖子稍稍一顶,他便会意过来,又自张清和手上将袄子取了回来,抖了抖上头的积雪。

    “后生,再不裹将起来,明日怕是就得伤寒了。”

    说罢,他便将袄子披到张清和的身上,粗布麻衣将精致的锦绣包着,显得有些臃肿,但是这些村人眼里,张清和的身子终究有了些暖意——腾腾的白气自张清和身周升腾起来。

    “唉,这就对了。”

    众村夫终于满意起来,笑了笑,将他搀到一旁的牛车上坐下,递给他一个有着些微热意的暖炉。

    “官人还请稍候,他们是些不懂事儿的,言语粗鄙,还往见谅。

    不过官人眼下湿成了这般样子,不若到村中稍作歇息一番,将单衣换了,再饮些热汤。不然感上风寒,怕是就麻烦了。”

    说这话的是村正,他们没见着张清和救那童子的一幕,便以为这人虽是衣着显贵,但定然也是与修士搭不上边的——毕竟堂堂修士怎么可能浸溺在渭水之中呢?

    村正见张清和不言语,也不恼,只是将张三拉扯过来,给他头上赏了几爆栗。

    “长辈们不到,就自己下水,谁给你的胆子?

    好在是贵人吉人天相,不然这么大浪涛,足以淹掉十个你了!”

    张三吃疼,眼泪汪汪,并不反驳——又或者说没法反驳。

    若不是张清和及时将他救了,今天沉在渭水底下的,恐怕就是他了。

    “三儿知错。”

第三百章:农家

    牛车在原上缓缓的行进着,恍若苍莽薄宣上的一滴水墨。天地的素白,将众人的脸灼得通红——此刻天已经莫名晴了起来。

    金乌的光映照在茫茫白雪之上,雪的光于是也映在了众人的脸上。

    “后生从哪里来啊?”

    张鹤与张清和齐肩,只不过一人坐着,一人走着。这汉子拥有一切农人所共通的质朴与憨实,和郭思成的气质有些近似,却又不尽然。

    他一脸络腮胡子,身材却有些干瘦,只不过在冬日之中,裹成了个臃肿模样——纵观左右,皆然是这般御寒的农户。

    张清和原本并不想作理会,但是又思虑到方才这汉子往他身上裹衣物,也不忌讳他一身湿漉的举措,终究还是有些动容的——

    他神色的低沉倒是不改,只是轻声说了一句……

    “自……自长安来。”

    这下子不只是张鹤愣住,周遭的闲汉子愣住,就连老村正的目光都敬畏起来——那是并不能让张清和习惯的敬畏。

    “原来是长安里头的官人。”

    其中也就只有小三儿,一身旧袄与毡帽间露出的灵动眼睛更为好奇起来。

    “哦……长安啊……那可是好地方。

    不知后生缘何就差点溺在了渭水之中呢?”

    张鹤卖了个好,笑了笑,有些谨慎地问道。

    “哦……一时失足罢了。”

    张清和勉强勾出个应付的笑容,抿了抿嘴,也再不坐多余的解释。

    “哦……失足……”

    张鹤憨厚地笑了笑。

    “老大……”村正连忙呵斥,张鹤便递将过来一个歉意的眼神——他虽不狡猾,但是却并非不懂世故人情,方才自己是问得有些深了。

    这少年长得极其俊秀,仿佛天上来的一般,他从未见过。戏班里头唱的那才子佳人的故事,里头的主角怕也就不过如此了。

    折子里可都写着呢!再俊俏的人儿,那也会遇着情伤,投河可不就是常见的桥段了?这少年郎怕是羞于启齿,却是想不到大家许都已经猜到了。

    想到这,张鹤与屠子、大同几人对视一眼,互相都见着了对方眼底的笑意。

    唉……这些富贵人家的公子,可不最为关心的就是这些情情爱爱的事儿,稍稍有些挫折便要死要活的咯!

    不然锦衣玉食,啥都不用忧心的,不因为情爱的话,他投河是为个啥?

    张清和也不知这些汉子在想什么,只干看着他们对着自己笑,没法理清头绪,也并不作关心。

    “不知……老丈,此为何地?”

    听着这些汉子问了一路,张清和终究还是发问了,他虽沉溺在信仰崩塌的哀默之中,但是还是有着些许关心自己境况的本能的……

    见这少年言语干涩,迷茫懵懂,众人都笑了笑。

    “原先想着官人是蓝田县城里头的,可没成想,居然是从长安来的……

    那您可算是福大命大哟,前夜风雪大,水流急,怕是抓找什么浮木才漂到了这儿。

    我们这儿,属蓝田县辖制,乃是渭水分支上的一处小村子,大家都供着同姓的祖宗,于是名字便也普通,唤作张家村。”

    村正笑了笑。

    “这眼看就要到了,乡野之地,茶也粗陋,还望官人不要嫌弃。”

    白茫茫的雪色里头终于有了几点杂色,村正手中的拄拐稍稍指了指,一处有些零散的小村落便出现在了雪地里头。周遭倒也有丘陵,勉强算作一处山谷,想必在雪融时,是称得上山清水秀的。

    “听狗子和小三儿说,是他们二人先发现了官人。小三儿在我等中间脑子算是最灵光的,自小也就心善,只不过有时候昧了些。”

    村正笑了笑。

    张三却看得有些急切……村正这是明里暗里地说是他张三救了这素锦披身的长安贵人呢!

    他们没见着,可他自己却是知道实情的,压根就不是他救了张清和,而是张清和把他给救了。

    “村正,不是……”

    还没等张三说全,张清和便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是这样。”

    张鹤等人看着张清和这般模样,倒是也回过味儿来了。这恐怕不是在冰水里被浸得魔怔了,而是情伤!戏本里说得好——哀莫大于心死,怕是这后生仔被哪家的贵小姐伤得太深,心存了死志。

    他们都是弄闲时去蓝田县城勾栏和酒楼里涨过见识的人,那些说书的所言的情形,可不就与眼下无异嘛!

    张鹤一把拉远几人……

    “这娃娃忒可怜。”

    “有啥可怜,吃得饱穿得暖的,就因为个女娃娃?”

    “要我看,就把我家虎妞……”

    “屠子你滚一边去。”

    张大同、张屠子和张鹤几人直勾勾看着张清和,这后生身上有种惹人亲近的气息,看着他这般模样,便也不由自主地产生同情。

    不过正是此时,倒也是村正出了主意——

    “看来官人是有心事。有心事的人总是有诸般理由不便回家的。

    不若在咱们这村子里头住上几天……这方圆虽然没什么稀奇的东西,却想来是官人从未接触过的生活。

    老朽七十多了……到也活出点味儿来。有时候走不通的路子,活着活着,就活通了呢?所以且先不论别的,先活着看看……”

    村正低头笑着,一脸慈和,张清和的目光还是涣散着,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如何?若是官人答应,我便叫小三儿去他家庐子里准备铺盖,想来他家是不会嫌弃多些人气的。”

    “是啊,左右不是多套碗筷,若三儿家窘迫,我便上山猎兔子!”

    张大同笑道。

    村正与这些汉子自然有着些小私心——他们都知晓张三的母亲如今染上了风寒,这虽然对于寻常百姓是死生大事,对于长安里头的人来说,却不过轻巧就能解决了。张三既然救下了这贵人,也就该是他的运道,他们得帮扶。

    但是同时,他们也是发自内心地想要引导这少年郎消了心事与死志,这些农户的想法质朴简单的很

    ——正是最该好好活的年纪,多大点事儿,怎么就不能好生活下去了呢?

    太高而上的烦扰对他们无意义,他们也在祈求粮仓丰实的同时,努力地生存。

第三百零一章:如意仙人台上唱

    “乱云昨夜雪,且催残,稻草皆枯,放眼去,琼玉揉碎,扰得天地白。

    许是上宫客,自三天,纷纷来下,巡梭间,延了福寿,赠了资财。”

    台上的人儿粉饰着真面貌,婀娜地身资款款踱步,一板一眼皆有其章法而不失美感。

    那角念罢这段开场白,便起了动作,一颦一笑间仿佛这冬雪都失了颜色,有股子说不出的媚意。

    这一身单薄的靛蓝衣裳上綴着些珠子,倒也算得上一身讲究的戏服。这些穷苦的村镇汉子又如何见得这般美的姑娘,看得眼睛都直了些——连自家的婆娘一脸怒意地盯将着都感觉不到咯。

    “好!!!”

    村人们自然不作其余反应,只待得这两句唱罢,将蒲扇大小,冻得皲裂的指掌拍了起来,发出爽朗的呼喝声。

    这村子僻远,加上今年光景并不好,已经有好些日子,没能见着这么些人气了。

    那旦角又卷袖唱道——

    “昨夜好大一场雪,竟带走我那可怜的老父,只留我孤苦一人,真可谓是人如稻草,命似薄宣,这可如何是好呀!”

    这旦角的唱腔我见怜犹,显得悲戚婉转,一举一动之间楚楚动人,惹得这偏僻村子里有些好色的浪荡汉子恨不得冲上台去,把她揉碎在自己的怀里。

    “我道这苍天实不公,还有这世道更无门。人贱如草又没根蒂,如何死后再发生?”

    正唱着这词儿,那旦角陡然抽泣起来,将四座的心弦勾着,撩拨着,仿若使得诸人心头都压上了一口大石。

    自然他们也自折子里头听过诸多卖身葬父的戏码,显得有些烂俗了,然而正巧是在中天这般的年光里头,即便仙唐再是清明,又有何事不能出现呢?

    更有甚者,想起自家没能熬过初雪的老父老母,眼泪便也静默地流淌开来。

    “家徒四壁无一物,两袖褴褛满西风。道上的官人如相怜,愿凭蒲柳典灵棚。”

    原本很是嘈杂的戏台子之下,随着这旦角的唱腔递进着情绪,霎时间寂静起来。

    这实在是极其难的一件事,要知道这乡野之中有见识的人毕竟在少数,多数汉子是连戏词儿也听不懂的,他们只是和着这敲锣打鼓的氛围,和带着些感情的戏腔,与周遭的人闲谝揣度,单单凑个热闹。

    然而此刻,好似全场的看客情绪都好似被勾入了这《稻草歌》里头,要往更深层次的境地而去……

    无论是老、少、汉子、妇人,全都直勾勾盯着那方经由他们的手,亲身搭起来的戏台子,仿佛已然不在凡里头,而是往更深处浸没而去……

    “嗒……”

    “嗒……”

    “嗒……”

    正是此刻,又有人的步子和着唢呐与铜锣的节律,慢慢登到台上来,扣着众人的心弦。

    定睛一看,原来是个身披纹源绿袍的小生。这小生长得俊美,有着与那旦角差不离的气质,嘴角勾着一抹莫名的笑。

    这人始一出场,众人的心便又随着他的沉默提了起来。

    他演的仿佛是庙里头的某尊神仙,于是更自有着一股不贴近人性的疏离感,亦或者说是神性。

    绕是浸淫此道多年的老戏骨,亦然也会赞叹一句——真是将“神气儿”演得活灵活现。

    小生于是端着唱——

    “莫道人命贱如草,人心也有那稻草的根。镰刀柴斧也割不尽,一轮过去是一轮。”

    那旦角闻言是长身一拜,惊喜道:“这位官人,莫不是愿意相助小女?”

    小生嘿然一笑,又于台上踱了几步。

    “不助你典身葬父,但全你人间福寿。”

    “官人何出此言?”

    戏台上二人腾挪着,台下诸人的心神便也受这二人搬弄着牵连着,步步之间都踩在人期许的心上。

    原本悲切的情感,仿佛因此刻埋下了希望,种下一颗莫名的种子来。

    “本座原是天上的神,怜这世道才下凡尘。今是特意来播福报,你若心诚便生根。

    我指稻草回青芽儿,我指亡人他睁眼。指这天地无飞雪,指那南边少刀兵。能使天地改颜色,能赠福寿引财源。今个种下青青禾,明日忙收在此间。”

    绿袍小生一指那地上的席盖里头裹紧着的“老父”,那人居然真就骤然而起,茫然地四顾周遭来……

    “我儿啊!”

    老父一经回转,便抽泣起来……

    “我父,三尊庇佑,竟将你送还来!”

    旦角大声倾诉着苦楚,台下好些人眼泪不住地流淌,只是双目却了无神色,仿佛仅仅只是出自于人心的某些本能。

    “多谢神明尊者相助,小女叩首,若知庙宇仙乡,必日日焚香敬奉。”

    “我掌天上的好福源,也管地上的名利场。也莫要焚香供奉,也莫要高声张扬,世上稻草有千千万,都在等我长生方……”

    小生嘴角笑意一直未消,这才施施然潇洒退场……然而此刻若有明眼人在场外,便能细微辨得——

    那场中跪倒在地相认的妇女,那潇洒走掉的神仙,被粉饰了真面目的眉目之间,都有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诡秘邪异,就连退下拉下的沉沉幕子,也是深幽的黑色,在一片白雪之中显得恍眼。

    这《稻草歌》拢共不过几场,便也算是演得完满了,然而台下却依旧是一片寂静,仿佛所有人依旧沉浸在这古怪非常的烂俗戏曲里头……

    如意班的班主一身浅灰的布衣,自台后走出,满脸堆笑地为那台上小生引路。可细细观察便也能发现,这堆笑显得虚假无比——也并非是口蜜腹剑般的虚伪,单单只是全然无感情,乃至于造作敛在里头。

    “这个村子的‘稻草’……倒也算多。”

    绿袍小生淡淡地看着在场了无生息的众人,面色上依旧是那般少人性的傲慢模样,仿佛台上台下就从不曾变更过。

    也不多时,这些村人闲汉身上便发生了渗人的一幕——稻草,无数稻草自口鼻处长出,自眼眶里生出,自股沟,自有穴窍处……

    仿佛有人在他们的身上播种了一般。那些稻草宛若有自主的本能,不断纠缠扭动着,又能自主地隐匿起来。

    无数人于是动作扭捏僵硬地站起,茫然地回到自己家里头去……

    “下一场义演在哪儿?”

    “回大人,张家村。”

第三百零二章:江左来人?

    张家村的几人还在与张清和扯掰着,这些汉子仿佛在冷天里头也有着某种生活磨不尽的生活的热力,径直喋喋不休!

    “后生仔别犹豫了,你要是觉得蹭饭歉疚,就赠他家些资材嘛!”

    这自不必说,又是村口住着的屠子,也唯有他最为心直口快。

    “别瞎说!”

    张鹤嫌他说的直白了,又瞪了他一眼——身为村正的大儿子,他自然在村里是极其有威信的。

    “怎么,小三儿以为如何?你大同叔可是说了,若你同意,他就顶着那两人高的大苍狼,上山猎兔子给你家加餐呢!”

    老村正笑眯眯的,单单只有几句话,就把张大同羞到了地里头,也惹得另外几人轰然大笑!

    “自然!自然是极好的!”

    张三可是知道这位长安里头来的大人物远远比想象中的神秘,已然勾起了他心中的好奇。

    不过这位好似并不想要他人知晓自己身为神仙的身份,倒是惹得张三好些思虑——莫不是村正所言的,因为姑娘和家里闹掰偷跑了出来?

    不过神仙也会受情伤吗?不过女娃这种东西,怎生能惹出那么大的麻烦呢?

    他想起村东头的小红花,想起村口的虎妞,平常都是个鼻涕横飞,蛮横俗气的模样,有些不寒而栗。

    张三儿赶忙甩甩头——他可是经常听张鹤讲见识的娃娃,和村里头那些小孩并不一样。

    不过也怪不得,村里的叔伯都是大嘴巴,要是知道了官人是神仙,怕是他也就不算是在这清净地歇息休整了,一整个村的姑婆怕都是想过来瞧瞧了。

    不过自然,村正是会拦着的。

    也顾不得张清和同不同意,众人见他一直未言语,也只当他是默认,就要张三拉将这他,一路回家。

    张清和便也一路被扯着——他现下本是无所谓去哪里,也无所谓怎么去的。

    “娘,家里来客人了。”

    张三始一进院子,便呼喝道。

    张清和跟着张三走入一处院子,院子里有几株似是随手栽植的树。这这样的寒天里头,也看不出是什么品种。

    这院子即便是在张家村之中也是显得破漏的——由枯枝插就的院墙,茅草单薄的屋顶,土墙也要勉强剥落。

    怕是对以往的张清和来说,居在太浩天那处雅致的别院久了,怕是住不惯这处院子的——说不得还得犹疑一番究竟这户人家有没有能加户床铺的地方。

    好在雪消得不快,不然院外怕是好一番泥泞。

    “有客啊……咳咳…三儿你快将椅凳搬过来让客人歇脚,再烧一壶热汤来。”

    房间里头传来那卧床妇人的咳嗽声,声音很是嘶哑,但是听得出由衷的好客与亲和。

    张清和随着张三踏入门内,稍稍扫视了几眼,果真是简陋无比,他见着那患病的妇人正要艰难地爬将起来,于是心下终究是叹了口气,见礼道——

    “大娘不必起身,好生歇着。”

    “我这身子遭了风寒……咳咳,着实不便,让客见笑了。”

    “是我叨扰了。”

    张清和勉力说出这些话,也没什么气力了——他虽无法不接纳来自他人的善意,但是内心依旧是被浓浓的失望裹着。

    “客……所从何来?”

    妇人勉力笑了笑,发问道。

    “娘,今日我与狗子发现这位官人浸在渭水里头,于是村正与鹤叔便将他带回了村子。

    听官人说,他是自长安来的。”

    一路上张清和已然被盘问了数次,张三也是极聪慧的,自然看出了张清和心力憔悴,被裹挟着问上第二次实在是有些艰难,于是帮着说道。

    “村子里说,会给些补贴帮衬,让官人在咱家歇上几天。”

    张家大娘既然能生出张三这样的孩子,自然也是兰心蕙质,一瞬间便明了了村里头的善意,勉力点了点头。

    “我卧病在床,怕是不便招呼客人,平日里都是三人在张罗打理。这样虽说是失了礼数,但的确是无奈之举,还请客人见谅……”

    “已是叨扰,怎敢怪责,不过大娘的口音语态都不似村里人……”

    张清和忽的抬眼与这模样算得上温婉,只是此刻有些面瘦肌黄的中年女子对视道。

    这女子神色有些复杂,也不算慌忙,随之而来的便是长时间的沉默。

    不过张清和倒也并不关注这些——即便那女子的心湖塌陷得厉害,所谓风寒,不过是修为尽废后,一塌糊涂的肉身躯壳崩溃的导火索罢了。

    他也不愿问这女人来路,便也是不想与麻烦相纠缠——固然这是他终究该挑起的因果,但是眼下他道心临近崩溃,不得不逃离一番。

    不说弄清楚以后如何赢,至少显得弄懂日后怎么活吧?

    而今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失魂落魄之余时时刻刻运转着敛息法,虽说知晓骗不过仙神,却能骗过好些邪物,更能自欺欺人,过上一阵子安生日子。

    “嘿嘿,娘亲,我去烧水。”

    张三麻利地张罗着,似是也见得气氛凝滞,有意无意搅乱这两人的节奏。

    “官人,你的床铺便开在另外一间,我晚上与我娘亲睡。”

    张清和微微点头,予了个勉强抿起来的微笑算是示意——他倒是不吝啬善意,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好些善意都没了意义罢了。

    “官人……也姓张?”

    正是此刻,自张清和无意点出异状后便一直观摩着张清和面貌的张家大娘,面色虚弱地试探着问道,言语之中谨慎与恳切并在。

    张清和也没有犹疑,点了点头。

    “那看来官人说谎了,官人不是自长安来的,官人是自江左来的……

    不过淋得这一身狼狈地登场,妾身私以为,倒是你们这群好面子的张家人里头的独一份。”

    张氏大娘的言语中倒是再没有了热情,添上好多根暗刺儿……

    张清和听着也不作反应,只当是默认了——这妇人似乎对“江左”来人很是有芥蒂,不过神色之中深深藏着的,也只是窘况被见着的无措与悲哀罢了……

    终究也算是个可怜人,毕竟张清和天子望气观去,这人也曾是个惟一境里头有所成的修士。

第三百零三章:一曲稻草歌

    “昨夜乱云雪,且摧残,稻草皆枯……”

    张三哼着在十里八乡广为传唱的曲儿,在屋里头忙前忙后,一边机警地竖起耳朵,听着张清和与自家娘亲的对话。

    滚烫的沸水架在火上烧着,升腾出阵阵白气,使得这破漏的屋子添了些暖意。

    他烧完这壶沸水,又自碗橱里头拿出几盏陶碗,将热汤往里头灌,又赶忙打算去邻间整理被衾。

    然而张清听到这声曲儿,却是眉头皱了皱,不知想到些什么。但是他心底终究是死着的,就算是对于这事有些波澜,终究也难以表露——倒也不是什么事都与他无关了,只是现在的他,已经不知道除了尽可能活的久些,还有什么值得前进的理由。

    他以前还认为……自己至少能在求索的路上,还这方大界的人们一处光明,这是某些伟大者给予他的使命。

    然而他以为的前路现如今却好似是断的,他倚靠的大山现如今却好似形同虚无。

    虽有并肩者,却依然在摸索求全,身前身后都是迷雾,又哪来的舟子可以渡人呢?

    ……然而他到底还是个人,是人便有矛盾与斗争可言,虽说踌躇与自己断了的前途,但到底还是对万事万物有些忧心关切的本能。

    这也算是他软糯性子的一些表现了。

    他于是也不顾张氏的问责与窘迫,又把注意力放到张三儿所唱的这段曲子上来……

    “这曲子……”

    张清和也正坐着,扭头看向这正抱着被子离开的小童儿,这奶气白净的脸上很是有童趣,看着张清和叫住他,张三显得有些呆愣。

    “官人是觉得三儿唱的好听吗?那您可问对人咯,就连鹤叔,都觉得三儿唱的很是有章法,是个当名角的料呢!”

    张三见着一贯冷漠的张清和对他这曲子起了反应,显得很是开怀,小孩儿自然是不会收敛自己的情绪的,于是笑意便也展露在圆乎的脸蛋儿上。

    张清和看得有些恍惚——他想起数百年后,蓝田县城里头,那个被他一剑捅穿心肺的娃娃来。

    他自然是没有张三聪慧的,可气质却别无二致,眉目之间的笑也传神。有联系起彼时无能为力的悔意,心上又叹了口气,还是做下了决定。

    “你……再唱一遍,将这段给唱全……”

    张清和招了招手,将他招到自己跟前来。

    张三麻利地连将被服放入房中,便一脸兴奋,一路蹦哒着来到了张清和的面前。

    这小小童儿于是摆着身架子,肃正了面色,与那尚且幼小孱弱的身板形成了些微的反差,踱起步子来唱到——

    “乱云昨夜雪,且催残,稻草皆枯,放眼去,琼玉揉碎,扰得天地白。

    许是上宫客,自三天,纷纷来下,巡梭间,延了福寿,赠了资财……”

    果不其然……

    张清和听得皱起了眉头。

    “客这是为何?”

    卧病的张氏看着张清和这不寻常的举止,也显得有些迷惑——

    她原以为张清和会与她再就江左这事周旋一番,然而却仅仅只听着张三唱上了一段曲子,仿佛原本并不在意任何事的心绪便起了些微波澜。

    张清和棉麻的臃肿袖口间伸出素净的手,抬将起来,止住了张氏的问话,他也顾不得讲不讲礼数,凝眉问道——

    “这是谁教与你的?”

    “啊……这便是《稻草歌》呀,官人居然没有听闻过?”

    张三显得有些诧异,随后才似是想到了什么,细细解释道。

    “我却是忘了官人是从外头来的,不过这曲儿如今在十里八村已经传遍了,颇有些见识的汉子们,都能呼号上几嗓子。

    只不过在不在调上,却是两说了。”

    童儿又想了想,许是张清和易欲问这歌的来由,又或者是被这唱词所惊艳。

    毕竟鹤叔说,县城里头的权贵,也都喜好从这曲里看悲欢离合,纵然是神仙,果真也差不离。

    “我先前与官人提过的,有一名班,唤作如意,最是以唱这《稻草歌》出名。

    这班里自东家到角儿,皆是穷苦出生,到穷苦处义演散财,到富饶处架台募资,很是得民心。

    对了,官人来得倒是赶巧,若是官人想见一面,怕是没几日,他们就将到这张家村了。

    对了官人,老村正说我是个有天赋的,他到时候从中说和一番,让我自如意班里头拜个老师,便有资财去县城治我娘的病了!”

    张三两眼放光,眼神也澄澈,充斥着对未来的憧憬——

    不仅能干上自己所喜爱的事儿,还能解决家中的窘迫,这对他一个小小的童儿来说,加入如意班,便是最最能实现价值的时候。

    这样的光让张清和眼底的死寂有些动容,但是并不足以使得他心湖起多大的波澜。

    “这么说,村里头的人都听了这《稻草歌》?”

    “是,就连邻县的达官显贵,都为之称道呢!”

    张清和听得面色更沉,不过本就是无表情的,倒也变化并不显著,他便扭头向着不明就里的张氏道——

    “你就干看着他走?”

    张清和隐约觉着张氏的秘密与张三牵扯相当之大,自然,她把张三保护得很好,张三从未接触过有关于修行的一应事宜。

    “怎么……你等还是撑着那般可笑的颜面,竟是因为不愿见他操持贱业,登台唱戏,才赶忙找来?

    咳咳……他喜欢便好,若你想拦着,我虽已如残烛,但也未必不能……咳咳……”

    张氏已然将张清和臆想作江左的来客,语言里的刀兵不减。她揣度不到这人的来意,只得警惕地看着张清和。

    然而她却是放心的——这些人好颜面,也不愿意他人说自家薄情的闲话,处理事情一直围着那可笑的“周全”来行事,必然也不会做出伤害张三的举动。

    “官人,娘亲,你们这是……”

    张三看着对张清和有着敌意的张氏,又见着对此毫无反应,似乎并不在意张氏言语的张清和,有些无措。

    半晌之后……沉默许久的张清和没有理会张氏,径直对着张三出言了——

    “那戏台班子,治不好你娘这病的。”

第三百零四章:太阴复苏

    “治……治不好?!”

    张三连连后退几步,别人不知道,他可是知晓,眼前这位,可是来历神秘的“神仙”,既然他说治不好,那么定然不是空穴来风。

    “可我娘不是偶感风寒吗,若是换得几块碎源,用上几副神仙的药,不就该好了吗?

    娘……官人说的,是真的吗?”

    铺榻上的张氏勉力坐起,一直在维持着情绪的她对着张清和怒目而视,原本就黄瘦苍白的面儿上蒙上一层阴翳。

    张氏没有回答……张三颓下神情,终于是知晓了内情。

    张清和才懒得去管这一家子的伦理大戏,他自己这种道心都要勉力维持的状态,能定下心来决心帮衬一二都已经是顶难得的事儿了……

    若是在话本里头,少不得被看客说上一声“圣母”。

    “你们一定要将三儿的人生毁得干净才肯罢休吗!”

    张氏不顾虚弱与疲态,废力地嘶吼,恍若护犊子的母兽——

    张三虽然不曾被张清和实际性地伤到,心里头却被狠狠地捅上了刀子。

    张清和无感情瞥了张母一眼,又看着无助的张三,腾腾站起身来。

    他解开了这被裹得严实的麻布夹袄,露出里头单薄的锦绣素衣来。这少年的身子并不挺拔,甚至有些佝偻,显得很是有疲态,仿佛在场的这三人,就没一个有正常充裕的精气神的——

    唯一一个有些盼头的小娃娃方才也被张清和给随手打击了。

    那锦绣素衣飘摇,张清和跨门槛而出,与天地苍茫的颜色圆融如一,嘴间沉沉地吐露着白气。

    他显得有些勉强也不情愿地张口……

    “我是说……这病我能治。”

    “你……”

    张氏显得有些骇人,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这人居然易欲做出这样的举措来。

    毕竟在她的眼里,江左来的人可是恨不得不曾有她与张三二人存在过,想要将他们的痕迹自这片中天之中消弭而去。

    但是自然,在面上,他们是有“人情味儿”的,于是只使她与自己的孩子来到这处村集中,自生自灭。

    “周期不短,还需时间准备,大娘先且歇着吧。”

    张清和在院里头抖了抖早已经被灵元蒸干的衣裳,折了一枝被雪压得蜷曲的枯木,自顾自地说着。

    无论是先前张氏的白眼与现如今张氏的差异与歉疚,他都是不曾动容的。

    倒是张三,经历了如此起落,却抹了抹鼻涕与眼泪,一把跟上了张清和——

    自小耳濡目染“神仙”们有何神通的张三,自然对张清和的信任达到了一个难以言喻的程度。

    “三儿多谢官人出手……”

    “官人,三儿知晓我娘亲有所隐瞒,但是必定是为我好,也不便探究,不过她患病日久,性子急了,三儿代我娘亲道歉……”

    “官人,神仙都是如何治病的呀……”

    “官人,不若我带你看看我们村子?”

    张清和也正积郁,自然是听得厌烦了,他不作回应,却也止住了脚步。

    “你娘若能治好,你还去如意班吗?”

    “自然是去,我娘好了,我便更无挂碍了,且是个好出路,能使她过上温饱的日子!”

    在穷人家孩子的眼里,温饱便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儿了,又哪来那么多有的没的呢?

    “行。”

    张清和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听着张三这话,略微点了点头,也不知心里在沉思什么。

    “你……衾被还没铺好罢?”

    “对,我倒是忘了这茬,在官人面前失礼了,那官人便先自赏雪,我先回屋张罗布置!”

    张三一拍脑门,已不知是听出张清和的不耐还是真就受正事挂碍住,在雪地里一溜烟地蹿了回去。

    张清和注视着这童儿,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娃娃倒是知趣。”

    不知何时,已经有一道泛着微微灵光的玉简悬空滞于张清和身侧,与张清和并身着。

    玉简上碎纹密布,仿佛在缓慢地生长修复,期间有不可查的锁链穿插着,如水波般流淌。

    太阴星君的清冷中带些阴柔声音便自其中传来。

    “怎么,小公子几日不见,便颓丧成这个模样,宛若死人了?莫非李少白没救上来,还把文昌郭思成给搭上了?”

    听着这语调与称谓,张清和便明了这是理性状态的太阴星君——她虽然在那场局子的后头失了神智,却自然知晓单论那事,他们是功成了的。

    太阴星君不过是见他这副模样,明里暗里提醒着他,若他不振作些,李少白可真就永远死在那棺材里头了。

    “星君不比提醒,我自然省得。”

    张清和机械地回答着,依旧是没被激荡起波澜。

    太阴于玉简之中气得直跺脚……这人,不止语气冷漠,还重新叫起了“星君”?!

    对外,则是这玉简灵光稍稍停滞了一番,缓上一阵儿,玉简上才有叹息声传来。

    “你倒是一直被推着走,被文昌护着,稍稍见些困厄便成了这般模样,与过不了冬的虫儿又有何区别?”

    “而后呢?来年被碾作泥尘?!”

    “呵呵呵……小公子,你真是够天真的。也对,你走上这路从来就不是必要的,也从来就没有足够的理由。

    可你想想,若是你的亲人,你的好友,你的家族门阀,都被那些玩意据了,被吞食,被宰割,被揉碎,那些东西再借着你熟知的皮,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世上,你作何想?!”

    太阴星君的言语之中透着一股子狠劲儿,仿佛又在勉力压抑着自己泥丸宫之中的疯狂了。

    “我觉得你可惜……若你不勉力去求活,那真真是可惜!!!

    我见着文昌和东天就明白了,那两人与我一般,全是仇恨的泥尘里头爬将出来的,就算当虫儿,也想咬下祂们一块肉。

    但你不同,你无垢无暇,尚且无大恩仇,可正是这样,才要愈发努力活,能阻诸多遗恨,能得以防微杜渐!”

    太阴难得说些道理,张清和听得面色沉沉——他不知太阴经历了什么,太阴也不知他面对了何事,两人的认识就如同方才的他与张氏一样,是不对等的。

    然而他却想了不短的时间,这才抬头道——

    “先说说正事,你方才听到那段唱词了吧?”

第三百零五章:与太阴

    “方才那小娃娃所唱?倒也有点意思,细细听来,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太阴星君思虑了一番,玉简的灵光闪烁不定,向着张清和征询道——

    “怎么,小公子如今这副死人相,还有心思提及这个,难不成这曲子有些不寻常之处?”

    太阴星君知晓张清和的性子,尤其是在这种感觉情况之下,他一言一行绝不是凭空无根蒂的,若真是无理由的空穴来风,这少年怕是一丝一毫的气力也提不起来了。

    张清和闻言看了看身侧玉简的细碎缝隙,没有作正面地回应,他只是径直踏了几步,顺了顺嗓子,朗声唱道——

    “乱云昨夜雪,且催残,稻草皆枯,放眼去,琼玉揉碎,扰得天地……”

    这白字还未出口,玉简上的灵光便剧烈地动荡起来,明灭之间显得有些不稳,锁天链层层叠叠地涌出,易欲将玉简里头的那人裹个严实。

    周遭气韵开始翻涌得狂乱,任凭是任何一个明眼人都能看出,那玉简的不正常来。

    “嗯哼……”

    里头阵阵仿佛压抑着狂热与疯魔的娇哼声传递过来,连带着莫名意味的喘息来。

    这气息狂乱之间镇得周遭的雪屑自草木枯枝之间抖落,再被涌动的气流揉搓成难以分辨的形状……

    张清和也不继续唱,慢慢停了下来——要是真把那个疯婆娘给唤出来了,倒也无伤大雅,但是终归是件麻烦事。

    毕竟她从也不按常理出牌。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遭气韵逐渐平静,玉简之上的灵光也逐渐平复,趋于平稳,缓缓律动呼吸着。

    繁复的锁天神链回缩,又继续修补着那枚玉简上头的裂缝来。

    “可懂这曲儿有何蹊跷了?”

    张清和撇了眼太阴所在的玉简,也没有为自己方才的行径作辩白。

    太阴气结——在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张清和整得如此狼狈,实在是由不得她不气闷。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当时那般戏弄都显得温吞随和的长安塾少年郎,如今却冷得像潭死水了。

    然而眼下她却顾不得这些——

    她太阴星君生平有三恶,最恨是武德星君,其次则为投敌求荣者,第三,便是一切与天上邪魔相关联。

    “这曲儿……能稍稍引动我泥丸宫里的东西?!

    虽然只是让我濒临失去理智的地步,但却已然足够惊世骇俗……”

    太阴星君有些不可思议地喃喃,玉简之内,这锦衣罗裙的月下神仙被面具覆着的眸子里,精光凝作一束,显得深沉无比。

    这样的手段,使得她似曾相识。

    “这曲固然是一切发生的基础。”

    张清和揉搓着手里的细雪,一身白衣实在于寒天里显得单薄。然而他那股子生人勿近的颓靡又给气质添了几分颜色。

    “但若不由特殊的人物来唱,也是达成不了效果的。”

    张清和始一听闻张三所唱的这曲子便起反应了——他最是对这些东西敏感,纵然先前并未开启灵视,却早有了心血来潮般的感触。

    也正是如此,他才犹豫着将张三唤到跟前,要他再将这曲子唱一遍。

    果不其然……

    受天子望气加持的灵视之下,于那凡俗无从接触的灵界之中,张清和所见到的,是一段段的隐晦诡秘的道与理,也辨别不清是怎样的经文亦或是呓语,但是能够确信的是,这曲子上头所带的所谓真意,能够直接催生出灵性的异变。

    至于张氏……修为尽失,太阴都不太能看出来的东西,她自然也是没法观透的。

    “《稻草歌》,好一个《稻草歌》啊……”

    张清和细细想着,也不知究竟在考虑着什么。

    自然,这曲子凡俗人传唱出来,其实是无碍的——左右也不过造成轻微的灵性异化罢了。

    这本是无伤大雅的事,中天大界的修行者,多多少少都沾点。君不见长安塾里头那些惟一境夫子,单论神魂灵性,怕是连面目都看不清了。

    但是由张清和唱出来……或者由与张清和位格差不多的玩意给唱出来,那可就大不一样了。

    这里头是蕴含着来自天外的“大道真知”的,愈是高位格的东西进行阐释,那能引发的影响便愈发大,若是从怪物们的口中说出来……

    便与张清和拿《天尊素问阐道神明感应篇》催化楚凤歌是一个道理。

    自然,手段还是要低劣些。

    “小公子是说,那个所谓的如意班大有问题。”

    “嘿,星君醒得倒挺早。”

    张清和这股子淡淡的疏离让太阴星君一阵抓狂——又叫太阴……

    “张三说十里八村都听过这曲,这戏班子还不断这各地搭台子唱。”

    张清和点了点头。

    “怕是这十里八村的老少妇孺,见了我这长安城里来的达官显贵一点儿都不觉得拘谨,反而会倍感亲切。

    这些玩意,太恶心,也太贪。”

    太阴也并不震惊于这事,她这些年来炼狱一般的惨况见得多了,倒也不差这一茬。只是这里临近长安,在蓝田周遭动手也不知是愚昧……还是灯下黑。

    但是她忽而又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来,于是觉得这少年终究是矛盾得很,可爱得很——

    “怎么,你不是已然成了渭水边上浮沉的一条死鱼了,怎地还要管岸上的这些琐事?莫非你跟浮涂一般蠢笨不成?”

    张清和侧身避开太阴玉简的质询,其实说是避开,倒不若说是不予理会罢了。

    “不是愿管……这不都蹦哒到头上来了?嗐,依旧是被推着走罢了。”

    “那你得找找往前的理由啊。”

    “正找着呢。”

    张清和随口回答,像极了不耐烦的后进学子,他掐了掐时辰,自玄囊里头取出一物来,细细观摩着,太阴于是也好奇地翻飞到他身侧,却被他无表情地一掌推飞。

    太阴也不恼,继续飞将回来——然而见到那事物,她却轻咦一声。

    那是一册并不显得扎眼的玉券,张清和细细将它翻开,认真地观察着,然而在太阴的视角里头,却只能见到重重的迷雾与概念上的模糊,仿佛被蒙蔽得毫无痕迹。

    只有玉册的封皮之上,那象征着万应书的烫金云篆淌着流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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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名状的道尊介绍:
先生,何为修仙?
无外乎升格。
升格……可得大逍遥否?
否也,升格,直面大恐怖。(书友群:1041692026)
既如此,诸生灵为何修仙?
下者治人,中者求活,上者斩道。
何为斩道?
夫子轻揉青衣童儿,淡淡扫了眼仙气缭绕的四周,在青衣小童看不到的境地里,这方世界遍布着模糊的血肉与戾煞,耳边怪诞的嘶吼无时无刻不在摧残着神魂,天穹的隙间里,外魔探出了杂乱无章不成形状的指爪。
他嘴角抽了抽,福生特么了个天尊,望着头顶不可名状的数万尊仙神,特别是正中间最吓人的那三位,头都要炸了。
我叫张清和,这个见鬼的假修仙世界里唯一的真修,我为自己抬棺……不可名状的道尊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不可名状的道尊,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不可名状的道尊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