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八章:再次进宫
这几日里,长安塾里头无论是青衣的学子,还是夫子圣人们,身上都蒙了一层缟素。
圣夫子这丧钟鸣得过于突兀,使得好些人不明就里。非但如此,原本许怀瑾意欲安排做天下行走成长起来做过渡用的班子,因为许握瑜这档子事儿,又直接去了一半数——
那于都、崔圣、吴圣三人自然也是在浩然正气的牢牢制衡之下,被欧阎良轻巧的拔了,摘去这桃子。
所牵涉者自然都是闭口不言……但是愈发多的中三境夫子开始接触儒学社,他们了解到这近乎于能够一劳永逸解决太浩天背阴山的浩然气之后,都不须如何宣扬,便自发拢作了一股子可怖的力量。
他们最是清楚背阴山上那物如何骇人,而若无法破入洞虚,那黑气便避无可避,现在这儒学始一出现,倒是给了他们安心的保险。
夫子们都算是聪明人,聪明人很少有损害切身利益而去保守顽固的,即便有风闻说这学问是李家小玄天里头传过来的,他们也不在意。
毕竟在巨擘们博弈之下,他们只求在不损害原则的境况下保住自己的性命罢了。
更别提为其背书的还是现今长安塾实质上的掌权者——资历最老的王选等人。
更何况……这中间有了些断层,李少白又在闭关,诸人的目光便全然放到了手里捏着天下行走玉牌的张清和身上。
倒是也没有人非议——去过镇安的哪还能生比拟的心思……而没去过的,那能和天骄做比吗?
君不见孟前陈和柳冬梅已经赶早进了儒学社之中,听王执心讲了一堂课之后,便两眼放光,围着他团团转。
这俩尚且如此,其余的更不敢轻举妄动了。以至于长安塾里头,不是张清和的拥趸,就是儒学社的圣人与夫子……
而把长安塾一干圣人整得焦头烂额的幕后黑手、仙唐里头公认的下一代长安塾的执牛耳者,此刻却没有在太浩天里头多待,搅动风雨他在行,善后可就有些抓瞎了,更别提现在还远远不到善后的时候。
他入了长安城,要来见李墨。
自然,这个时候是万万去不得鸾凤阁的,于是他在街边的摊贩处拔了根冰糖葫芦,又挑了两个柿饼,便闲庭信步地往不良司里去。
他早已用玉令跟李墨知会过了,等他到了司前,欧阎良早就搁那候着。
这圆脸胖子还是满脸真诚的堆笑,一点儿也没有大修的傲骨,反倒是充满了油腻的世俗气,若不顾及他的修为,予人的第一印象怕不是与那些见风使舵,阿谀奉承的小吏无异。
张清和倒是不觉得别扭,这种人最是知道你想听什么,想要什么,舒服,也顺畅。
至于他对他人态度如何……那便不是张清和要考虑顾及的事儿了。
他反倒是祈愿世间多欧阎良这般的人,而少谢鹿鸣那样的君子,特别是在有山有水,清净祥和,仙神庇佑之下的中天大界。
“哟,欧大人。”
张清和仿佛有些受宠若惊。
“没成想欧大人早就在这候着,是清和疏忽了。”
“无妨,无妨……清和小公子来的不仅不晚,反倒是比相约的早了些。”
欧阎良眉目恭顺地笑着,他自接了玉令后便在此处候着了,先且不论张清和这如日中天的身份与天资,但只论他是圣君安插的人手,能够直接与李墨沟通,便足以说明了很多问题。
他原以为一切是王家与圣君的排布,但现在看来,真正的推手今天日里才堂而皇之地将山水显露于前。
“世人皆以为,小公子自天上平白接了好大一个馅饼,坐享了圣君、王家与太浩天里博弈的成果。”
“哦……欧大人想说什么?”
张清和放缓脚步,走到那不良司中的墨麟车架之前停了下来。
“殊不知小公子,才是这场大变之中操盘的东家,圣君的身边人……就连昨日……”
欧阎良稍稍感慨了一番,不愧是张不器的独子,以区区半步法相之身搬弄是非,布局谋算,将一众洞虚大修,混洞老祖引入棋盘,倒不是说智多近妖……
毕竟这手段在他看来虽然成效斐然,却稍显得粗糙了。
“欧大人慧眼如炬,可出了这院子,这话我就不认咯!”
清和听了欧阎良这话笑着点了点头,也没打算刻意隐瞒,他理解得有些谬误,但也相差不离。
欧阎良一边麻溜地掀开车架之前的珠帘,扶将着张清和乘上这车架。
张清和暗自笑了笑,他今日来的目的之一便是让有心人看看,儒学社身后到底还站着些什么人,并且让李墨明面上背上这口算计太浩天的黑锅。
欧阎良听着这话面儿一肃——
“瞧小公子说的,出了这不良司大院,我老欧的嘴儿,便如同苍龙门一般牢靠。”
“那敢情好。”张清和浅浅应了一声,就看着那裹着玄衣的油腻胖子缓缓爬上车架之前。
“小公子坐好了。”
欧阎良手中凝作一束灵鞭,直直抽打在那墨麟身上。
“唏律律!”
这车架之前的神异之兽霎时间一声长嘶,足生祥云,离地三尺,径直带着张清和往宫中去。
这一天长安城里头的权贵都见到不良司里头的那架墨麟辇出了院墙,欧阎良在前驾车,做足了礼数往宫中面圣。
而只要稍稍打听,便能得知张清和先前“隐秘”地往不良司里头去,也不需欧阎良宣扬,便能猜出张清和与李墨的关系。
而利禄场里嗅觉敏锐一些的,便立马将之与先前长安塾之中的大事联系起来,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对于张清和的敬畏心更甚。
这欧阎良……倒是个会来事儿的。
张清和杵着脖子看着认真驾车欧阎良有些失笑。
他倒是嘴劳,不过也看出了张清和的意图,并不通过字句,这样进宫的阵仗,整个长安城明事理的便知晓了张清和不仅仅是一个幸运的既得利益者,而是造就这一场风波的中心所在。
就连那些没有法子接触到真相与内情的,都在朦朦胧胧猜测起来。
第二百四十九章:二朝天子
“小公子觉得如何?”
车架自然不慢,但是欧阎良放缓了速度,使得更多人能看清不良司这墨麟的排场。
“欧大人很厉害。”
张清和也没有正面回应欧阎良,他只觉得这个人看着俗气,但是在揣测人心的处世智慧上,却是实打实的。
“虽说圣君把整个长安城当作自家后院溜达,使得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十分为难,但是也恰恰因为如此,陛下与你随意于东西城之中找个勾栏酒肆就便能相见。”
欧阎良的语气之中充斥着为人臣子的无奈,张清和听得却嘴角直抽——他更多听出的是李墨身为一国之主,如何的不着调。
你看看,把属下心理都摧残成什么样了。
“但是——”
欧阎良一挥手中灵鞭,又催动墨麟往前,就要经过东城之中矗立着的那方巨大的苍龙门。
“小公子分明能够与圣君直接联系,或者干脆是玉令传讯,如今却通过圣君知会了我,来借不良司里头的车架进宫面圣,目的自然不言而喻。”
“哦?”
张清和笑了笑,也不多言,示意他继续说下去——毕竟这前路漫漫,多个人谝闲传解解腻,也是好的。
“那便是太浩天经此一事儿,大局已定,再不必小公子藏着掖着,能正大光明地将陛下的支持摆到台面上来。”
欧阎良扭头笑了笑。
“毕竟过了风雨相催的时候,那树上便开始结果子了,手里头力量愈发强,寻常人便只能绕路,再不敢上前摘这果子。”
“高,欧大人实在是高。”
张清和心底不由得鼓起来掌……虽然这番猜测与他心底所想全然不符,但是从他所展露的东西来看,却合情合理。
毕竟除了他与徐见山,没有人知晓,许怀瑾还活着。欧阎良就算有所怀疑,也再不去起其余念头,只因为李墨要他止住手了。
他也不是天宫中人,张清和不愿也不能与其言明真相,就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衍圣侯势必是全力支持您的,徐夫子与王圣人更是衍圣侯一系的忠实拥趸,而自那浩然正气一出,太浩天无不是儒学的天下,往后怕是要大行其道……小公子自然是不必掩饰借用了皇室的力量。
若是小公子日后继承了文脉正统,还请在圣君面前,为阎良多多美言几句。”
欧阎良也不在乎自己的马屁有无拍对地方,一个劲儿地吹捧着。
他不轻视少年人,但也是那个时候过来的,他心中知晓,哪怕是些许无理由的吹捧,也会使得这些小娃娃心生雀跃。
况且他也并非空穴来风,不良人最是消息通达,近来小玄天里要放出的那个消息,可才是使得整个长安都要震上三震的霹雳。
况且张清和本身与太子李严的关系好似就十分融洽。
“欧大人言重了。”
张清和觉得面对欧阎良这般段位的选手,一时间不知要说什么好。
两相应付之间,这车架就进了皇宫大内,墨麟温驯地停了下来。
“那老欧我今天就送到这儿了,小公子何时要走了,再知会我一声,届时我在驾车过来。”
“不至于不至于不至于……”张清和连连摆手。“欧大人差人过来便好,差人过来便好。”
“唉,不是亲身而至,我心难安。”
张清和这下才真觉得这胖子是个极品,等到了皇宫大内之前,离李墨愈发近,他变得愈发俗气谦卑了。
“张少郎,跟咱家走吧,圣君在乾天殿等候多时了。”
高明执着云展在边上看了许久,终于出言,又向着欧阎良稍作示意,便领着张清和往皇城深处去。
欧阎良依旧那般堆笑着,直到张清和慢慢消失在视线之中,才将腰身伸展。
若不是修行者,对于一个胖子来说,实在是显得有些为难了。
他缓步离开,将车架留在远处,仿佛方才那般卑躬屈膝的情状并不存在。
“张少郎是觉得欧大人有些奇怪了?”高明尖细着嗓子问道。
张清和笑着摇了摇头。
“他敬的不是我,是乾天殿里那位,或许……也不是乾天殿里头那位,而是这偌大的仙唐。
一尊大修,能做到这地步,值得敬重。”
“哦?即便他见风使舵,阿谀奉承?”
“常情罢了,我倒是觉着,这人挺真。他也像个干实事的,只要能干实事,再是世故也能理解。
仙唐朝中想来是少不了他这样的人的。”
高明细细看了张清和的脸色许久,见他不似作伪,眼底带上了一丝莫名的神采——
整个仙唐的朝中,这样的人实则不少,但是能如同张清和这般加以正视的人却鲜有。
包括高明自己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张少郎……倒是与守正公有些像。”
张清和勉强露出个笑容,他这句话他听欧阎良说了一遍,如今又听高明说了一遍,这一路上是不是还得被来上几遍?
“少郎先行静候,咱家先去通传。”高明将张清和引到殿前,就要往那华贵无匹的大殿之中去。
这乾天殿又与金銮殿有所不同,是仙唐圣皇理政批奏的地界儿,故而显得威严恢宏但不张扬。
“不必了,带他进来吧,哪来的那么多凡俗臣子的礼节,都是修行人,又何好好矫情的。”
那散漫威严的声音极其具有辨识度,在远近处尽皆传荡着,惹得高明面色一青,随即轻轻叹了口气。
“那张少郎便自己进去吧。”
张清和只觉得整个仙唐朝廷摊上李墨这个圣皇真是操碎了心。
但是他随即又想到先前在小玄天里头见到的逗鸟老人,又觉得这个仙唐从根子上就是不对劲的。
他缓步走入殿内,就见着那一身紫色袍服散披,袒露胸膛,还赤着双足的仙凡帝王随意坐着,身边乱摆着一地堆作了小丘的奏折,显得极其疲累。
“来了啊,自己找地坐吧。”
李墨随意招呼着,也没有抬头,手里的玉笔不断挥着,看得张清和有些心慌——他这不到一息就决定了十数件国事,说不得就影响了一府一州的命运,这也忒吓人了……
第二百五十章:千古大局
“圣君这批折子的速度还挺快。”
张清和自然知道李墨身为混洞,神魂是何等强大,甚至能如同李退之一般短暂干涉时空间。
他之所以这样说,不过是想编排编排他罢了。
“嗐,这阵子的折子都给朕垒成堆了,你小子以为又是因为谁?”
李墨手里笔也不放,就这般慢慢与他交谈,倒算是有些帝王威严气,至少在理政上,他从来都是严肃以待的。
“这还算好的,你过来之前,差点摆得这乾天殿都放不下……仙唐太大,琐事虽多为底下的官吏去处理,但是大事也不少,自从你小子来了之后,大事便更多了。”
张清和笑得有些尴尬,又见着李墨伸着懒腰一指……
“你看堆在东北角的那些,蓝田、妖患、太阳星君、天宫邪人……”
“架子上的,镇安、妖灾还有长安塾和不良人各折损了一尊前往护道的修士……”
“书桌上放着的你猜是啥?”
没等张清和回答,李墨便把紫衮整理一番,起身往那方桌子,随意拿起一简,细看了一会儿——
“是长安塾圣夫子殡天,天下行走空悬之事相关。
还有刚刚阅过的,是我族内天骄的订婚事。
你猜这一场又一场的风波,是谁搅起来的,又与谁相关呢?”
李墨走到张清和跟前,李家人高大的身躯面对他这尚且没有长成的娃娃还是有些压迫力,然而张清和面儿上却没有任何羞愧。
“这不正是圣君陛下您想要的吗?”
张清和也没有做出什么反应,摸清楚这人性格之后他也不再发怵了,淡定从容地回答道。
“滑头。”
李墨果不其然随手赏了张清和一个暴栗,而后果断转身,赤脚踱步,往桌前那把高椅上坐。
“日日批着这麻烦的折子可不是朕想要的,这事儿的结果更不是朕想见到的,惟一乐见其成的,怕不就是文昌星君了。”
左右自然是被遣散了的,张清和得以光明正大地与李墨商讨这并不能见光的事情。
谁又能想到,李家的圣君,立场既不站着太浩天,也不站着小玄天呢?
“我有些不明白,圣君究竟往哪边站?”
“你呢,你往哪边站?”李墨不急着回答,反倒是反问着张清和。
“自然是哪边能救先生,我往哪边站。原本,天宫能让我救下先生,我便站天宫,小玄天能让我救下先生,我便站小玄天。
可自先前入小玄天的那事看来,陛下家里头的老祖宗也与天宫之中有着合作,我站哪一方,意义不大,只要能确保先生无安慰之患,不站在背阴山那儿,清和就算杵在楚河汉界上,都并无大碍。”
“何为楚河汉界?”李墨有些纳闷。
张清和心中一定,他一时兴起想试探一番李墨,却是达到了效果,想来那度人经的“诸天气荡荡”之句是经由他人之口传出的。
万应书便是出自于文昌星君,看样子一切还得自赵亡人那找答案。
“圣君只需要让我知道,天宫,究竟能不能救先生便是了。”
张清和的眼神凌厉起来,审视一般地盯着李墨。
“我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救下,全然得靠你。文昌铁了心铲掉背阴山,我希望你能记住,相比于苍生天下,少白之事反而是次要的,这是少白的劫。
你能帮他跨过,自然无虞,你要是无法帮他跨过,他身死道消,也死得其所,没有什么是既定的,惟一既定的,便只有那山里的东西会出世,你不可阻止,我不能阻止。”
李墨止住看折子,终于认真起来。
“我先前就在思忖,这浩然正气一出,背阴山近乎于永封,文昌放出背阴山那物的筹谋是否能够改上一改,然而圣君却告诉我那东西出世是一个必然。
我有些不明白,只要斩杀许怀瑾,背阴山之患自解,缘何赵前辈还要走这条路子……”
张清和试探着问道。
“唉……你不懂,朕先前是也不懂的。”李墨神色尤其复杂,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有些君王相。
“能说与你听的只有一点,天上那些东西看我们的角度,与我们看这世间的角度是并不一致。若是你以人的角度去谋算仙神,就算再精于算计,也不过是个跳梁的小丑。
文昌等人并不只在一张棋盘上对弈,也并不在意一时的折损,这是一盘千古大局。”
“一时的折损?!若损了亲友而救下亿万万生灵,那又有什么意思。
眼下情况,清和宁可保住先生!好在听圣君的意思,先生的牺牲不是必要的,不然我非得掀翻这棋盘不可!”
李墨想来张清和听得确有些怒气,他先前就觉着张清和与文昌的性子隐隐不大对付,现在听了这论调,虽然知道文昌星君的立场正确,但是还是免不了犯浑。
“唉,少白收了个好学生。
你……
所以说能不能救下,便看你了,我只能说,若是背阴山里头的东西没被放出来,少白不遇上这困局,那才会出莫大的问题。”
李墨神色复杂,想伸手轻抚张清和的额头,又止住了动作,将手背在身后。
但是正当他面色有些低沉的时候,却见着眼前这少年如同变脸谱一般,先前怒意难以自抑的面色缓了下来,仿佛从未发生过一般。
“你小子……方才在佯怒试我?”李墨仿佛察觉了什么,瞪向张清和,仿若蛰龙一般的帝气盖压而来,但是张清和却面不改色——
雷声大雨点小罢了,此刻他已经放下一百个心,李墨是真不会把他怎么样了。
“什么试探,陛下在说什么呀?”张清和狡猾地笑着,规避着李墨的问题。
“对了,既然背阴山必定出世,那圣君总得给我说说,许怀瑾或者……守庸子,该如何利用先生吧?”
“他是守庸子嫡系……守庸子已然仙神层次的存在,不过因为留念人间而遗毒于太浩天,要想重回世间,就需要一个锚点。
拥有他一身血脉的少白……就是最好的凭依……”
第二百五十一章:捕神仙
“和夺舍一个道理?”张清和试探着问道。
“比夺舍可高明多了,要是给祂成功了,啧啧……好家伙……”
李墨笑了笑。
“少白那就径直人生巅峰,一步便上了天衍阁的道果榜首咯。
不过话糙理不糙,过程一致,结果相同,守庸子最后将占了少白肉身,而后在这世间光明正大地回归。”
这仙唐圣皇玩味地看着张清和——
“怎么,你要阻止你家先生修为攀升,证道仙神啊?”
张清和白了李墨一眼。
“那为何要半步混洞?”
“混洞是个分水岭,你还记得你当时拿着剑绕朕砍了好些时候,却如同无物的情况吗?”
张清和对于李墨提及这事没有太大感触,他一个半步法相战混洞,并不寒碜。
“混洞便已身不在处与中天,更为趋近仙神所在的天外。我们总言及仙神在天穹之上,实则是不大对的——仙神在中天之外。
混洞已可称为仙人,身在中天与天外的夹缝,故而不会为中天里头的凡俗损伤。”
张清和略微点点头,这倒是与他所猜想的一般无二。
“守庸子便也在这夹缝之中,他不愿往天外去,只想死命回中天之中。”
“这……人之常情。”
飞升至仙神所在不会有什么好事,张清和自然是懂的,此时此刻他居然有些同情守庸子来。
那号作圣夫子的巨擘,好歹是救过千万万苍生的。
李墨却是一番嗤笑——
“人之常情……这话搁千八百年前说,倒也对。”
“为何……”
“你无需知晓太多,只需了解少白半步混洞之日,许怀瑾便会找准机会动手了。眼下长安塾空虚,许怀瑾也不会等太久,背阴山里头那物如若只在山里头,是给不了他多少寿元的。”
李墨似乎说得有些乏了,摆了摆手,又稍稍伸展了一下身子。
“该说的都说了,你看我这儿还有如此多的奏折要批改呢!”
张清和作了个揖,他明明白白听出了李墨送客的意思,毕竟这圣皇陛下也没和他多掰扯,直接把意图甩了出来。他算识趣的,纵然是再想多听些东西,还是规规矩矩地往殿下走了。
只见这少年青衫扬起,缓步走着,又忽地一扭头——
“圣君陛下,还有件事。”
“哦?”
“圣君说这次事儿是少白先生的劫,怕是只说了一半,若这事过不去,是否也就成了圣君陛下的劫了?”
“小聪明。”
李墨在大殿之上坐着,不置可否,眼神里头闪过缅怀。
“哪里哪里……只是在镇安,清和在一个小童儿手中见到了一柄剑,那剑实在是眼熟得很。”
“行了,退下吧,你要是办不好这事,文昌和我都得去天外了,死在大戏的开头。”
张清和听着着已经有些明朗露骨的话语,脚步非但不沉重,反而轻快了好些,仿佛弄懂了前路。
李墨看着张清和渐渐远走,不明意味地笑了笑,也不知道是苦涩,还是期许。
“你没说错,不需五个月,他便能摸清楚你大致在干什么。”
李墨扭头,那文道面具的儒雅神仙已经站在他身后,素衫衣袂随清风荡着——
他倒是十分想再与张清和谝扯一会,不过架不住边上还有个一直在催促他的文昌星君啊!
“不过,他倒是不知道,从镇安归来,你就跟着太阴星君一起,在他身上住了一路。
太阴住玉简,你倒好,直接把小赤天的门户开到了纸上,一个玉简姑娘,一个墨宝爷爷,当真是使人哑然。”
李墨无奈打趣道,他自然知道文昌要干什么,但是这种方式实在使他失笑。
“躺赢嘛,是这样的。”
文昌星君没有表情,语气之中有些促狭。
“不过……你什么时候和我家老祖宗去交涉合作了?先前在小玄天,他好似对这事内情也知之甚多。”
“李家那位‘卡’在大圣关隘千年的老祖宗?我没有啊……”
文昌星君的语气之中闪过一瞬茫然,但是随即好似又往心湖之中内视了一番,露出了然的神色。
“若不是你去交涉,那又该是谁呢?这个时候,能动弹的除了你我,不是些疯了的,就是些残了的,难不成灵官天上那一位还有闲暇来帮我们这芝麻蒜皮的事儿?
况且若你没有谋求合作,就不怕我家老祖横叉一脚,将你给搓作飞灰?”
文昌星君下意识轻扶腰间兼毫,自信倒是从未变更过。
“第一,我确实找了暗子求合作,不过却不是李家的。
第二,这可不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这事办不成,如帝君所言,我等死在大戏开端。
至于……他们为什么不会坏事儿,是因为他们本就不该坏事。”
“又开始了,你这神棍言辞。”李墨摇了摇头,打开一简折子继续审。
“况且,若不是我去小玄天做过交涉,想来就是又有我等所不了解的变化了。”
文昌星君淡淡道。
“待在这亘古不变的中天大界,任何的变化,都是一件好事,帝君不是刚还在教那小娃娃,得用仙神的眼光来看这中天吗?怎么自己反倒就被困在认知障里头了?”
李墨一怔,突然有些恍然。
“行了,也别瞎想了,老师的算盘打得深着呢,我等做好自己的事儿,把这处关节打通就成咯。”
文昌将那兼毫一取,虚空之中随手比划了个门户,就又要回小赤天里头去。
“诶……文昌,万望谨慎,可别上了道果榜。”
李墨仿佛要说什么,可话到嘴边,终究是变作短短一句。
“帝君且安心,不会同帝君一般,把自己往道果榜上挂的!”
文昌的脚步一顿,而后缓缓应答道,那民谣般的言辞又自虚空中久久传响,骇人得很——
“捕神仙,捕神仙,青云直上灵官天,灵官天里神仙少,罗网再上一重天。
古仙做了笼中雀,星君做了罐上蚤。再移步天都俯身看啊,手里的虫儿知多少……”
“这词儿,真够猖狂的。”
李墨摇了摇头,继续低头看起了自己的文书……
第二百五十二章:恭喜张兄
这一天,长安城里的人都见着那辆独属于不良司的墨麟车往皇城大内里头去,又自皇城大内里头施施然出来。
随即,小玄天便通过仙唐放出个了消息,不仅引得长安城里的权贵们人人惊骇,也在中天大界里头激起了波澜
——那麒麟榜上的李家小玉仙,要同长安塾里头的采花君联姻了。
李缘儿是何许人,张清和是何许人,若是并不相关,牵涉不深,原先是无人关心的,然而在圣夫子暴毙,圣位空悬的当下,却显得耐人寻味。
而有心人只要稍作调查,便能发现现在那天下行走的牌子现如今落到了张清和的手里,更别提他的老师还是被号作衍圣侯的李少白,身上流着李家与长安塾圣脉的血,正统地位不言而喻。
最是耐人寻味的是,张清和身为当世道胎仿佛已经不是什么秘密,由他握紧了这块天下行走的玉牌子,是最是能让长安塾圣人们接受的结果。
在许握瑜一系被莫名连根拔除之后,这位张少郎未来坐稳那空悬的圣位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他太合适了,合适到整个长安,乃至于整个中天,除了经历过镇安一役的天骄们,都觉着这不过是李家费尽心思寻到的一个,最为方便的提线傀儡。
以至于不是亲近他的,不是儒学社里头的,对他都不由得生起几分轻视之心。
“张少郎好,恭喜恭喜啊!”
“哟,几位兄台好。”
张清和叼着先前放在玄囊里头的糖葫芦,手里边还握着几颗因为贪嘴在路边儿上买的饴糖,走进了西城儒学社的驻地。
又因为路遇几名正要离开的学子,满脸笑意的打招呼——
不过他有些纳闷,方才连路边的执金吾都给他恭贺了一番,眼底恭敬更甚,这究竟是恭喜个啥?
他虽然持着天下行走的牌子,可没说自己乐意收拾这烂摊子。
干啥啥不行,逃避第一名,君不见那么大一个镇安,那么逆天一方星辰神阵,他都没有接过来,百年之后坐长安塾的圣位,当个刻板老学究,难不成还能活得比当王爷滋味儿更好?
嗐,最近巴结他的人愈发的多了,还是儒学社里头过得轻松自在。
“张兄……”
“喏。”
“哦……”
王执心与那三人在门槛处候着,还没等作什么反应,手里便被张清和塞了一串糖葫芦和几块饴糖,原本就没法做出丰富表情的脸稍稍拧了拧,疑惑地看了一番手里这长长的一串,没看出什么深意,这才反应过来,直直跟着张清和走入门内。
“近来,不是我塾学子的儒生也愈发多了起来,隐隐有开宗立派的态势,我忧心这样下去,会令塾里头的圣人非议。”
曾参是个面儿上老实的,一面疑惑地接过张清和随手发的饴糖,一面问道。
张清和继续把手里的饴糖递完,嘴里生津,含糊不清地吞嚼着,分明不大儒雅,但是这少年皮相着实好的很,故而比之细嚼慢咽,又多了一分韵味。
“曾兄还是怕挨了曾圣的鞭子,然而现在长安塾已然离不开这浩然气,就算儒学社把根子彻底挪到长安里,太浩天那头也说不出话来。”
端木赐是权贵子弟,自然与长安塾并非一条心,更何况张清和现在如日中天,于是愈发不怵。在场的又都是明事理的,自然不会把这些调笑话说出去。
自学了儒道以后,这些学子相互之间便如同多了些信任,不知缘起与由来,也不计较条件。
“对了,张兄,恭喜恭喜。”
颜渊笑了笑,他惯常是沉默寡言的,但是今个日里也忍不住出言。
王执心听到这话眼前一亮,看了看手里的饴糖,原来是这意思。
不是……你们恭喜啥呀,我怎么就不知道呢。
张清和犹疑地扫了这四人一眼,就连王执心眼里,都有了些欣悦的神态。
“不是……怎么了,太浩天那边径直承认我是天下行走了?
不应该呀……这不少白先生还在呢嘛……”
况且……他还有话没说出来,若真是这样,他立马逃了,和李墨去合计把那位子甩王执心或者端木等人身上。
“并非如此,固然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但是不值得我等恭贺,在我等心底,长安塾眼下没有比张兄更合适的人选了。”
端木赐卖了个关子。
“正是!”
一声浑厚粗狂的声音响起,张清和抽了抽嘴角,他听出来人是谁了,一般在他的的字典里,这人与捆绑出现的另一人,就代表着事儿逼。
果不其然……一个身材粗壮,明明裹着学子青衣却犹如凡俗江湖客的络腮胡,还有个身形瘦削,气质与徐见山有几分相似的清冷君子自内堂出现在张清和眼前。
这哼哈二将……这剑痴与道痴一到场,张清和就觉着准没好事。
“孟兄,柳兄……你们,这又是哪一出啊?”张清和勉力挤出笑容,作揖道。
“好教张兄知道,我等已然是儒学社的一份子了。”柳冬梅笑了笑,淡淡解释道。
“不过今日却是恰好在场,听闻了张兄的喜讯,正巧恭贺一番。”
不是,啥喜事啊,为啥就你们知道,我这个当事人一脸懵呢……
“不是……”
张清和楞了楞。
“张兄是当真不知道?!张兄先前不还往我手里递了喜糖吗?”
王执心一面疑惑,一面将饴糖塞到嘴里,出身近仙世家,他极少接触这些物什。
嗯……还挺甜。
喜糖……
张清和面色一变,瞬间想到李墨先前不到一息就批的明明白白的折子——
“这一堆,是我族天骄的联姻事。”
真好,真行,办事效率真够高,他前脚进宫,后脚消息就放出来。
进宫干什么去了?商量联姻去了呗!
张清和狠狠地想着,一瞬间把背阴山的这挑子撂了的心都有了,先前还损他批奏折的速度呢,没成想遭殃的还是自己。
“见过张兄。”
有个清嫩的少年音响起,言辞之中带着点老成与沉稳,这娃倒是没说恭贺的话,但是却让张清和身子一紧。
坏菜了,这人都来了……
第二百五十三章:长安塾香吗?
“清和见过太子殿下……”
张清和转过身来,应承式的笑容做得挑不出毛病。
怎么连李严都来了啊……李严来了,那李缘儿还会远吗?
“太子殿下今日这是……”张清和刻意将疑惑展露无遗。
“严与缘姐从今往后,也是儒学社的一员了。还有,张兄怕是即将封外姓侯,我辈修士,倒是不必如此多礼。”
李严颇有深意地看着张清和。
众人都只当是这算是李缘儿那头捎上的嫁妆,可诸如孟前陈、柳冬梅却是知道,堂堂镇安关的血衣军少帅,要是不给个爵位,倒也太说不过去了。
真正的嫁妆就在这摆着呢——李严进了儒学社,往后的圣皇对于儒学的态度可见一斑,说不得就成了国学,与长安塾逐渐互为表里了。
不过他们倒是不敢往大了猜,要知道小玄天里头那些老祖们,张口闭口可都是——
“你要长安不要?”
“你要圣皇不要……”
张清和见着李严就知道
“哦……那,缘儿姑娘呢?”
张清和试探性地问了问,又环顾了四周,终于在廊亭的柱子间发现了那个略带踌躇的娇俏少女……
见到张清和将目光传来,那少女红着脸将头又缩了回去,只留下锦绣罗裙的裙摆与乌亮的发梢。
张清和看得有些精神疲累……这是在躲什么啊……
“张兄才刚入宫向圣君提请迎娶缘儿姐,缘儿姐自然有些娇羞,张兄不必挂怀。
我就知道,张兄果真对缘儿姐是有意的,起尺挑星辰的神女,在这仙唐里头可算是独一份。”
李严挪揄地笑着,比张清和还嫩的脸上是男人都懂的笑意。
不是……真不是啊……
张清和只得陪着笑,一面在心底闹腾——他要是矢口否认还不得被小玄天里头那四位把骨头拆没了。
“皇宫大内里头放出的消息,可阐明了期限?”
张清和试探着问道。
“那是自然,十年为期。
张兄天纵之资,需要争名立命,缘儿姐亦然,这个时间算是恰到好处了。”
李严的话倒是使得张清和稍微缓了一口气,十年啊……那还长着,若是十年之后拳头足够大,还能回小玄天把这婚事给退了。
还有李平安,得遣王执心暗地里日夜敦促他,溜犬斗鸡之余往死里折腾,等到他走马镇安关,自己的作用也没有那么大,那些圣人们也不必纠结于这婚约了。
张清和看着镇妖王府的方向,神色锐利,对不住了,李兄,这婚我必退!
——镇妖王府里头,李平安正如寻常一般散漫躺着呢,脑子里过着张清和交予他的丹法,却觉着心神莫名一紧。
“好生奇怪……怎么突然心慌。”
他挠了挠头,下意识往长安塾看了眼,他可是听说,张清和最近风光无匹,还要取了族里的小玉仙——
“好家伙,那女娃娃可与我这种瓜皮不一样,惊才绝艳,仙子凌波一般的滋味,张兄真是好福气啊!”
“张兄真是好福气啊!”孟前陈也是个心直口快的,该细腻的时候还算细腻,但是眼下这个场合,他自觉调笑般恭维一番并不过分。
“嗯……”
张清和千言万语,汇聚作这一字,不知从何说起好。
王执心倒是一直观察着张清和,眼珠子都不带转悠的,他倒是看出来此刻张清和的面色并不算好,于是打断了一干人等的言语——
“张兄今日入宫之后,怎的没回长安塾?该不会单只是想来听我等的恭维吧?”
张清和给了王执心一个感激的眼神,王执心面色一肃,赶忙将紧紧看着张清和的目光转圜到别处去。
“确实有些琐事要与执心分说。”
这下连远处的李缘儿都竖起了耳朵。
而端木赐听着这话,原本笑意满面的神态渐渐变作郑重,似乎是想起前些日子里张清和与王执心的惊人盘算。
他稍稍向周遭作揖摆手——
“诸位兄台,还请往偏堂入座,赐近来得了些上佳的灵酿,正好请诸位品鉴一番。”
“不好意思了,清和与王兄有些小秘密。”
张清和径直道破了端木赐没有点明的事儿,也不怎么在意这些人如何看他,笑眯眯拱手道。
然而在柳冬梅、孟前陈这两个老解读高人耳中,确是实实在在把他们当作至交的表现——
“不愧是张兄,那我等就先行往偏殿去,与端木兄一同品品那灵酿。”
“敢情好,尤其记得给我留上二两。”张清和缓缓应道。
“哈哈哈哈,那是自然。”
“必不会少了张兄的!”
端木赐缓缓将一干人等领走,连带着有些留恋的李缘儿,这内堂之中没剩下了几个人。
王执心与张清和倒也不怕不远处交流的学子听了去,毕竟王执心可知道,张清和遮掩声息的这法门,极其值得撑道。
“张兄先前就刻意淡化了自己在儒学社的存在,执心就想着,今日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郑重的事得交代。
不然直接在玉令之中告知便是。”
“嗯,今天过来,送你个东西。”张清和随手甩出来个挂坠,王执心呆愣地接了下来,指掌间传来温润的触感。
也没有什么雕纹繁饰,就只刻着“长安塾”三个大字。
王执心诧异地看着张清和——这送的是东西吗?这送的是长安塾啊!
“可我非文脉正统,仙唐李家想必也不会坐视王家嫡子得了这好处。”
张清和最欣赏王执心这一点——你让他干什么绝无二话,最多征询求证一番可行性,要他接长安塾的摊子,径直拿过去便是了。
“嗐,李家老祖我见过了,人家压根不在意长安塾这一亩三分地儿,就算争也争的不过是话语权罢了。”
张清和向着王执心缓缓解释。
“谁说你不是文脉正统?若你不是,那便再开一脉!”
王执心倒是没有愣,反倒是两眼放出光来——这是要拿长安塾的沃土把儒学社给种成参天大树,最后里子和面子一齐换个遍啊!
“塾里不日将有大变,你到时候与李墨沟通一番。”
“长安塾香吗?”张清和无奈问道。
他就见着这铁头娃连连点头。
“我卖身换的。”
第二百五十四章:长安修士多少年
“不过……若我接了这牌子,张兄又往哪里去呢,镇安吗?
别的不说,有张兄在,便有着更好的选择,自然不会给我吞了长安塾的机会。”
旁人任是如何也无法想到,这两位圣人们口中的出拔学子,现如今张口闭口便是如何“吞”了长安塾,他们也丝毫不去考虑可行性,看这阵仗,分明是把太浩天当囊中之物在看——和小玄天里头那些李家老祖一个德性。
还是格局大。
“我啊,我大抵是要走了。”
张清和嚼尽手中的糖葫芦,最后一颗裹着糖浆的山楂也被他从竹签上利落咬下来,他随手将签子收起,素净的手上没有沾染任何杂渍。
只是听到王执心这话的时候,他稍稍顿了顿,考虑了一番,回应道。
“走?走到哪里去?”王执心赶忙追问,面上虽然难以表露出来,可心里头依旧有些淡淡的空落感。
惯常都是张清和手把手教与他道理,或是如何应对长安塾的事物,但是现如今张清和说走,纵有玉令传讯,但是他总觉着,这所谓的离开,可能不会如同张清和言语之中那般轻描淡写。
“一个任何人都找我不着的地方。”
张清和挑拣着能够言说的讲了讲,给了王执心一个安抚的眼神。
“王兄不必担心,清和前途虽有迷雾,但是已经看得清其中轮廓。
中天本就一场虚空大梦,或许什么时候王兄一觉醒来,清和就原原本本出现在王兄面前了。
只望王兄接过儒学后,切莫忘了初心。若有余力,则将之光大于仙唐神夏,若无余力,则万望保全自身。”
张清和越说越不是味儿,咋感觉在交代后事一般?他忙止住这番言辞,静静看着王执心,看看他还有何要问的。
“既如此,是如何走呢?又如何知道要走呢?”
王执心实在是有些疑惑,张清和这般含糊,饶是以他的理解力,也无法揣度出什么来。
“哦,这个啊。有关于太浩天里头背阴山这事儿吧,我先前就找了几家合作,要走的事儿是他们有意无意透露的,非但如此,怕是还必须得走,留下来,会出大问题。
至于怎么走……再看吧,我也不知道呢。”
听起来张清和虽然也是个迷糊的作态,但是却丝毫没有对前路的迷茫,便好似……自皇宫里头出来后,他看事物的角度很是不同了。
王执心是个聪明人,知道这事张清和也不打算往深了说,恰好又因为这事联想到了什么,于是将好奇探究的意思止住。
张清和叹了口气——那让这铁头娃止住好奇心,可真心不容易,看来这些日子里头,王执心也变化了些许。
“我对你是最放心的,然而有时却对这中天里头的事物缺了些敬畏。
这好吗?这不好……至少现下不好。”
“执心知道了。”
王执心躬下身子,低眉回应,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不知不觉之间,两人的相处模式已经隐隐发生了一种,不必多加掩饰的变化。
两人细细说罢,终于是走入了偏堂,众人早已候在那处多时,不过看到里头的布置与排场时,张清和却有些哭笑不得——
“哟!诸位兄台这是……就直接在社里头吃上了?”
张清和进来倒是有些诧异——这厅堂之内一切都好,就是已然摆席设宴,众人席地而坐,也不拘谨,一桌子灵器盎然的佳肴有序摆着,周遭还多了些绫罗披锦的宫人。
光看这吃食,比之上次在金銮殿里头的都相去不远了。
“倒是我等自作主张了。”端木赐、曾参与颜渊三人起身赔罪。
“张兄莫怪他们,先前在镇安就与张兄说过,严随身的厨子都是宫里御膳房出身,烹制灵肴很是有一手,张兄那十天里头却是个大忙人,没忘孤那驿馆里头来过一次,那今日就借了这儒学社的厅堂,去过镇安的,就当摆上了一桌洗尘宴,在社里安心进学的,就当喝上了一顿庆功酒。
好酒配好菜,实在是件美事儿,想来张兄必不会怪我喧宾夺主吧?”
李严对着张清和遥遥拱手,他早摸清了张清和的性子,知道他不拘礼数。
更何况美食当前,就算是在刻板的人也不至于拂了仙唐太子的这一番美意。
“嗐,这有啥,儒学社不过是大家一个结社之所,又不是清和的院子。
况且就算是清和的那桃花院,李兄若是带上吃食来的,那自然是扫径以待。
不过有件事还是得怪责一番的……”
张清和其实没啥反应,光顾着嗅这酒菜的余香了,李家人嘛,圣君都能金銮殿摆酒,太子就不能儒学社设宴了?
“哦?”众人竖起耳朵来。
“你们呀……平安最近也频频来社里,怎么不见把他接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张兄放心,这就遣人去接世子。”李严高声道,他倒是放的开。
“哟……这些灵材质量还挺高。”
张清和粗略扫了一样,虽说他灵药吞吃得十分之多,但是这一桌子都到了这种程度,实在是尤为罕见的。
毕竟灵筵嘛,图个口腹,比之丹药,修为增益实则是其次了。
“托了张兄的福。”李严一一介绍这些稀罕玩意,无不是镇安产出,眼中的调笑不减。
“张兄,你可来晚了,端木兄这珍藏的佳酿马上便要见底咯!”
孟前陈看着王执心与张清和浅笑着齐齐坐下,一指那酒,柳冬梅清冷的面儿上也露出欣悦来。
“确实是好酒!”
张清和嗅了嗅那陈香,满溢的灵息使得室内诸人运转周天都快上几分。
他话音刚落,端木赐便以灵元勾动那酒液,一道恍若鱼龙舞,散着异香的流水便缓缓落入张清和的杯中。
“灵元凝练如斯,看样子端木兄也破入法相咯!”
张清和看着这番精细的掌控赞叹道。
“当不得张兄如此说。”端木赐笑了笑,不过他自踏上儒学一道后,修为进益确实速度惊人。
众人也连连恭贺,于是一派宾主尽欢。
张清和将那酒液端起,又缓缓起身来,看着在座的诸人——
这些人里头,多是受他性子吸引的友人。
纵然先前有因为利害关系结识的天骄,但最终决定与之关系的,依旧是行事与气度罢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相逢意气为君饮
张清和看着诸人,诸人也看着他,他心中稍稍一紧,在场诸人实则除了王执心再无特别深的羁绊了,但是他心底还是有些慨叹唏嘘。
自入中天觉得孤苦无依,到逐渐接受这个世界,再又找着了影响这个世界的方式,遇着王执心等人,张清和给长安带来变化,实则这些人也给他带来了些许变化。
虽说其中有些交情尚且浅薄,但是并不妨碍他归入朋友的范畴——
他缺朋友,缺朋友的人对于朋友的界定总是宽松而柔软的。
“清和入太浩天之前,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会结交到诸位的,反倒是一直于浑浑噩噩中度日,整日迷惘恐惧而不知前路。”
“言重了。”李严遥遥举杯,身旁的李缘儿满脸羞红地颔着脖颈,默默听着
——毕竟人家正大光明入了皇宫大内求娶她……
虽然脑海里预演了好些次,但是……这也太羞人了。
“不言重……有时候清和实在觉得,自己是被他人、被自己、被找上门来的麻烦、被身上的担子,乃至于被许许多多不受我掌控的东西推将着走。
但是与诸位相交,却是我能够控制的,也正是我所希望的,如若不弃,从今往后,各位便不要用张兄、张少郎这般见外疏远的称呼了,若是不弃,就随口道一声清和便是。
不过……”
“不过?”
在场众人有些疑惑。
“不过太子殿下和缘儿郡主……我有些不敢失了礼数……”
张清和开口调笑道,实则心里不断告诉自己李缘儿不过是个普通的触手女娃,既然最终必然是要退婚的,那自己就应当以友人的心理正常相待。
他这玩笑一出,众人皆哄然大笑起来。
在座的都不是什么很拘礼数的人,知道张清和这是在打趣李严呢。
“哪里哪里,孤……我是觉得吧,你不止该让我等原名相称,还得改口叫我严弟,我便也改口叫你姐夫!”
李严也不甘示弱,灵酒上脸的两块酡红晕在这太子的面儿上,衬着他身旁少女的满眼桃花。
“哈哈哈哈哈哈哈,妙!”
“善!”
“是该改口,是该改口了!”
这话一出,在场诸人笑意更为热烈,惹着两个当时人反倒有些下不来。
张清和倒是厚着面儿皮,他早知道要受调笑,李缘儿倒是受了池鱼之殃了,恨不得把脖颈缩到桌下。
这宴席一直持续到了晚上……
李平安随后到了,见着的是醉意盎然的诸人,又属他修为最弱,于是立马被这灵酒的味儿给弄得熏熏然来。
少年的意气在行酒之间,在觥筹交错之间,少年的交情也在声色之间,在谈笑欢闹之间。
比斗里体现不出交情,讲学里体现不出交情,历练之中更没有共患难——
是以这些人总觉得张清和总是飘在天上的。
然而宴席之上,他们却能见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于是有血有肉起来,于是相处得自然起来。
如果要知晓一个人能否相处,就同他同坐而食,如果要了解一个人内里如何,便同他举盏祝酒。
这顿酒起来得莫名,却是恰逢其会,将儒学社里头有名有姓的人都聚拢在了一起,原本单单靠利害拧巴在一起的交情,就这般往里深了一层。
谢鹿鸣与孟前陈醉了,一人饮得狂放,一人饮得雅致。
端木赐醉了,曾参醉了,颜渊醉了,这三人脸上带笑,也姑且将琐事与愁苦放下,忘了近来长安塾里头的那场大变,忘了“殡天”而去的夫子,忘了手里头攥着的杂务。
李严醉了,闹得极欢,李缘儿有些嘴,眼里莫名的意蕴如丝。
王执心倒是没醉,他看着张清和,往深里看,有些剖析的意味。
张清和也没醉,他扫视着场中众人,原本有些欢腾的心绪瞬间冷落了些许。
“他们都对张兄有着敬慕。”
王执心适时补上一句,静静地看着张清和整理自己纷杂的思绪。
“我知道,有些我认识了好些日子了,有些却方才宴饮时才了解。不是说了,叫我本名就好,怎么,小圣人也在乎这世俗里头的礼法了?”
“他们能这样叫,执心不能。”
“嗐,由着你吧。”
张清和有些拿王执心没有办法,他发现,原来王执心也会有不变通的地方。
“我最开始觉得长安塾尤为恐怖,放眼处皆然魑魅魍魉。
到了后来,又发现长安塾里头好歹是能找着些倚靠的。
到了现在……我却觉着,明白真相的人,与不明白真相的人,被牵线走的他们,和明白自己被牵线走的我们,实则没有二致。
纵然神魂异化得再厉害,那也有着一颗人心。”
“致良知?”
“对,致良知啊。”
张清和慨叹一句,将大袖缠卷几番,背到身后,几步踏出,似乎是要往门外头去。
“就要走了?”
“时间紧,始一入夜,便得回太浩天里头,日子近了,不看着那山我不安心。”
张清和看着欲言又止的王执心缓缓说道——
“少白先生要是破关了,机会便也近了,你长点心。”
王执心将一切默默记在心里头……却听见身后孟前陈踉踉跄跄地起身,砸吧着嘴,似是说着什么梦话——
“张兄啊……作为少白先生的弟子,怎么能避开这行酒令呢,光敬上一盏便不再饮,你不行啊……不行哟……”
随即这汉子重重倒下,激起微弱的鼾声。
“确实是遗憾了。”张清和有些惋惜道。
“那我便赔罪补诗一首吧……算是给诸位今夜的酒令作个结子了。”
张清和默默说道,却没人有余力应他了。
“执心,今个晚上以何为题啊?”
“长安。”
“长安……”
张清和眉头微微皱起,作思考状,那眉心朱赤也稍稍显眼些,他披上麾子,缓步往门外走——
“早樱三月开陌上,镐斗群芳不暇接。
正是长安花起时,青衣约入太浩天。
频来魍魉催险境,元是邪鬼种桃园。
我取一柄伐木斧,斩了根蒂与神仙。”
张清和吟完这首打油诗,又浅浅提醒王执心——
“平安体弱,给他加件衣裳。”
便消失在长安城的夜色之中了……
请假(教资考试)
老爷们好,小乐子今天(31号)考教资,所以得请一天假啦,我不在的日子不要想我哟。
第二百五十六章:前路漫漫(万字大章)
日子过得很快,可也没那么快。
待得张清和将这些琐事处理完全之后,离李少白闭关结束的十日,也将近了。
这些天里头,他日里夜里空乏无事的时候,便一直站在那背阴山前十里,往山脚下那间庐子看,一看就是好些个时辰。
背阴山上依旧是密布着阴云,被山巅之间墨色阴雷不住地搅动,有如天怒。那山实则是极高的,多少时日以来,张清和都不敢,也不愿盯着那座压在太浩天命脉之上的大山,到底是时至今日,他才有了面对那山的底气。
背阴山在灵视之下自然是可怖的,在那方血肉堆叠,皮褶子繁密的肉山之间,有一根他前所未见的粗壮血肉脐带接驳着,若隐若现,直指它的中央。
这在张清和神魂位格受儒学社传道影响而提高之前,原是看不真切的——就算是现在,他也仅只是感觉那东西存在于此,于天地之间律动与呼吸,但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一瞻它的全貌。
这是一种自我保护——他身周一切能够抵挡侵蚀的事物都在护持着他,并非他没有能力看清,而是看清之后的后果他无法承受。
这可不是些邪魔虚影,或者天上的仙神们遵循规则与本能降下的机制。
而是真真正正,带着一尊仙神“自我意志”的垂怜。
神恩至此,守庸子当真真是修持了一世的福报。
张清和盯完那背阴山,又开始静默地看着地看着那根纽带,那纽带本在那里,但是张清和的眼中却一片朦胧。
“真高啊。”
看了良久,他有些感慨。
别说是那重重高天,就连眼前这堆积着的血肉大山,也使得张清和无时无刻不感慨着自身的渺小。
那山与整个太浩天共呼吸,就算被困锁着,也无时无刻不魔染着太浩天。这种侵蚀本是不分昼夜的,然而却只在日里显现,张清和总觉得有其因由。
只是……他暂且想不到,到了眼下,也无暇去想了。
“公子,深夜露重,您虽说是修士,但是这山间气韵给我的感觉很不好,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郭思成看着张清和静默的站着,自然也知道这年纪轻轻的少年心底转圜着多少心思,多的是念头,至于张清和究竟是怎么想,又是怎么做,那便不是他该想的事儿了。
而对着这山,张清和自然不会一个人前来,玄囊里头有着个玉简姑娘,身边也常跟着郭思成。他惜命啊,许怀瑾现在算是被逼到头了,就靠着这山里头的东西吊命,行事自然不会那么不踏实。
“老郭啊……你说这天上的神仙,都往哪住啊?”
张清和也没在意郭思成的劝阻,以他的体质,面对晚上的这山觉得发怵才算是正常,张清和甚至觉得,以文昌星君的行事风格,既然将他送来,又大费周章地将郭思成的神魂封禁,那怕不是郭思成才是整个太浩天最为安全的人。
前阵子……那“正主”还出来过一回呢,眼下这个郭思成并不重要,那位“郭思成”,才是文昌费尽心思请过来的大神。
“回公子,老郭我倒是没看过几本书,不过戏本里头说,灵官是一个住处,星君是一个住处,至于最顶上的那三位,又是一个住处。”
郭思成笑了笑,他也不避讳言及这些东西,只是有些疑惑,不知道张清和为什么问起这些来——毕竟他的体质再特殊,也无法感受到天地之间那根散播着混乱与侵染的纽带。
张清和甚至觉得,那种异样的神圣感,甚至能瞬间使一尊大圣异化皈依。
“什么人!”
恰恰是张清和思索之间,郭思成却一声断喝。在这山前头坐着使得他极其没有安全感,是以神魂一直关注着周遭草木,就算是在太浩天这样的地方,临近着背阴山的仙禁,周遭的一草一木也绕不过他这一双招子。
这汉子身周灵息激荡,身后一尊血色的仙将法相就要凝练而出,张清和甚至能够看清隐隐约约的轮廓,老兵百年积淀的杀伐气,比之严洗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且停手。”
张清和止住郭思成的动作,他神魂堪比惟一境,郭思成能够感受到来人,那他自然也能注意到。
要知道天宫法里头最为臭名昭著的便是那无孔不入的敛息法,一个人若是将隐匿气息的方法学得到家,那么他人一旦隐匿气息,他也便能很是轻易地看出来。
况且,来人藏匿自身气息的目的也并不是为了不使得他们发现。
“徐先生怎么来了?”
张清和躬身作揖,身边的郭思成有些尴尬——他才刚刚来到太浩天,日里不是在张清和的那桃花别院里头进行扫洒,便是去长安城之中暗地里指导李平安修行事宜,压根就没有与长安塾的夫子进行过交际。
张清和也并不意外,不过郭思成的应对确实有些下吓到他——不就是太浩天嘛,值得这么大反应吗?
“这位给你护道的……将军,倒是和你一般脾性,草木皆兵的。
不过有警惕心是好事,长安塾落到今天这般田地,便是信任全然倾注于一人身上。”
徐见山适时给张清和补了一柄刀子,使得他自我审视了一番——的确是这样,若有人无声息过来,他怕是比郭思成还激进。
“你先前在说……仙神们的居所?”
徐见山清癯的脸上拧了拧眉头,露出思索的神色,他默默诵道——
“守庸子问修行,道尊曰:玄微之妙,在得众性;修真解道,在见神明。
神明者,不在常道,不得常名,不可言辩,思之则去伪,常诵则存真。敬诵太玄圣妙始境天尊,太渊洞明道境天尊,太虚感应化境天尊。三尊者,又生十二万九千六百果,一果曰乾……”
“这你应该挺熟悉吧?”
张清和郑重点了点头——“是初代的《天尊素问阐道神明感应篇》”
“嗯。”徐见山点了点头,听见张清和直呼守庸子为“初代”,而非“初代圣夫子”,他这个最重规矩的执戒也再不作反应了。
现在支撑他的也不过是在背阴山脚的庐子下闭关的那个白衣夫子,而非长安塾里头的文脉传承。
如果一条文脉,从根子上是错的,那么还有何好坚守的呢?
徐见山在这怪圈之中辗转,这些日子更是流连于儒学社之中,想自这“儒学”之间找找答案。
“这门功决是长安塾入塾的学子踏入修行时必定要接触的一门功法。
三尊者,又生十二万九千六百果。
其中三万六千果,居于星辰天,九万三千五百果,居于灵官天。
这个果,就是道果的意思,按照初代口中的意思,便是上位仙神居星辰天,下位仙神居灵官天。”
徐见山也开始看那处山了,虽然在他眼里,那充斥着黑雾的邪魔之山并没有张清和所知那般的恶心,但是他心中依旧有着相当复杂的情感。
“星辰天……灵官天……”张清和默默地记下来。
“守庸子又证得了何等道果呢?”
张清和淡淡问道,等待着徐见山回答。
他想起修持《天问卷》的几人,神魂扭曲异化作那般难以理解的畸形,还有楚凤歌与许冬,原型无一不是那尊带着文道辉芒,仿佛居于文脉概念之上的可怖仙神。
祂以蔓延而出的触须搬弄调整着天地之间的真知与人道,仿佛占据着那处的源流。
“自然是取了文昌星君的道果……飞升而去。”
徐见山不知内情,慢慢回应着,这中年夫子几日之间显得愈发消瘦了,一袭逆风吹来,空荡荡的袍服间仿佛裹着一根老竹。
提到“飞升”二字的时候,他看向那仿佛自黄泉之中长出的背阴山,神态复杂。
“文昌……”
张清和那朱赤印记之间微微皱起,先前李少白就与他提过,长安塾里头,守庸子留下的《天问卷》,对标的便是文昌星君的道,那守庸子缘何又创出了那《天尊阐道神明感应篇》来?
纵然他修行到一定地步,按书里头的说法,也见不到那无从理解,涵括整个中天大道至理,占据着大界之中天道源流的所谓“三尊”啊。
“敢问先生,三尊居于何处?”
“天都天,传闻之中……除了五帝与有数的几尊星君,连诸位灵官都无从理解与观透,是中天的源流所在。”
徐见山细细回答完张清和的问题,随即反倒又对张清和问将开来了——
“可究竟为什么呢,张少郎,你能告知与我,究竟为什么吗?”
——徐见山饶是如何也想不通,为何他视作文道至圣的那尊人物,真真切切地苟延残喘于这背阴山之中,终日与自家弟子的仙禁为伴。
难不成证得文昌道果的事迹不过是后人文饰?难不成守庸子当年根本没有登仙羽化,而是寿元将尽,利用邪魔之法使得自己苟延残喘下来?
许怀瑾的事他能理解,沉疴暗伤累于自身,终日承受着大道撕裂般的苦痛,即将化道而去。而这种情形,总是使人不甘心的。
生死是人生第一等大事,在这种大事面前,即便一个惯常的“君子”,为了那微薄的希望,突破道德的底线,实则也不足为奇。
徐见山死盯着心湖之中那段诡异隐秘、被勉力镇压的道与理,甚至祈盼它因为自身的猜测有一丝一毫的增长,但是那东西只是不断朝他叫嚣着,咆哮着,带给他晕眩与恶心。
“先生现在不该将注意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儿上放了,无论如何,山里的东西是该铲掉的。”
张清和自然知晓这并非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但是眼下,他只能这般引导着徐见山。
世上有许多东西就永远只能当成个秘密,并不能掀开的,如果掀开来,只会使人愈发绝望,从而找不着继续面对世界的方法。
况且徐见山心湖之中那段诡秘道理的强度,已然到了徐见山所能承载的极限。再进一步,就要崩溃开来,推动徐见山肉身与神魂相合,开始不可逆的异化,那扭曲混乱,漠视众生的所谓“神性”将在瞬间激起,将人性啃噬得丁点儿不剩,连骨头渣子都没法寻到。
“铲掉……对,是该铲掉,终究是得铲掉的。”徐见山喃喃道。
“然而有了你从小玄天带来的浩然气,仙禁已经稳固无虞,为何不能是先揪出圣……许怀瑾,反倒是如此好高骛远。”
张清和摇了摇头。
“没有人能逼一尊巅峰圣人露头,然而人能四处隐匿,那山却尤为好找。
况且那山总在那里,我不踏实,少白先生也不踏实。”
“许圣修为倒退很严重,早已不是巅峰圣人了。”
“我想他现在应当又是了。”
徐见山听得有些膈应,一阵沉默,过了好一阵子才问道——
“这是小玄天那边的决定?”
徐见山现今已经默认张清和身后便是一整个小玄天,自张清和入塾的那一刻起,便是李墨乃至于李二埋下的一颗极其重要的暗子。
可现如今,他也自觉与他没有关系了,毕竟大家的目的实则相同,都是对付那山,或者与那山相关的东西。
他看着张清和毫不避讳郭思成,便也以为这是李家委派过来的护道人,缓缓说出一段密辛——
“张少郎可知,长安塾有几尊巅峰圣人?”
“三尊巅峰圣人,一方道果巨擘。”张清和缓缓道出世所公认的说法。
一般的近仙世家若是有上一尊巅峰圣人,便已然是当世顶流,道果门阀若是有上三尊,便可称尊一时。
“错了,一尊,除了在中天云游的大圣平子,仅只有一尊,我们这些自诩‘君子’的夫子,千百年来,撒下一个弥天大谎。
看样子你并不清楚。
然而这件事,李家应当已经知晓了,不然暂且不会谋算长安塾的。”
张清和有些诧异,他先前就在思忖,五代“死了”,为何传闻之中的三代、四代并不出面主持大局,纵然是闭死关,但是也得传出些风声来才对,至于剩下的一尊圣人是谁,自然不言而喻——人家刚“死”。
徐见山继续说着——
“自平子与隐太子立仙禁于背阴山,数千年来,那山都没能被铲掉,但是太浩天比之任何人,都想要那座山消失。”
这肃穆夫子的眼中展现出一丝追忆——
“三代圣夫子与四代圣夫子,都是真切的圣者,洞虚寿千,混洞寿三千,圣人近万。然而两位先圣却皆然是在壮年里头,就落下一身道伤。”
“那他们是尽皆化道,归于天地了?”
张清和疑惑着问道。
“自三代始,每一代圣夫子,都于大限将至之时,毅然入了背阴山之中,想要清靖那……邪魔。
甚至于三代大限之前只身入得那山中,搅得数年风云翻覆,才归于平静,圣人道域斩灭了背阴方圆的一切邪魔气,久而不散,以至于千年之间,背阴山周无草木,你现今所见的夫子庐所在,便是那时被夷为平地的山麓。
这山,原本可不是这么小的,当年可是一方宛若天柱一般的庞然大物。
先圣在不损毁太浩天与仙禁的基础上施展能为,将背阴山打退在了此处。
有研究颇深的夫子曾说,背阴山已然不在中天之中,而处于天外,山石草木都带有混洞的特性,无从损毁。
自某种意义上来说,先圣入山,每过一株草木,便有一尊混洞向拦,每跨一方石子,便等同于要斩灭一尊大修,先圣斩了千千万万混洞,杀了数之不尽的大修,最终才留在了那山上。
原先这山,看上去与其余的青山群峰并无不同,先圣斩灭了一山花木,又断其脉络,使之成了一座孤峰,倒让它名副其实起来。
到了最后,竟也成了某种传承,混洞以上的圣人,大限将至,便入山而去,纵然不能让那山起变化,但是能捡拾掉几颗石子,也是好的。
若不是李家好似有着解决这山问题法子,我千百年之后,便也以那山葬我了。”
徐见山说的话语里头并不带什么热烈的情感,但是张清和却想到了许多,思绪纷杂间,化作一声慨叹——
“原来是这样,两位先圣觉得,单单是将那山封于太浩天还不够吗?”
“为后人计,为生灵计,便不可安于现状,如若封禁消退,届时长安城,仙唐如何自处呢?
况且,张少郎自然不知晓,乃至于许多新近成为夫子的后辈也不再知晓,自四代先圣入山之前,这山白日里也是无时无刻需要人看守的。
长安塾今日的安和,可以说是由先圣所带来的。”
徐见山说得坚定,仿佛自信仰崩塌以后,那两位身上,又找着了些坚守。
“况且而后……十年之前,仙禁果然出了问题。”
张清和沉吟道。
“是……若它如同两千年前那般骇人,那怕是里头的东西早已脱困,为祸中天了。”
徐见山勉强笑了笑——
“只是没想到,会是许怀瑾自己的手笔,他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了。
然而实则没有人,更不会有人逼他大限之时上山,是他自己臆想着提前的到来的死期。”
“不,他一直是受逼仄的,伦理,文道,君子做派……
这样的人很多。”
张清和出言解释了一番,也没有打算为许怀瑾做解释。
“倒是能想通了,世人皆知许握瑜是一脉符阵大家,假以时日获可比拟隐太子,然而却鲜少有人知道,他的符阵究竟是谁教的。”
徐见山说起这茬,原本黯淡无光光的眸子里仿佛想到什么,亮起一丝惊骇的光来,原本清瘦肃穆的脸上浮出惊恐的神色——
“不好!那自东海秘境千里迢迢取来的《周天神禁》有问题!消息是自许握瑜处得的,禁制更是以二人为核联手施展布置。
定要出事!”
徐见山这些天眼见受浩然正气影响,长安塾里头的仙禁愈发稳固,本来有些安下心来,然而却在追索之下想起许怀瑾留下的后手,心中惊诧莫名,就要架起飞虹,意欲将真相合盘托于王选。
“无妨……这事该是一早就被知晓了,徐先生先前自己说过,这山不过是个投影,要自根子上解决问题,就得等山里那东西耐不住性子,自己跑出来。”
“太浩天如何自处?太浩天虚空脆弱,可无妨承受那般程度的存在,纵然你们有着与之匹敌的实力,但是若是崩碎了太浩天,塾中就算是断了传承。”
徐见山最为心忧的还是此处——文道可变,书卷可焚,然而长安塾若是一点存在痕迹都没有了,消失于中天之内,那徐见山如此护持李少白的因由都要少去大半了。
“这个先生不必担心,整个太浩天……就是这位的心湖啊……
况且祂要下来可不容易,得找一个凭依,从头开始。”
张清和盯着那背阴山的庐子,他对着山静坐了日夜,说来好笑,王执心没想出什么道理,他却理清了好些头绪,想通了好些关节。
比如为什么背阴山里头那位,会选择天宫南天帝君一脉进行合作——
显然,若守庸子再往天外去,见了文昌,身合道果,结果如何自然不必多说。
中天的修士在观想法相之时就已经被天上的仙神们分好了蒸饼,这应当是遵从规则,不可逆转的,然而……
守庸子是道胎,道胎可是个香馍馍,试问谁不想要啊?南天帝君背后站着的仙神这个时候自然找上了门来,说不定,就给了这位初代圣夫子一个更好的选择,能够活下来的选择。
“人心有欲,仙神亦然。”
这事儿也足以证明,祂们扭曲混乱的神性之中,并不存在真正的全能全知,至少这些星君、灵官们不是。
张清和默默伸展了个懒腰,那初生的金乌自太浩天东边升起,将怪异的树木与血肉般流脓的山石又照得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只余下那山静静的伫立着,墨云与阴雷依旧。
张清和站在这朝来的紫气之中,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地暖意,反而是脊背发凉,他原本设想着一个在异化边缘苦苦挣扎着的圣人,每日里一半时间勉力保持着清醒,一半时间里头陷入混乱与疯狂,于是祥和清净与诡异肮脏相交替,使得他终究觉得守庸子是可怜的。
然而听着徐见山讲了些密辛,尤其是讲到先前在二圣入山之前,那山的影响是日夜都在之时,徐见山想到的是伟业,而张清和想到的是先前一直思索的问题——
他现在却是明白了,异化从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是一种使得人绝望的大趋势,除了他,仙神带来的东西,便也只有仙神可解。
白日里所谓的清静祥和,不过是属于照入太浩天的那轮大日的伟力,它源自于某尊他经常打交道,见着诸多走狗,却不知道名姓的伟大存在。
那煌煌如日,猖獗扭曲的黑色人影,一念之间,便能止住守庸子在山中朝着文昌星君的原型异化的趋势,这不过是……将他自山里头救出来,而后重回中天的手段!
因为只有将异化扳回来些许,守庸子的神魂才能在入主李少白躯壳之后,不会瞬间引动肉身的剧烈异化,最终停留在一个能够得以留在人间的程度之上。
看样子这交易……便是在二圣入山,搅得守庸子伤了好些元气之后达成的。
张清和将这些揣测压在心底,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天亮了,徐先生可得到答案了?”
他知道徐见山的来意,是想问他为何当日不让他言明许怀瑾并未身亡的事实,转悠了好大一个圈子后,张清和也浅淡地告诉了他——留下许怀瑾,不过是为了钓出身后的那尊巨物。
不过,无论徐见山是否满意,张清和却恰好通过徐见山留下的东西揣测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虽然细节尚且粗略,不过既然能够加以解释,那在中天这样的地方,便是差不离了
——是这样的,一切都得往坏的方向来想。
“倒是知晓了你们要干什么,希望你等有把握吧。”
徐见山的无表情,但是张清和却觉得他显得有些落寞。
“塾中事物繁忙,我便也先去了。”
他见张清和没有挪身子的意思,便先行架起长虹,破空而去,张清和遥遥作了个揖。
郭思成自始至终都并未多加言语,只是静默地看着,静默地听着,背阴山里头的讯息果然对他也造不成影响,只是见着张清和事儿了了,才缓缓请示道——
“公子,那咱这就回了?”
他趋利避害的本性实在是令他不愿在这个地方多待。
“我感觉不大好?”
“哦?有多不好,抵得过镇安关那次吗?”张清和饶有兴致问道。
“比镇安关那次还不好。”
郭思成挠挠头,思忖了许久,终于还是把这句话说出来。他经历过许多不信任,然而信任他的最终都活了下来,就如镇安关里头与他一齐一路混上了校尉的虎子。
校尉啊,那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了,若不是他甘心为张清和护道,能在老家分得不少田产呢,家里那位一定会高兴极了。
郭思成的念头有些发散。
张清和听了这话却笑得开怀——
“那还挺好的。”
郭思成都要哭出来,这咋就好了,这分明很不好啊,别说是背阴山,整个太浩天他都觉得膈应,要不是得给张清和护道,他才不来这阴间地方。
张清和却笑眯眯的——
“怕什么,镇安你感觉那么差,不也挺过来了,这次纵然感觉更不好,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儿。”
张清和早已预见到将要发生的究竟是何等骇人听闻的大事儿,但是他也不怵,只是对于救下李少白这事依旧没什么把握。
这些天里头,他把镇安所得的资源全然换作了灵药,虽然说是文昌星君清场,还给他配了好些个打手,他出手的概率并不大,然而就怕到时候出了什么意外状况,自己得硬着头皮往上顶。
毕竟,你永远不可以信任文昌星君!
“那公子,咱们走吗?”
郭思成试探问道——他待在这儿真真是归心似箭,难以自抑。
“你回院子里头……”
郭思成眼睛一亮,搁这渗人的地儿杵了一晚上,终于可以往回走了。
然而张清和下一句话却使得郭思成一个踉跄,差点有些没站稳。
“给我搬个马扎过来……”
“啊……那我还得回来吗?”郭思成头一次没有当即按着他这个“镇安少帅”的命令去行事。
“你自然得回来,还得快些回来。”
张清和心道若是你郭思成不回来,要是许怀瑾杀个回马枪,恰巧太阴又不够顶,我上哪说理去?
他自己就蹲守在这儿,就差个一两天了,就不相信不能蹲守到那破落玩意儿向少白先生动手的时候。
突破混洞,那动静可大了去了。
原本他以为只要晚上给看顾好了,那么便安然无虞,但是经过今日一番推断,白天才是风险最大的时候……
“不……它必然在白日里动手,因为只有白日里,那尊仙神才能借助天上照入太浩天的金乌抑制住守庸子的异化,当真是好算盘……
正巧也转移了一些有心人的注意力,文昌星君不知有没有想到这一环。”
郭思成回来得倒快,张清和慢慢坐上他搬过来的檀木凳,托着下巴盯梢起来。
……
“看样子他果真发现了,白日里反倒是最危险的时候,更是揣测到了守庸子一事粗略的原委。”
那灰袍圣人在继圣峰不为人知的高天虚空之上,默默读着自己的讣告,然后向着身周一个白袍假神仙遥遥敬了一杯丧酒。
继圣峰上人流往来,那具他沿用了多年的肉壳被数十尊混洞圣人们引动灵火静默地焚烧着,面儿上和蔼的表情犹然清晰可见。
往来的都是各大世家门阀有名姓的明宿,乃至于许多,是他少年时一起游历的老友,亦或者老友的后辈。
李退之自然是没有来的,他怎么会来吊唁一个邪魔的走狗呢?况且这人还处心积虑,害死了他的子嗣。
简直……简直不共戴天啊……
许怀瑾看着这些人面儿上或真切或不真切的哀伤,也不叹气,也不低沉,脸上依旧平静无波澜,千百年来积淀的平和显露无疑。
学子哀伤,那是受了气氛的感染,或是对于长安塾心存特殊的挂碍,圣人与夫子们哀伤,那是没见着他的所作所为。事到如今,真正为他哀伤的,便也只有他自己了。
坐在他对面的这修士戴着一张素净美髯的脸谱,额头点着一撇丹朱,显得文质彬彬的,修长的身形搭着白袍倒是更显儒雅。
“他还算不错,就是想的有些多了。”
“想多一些是好事,那些东西不会像我等一般由着他的。”
许怀瑾此刻整个人不再是一身垂垂老矣的朽暮态,而是回转过来,仿若平白得了三五百年的寿元,白发之间都有些泛青。
“先前占着握瑜身子的那物,便有些察觉了,我还稍做补救了一番,他的筹谋算计终究是有些稚嫩粗糙,更多是利用手中的好牌打了那些东西个措手不及罢了。
更何况这牌还是你给一一送将过去的。”
圣夫子有些忧心,像是真切忧心着自己的学生或是后辈。
“这才哪到哪呀,他得成长。”
文昌星君笑道。
“山里那东西倒也大方,再造肉身,还赠了你如此之多的寿元。”文昌星君戏谑道,随即将那垂暮圣人的丧酒一口饮尽。
“赠?祂也没得选,更何况这些都是有代价的。”许怀瑾颇为唏嘘……
“等祂出来,便会赠与得更多,你事儿便差不多全然解决了。”
文昌星君又自顾自在壶中给自己倒上一杯,仿佛说的是一些家长里短,有若乡村的闲妇人。
李墨怕是怎么也不会想到——文昌星君随口说的“我找人合作了”,找的便是这位。
“说得倒是轻描淡写。”
“老师曾说过,欠上债务以后,比卷款跑路更为直接管用的方法便是砍死债主。”
文昌星君手中兼毫不断在指间兜着圈子,倒也显得洒脱写意,有点诗性美,就是口中的言语粗俗了些。
“读自己的讣告可还有意思?”文昌又笑了笑。
“提前看一看也好,我马上便也要去了。”
“你可以不去的。”
“我得去啊,十年前你来找我,我走上这条路之后,便早已决定去了。”
文昌听完这话,利落将酒杯放下,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那可真没意思。
这局我终究是没下好。”
许怀瑾倒是淡然,一丁点儿也不像徐见山身前的那个癫狂、走入绝境般的垂朽老人——他的目光之中仿佛对生死看得无比淡然,乃至于可以主动结束生命。
“已经下得很好了。”
这老人语气随和,仿佛在对着一个有为的后辈,欣慰地言语着。
文昌寂寥地起身,虚空之中画出个门户,又要一脚踏回去,然而他犹豫片刻,却对许怀瑾问道——
“老许,你后悔吗?”
这老圣人终究是神色一僵,沉默半晌,施施然将手里的讣告放下——
“前人的路子是走不通的。”
第二百五十七章:身不由己
好些人盯着那背阴山脚下的庐子,庐子里头的人却犹然不自知。
李少白依旧是安安稳稳地盘坐于蒲团之上,心神沉入心湖之中,意欲破境,他所明悟的道则不间断地交织着。
若说道则是丝丝缕缕的细线,那么李少白所要做的,便与穿针引线一般无二,要自脚下穿插作一方大道之绸。
这也算不得什么水磨功夫,他只觉得莫名得心应手,一直处于与天人交感的悟道境之中——若不是周遭是背阴山这等仙禁留存的禁地,怕不是早已有天地异象显化,恭贺一尊半步混洞即将诞生。
也正是在这一日,他骤然心血来潮,心湖之中那股子剑光大亮,照得神魂一阵通透,愈发凝练起来。
“时机到了。”
这白衣夫子手掐印决,运行周天之间,周遭的虚空都隐隐出现了不稳的迹象,有些许失真感——这是他肉身与神魂即将升格出中天,到达与仙神居所夹缝间的天外之所的迹象。
道则愈发密集地交织,大道的愈发完善,那道剑光浮现于李少白道基之上,正正被踏在那长庚仙君的脚下。
然而令他皱眉的是,这剑虽单论锋锐,中天无匹,但是却终究少了些意蕴的积淀,使得他觉着有些不美。
中天载物榜上用剑的修士,无一不是前列有数的名宿,李少白自认除却修为与年纪,这些号作折柳剑仙、东海剑神的唬人之辈,在剑道意蕴上实则不比他走得远。
若他现在草草突破,欠了打磨,怕是最终也只会落入俗流,终生不过在载物榜上待着,若有些运道,可能得以混上个圣人境,但是那也终究不是他想要的。
这一剑他养了三百年,三百年来只养了这一剑,他所有的剑式剑气剑决,无不以这一剑为宗要。
若他此刻突破,这一剑固然能使沧江断流,能与混洞想抗,能斩碎穹顶虚空,能杀诸多不平……
但是却斩不破那黄泉背阴山,也失了斩灭那黄泉背阴山的可能性。
背阴山里头存在的,是堪比仙神的大恐怖,这一剑不过是一颗种子,可这种子若是长不成比拟道果的大树,那么这盘坐蹙眉的白衣剑者便失了握剑的意义。
他的亲友多因背阴山而依次离去,对于长安塾里头稍老一辈的圣人亚圣们而言,这座大山不仅仅压在太浩天里头,也压在他们的心口。
衍圣侯一脉是有羞耻感的,只因山里住着的是他们先祖的“魔壳”。是以李少白的父亲、爷爷……无不是在大限之时,将自己往那山上葬,只为了移去背阴山中微不足道的几颗石子。
“罢了……”
李少白见着时机虽至,但无论如何都打磨得不满意,终究是一声叹气。
“大道啊大道,若不能带我直入青云,再剃掉那座杵着千年的腌臜玩意儿,又有何意义呢?”
这惊才绝艳的年轻亚圣终于决心停下脚步来,三百年来,这是他第一次破境不成,也是他第一次考虑到种种,决心自主放弃。
“我得多去中天里头看看啊,近来缩在长安里头不再动弹,这养剑的速度自然也就慢了下来。
清和小子怕是也该要出塾往中天去历练,我正巧明里暗里为他护……”
原本李少白心思一起,长庚仙君法相脚下踏着的那道剑光立马便要转实为虚,最终散于心湖之上,化作道则静待蕴养,待得孕育出直指道果的种子,再行破境之事,水到渠成。
可李少白“护道”二字还没吐露完全,在他惊骇的目光之下,孕育在血脉之中星星点点的大道碎片开始剧烈地涌动起来,先前试图强占他大道位置的那方文脉正道居然没有被他的剑光所斩灭,而是隐匿了起来,伺机而动,仿佛是有活物在刻意控制一般。
那大道碎片不断地交织重组着,虽然充斥着人道正脉的堂皇之气,但是却使得李少白联想到了密密麻麻的蛆虫不断啃噬占据着他的心湖,不可逆的某种变化在他身上发生着。
“背阴山……”
李少白立马联想到了这种不正常的出处,他本该早些想到,然而破境之时心思都沉于心湖之中,使得自身的神智处在了半沉寂的状态。
长庚仙君脚下大道再次强行织就,只是这一次,恢宏的文道意蕴将他的道基都染就得金黄,心湖之中仿佛又诸多文道圣人诵经,星星点点的大道至理汇聚,将李少白的修为堆垒而上。
事已至此,机会没有给予他反应的余地,心湖之中那道剑光纵然运起,也斩不灭那方恢宏的文脉大道了——那大道已然成型,远比被李少白主动清散的剑气意蕴要强大得多。
“轰隆隆……”
背阴山上的劫雷翻滚得愈发剧烈,仿佛要有什么盖世凶物出世一般——但是却没几个人在意这翻涌的气韵变化,十年以来,这种程度的挣扎翻涌几乎成了月余一次的常态。
随着李少白那独属于自身的大道织就,天地之间被压抑着的异象瞬息再难自抑,长安塾里头汇聚的文道气韵近乎于凝作实质,染得整个太浩天一片金黄。
屹立于天穹之下,近乎与十四峰齐高的长庚仙君法相显露而出,脚踩一方凝作书卷的大道,温文尔雅,再没有那般的锋锐随性。
他手中虽然托举着剑,但是却显得如同死板的泥塑,身周交织着不可忤逆的规则与道理,仿佛他所代表的,便是天地之间的正道。
与其说是长庚仙君法相,可若是往文庙里头一放,没有人会以为这实则是一尊剑仙蕴养而出的法相了。
“少白……”
“少白破关了。”
关注着此地动向的人齐齐抬头,更有甚者即刻架虹飞身而起,意欲去查探。
诸多不明就里的圣人也觉得诧异——李少白从未修持过长安塾里头的《天问卷》,但是脚下大道里头那股子令他们熟悉的文脉气息却十分浓重……反倒是锋芒、锐气、不拘,全然消散,不见踪迹了。
背阴山之下,原本老神在在的张清和霍然站起……
第二百五十八章:郭思成?
那法相带着通天彻地的虹光勾连着天外,明明在白日里,张清和的脸却也被映照得有些苍白。
“老郭,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张清和紧盯着那尊长庚仙君法相,关注点尤其在那尊仙君脚下所踏的大道上。
他盯得死死的,仿佛要将那大道的本质盯穿。他见着原本由执剑灵官处投下的邪魔虚影此刻被由背阴山处来的指爪与触手层层包裹啃噬,那脚下的大道所化的无数邪物在艰难地咀嚼着,原本不过是虚影的邪魔法相之间发出骨头被嚼碎的悚然之声。
咀嚼之余,那玩意侵染力又极其之强,不断有新的粘着脓血的血肉生成,只不过这血肉,却是全然属于背阴山那物了。
张清和眼见那邪魔虚影反复扭捏着,但是终究无从做出反抗——在法相与人身相合之前,这些东西终究无从做出有效的干涉来……
郭思成看着那矗立于天地的长庚文道仙君,面容已经拧巴成了苦瓜——
“公子,我感觉更差了。”
“那就对了,不急,别怕。”
张清和淡定地说道,他也不怎么安抚郭思成,在玄囊里头摩挲了一会,一个不起眼的玉简便握到了张清和的手中。
不多时,又有两道虹光飞纵而来,落在他与郭思成身前。
“这不对劲,少白绝不会这般破境,那大道论高远程度虽然就连我也看不通透,但是那不是少白所求索的,斩落背阴山,求得大逍遥的剑道,甚至于于和他自身所悟透的文道都没有一丁点儿关系。
他哪会这些东西啊……这文道立意之高远,我都意欲要直呼圣夫子转……”
徐见山对张清和说起这个,愣了片刻,随即立马神色低沉凝重起来。
“原来祂想要少白……是这个意思。”
张清和默默点了点头。
王执心看着两人交谈,也没有如何插言,单只是静静地听着。
“你想要如何做?”
“先去庐子里看看。”
“这个时候没人会去庐子横加插手,少白破境已经到了最为险要的关头,只待得长庚仙君的法相在那大道之上走上一步,便算是入了半步混洞。”
“对,所以许怀瑾会去。”
张清和淡淡说道,徐见山是关心则乱,张清和虽说也是心急如焚,但是这个时候,远比徐见山了解内情的他却看得通透。
“徐先生且先留在这里,涉及李家的事儿,先生作为长安塾的执戒,是不好过问插手的。”
“长安塾的根子都坏了,又落到这田地,哪还有这种顾虑?王圣不也默许了你在塾里头接过位子了吗?”
徐见山有些焦虑,他怎么能放心一个小娃娃只身前去呢?
“况且现在身处险境的可是少白。”
“徐先生放心,我比谁都惜命,李家人也绝不会让我死——说不定小玄天里头那位正盯着这里看笑话呢!”
既然徐见山从来都是把他推到李家一方,那么他不介意扯起虎皮。
“那位……已然破大圣了?!”
徐见山仿佛听到了什么惊人的秘辛。
张清和故作神秘地笑了笑,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
“况且,我还不是一个人。”
张清和看着不远处有些愁苦,但是依旧从未退缩的郭思成,招了招手。
郭思成是军人秉性,自然从不违背上官的命令,他只是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近过身来。
“这位将军倒是……勇武……”
徐见山细细感受着郭思成的气息,除了有些厚重惊人的杀伐气之外,不过相当于一个惟一巅峰的军中修士,或可战洞虚,但是面对这种东西是远远不够的。
“老郭!”
张清和没有在意,只是轻轻唤了一声。
“诶!公子,在呢。”
“你婆娘没了。”
“公子在说什么?”
“你婆娘没了,你宅子没了,你列祖列宗也没了……”
张清和这言语一落,郭思成的目光立马变得诧异、难以置信,或是不敢、不愿去接受,他后退几步,眼中要染上丝丝缕缕的墨色,面色也呆滞无神起来……
“没了没了没了没了没了,都没了……”
“没了没了没了……”
激荡的天地灵息再一次翻腾卷涌,将方圆几里抽取一空,一方强大、混乱,又密布这污秽与呓语的场域扩散开来,惹得直面郭思成的几人开始干呕。
这场域直搅长天,又因为近于背阴山,被背阴山的风云翻覆所掩盖着,然而单论恶心程度,却不输于张清和直面那山的感官。
就仿佛,那山是被困着的,郭思成神魂里头的那物,亦然是被困着的。
无数山石化作血肉,千株苍松变作原本的模样,郭思成身周泛起浓郁的血腥气,还连同着一股子尸身腐烂般的恶臭。
张清和试图往其中细看,然而他的灵视却无法观透与理解那内蕴的恐怖——这足以说明很多问题。
王执心与张清和有大道天音护持,然而徐见山神魂与肉身已经隐隐约约有异化加深的趋势,若是时间久了……
正当张清和这般思索之时,这番变化却立马止息,万物归复云淡风轻,天地归复自然,郭思成便也归复正常起来。
张清和吞咽了一口唾沫,干涩苍白的嘴唇抿了抿,还好他没猜错,不然今天得先把自己送走,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他就要在徐见山面前叫太阴了。
好在文昌把这汉子送过来就是为了这般用的,还生怕他不懂,特意在潼关现身一次明里暗里给了些暗示。
果真是“用心良苦”啊。
张清和对文昌的恶趣味咬牙切齿。
然而此事一毕,却听着一片狼藉的中心,引起变化的那个憨厚老兵淡淡说道——
“公子下次莫要这样了,若是出了岔子,很难收场的。”
那语气仿若自千万年的岁月之中积淀而成,是郭思成自己远说不出的。
徐见山惊魂未定地看着郭思成,心中在想什么他人全然不知,王执心倒是不意外,只是慢慢舒缓着方才神魂之中传来的巨大压力。
张清和对这语气倒是熟悉,他直直对上“郭思成”那复杂的眸子,感受着他周遭全然观望不透的骇人气息,毫不矫揉地笑了笑——
“嗯,下次一定。”
好家伙,这下子稳了。
第二百五十九章:愚公
“老郭,你究竟是谁?”
张清和这下反倒有些好奇起来,虽说他一直在揣测郭思成的真实身份,但是此刻郭思成毫不顾忌地将自身的威压放开,倒是使得张清和诧异无比。
他是摸不准这人究竟是大圣还是圣人,然而在他本身的设想之中,郭思成或许是一尊较为特殊的混洞罢了。
毕竟李墨那儿还还得了一卷所谓的大修文墨——他可不相信这玩意是实打实的所谓“大修墨宝”,在张清和的揣测之中,大费周章的让他自镇安把这东西带回长安塾,可不单单是为了历练他。
得有更为重要的作用才是。
郭思成也不言语,只是笑了笑,平日里显得有些恭顺的脸却变了气质,张清和自其中品不出什么,那意味着实过于复杂了。
张清和也不在意,他只是将目光又转圜回了徐见山的身上。徐见山此刻依旧是那般苍白的面色,心有余悸地看着郭思成,乃至于戒尺都早已握持在了手中。
这当然只是出于应激,他当然知道眼前这个邪门得很的大头兵应当就是李家不着痕迹安排过来的大能修士,自不会真的动手。
但是刚刚那一刻,面对着那股子骇人至极的威势乃至于恍若仙神一般有如天道一般的清玄之气,他心湖之上因为领悟儒学而留存的道与理却在死命地预警。
“这下徐先生可放心了?”
张清和将袖子轻轻理了理,他自然不会说出自己方才也有些脚软,否则岂不是在王执心面前拆了自己的台?
徐见山沉默地点点头,既然李家舍得拿出这样一尊人物来,那他跟着的确是作用不大了。
张清和给王执心递了个眼神,王执心即刻通过灵光纽带安抚起徐见山方才即将被侵染得蠢动的神魂来。
“那老郭,走吧。”
他抬手看向近乎与十四峰齐高的那尊长庚仙君法相,灵视未开之下,那俊秀写意的面容在文道正脉的“道染”之下面貌都隐隐约约发生了改变,变得有些慈和。
这种变化很缓慢,但是却是一种不可逆的趋势,仿佛是天底下最不讲道理的东西,又仿佛是天底下最大的道理。
“真猖狂,够霸道。”
张清和见着那满脸堂皇态的神仙形容,分明是中正平和的坦荡大道,却被他尤其违和地品评了这么一句。
张清和将手背过身后,往前迈着步子,郭思成便也静默地跟着走。
他自“变了个人”后,话愈发少了,可能岁月的积淀之下,有一种标志便是沉默——逐渐地归于不能言说,乃至于不愿言说。
王执心看着这一幕总觉得有些熟悉。
“执心,你也陪我走一段。”
张清和步子也缓,并不急着往那头赶,他估摸着文昌星君想必比他急,那长庚仙君现在都还没被“改头换面”,便不必太过于浮躁。
“啊?”
“怎么,你不是专程来送我的吗?”
张清和轻声笑道,对上王执心那还没有应变过来的表情。
“是。”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张清和便继续往前头了,于是王执心也只得跟上张清和的步子,与郭思成齐头,往背阴山脚下的禁制去。
离那挡着庐子的禁制还远着,于是张清和也缓缓说开来。
“执心,先前徐夫子说,反倒是这样狰狞可怖的土石,才是长安塾圣人们世代以寿元骨血遏制背阴山的明证。
可见看事物不要单看外在。”
“执心省得了。”
三人走得山间的草木逐渐稀疏,土石也逐渐由青岩沃土变得深沉玄幽,即便是在白日里头,也显得有些渗人——更不用提背阴山周遭那深沉的迷雾与劫雷。
“你是个懂事儿的,也不必与你多说什么,我这就要往少白先生那头去了,便与你讲个故事吧。”
郭思成依旧是那般沉默着,倒是见着眼底有隐秘的笑,王执心点点头,拿出那随身的玉笔玉册来。
“哈哈哈哈,这个不必记着。”
王执心一脸不信地盯着张清和,信你个鬼,上次可不就是这般说的?
“这个,真不必记着。”张清和颇为尴尬地说道——
“是这样一个故事。
有公九十,面山而居,此山涵扩方圆七百里,高万仞,他因其阻塞,想要将此山自眼前移走,开出一条坦阔的大道来。”
“这并不算稀奇,洞虚大能怒而平山蒸海,混洞老祖一念天地失色。”王执心疑惑道,他没有再说话,张清和既然说出这样一个故事,便自然有他的理由。
“是啊……”张清和慨叹。
“稀奇就稀奇在,这人是个凡俗。别说洞虚,他甚至没有灵根,感应不到天地灵息,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凡俗老人。
他与子孙荷担,叩石垦壤,箕畚运于东海,如此寒暑易节,循环往复。”
“这……愚笨了些,却不失为一个求道之士,只不过所求之道于我辈中人不同罢了。”
王执心一眼看出其中关节,将此则故事的真意道将出来。
郭思成静静地听着,没有发表任何评论,三人就这般往前走着,他也眯眼笑着,似乎并不在意张清和说了些什么。
“想来,此公是成功了?”
张清和笑着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这正是我要说的,此公年已逾九十,又如何移得动山呢,他于是诉诸于后嗣——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
你觉得,愚公此言有理吗?”
“倒也愚得使人动容。”
王执心没有说对,那便是他并不认可了。
“所以他并没有成功,他错得彻底,这路是走不通的。”
张清和在听徐见山说完背阴山的秘辛之后,对那些圣人尤为惋惜,于是心底才想起这个故事来。
“那如何夷平那山?”
“操蛇之神闻之,畏惧不已,上诸于帝,帝感其诚,令天将移之。”
张清和看着王执心疑惑的模样,也不再卖关子,径直将心底的想法说了出来——
“要想除了这山,首先的便是从根子上让那东西畏惧,其次便是拳头。
对根子上的东西产生威胁了,且又来了拳头更为大的,问题自然就被解决的妥当。”
“张兄是那天将,还是让那操神之神恐惧的根子?”
“喏,天将不在我身边候着呢嘛?”
这少年一扬手中的玉简,又将目光偏向郭思成。
第二百六十章:庐前
郭思成嘿然一笑,目光深沉得让人看不出他心底的想法。
“可以了,就送到这儿吧。”
张清和摆摆手,一则故事讲完,便到了这背阴山的禁制前头。
“这背阴山的禁制有两重,一重是夫子庐之前防着学子接近的禁制,一重是阻拦背阴山邪物的仙禁,到了这禁制里头,便也算到了背阴山的范畴,靠近少白先生的庐子了。”
张清和向王执心淡淡解释道,他自然事先做过许多了解。
“是三重,那山的最深处还有一重呢。”
一直没有言语的郭思成这个时候反倒是拧眉出言了。
张清和有些讶然地看了看这神秘的军汉子,随即也不再多说什么,因为郭思成此刻身形已经往那禁制屏障之间去了。
他纵然有些不解,却依旧是任其施为——自己能一路躺着过去多香啊,为什么得凡事亲力亲为呢?
“那成!执心,也别送了,回去吧,把儒学社好生看顾好。
还有就是,藏好一点,可别被发现了。”
张清和也没有怎么仔细嘱咐,以友人的语气对着王执心随性说道。
“且先等等。”
王执心说罢,自袖中掏出一枚玉简来,交到张清和的手上。
“张兄并不匮缺天材地宝,却是差了些积淀,我父亲亦然是载物榜上有数的剑修,他对《留仙剑解》的参悟极深,想来会予张兄一些别样的体悟。”
王执心也没说是如何知晓张清和修持《留仙剑解》,张清和便也不问。
他眼见背阴山的禁制在郭思成的手中被拿捏如同无物,轻轻以手指一拨便在不损害原本的基础上开了一道门户,恭顺得宛若他指掌之间的造物。
张清和自问能将这禁制破个豁口,但是把隐太子留下来的道文随意排布留下缺漏而不损耗其本身……
这得是多高的符阵造诣啊。
张清和转身往郭思成的方向走去,也并不拖泥带水,王执心他倒是放心得很,玉令等一应事物也交代的明明白白。
但是走着走着,他身子却是一僵,只因为身后传来一声浅淡的言语,仿佛因为不自信而显得有些中气不足——
“弟子恭送老师。”
在他身后,王执心毕恭毕敬地执着弟子礼,默默看着他远去。
张清和略略地点了点头,没有再作停留,往郭思成的方向去,把让王执心安然留在原地。
郭思成静待着张清和片刻,见他过来了,就要往禁制里头走,然而不过片刻,他却改了主意。
只见这军汉子手轻轻一挥,背阴山脚进入夫子庐的屏障便瞬息之间被撤去,一枚枚挣扎着的道文淌回了他的手中,然而令张清和惊诧的却是,这些道文始一贴近郭思成,便恭顺得如若绵羊一般,无比敬畏与依从,再也不是那痛苦作态。
“老郭……你这是?”
张清和有些诧异于郭思成的做法。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这背阴山脚的禁制对于有心人来说本就形同虚设,况且过了今天这日子,怕是再也用不上了。”
郭思成罕有地回应了张清和,他也没再做多余的举止,便继续跟着张清和往李少白的庐子那儿去。
张清和回想起李青萝那事儿,心道也是,便不再多作言语——李青萝都能“巧合”之间突破层层禁制,还规避开夫子们的耳目往山上去,可见这第一重禁制是多防不住有心人。
况且郭思成也没说错,今日这事儿无论成或者不成,莫说是这禁制,就连困锁背阴山的仙禁,都对于长安塾、对于仙唐,毫无作用了。
终究是要见到李少白了,也好些日子没见着李少白了,张清和长呼出一口气,试图将自身的情绪稳固下来。
他想象着李少白此刻不复逍遥写意的窘迫样子,竟觉得有些好笑,心神居然也舒缓了些许。
“太阴姑娘还不现身吗?”
张清和手里的玉简都要捏得温热,那玉简都毫无动静,要不是张清和明明白白观透了其中的灵息波动,还以为这真就是个死物呢。
“那还不是想多在小公子掌心多待一会儿咯……嘿嘿嘿嘿嘿……”
一只玉手自玉简之中伸出,宛若凝脂,那手美得不似人间造物,寻常人单只见着这手,就会目眩神迷,难以想象那简中玉人的全貌究竟如何。
张清和一听这语气,就有些想挤苦瓜脸了——姐姐,你怎么这个时候给我出问题呀?
他求助式地看向郭思成,郭思成单只摊了摊手——
“我这状态,看顾自己都已经是个麻烦事儿,况且她和我不同,她这样说不定更好呢!”
郭思成间接性地表示自己也是个泥菩萨,就光看着那玉简在虚空之中悬停,柔夷不断拨弄着张清和苦涩的俊秀脸蛋。
左拍拍,右揉揉……
“太阴姑娘……正事要紧。”
“好好好……”
那玉简又飞到张清和的耳边上来,气若幽兰。“反正我都被囚在了这玉简里头,算是小公子的人了,办完正事,小公子可……”
张清和听得有些木了,胆子大起来,运起灵元一掌把玉简拍飞——太阴星君总不可能暴起干掉他吧?
他继续往前走着,那玉简又飞了回来。
“小公子好生讨厌,弄疼人家了。小公子,我好喜欢你呀……
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
得,又开始了……
张清和抚额长叹,只得将之当成杂音继续往前走着。
这一军汉子一少年一玉简的排布,怎么看怎么别扭。
“你们神魂里头有东西的人,发起疯来都如此个性吗?”
郭思成摇摇头。
“她可与我不一样。”
张清和听了这话,细细审视了一番那莹莹泛光的玉简,也没看出什么东西来,又因为大事当前,便也不得不搁置下思考。
三人走到那方庞然法相的脚下正中,一座不起眼的庐子被翻涌蠢动的天地灵息狂暴地裹着,厚重到如同水汽般的灵息活跃于天地之间,使得张清和的学子青衣都稍稍浸透——
里头有个静坐的白衣先生安然阖上双目,沉着心神。
他们停了下来。
第二百六十一章:你确定是来救我的?
这庐子原本是平常无奇的,青瓦灰岩,筑得简约,但是也同太浩天诸般事物一般,带着些书卷气。
但是现今来看,这庐子却笼于一道直接着天穹的金虹之中,传荡着圣和堂皇的文道诵经声。那长庚踏文脉的法相就横亘在其上,将庐子映得无比小,将前头的李少白也映得有些无力。
张清和心湖之中大道天音运转着周天,于法相之中那隐秘的混乱相抗,一头扎进庐子的光幕之中,恍若轻巧地拨开帘子。
他顿时感受到身周压力一沉,神魂之中也有隐秘的道与理要往眉心钻,但是却被牢牢挡住。
玉简翻飞在他周遭,太阴也不再调弄他,将手浅淡地收了回去,郑重对待了起来。
郭思成则是细细观察着李少白,就像他先前细细观察着王执心,话倒不说,面色却有些沉下来
——他们都感受到了长庚仙君脚下那股子直指道果的大道特质,论及成熟程度、立意之高远,必定不是眼前这个白衣夫子能够自悟的。
“先生看起来有够狼狈,看样子清和来得正是时候,寻常可见不着先生这出糗的样子!”
李少白原本勉力压抑着被“道染”的状态,可无论如何压抑,都起不了很大成效,有一瞬间都想着顺势随它去了——待得看看这鬼东西能把自己推到哪条路上,随之再做打算。
但是听到这少年纯粹调笑的声音,却差点惊掉下巴,他赶忙将心神发散于外头,目光逐渐有神起来,才见着站在夫子庐院子里头的张清和。
“你小子这是……?”
“夫子可从不邀请我到自家这庐子里做客,却不经我这主人同意,三番五次地闯我的桃花别院,来偷,来骗我的吃食,我缘何不能窃一回酒呀?”
院子里头的石桌上,那乘酒的玉壶本是灵器,里头可纳一方小池,李少白的大半家当怕是就灌在里头。
张清和没有经过李少白的同意,用那玉壶将北盏倒满,全然将自己当成了主人。
李少白也无法阻止——他能分出心神已经是由于自身天资卓越,神魂强横,但是依旧是身不由己地处于破境途中。
“你来干什么?此处有大恐怖,速速离开!”
李少白平日里未曾对张清和凶戾一次,然而此时此刻却几近是训斥出声,难得地有了些威严。
“我来救先生。”
张清和安抚着李少白,示意他不必担心,毕竟边上还站着郭思成这个大高个,毫不夸张地说,若是太浩天的天塌了,他还真能顶住,毕竟这位神秘至极,就连印象之中,孽龙那赤地千万里的大圣,都没有这军汉子神秘。
李少白关心则乱,这会儿才回过味来,见着围着张清和翻飞的那方“玉简”与郭思成来。
“这位是?”
李少白犹疑地问道,见张清和一口咽下他压箱底的桃花醉,也没有多心疼。
“李家的。”
张清和说这话的时候瞥了一眼郭思成,本意是把锅继续往李家身上背,但是见着郭思成不改的神色,却有了一番新的思索。
“那这……”
张清和知晓李少白指的是那翻飞的玉简,灵光之内孕育着一股子清冷却乖戾的威势,使得他这个正在晋入半步混洞的人都无比心悸,可单单感知气息却仅只是洞虚——这没道理,他已经是有数的载物榜名宿,半步混洞已然可逆伐数尊寻常混洞老祖了。
“这是天宫太阴星君。”
“哦,天宫太阴星君啊,那……”
李少白正要道谢。
“等等……你是说天宫太阴星君?!”
他差点没有理清这有些纷乱的干系,心神动荡之下,长庚仙君脚下的文道正脉又凝实一分。
你是来救我的吗?你差点儿给我送走咯!
“其中内情如何,先生以后自然会知晓。先生还是先且被道染着吧,等染得彻底了,我们再进行下一步。”
张清和饮了一口,砸吧砸吧嘴,看着动弹不得的李少白,觉得有些可惜——这个时候若是能来盘子盐水茴香豆,那可叫一绝。
李少白越听越不是味儿——什么叫“先且被道染”着?这是救我还是搁我这参观来了?若不是清楚你的脾性,单听你这句话,便会以为你是最后的黑手了。
“这大道并非我所自悟,我怀疑是背阴山上下来的,若是成了,要发生什么犹未可知。”
李少白自然明白,张清和既然带着眼前这两尊神秘的强者来了,那想必是将背阴山秘辛了解了个通透,自然不会不懂他言语里头的意思。
“我知道,然而出不了大问题。修行嘛,偶尔也像被卖入鸾凤阁,不能反抗,便只能享受了。”
张清和言语很轻佻,但是眼神却有些严肃,李少白于他对视了不过三息,原本意欲出言的神色便缓了缓,沉了下去。
“我省得了。”
若张清和不来,他也只能做出这绝定,让那物得逞。可眼下张清和来了,虽然情形不变,心中却安定了些,至少在望那择人而噬的迷雾里往前头摸索着的时候,他知晓自己身后是有着人的。
李少白将自身大道全然往心湖里头沉下去,终究是任凭那文脉正道挤占道基之上,法相周遭的地域,那血脉之中孕育的道与理仿若活物,沉金般的道则丝丝缕缕攀附上长庚星君法相,仿佛将其融化重塑着。
而外化于太浩天的那尊法相此刻也发生着同等的变化,诸圣诵经声响彻于太浩天之中,一股子熟悉的气韵应运而生,太浩天诸般清灵状物此刻仿佛都有了神采,活了过来,仿佛在迎接着主人的回归。
继圣峰上,身着丧服的圣人们见着李少白那法相之间慢慢改变的面貌,还有那铺盖而来的煌然圣道,有些老牌圣人居然溢出热泪,将五代殡天的悲痛压了下来。
其余人等也是一阵恍惚与激动。
“太浩天恰危急存亡之秋,少白却走上了一条与先圣无二的文道正途,重走大道,这是天上祖师有感,降下庇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