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三章:锦衣
“青禾短,青禾长,青禾郁郁到农忙……”
有汉子爽朗的歌声响彻在田垄之间,不同于镇安城关之上的悲凉与恸泣,此刻这浑厚的歌声一声声和在节拍上,明明曲调并无二致,却透着些许的欣悦。
田垄之间远远走来一个少年与一个沉稳粗犷的汉子,少年在前好奇地顾盼,眉心一撇朱赤显著得很,汉子在后不紧不慢地随着,但是任是谁也能看得出来他急切的心情。
“郭校尉,没成想你家离长安如此之近。”
说这话的人自然是张清和,他身后跟着的,边上那在镇安城关上一直搀着他的郭思成了。
“少帅,您若不嫌弃,以后叫我老郭便是了,我如今已经退伍,当不得校尉咯。”
郭思成身上的衣袍质地细腻,黑底红纹,虽不华贵,但显上流,这是张清和给他好生挑的,将他行伍之间养出的阳刚气衬托得淋漓尽致。
“得嘞老郭,那日后便也唤我清和就是了。”
“这……使不得使不得,王爷吩咐过,我以后在外便对您以少爷相称。”
见拗不过郭思成这军汉子,张清和眯眼叹了口气,自顾自往前走着——
他临行前将郭思成要到了身边,恰好郭思成也能借着这个由头自军伍之中退出来,光明正大地接过李退之照顾张清和的委托,而不必费心疏通关节。
退伍之后的营生和东家也一并找着了——护道嘛,对于郭思成这种军伍出生的人来说简单的很。
两人早早下了飞舟,没有与一众天骄一齐往长安去,反倒是在潼关便落了地儿,只因为郭思成要回乡省亲。
按他的话说,好不容易能在长安落了户,定然得将自己婆娘也一齐接去,还要向宗族里的长辈也好生道喜才是。
“老郭啊,我老家有句话,叫富贵不还乡,便如同锦衣夜行啊!”张清和调笑道。
郭思成不自在地摸了摸头,有些好奇地看着四周的田垄,这惟一境的汉子居然也有些生怯。
“这里太久未曾回来,实在是,变了好些模样,我都快不记得路咯!”
“以前啊,我家就住在镇东头,院子里有棵灵槐,等灵槐开花的时候,这镇上的一角就会布上沁人的香味儿,内子就会蒸上几笼槐面儿……”
“也是,你在镇安城墙上已经站够了寻常凡俗的一辈子,一辈子能改变的事儿,实在是太多。”张清和颇为感慨。
郭思成看着张清和自然无比的沧桑态,不由感慨天骄的心境实在是超于常人,他不住问道——
“公子方才提及老家,公子多久没回老家了呢?”
“啊……前两个月倒是回了一次。”张清和打了个哈哈。
“两个月前,那倒是近……”郭思成笑道。
“是啊,很近,也很远……”
两人闲谝交谈之间,一个与蓝田大同小异的县城便映入张清和与郭思成的眼帘。
“看样子是到了。”张清和微笑着扭头看向郭思成,想看看他的反应。
郭思成却仿佛陷入了魔怔一般,目光有些茫然起来。
“变化……怎生如此之大?!”
“变化……”张清和拧起眉头。
“这镇子……镇子怎么会变成这般大的县城。我朝近百年来对于潼关的布防与规划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动,这是为何呢,这是为何呢?”
郭思成喃喃自语,目光里布满了疑惑。
“你离开得太久了,变化过大也很正常,不必挂怀。”张清和好生安慰道,过了好一阵,郭思成才犹豫着走入县城,往东南角寻去。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逐渐运起属于修士的灵元,在城中迅疾地穿行着。
只不过一息,就赶超了猝不及防的张清和,仿佛化作了一阵儿风。
“老郭!你别心急!”张清和往前招手,随即也看了看周遭惊诧的民众,也顾不得那么多,婀娜多娇的身法施展开来,惑人心神的重影层层叠叠,向着郭思成离开的方向追去。
郭思成一边运转着灵元,一边运起神魂在城中不断找寻着记忆中熟悉的丝丝缕缕,但是他越是寻找,就越是心惊。
“都没了,熟悉的痕迹都没了,都没了都没了都没了都没了……”
在这座城的东南角,在他的印象之中,原本便应有着一座朴素但齐整的小院,小院门前种杨柳,里头长槐花,有黄犬守门,有鸡鹅在圈。
但是眼下,他见着空无一物的城墙角,好似连那座院子的影儿都找不着了,回忆与实景生出好大的偏差,这种偏差并非生自于物是人非,而是一丝一毫的痕迹都找不见,就好像除了他郭思成,再无别人的回忆之中有此印象。
县城并不大,张清和的身法一向也以速度著称,很快便寻到了郭思成。
郭思成此刻正呆立在城边,茫然的眼神聚不上焦,显然是陷入了魔怔。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老郭?”张清和试探道。
“老郭!”他一声断喝,打断了郭思成的思绪。
“哦……是公子……”郭思成回过神来,这个身在行伍多年,不知道多少次从尸堆里爬出来的汉子流出两行清泪,滚烫的很——
“我找不着她了……”
“你别急。”张清和恍惚间觉得郭思成这般情况他好似在什么地方见过。
他试探性地笑道——
“你家那位不也是修士吗,相必你们夫妇也经常以玉令传讯,你这憨货,都回乡了,也不知传讯问问她,许是潼关变迁巨大,她换了地方呢?”
郭思成一愣,颤颤巍巍地自玄囊之中拿出玉令来。
“对对对……玉令,玉令可以联系她……”
郭思成将灵元传入,想仔细寻找那丝熟悉的,在无数个日夜,乃至无数个梦里都魂牵梦萦的灵元,但是怎么也找不着那股子气息。
“找不到,还是找不到,怎么可能找不到?!”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这个男人仿佛到了末路一般,崩溃已然化作笔墨写在了脸上,他捧着自己散乱的头发,眼中的不解与茫然愈发浓重。
“这是……”
张清和脑海中灵光一闪,看向郭思成的目光中又有了一分深意。
第二百零四章:夜行
张清和那不知从何由来的熟悉感终于被他找着了一个落脚点,愈发地深重起来。
但是现在他还不能确认,如果要把这事笃定地敲下来,那便得找着更多的线索。
“老郭,你别急,时间太久了,你们二人又没这么用玉令联系过,许是你忘了,走吧,我等去找找你老郭家的祠堂,见见长辈,问问他们是否知悉。”
“对对对对,许是我忘了,许是我忘了……”郭思成憔悴了不止一星半点儿,听到张清和的话,他仿若找着了救命稻草一般,宛若傀儡一般跟着张清和,往城中的方向去。
“老丈,您可知这潼关有个是否有个郭氏的宗族啊?”
张清和拦下街上一名看上去已然耄耋之年的体面老者,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枚源石便递到了他手中。
“不知……不知少郎问的可是早先几百年前于潼关之中名声显赫的郭氏啊,他们倒是没落了,不过如今也算得上书香门第,我且细细告知你他们的主府何在……”
张清和就知道自己没有猜错,要培养出修士的宗族,在这种小县城里必定不可能籍籍无名,况且郭思成先前还说过,回乡之事要好生告知长辈。
说明这老郭家,也是有几分底蕴的,再不济也抵得上一个蓝田张氏了。
这老者也是个低境修士,他稍稍瞥了眼张清和的学子青衣,又感应到这少年身后那名随从如渊如狱的气息,瞳孔一缩,强硬地将源石递回到张清和手上,一脸肃穆,但是态度十分热情。
张清和腼腆地笑了,热情好啊……他就喜欢热情的。
“那便多谢长者了!”
“少郎说得哪里话,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张清和与郭思成按着老丈的指引到了郭氏所在,敲开了主府的大门。
这里是长安城的周边,家丁们自然都是有眼力劲的,远远见着了那身青衣,便通传报备,不多时府内走出个几个老者与一个中年人来。
张清和粗略地看了看,甚至比张家都差得远,甚至于没几个修士,更不用说惟一境了。
想必这出来的这便是郭家的长老和家主了。
“郭仁兴见过少郎,不知少郎这是……”
郭家主事的长者领头,缓缓给张清和见了个礼,张清和与郭思成自然也回礼躬身。
张清和笑了笑——
“小子张清和,忝为长安塾真院学子,今日上门实在是有些唐突,不过我身后这位,是原血衣军校尉郭大人,今日过来,是想来一瞻先祖的祠堂。”
“快请!”
几位老者对视几眼,听到这惟一境的校尉姓郭,又细细品了品张清和的言语,先是愣了几息,随即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虽说不知是哪一支出了这么个人物,不过既然他姓郭,这尊大佛就跑不了。
郭家没落了好些年,总算要傍上一棵大树。
几人前后脚走进宗祠,郭思成扫了扫一尊尊先祖牌位。
“不对……这不对……”
张清和向着三名老者陪笑,随即拍了拍郭思成的肩膀。
“你别心急。”
“我这位朋友认祖心切,是个恋旧的,还请几位老丈将族谱取出,好教他得以知道先祖坟茔何在。”
张清和说鬼话愈发纯熟,都不带打腹稿。
“好说,好说!”
认祖归宗好啊!不忘本好啊!几位长老简直要热泪盈眶,哪成想今天日里天上会掉下这么大个馅饼。
族谱很快被呈上来,交到张清和手上,显然几位长老知道究竟谁才是主事的。
眼前这位虽然修为低,但是气质风度不言而喻。
张清和略微扫了一眼,压根就没往后边看,径直翻到前几页,瞳孔又是一缩,随即心下一定。
他稍稍瞥了正在细看列祖排位的郭思成一眼,慨叹着摇了摇头。
随即星宿修神小法运转起来,将天宫中人用以操弄神魂的小术催动,几名郭家人的眼神之中出现了片刻的茫然。
“哟,我就说呢,老郭原来是早先三房的嫡子,但是在他入伍之后逐渐就人丁凋零,又因为青壮多亡于妖祸,慢慢就没了痕迹。
嗐,论辈分,几位长者怕不是还得称老郭一声三叔呢!”
张清和大声地唤醒自我怀疑之中的郭思成,分明是毫无逻辑与证据的话,但是偏偏郭思成与几位郭家人全然相信了。
郭思成的神智瞬间恢复清明,待得张清和将族谱交还与家主保管妥善,几个长老反倒是凑上前来了——
“我等见过三叔。”
“这……侄儿们有礼了……”郭思成有些茫然,但是依旧懵懂地应答道。
原本是打算来见见家中长辈,怎么就收获了几个大侄子呢?
然而他脑海之中有着一种奇诡的力量阻碍他去细想这事,于是晕晕乎乎间,这件事算是定了下来。
张清和默默旁观着,无论如何,几个垂垂老矣的长者叫一个大汉“三叔”对他来说还是颇为少见颇为喜感的,更妨论这事是他亲手促成的。
“八九不离十了……只要不再提及他的妻子和过去,大抵出不了很大问题。”
张清和方才是有些胆战心惊的,如若事情真与他所想一致,那身边这哥们和李平安的状况很大概率相差不离。
李平安未涉足修行,且还有李退之修补镇压那番符阵禁制,但是眼前这位,情况怕是更为严峻,严峻到他都不敢直接让郭思成的思维崩溃,生怕弄出什么幺蛾子。
“还是验证一下吧。”
张清和将神魂分出一缕,凝在指尖,就要向郭思成的肩头拍去,随即流入他的泥丸宫之中,寻找有没有类似的禁制存在着,只是看上两眼,对于有大道天音的他来说还是相当安全的。
但是堪堪近至泥丸宫,便被一股子奇异的力量镇飞,仿佛无论他如何使劲,那地方都是严丝合缝,滴水不漏。
张清和一咬牙,眉心之中锁天神链就要伸展出来,天子望气也运行着周天,想要观望郭思成的神魂到底有什么大秘……
“清和小公子这是想不开,要提早去见三尊了?”
正在此刻,一声慵懒地女声自张清和玄囊之中响起,仅仅只递入张清和一人的耳中,锁着太阴的那枚玉简又亮起淡淡灵光……
第二百零五章:我被天宫包围了
“太阴姑娘?!”张清和诧异于太阴星君在此刻有了反应,明明无论他平常如何问询,玉简里的这位主儿都毫无应答。
偏生他还不敢扔,提刀把太阳星君用皓月冷光捅个严实的场面他印象太深刻了。
你说这李墨,好端端把她送来干啥啊?
“别探了,这人应该也在天宫里头领了神牌。”太阴星君的声音慢慢递入张清和的耳中,使得他心中一紧。
“怎么着……你们天宫搁这儿绕着我开会呢?”
张清和也默默传音入密,将言语传入玉简之中。
“这和我可没关系,天宫不同于门阀宗派,松散得很,除了自个一手带出来的班子,压根不存在绝对的上下级。
乃至于各人的真实身份都是个谜团,若要生生拎出个实际的话事人,怕不是只有失踪了千年的中天才有这个资格,自他走后千年,天宫便算是变了味儿。”
张清和竖起耳朵听着,这是他戴上武德假面之后第一次接触到天宫之中的一些秘辛。
“中天……上帝?”他还想追问。
“这与你无关,你只要知道跟着你的这小校尉,再不济也是个天宫里头的灵官,只是现在状态出了点问题罢了。”太阴星君将张清和的疑惑轻描淡写地带过。
“那老郭究竟是天宫之中哪位,难不成是文昌星君和圣君安排过来的?”
张清和追问道。
“哟,你还懂得挺多,不算太笨。他的身份我也迷糊的很,不止如此,看他的状态,怕是自己都暂且没法子知道。
不过,你怎么不猜他是南天一脉那些破烂玩意呢?”
太阴星君觉得颇有意思,少能见到张清和有如此笃定,不怀疑他人的时候,她觉着眼前这个少年,似乎对着许多事情都有着超乎寻常的警惕心。
“他不会的。”
张清和一面将郭思成叫出祖祠,推脱掉郭家众人的邀宴,走回潼关城里,一面回应着太阴,也没说是什么理由,故意卖着关子。
“不过他怎么就不能是文昌的手笔呢?”
玉简里一方纯白无物的空间之中,一个银纹锦裙的高挑女子笑得如银铃,在这种关节上,张清和怕是有些憨傻,连她被禁制关住的愤懑都因为这少年消散了些许。
“我不就是被文昌那混账东西安排过来的吗?”
“星君倒是想岔了,我的意思是,像文昌那样的人,如果要接下来对太浩天里头的那山下手的话,怕是不会如此简单。”
张清和带着郭思成走进一家酒楼。
“毕竟如果是我的话,绝不会把鸡蛋往一个篮子里放。”
“你知道那山?你还知道他要对那山下手?”太阴星君诧异道……
她的笑容戛然而止,仿佛在张清和正在从容揣度的脸上看到了先前将她坑害的那人的影子。
“我先是不知道的,但是我在镇安城里斩掉了巡日灵官与背阴山上附身于夫子肉身的邪物。
这俩一个是我费了些周折安排到历练里的,一个是李墨派遣过来的,他们原先怕是为了背阴山的事在筹谋算计着,可见太阳星君与背阴山里的东西达成了合作。
自蓝田一事看,文昌与太阳并不对付,太阳既然要那背阴山做文章,文昌必定就会想着阻止他。
更别提现在把太阴姑娘都送到我玄囊里头了,清和估摸着文昌星君是看着我们目的一致,我又恰好和李少白亲近,方便行事。
还有那卷我暂且研究不透的墨宝,怕是对于清和来说也是个不小的臂助。”
张清和将揣测合盘拖出,也懒得整些弯弯绕绕。
“看样子那山危险得很,连李墨也拿捏不住,或者压根就是他不好出手,不然何至于这么多布置。”
张清和可是见识过李墨的能为,尤其是他还是仙唐圣皇,完全可以自明面上准备应对,然而现在仙唐朝中却毫无动静,他对长安塾的态度可见一斑了。
“原来是这样吗……”太阴星君的轻声呢喃自玉简中传出,差点让成竹在握的张清和一个趔趄。
原来你也没有一窥全貌吗?
张清和顿时觉得与太阴星君掰扯什么筹谋与布局毫无意义,纵然自己看穿了文昌的布置,也在太阴这得不到更多的信息了,于是他试图将话头绕回老郭身上来。
“小二,看着上些酒菜!”
他吩咐完跑堂的伙计后,示意老郭坐下,继续与太阴交流起来,郭思成还挺纳闷,为何出了郭家之后,自家公子便如此沉默。
“郭思成的状态为何与李平安如此类似?”
“李平安是谁?”太阴疑惑道。
张清和生生被打断,噎住一口气,他还真当天宫里头出来的人什么都知道呢!
“镇妖王的儿子,前些年被太阳算计,神魂里长出个怪物,后来被施下禁制,迷惑神智,既防止了蔓延壮大,又能将那怪物困住。”
“还有这种禁制?!你如何又是得知神魂……”
“说正事!”
“哦……”
太阴星君面对不知道的事,居然显得有些弱气起来,张清和原本还以为要坏菜,说完就后悔了,吓得有些竖起的汗毛又塌下来,心底长长呼出一口气。
“这与天宫的修行法有关。”
“《星宿修神小法》?”
“是……它能够壮大神魂,压制蚕食着神魂的邪物,乃至于将其化作养料。
天宫里头不少人修行的初衷,压根就不是没有灵根,而是他们神魂里头开始生长邪物,想要自救,这也是天宫之中并不缺暗地里的正道修士的缘由。”
太阴星君说道这茬的时候,清冷的音色之中带着一丝张清和无法形容的复杂。
这下子他倒是懂了,想必郭思成也是这种状况,不过他为何他也有类似于李平安一般的禁制,生生蒙蔽了自己的思维逻辑,按太阴的说法,她先前是不知道这门禁制的存在才对。
“张不器……”
张清和想到了那个疑似原武德星君的男人,只觉得合理贴切的解释只能是,郭思成是张不器手底下的灵官。
第二百零六章:跟我回去吧
“但是无论如何,要是不想见三尊,就别拿你的神魂去探那鬼东西。”
太阴星君说这话的时候,原本散漫的言语肃穆起来,本来漫无边际的闲谈瞬间变作了仿若对于后辈的告诫。
“神魂邪物也有三六九等,这汉子泥丸宫里的那头,最好不要招惹。”
张清和纳闷了,他一个道胎都感受不出来,太阴却说得信誓旦旦,使他不得不信——
“太阴姑娘如何得知?”
“我自有办法。”
这下子倒是熄了张清和进一步探知的心思,他又不是王执心,毕竟还是小命比较重要。
“那……”
“唉,倦了,小公子自己玩去吧。”
之后任是张清和如何呼喊,太阴星君都再不回应。
那玉简空间之中,太阴玉足轻摇,有些气短,自己不过是见他有危险出言提醒一番,真当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是个翻版的万应书呢?
万应书怕是都没这么好用吧?
就算是玉简,她也要做个矜持清冷有尊严的玉简,得是张清和求她办事才对。
“方才差点被这小子唬住。”太阴星君将指尖落到面具上,自言自语的呢喃。
“公子,再不吃,这菜肴都该凉了。”
郭思成见着张清和发愣,提醒道。
他心知张清和是个贪嘴的主儿,他自己又是镇安城里的糙汉子,这一桌虽不是灵宴,但是从这股子血气看来,怕是这间酒楼里头最好的吃食了。
张清和回过神来,强笑道:“老郭,你倒是吃啊,怎么不见你动筷子?”
“少爷说笑,镇安城里可从来没有上官没动手,下头的人便不老实的规矩。”
郭思成回答得十分恳切,想来是真的将张清和当成了镇安城未来的城主了。
不过张清和却有着别的想法——
太阴星君的言语给了他一种截然不同的思路,他本来就在思考如何摆脱这镇安城的担子,正巧就被天宫的修行法指点了迷津。
李平安正道的路子走不通,可以把他往邪路上带嘛!
想必李退之是思考过这方法的,毕竟身为东天,隐太子李承天不会一点儿私货都不给后辈留下。然而李平安情况特殊,他是在儿时就被种下怪物来,如果寄托神魂于异宝,那奇诡的气息怕是马上就会勾动神魂的异变。
所以得找个稳定的路子,既能好好将这星宿修神小法修下去,又能安安稳稳不受侵染。
这种法门张清和教不了,但是周槐安可以啊!周槐安的东西,可不就相当于张清和自个的吗?
张清和思虑了一会,隐秘地传了条玉令,随即才于郭思成一齐慢慢吞嚼起饭菜来。
两个人都不是什么矜持的主儿,不多时便只剩下些残羹。
“老王爷啊老王爷,这担子太重我可挑不了,还是让你儿子自己个来吧!”
郭思成疑惑地看着张清和一会严肃一会轻笑,只觉得一阵子奇怪。
“嘭嘭嘭!”
正在此时,这酒楼里响起了惊堂木三镇,把张清和的注意拉了回来——原来是走堂的说书先生要开讲了。
这说书先生上台之后,张清和脸上浮现出一丝怪异,这老者不就是他先前问过路的那体面老人吗?
只见着那老者清了清嗓子唱道——
“不表三尊五帝,不表莽山荒丘。
不表棋盘落子叮当响,不表田垄牧笛款款吹。
今个表表那征夫泪,泼得良人脏水衣。
良人这头巴山雨,征夫那头朔城霜。
杨花槐米开复落,桂子之后采青桑。
结实苦苦是几百轮,新凉生生又作旧凉。
山河关隘今犹在,不见当年意气郎。
槐安南柯合一醉,儿女痴缠几回章。
不过是千年泡影百年客,北边的李子郭家藏。
谈谵妄,唱癫狂,神仙自古一堵墙。
若是跳出这墙之外,才是长生不老方。”
“坏菜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老头子怕不是憋着坏水,这字字句句可不就是扎在他刚安抚好的郭思成心尖之上嘛……
他听着这唱词,怎么都觉着不对,猛然站了起来,随即扭头看向郭思成。
只见着郭思成浑身颤抖,眼中失神,这汉子滚烫的浊泪自眼中流下——
“我找不着她了……我找不着她了我找不着她了……”
“老郭!”
“老先生……你?!”
张清和心中预警,大道天音流转,就要默念请神术……
“他没事……不要急。心急可做不得大事!”
那体面老者又一震惊堂木,将郭思成自那诡异的状态之中镇了出来,又随手取下腰间的兼毫,在郭思成的眉心一点,一个扭曲了虚空,使张清和无法理解,无论怎么细看都觉得模糊的道文印入郭思成的眉心。
郭思成的眉目瞬间恢复了些许清明,只是似乎还被某种术法蒙蔽着,直直坐下,再不复癫狂态。
张清和长长吐了口气,他看到那杆兼毫时便神色一变,细细看向那体面老者,似是要将他看透,随即试探道——
“不知老丈是何许人?”
“你该直接回长安的,郭思成这边我自会处理好,然后再将他往长安送。
可没成想你直接陪他回了乡,这下子稳住他神智的首尾还得直接被你瞧见。”
“所以您这是?”
“哦,没什么,方才顺手稳了稳他的禁制。”
张清和听着这般语气,心中笃定了大半——
“所以老丈……我是该叫你赵前辈呢,还是叫你文昌星君呢?”
张清和神色凝重地看着这说书人。
这老者一笑,随即摇身一变,衣饰与气质体态全然不同起来,仿佛方才压根就没有一个垂垂老矣的耄耋老者,只有一个白衣美髯的文道假神仙。
“名字只是个代号罢了,说不定你还能叫我爹呢!”赵亡人打趣道。
“星君说笑了。”
“罢了,今日就到这儿吧,你不是一直想见我嘛,也算是见着了,好生修行,落后就得挨打的!”
文昌星君冲张清和笑了笑,随即化虹走脱,随着一个远远的响指,场中停滞的众人以及呆傻的郭思成全都回过神来。
“落后就得挨打……”
张清和听到这话又自我怀疑了片刻,直到郭思成重新提醒了他。
“少爷……?”
“没什么,老郭,咱们回家吧。”
“回到……哪里去?”
“回长安去。”
“长安是少爷的家吗?”
“不,我心安处是吾乡。”
第二百零七章:棋盘落子叮当响
“所以种树者必培其根……”
儒学社之中,王执心慢慢阐发着自己已然有些神形的观点,台下众人听得如痴如醉,无形的纽带将众人相接驳,在常人看不到的境界里不断明灭着道韵的灵光,一种好似代表着堂皇正道,由天地之间自然孕育而生的清气交织在众人周遭。
“所以种德者必养其心,所谓种德……”
王执心讲到这里,将玉册合拢说道:“今天便到这儿吧。”
众人点头称是,起身行师礼,收拾箧箱与笔墨。
他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模式,王执心虽说刻板木讷,但是在学问上严谨慎微,讲授得细腻妥帖,十分得众人的敬重。
若说在一众人之中,谁最适合当长安塾里头的传道夫子,那必然是王执心无疑了。
待得众人散去,王执心取出怀中不断明灭着的玉令,附耳倾听,脸上的神色愈发认真。
“王兄,怎么了?”今日曾参与严洗都没有坐堂,端木赐倒是有些好奇的问道。
“哦……镇安的事结束,张兄也快要回来了。”
“那敢情好啊!”端木赐面上一喜,儒学社发展至今,他也想让张清和来见见他们取得的成果。
王执心只是稍稍点了点头,略显冷淡,端木赐也并不在意,他知晓王执心从来就是这般性子。
他见着那木讷少年缓缓踱步远去,便也自行回转。
而当端木赐远去,王执心才自怀中取出那枚玉令来,往另一处发讯——
“谢鹿鸣何时动手,又如何动手?”
那讯息很快由人回复,亮起的莹莹白光照得王执心肃穆的脸添了几分凝重。
“铺垫业已完成,怕是会在儒学社中人德行上做文章,手段虽直接,但不得不警惕。
此外,他好似有惑人心智的手段,奇诡难防,唯有修持过神魂者才不会着道。”
“好,我已知悉,万事小心。”
王执心低声回复道,他听到惑人心神时眼睛一亮,仿佛记起什么事儿,然后又听到那人对于神魂强大着足以抵御的推测,又稍稍安下心,开始着手准备的别的事来。
他在堂间踱了几步,也不知道在考虑着什么,心里却怀着某种好奇与期许一般,仿佛找着了目标,静静吐出那个名字来——
“谢鹿鸣……”
……
“王执心啊王执心……”
谢鹿鸣坐在继圣峰的洞府之中,葱白得不似常人的手指默默敲着身旁的檀桌,玉色的眸子里不加掩饰地写满了怨憎,仿佛被某种深沉的欲望吞没。
在常人难以察觉的最深处,一丝墨色一闪而逝。
何沐阳在他身侧静立着,恭顺地垂首。
“沐阳啊,安排得如何了?”
谢鹿鸣言语之中对何沐阳倒是颇为亲近,毕竟两人有着同一目的,况且在儒学社大行,连一些夫子都有意凑近的当下,他能用的上,敢于亲近他的,便也只有何沐阳一人了。
“该选定的人都已经定下了,静待谢兄动手。”
何沐阳谦卑地说道。
“好,很好,我得老师传授指点,就要破入归藏,若是此事能够办妥,借助塾里的力量把儒学社这股子歪风邪道给压下去,我就带你去面见老师,让他在你法相之后收你为亲传。”
“这……多谢谢兄的栽培!”
何沐阳一脸激动地作揖拱手。
“若不是老师最近琐事缠身,有些繁忙,我今日里便带你去见老师了,便得以将你的事儿给定下来。”谢鹿鸣破为遗憾。
“沐阳尚未法相,且无德无才,还是待得凝聚法相再说吧,否则实在无颜见许圣,怕是会负了谢兄的厚爱啊!”
何沐阳面色如常,不紧不慢的拒绝道。
谢鹿鸣盯着何沐阳看,眼里那丝墨色流转,何沐阳见此变化,赶忙将强行迫使自己神魂涣散,面色呆滞起来。
“也对,也对,你是个知趣的妙人,且先退下吧。”
“是。”
待得何沐阳慢慢化虹而去,谢鹿鸣便走出洞府,往继圣峰的崖间去,仿佛受了某种感召,也无需玉令传续,就知晓了许握瑜当下就早早在那一处等待着他了。
两人静默地站着,没有过多的言语交谈,又仿佛诡异地,在进行着某种静默无声的交流。
灵界之内,失真的声音咆哮嘶吼着,夹杂着庞杂的信息流,流淌在二者的身周。
“镇安传来消息,楚凤歌和巡日死在镇安了。”
“镇安固若金汤,就算你我感应到那里来了一尊大人,但自会规避他们,应当是伤不了的。”
“朝中的消息是,被混洞妖王施展血脉神通斩灭。”
“混洞……侵染的还不完全,浩大神通之下,倒是真有可能。
连妖王都破开了阵纹进到了城关上,可见镇安必定元气大伤。”
“嗯……虽使得计划生变,不过总归不尽然是坏事。”
“李少白快要破境了,徐见山那事儿务必早做安排。”
许握瑜与何沐阳虽盘算得紧,可却想不到所言所行都被人看在眼里。
李墨躺在太浩天的重云上,将一坛天子笑的封泥浅浅揭开,稍稍抿了一口,淡淡看着这一张黑白大龙相绞杀的棋盘,尤其是往继圣峰上看。
“回来了?”
“回来了。”
在他身后,那白衣美髯的文道神仙不着痕迹地杵着,悄无声息,腰间的兼毫仿佛按捺不住地颤动着。
“然后呢,你是另有安排,还是和朕一齐好好看看这第一折子大戏?”
“帝君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一个下场唱戏的,怎么能陪你在台下干看着呢?”文昌星君笑道。
“要不是族里想把这太浩天给拆散,朕还真就下场了。”
“帝君说笑了,这折子你是唱过的,且缓缓,好戏还在后头呢。”
文昌星君打着哑谜,使人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
“那你就要走了?”
“是,就走了,过阵子再冒头,冒头的时候,就是收场的时候咯!”
“你来收场?就不怕上了道果榜?”
“收场的还得是他,我也就收拾个收尾。”
“他倒是不费劲。”
“别说他不费劲,他可是费过好大劲儿了。
老师说过,这就叫躺赢,别说还真挺妥帖。”
文昌星君说罢,取下腰间兼毫,于虚空之中画出一扇门户,径直走了进去,只留下李墨一人,静静看着这场就要开幕的大戏。
第二百零八章:铁头娃们再聚首
文圣:“道君,世尊二位道友可在?”
世尊:“自是在的。”
道君:“在。”
王执心掐着日子,在这月十五又打开了万应书。
张清和虽说只在镇安历练了十日,但是镇安之中事情的首尾,加上妖灾,硬生生拖延下了好些日子。
当然妖灾和张清和所作所为,就不足为外人道了,就算是王执心多方打听,先行回到长安城的天骄才俊们无不是噤若寒蝉,不过眼底里的敬重却做不得假。
连带着这些日子里,居然有好些他似乎听说过名号的人入了儒学社。
都叫什么来着……
他细细回想,随即作罢。
原本他对于这半月一次的万应书例会有些兴致缺缺,毕竟论起道途,他已经走在了道君和文圣的前头。
他们那些护道法与功决,对自己作用不大,王家玉令传续招呼一番,长辈们费些手脚便能弄过来,但是今日里却是不大一样了。
自家老师连续好几次的异动使得苏神秀有些焦急,她不耐地写下自己的疑惑,试图得到解答——
“老师这月为何频频临尘?我的神魂差点难以支撑来自于那位的巨大负荷。”
周槐安见苏神秀问出了自己的疑惑,眉眼舒展开,按兵不动,静待着文圣回答。
毕竟在他们的眼里,文圣十分神秘,所了解的东西好似极其之多,若不是他们知道那位在上头,怕不是会以为文圣就是太素本身或者是老师的身边人,目的就是为了引导他们。
王执心见着这句问话,原本呆板的神色也是一笑,有疑问好啊,有疑问他便能掌握主动权,原本他还想着究竟怎么才能促成那事,但是眼下看来,根本不必他过多费神了。
文圣:“两位可知晓中天进来有一件极其使人诧异的大事?”
道君:“道果榜变动?”
周槐安若有所思。
世尊:“道果榜上的确昭示十万大山里头出了一尊唤作戓俞的妖族大圣,欲向玄天雪长恨,一朝证道万妖尊,据说是仙唐太祖斩杀的那头老苍龙的子嗣。
可这与老师有何关系?”
文圣:“我身在仙唐,有消息称,镇安并无惨重伤亡,镇妖王只身抗敌,便将一尊大圣杀退。”
世尊:“恕我直言,这实在荒谬。”
道君:“你的意思是?”
文圣:“妖族神魂极其不稳定,是以修行远慢于人族,二位不是仙唐人可能并不了解,十年前,这孽龙就伙同南天帝君攻伐过镇安。”
王执心指尖凝作一束灵元慢慢写着,细细引导。
“那时这老龙不过是巅峰圣人,离大圣还差了不止一星半点,事出反常必有妖。
两位别忘了,中天大界最反常的东西,就在天上挂着呢!”
道君:“你是说戓俞成就近仙者与那些东西有关?无凭无据,有些牵强。”
世尊:“草率了。”
文圣:“二位相距甚远,无从感受,然而我却是知道,老师的灵性被我等牵引下来之后,就落在镇安与十万大山之间。”
……
玉劵上沉默了半晌,这才有世尊缓缓回道——
“道友的意思是老师在镇安关里暗中出手了。”
文圣:“是极。”
世尊:“我暂且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不知道友有何需求?”
文圣:“不知二位的经文理解的如何了,在下想厚颜向二位讨一份感悟,以期相互印证。”
王执心眼见机会来了,不紧不慢地写道。
世尊:“这……这倒是无妨,只是在下感悟尚且浅薄,倒是贻笑大方了。”
道君:“我正巧下月开始讲道,道友能过目一番,予以指正,在好不过。”
周槐安却是一喜。
文圣:“无妨,学无先后,师于众生。”
待得二人将自己所悟经意书写完毕,王执心却是犹疑地拧眉。
“截然不同……我等的经义截然不同……”
他原以为三人所拥有的都是同一段经文,不过现在看来,这分明是三条不同的道路……
“《丹法》……”
“《普渡法》……”
其中后者还只是个空壳,《丹法》却已经全然成了初期的体系,被这道君唤作“外丹”,当然,给予王执心的这份里头,只有着纯粹的感悟,真正要有益于修行,好似还得搭配上什么功法。
不过无论如何,他今天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道君:“那我等此次交流也算是尾声了,不过文圣道友,在下还想多一句嘴……
老师临尘的那种机制想必两位也都感受过了,那般恢宏而不可描述的伟力想必应当有所凭依才对,你们说,老师是否在中天有着化身呢?”
周槐安是个敏锐的,显然也与王执心一般想到了这事。
世尊:“老师……的化身?!”
文圣:“可能有,也可能没有,可能是他,可能是我,也可能是你,可能是千万万生灵,可能是脚下草木。
那种境界,谁又说得准呢?”
王执心打了个哈哈,周槐安与苏神秀带着懵懂与疑惑归于沉寂。
张清和也将万应书的母劵收起,淡淡一笑,大大咧咧走进了长安城之中。
他的身后跟着一脸好奇的郭思成,在镇安待得久了,这军汉子少能见到除了吹角连营之外的壮阔,这是一种,属于太平盛景的繁华所带来的壮阔。
“公子方才笑什么?”
和张清和待的时间长了,他与张清和相处也愈发自然起来,逐渐习惯于张清和突然之间的变化。
“安排了个朋友,叫他给我取个东西,现在东西取到我手上了。”
“这……也没见着公子的朋友啊!”郭思成疑惑。
“走吧老郭!”
张清和没有回应郭思成的话,径直阔步走远。
“公子,往太浩天的传承门户不就在周遭吗,公子这是要到哪儿去,我们不回长安塾了吗?”
“临时有点事,改道镇安王府去见平安,待会再回塾里!”
张清和远远摆摆手,示意郭思成跟上。
“去找世子叙旧?那敢情好!”
郭思成笑道,他觉得李平安亲切的很,这娃娃在镇安的时候他就尤为喜欢,只可惜可惜后来他回了长安。
“嗯,顺便送送东西。”
第二百零九章:子与父
这一天,长安城里的王府前来了两名客人。
“哟,二位老朋友好。”
张清和见着着那两尊青麟稍稍摆了摆手,两兽疑惑地注目过来。
妖族在中三境便得以炼化横骨,神智如常人,况且他们血脉神异,自然是记得张清和的。
可那两尊气势如渊的异兽依旧如同石塑般守在府前,并不作理会,反而低沉嘶吼了几声以作警示。
不过区区半步法相,竟也想挑衅它们?
张清和却是再没有了先前来送玉坛时的畏惧感,反倒他还近前一步,一股子仿佛无尽妖魔陨于他手的气势散播开来,两尊堪比中三境修士的神异妖兽灯笼般大小的眸子里又惊又惧,腿根一软,轰然趴伏在地。
这也怪不得它们,那股子气势如同伐妖的战仙,血海里头的杀神,常人感受不出来,但是这两头异兽却觉得真切,那杀伐气里头……甚至隐隐约约有着妖王的哀嚎……
“呜呜……”
两兽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前肢刨地勉力后退了几步,镣铐与铁锁在地上拖出沉闷的声响来。
“公子,王爷家门前这青麟的作态,好像我老家的黄狗啊!”
郭思成适时说道。
“呵呵,老郭你都离家百年了,要是到了家里那黄狗还活着,怕也早就成妖咯。”
张清和也想试试文昌星君那一字道文究竟有着怎样的效用,究竟有没有把郭思成的思绪给稳固下来。
“也是……也不知道思成何时才能归乡,在镇安百余年,又径直被王上调入长安追随公子,未曾回潼关看过一眼。
不过好在是离长安极近,若是在公子这里得了闲暇,我也方便回乡去见见她。”
郭思成颇为感慨。
高,实在是高……
厉害,实在是厉害……
李退之借着张不器的符阵在李平安神魂上下的蒙蔽还显得有点生疏,文昌星君赵亡人一个道文,就把郭思成给忽悠成这样,就算天宫中人一贯以操弄神魂著称,也未免过于骇人了。
“那接下来你怕是有得忙了,我最近可要干一件大事,可不得闲,等忙完了这段,我自允你回乡省亲。”
张清和笑了笑,他知道文昌将人送来必定是针对那山的,现在大家目的一致,他更不能将这宝贝给放走了。
“自然一切以公子之事为准绳。”
郭思成也不问是什么事,何时结束,在镇安混迹了大半辈子,他最适应的就是角鼓之声与上官的军令。
出自本能地执行遵守自是一名老兵的素养。
两人言语之间,便是经过接引到了镇安王府之中。
“老郭你先偏殿候着,待得我和平安议完事儿,你再和平安好生叙叙旧。”
“好!话说小公子堪堪垂髫的时候,我还带过他呢!”
郭思成笑得老实,眼里却有期许。
“世子,张少郎带到了。”
小厮将张清和带到厅堂,又奉上一杯灵茶,对张清和的恭敬不亚于李平安这位正牌世子,显然是被主事的吩咐过了。
“张兄!快请!”
李平安今日里早早就收到了张清和的传讯玉令,没有出门装模作样地斗犬遛鸟,反倒是老早就候着。
他对于张清和天生有一种异乎寻常的亲近感是其次,张清和是长安塾里下一代的天下行走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这十多年来,张清和算是他第一个真正意义上想要交心的友人,比较从没有人在李退之的威逼之下依旧与他亲近。
见到张清和进到厅堂,他颇为开怀地笑道——
“这灵茶于我全然无用,也就是牛嚼牡丹,不过张兄去镇安之前好似气血有些亏空,应该是正合用,张兄若是觉得过得去,便自府上拿上几斤。
家里的仆从不乐意让我接触这些好东西,但想必是乐于赠与你的。”
张清和细细观察了一番李平安的脸,满脸的真诚,至少对于他,没有丝毫妒忌和怨怼。
张清和整理了一番思绪,神色逐渐变得肃穆起来。
“不知镇安历练如何啊?我可是听说张兄拔得头筹,不过……还请万望小心……我父亲……”
李平安警惕道。
“他从未对一个人如此上心过。”
张清和勉力笑了笑,示意李平安将府里众人屏退,又以道文支起遮掩天机的屏障。
“张兄这是……?”
李平安虽说疑惑,却没有多慌乱,他知晓张清和是有要事与他细说了。
“两个消息……一好一坏。”
“不知何解啊?”
“一是,老王爷,只剩下十年的时间了。”
“二是,我可以助你修行。”
张清和细细盯着李平安,见着他听闻李退之的寿元只剩下十年之后,眼底没有丝毫悲哀,只是惊诧、怨憎、欣喜交织的模样,暗地里沉沉地叹了口气。
“张兄……张兄可不要骗我?!那人,那人分明如日中天,况且他还是头怪物,谁知道他能活上多久!”
“还有,张兄如何敢如此冒险?!”
“我自有我的办法,安心,并无风险。”
李平安浑身颤抖起来,神魂里头仿佛有什么情感在挣扎,却被道文禁制牢牢地封住,最终归于沉寂。
于是这颤抖,也只是纯粹出于欣喜与激动了。
张清和见着这般虚假的冷漠,突然觉得有些疲累,不愿再多言了。
但是随后他却见着低下头的李平安发颤着,缓缓地抬起头来,喉咙摩挲着,这锦衣玉食的贵公子此刻显得狼狈极了——
“张兄说的先不论真假,不都是好消息吗?为什么是一好一坏呢……
为什么……我会哭啊?”
两行清泪自这凡人世子清秀的脸上淌了下来,逐渐有止不住的发自本能出于肺腑的情感开始涌流,那并不来源于神魂深处,反而是出于血脉,就算如何被篡得面目全非,都没法子变更。
“张兄,我好开心啊!我终于可以修行了!”
“我可以修行了!”
“我可以修行了!”
张清和见着这少年不断地骗着自己,在脸上勉力挤出开怀的笑容,不愿意承认心底的那份情感,想要把泪水归咎于喜悦。
第二百一十章:邪魔皆外药
“李兄,你知道吗,这世界上最可恶的就是骗子。
李退之是个大骗子,现在你便也成了个小骗子。”
李平安看着他,热泪流淌的眼里有着不解,张清和倒是话锋一转。
“不过骗子里头,又有一等一可怜的,那便是把骗自己的骗子。
于是你们父子俩,看似一个走在尸山血海里头,一个留恋勾栏画舫之间,面儿上或是威风八面或是鲜衣怒马,其实一个个的,全是外强中干的可怜虫罢了。”
“张兄此话何意,我缘何听不懂?”
李平安后退几步,神魂深处仿佛有着什么异样的事物在震荡,搅得眉心泥丸宫之中的阵纹禁制光芒愈发明灭起来,使得他有些晕眩。
张清和又踏前一步,并随手拿出一枚玉令,传音入密。
“不好!平安的禁制!”
远在北荒镇安王府之中静坐压制神魂道伤的李退之猛然心血来潮,就要催动留在李平安身边的身外化身。
但是此刻,他的玉令却一阵震颤,亮了起来。
“张清和……?!”
他心焦地持起玉令细听,一段他闻所未闻的经文道义经由张清和口诉,在他耳间传荡,甚至引动了心湖之中缭绕的大道天音,稍稍共鸣起来,那缕道理居然生生壮大了一丝。
换做十年之前,这可能对他自己而言是能够促使修为精进神魂免遭侵染的意外之喜,然而现今他的神魂支离破碎,怕是张不器本人到场也回天乏力了……
但是李退之依旧露出了莫大的喜色,联系先前李平安神魂的异动,又感受到了这般经义的玄妙,他心中有了一个不敢想,但是又忍不住去期许的猜想。
“这……居然与张兄赠予的这缕道与理异曲同工,但是却更加玄妙深奥,那平安,那平安……!”
“平安是否有救了?”
“平安是否有救了?!”
千年来人王之位促成的养气功夫被这血脉亲情一触即碎,使得这铁血的霸主都有些癫狂起来。
他不住地问着玉令,那头却只有四字——
“王上稍安勿躁。”
要知道李平安神魂里头的东西,便是如同随时择人而噬的凶兽,虽说设下了禁制,可李平安这辈子怕是都做不得常人,况且那东西极不稳定,他无法保证禁制就一定不会松动。
但是眼下,正当他安排好身后之事后,却陡然出现了一缕曙光,这如何使他不动容?
“丹法……好一个丹法!天地一烘炉,异物揉药饵。人身一烘炉,邪崇炼大丹。
不同于天宫的法,这经义是要采邪魔为外药以补自身啊!现在尚且只是外丹法架构完全,若是推敲出原作者所设想的内丹之术,平安神魂里头的那怪物怕是就规规矩矩化作养料了!
不知是哪位前贤大能所创,真真是,好一个丹法!”
李退之不顾泥丸宫之中缓缓崩塌着的神魂,站起了身子,缓缓卸下来身上的血甲,就像是卸下了某种沉重的负累,长长呼出一口气。
他披上那身紫绣蛟龙衮,招呼起严洗来——
“窖中还有多少灵酒?”
“王上,共计一万八千六百七十二坛。”严洗是个细腻的,虽说不知道李退之有何意图,但还是细细说了。
“取出来,镇安大胜,今日设宴,以酬将士!”
“王上,军中惯常不是禁酒吗?”严洗有些疑惑,灵酒不仅金贵,有修为在身的军士喝了,也是会醉的。
“无妨,我族圣人还在城中,自可以好生畅饮一番,今日军中这禁酒令,就暂且划去!”
严洗当即转身离去——也算是数百年的同袍了,他总觉得眼前的李退之与三日前不同了,与几年前也不同了,仿佛回到了十年之前,那般有些意气的时候——最近这些年他总觉得自家王上过于暮气,这种感觉尤以上次妖灾之后为最。
现在那个伟岸且如同骄日一般的人王回来了,总归是好事。
“诺。”
……
“别愣着了,与其纠结,不若细细想想修行的事。”
张清和这头安抚好李退之,还没等李平安反应过来,瞬息之间便拉近了与他的距离,指尖莫名的道与理交织,唱诵着某种渺远清净,传荡在天地之间的道音,迅疾地点入李平安的眉心之中。
“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
与张清和给予周槐安的那段经文总纲并无差异,然而经由周槐安的参悟与注解,却对修行之道作了阐释,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这门丹法使得张清和都叹为观止,饶是他身为钟天地灵秀的道胎,在同样仅仅只有着那一段大道天音的条件下,也绝不会做得比周槐安更好。
随着总纲被打入周槐安的神魂之中,泥丸宫之中被镇压的东西反抗愈发剧烈,隐隐约约的暴戾之声自禁制这种透出,随即被张清和的大道天音牢牢镇在心湖之下。
张清和又将星宿修神小法递入李平安的神魂,自此,这门功法才算是正式成了体系。
而神魂之中的那物不甘就此使李平安得到经文,不断地将来自于周槐安丹法的道与理排斥出李平安的神魂之外,张清和眉头一皱,锁天链自眉心伸出,透过禁制不住地抽打着李平安眉心之中的那个看不真切的怪物。
“老实点!”
若不是这玩意与李平安神魂纠缠不清,十年来联系日深,他直接就一段大道天音送这玩意去见三清了。
李平安双目紧缩,仿佛在感受着那股子修行之道的韵律,也仿佛自己的思维陷入了回忆的光影之中。
一些使得他难以置信,或者是蒙上了层层迷雾的影像在他脑海之中逐渐清晰,眼角的泪水也不住地淌了下来。
他看到了堂皇正大的邪魔。
他看到了死去的手足。
他看到了那只身抗着天意为他续上生命的男人。
他看到了……一个绝望的父亲……
李平安心湖之中一股诡异混乱的道与理瞬间开始翻涌,要催动他肉身的异化,神魂之中畸形的肉瘤扭动,仿佛要蔓延。
“天地一烘炉,异物揉药饵。人身一烘炉,邪崇炼大丹……”
一股子道意盎然,清净自在的经义将这些异变勉力镇压下去,天地灵息在他身周汇聚,随无异象产生,但是却瞬间抽空了周遭的灵息。
张清和思索了半晌,玄囊之中拎出了一张不知名的皮褶子,灵视之中虽恶心,但是放在此刻却恰好合用——这还是五瘟星君给他送的宝贝呢!
第二百一十一章:罗天幕
“这倒是好东西。”
正当张清和将那方不知出自何种邪物身上起着恶心褶子的皮质从玄囊之中拿出时,玉简里头的太阴终于是忍不住插话了。
她早早就观察到张清和对李平安是如何施为的,也心惊于张清和所阐述而出的那门功决的雏形。
这门功决简直就是为天宫中人而生,解决了星宿修神小法体系中最为显性的缺陷——降服异宝寄托神魂之后,究竟如何防止神魂被异宝侵染影响
——那便是炼,将邪魔的炼作自己的,将身外的炼作同一的,将天地充作烘炉,将万物炼归己身。
说是丹法……倒是贴切得紧。
要是往前推几百年,太阴自己初修星宿修神小法的那阵,她一定会毫不犹豫转修这门功决,说不定就能解决了现今自己的问题。
但是现如今,缺月刀已经完完全全被她的神魂所占据,原本那种邪异的特质逸散在她神魂的各处,纠缠不清,不分表里,压根就没法将其炼去,不然还没等得异宝被炼作外丹,自己的修为就先去了大半。
而化去大半修为……想到这里,玉简之中的太阴神色茫然了一瞬间,随即文昌星君留下的锁天神链自玉简各处涌了出来,穿入她眉心泥丸宫,助她恢复了清明的状态。
“好东西?”
张清和看着那犹如被水泡得发白的褶皱还有腻腻答答的黏液的邪物皮质,虽说灵视关闭之后不过是张玄黑华贵的锦布,但是饶是张清和见过了这么多魑魅魍魉,也觉得这玩意论视觉冲击算是一绝,他甚至无数次迫使自己遗忘自己玄囊里还收着这么个玩意。
“这玩意沾过仙神的气息,却丝毫没有外泄,在异宝里也算得上一等一了,就连我也看不明白出处。”
张清和明白太阴星君所说的仙神气息的源头,那是五瘟当时借以侵染同化张清和的一枚仙牙,虽然只是仙神身上一点零星的边角,但是满溢而出的活性与嘈杂的呓语时至今日依旧使得张清和心惊胆颤。
“不过你要是这样径直把他神魂往里塞,怕是瞬息之间,这小娃娃的神魂就得崩塌。
你没有中三境的修为,也没有抑制侵蚀的手段,压根没法将他的神魂妥帖地牵引进异宝。”
太阴星君出言提醒道,她并不清楚张清和能够加持李平安的神魂以大道天音,也不清楚张清和请神的手段。
“哦?星君有何见教?”张清和好奇地问道。
能自己不费什么力气就将这事解决,自然是好的。
并且太阴并不会白白出手处理这事,必定有所动机,正巧试探一番这位玉简姑娘究竟图的是什么。
“我也不屑兜兜转转地绕弯子,我若是出手帮你,你将那与文昌星君无二的神魂锁链之法教与我,如何?”
张清和将半空之中的那方锦帕定住,将太阴星君所在的玉简取了出来,玉简上那微光之中的门户又缓缓伸出了一支藕臂,缓缓将锦布招到自己手上,向着张清和征询道。
“咦……星君居然不会吗?”
张清和原以为东天帝君所创的锁天链在天宫之中流传甚广,毕竟他所见过的立场较为正常,神魂之中没有被种下邪物的天宫中人里,原先那疑似张不器的老武德就会,现在那自称赵亡人的文昌星君也会。
但是没成想,这神秘至极,能碾着太阳星君打的太阴,却没有接触过这东西。
原来是打的这个算盘……张清和心中稍稍一定。
“考虑得如何了?文昌可是说,你定然会教我的。”
太阴星君的声音虽然不紧不慢,但是但从她补上了这句言语来看,这东西对于她来说的重要性便不言而喻了。
“哦,赵前辈如此笃定?”
张清和笑道,他算是见过文昌了,也对他的态度如何总归是有个底。
他的确觉得太阴亲切,也乐于做这个交易,毕竟引导神魂怕不是还得动一次请神,那对拿着玉劵的几位都是极大的负累,老折腾他们,张清和也挺心虚的。
这不刚薅完羊毛呢……
不过,赵亡人一次一次安排,使得他觉得别扭,要是逮着机会,等他成了落子的,非得好好编排一下他文昌不可。
“虽说只是个算命的半吊子,但是这人无论是筹谋还是掐算在中天里也算是首屈一指了。”
太阴的玉手将这方锦布承托把弄,摩挲之间似是在观摩着它的特性。
“太阴姑娘要这锁天链所为何事?”
张清和回忆起太阴星君当日初次见面那种疯狂暴戾,随即才慢慢恢复清明的状态,心中有了猜测。
“正如你所揣测,帮或不帮?”
太阴不耐的声音自玉简之中传来,却宛若清铃。
“这交易,清和做了。”
无论如何,当日在蓝田,太阴星君对于张清和总归是有救命之恩的。
“好!”
太阴也是个果断之人,那素手将那不知名邪物的皮肉一抛,手中便握持住了一柄状若缺月的短刀,通体玄黑,散着逼人的冷清。
那柄短刀被太阴星君直直祭出,在虚空之中随意交织舞动,勾勒出似是皓月清光的一道道刀痕。
那方锦布被细密的刀光勾勒出一道道银色的纹络,流转着如同月华一般的流光,一枚枚道文在玄色的锦帕上镌刻着。
“没成想星君的道文造诣也如此深厚。”
张清和观摩着那些道文,虽然不同于隐太子与他自己这般困锁道文,开解大道,但是也颇为精绝了。
那件异宝里面残存的混乱与无状,正在被一道道银月纹络牢牢锁住。
“久病成良医。”
太阴星君的回答之中虽显得平淡,却使得张清和心中莫名一紧,他也不知道这奇异的感觉从何源起,于是只得压下心头。
“招他过来吧!”
张清和闻言将静坐之中的李平安一推,李平安入定的躯壳便如同塑像一般直直往半空之中的玉手出飞去。
太阴星君伸出柔夷,在李平安肩头一点,止住他的身形,又单手掐了个玄妙的印诀。
第二百一十二章:值夜灵官
那印诀一起,张清和便觉着一阵熟悉,好似是天宫之中操弄神魂法门的某一种变式。
不过在太阴强大的修为之下,却生生将李平安泥丸宫之中属于他自身的部分神魂被牵引而出。
感知到神魂被牵引而出,太阴星君又将那方锦帕召回,似是穿针引线一般,慎微仔细地将李平安的神魂融了进去。
那方锦帕自李平安神魂融入之后便开始明灭不定,仿佛做着什么抗争一般。
在张清和的视角,却是见到那密布黏液的恶心皮肉如同活物一般呼吸鼓胀起来,宛如吃坏了肚子,不适地痉挛着,却越发显得病殃殃。
而它的虚弱,则离不开太阴星君在其上镌刻下的月华流转一般的刀痕道文以及李平安自身的丹法经义。
凄惨地哀嚎声逐渐在这方被张清和困锁以遮蔽空间的地界里头响起,并且愈演愈烈,仿佛某种带着活性的生物做着最后的挣扎。
若是凡俗,听到这声音的一瞬间怕是就立马疯魔了,可在场的几位都是不怎么怕侵染的主儿,于是单单只是冷眼看着。
那异宝先是发出难以理解的失真的凄厉,最后愈发地虚弱,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随之那喘息声也渐弱,逐渐归于平静,虽然那张布满褶子的皮肉依旧活性不减,有规律地律动着,但是好似只成了一具壳子,住上另一个主人了。
天地灵息疯狂地涌动着流入这方银月纹锦布之中,又通过锦布过滤,淌入李平安的经络之中,运行周天,张清和为此不得不拿出囤积在玄囊里头的源石。
也正在同时,天穹之上某一颗星辰凝起纯粹无比的星辰之力,映照入李平安的泥丸宫,壮大着他自身的神魂。
自此泥丸宫之中也发出一声恼羞成怒,却无能为力的狂怒低吼。
“算是成了,这异宝和你那剑比也不算差了,而且受我道则的影响,还有了些有意思的特质,等这小娃娃慢慢发现吧。
如何,这东西从你那来的,你给取个名?”
太阴星君将缺月刀重新握入手中,那根蜷曲的手指看得张清和依旧是心惊胆战。
毕竟能在仙神层次的异宝上动刀子的,也只能是仙神层次的异宝了。
“便唤作罗天幕吧,它能遮掩仙神气息,充作本命物炼到最后,想必也能遮掩天底下的大道天机,对平安这个体质来说,再合适不过,况且还沾上了星君的道则特性,能改昼夜。”
张清和看着那宛若夜幕一般的锦帕,细细说到,天子望气观望之下,凭着他对太**则的熟悉程度,早已清楚了太阴说的特质是什么——不过就是换昼入夜或者遮掩行迹罢了。
要知道,他谪仙状态之下,可是没少用太阴星君和太阳星君的道则意境。
“好了,我乏了,暂且休整一番,别忘了依照约定将东西交予我。”
太阴的声音沉沉自玉简之中传来,她倒也没说错,饶是对于她而言,越过玉简层层禁制施为,的确有些费劲了。
玉简之上的藕臂消散,灵光流转之间自主飞入了张清和的玄囊之中,随即变作暗淡。
张清和转身,盯着正如饥似渴吸纳着天地灵息的李平安,这孩子皱紧了眉头,眼角的泪水不住地淌着,没有一丝一毫如愿以偿的快乐,反而道心承受着极深的扰动。
他的所见所闻,对他心神冲击太大,几乎要使得自己神智的屏障崩塌,若不是丹法的内蕴便是清净无为,单凭这几次波澜,眉心里那邪物就要将他的神魂吞没
——自丹法运行周天后,那东西虽说恼怒虚弱了些,但未尝不能搅风搅雨。
“对了,这是赠品……”
正当张清和思索给予李平安一些助益之时,太阴的声音自玄囊之中响起,“啪”地一声,一枚令牌与一张面具自他玄囊之中掉了出来。
令牌之上有仙宫楼榭,祥云仙鹤,下书“值夜灵官”四字,散发着淡淡的幽光。
面具通体玄幽,眼角倒是勾勒着月华一般的银纹,无髯无须,是个青年形象。
自不用说,这东西是在太阴星君手里头放着的。
然而张清和见着那令牌却是大喜,他也有一块武德星君的铁牌,自然知道天宫的牌子有清净神魂的作用,并且李承天传承秘境之中的那些铸铁,还有青铜棺之上的层层锁链,都也是这种材质。
张清和催动那值夜灵官的令牌,将其稳稳落到李平安的怀中,他拧眉的神色瞬间便舒缓了下来,神色平静如常。
感应境的修为也逐渐开始垒起道基来……
若不是张清和做了遮掩,天地异象此刻怕是已经开始汇聚了,毕竟李平安的血脉,是此世最近乎于道胎的第一人!
一成……
五成……
九成……
玄青色的道基终究悬停在了他的心湖之上,那方罗天幕在他头上垂着,道韵流转。
这纨绔世子多年以来怨气不消的桀骜终究在清秀的脸庞上消去了,反倒是多了好些愁苦来,张清和只觉着自己看到了人世间最为复杂的一张少年的脸。
有愧疚,有悔意,有恨,也有锐气,更有着期许。
“人都说明心见性,尘劳关锁,谁知我李平安被蒙蔽了近二十年,今日一朝闻道,才知我是我,也才知道……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一刻破感应,半日铸道基,如此天纵之资再度于李平安身上彰显,他却不再有了丝毫喜意。
他眉心的禁制依旧存在,却仅仅只困锁着邪物,再不能蒙蔽他。
李平安缓缓睁开了双眸,白净的脸上泪痕未干,他随手以世子服的大袖擦了擦,于是袖口又染上一层脏污。
“平安啊,世子衣袍是王府的面子,从前还好,现下可不能给你来擦眼泪咯。”
张清和随手将值夜灵官的面具递给李平安,又盯着玄囊里的玉简,有些好笑。
这回这女人可占了大便宜,分明是看到人才见猎心喜了,还偏偏与我做了个交易,这天宫中人一个个真是……
他摇摇头,又对李平安细声细气说道——
“王上时日无多了,这十年,好生成长,好生陪他。”
第二百一十三章:扮猪
待得李平安稳固修为,动荡的天地灵息逐渐恢复平静后,张清和将遮掩天机的阵纹禁制撤去,长长舒了口气。
镇安关的重担自他成为星辰神阵之主后几乎要压得他喘不过气——他不过是一个苦苦求生存的小修士罢了,如何能一肩挑起千万万生灵的命来?
光是保住自己的命,便费了他太多的力气。
李平安则是面色平静地跟在张清和身后,走出这偌大王府的厅堂,脸上相比于一朝成就修士的喜悦,更多的是低沉与困惑。
“从前你是凡人,身陷迷障我不加提醒,那是因为你能借此安康百岁,得享天伦。
现在你成了修士,若是在这条道上看不清前路,就会被暗地里的东西侵吞咀嚼,最后连渣都不剩下。
况且你不止是寻常修士,非但不是寻常修士,你还是李退之的嫡子,未曾修行还好,一旦踏上修行,你可知镇妖王世子这二字在仙唐的分量?”
张清和刻意板起脸,见李平安茫然的神色,有模有样地低声训斥道。
李平安直愣愣地抬起头,看向这个似乎比他成熟得多的少年背影。
“张兄以为,我当如何做?”
张清和缓缓向前走着,李平安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跟着,两人渐渐陷入沉默——
不光是李平安,张清和也在思索,到底镇安这事究竟要如何处理。
两人自正堂走到后庭,又将由后庭走至偏殿,主事的人想着如何周密,那初入修行的少年在等待定夺。
良久,张清和开口了——
“这次来之前,我掌了镇安的星辰神阵,虽镇安城里的知情者已经被下了道誓封口,但是我已经是明面上下一任的镇安城主。”
李平安静默地听着,他知道,张清和绝不是想要拥下镇安城的归属,若是这样,张清和也大可不必来找他,还解决他的问题。
李平安虽说在西城的三教九流之中混迹,整日无所事事,但是那也不过是泄愤式的靡颓,他自然是不傻的,很快猜出了张清和的用意。
他面露惊讶与抵触——“张兄你……”
张清和摆了摆手,示意李平安暂且不要打断他。
“现在你我都上了天宫这条贼船,有些事儿自然也不必避讳你,南天一脉现下虽然将目标瞄向了背阴山,但是十年之前,也曾对镇安城动手。
之所以近期有所沉寂,大抵是因为在等着你父亲神魂塌陷,不得不防。
一旦他们知晓镇安有了新的继任者,怕是会想方设法铲除。”
张清和显然也是后来才想到这层,他之所以找着李平安,打开他修行的门户,自然也不纯粹是因为想推卸责任,也想伏下一条暗线。
毕竟无论南天想做什么,都事关亿万万生灵的命,镇安若破,李家那位老祖宗就算入了大圣,也免不了伤亡。
“所以……平安啊,你自然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该溜犬就溜犬,该斗鸡时斗鸡,最好时不时继续喝个烂醉,没事时往聚财轩里多逛几轮。
不干这些的时候,最多往儒学社和我那儿逛逛,修为别落下,等时机足了,咱就带着这一身酒肉纨绔的腌臜习气走马上任,做个威风八面杀意凛然的小人王,去找那些冒牌神仙的麻烦。”
“那张兄不就被往明面上摆了?”
李平安有些失措,他从前从未接触过修行中人的筹谋,然而尚一踏足,就要往这棋盘里头落子,况且张清和如此护持,甚至令他心难安。
“这叫废物利用,我对他们似乎有用,我便是不当这镇安少帅,南天等人也会瞅准机会往我这里下手的。
你且记住,长安城里遇到事了,径直找我,不过若是我解决不了的,那可千万被给我引上门……”
张清和开了个玩笑。
李平安的低沉情绪被张清和的调笑转圜过来,却又听着张清和似笑非笑地看了眼镇安王府的墙头,高声说道——
“到了那个时候,直接找圣君。”
“圣君他居然?!”
李平安一瞬间开始自我怀疑起来,是否因为他从未踏足修行,和中天大界过于脱节了?
张清和笑着点了点头。
“还有一件事。”
“何事?”李平安强行调整好自身动荡的情绪,严肃起来。
“将星宿修神小法中的敛息之术再多行几个周天。”
“张兄,这又是出于何种目的,我的修为分明被遮掩得很完全啊……”
李平安疑惑。
“你现在过于帅了。”
张清和看着现在这个面如冠玉,散发着清灵之气的少年徐公,招手就是一道术法糊了过去,将他打回原先单只是有些清秀的世家子模样。
他发誓,绝对不是因为美貌被赶上了。
李平安讪讪——也是,气质变更太大,在明眼人眼里怕是会出问题。
……
两人一边言谈一边步入了偏殿之中,郭思成早就在那处候了好久。这汉子却不觉得不耐,毕竟在城关之上镇值的时候,以修士之身杵上三日都是寻常事。
“郭……郭叔?!”
李平安记忆恢复之后忆事尤为清晰,记得这个幼时常常悄悄带着他玩乐的校尉。
一股子亲切感自心中油然生出,仿佛有着某种莫名的纽带。
“卑职参见世子!”
郭思成肃穆行了个军礼,又见着张清和颇为嫌弃地朝他摆了摆手,这才松懈下来。
“多年不见,世子愈发俊秀了!”
“张兄,郭叔这是?!”李平安喜悦之余有些疑惑。
“倒是巧了,王上正巧将他委派在我身边,面儿上是照顾起居,实则算是起个护道的作用。”
张清和解释道。
“好啊!郭叔若得闲,可常来王府坐坐,我若得闲,看样子更是少不得叨扰张兄了。”
张清和笑眼看着两人晤面,他先前知晓二人相识,却没成想如此熟悉,多年见面仿若全然无隔阂,倒是一件好事。
“那老郭你先且慢慢与平安叙旧,我先出趟王府,等什么时候该回塾了,我自会叫你!”
这也算是临时起意,张清和原本想着与郭思成在王府之中稍坐一会,就回转太浩天,但是方才感应到的那股子明目张胆的气息却使得张清和改了主意。
第二百一十四章:老祖宗们要见你
走出王府门,两头瑟缩、惊惧的青麟立马匍匐在地,铜铃般的眸子里有着驯服。
“真就和黄犬无异。”
张清和笑骂道,好奇地蹲下,用手稍稍在其中一头庞然的巨兽头上稍稍抚摸了几下。
那青麟颤抖愈发剧烈,甚至于低低地呜咽了几声,近乎要昏厥过去。
这也太没排面了吧!好歹是堪比中三境的异兽啊!
张清和顿觉无趣,就要起身。
“行了,别折腾它们了,你小子身上那股子含而不发的血煞杀气连我见了都叹为观止,它们不口吐白沫就已经当得上中三境里头的佼佼者了。”
令人熟悉的男声自张清和身后传来,他慢慢扭头,果不其然,一个一身纯色无纹紫衮,虽说贵气,但是容貌却极其普通的中年男子笑眼盯着他。
过往的行人来往,神色如常,从不曾发现那朝堂上的天子白龙鱼服,混迹在了这市井之中。
李墨抛开别的不说,这手天宫的匿息法倒是玩得出神入化。
“圣君这么闲啊!”
张清和倒是放的开,他逐渐与李墨的交流也自在起来,知道这端坐的人皇暗地里是个什么样子,于是随意打趣也无虞。
“闲?我可是被你小子搅出来的事惹得焦头烂额了。尤其是族里那些老人家,一个个都来盘问追询,我一个不满千岁的小辈,实在是招架不住啊!”
李墨随口言说着,大袖轻挥,伸展了一番懒腰。
“这么干杵着也不是个事儿,鸾凤阁走一遭?带你白瓢……”
“圣君也干这么没品的俗事儿?”
“哪能啊,我是那儿的老东家。”李墨笑了笑。
两人于是又移步到了鸾凤阁之中落座。
待得几名有修为在身,即便是在张清和不浅的“阅历”之中也算得上惊艳的典雅女子上前奉茶,张清和才算是自呆愣之中反应过来——这鸾凤阁还真是李墨的产业啊!
李墨熟稔地拍拍手,又有几名身姿绰约的曼妙女子开始起舞。
花魁他见过,好几个修为堪比长安塾传道夫子的花魁,他还真没见过,甚至他还以天子望气捕到了一丝洞虚的气息。
“圣君真就开了这鸾凤阁?!”
张清和诧异——不是,你图啥啊?整个后宫佳丽三千人,芙蓉帐暖度春宵不香吗?
“内帑并不丰实,朕得想办法啊!”
张清和白了李墨一眼,我信你个鬼……大修层次的优伶啊,整个中天大界能有几个?
这些艺伎虽说最为添彩的是脸蛋,但是内蕴的那股子杀气实在叫人不敢靠近啊,天子望气习惯性运转周天的张清和汗毛直竖,一个个冲得就跟玉简里那傲娇娘们似的。
要不是知晓你李墨已经坐上了仙唐圣皇的位子,还以为你要靠着这鸾凤阁,来一次满城尽带黄金甲呢!
“清和并不喜欢煮制的茶,还请这位姑娘……”
张清和对于茶汤实在难耐,镇安王府里头的灵茶有助于补益神魂,还能捏着鼻子,但是鸾凤阁里的茶嘛……
那有着洞虚气息大修花魁还没等张清和说明白,便将茶盏递了上来,不同于仙唐里头所盛行的,浑浊苦涩的茶汤,碗中清亮的茶水澄澈见底,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张清和懵懂地接过杯盏,看着张清和这般憨傻,那洞虚女子捂嘴轻笑,与李墨促狭地对视一眼,随即退将下去。
“炒茶?!”
张清和惊疑地看向李墨。
“故人所授。”李墨也不作过多的解释,他身前同样是一盏清透的茶。
“你见过秘境里头的东西了?”
张清和肃穆地点了点头,他自然知道李墨所说的是什么。
“他原是不该在那个时候,出现在那个地点的。”
“你就这么笃定是他本人?”李墨好奇道。
“无论是气息、躯壳……还是那般熟悉感,全都一般无二。
我将全部的信任交托与了圣君,有圣君的看护,先生应当还在太浩天之中安然无虞地破境。
那么,如果我所见为真,不是我疯了,就是——这个世界疯了。”
张清和推敲酝酿了一会儿言语,顿挫着说道。
“放心,少白此刻,还在长安塾里静坐着呢。至于你看到的……
我尚且不能说,不过我有时也会同你这般想,恰如你所言,这是个疯狂的世界。”
李墨神色复杂地瞟了眼张清和。
“无论那具尸身是那些邪魔培养出的先生分身,还是有其余什么匪夷所思的离谱盘算,他们定然近期要有动作了,楚凤歌在飞舟之上曾不止一次问我,先生何时入半步混洞。”
张清和的语气有愤然又有紧迫。
李墨盘膝在他身侧,也不安抚,只是笑着看着他,清灵的气息传荡开来,仿佛要冲淡张清和的冲动与暴戾。
张清和心中激荡的不平顿时隐没下去。
“冷静了?你怎样都好,就是每次步子都迈得忒大,不是心境起波澜便是膨胀冲动,这很不好。”
“是……”张清和弱气道。
他自镇安回转之后,的确也发现了这个问题的存在——他逐渐有些不将中三境放在眼中,这点自戏弄青麟便能看出来。
就算在镇安城里再砍瓜切菜大杀四方,回到长安打回原形后,他实质上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半步法相罢了。
“既然你知晓他们要有动作,那接下来便好生应对,我虽没法直接出手,可余下的我与文昌都已经铺垫好了,你行事切记慎微。”
李墨慢慢道。
“对了,不知圣君找我所为何事?”张清和应是。
“哦,不是你出府便在等我吗?”李墨的眼里打趣的意味极重。
“帝君说笑了,王府的檐角可是都快被帝君蹲坏了。”
“咳咳……”李墨沉默半晌,避开了究竟是谁先找上门来的话题,说道——
“你也知晓小玄天之中有我皇族一尊老祖在闭关破境吧?”
“有所耳闻,太上长老一旦成就近仙,北荒自然就靖平了。”
张清和将所见所闻托出。
“得嘞,那收拾好跟我走一趟小玄天,老祖宗们要见你!”
“啊?!”
第二百一十五章:小玄天
“啊这,怕是有些草率了吧?”张清和手中的茶盏差点没拿稳。
他倒是从回长安之后便猜到了会有这么一出,但是却没想到小玄天里头的老头子们比他还沉不住气。
“废话,偌大一个镇安关都要被一个外人给包圆咯,要是族里还能稳坐钓鱼台,那才叫一个不寻常。”
李墨随手赏了张清和一个暴栗,张清和吃痛捂住脑袋,一脸委屈。
“得了,别装了,少白会被你蒙过去,当我还不知道你吗?你这个小娃娃鬼精得很,怕是早就料到会唱这一出了吧?”
“不过还是比清和预想的要更为突然了。”张清和面色又作寻常态,再不复那少年委屈巴巴的作态。
“我还想着,怎么也得等着我回太浩天一些时日再行找我。毕竟这头谢鹿鸣还有些收尾要处理,况且老郭还被我撂在了镇安王府呢!”
“还等你回太浩天呢……
小玄天里头激进一点的长老巴不得直接把你从镇安城里绑过去。
这次族里的圣人去了镇安,王兄那边直接就将摊牌表了,直言自己自与孽龙戓俞争斗之后,便只剩十年好活,李平安又从未踏足修行,还被他设下了禁制,压根没法吸纳天地灵息,继承人从此就你一个,爱要不要。”
张清和听得直抽抽,之前这么久怎么就没发现这李退之和李平安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的,发起狠来就是一块蒸煮不烂的滚刀肉呢?
“你猜这些族老心底里想的是什么?”李墨饶有兴致地打趣道。
“首先排除将我干掉的可能。”
张清和在他那奇特的眼神下咽了口口水,稍稍开了个玩笑,他自然也猜到李家人究竟打得是什么算盘。
不就是仙唐开国之时对守庸子的那套拿到当今来用嘛,对别人可能屡试不爽,换个正常人可能就欣然接受了,可他张清和看修士的这一双眸子有些不一样啊!
“我知道你定然会想方设法地推脱掉这门婚事,不过缘儿那妮子如此中意你,你不试试?”
李墨仿佛想起什么好玩儿的事来,试探性地征询。
“她那种好感并不正常。”
包括太阴星君在内,张清和都觉得那种仿佛发自本能一般,因为他自身体质而产生的狂热实在是太骇人了,使得他无法再直视人类之间纯粹的情感。
“道胎没你想的那么厉害,真正厉害的是你这个人。”
李墨一脸深意地打着哑谜,使得张清和一头雾水。
“论脸蛋、论身材、论气质,我家这后辈都不差,当真不考虑一下?”
“不了不了不了。”
“行……那你便虚与委蛇吧,待会我教你怎么糊弄那些老家伙。”
张清和还没反应过来,李墨就已经起身站起来,轻轻掸了掸衣裳。
这仙唐的圣君虽然不像个圣君的样子,还混迹在了天宫之中搅风搅雨,但是连镇安关这种原则性问题上都同他这么好说话,他是真没想到的。
“郭思成那里你不用担心,你进鸾凤阁之后我便差人去知会了,他会在镇安王府里头宿上一宿,等你在鸾凤阁与老相好共度良宵之后,明儿大清早再回转太浩天。
毕竟,你也算是熟客了!”
“唉……”
张清和心知是避免不了走这一遭,于是也靡颓地站起,心中细细思考该如何应对。
“走吧,往小玄天,边走我边与你分说。”
李墨熟稔地拎起张清和的衣袍,就作势要往天上去。
张清和赶忙挣扎道——“圣君且住,我会化虹。”
他一个麒麟榜的天骄,镇安城里的妖屠,还这样被拎小鸡仔儿一般提着走,也忒丢人了。
李墨却没有放手的意思——
“我知道,但是你找不着小玄天,还是得我带着才行。”
张清和原先是不知道的,没点底气,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在长安上空化虹凌虚,想李少白和李墨这种,都是相当于自个家中逛逛,换了里子撑不住面子的修士,执金吾和不良人怕是径直就给打下来了。
“情况也没你想的那么严重,你又何必一副苦瓜脸。”李墨见着张清和一脸的苦大仇深,细细规劝道。
“你还是没看穿,现在镇安的命脉把在你手里,戓俞又入了大圣,它要是一直龟缩在黑水大泽,老祖即便破入大圣,要解决他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儿,至少这几十年,他们是铁定要巴结你的。”
张清和眼睛一亮……对啊!
先前想到李家小玄天里头藏着的圣人,他只觉得压力颇大,倒是把这茬给忘了。
怎么能是他怕小玄天呢,小玄天该巴结他啊!李退之做得滚刀肉,我就做不得?
李墨见着张清和想通了其中关隘,孺子可教地点了点头,丝毫没有将列祖列宗坑害了的自觉,两人言语之间,便进了小玄天之中。
小玄天的门户虽也开在长安上空,但少有除开李家人外的修士能往里头一瞻风采。
况且门户地处皇宫大内,也不好接近。
“本来想径直撕开虚空带你过去,可你毕竟是客,如此这般未免也过于猖狂了些。”李墨解释道。
张清和进了门户,细细观瞻,实则是打开灵视以天子望气揣摩这方被称作小玄天的天外天是否同太浩天一般有不对之处。
毕竟按太阴星君在蓝田时所言,江左张家的青云天里头,也有和太浩天一般无二的东西。
“不必警惕了,天外天便是大圣的道域在虚空之中衍化,高祖他既然亡故,这方天地便也不会出什么幺蛾子。”
张清和猛然扭头——
“圣君是说,只有活着的大圣,天外天之中才有可能产生异变?!”
他细细内视自己的心湖,那缕来自于背阴山的道与理再次动荡,仿佛壮大了不止一丝,只是在他神魂与经文的双重压制之下,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我可没说一定是近仙的大圣。”
李墨走在前头,只顾着领着张清和往祖地去。
与太浩天那清灵浩然的群峰不同的是,小玄天并无过多的叠嶂,恍若一方漫无边际的玉台,四方以天柱相撑,祖地居于这玉原的正中。
“喏,到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将对将
“张清和回来了?”
谢鹿鸣自运转功决的状态之中抽出身来,双眼慢慢睁开,玉色无光的瞳孔鼓溜地转着,不知道想着什么。
何沐阳在他身后躬着身子,倒不像是平辈相交的同窗,反而与尊卑分明的门客无异。
“倒是回长安了,始一回转,便去了鸾凤阁。”
“鸾凤阁……”谢鹿鸣嗤笑一声。
“此次历练,他好似夺得了魁首,在天骄之中风评颇佳。”
谢鹿鸣持紧了手中折扇,他原以为以归元的境界,这修行不足半年的稚嫩小子不过是去增长一番见识,可现下看来,他对自己已经能够造成实实在在的威胁。
他虽看不上那道所谓的文墨,但是被张清和取了这东西,总归心中不是滋味。
“这次不过是谢兄不在,谢兄若是在镇安,想来眼下的问题便能扼杀在摇篮里了。”
何沐阳细声细气地说着,言辞之中也咬牙切齿。
“许家的事儿虽不明朗,但青萝和许冬想必就是相继折在了这小人手里,你要报仇,我要清靖长安塾,我们的目的全然一致,何兄可一定要全力助我啊。”
“那是自然。”何沐阳眼里的怨憎恰到好处。“人已经诱来,谢兄有何打算?以德行有缺相污?”
谢鹿鸣如同听到了什么儿戏一般,笑着摇了摇头。
“何兄可知太浩天里最严重的事是什么事儿?”
“是何事啊?”
“是禁地相关,是邪物相关。若是儒学社的学子正在王执心讲解经义之时异化作邪物,还侵染了好些人,圣人们会作何想法啊?”
“这……必然会彻查儒学社,尤其以张清和为最。”
“听闻你家还与不良人的欧大人相交甚密?”
“谢兄是想把这把火烧大?”何沐阳眼中精光一闪。
“是啊,如此这般,这火不仅仅能把儒学社烧光,还能烧灭了张清和,乃至于烧着了李少白。”谢鹿鸣得意地笑道。
也恰好揪出这所谓奸细……安了那些老学究们的心,谢鹿鸣默默道。
“可谢兄如何会有能力使得这些学子异化……”
还没等何沐阳说完,谢鹿鸣便起身拍了拍何沐阳的肩膀,一缕扭曲的道与理作势要往何沐阳泥丸宫里头钻,感受到神魂之中意欲挤占进来的那股子诡秘的力量,何沐阳连忙运起星辰之力的屏障,脸上装作茫然,瞳孔之中也一片幽深起来。
“这些你不必管,安心做好你的事。”
“是……”
“那便开始吧!”
谢鹿鸣笑道,洞府之内,几名双目呆滞无神的青衣学子一字排开,眼底染上浓重的墨色,若是常常于儒学社之中聆听讲学,相互解惑的人在场,便可认出这几人全都是儒学社里头颇为活跃的几名学子。
谢鹿鸣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将他们引来继圣峰,还迷了心智。
正当谢鹿鸣洞府之中算盘声声作响之时,王执心却心头一动,好似感应到了什么。
“还没等张兄回来,那些东西就按捺不住了吗?”王执心自然知道这头心血来潮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感受到几股莫名的纽带剧烈地颤动着,仿佛在勉力挣扎抵触着什么东西。
“也罢,这王对王,将便对将,免得谢鹿鸣到头来成了难缠的小鬼,还是先解决为好。”
他顺着这不可视,只能细细感知的,纯粹由道韵交织而构建的灵光纽带将自己关于儒道的所思所悟递过去一些,使得这五人不至于不能维持神魂的屏障。
“手段倒是与以前的忸怩唯诺大不相同,使起了泼脏水这等简单的算计,若不是张兄留了一手,这次就要被打个猝不及防咯。”
往往简单的手段最能直击要害,王执心深以为然,特别是儒学社这等依托于君子之学建立起来的结社,看似支柱是张清和和王执心,最根本的立足之地其实还是塾里圣人们的青眼和李少白这位衍圣侯的背书。
眼下李少白闭关,若是因为失德或者更加严峻的事而丢了圣人们的支持,再规矩深妙的学说都会变成过街老鼠。
特别是,那操弄神魂的能力,使得谢鹿鸣这番盘算变得天衣无缝。
要不是何沐阳,王执心现在还不知道谢鹿鸣下手的人选,要不是大道天音,这几位学子的神魂被这样一番拿捏,就算日后能恢复清醒,修行之路怕也是废了。
“王兄,今天日里的讲学安排在何时啊?”
今天和王执心关系颇近的三人倒是都在,从修为也看得出来,依靠着儒学社的讲学,几人进益显著。
“平日里这个时候,差不多就得开始了。”
王执心环顾周遭,的确得见许多学子已经手持经卷落座,正期盼地看着他。
“是差不多该开始了。”
王执心算着时间,自太浩天往长安赶并不远,尤其是归元之后得以化虹的修士,要不了多久便能从继圣峰上赶过来。
他翘首望着,见到那几个熟悉的身影神态自若地走进社中,心中一定,这折子主角总算是到堂了。
“看样子今日来听讲的便是诸君了,烦请落座,今日执心再厚颜讲些自己的浅见,若是有不当的地方,贻笑大方,还劳请诸君及时指正。”
王执心自己也没想到,这种讲学其实也潜移默化圆融补足了他自己的性子。
“有劳王师。”
诸生于王执心各论各的辈分,齐声说道——这也算是种儒学社的特色了。
“所以为圣者,在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
王执心一面细细讲述着,一面目光并不移开散座在诸位学子周遭的那五人。
那几条灵光纽带虽然有些微弱,但是王执心讲道之余心湖之中始于儒道经典的道与理不断传递周流着,维持着他们的神魂并不发生某种变化。
而远在继圣峰之上,何沐阳早已不知道往哪儿去了,谢鹿鸣老神在在地以玉扇轻敲了桌沿三响,仿佛在计数一般,将留在那几名长安塾学子心湖之中隐秘的道与理勾动。
待得他感受到那诡秘混乱,仿佛要侵染一切的力量迸发而出,粲然一笑——
“如此便成咯!我倒要看看这把火,最后究竟能烧到谁的身上!”
第二百一十七章:钓鱼
“素子曰:故虽凡人,而肯为学……”
来了……
王执心眸光一闪,语言稍稍顿了顿,将玉卷稍稍放下,感受到那五缕正在异动着的灵机纽带,随即把自身的大部分神魂沉浸了过去。
那几缕能够勾动肉身异变的黑气并不强大,与王执心当日直面中天多如牛毛的仙神压力都要小上许多。
更何况他现在对于太素所传下的经义,理解已经比当日初启万应书时深了不止一星半点。
诸位学子都沉浸于这浩大昌明的讲学之中,并无人感受到异状。
倒是在最前头坐着的端木等人有些疑惑地扭身望了望。
王执心面色如常地立着,在台上走了几步,又念道——
“故虽凡人,而肯为学,使此心纯乎天理,则亦可为圣人。”
这一段他自己所悟的经义在他有意控制下,今日总算堪堪学全。
最近一些日子以来,他也发现了那股子仿佛应运人道而生的正道之气,随着他讲学的深入,这股子气机也在儒学社众人之间壮大着,甚至于得以在他每日的讲经之时汇聚作一股子可观的力量,单单他自己所持的这般气机,对于邪异于侵染的抗性便已经堪比法相。
而今日这一段讲全,儒学社中人这股子气机骤然又上一个台阶,甚至于不必他刻意控制,生于天地而发于人的这股正气便凝作了一股子绳,自然而然地使得那五人神魂之中的黑气翻不了身。
王执心将讲学停下,他着实有些好奇了,若不是现在不是时候,他非得凑上前去好生研究一番那玩意是如何勾动神魂异变,又是如何惑人心神的。
“……这究竟是为何?!”
谢鹿鸣在洞府之中的眸子猛然睁开,眼中充满了疑惑,但随即又显得有些焦虑。
“那些人的神魂绝不可能抵御得了我的操弄才对,可为什么引动神种之后毫无反应,那股力量明明已经在神魂之中爆发出来了才是!”
“……不好!”
谢鹿鸣顾不得疑惑,取出玉令传讯与何沐阳——
“先不必带不良人往儒学社去了,还有夫子、圣人们那头更不要扰动,事情有变,万望谨慎。”
玉令那头很快传过来一声慎重的言语。
“沐阳知晓了。”
何沐阳面无表情地回应了一番,随即将那枚玉令随手抛入何府之中的寒潭里,仿佛再也用不着了这事物。
他整了整衣袍,穿上一身颇为正式体面的礼服,将府中管事的招来。他虽因为李青萝之事明面上遭了禁足,但是到底还是何家的长子。
“传与几位夫子还有圣人的书信可送了出去?”
“公子始一知会,底下的人便去办了。”
“那便好。”何沐阳一边整理着衣袍的褶子一边说道,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心血来潮地问——
“我有些记不清了,都往哪些夫子和圣人的府上送过了书信来着?”
“回公子,有吴圣人,崔圣人,还有省身阁的于夫子,这位已经是亚圣,同时还是除了徐执戒之外,省身阁一等一的主事之人。
不过公子缘何给他们送信啊。”
管家疑惑——他在何家任劳任怨大半辈子了,他的身份其实更像是个有监督职责的长辈,而非纯粹的下人,更别提前些阵子,何沐阳还惹出了好些事。
书信这种东西,在中天大界总是耐人寻味的,毕竟在有着玉令的当下,书信便意味着郑重。
“吴圣人、崔圣人,还有于夫子吗……”何沐阳默默记下这些名字,笑了笑——
“并不是什么大事,帮人邀宴罢了。”
“公子自大病初愈以来,稳重了许多,家主想来也是安心的,但是老奴还是要提醒公子,行事万望谨慎。”
这何府里头主事的自然见惯了风浪,他虽不知道何沐阳要去做什么,但是想必搅动的是好一番风浪。
何沐阳看了管家一眼,深深点了点头。
谢鹿鸣自以为迷惑了他的心神,全然信任于他,还想着把他推到台前,自己站在幕后,好与儒学社针锋相对,却正好使得他接触到了谢鹿鸣手里握持着的关系网。
毕竟谁能想到,一个资质平庸的长安塾学子,会有法子规避他的蒙蔽呢?被蒙蔽后的何沐阳不过是工具罢了,谁又会提防一个工具呢?
何沐阳笑了笑,张兄说的没错,这些东西最大的弱点便是妄自尊大,将自己摆到高高在上的境地,而不管自己究竟有没有那个实力。
“给欧叔的拜帖可送了?”
何沐阳又扭头问道。
“回公子,欧大人在司里等着呢。”
“那好,准备车架,我即刻去不良司,切莫耽误了,使得欧大人好等。”
管家直直应是,下去安排了一番。
何沐阳的车架远去。
待得何沐阳走后,管家走进何府的内厅,一个长相与何沐阳有七八分神似的中年默默坐着。
“家主,少爷他……”
“随他去吧。”
何家家主长长叹了一口气,来自镇妖王的密令上也只烙着三字——“随他去”。
自不用说,是张清和与李退之沟通之后的手笔,不然一个失宠的何家公子,想通过关系做什么出格的事,在一个官宦世家里头是举步维艰的。
……
“来的有点慢了。”王执心将讲学用的玉卷放下,目光看向门外。
讲学早已结束,不过王执心没有动,众人自然也默契的看着他。
“王兄……?”
端木赐好似想说什么,却见着王执心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也不慌乱,只是慢慢解开大道天音对那五人神魂之中黑气的不断压制,使得其逸散出几丝来。
骤然间,三道使得中三境修士难以想象的浩大威压降临在儒学社之内,长安城天地被这堂皇神圣的人道气势荡得几震。
众学子也知晓来人是谁了,长安城里头的大修,除了圣人和皇族,谁敢这么恣意地放开修为来?
但是看这意思,好似来者不善啊!
王执心稳若泰山地以眼神安抚了诸学子,又对着先前还不明情况的曾参使了个眼色,曾参立即缓过味儿来,拿出玉令发了条短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