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三章:鸠占鹊巢?
“少白……”
“李少白……”
静室之内,低沉的言语在白衣夫子的耳边响起,使得他隐隐约约拧起来眉头。
这声音夹裹着祥和浩荡的人道,仿佛代表着一脉天地之间的堂皇正途,对他进入悟道境大有裨益,他知道这声音源自血脉深处的那位远祖,试图引导他继承自己的道路,仿佛只要他愿意走上这条象征着太浩天文脉的道路,便能够跨过半步混洞,一举达到与镇妖王、仙唐圣君等一众明宿等同的境界。
然而他在犹豫。
洞虚要踏入混洞,便要将自己所悟透的道则编织成自己脚下的一条大道,将自我的本质升格。
但是从小到大斗剑饮酒,意气相逢,系马高楼垂柳,也没见着显露出这般守正平和的气韵,怎么单属于自己的这大道要成型的时候,先祖的遗泽反而出现了呢?
他自幼跳脱,所悟通的道则也偏向于写意逍遥,这大道编织的过程之中,想来也是剑道为基底,自在洒脱的气韵再往上攀附才是,文道虽有,却不至于喧宾夺主——但是眼下,这股子自血脉之中涌上来的煌煌圣道,却不仅仅要长在他剑道的主心骨之上,好似还要把剑道慢慢吞没。
李少白看不出不寻常,这种好似血脉复苏般的状况是助他修为大进的好事,况且充盈着文道本源的堂皇正气,不仅对他的神魂与肉身毫无影响,反而在潜移默化地升华着他的本质。
但是……他总觉得有些不对,自己分明修行的是自悟的功法,连长安塾里头自家先祖留下来的道果天功都没有修持,怎么就要踏上这样一条大道了呢?
自闭关破境始,他就一直压着速度,不仅仅是忧心贪功冒进,也是有感于这股子气息的壮大。
“先祖固然是功参造化,千年飞升的道果仙,但是若我走了老路,又如何挣脱祂的藩篱?”
李少白内视自己的心湖,在那里,独属于他的道与理蕴养交织着,又勉力将来自于血脉之中那股文道的大道碎片拒之门外,凝作一条大道的雏形。
那条大道好似一道剑芒,只由自己内心而发,是纯粹源自于神意的力量,李少白走的是剑修的路子,心意与念头愈发纯粹,手中之剑的威能愈发强大,只要待得这条大道被他蕴养而出,他也算是真真正正凭着自己踏入了混洞境之中。
“少白……”
“李少白……”
那血脉深处的祥和道音犹然不放弃,依旧循循善诱着,感受到那股子强大的本源,和犹如坦途的大道,李少白甚至有些动摇——
依照其中内蕴的真意来看,若他以这条文道为基底铺开自己的混洞大道,千年之内证得近仙者毫无问题。
“老祖宗……您可别在这儿一味诱惑我了,若不是我修为没有丝毫不稳,都快以为这是生心魔了。”
李少白沉入心神之间有些苦涩地说道——
“少白我自幼就不是个做学问的料,您老还是另请高明吧!”
李少白心中欲念不断被引动,如果不是他修持剑道,神魂和念头后天壮大起来,能勉力以意志抵挡,怕是早就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冲昏了头脑。
他咬咬牙,心中终究是做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要想抵制诱惑,除了自我约束以外,自然还有着另外的办法。
他李少白自忖不是能够自我约束的人,那就只能另辟蹊径,自根子上把这诱惑给除了!
李少白不知道这会对自己的修为有无影响,但是他此刻已然没有别的选择。
这白衣夫子运起心湖之中那道还是雏形的剑芒大道,试图将源自于血脉之中仿佛代表着一脉文道大道碎片磨灭。
心湖之中的剑光一亮,原本只作抵挡的剑意开始消磨那些中正平和的大道来,李少白的心湖之中此刻仿佛化作了一方剑气纵横的剑域,密不透风,仿佛要绞杀自己血脉深处那丝丝缕缕的文道印记。
文道碎片自然不甘如此湮灭,自然勉力抵挡着,神圣堂皇的人道气韵荡开,仿佛要直直往李少白心湖里头钻,强行鸠占鹊巢。
“少白……”
那先祖之声传荡不绝,更因为宾主之争显得有些模糊与失真。
李少白面色一沉,剑光再动,意欲一举将这猖狂的大道绞杀。
要是徐见山或者王选在场,简直要大肆驳斥于他——这简直是疯了,放着现成的大好处不要,自己要往一条没人走过的道路上走,说不定前头还是悬崖呢!
毕竟只是血脉之中的留存,终究是阻止不了他这个修为足足有洞虚巅峰的大修的,很快这些大道碎片马上要被剑光清扫一空,李少白原本即将臻至半步混洞的修为气息开始不稳起来,仿佛就要跌落境界。
“咦?”
本来他想着将这大道斩灭,就得舍下这次破入混洞,乃至于跌落境界的机会,可眼下却发现原本摇摇欲坠的修为不合常理地稳固下来,仿佛斩灭血脉之中的大道碎片对于他的修为毫无影响。
甚至于当他境界即将跌落之时,就连不断侵染着他心湖之中,想要成就他脚下大道的文道碎片都放弃了抵抗,任凭心湖之中的剑道雏形将自己磨灭,仿佛唯恐他修为倒退一般。
李少白见状大喜,赶忙催动心湖之中的大道雏形将那文道本源彻底磨灭,整个心湖之中被靖平,再没有了那些文道本源留存过的痕迹,只余下写意逍遥的剑意大道在心湖之中流转,凝作一道愈发明显的剑芒——
他甚至觉得,放弃了先祖的文道,修行的速度反而愈发快了,甚至不消几日,自己便能破境。李少白将之归结于明悟自己道途后,心境的升华所致。
“我这剑,不错是不错,可总觉着少了点什么。”
李少白因为没有跌落境界,心情颇为欣悦,开始细细品味自己即将铸就的大道来。
“没有跌落境界倒是有些奇怪,难不成我想岔了,这大道碎片不过是先祖给予后人的某一种选择?不过那声儿……”
李少白回想起先前争抢心湖之时,那有些失真的道音来,虽然依旧带着文脉的中正,但是却好似多了几分诡谲。
“先祖传下来的血脉里存着的这玩意儿,究竟是个什么章程?”
第二百三十四章:黄雀
“来了?”
背阴山下最靠近山脚的庐子里,常年住着一个老人。
老人的脸上褶子很深,身着朴素的灰袍,佝偻着身子,浑身浑身散发着一股子垂朽之气,干瘦的手上捧着一卷书册,细细读着。
听见脚步声,他也不见抬头,盯着玉卷的眼睛里深沉得很,单只是随口应了一下来人,连身子也不见转。
“来了。”
来人清瘦,面容刻薄冷漠,并不显得高大,虽然气势冷清逼仄,但是就算是相对于长安塾里头的诸多修仙者来说,身形也着实单薄矮小了点。
“谢鹿鸣那儿出的问题还没解决,怎生就叫我过来了?眼下,我等怕还是划清关系较好吧!”
“无事,那孩子的事儿我自会处理,就是可惜了。这些学生娃,一个个的,都不让人省心。”
这褶子满脸的慈祥老者亲和地笑着,沟壑纵横之间露出的黑亮眸子却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波澜,仿佛说这话的,和有这眼神的,压根就不是一个人。
“少白那边没成吧。”
“如你所料,本来给他放了个钩子,但是并不奏效,看样子想要成事,还是得等到他破入半步混洞了。
大道碎片已然存续于他的血脉深处,他是磨不掉的,只得是乖乖成为大人醒转的凭依。
不过……人人皆有贪欲,遑论是泥尘里头的凡俗,还是已经修持近仙的修士。可他偏偏遏止住了这种分明对他而已没有半分损耗的诱惑,实在是难以理解……”
那有些矮小清瘦的人疑惑地回应着。
“唉,不会奏效的,少白是我看着长大的。”
老人捧卷站起身来,足足比眼前那个中年人要高处一个头,虽然佝偻着,但是身形的差距依旧十分显著。
“握瑜啊,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哦?”
“有凡人商贾居于沧江畔,商行驻于神夏,而货物插标售于仙唐,是以每日渡江往返。
是日,商贾腰间玉佩跌入沧浪之中,为水母元君所夺,由是哀叹悲恸,难以自抑,乃至于呼天喊地,祷告仙神,舟子徘徊江河之间,半日而不返。
水母元君有感,心生怜悯,赠与他明珠九,以补折损。
握瑜啊,如果是你,你会接受吗?”
这白发老人合上书卷,看着站在身前的许握瑜,笑着问道。
“明珠价值几何,玉佩价值几何,玉佩可比明珠否?”
这老者沉吟了一番,给予了答复。
“玉乃劣玉,却是亡妻所赠。明珠无价,已然堪炼圣兵。”
“神恩不敢不受。”
许握瑜疑惑于他为何会讲述起这么一个故事来,毕竟在他看来,这玉佩压根就与明珠不是一个级数,根本不存在选择。
“那你猜这商贾怎么样了?”
“想来也是利落地受了这神恩眷顾,高兴欣悦地回到家中了,毕竟是一介凡俗,难以自持。”
“唉……不对。”老者摇摇头,随即一边踱步一边说道——
“商贾谢其德而拒其意,乞玉元君数,元君念其诚,还玉于人。”
“这商人怎生如此愚钝,九枚可炼圣兵的明珠,居然就这般失之交臂,这人难不成不懂得明珠的珍贵吗?”
“不,他恰恰懂,他只是将玉佩的价值看得比明珠重要罢了。”
“可明珠分明比玉佩珍贵千万倍。”
这白发苍苍的老夫子听着许握瑜仿佛不可理解的言语,展颜笑了笑。
“看样子要使得你理解我们人族的情感,还是有些苛刻了。
你只需知道,遑论是这货郎,还是少白,心底里头都有着一直不知自何处源起的执拗与坚持便是了。”
“哦……是这样。”许握瑜的面容僵硬冷峻,他眼珠子不似寻常人般地转悠着,眼底蒙上来一层深沉的墨色,嘴角终究流露出一丝嘲讽的笑——
“不过,我总觉得这个故事还有着另外一个结局。”
“哦?”
这回轮到老者起了兴趣。
“这商贾想来最后还是选了明珠的,自他见到那尊伟大存在的真容开始,便好似洞悉了世间的真理,观透了万物的本质,使得自身也到达了凌驾于低劣凡俗之上的另一个境界,想必再不会做选择玉佩那般的蠢事儿。
他只会一遍遍敬诵着大人们的真名,而后狂热、恭敬地领受神恩,随即向那位古仙献上祂所想要的事物。
遑论是玉佩还是其余的羁绊,丁点儿不剩,只余下了最为真挚的供奉罢了。”
许握瑜的语言虽然冰冷刻板,但是老者却能够感受到那颤动的淡漠声音之中压抑着的躁动,他直直一愣,重重叹了口气。
“我却是忘了,我明明时刻告诉自己你早已不是人族,却时常还将你当作握瑜来进行说教,实在是糊涂了,这也怪不得,人在大限将近的时候,就是容易糊涂。”
“哦……?”许握瑜僵硬地将头扭动着。
“怎么,倒是此刻开始伤怀起来了?当时动了心间欲念来找我等寻求合作的时候,你可没这么矫情啊,人类这东西,可真真是太有意思了。
你不是谋划了十年吗,自从李退之把小女往长安塾里头送,你的心思便起来了吧?
若是言及没人情味儿,除了天上的大人们和我们这些地上的仙奴,谁能有你冷血啊。
为了延续寿元,连自己的胞弟的神魂,都亲手送到了山上,就只为了大人脱困之后能够继续存续下去,继续执掌这偌大的长安塾太浩天——
你说是不是啊,我的,好,兄,长?”
许握瑜玩味地笑道,眼底却没有任何的感情波动。
那老人慢慢转过身来,容颜在青灯下显露无遗,赫然是当代的圣夫子,悲天悯人地叹了口气——
“我原是不想的,然而拖着着一身暗伤沉疴,愈是临近大限,便愈发无法做到坦然。
果真,生死是人间最大事,既然先圣守庸子挣脱不得藩篱,那末学怀瑾亦然。”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
“少白破境还剩九天,我的寿元大抵也不满半月了,就要撑不住了,你们尽快动手吧。”
第二百三十五章:审谢鹿鸣
长安塾这种地方,本是不该有牢笼的,但是却很少有人知道,在省身阁下头,有着一方禁闭室。
虽说长安塾与仙唐朝廷互为表里,可实际上到底还是有些隔阂,不可能什么东西都交由执金吾或是不良人去办,有些关系到塾里头的秘密,而有些更是自家的丑事。
同长安塾这般的庞然大物,无论其建立的初衷是什么,亦或者所宣扬的道理是什么,在见不得光的地方总会有这样的影子。
谢鹿鸣这件事,就算得上是一件“家丑”,而这件丑事,恰恰使得不少圣人都掺和了进来——
这毕竟是许握瑜许圣的爱徒,圣夫子最亲近的师侄,整个长安塾,除了王执心有与之比拟的天资,恐怕就只有最近名声鹊起的张清和够得上他的分量了。
为了摆平欧阎良这条为仙唐守门的肥犬搅和进来,长安塾可是出了不少血,才把这件事给压了下来。
甚至于太浩天里的学子,除了被封口的儒学社等人,还有当时随不良人而来的何沐阳,余下的都不知道谢鹿鸣这档子事。
而省身阁为长安塾里的执戒掌罚之所,自然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够进来的,更遑论是这深幽的底下——是以此刻围在谢鹿鸣身周的,无不是长安塾里头够分量的圣人亚圣。
徐见山作为省身阁的主人,自然也在其列,甚至于他当初在场,又加之正巧应了他的职责,所以恰恰这件麻烦事儿由他主理。
“曾圣、王圣、吴圣……还有徐先生……
你们干什么呀,我是鹿鸣呀,缘何将我困住,我家老师呢,我想见他!我想见他!”
谢鹿鸣被困在这暗室之内几丈方圆的光牢之中,浅淡无色的头发披乱,暗淡的瞳孔之中写满了惊恐,再不复那般如玉君子的模样。
他慌乱地看着身前的数位大修,面容之上骇然、不解、犹疑的神色做到了极致。
但是圣人们没有一个面儿上有动容,他们一个个都活了百余年了,事发之时便早已经谨慎求证,那神魂被操纵的五人,都被这些老夫子们一拨拨地审问了好些次,神魂都被查探回溯了个底朝天,确认了没人在他记忆之中做过手脚。
而吴圣人和崔圣人,乃至于当日唱白脸丑角的那位于都于先生,则纯粹是不敢,他们本已经被牵连进去,若这个时候出言转圜,怕是立马注意力就得被引到自己身上来。
“怪哉……肉身没有丝毫异化,这与以往自山上跑下来的东西并不相合。”
王选细细观察着谢鹿鸣,好似要看出什么有别于常人的东西来。
“王圣,王圣缘何如此,可有谁能否告知鹿鸣,我这究竟是怎么了?!”
谢鹿鸣依旧试图挣扎,却没有人对他多加理会。
长安塾里能领圣人位的夫子们,即便是以学问为主的,都至少到了洞虚境,而想要撼动上三境修士的判断,单单以这不到火候的演技,怕还是差了意思。
“欧阎良事先提醒过,他们早发现了天宫邪人有此手段了。并且万万不可查探神魂,不然会出大事。”
曾圣出言提醒道。
那日长安城儒学社风波散场之后,欧阎良先是将此事死咬不放,意欲把谢鹿鸣强拿回长安的司里,但是莫名接了个玉令后,这胖子又温声细起地谈起条件来。
在场的人虽说觉得奇怪,却也只当是圣夫子的手笔,然而临走之前,那肥憨的不良帅主却满脸肃穆地提及了这话,说是万不可查探神魂,否则有出事的风险。
在座的没一个傻子,他始一点明这事,便没有一人再有查探神魂的想法了。
“可不查探神魂……如何撬出他所知道的东西?”
于都急切地说道。
他这话倒是用的巧妙,没说不查探神魂无从证明谢鹿鸣究竟是不是邪物,并不试图改变他人已经认定的事实,但是却引导着往这个方向思索。
并且……激起了好些人想要查探的心思。
当然,这心思不过一闪而逝,便被牢牢压在心底——在场的没人会做明知毫无把握的事儿。
“先生,你们说的话鹿鸣缘何听不懂啊,先生,你们倒是告诉鹿鸣这是这么回事啊?”
谢鹿鸣的心志显得有些动摇,单从外在表现来看,这少年沮丧至极。
“你是如何从背阴山上下来的,背阴山周的禁制缺口究竟在哪!”
“又是何时……你占了谢少郎的肉身?”
徐见山终究是忍不住问讯了,他见着谢鹿鸣这般乞怜,终究是动荡了一丝心绪——虽说不是亲学生,但是这个知礼的娃娃好歹也上过他的课,如今却落到这般田地了。
“学生……学生并不知道徐夫子在说什么,徐夫子和诸位圣人是在怀疑鹿鸣遭人夺舍了吗,还是鹿鸣做下了许多错事?
可鹿鸣依旧还是鹿鸣呀,鹿鸣出生寒门,幼时困窘,承蒙恩师不弃,收归门下,受诸位先生器重,授业之恩不敢不忘,若是鹿鸣做差了什么,鹿鸣甘愿受罚,但是诸位先生好歹告知鹿鸣一个因由,不至于让鹿鸣自己一人蒙在鼓里。”
谢鹿鸣说着说着,玉色的眸子里酝酿的清泪流出两行,使得不少见着他长大的亚圣都有些动摇起来。
这玉郎君抽泣了好一会,随即又将情绪整理了一番,拂了拂袖间的衣尘——
“鹿鸣近来的错事,便是不该对张少郎生了妒忌之心,意欲一争天下行走的位子,然而眼下先生们这般举止,怕是不单因为这个问题。
无论先生们觉得鹿鸣做了什么,想来已经被坐实了,落得这般田地,鹿鸣只觉得是张少郎技高一筹,无话可说。
鹿鸣叩谢师恩。”
原本板上钉钉的事儿,却因为谢鹿鸣这般的坦荡模样,差点就取信了小部分人,更别提他还径直将问题往张清和处引——这倒是使得徐见山警惕起来。
高,实在是高,因为没有人能查探神魂,亲近谢鹿鸣的诸圣心底便天然存着一丝侥幸,谢鹿鸣恰恰就利用上了这一点。
可正当他要动摇好些大修时,一声苍老中正的传音远远递了过来——
“孽障,既已事发,便不要在这里惑人心神了……”
第二百三十六章:《他没说谎》
“见过圣夫子,见过许圣人……”
这传音前脚刚至,人便前后脚进了暗室之中——
一个灰袍佝偻的和善老者在前头走着,他书卷气极浓,面容间虽说有褶子,苍颜白发,但是身周却有着煌煌文道流转,仿佛代表着中天的人道。
在他身后,许握瑜不紧不慢地跟着,面儿上看不出表情,一贯地刻薄冷淡态。
他们二人径直走到了谢鹿鸣的前头。
谢鹿鸣见着这二人过来,反应也愈发大,显得惶恐而激动。
“圣夫子……还有老师,你们缘何这般说呀,究竟缘何这般说呀?!”
见到谢鹿鸣这般作态,许握瑜的脸又沉了几分,本就冷漠的脸上仿佛要结上寒霜。
“背阴邪物,垂死挣扎。”
他作势在掌中聚拢大道神光,好似就要对占据谢鹿鸣肉身的邪物施以惩戒。
然而此刻圣夫子却伸手止住了他——“握瑜,停下吧……”
许怀瑾埋怨地看了他一眼,诸位圣人恭敬地给这垂朽的圣夫子让出一条路来。
“唉……我知道你是痛心于自家弟子罹难,可这么多年了,你这性子都不见改,遇事沉不住气,如何安心做学问啊?”
许怀瑾慢慢教育着许握瑜,倒是使得多数圣人感觉有些新奇,要知道,自从许握瑜成就圣人之后,便少能见到这般场面了。
“老朽再活不了多久了,这代行走又恰是少白,他是掌不得长安塾的,等下一代天下行走长成之前,你可是得与在座诸位一齐主持大局的人,怎么能莽撞行事?”
“圣夫子言重了……”
“圣夫子言重……”
听闻许怀瑾这话,诸位圣人有些肃穆地说道,他们中资历最浅的,都与许怀瑾共事百余年了,自然深深为这位圣夫子的品格与德行所折服,听他提及这事,无不哀恸叹惋——
以许怀瑾的天资修为,若不是这一身暗伤沉疴,再续上千年乃至于更进一步,数千年的寿数,其实是毫无问题的。
“诸位不必说些好话骗我这个快要化道入土的老头子了,前阵子背阴山仙禁愈发松动,若不是有感大限将至,也不至于将诸位都请去东海秘境,一争那周天神禁。”
“刘圣,物化阁里的延命之宝可还有合用的?”王选忧心地像执掌物华阁的圣人问道。
“这……该试过的都试了,怕是效果寥寥。
圣夫子当年北拒妖族,内斩邪魔,拯救仙唐百姓不计其数,然而也留下了一身沉疴,更遑论镇压背阴山数百年间所致的道伤。
圣夫子本源的枯竭都是日月累积而成,无从根除,逐渐便也成了这难以回天的痼疾……”
“唉……那还是另想办法吧……”王选与许怀瑾还要大上半辈,见着他这般模样,自然是有些唏嘘。
“你啊,当年就不该那般拼。”
“罢了,生死有命,老朽早已看开了,只望身后事了,先圣的学问能继续好生传续下去。”
许怀瑾转身叹道,也并不唏嘘,反倒是显得很淡然,他近了谢鹿鸣的身,倾下身子,浅浅揉了揉谢鹿鸣的头。
“唉……鹿鸣这孩子,真是可惜了啊。”
这下子倒是任凭是谁,都能听着他口中真切的惋惜与悲叹,不掺任何一丝其余的情感。
“圣……圣夫子?”
“别装了,是你自己说,还是老夫自己动手进泥丸宫搜你的魂啊?
老夫知道,你们这些东西自诩高人一等,自己说出来,还不至于失了体面,尔等不是尤其擅长利弊权衡吗?那便选择吧!”
许怀瑾满是老人斑的手轻轻揉着,嘴上的言语却冷如刀子。
“圣夫子,不可!!!”
“圣夫子,不良人的欧大人曾嘱咐过,这怪物邪异,万不可搜魂!”
许怀瑾勉力站起身子,将脊梁挺直,原本就较为高大的身躯为之一振,圣人的灰袍飘荡之前,气场显露无余……
“他欧阎良搜不了魂,也不代表老朽搜不了……和这山上的玩意对峙了如此之久,又岂会没几分手段?诸位不必忧心……”
然而此刻谢鹿鸣却低下头来,身子颤抖,眼中被无感情的墨色占满,嘴角裂到耳根,尖牙利齿蔓延而出……
“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人说得果然没错,长安塾里头,你许怀瑾还真真是一等一的难缠,我千算万算,算漏了何沐阳居然是不良人安排的暗子,不自觉就进了他的局里……
倒是便宜了张清和那蠢货,安然无恙地坐实了天下行走的位子……”
“鹿鸣,你!”
有几个亲近谢鹿鸣的长辈不由得哀叹出声。
“谢鹿鸣?……早就老老实实被我吞吃了,就在回转长安塾的那天,谢鹿鸣就已经死了,嘿嘿,这也怪不得他,谁叫你们慢慢悠悠才布上周天神禁呢?”
谢鹿鸣的眼中再无眼白,说着些蛊惑心思的言语。
“凤歌也被你们吞吃了吧?仙唐前阵子来了消息,说他突然做了什么妖魔奸细。”徐见山沉默道。
“对……嘿嘿……徐见山啊徐见山,诛杀弟子的感觉不错吧?岑丹丘可是径直死在了你自己的手里,你看我这眼睛,是否觉着熟悉啊?”
徐见山死盯着谢鹿鸣的那双冷漠不含情感的眸子,一个是心绪激荡满是恨意,一个却只有着高高在上和玩味。
“原来是你们做的手脚……我说丹丘缘何会突然对我动手……”
徐见山狠狠道。
“够了……”许怀瑾安抚道,一丝清灵平和的灵气拍入他的肩头,似是要安抚他的心神。
“暂且不要相信这怪物的言语,他既然说了些想说的,那老朽便再搜魂验证一番。”许怀瑾也沉着脸道。
谢鹿鸣已然狰狞可怖不似人形的面孔嘶吼道——“许怀瑾,你竟敢如此,待大人脱困,势必将你挫骨扬灰!”
失真的声音传荡与暗室,地上的灰土都不受控制地震颤着。
还没待谢鹿鸣过多言语,许怀瑾便一指点入他眉心泥丸宫,不过片刻之后——
“他没说谎。”
随即这如玉少年,一脸恨意怨毒地盯着在场诸圣,肉身与神魂都崩然坍塌,化作了齑粉……
第二百三十七章:图穷
“唉……握瑜,你平时还是疏忽于鹿鸣的教导了,怕是也不够关切他,让山上的东西不小心钻了空子。这是你的过失,你需得好好反省。”
许怀瑾单只一指头,就将谢鹿鸣点灭,或许没有人能够想到,这个未来许会执长安塾之牛耳,光芒万丈的天骄,就这样倒在了争权夺利的路上。
至少在只能看到表面的外人眼中是这样。
随着他那玉质的眸子失去神色,便已经注定了这个无论已经是或者不是人族的天骄,永远的留在了这方暗室之中,与长安塾诸多被深藏的秘密,已经不能得见天日的丑恶为伴。
许怀瑾点完这一指,这个已经堪破圣境的老人原本应该毫无消耗,可在众人看来,他好像又苍老颓唐了些,眼底的落寞之色更甚——
这毕竟是谢鹿鸣,许握瑜与他都并无后裔,谢鹿鸣就算得上他们的亲子侄。
他扭头看向许握瑜,慈祥的脸上难得有些严苛地训斥着,透着一股子学问之人的肃穆。
“是……兄长,握瑜过错甚大,定然好好反省。”
许握瑜原本就有些低矮的身子在许怀瑾面前更显得卑微,诸圣总觉得圣夫子与许圣是兄谦弟恭的,就算有相当一部分与许握瑜交好的圣人亚圣知晓这个“弟恭”可能并不是常人表面所见的那样,但是至少圣夫子在对待这个幼弟上,是挑不出什么毛病的。
然而眼下,他们却看到了圣夫子的另外一面。
不过没有人觉得有异,一塾之长,堂堂道果门阀的执牛耳者,若真是全然温吞,那只会使得人看不起,更遑论是背阴山这样的大事,的的确确有许握瑜失察的成分。
“还有吴圣、崔圣……于都于夫子,你等三人轻信鹿鸣,没有尽到长辈监管之责,责令你等潜心修学立说,学问没到,期间不得插手塾内的一应事宜。”
这般惩戒倒是使得王选等人十分诧异,别看圣夫子言语里说得是轻飘飘,但是实则是将崔、吴二圣以及于都的在长安塾里头的实权都收了回来,这几人往后都不能光明正大的露面了——著书立说岂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对于二圣还好,修为明晃晃地摆在那儿,他人不得妄自评议,但是对于于都这种一贯权利心较重的,怕是无异于夺了好些东西。
“夫子,我等也是……”于夫子还想要向许怀瑾说些什么。
“不必多言了。”许怀瑾的言语之中虽然有些中气不足,但是那股子毋庸置疑的意味明眼人一听便知。
在王选等人看来,于都也不是真蠢,只不过在某种情况下,会哭的娃娃有奶吃罢了,不过今天日里,这法子怕是不顶用。
许握瑜也被许怀瑾压着呢,翻不起太大风浪来。
然而说重……也确实是有些重了,要知道这三人虽然被引导着奔长安塾去,但是初衷也不过是探查邪人。
就连一向以严苛刻板著称的徐见山都皱起了眉头。
“行了,周天神禁已布,那处禁制的缺漏想来也被弥补,不过不可松懈,我待会便遣握瑜去查探一番。
至于你等,若无其余要事,便退下吧,我还有事要与见山商量。”
许握瑜深深看了许怀瑾一眼,与崔、吴二圣架虹而去,余下的圣人除却王选关切地看了徐见山几眼,也一并离开,至于亚圣们,就更不必多说了。
或许这件事关谢鹿鸣的事儿还有其他隐情,但是接下来,便不是他们能够继续听下去的了。
徐见山身为一阁执戒,被圣夫子留下来有另外的安排也是理所应当。
随着夫子们散去,暗室之中逐渐只剩下徐见山与许怀瑾二人。
这垂朽的老人眼中蒙着浑浊的眼膜,却挡不住那丝丝缕缕的精光,徐见山身形如松竹,站在许怀瑾身后,静静等待着自家圣夫子的交代。
“见山啊,你在塾里……迄今为止也有好几百年了吧……老朽真是老了啊……”
“是,不止如此,就连少白,都已然近三百岁,夫子没老,是见山老了。
见山至今记得,当年天宫在仙唐四府引动邪崇,屠戮四方,夫子凭一己之力,斗杀三尊混洞,还救下了修为尚浅的我。
无数仙唐修士,中天黎民,都对夫子感恩戴德。”
圣夫子听到这话一怔,有慢悠悠踱了几步,将枯朽的手又放上徐见山的肩头。
“得亏你还记得。”
“如此大功业,夫子又恩重至此,见山不敢忘。也是自那以后,见山才跟着夫子回了长安塾,以夫子行事为准绳,想要替您打理好这太浩天。”
“是啊……大功业,大功业啊……
先圣守庸子那才叫大功业呢,纵然许怀瑾如何行事,都抵不上祖师万一。
可见山啊……你知道吗?”
许怀瑾满是感慨的脸上蒙上一层阴翳。
“以先圣守北荒,立镇安,建国仙唐,而护佑人族千千万万年的功业,都不得善终,只能龟缩在那座狭隘阴暗的山中,见不得天日,苟延残喘,那我呢?
那我许怀瑾呢?我许怀瑾该如何自处?!”
“圣夫子……您?!”
徐见山骇然地看着许怀瑾,似乎是被他这一番言论所惊。
“背阴山上,是先圣证得道果的褪下的魔壳啊!先圣早已经成仙而去,您这是陷入魔障,被他蛊惑了!”
徐见山没有做抵抗,他知晓许怀瑾的强大,此时此刻,玉令定然是没有效用的,他只得祭出戒尺护持自身。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们还傻傻地以为那仅仅是先圣的魔壳?那东西……那东西分明就是先圣自己啊!被自己的好徒儿困了三千多年的先圣啊!
见山,你知道吗,我知晓这一切后,千百年来树起的信仰瞬间坍塌了,从今往后,我只愿为自己而活!”
这话音一落,徐见山心湖之中原本被自己神魂牢牢镇压的那段事关背阴山的道与理激烈的翻腾,拼凑完整起来,使得他身周道则开始混乱扭曲……
第二百三十八章:圣人不悔
那段诡异的道与理交织翻涌,一点点凑成整个事件的全貌,饶是以徐见山洞虚之尊,也被这翻覆杂乱的呓语与诵经扰得神魂激荡,无可自抑。
“怎么会……怎么可能……”
徐见山原本清瘦肃穆的脸上终究是有了一丝恐惧,他指着许怀瑾后退几步,显得有些慌乱。
他不愿相信,更不敢相信,可这话音入耳之后,心湖之上那股子壮大了不止一丝,意欲将他侵染吞没殆尽的道与理却是如此逼仄,昭示的事实的真相便是如此。
“为何?这究竟是为何!
当年圣夫子斩灭邪祟,清靖仙唐,救亿万万生灵难不成也是假的?还是说圣夫子救见山亦然是假的?圣夫子所言所行,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天大的骗局?!”
徐见山绷着这规矩绷了数百年,然而一朝猛然回头,却发现规矩原本并不存在,自己不过是塑了个虚幻的泥偶,包括这太浩天的上上下下,王选、曾圣人、李少白……
无不是凭依着这虚幻的泥偶活着,乃至于长安塾里传的道理,教导了事物,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见山啊……你还不明白吗?
长安塾最大的悲哀不在于那山,亦或者那山里的东西,更不在所授道理的真假,甚至于道理的对错我等都可以不加考虑。
恰恰相反,先圣守庸子与我的功业,并非是捏造编排而出,君子又怎么会打诳口呢?
救了多少人,干了多少事,后人都是看在眼里的,我等并未多说一分,乃至于还添上许多谦词。
可偏偏愈是这样,我等便愈不得善终。见山啊,病一塾犹可治,病一国犹可靖,可病了仙唐神夏呢?病了三十六仙裔七十二道果呢?
病了……整个中天呢?”
徐见山静默不语,连守庸子都没法子悟透的答案,他自然无从得知。
“当你垂垂老矣,一身为了践行所谓圣道而留下的沉疴,平白削去你千百年的寿元,又明悟到如此真相,焉能不悔?!”
许怀瑾没有理会徐见山,他只是瞪大了眼睛,浑浊的眼里血丝密布,有些歇斯底里的意味——
“黎民,苍生……
你还能救吗?你还敢救吗?要么保全自身,要么落得个比化作飞灰还要凄惨的下场,你怎么选,见山,你怎么选啊?”
许怀瑾断断续续地咳了几声,费力说了如此多的话语,使得他早已声音嘶哑,言语之中的急切也一览无余。
徐见山细细思索了许久,他也在天人交战,准绳崩塌之下,意志便举步维艰,许怀瑾仿佛在给予着他什么机会,等了他良久。
也正是如此,徐见山想了好些时候,才开口应答,他的恐惧心终究被压下去,现出一身长安塾执戒的风骨来——
“圣夫子,中天没病,是守庸子病了,是您……也病了。若您是常人,若先圣守庸子是常人,见山认同您的言语,且无二话。
但是先圣守庸子和您……不仅仅为诸生师表,更摘了文道圣人的名号。
见山以为,圣人不悔。”
说道这话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一个少年,那少年品性德行上瑕疵一览无余,却从不遮掩,反倒是堂而皇之地让人观览。没有做成如玉的君子,却偏生惹人喜欢。
现在见过了许怀瑾,他突然更为欣赏起那少年的“真”来。原来除开这泥塑的圣道外,世上还有另一种准绳。
“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
许怀瑾一怔,他沉沉地咳着,仿佛听着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儿。
“圣人不悔……好一个圣人不悔……
你终究是不懂我的意思,不过没关系,你迟早会明白的。
罢了……”
许怀瑾虚弱地笑了笑,随即面色沉了下来,如霜一般冷漠,和堂里泥塑圣人脸上的超然如出一辙。
“你跟着老朽多年,又由老朽亲手救下,本想给你一次机会,但是没成想你同我那一心承继长安塾的幼弟一般执拗愚蠢,那便留不得了。”
徐见山见状将早已祭出的戒尺阻在身前,身周道则交织,衍化规矩方圆,界定文道,又有一尊文圣法相虚影即将凝实而出……
“非也,见山跟的不是圣夫子,见山跟的是圣道!”
“聒噪!圣道本就是骗局!”
“我心即道,知心则知道,知道则知天!夫子的心都不笃定,怎么会了解圣道何在!”
徐见山大喝道,如同黄钟大吕,振聋发聩……
乃至于许怀瑾的心神都被这言语冲的一阵震颤!
“这话是你自己悟的?!邪说,简直是有违天道的邪说!”
“晚辈教的,夫子说的是,他来我处恣意论及时,我早已训斥过了,我觉得眼下,他反倒没有说错。”
徐见山稳住自己的心神,勉力回应着,一身夫子袍服无风自动,如松柏,似青竹,一股子莫名的灵光纽带远远接驳而去,不知散往何方,然而由于对于他这种大修来说这灵光所带来的增益微乎其微,于是不仅仅是许怀瑾,就连他自己也没有发现。
他催动自身的规矩道则,那戒尺仿若化作量天之势,要度量万物,划定规则,试图将已然被许怀瑾暗地里禁锢的暗室冲破。
“还不动手吗,莫非要我这个快入土的糟老头子出力?”
正当此刻,许怀瑾扭头看向暗处,丝毫不慌乱地问道。
“这不是看你与晚辈聊得正欢,不忍打扰嘛……真也奇怪,你们人族老是为了已然做过的事去找借口,许怀瑾,你说你这算不算市井俚语之中的……又当又立啊?”
那有些矮小的身影自暗室里再次显露出来,着的恰恰是一身长安塾里头的圣人袍,俨然是先前早已离开的许握瑜。
“你不是早已将神仙种往他神魂里头种了吗?怎么,若是他像你一般转圜念头,甘心城府,你还真给他个机会啊?”
许握瑜边说着,边将早已通过拍抚徐见山肩头匿在灵息之中的那缕诡异的气息引动,那激荡的道则顿时为之一虚浮。
“我寿限将近,不可出任何岔子,况且你等也不会容许我留下他,不是吗?”
过了良久,苍老的声音才慢慢响在暗室之中。
“哈哈哈哈哈,许怀瑾呀许怀瑾,你果真虚伪。”
第二百三十九章:破贼
“张兄。”
王执心找来的时候,张清和正坐在小院里头整理所学,星辰神阵算是完善了,护道法的问题也算是解决了,但是眼下更重要的是将修为提上来。
儒学社固然在紧锣密鼓的发展,另外二人也传来了反馈,但是要让太素那般浩大的法相显现,不知得将大道天音的道与理在传播到何种地步。
是以张清和的法相一直在虚实之间徘徊。
倒是那中天武德星魁的法相,依照他牵引星辰之力的神魂强度与强大的天资,一念之间便可凝就。
然而武德星魁的法相并不能见人,破入法相却并不施用,是很怪异的事情,会增大他暴露的风险。
他内视自己的道基,上头那少年道尊的身影只在虚实之间,却偏生差了点意蕴,仿佛只差临门一脚,便能够孕育而出。
但是法相境内对于法相的完善……
张清和看着太素道尊之下执笏板臣服躬身的万仙虚影,还有诸天的原貌,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这得耗费多少心力,才能把这么恢宏浩大的法相全然显露于中天之中啊?
“张兄在推敲着什么?”
见张清和并没有应他,王执心又扭头问道。
“王兄……为何你每次都无声息出现在我身后?很危险的……”
张清和方才差点就要将镔铁剑抽出来一段求活、通明二连了……
他固然知道身后是王执心,但是总觉得有些膈应,特别是在长安塾太浩天这样的地方,尤其不痛快。
固然郭思成和太阴在身边,可那毕竟是他人,最最能依靠的单只有自己罢了。
王执心拿着记录言行的书卷,握持着玉笔,依旧是那副呆头呆脑的模样,很有欺骗性。
张清和这几天也没闲着,在复盘长安塾的事儿以及当了好几次万应书潜水党后,他知晓这小子心里的鬼点子丝毫不比他少,看见这娃的眸子了吗?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好像逮到什么大好事似的,肯定是被他上次的方法启发了,在憋坏水呢!
哎呀这个小圣人,看起来假正经,实则太坏了。
“许握瑜上钩了?”
“是……徐先生那边突然之间有了异动。”王执心回应道。
“哦……尚且轻微?”
“对,尚且轻微。”
“那就证明还没有真正下手,我估摸着是在给他说背阴山的真相呢,你在这等着吧,那五名学子所带来的心神消耗还好,徐先生这种程度若是被种了邪物,靠你自己是应付不来的。”
张清和伸了个懒腰,暂且不再关注自己修行,稍稍瞟了眼院子里的郭思成。
“老郭,把先生赠我的那一坛子桃花醉拿过来!”
“好嘞!”憨厚的汉子在后厨爽朗地应道。
“再切上半斤自镇安带回来的牛肉,纯血妖尸里随便挑头法相的,惟一境的我吃不惯。”
张清和吩咐完,随即将禁制布下,遮掩住查探,郭思成将物什安排好后,静侯在偏房,很是懂事儿。
“这是……”王执心疑惑于张清和的惬意。
“在我老家,大戏开锣的时候,人们总会吃些零嘴,就像茶馆里头听书的人,总会买上几颗茴香豆。
我家先生这酒太不错了,我就是因为这坛子酒,才切了这一盘子牛肉。”
张清和意有所指地笑了笑,一指桌上的灵肴,又招呼王执心——
“别愣着了,坐!”
“哦……”王执心恭顺地坐下,也并不拘谨,手中书卷与玉笔犹然没有放下。
“别捧着了,今天咱用不上那东西。我问你,你近几日想必格了那五名学子了吧,格出什么了?”
“张兄如此信任执心?圣人们找不出所以然,执心反而能找着?”
王执心疑惑道。
“那可不,你和他们不一样,说说看,你的想法。”
张清和不愿意绕弯子,筷子随手一夹,切得薄如蝉翼的灵肉便蘸着咸甜适中的卤汁纳入秀口,不管不顾地吃了起来,也没给王执心奉酒,仅仅只是随手递了根筷子。
这是李少白与他之间先前极其自然的相处模式,如今这散漫的性格也感染了张清和。
“几位兄台神魂之中都被动过手脚,我细细查探了一番,那种隐秘诡异并且急剧侵染力的气息有如活物,正应了先前提及过的神魂怪物……
不过它们尚且微弱,我勉力使它们不能长成,绝了供给,这才萎靡下去……”
王执心没有说是如何办到的,他相信张清和定然知晓。
“那种东西,始一投入神魂之中便开始生长……就像……就像……”
“一颗种子。”张清和补充道。
“对!”王执心木讷的眼神明亮起来,不过随即又有些迷惑——
“既然种下这种子的途径如此容易,又与那山的消息外泄而出有所关联,那黑手为何不放任背阴山消息外流,或者……大肆播种?”
“我先前也在想这个问题,不过王兄觉着,修行是为了什么?”
“修行……对于执心来说,是求知。”
“可能有些人不一样,有些人修行的目的,便是居于人上。若是身下没有了人,放眼望去全是高高在上的鬼玩意,那待在长安塾这空壳子里还有什么意思呢?
况且,偌大一个仙唐,长安塾的话语权也不过一半,若是现了端倪,是很麻烦的事儿。”
“张兄果然指的是……”王执心神色凝重起来,他是圣夫子亲传,自然懂得张清和话里的意思。
“诶……不必往下细想,他不是我们要考虑的事儿,我们只需要考虑到许握瑜这层便是了,你权当是我猜的,或者权当是那自己猜的,你是王家独子,他不敢动的。”
王执心慎重点头,他倒是不知道畏惧为何物,只当是张清和又言及了一个秘密。
但是正在两人看似闲谝的此刻,那道远远而来的灵光纽带却猛然一紧,随之巨大的压力席来,与先前全然不在一个层次,王执心面色青紫,耳边仿佛无数魔怪诵经低语,说的都是些堂皇的道理,却生生扭曲了内蕴,要反向催化他的神魂……
他扭头向张清和求援,却见着那青衣少年一投檀箸,淡淡笑了笑,仿佛也感应到了什么。
他站起身来,素手一指那背阴山,可不过片刻,便又将手往继圣峰一偏。
“执心啊,你知道什么叫,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吗?”
此话一落,王执心接驳太素的那根灵光纽带瞬间大亮,在无人可见的境地里,仿佛要照得天地之间一片亮堂!
王执心的压力瞬间一松,第一反应就是要拾起散落在地上的纸笔——
什么用不到,这不就马上用上了!
第二百四十章:好事,大好事
张清和这番言语无异于给予他一道指路的灯,在细细观摩过那五位学子的神魂之后,实则他是有些忧虑的。
这种隐秘的力量似乎无孔不入,若不是张清和尽早提醒了他使他发现这般异动,就算是在儒学社里一连听他讲学,乃至于道理领会深刻的学子,都未必能以自己的力量护持自身。
眼下能够单纯倚靠自己的力量,不被种下种子的,可能只有端木赐、颜渊已经曾参三人了。
“敢问张兄,此言何解?”
王执心能够感受到这句言语与此前张清和赠与他的数条经义一般,内蕴着莫大道理,自己与太素之间接驳的灵光纽带更亮几分,原本因为那人出手而难抵挡,几乎要蔓延开来的侵染生生被遏止住,甚至有余力去护持住徐见山的神魂与心湖。
“王兄,你说求活是人性还是人欲?”
张清和看着祥云清风,与时不时掠过的怡然鸟雀,背过手来,浅浅叹了口气。
“这……求活之心,人皆有之,大抵是人性吧。”王执心犹疑道。
他虽然并不以为对的便是对的,错的便是错的,但是张清和这番话却使得他隐约之间有了新的思考——
他原以为人性与人欲是泾渭分明的,但现在看来并不是,人性与人欲是相互纠缠着的,此二者不可剥离。
“原先所说的留人性而灭人欲,实在是过于理想……也过于不切实际了,并非是人本之学……”
王执心喃喃道,但是也有疑惑——
这又与眼下徐夫子所遭遇的情况有什么干系呢?
“确是这样,所以我当时不置可否,并未在儒学社里对于你的所思所悟多加品评。”
张清和笑道。
“张兄是想说……那人是对的?”
“不,我只是说,这是人性。可王兄啊,人性之外,还有善恶。”
这眉心朱赤的青衣少年侃侃而谈,身侧的木讷少年作思索态,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俨然一派师徒相。
“那股子力量种入人心,便是将人心的欲念与憎恶无限扩大,化作邪物的资粮,掩盖人性,最终变作一具单顾着满足自身欲念的空壳。
山中贼被牢牢锁在山上,困在湖里,心中贼却早已不知在中天里头藏了多少头咯!”
“张兄以为……如何破?”
“致良知。”
说这话的时候,张清和倒是只做一笔带过态,但是王执心的脸色却霎时间一变——
本不过浅浅的三字,却道尽了如何以他现今握在手里的这门学问,来对付那神魂之中的怪物。
堪堪才沉寂下来的太素灵光再一次将他接驳笼罩,他原本就不大能看得出表情的面色瞬间肃穆起来,这次甚至连纸笔都没顾得上,任凭被惊得掷在地上,也不做过多的反应。
他瞬间盘膝坐下,整个太浩天听过王执心讲学的学子好似感应到了什么,扭头向立命峰的山腰别院望了那么一瞬间——
他身周莫名的那股子浩荡堂皇的君子气韵都开始向着那别院桃树之下的人影处汇聚。
“致良知……”
“原来是致良知……”
“何为良知?”
“知善知恶是良知……”
张清和看着在树下盘坐的王执心笑而不语,王执心就从未使得他失望过,只要些微小小的饵充作引导,就能达到他想要的效果。
王执心身周的那灰袍圣人法相显露,原本有些虚浮的周遭景物愈发鲜明,茂林修竹,青石流溪之间,那尊少年文圣身形并不高大,却仿佛一方文脉之始,怡然笑着。
而随着这方法相全然修成,王执心肉身之中仿佛有五方神藏散播出淡淡的莹光,正在等他一一开辟。
此刻功成圆满,王执心一步跨入归藏境!以他的年纪,说是千年以来有数的天骄都不为过了。
“这法相倒是不像他那瘫冷的脸,笑的还挺好看。”
不过,这娃娃修行也忒快了……
张清和有意无意地想着,他绝对没有在酸,绝对没有看着自家大弟子破境而心理不平衡。
“徐见山那边被侵染的危险暂且算是没有了,但是这致良知的论调一出,怕是会把徐见山心湖里头的邪物种子压得死死的,甚至摧残殆尽,徐见山又是个不会演的,还是不能指望他,不如……
雷霆手段……”
张清和自袖中拿出玉令,看着那不断闪烁的莹莹白光,笑了笑,果真来了,他缓缓催动玉令,果不其然,那头递过端木赐等人的言语。
“张兄,我等方才……莫名感受到王兄破境……”
“张兄可知我等身周那股子莫名的气韵流转是怎么回事啊?”
“张兄……”
“哦,不必惊慌,是好事儿,王兄待会有东西讲与你们,他修为大有进益,同时还有了新的感悟,你们先行往省身阁处去。”
“那敢情好……不过为何是省身阁,不回儒学社里来?”
听到省身阁,整个长安塾就没有学子不发怵的。
“省身阁前头的广场可大,我王兄这学问大着呢,这大学问啊,就得配上这大广场,不然怎生施展得开呢?”
张清和颇有深意地笑了笑。
端木赐想到先前张清和与王执心神神秘秘的谋划,惊疑不定——
“张兄,你究竟要干什么?”
“安心,好事,大好事……”
那头的三人还想说什么,但是终究还是那股子莫名的亲近与信任止住了问询的念头,仿佛张清和、王执心与他们之间,有着一层牢不可破的羁绊。
张清和将玉令传讯掐断,又接驳到何沐阳处。
“沐阳啊,找欧大人,曾圣,王圣。”
“对,还是这席子菜,虽说没新意了点,但是架不住味道极好,老有来客好这口,咱看人上菜,门清儿。”
“欧阎良进不了长安塾?无妨,待会圣君就把手谕送到你那儿,你带着这条子把欧阎良领过来,玄衣赤衣多搞点,青衣素衣就别瞎掺和了。”
“好好好,省身前头大广场你知道吧,对,就是当年你和许冬经常陪着李青萝去的那地儿,安排妥了就过来吧……”
张清和将玉令收入玄囊,看着还在顿悟破境,并且勉力死死压制纽带那头徐见山心湖邪物的王执心,将自己先前布下遮掩气息的禁制又加了一重。
“王兄先在这帮徐夫子维持着神智清明,我去帮你办个事……”
张清和脸上带着促狭,天宫匿息法引动,不多时,一个木讷少年就从院子里头走了出来。
第二百四十一章:可能吗?
“弓……王兄,您这是闹的哪一出啊?”
“王执心”赶到的时候,那三位早就搁省身阁广场之中侯着了。
端木赐见着张清和过来之后,面色一变,又连连改口道。
张清和也有些纳闷,咋能这般轻易就能被认了出来。
“你等如何知晓?”
看着“王执心”那僵硬的脸上勉强挤出些许疑惑,就连语气都与王执心如出一辙,端木赐三人嘴角都有些抽搐。
“王……兄安心,冥冥之中的感应罢了,不过想来学问做不到我等三人的程度,是决计看不出来的。
王兄这一手,可真谓是神乎其神。”
颜渊,端木赐改口也快,剩下的曾参显然还有些没明白这是个什么章程,只是听着几人的言语一个劲儿思索。
怎么张兄……就扮作王兄的样子了呢?
原来是这三人的灵光纽带过于深厚,就如同王执心能感受到他的大致所在一般,他们对于王执心的亲切感也使得三人发现眼前的并非是真正的王执心。
张清和听到这里时才舒缓了一口气,他们如何看他并不重要,只要大部分人认为他是王执心,是众所公认的王师,那这次讲学就出不了岔子。
哪怕真正的王执心还在他院子里头的桃树下悟道,顺便当维持徐夫子神智的工具人,这学问也能传出去。
君不见老家那本儒家经典,开局写“子曰”,后头全靠后人编……
还有他这个假太素,中天本没有太素,然而周槐安与苏神秀乃至于王执心觉得他是太素,并且他通过某种渠道实现了“太素”的能为,他便也成了真太素。
从今往后,不管接下来这次讲学真实情况为何……只要后人认为是王执心所言,那此次张清和照样也能达成自己想要的效果。
不止如此……“文圣”、“道君”、“世尊”三者,其实也不过是王执心、周槐安、苏神秀所构建的三具空壳。
既然此次张清和能说自己是“文圣”王执心,那么下次,便也能说自己是道君,是世尊。
不过……这儒学社的人,也过于多了,他分明记得长安城里头的儒学社驻地并不大,怎么今日这省身阁前头,乌泱泱的一大片了呢?
他甚至还看见了好些中三境的夫子……
“王兄忘了?寻常讲学都是错峰的,儒学社日益壮大,已然成了塾里头不可忽视的一环,儒学的学问,即便是对于中三境,也是有着增益的。
自然,这也是您家里人与曾圣、王圣共同推动的结果。”
端木赐是个心思敏捷的,默默贴在张清和耳边提醒道。
张清和了然,一人只身往前走着,来到了场中预留的空处。众学子也不知道“王师”是卖的什么关子,省身阁他们也发怵啊,缘何就到了这前头来。
不过在座的也没有一个蠢货,那天在场的不在场的,都多多少少了解了那场谢鹿鸣针对儒学社的风波,这场局子可是把儒学社的靠山一股脑儿往明面上摆了——那可都是明晃晃的大拳头。
而这些依仗之中,便有着省身阁的执戒,徐见山徐夫子。
想来今天这次在省身阁前头的讲学,便是徐夫子默许的,亦或者干脆就将场地默许了。
况且太浩天之中虽说规矩多,却从未言明过不容许在省身阁前头讲授学问。有老圣人谈至兴起处,学问可在云上求,在溪边来,在碗中取。
“平日里见诸位兄台是分拨的,但是今日里看样子大家都到了,执心甚是欢欣。”
“王执心”这般说着,不过表情却未曾变更,众人也早已习惯,仿佛他天生就该是这样。
只有前头的三人心下暗自赞叹……像,真像,太像了。
“既然都齐了,那么我今日便开始吧。诸位听执心说些粗浅之论也有些时日了,相信各位也都感受到了那股子中正堂皇的气韵生于身周,助益修行……”
一众学子哗然,这可不是嘛什么虚头巴脑的学说了,要是王执心要讲这股子气韵,便是要将儒学往修行之道上挂钩啊!这恰恰也是他们在钻研与关注的。
沉着的夫子们倒是静静看着,仿佛要看看王执心如何将这学问给讲下去……
而暗室之中,见着徐见山迟迟没有被侵染,还在以那规矩道则做抵抗,并且不时冲击禁制的许握瑜与许怀瑾脸色却齐齐一变——
“是你的好学生,这究竟是谁的安排……”许握瑜恨恨道。
“稍安勿躁,执心那学问我也听了,那气韵的确有助益,但是却影响不到你这等存在。
况且这学问虽是和道胎一齐开设,大体上却都是他自悟的东西,道胎不过是个甩手掌柜,一直在扶助儒学社的是仙唐和王家。”
“你是说?”许握瑜一面恼怒与无法勾动徐见山神魂之中的神仙种,一面好似想到了什么。
徐见山尽力抵抗着,但是受限于修为,有些勉强,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总觉着神魂之中的压力轻了大半。
“仙唐那头怕是发现了端倪,李二要破入大圣,他们对塾里动手理所应当。
沐阳那孩子,就是李墨通欧阎良选的第一把刀子,而我这一心向道的好学生,便是他们选的第二柄。虽然不知道他们要如何做,但是今天怕不是要舍下些东西了。”
许怀瑾淡淡道,没有丝毫慌乱的意味。
“哦……你是说崔吴二人……”许握瑜漆黑的眸子里头闪过权衡和犹疑。
许怀瑾不着痕迹地瞟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快些把见山处理好吧,不然可不知道这些学子要弄出什么岔子……看这阵仗,我都不知晓这究竟是个什么章程。
固然知道棋手是李墨,但是他究竟要如何下,我毫无头绪。”
“为何棋手不会是道胎?”
许握瑜眼中闪过一丝垂涎,若不是楚凤歌与萧守折在镇安,他何至于被迫跑到明面儿上?他总觉得这个存在感极其低的道胎,有些奇怪了。
“可能吗?一个不足双十的娃娃?”
圣夫子低沉地笑着,嘶哑地声音之中带着丝丝缕缕的道韵,仿佛影响着许握瑜的心神。
许握瑜应了一声,看着徐见山如常的神魂与心湖无比诧异,又试图径直往其泥丸宫内种入邪物来……
第二百四十二章:天地有正气!
“不知王兄今日这学问,与平日里想比,有何区别?”
“是啊,既然是事关修行,想必无比高妙。”
终于有耐不住性子的学子出言,道明众人的疑惑,但是更多的人则是对这几名学子有些埋怨,觉得他们扰乱了“王执心”讲学的节奏。
张清和对着这几名学子和善地笑了笑,一振大袖,端木赐等人是会来事儿的,高台早已搭好,也从未有人横加阻拦,张清和缓步往上,随即躬身一礼。
众学子于是也毕恭毕敬地躬身行师礼。如果先前这礼数里头还掺着一些对于临安王家的拉拢亲近,但是此时此刻,真真切切要教这修行之道的王执心,却使得一众学子心悦诚服。
人是总受利益驱动的,这一众意欲向君子靠拢的学子们亦然如此。
老家的祖师自个也说了,君子若是没有点追求,那还能是正经君子吗?
张清和将素手轻压,众学子原本因为“王执心”所言而有些嘈杂的场面一瞬间便安静下来,面对干系到自己切身道途的事儿,没有人会不慎重。
“我有一言,请诸位静听……”
张清和将右手往前屈伸,作引导状,那脸上依旧是无表情的刻板从容态,将王执心的学究气演绎得淋漓尽致。
这……这真的是张兄?
看着张清和的表情与王执心如此之像,就连台下的端木赐都有些拿不定主意了,要知道,他一贯在三人之间思维最为敏捷。
但是接下来张清和的这段话,却使得他无暇他顾,一门心思沉入那仿若大道之音的讲学之中……
“子素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这……这是?!”
“啊这……”
“气韵,那道气韵……”
儒学社座下听讲的学子与夫子都切身感受到,随着台上王执心一字一句如同黄钟大吕一般将这般学问吐露而出,那重若千钧的字句之间,儒生们身周那股子莫名的气韵便升腾而起,汇聚作一般堂皇大势。
那股子气韵与天地之间孕育开来,若说先前还与长安塾的学子清气有些类似,那么此刻,便自本质蜕变而出,变得截然不同起来。
那气韵淌入太浩天的河岳,照入太浩天的星辰日月,丝丝缕缕,以长安塾学子们为基点,攀附上这片天地之中,仿若要将天地之间洗尽,原本薄弱的气韵,随着“王执心”的讲道,由一变多,由薄弱到雄浑,由雄浑到无可抵御,浩浩汤汤,横无际涯。
天地之间仿佛有礼乐意欲鸣响,有亘古的道音要自岁月之中归来,但是又如同被什么东西牢牢捆缚着,只能传出低沉的闷雷——与儒学诞生之初的气象如出一辙。
张清和这是要为这股子有别于天地灵息,由纯粹人心良知的力量生成的清气划下界定,而后将锚头指向太浩天那座深沉恐怖,宛若炼狱一般的黄泉背阴山!
要知道,隐太子联手平子所布下的仙禁,其中相当重要的一环便是依靠着太浩天里头,各路俊才所生成的学子清气,而眼下这浩然之气,恰恰与那仙禁相补足,将背阴山以仙禁重重封锁。
莫名气韵……不,现在应当唤作浩然正气,不仅成了儒生于中天之中抵御神魂邪物,助益修行之道的基石,更化作了一张罗网,要牢牢网住这太浩天里头所有的怪物!
“王执心”面色冷峻,继续诵道——
“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诸学子周遭又是一荡,无状无形的气势晕散开来,将太浩天清靖了一番。
若是郭思成眼下再细看这些祥和清浅的仙家景色,怕是都会觉得,并不那么虚浮了。
众学子听得如痴如醉,仿佛要与这天地人心滋长而出的浩然正气共同呼吸,虽无天花乱坠,地涌金莲,但是其中真意,对于这些儒生而言,却不知比所谓的圣人讲学要高远了多少!
有人醉心于这学问,有人听着这道音传扬却无比苦痛。
“这究竟是何物!儒学社!好一个儒学社!这学说迟早会是心腹大患,眼下已然成了气候,我等却无从下手,可恨啊!”
于都、崔吴二圣本来早已回了背阴山脚的夫子庐,可眼下,受到这浩然正气摧残之下,若不是顾全大局,他们都只想着往山上奔逃了,在它们眼中,眼下暂且只有那山,才是整个太浩天里头的唯一净土。
“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张清和面色不动,又补一言,那原本浅淡的气韵又在天地之间丰足真实了些,这句又因为极有金戈气,染得重学子心头激荡,也跟着念诵道——
“或为击贼笏!”
“或为击贼笏……生死安足论!”
这些儒生并不知道台上“王执心”为何自文辞之中流露出这般的决意,只当是他有拳拳抱国之心,愈发敬重。
“唳!!!!!!”
那三人心中愈发慌乱,神魂之中邪物翻涌,流露出凄惨的失真哀鸣。
它们哀求地祈望着身后的那山,可是那山依旧幽深暗淡地静静伫立着,毫不动容,仿佛千年以来,它就是一座死物,被困在这座明里祥和清秀,暗里面目狰狞的枯坟里头。
整个太浩天,就是一口活埋着某个存在的棺材。
“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
“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
张清和不断的吟诵着,诸生亦然不间断地跟着和唱,庞然大势激荡,虽无显著的显化,但是足以感染人心。
张清和神色浅淡地看着那省身阁之中,仿佛在静静等待着什么,目光也没有波澜——
他倒要看看,这里头的东西,究竟什么时候才沉得住气,或者……究竟是他先侵染了徐见山,还是自己先被这集天地人心大势,又借助勾连背阴山仙禁的浩然正气震杀在里头……
他木讷地扭了扭脖子,继续吟诵……
第二百四十三章:许圣你好!
“这是什么道理,分明弱小的很,却能对我的神魂产生影响?!”
暗室之中,许握瑜感受着外头激荡的那股子气韵,神魂之中的邪物痛苦无比。
“我等分明立足于比凡俗蝼蚁更高的境地之中,若不是天宫那群亵渎神圣的老鼠,便就只有你这种到达了圣境的所谓圣人能够触碰伤害,能钻研出这等邪说,实在是大逆不道!
那道胎,和你这好徒儿,再留不得!”
“你等不是听见了嘛,这气韵,便是浩然气,这道,便是儒道!”
徐见山虽受许握瑜钳制,但是眼下却显得有些开怀。
张少郎,不愧是少白的学生,这学问的用处可大了去!若是在儒学传承开来,万年之内,背阴山仙禁无忧!
这瘦如松子的夫子一直未曾躬身,就算许握瑜一直想往他神魂里去,也未曾流露出丝毫惧意。
“儒道……倒是好一个儒道……
可惜了,若是当年有了这儒道,我又何必起这般心思。”
许怀瑾低下头,浑浊的眼中满是复杂,些微瞟了许握瑜一眼。
许握瑜承受着浩然正气的激荡,有些难以抑制自身的面貌,那可憎的面目显露,利齿突兀地自嘴中吐出,嘴角裂到耳根,眼珠漆黑如墨,身体指爪仿佛要延伸异化,全身仿若要化作无骨的怪物……
他自己也在遏制着迫使自己显露真身的机制,但是压抑之间,肉身上又多了几根肉须……
“哼,嘴硬!”
他的声音已然变作徐见山无从听懂的嘶吼,只能自情绪之中辨明自己的意思。
“这具肉身已然用不成了,徐见山有古怪,神仙种久久种不下,不若由我鸠占鹊巢,先且舍去许这具肉身,再作打算。
我尚且如此,那三人怕是也将要暴露,便舍掉吧。”
许握瑜勉力将自己的声音维持在许怀瑾能够辨明意思的频段,使自己的声音并不深入灵界。
“嗯……是得舍掉了。”
许怀瑾看了许握瑜许久……仿佛要牢牢记住自家幼弟肉身异化之后的丑陋身形,过了许久,才浅浅叹了口气,这般应道。
“那好……我便……”
许握瑜扭头,却见着原本许怀瑾身处的暗室一角,此刻早已空荡无一人。
饶是以他剔除了人性的思维模式,也不由得一阵滞涩。
“好一个许怀瑾……待我脱困,待我脱困……”
许握瑜只觉得自筹谋布局以来,每一环仿佛都出了问题,先是许冬,楚凤歌,后又是谢鹿鸣,现在那三人要是到了明面,自己都不知道如何脱身……
就仿佛,自己一开始便被人看得透彻,一步步都按照人家的编排来走。
“李墨……不愧是仙唐圣君,好狠的帝王心术。
不过任凭你如何算计,到底还是卑微的两脚羊,无法观透我等的手段,待我舍了这肉身,入主了徐见山,照样能够用这饵把李少白钓到手中,随即将大人给放出来。”
许握瑜没有眼白的双眼看着徐见山,随即整个身子开始慢慢溶解,化作黏腻的脓水,随即一股黑气升腾,仿若有活物要往徐见山的眉心泥丸宫里头钻……
“休想得逞!”
许握瑜纵然拼死施展规矩道则,将身后文道法相催动到极致,那黑气依旧无视层层阻碍,这与背阴山上往常下来的黑气又不同,寻常黑气,如他这般的洞虚挥手可灭,然而这黑气居然能够占据许握瑜的肉身,那侵吞他徐见山自然也无二话。
“夫子,无妨,放开心神,让他进来。”
徐见山听见这声儿面色一变,好似诧异于自己为何会被联系上,又或者,为何这声音的主人会知晓他在这里。
但是出于某种莫名的信任,他随即将心神放开。
许握瑜只当徐见山不过洞虚修为,早已脱力,那黑气如同活物一般扭入了徐见山的泥丸宫之中。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大道天音自徐见山心湖之中升腾而起,那原本散漫的道与理仿若受人操纵一般,凝成一把三尺利剑,向那黑气所在直直斩下!
“不好!”
许握瑜就要抽身,却被那道与理困住大半本源,而后一并斩灭……
“这又是何种道理!天地之间的道则分明都在大人与上尊们的手中,缘何,缘何会凭空生出这种邪道!”
小半段黑气蠕动着,失真的咆哮传荡于暗室,徐见山神魂一阵刺痛,然而肉身没有出现丝毫异变。
“唉……”
没能将那玩意一举斩灭,徐见山心湖之中那段化作三尺剑锋的道与理间,一声惋惜传了出来。
那黑气狼狈地逃窜而出,颓唐地落回许握瑜如同烂泥的肉身之中,那漆黑的眸子再次虚弱地睁开来……
《正气歌》依旧在传荡,张清和每念一句,已然是身受重伤的许握瑜面色便一青,邪物本源又要被削去一成,难以抑制自己肉身的变化。
“好在我身处暗室……先斩了徐见山,便还有机会脱身,许握瑜的身份是得舍了,可只要能成事,伏匿于暗处又如何?
他这邪说,也该收尾了,收尾之时,便是我动手的时候。”
许握瑜心思流转,它们最是会利弊权衡,倒也不忙乱,只想着如何解决这事。
“不良帅主欧大人到!”
“曾圣、王圣到!”
正是在此刻,暗室之外传来的声音却让许握瑜心思沉了下来。
“欧阎良为什么会来?!是李墨……没有李墨的手谕他决计进不了太浩天,可谁给李墨的胆子?!难不成李二已然成了大圣?”
许握瑜一瞬间想了许多。
“王选和曾老头来倒是合理,毕竟是儒学社弄出的阵仗。我须得敛好气息,将徐见山牢牢控制住,这个时候,万不能出岔子了……”
许握瑜已然不成人形的躯干缠上徐见山的身子,然而下一刻暗室之上递来声声嗡鸣,讲经声,嘈杂声,言语声,齐齐一静……
只见着那木讷少年沉着脸,身后跟着个玄衣胖子,缓缓跳了下来,对着许握瑜这不堪入目的身子一指——
“喏,这不在这儿嘛!”
“哟呵,许圣好啊!”
欧阎良和善的笑着,瞟了眼地上落下的圣人锦衣,两眼发光,显然是认出来许握瑜。
第二百四十四章:不讲武德
“见山,你感觉如何?!”
“无妨……倒是许圣,看样子不太好。”
徐见山虽然面色苍白,但是冷峻依旧,似乎没有被许握瑜先前的摧残折损分毫。
王选关切地声音传来,然而曾圣却更加急切,他以神魂查探一番,有些慌忙——
“孽障,你将圣夫子如何了?!”
许握瑜不成人形的面庞之上,烂泥一般的五官蠕动扭曲着,发出意义不明的低沉笑声,并未作回应。
“欧大人,请。”
“王执心”将手一引,在前头指路,欧阎良轻哼了一声,便不紧不慢地跟在张清和身后。
这胖子目光不定地瞄着王执心,心中奇怪的感觉挥之不去,仿佛同上次见面相比,这王家的公子,长安塾里的小圣人,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
他虽说不算是对王执心了若指掌,但是作为长安城里头有数的天骄,身为仙唐耳目的他,还是得把这人的消息牢牢抓拢在手里头的。
虽说当日在儒学社,是王执心第一次见他,但是他在文卷之中,在赤衣青衣的口中,在风闻里,在留影里,在暗子描述间,早已不知道“见”了多少次王执心。
眼前这个“王执心”……可以说很像王执心了。
但是他不知道见过了多少形形色色的人物,什么味儿闻不出啊?说李墨座下的猎犬都是寒颤他了,这个肥腻的胖子比谁都蠢,也比谁都精明——
李墨的手谕之中可是尽力配合那在省身阁前的讲学之人,可没管是不是王执心其人。
“哟,王公子您先请。”
欧阎良笑眼眯着,臃肿的体态缓缓躬起,仿佛显得有些费劲儿,呼吸都粗重了些。
但是纵是如此也没人敢小瞧了这胖子——他学着凡人臣子的矫揉作态一久,逐渐便以假乱真,自己也奉起这套世俗的礼仪来。
若论谁是仙唐最忠实的鹰犬,那么非欧阎良无疑了。
“嗐,请什么呀,许圣不是搁这杵着呢嘛,我俩打完招呼怎么就把它给忘了呢?”
“王执心”指了指地上的许握瑜,这一滩烂肉能被依靠着圣人袍服也是为难他了。
“哎呀,许圣,瞧我这记性,刚打过招呼就把您忘了。”
欧阎良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没有丝毫不自然,扭头向着这不成人形的怪物招呼——
“这不是巧了嘛,追查个邪物,居然也能追查到您身上,不知道圣夫子何在呀,我家圣君刚得了几两上好的灵茶,想邀约他去喝上一壶呢!”
此刻周遭早已被不良人火速清场,免了低境修士受侵染的异化风险,儒学社学子虽然诧异,但是也得了《正气歌》完整的道理,满意而去,没有一个人是昏了头的,自欧阎良、王选、曾老夫子到场的那一刻,他们便知道,这长安塾的天,怕是要变上一变了。
传道已然结束,在这些“老熟人”面前,张清和也懒得将王执心那呆板性子演出来,直接按着自己的性子来与欧阎良等人叙话。
大家都是明眼人,明眼人嘛,懂得都懂,利益相关,看破不说破。
“哟,圣君那还有灵茶呢,不知道够不够圣夫子喝上一壶啊?”
张清和可劲儿拱火……
“得够,一定得够,当然得够!”
欧阎良憨厚地笑着,身后两尊玄衣不良一字排开。
自从上次萧守在镇安出事的内情由李墨有意无意地传达于他,他便成了一只急得跳墙的恶犬,武德在他眼皮子底下跑了,萧守在他眼皮子底下异化,要再把今个这事搞砸,李墨怕不是得把他抽筋扒皮。
他比谁都知道,那个性子跳脱的仙唐圣皇,暗地里的手腕究竟是如何的冷酷残忍——天底下就没有人能轻松坐稳高位的,更别提是中天一等一的那把椅子。
王圣与曾圣有些怪异地看着“王执心”,他们知道这孩子不在乎什么人情世故,几日不见,头便变得这么铁吗,直言自家老师的称诲。
“唳!!!”
也没等欧阎良与张清和这一捧一逗的双口讲完,许握瑜深知自己再无从脱逃,仿佛夹杂着无数生灵哀鸣,又掺杂着杂乱文道,仿佛要将真知侵染,大道扭曲的呓语在它身周嗡鸣起来,如嘶吼,如哀鸣……
原本就对神魂影响甚大的侵染愈发剧烈起来……许多赤衣不良都开始难以忍受起来。
“还挺精神。”
欧阎良笑了笑,原本以他洞虚巅峰之身,是无法抵御混洞层次邪物的侵染的,但是此刻许握瑜已然强弩之末,被分散于太浩天四处的浩然正气牢牢压着,无法调动自身超然的力量。
这种状况使得王圣与曾圣啧啧称奇,困扰了太浩天千百年来的问题,仿佛就被王执心与张清和这么一门不知自何缘起的学说给解决了……
不,不对,并非不知缘起……
王选目光沉下来,扫向欧阎良与王执心之间,既然王执心与欧阎良合作无间,那么着能生成浩然正气的学说源头便很明显了——
显然是李家里头传出来的。
隐太子当年设了这仙禁,那李家势必隐瞒了关于这仙禁的手段,这所谓的浩然正气,乍一听来如同歪门邪说,与当年隐太子的胡言乱语有些接近……
李家终究还是对长安塾下手了……
想到这里王选与曾圣对视一眼,目光有些无奈。
“罢了,只要能解决那山的问题,长安塾让与李家又如何?我等在哪不是做学问?李二成圣,十万大山的妖魔都要做妥协,迟早的事儿……”
两人都没有关注许握瑜的事儿,在他们看来,不良人既然有备而来,那么便是板上钉钉了。
“李二……李墨……”
欧阎良与之对峙着,许握瑜身子却骤然变幻,扭曲蜷缩,以一种近乎诡异地角度拼接作常人难以理解的一团无从形容的形体,本该是狰狞丑恶的怪物,却偏偏散布着使人崇敬皈依的文道辉光。
“放肆,太上圣君与当今的名号也是你能随意呼喝的?”
欧阎良勉强自嘶吼之中分辨理清这讯息,习惯性一巴掌就要糊过去……
第二百四十五章:这好吗?这不好!
这一巴掌可了不得,径直引得一尊解廌法相自欧阎良身后显现,这神兽法相状同麒麟,又生独角,三足,有陇背,肋间双翼伸展,威武神俊非常。
它仿佛代表着天地至公,维系着天行之常,神色无动容,眸子冷厉。
洞虚巅峰的法相已然被修士自身的道则所缭绕,所携带的威能是惊人的——君不见太阴星君的玄天生皓月法相,实则不过是太阴皓月法相与太阴自身道则相纠缠而生大道雏形。
太阳星君的黄天大日法相亦然。
此刻的解廌脚下,也有层层洞虚修士才能领悟的道则衍化作天梯,直直通天而上,仿佛上达天听一般。
欧阎良将自己油腻肥厚的手掌抬起,解廌巨大的指爪便与他的手掌相合,天地灵息动荡之剧使得太浩天虚空传来“咔嚓”般的崩裂之声……
虽只是淡淡一掌,却已然动了欧阎良所悟道则的全力——他便是这样的人,谈笑之间,就往人心口之中递刀子。
张清和除开在镇安屠了一众大妖,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观摩洞虚修士认真动手,那道则之中内蕴的惊人威能使得他呼吸一滞,运行周天的灵息都开始有些颤抖,肉身因为欧阎良逸散的灵压而有些崩溃的驱使,险些维持不住伪装作王执心的天宫敛息法。
原本自镇安关回转之后,他对于洞虚的轻视之心日益加重,甚至于算计了许握瑜之后,他便也连混洞都隐隐不放在眼里,然而欧阎良这一巴掌……不仅要镇压许握瑜,也着实将他一巴掌拍得醒转。
纵容他有些底牌,可没能达到比拟仙神的层次之前,又凭何在中天大界之中猖狂?
他甚至都不需要开灵视,都能知道眼前这神兽虚影,所谓的解廌,不过是一尊面目可憎的邪魔,身上接驳着长长的血肉脐带,顶头上司不是戒律星君就是其坐下灵官。
法相尚且如此,上面的东西如何可想而知。
气息逸散,暗室倒是未见丝毫损毁,许握瑜原本那无可形容的血肉几何被糊作一滩细碎的烂肉,不断蠕动起来,试图修补、再生……
好家伙……我直接好家伙……
张清和看得目瞪口呆,浓郁的腥臭与血腥气递入他的闻觉,使得他不禁感叹——是真的下饭……
“圣夫子莫不是凶多吉少了?儒学社汇聚了浩然正气这等大事,也不见他出面。而今他家‘好弟弟’闹腾成这样,莫非还能龟缩着不成?”
欧阎良嫌弃地甩了甩手,对王、曾二圣笑脸相迎,然而说得话却无比不中听。
“这……分明是圣夫子与老徐留在了暗室之中才对……缘何是许……圣人。”
王选犹豫道。
那团血肉依旧在蠕动扭曲着,重塑着自己的躯壳,自脓液之中抽出一根根肉须,相互纠缠,仿佛要继续组构成有型的实体。
同时那骇人的戾啸与呓语一直不见停止,听起来还显得有些中气,着实有些干扰不良人问话。
欧阎良与“王执心”对视一眼,这胖子也同王选以及曾圣二人一般,料定张清和是与李墨合作的暗子。
“有劳王公子了!”
“好说。”
“王执心”轻轻拱手,心湖之中勾出一股子浩然气,想了片刻,又往里头藏了一手逍遥游的道与理,就是往许握瑜一压。
“唳唳唳!!!”
几近要将寻常低境修士神魂震碎的啸声响起,随即便慢慢虚弱下去,地上那滩子烂肉剧烈地翻涌,好似承受着普天之下最惨烈的酷刑。
乖乖,这比司里专职提审的那些不良们手段都要劲儿啊……圣君陛下这伪装作王执心的暗子,究竟是什么来头……
眼下这个情境,没人会把王执心单纯当王执心看,他并非洞虚却能抵御侵蚀的理由更不必言说——
别问,问就说李家的伏笔。
而这胖子最是会感受情绪,能让无感情乃至于无痛苦概念的邪物感受到如此痛苦,饶是他被称作活阎罗,都吸了口凉气。
“好了,现在可以说了……”
欧胖子转头笑道。
徐见山刚要开口,却好似听到了什么交代,面色一变,沉默了一会,终究是没有出言。
他有些犹疑,隐晦地看了眼“王执心”低下头来。
“见山,圣夫子人呢……圣夫子究竟去哪了?!”
王选最是关切,先行查探了一番徐见山的身体,而后问道——他反倒是有些不敢听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徐见山差点着了许握瑜的道,只有两种可能……
而这两种可能,无论是哪一种,他都不想见到。
“我……我不知道……”徐见茫然地看着王选。
“我记不清了……”
“圣夫子要与我交代事情……”
“但是出现的却不只有圣夫子,还有许圣……可许圣分明走了……为何,为何……”
徐见山故意说得含糊,使得三人拧起眉头,不知道思索着什么。
而正在此刻,太浩天十四峰之中,却有着一声声钟鸣传荡着,那声音自真院而起,长久而不息——
那并非是祭天的礼乐,而仿佛是某种哀鸣与追悼,仿佛文道的车架,要将故去的圣人送往仙神的天都。
张清和倒是老神在在,在场的另外三人听到这钟鸣之声却是齐齐一变,尤其是王圣与曾圣,眼底的震撼与哀悼一时间难以自抑……
“我原以为……只会有两种可能,却万万没有想到这第三种……”
王选喃喃道。
曾圣也木然地自袖中掏出不断闪烁着的玉令——
“文忠啊……”
“曾圣,想必您也听到了。今日午时……圣夫子便已经在背阴山结庐之中……殡天了……
我等所见到的那尊圣夫子,不过是有心人以敛息法伪造。”
“是谁,谁发现的?”王选最是重传承,长安塾内忧外患之际,由不得他不心焦。
“不会出错的……方才便是我与诸位亚圣,发现了圣夫子的尸身。好似是不加防备的情况下,被邪物破了劫身,又受《天问卷》道则重创……”
文忠夫子哀切地答道。
“《天问卷》……原来如此。”
欧阎良这下倒也不笑了,他冷冷地扫了眼那滩烂肉,满是肥油的脸上神色冰冷。
只有张清和毫不动容,他看着情真意切的一众人等,还有低头沉思的徐见山,心中不禁鼓起掌来——
他果然没算错,真真是好一出金蝉脱壳。
第二百四十六:金蝉脱壳
“圣夫子……居然在当下殡天而去……”
王选对太浩天的情感最重,听闻这个噩耗,一时间难以自抑。
“《天问卷》……好一个《天问卷》。”
曾圣有些愤愤,显然是自然而然的联系到了许握瑜的身上,毕竟长安塾太浩天里头修行守庸子所传的《天问卷》有成,还得在许怀瑾始料未及的情况之下以雷霆之势伙同邪魔将其斩灭的,只能是他那当年天资同样卓越的幼弟。
“圣夫子终究不是天上的古仙,做不得无私,纵然兢兢业业,可到底还是心软,任凭许握瑜在长安塾之中结党营私……
许握瑜近些年来的布置,无不是指着他的位子来的,他却装着浑然不觉。
我本就觉着,迟早会出乱子,可圣夫子本源枯竭,塾里的娃娃们也没长成,终究得有人承前启后……”
王选自听到许怀瑾骤然仙去的消息,便也陷入纷杂的思绪,仿佛受了刺激,言语莫名多了起来。
“王圣,人都故去了,便不必多言了。”
曾圣安抚着王选,同在太浩天这么多年,他知晓王选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钟声还在传荡,仿佛通彻九天,哀转久绝,使得诸位圣人悲恸,诸位夫子哀悼,学子们受这长鸣的钟声感染,面有沉色,有甚者,滚烫的清泪流了下来。
许多学子在长安塾之中日久,是真切将太浩天当作了自己的凭依,而今这太浩天的主人去了,如何不能悲从中来?
两位圣人都没有着急赶往背阴山的结庐,既然文忠夫子在那头,诸位亚圣与圣人还在那头,那事情便不再存在丝毫的侥幸,究竟是如何死的,死在何时,意义便也不大,只余下个遗毒无穷的后果——
那便是圣夫子终究是死了。
学子们在往太浩天真院里头汇集,夫子们也自背阴山的庐间回转,这是长安塾数千年未有之变局,这哀思的礼乐之间,所有鼻子灵光的人都知晓,今日里崩塌的不止是圣人的泥塑,还有着长安塾在仙唐之中的超然。
可大多数的人是无暇想这些的,毕竟无论在哪里,死生都是人生第一等大事。
“还请节哀。”
欧阎良打了个哈哈,在场的五人之中,纵是二圣如何慨叹,其余三个面儿上虽然勉力演着,但是终究睁着冷眼。
徐见山若不是有着心湖之中那段道与理佐证,怕是还会犹疑地信上几分。
但是现下,圣夫子殡天?若说他这省身阁的执戒罹难倒是显得更为靠谱。
“王执心”倒是装着犹疑地问了问——“尸身可曾收殓?”
王选与曾圣正处于极大的哀恸之中,也并不在意“王执心”的失礼。
“混洞肉身不朽,就算趁圣夫子有伤破了万劫不加身的特性,邪物也无从毁坏,然而圣夫子心湖之上的本源已然暗淡,神魂也再无生息,充斥着浓郁的死寂……”
“确信是圣夫子无疑吗?”欧阎良面色肃穆道。
“不会认错的,那定然是圣夫子的人身肉壳,文忠说肉身隐匿得十分隐蔽,禁制巧妙,是许握瑜的手笔无疑。
也恰恰是方才,邪物被这……浩然正气压得溃散,才露出端倪。”
“看样子,此案告破了。许握瑜便是邪物,早早被那山上下来的东西占了肉身,若不是今日来的及时,怕不是会使得许握瑜假意扮作圣夫子,闹出天大的风波来。”
欧阎良则是先行将大功揽下,于他来说,目的都已达到,再不愿在陷进这泥潭里头。除了这些当局者迷的老学究,谁不觉得这首尾做得太过粗糙?
想到这儿,他捏紧大袖之中李墨的手书——“见好就收”。
许怀瑾必然不会傻傻的把肉身留在那儿,然而现今却不做犹豫舍了这壳子,若他真是油尽灯枯,便是想要孤注一掷在暗处一击即中。
若他不是……
那么说不定便是山里的提前给他预支了这交易的报酬。
张清和将这棋盘上的棋子清得已经有七七八八,只剩下山上的王将和许怀瑾这枚车,背阴山如今能够倚靠的便也只有许怀瑾其人了。
在这种境况之下,背阴山提前交予许怀瑾一些好处,把命吊着,倒也不是不行……
“一车十子寒啊……”
张清和低声慨叹了一番,按理来说,他这番谋算目的已然达到,文昌星君意欲放出背阴山里头的东西,李墨也有意无意暗示了山中的东西出世实则是一种必然。
许握瑜等人便是长安塾里头最为不稳定的因素,张清和如今已然将其一一祛除,现下的长安塾太浩天里头,这场大戏还没有开锣,就被李墨、文昌联手张清和把角儿给去了大半。
这也恰恰是文昌星君的目的所在。
李少白是可以保住的,然而如何保住,却是他得细细思考的问题了——凭着文昌给予的东西大抵是不成的。
文昌的目的只是铲除掉那山里头的东西,他所赠与的物件功用定然不会迁移到李少白的身上。
现在许握瑜已经被铲掉,静待着李少白出关的这些日子里,任是长安塾里因为许怀瑾的“死”而忙得焦头烂额,他都可以稍微缓口气——
接下来他得了解背阴山要出世,将如何利用李少白。这倒也简单得很,毕竟文昌与李墨定然是知道的……
都到了这时候,也不怕他坏事了,该说的话想必也能一一告知。
“那我便也先不留了,先且拘了这东西回去交差,几位怕是此后也少闲暇,待得殡葬之后,阎良再登门追悼。”
欧阎良在这种事上也不敢摆冷脸,尽管他心中乐见其成,但是向王选等人施礼的时候却是沉痛的。
“帅主有心了。”王选与曾圣也郑重回礼,此刻长安塾面临的困局由不得他们多想,只得抓紧往真院之中赶。
“执心……你先带徐夫子去好生休养一番,我等先去处理塾中琐事。”
王选沉吟片刻,看着有些虚弱的徐见山说道。
他先前查探过了,不过是神魂损耗剧烈,相比于动辄影响寿元的道伤,倒是小事。
第二百四十七章:大戏开锣
“徐先生,如何了?”
“王执心”见到两人走后,关切地将他扶起,徐见山依旧是那般苍白面色,毕竟方才僵持拉扯的损耗并非伪装而成。
“无妨……不过,你并非是王少郎吧?”
徐见山被缓缓搀扶而起,张清和也没打算藏着掖着,没有反驳,只当是默认。
“王少郎方才于我心湖之中莫名递了消息,想必抵抗那股子诡谲的道与理,也是出自于你的手笔吧……清和……”’
徐见山面色缓了缓,轻声说道。
“不愧是徐先生,果真是慧眼如炬。”张清和没有将匿息法停下,面儿上依旧顶着王执心的壳子,表情也不带一丝,语气倒是油滑起来。
“还真是……”
徐见山稍稍惊诧了一番,他也只是听着言语与张清和有些类同,又通过王执心与张清和的关系稍稍一猜,没成想就给猜了出来。
这个小娃娃胆子也忒大,混洞级数的邪物呀,他居然敢亲身下场。
“先生如何得知的?”
张清和搀扶着徐见山,一面自玄囊里头那堆积成山的药王间挑上几株“品相”上佳的。
药王嘛,是这样的,异化越深,药性越好。
徐见山下意识将之接过,仔细瞄了一眼——
好家伙,身为省身阁执戒,平素不乏与些世家往来,但这个品相的药王他自己都没有几株。
“你眉心神异可抵侵染,欧阎良和王圣他们也看出来你不是执心,却都觉得是圣君安插在太浩天的暗子,视作理所应当。
知晓我并无大碍后将你留与我,其实也不乏对你的敲打之意。但是他们却没想到,其实是你这个滑头。”
徐见山刻意板正了身子,稍稍想了想,便诌出个理由来。他可不能给后辈的学生说,自己其实是猜的。
“不过,这些东西你如何得来?”
徐见山固然知道张清和得了镇安历练的魁首,可实际的好处也不过那卷有着道则残余的文墨才对,张清和无依无靠的,手头怎么会如此宽裕?
“哦……救了些人,人家感激,就送了些。”
张清和随口说道。
“哦……那可救了不少人吧。”徐见山也再不问了,他想起自镇安归来之后,所有的天骄都三缄其口,尤其长安塾归来的那几位,口中对张清和赞叹称颂使人诧异。
孟前陈与柳冬梅那般傲气的人,一个自诩剑痴,一个自诩道痴,走了趟本不放在眼里的镇安历练,回来就变得服服帖帖的,前两日好似还张罗着入儒学社的事儿。
“是不少。”张清和笑了笑,也没再提这茬,不愿往深了说。
“那挺好的,还继续救吗?”
“正在救呢。”
张清和应答了徐见山的话,使他宽心了些许。
他是载物榜上的阎罗君子,也不知道览遍多少人心,张清和言语里头的真诚他听得出来,许久之后,他才缓缓说道——
“想来问你究竟谁在布局,又有何谋划你也并不会说,但是关于那山,你了解多少?”
“先生以前知道的,我大体都知道。先生现在知道的,我怕是得印证一番,看看是否与我的猜测相合。”
张清和见徐见山似乎在犹疑什么,点了点自己的眉心。“王执心”沉静的面容上,那一处空无一物,但是徐见山却懂了他的意思,放下心来。
“赵家眉心血,果然神异,使得你如此境界就能一窥背阴的秘密。”
“先生过誉了。”张清和默默将徐见山数次提及的所谓赵家眉心血记在心里,下意识摩挲了一番眉心朱赤。
这分明就是……触动中天上帝而被施下的印记,与“小子我记住你了”一般无二……
也对,有这东西在,懂行的邪祟可不敢近身。然而赵家这是干了啥大事……惹得那位那般惦记,还在近仙世家里头蹦跶得跟没事人一样。
然而接下来的言语却让张清和沉下心思来——因为心湖之中那段道与理果不其然开始翻涌了。
“如你所见,圣夫子并未故去,守庸子也并未飞升……而山里那物便是活着的守庸子,一尊滞留人间的道果……”
徐见山说起这话的时候,面色苍白几分,虽说有那致良知的道理在心湖之中流转,但是千年以来的信念终究是崩塌殆尽了。
“先前……圣……许怀瑾的言语,我大半实则是听不懂的,缘何守庸子不飞升上界,摘得道果,反而龟缩于背阴山变作那般模样,缘何许怀瑾说……有功业而无福报……”
徐见山深深凝起眉头。
“他们又为何要侵染我?”
“前一个问题先生暂且不必细想了,后一个清和倒是能回答先生。”
张清和郑重其事地看着徐见山,他那中气不足的脸目光有些涣散,虽有风骨遗留,但到底是被许怀瑾算计之后,处在了莫大的迷惘之中。
“他们要对少白先生下手,少白先生,便是背阴山那物脱困的关键。”
此音一落,徐见山原本还在踟躇着的面色骤然一变,眼睛又如鹰隼一般锐利起来——
“你是说,少白?”
张清和看到状态有些回转的徐执戒,笑了笑,这才对嘛,大敌当前,还有心思想什么文道,求什么前路吗?
“原本这是个挺周密的局,用上的子儿便是您与凤歌先生。不过现在,无论他想要如何布置,都再没有用了。”
原来楚凤歌早已受侵染,并且被暗地里掉了……
徐见山看着前头这个少年,有些哑然,许怀瑾那样的人,居然就这样被这个尚且青涩的童儿给反制了。
算计大修如排布落子轻描淡写,从未有恐惧与挂碍。
要知道三月之前,他还只是个未曾步入修行的凡人。
果真……虎父无犬子,智多近乎妖。
“那圣夫子转入暗处,你打算如何做?方才暗地里提醒于我,想必心中有定稿了?”
“嗯……等。”
“等?”
“少白先生破关的时候,许怀瑾就该动了。
与我合作的那人想要一劳永逸除了这背阴山的根子,那就势必得等它往外露。具体如何救下先生,还得细细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