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我有地儿住了
他吃过长安城里的灵筵,但是那仅仅只是一些不入流的感应、道基的小妖,然而味道已然极尽鲜美,若是修为更甚者……
好馋人……
他从不在意灵筵对于肉身的提升,但是架不住好吃啊!
想到这里,他本来畏惧十万大山的心理顿时少了小半,远远眺望而去,居然有些期待的神色。
他太爱历练了,历练实在是……太香了……
柳冬梅、孟前陈和李严三人不知道张清和的心态转变,只是见着他思维突然发散起来,心道不愧是小圣人的知己,常常有着近似的特立独行的行径。
“张兄……张兄?”李严出言提醒道。
“哦,抱歉,太子殿下方才说吃什么?”张清和眯着眼笑道……
李严寻思着我也没说吃啥啊,我只是问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居于皇族的驿馆。
不过念头转圜之间,李严惊喜道——
“张兄这是答应了?”
不远处藏在李家少年少女里的李缘儿默默给李严竖了个大拇指。
好——弟——弟。
“哈哈哈,多谢太子殿下盛情相邀,清和的确很想一试皇族驿馆的珍馐,然而清和却早已有约了。”
张清和将头一偏,目光一转,将眼神停在了早已等候多时的严洗身上。
“我说得不错吧,严将军。”
严洗此刻身骑在高大神俊,血气如长虹,鳞甲绽着灵光的纯血龙马之上,身后跟着两队血衣骑士,又有四匹通体雪白,说不出名字的独角异兽拉着青玉神辇,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他见张清和将话头递给了他,默默地点了点头,在小辈面前依旧是如此地高冷严肃,一身杀伐气袭人。
“还请张少郎尽早入得王府之中,王爷等候多时了。”
见得严洗承认,包括养浩剑、梅花君,还有太子李严以及李缘儿等人都一阵哗然,还没来得及走远,或是看着热闹的好事才俊更是无比诧异。
这洞虚大修对着一众天骄冷着脸,虽说好生无趣,但是他们明白当时也不过是代表镇妖王例行公事,他们是来添麻烦的,自然要受些白眼,然而张清和……这是怎么回事?!
镇妖王缘何将他当成了座上宾,还用青玉神辇迎入府中。
难不成这就是传说中的权限狗?
我们都要么住客栈要么住驿馆儿,为什么偏生你如此优秀?
这波啊,这波是直接和教练的老板住一屋。
张清和坦然受着这些惊骇的目光,面不改色地拱手。
“太子殿下,还有柳兄、孟兄,清和实在惭愧,负了几位的盛情,然而实在是有事在身,不好抽身。”
其实就算镇妖王,张清和也会向李退之提出要进入府中。
一是要慎重了解一番秘境的情况,二是不与这几人一齐起居,他们便琢磨不透张清和出城的时间,便于他处理楚凤歌与不良人里那头太阳星君一系的怪物。三则是,他在镇安里实在少有安全感,李退之在用上他之前定然会尽全力保住他,至少在这段时间内,镇妖王府便是最为安全的地界。
“不过太子殿下……”正当李缘儿有些沮丧之时,张清和对李严继续说道。
“太子殿下所说的珍馐,清和实在是太感兴趣,清和若是这几日闲在城中,怕是少不得叨扰了。”
李缘儿一瞬间都不想去历练了,就想差人关注张清和何时到皇族驿馆之中,再设计一番偶遇……
“嘿嘿……”
李严耳朵微动,心下一阵叹息,显然是听着了自家老家那意义不明的笑容,看着张清和也多了几分深意。
“那我等着张兄大驾光临。”
李家人都不大喜欢称孤道寡,就连李墨偶尔也忘了自称,这一点倒是有些亲切。
没啥架子,张清和倒是很欣赏。
他默默登上青玉神辇,将珠帘轻轻放下,在众人的注视下扬长而去。
一队血衣军浩浩荡荡,缓缓护持在神辇之周,可以说是镇安之中最高最贵的仪仗。
“这位张兄……不知道怎么的,居然得了王叔青眼……”李严下意识地喃喃。
“若说奇怪之处,在长安之中早也就有苗头了。”
柳冬梅不紧不慢地说道,倒也没有邀请不成之后的恼羞成怒。
“先前张兄便结交了平安世子,在聚财轩内搏了好大一笔资财。”
众人皆扭头向孟、柳两人,静待着他说下去。
“大家都知道,王上对那位亲子态度暧昧,一向禁止他与任何修行中人往来,甚至于最最粗浅的功决都不曾给,更是言称平安世子身患痼疾,一旦修行,十死无生……”
还没等柳冬梅说完,李严便想到了更深一层。
“可张兄不仅是这十几年来安然无恙的第一人,并且在几日之后,居然成了聚财轩的东家……”
只是这话他压在心里,没有说出来。
他身为仙唐太子,自有一套风闻的来源,在知晓自家亲姐心有所属之后,当然要好生调查一番。
有事,这里头定然有事,不过……
“够了,这件事诸位卖我个面子,便论到此处打止吧,以我等所处的位置,什么事能猜,什么事不能猜,心里都得有个腹稿。”
李严对这种事最为敏感,不要说是镇妖王的事,就算涉及另外的任何混洞,他们也不得妄议。
孟前陈扯了扯柳冬梅衣角,柳冬梅顺势止住,他自然也是知道进退的人,只是沉迷于修行,一时之间忘了关要。
只是张清和的形象一瞬间在诸人面前又变得神秘高大几分……
……
而另一边,张清和自然也是很快便入了镇妖王府之内,镇安很大,可异兽脚力不言而喻。
更何况求人办事的那方,总是很心急的。
张清和轻而易举地进了这高门大院,已然有些习以为常。
镇安关里王府的装潢又与长安那般的华美不同,反倒是更加粗犷。
也没有珠玉的余缀,只是单单显得大气恢宏。如果是长安里彰显的面子,镇安里展露的就是里子。
他不紧不慢捧着大袖上了台阶,那个男人身着赤色戎装,正背着手等他……
第一百四十四章:张不器
“等了你许久,你终于来了,你可知孤为何决意要你来吗?”
“可能因为清和是道胎。”
“确也有这方面的考量,一开始听说长安城里出了个道胎,孤就有些动了心思。”
“听少白先生说……王上是想让清和……”张清和试探性问道。“然而王上正值壮年……”
“正值壮年……”李退之嗤笑着摇了摇头。
“你倒是想当然了,就算你是道胎,孤也不会轻易让一个人接手朕的班子,使孤真正动心思的,是因为你姓张。”
镇妖王没有转身,赤色纹金神甲裹着身周,仿若一尊千古岁月里都难以撼动的塑像。
确也是这样,他是北荒人族近几百年来的标杆,他不倒,镇安的战旗便不会倒。
“你知道吗,就算平安不和你接触,孤也会试着去找你。”
张清和没有说话,他知道镇妖王这般的大人物从来需要的就不是他人的附和,李退之也仅仅是在告知传达一件事,而非惯常的交流。
“我先前说见过你的父亲。”李退之不紧不慢地说道。
“也说过他是绝顶的妖孽。”
张清和并不奇怪,张不器似乎在仙唐里出名得很,短短十数年,便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仙唐数百个十数年,能留下名姓的凡人寥寥无几。
况且前阵子……在长安的镇妖王府,李退之就表达过相似的欣赏。
然而提及了自家父亲,这倒是到了他该表态的时候了。
“清和代亡父谢过王上……”
“亡父……”李退之笑着摇了摇头,“你没懂我的意思……”
张清和的眉头拧起,心思立马沉了下来——在“亡父”这个字眼上打机锋,李退之到底在暗示着什么?!
“你和你父亲长得极像,一般的俊秀,一般的天资横溢,不过他有着你所没有的周全与沉稳。”
“我先前说的多年,指的可不是十年前,二十年前,而是——
数百年前。”
镇妖王缓缓转过身来,观察着张清和涌到面上的疑虑与荒唐。
张不器……是几百年前的人?!
那他必然是修士,定然也难以死于凡人的党争,那他没死?没死的话现在又在何处?他究竟要做什么?!
虽说在中天这种地界,也没什么不可能的,但是他的目的究竟为何……
张清和现在只觉得,现在连带着自己的身世,都蒙上了一层迷雾。
他沉下心思,压下心头的惊骇来——那张不器为何到了仙唐的朝中,又为何伪装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见到张清和脸上的震惊不似作伪,镇妖王又慢慢说道——
“果真,就连你也被他蒙在鼓里。
是否在想,你父亲为何要只身装作凡人进了朝中?
我也有与你一样的疑惑,原本还想着,能够在你处得到解答。
数十年前的几次进京,我十分惊诧,几次试图接触,都无果而终。
然而我却一直并未表露他有修为在身的事儿——
一是因为我笃信他不会做有碍仙唐的事,二是因为他于我而言有大恩情。”
说起这些时,镇妖王脸上浮现出一种不必过多思索,毋庸置疑的信任,看得张清和疑惑不已。
先前在长安里,李退之藏得很好,到了自家的地界,便不加掩饰起来。
张清和终于明白,李退之先前对于他那种莫名的审视源自于何处了。
他缓缓走到张清和近前,血纹甲胄间隐隐约约有神光明灭,散发着逼仄的危险气息。
李退之手里摊开一个有些古旧的锦囊,青色的织锦上勾勒着描金的云纹,但是由于只是稍稍浸染灵息的凡间物件,时至今日,已经隐隐约约有些发黄,昭示着岁月的辙痕。
他默默将锦囊递到张清和手上,张清和疑惑地打开,里头有一张折作一角的薄宣,似乎是材质特殊,相较于锦囊,保存的十分完整。
“与他相识之时,我堪堪洞虚,继承王位不久,他将这枚锦囊交与我,更是设了禁制,嘱咐不到生死关头不可轻启。”
李退之感慨道。
“没想到这枚锦囊到了要用上的时候,却已经是十年前。”
张清和默默的听着,心思转络起来,但是实在是线索过于少,暂时理不清这些事儿的头绪。
“同你说这些,不过是想看看能否从你这儿知晓他的下落……
现在看来,他连自己的嫡系血脉都一齐蒙骗了。”
“这……我却是没有想到,我一直觉得,家父不过是仙唐朝廷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清流。”
张清和内心虽在冷静沉思,但是面上装作思绪混乱,有些无措,试图在镇妖王处套出更多的话来。
“王上说笑了,人与人之间有所隐瞒都是常事,平安不也蒙在鼓里吗?”
张清和勉力笑了笑。
“王上的那些禁制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东西。”
张清和说话虽然没有失了礼数,但是言语却带着枪剑,他有恃无恐,镇妖王总要用到他。
李退之沉默半晌——
“那是为了他好,孤没法给你解释,或者说,没法跟现在的你解释……有些东西,不修道文,不至混洞,无从理解。”
他眼里稍稍泛起的波澜也熄了下来:
“有些蒙蔽是坏事,有些蒙蔽是好事。然而我总觉得,像张兄那样的人,总不至于损了子嗣的利益。”
原来李退之也是懂王……
“您说的是。”
张清和勉强咧嘴一笑。
两人又是相顾无言,好长一会之后,终于聊起正事。
“历练时间十分紧凑,你这两日说不得需要进入秘境之内取东西,这两日内孤可以安排血衣军替你猎捕妖兽。”
啊这……大可不必?
张清和当即觉得自己的人格受到了侮辱,立马十分悲愤地喊出……
“这怎么好意思呢!”
李退之早摸清了张清和的脾性,倒也没有意外,他只是随口提了一嘴,这娃娃打蛇随棍上的能力倒是一流。
两人无营养地交谈一番,张清和便被严洗领了下去,李退之默默看着那袭学子青衣渐行渐远,轻吁一口气……
“真像,又真不像……”
第一百四十五章:听说你算计我?
天外天中,文昌星君静坐。
还是那方长亭,长亭建在浩渺不见远天的出云峰顶之上,云雾朦胧,然而也不至于沾湿了他的白衣。
文昌左右身周不过一壶清茶,一副笔墨。他不好酒,上一次饮酒也是多年以前的事儿了。
捧砚灵官在他身后静立,谦卑地佝着身子,仿佛好早以前,二人早就是这般的主仆。
“阿远,去忙自己的事吧。”
“仙唐那边……”
“怎么,等到这字画都写好了,只等笔墨干的时候,还要你捧什么砚?”
“要知道,有些事到了一定程度,便非人力可控。”
那面白的假神仙眉心一撇朱红,语气淡然从容,捻起小盅之间便将捧砚灵官遣散。
捧砚灵官虽然带着些犹疑,但是终究还是身化长虹出了这方天外天。
文昌远远的看着他的身影随着长虹消湮在天外天的尽头,不紧不慢地站起身。
就这他缓缓站起的同一刻,天外天原本明朗清和的天一瞬间陷入最为幽深的黑暗。
墨色,最为极致的墨色染上这方天地……
一轮明亮的皓月仿佛自无可找寻的幽谷之中升起,成了这方天地之间唯一的光源。
那月清冷、森寒,充斥着天地之间最为极致的杀意与死气,由最为凝练的星辰之力糅合而成,却与那方如墨的天穹泾渭分明,互不影响。
天依旧沉,月依旧亮。
文昌星君心下复杂地轻启唇齿——
“老师说过,有朋自远方来……”
还没等他说完,一柄漆黑如墨的短刀化作一道清光,直接撕裂这方天外天并不稳定的虚空,仿佛能斩破一切道则,以一种难以言明的速度迅疾而至。
文昌将腰间兼毫握在手中,挥手轻飘飘一挡,但是他挡住的只是能够屠戮任何初期混洞的锋锐杀意,那足以破碎任何道则的刀道神意直接将他轰到了出云峰的山崖之上。
“轰隆隆!”
土石迸裂,千丈主峰之外的山崖居然出现丝丝皲裂,一个深不见底的碎裂深坑顿时出现。
“算命的,你不是很会吗?不知……可曾算到自己今天会被砍死啊?”
刀已然先至,人也紧随在其后,银月纹锦点缀在同天穹一般的墨色罗裙之上,女子身后皓月当空,宛若月上仙神。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素色的面具好似刻意遮掩住了其下的仙颜,只露出一双澄澈的眸子,此刻那眸子之中只有纯粹的杀意……
玄天生皓月法相!太阴星君!
土石颤动,自行迸裂开来,文昌自那被生生轰成的洞中虚空踱步而出,依旧是那身如雪白衣,却稍稍有些凌乱不整。
这疯娘们是真想杀了我啊……
实在是想还手,然而……
文昌轻吐出一口浊气,考虑着什么,生生压下了心中的战意,兼毫轻提,一枚巨大的星辰在这方幽深不见底的玄天之中点亮,默默落到他的身后。
又与太阳那般极其逼仄的光不同,这颗星辰光芒内敛,却接连着一股子纯粹的文道气运,其上还有着丝丝缕缕命运长河的气机,仿若一切文脉概念发生的源流,它虽非太阳太阴,却是诸天星辰中的星魁,星辰法相凝练之下,足以与太阴争锋。
“虽然这不是个误会,不过太阴星君能否听我作一番解释?”
回应他的是自皓月之上凝练而出,足以贯透任何一尊混洞护体特性的太阴神光。
一道接着一道如同匹练一般的神光直贯而下,其上附着的道则仿若能够冻结宙宇,杀灭万物,玄天之下,神光无所不至,太阴悬停于虚空,好似没有消耗一般不断酝酿着这骇人的神通。
文昌执着兼毫,在虚空之中凝练出各类道文,挡、削、移、灭……
一道道仿佛意欲屠神戮仙的神光被写意挡下,然而他却没有任何觉着轻松的心思,以眼前这位的攻伐之术,这些还不过是开胃小菜。
“真不错,你比太阳经玩儿……”太阴星君将如玉的食指轻点在面具上,诡异地笑着。
“不过——
不过你千不该万不该,拿武德星君愚弄我!你该庆幸他的气息我很喜欢,不然,我早就将他剁成了肉泥……”
太阴星君提及武德星君时早已不复优雅,整个人佝偻起来,仿佛要压抑不住自身从神魂之中涌出的混乱与疯狂的气息。
“武德武德武德武德……”
等再抬起头来,太阴星君面具下的眼睛又半数已经染上了半数如墨的漆黑……
遭了……
文昌星君握紧了手中的兼毫,自太阴星君出现问题开始,玄天生皓月的法相便开始散播着诡异扭曲的气息,仿佛蒸腾着这方天外天,土石山崖之间都开始轻微地重叠扭动,仿佛马上要拥有了某种微弱的生命。
得赶快将这个疯子送出去才好……
文昌星君都要有些握不住手中的兼毫,他寄托神魂的这尊本命物十分特殊,一旦活性被唤醒……
想到这里,文昌星君身后的星魁法相光芒大作,玄天顿时被照亮了大部分。
他身在北方天穹,自天外天东南起笔,由无数繁杂道文组构的一撇从那茫茫不见尽头的虚空迷雾之中直直勾勒到了身前,一笔起完,又从身前划去一笔,天地之间又有无数道文生成,这一捺深深烙在天外天中,自文昌星君身前直到西南的尽头。
若在高穹之中望去,赫然是一个“人”字!
无尽的道文光芒大作,生生止住了这方天外天异化的趋势,无数秩序神链锁在道文的周遭,而道文整合着,又禁锢起了这方天外天。
可正当文昌施为时,太阴却早已近到文昌身前。
那肃清杀戮一切的阴寒刀道,仿若凡俗江湖客的斗战风格,却使得早已是洞虚大修的文昌都无法脱逃气机的锁定。
文昌感受着这熟悉无比的斗战方式,面具下露出些许苦涩,还有着一丝追忆。
他右手执笔虚空成符,左手轻拂,撩动自悟的道则,勉力应付着太阴星君疯魔一般的攻势……
第一百四十六章:我哪会算什么天机啊
太阴刀光本无声息,却引动了难以想象的天象异变,天外天的虚空并不稳固,太阴更是径直撕裂虚空而入,一时间这不计其数的刀芒似乎要在天外天之中造就各种天灾。
天地陷绝,万里冰封,一时间天外天之中鸟兽尽丧,灵物死绝,除了文昌身后的出云峰,再不复青翠灵秀。
文昌星君一直分神关注着周遭的环境,见到出云峰还在,心下还是险险送了一口气。
他右手虚空成符,不断镇压着太阴的刀道神意,左手则堪堪招架住来自那柄墨色短刀的锋锐。
“你不是很能算吗?倒是算算今日自己会不会安然抽身啊!”
太阴刀光愈发阴冷,开阖之间有些收不住手,文昌闪躲之间,贯通天地的刀光自太阴身前蔓延到天地尽头,仿佛要将这方天外天小世界斩灭。
文昌难以言说心中的苦涩,他只得尽量深深压下心里的怒意,试图将太阴星君的神智恢复清明。
他心下一紧,眼见小赤天就要被太阴搅得支离破碎,再不制止,怕是出云峰也马上要倒……
他咬了咬牙……
当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太阴,赶紧停手!”
文昌星君一声断喝,手中兼毫微微调转,虚空之中本来混乱的气机迟滞起来,被他笔划腾挪之余细细梳理沟通,天地之间混乱的灵息重归于平静,天灾逐渐平息,寒霜褪去,只余下小赤天中被天灾肆虐过后的废墟。
一切在人字神符与文昌的梳理之下有条不紊地复本归原。
文昌星君身形虚闪,气机再次扰动,突破无形护持在太阴星君身周,受她影响已经变得有些诡异扭曲的道则,触入泥丸宫之内,调理平复着她的神智。
文昌星君的念头在触入太阴星君的泥丸宫时面具底下的脸便一白,一口逆血就要吐出。
这很难得,到了上三境,修士几乎不存在肉身上纯粹的伤势,如若需要强压逆血,那必然极其严峻。
源自于因果层面的道伤瞬间斩在文昌身上,连带着文昌星魁法相都有些半实半虚,不太稳固起来。
一直到这个时候……太阴星君眼中那半数如墨的神色才慢慢褪去,眼里的杀意由于疑惑消去大半。
“中天气机应变第一法……天子望气?
你是周家人?”
她切身感受到那股子梳理气机的法门——分明是天子望气修持到极高境地之后以自身为锚,勾动天地气机的法门。
文昌静静伫着,没有回答太阴星君的问题,他虽然身上带着伤势,但是也并非没有还手之力,对于他来说,麻烦的不是太阴,而是如何从太阴手底下保下小赤天。
“你将如何以邪修之身使用天子望气的法门告诉我,我便不至于拆了这里,前些日子对我的算计也就作罢,此事揭过,如何?”
太阴星君淡淡说道,她看得出来文昌一直很克制自己,免得毁了这方天外天。
她没有想到文昌星君的天子望气对自身那般失去理智的诡异状态有着遏制作用,被算计的怒意一时间便因为对功决的渴望压住,理性重新占据上风。
“既然是太阴星君发话,便自无不可,不过我这小赤天很久没有来过你这样的客人了,如今这般支离破碎,那又怎么说?”
“啧,确实挺不错一个好地方,可惜了。”
太阴星君罗裙飘荡,没有正面作出答复……
她手头可也不充裕,邪修要的可不是所谓的修炼资源,邪修要的是各类异宝啊!
自然是各类来自仙神们的残肢与虱虫提供养料,自身的本命物才能不断提高自己的位格。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太阴你须得帮我做一件事,如何?”
文昌星君卖了个关子。
能交流好啊,能交流就还有盘算的余地,能够把失态调转向可控的方向发展。
“哦……什么事?”
太阴星君有些感兴趣。
“你近前来。”
文昌星君手中递出一枚玉简,光芒莹莹,隐隐约约牵动着天地气机,毫无疑问便记载着天子望气的法门。
太阴星君保持着警惕心,然而还是迈动玉足慢慢接近文昌,她无法拒绝这般法门的诱惑,更妨论现在的她看看压下疯魔与乖戾,感性几乎占据了整个神智。
她将柔夷轻递,正触到玉简的一刹那,面色一变……
“文昌你!!!”
玉简顿时光华大作,其中确实也内蕴着天子望气的道与理,不过却并非功决,而且文昌编织的一张大网……
他将玉简递到太阴手上,原本已经散失光华的人字神符无尽道文又再次亮起,它们逐渐自人字上剥离,以玉简为中心紧紧裹缚在太阴身周。
道文愈发地繁密,束缚愈发紧凑,最终居然怪异地将太阴的神魂与肉身一起压作一个灵质一般的光点。
光点逐渐凝练,又在文昌勉力的趋使之下融入那方玉简之中,点起阵阵波澜,最终归复于平静。
“委屈星君了,文昌要星君办的事便在玉简之中载着,等星君办完,自然会得到我承诺的天子望气法。
文昌从不诓骗于他人。”
话音一落,玉简便开始剧烈地抖动,出现丝丝缕缕的裂纹,文昌没有作理会,无尽道文自然出现,将裂纹慢慢地修复……
文昌轻握起玉简,郑重拍了拍其上的泥尘,随手往高穹上一递,玉简便通过高天之上的某个门户,出了天外天,不知到了何处。
“唉!这可始料未及啊,始料未及……”
文昌星君眼见着满目疮痍,也出奇地没有修复的心思,一拂白衣大袖,慢慢走回了出云峰之中。
“嗐,我哪会算什么天机啊,这次不就没算到嘛!”
他往自身内天地里看去,数百个有些古旧的锦囊静静堆积着,青色的织锦上勾勒着描金的云纹,一半被随手拆开,空空如也,一半尚未开启,散发着莫名的流光。
……
而另一边,镇安关内,那充作试炼嘉奖,得以领悟道则的宗师墨宝光华流转,一枚玉简悄无声息地自青宣之中滚落……
第一百四十七章:锦囊里的东西
张清和没有贸然进入秘境之中的打算,尽管镇妖王说得很轻松,然而秘境之中会发生什么他无从掌控。
就算手头上有着请神的底牌,但是消耗极大,终究得花时间补回来。
他跟着严洗走在镇妖王府漫长的廊道上,严洗静默无言地在前头领着,镇安关里的府邸极大,有若宫墙,错综复杂,有别于寻常只供居住的府邸一般,天子望气展开,整个府邸里头流转着一股子特殊的气韵。
“方才进来时就有些感觉,气韵流动仿佛在按照某种特定的轨迹……这种”
他隐隐能够感受到天穹之上有着道文的气息,仿佛无数禁制组构拼接,虽然寻常看上去空无一物,但是那种从心底透出的心悸使得张清和笃定了自己的判断——
仿佛择人而噬的凶煞,无时无刻不在扫视着阵内的人,一但触动着某种机制,它就将立马将威胁以千均之势打灭。
张清和不敢望向天穹,生怕触及高天之上仙神们的真容。但是他气机感应之内,对那些晦明的道文,倒是堪堪懂了一小部分。
这是一座凶煞无比的攻伐大阵,它的作用不是抵挡与守御来自于外在的威胁,而是仿佛……
要镇杀阵内的某尊存在……
“咳咳……哎呀呀,进了王府清和才觉得,清和一个参与历练的学子,居于此地实在是有些不妥,要不……”
张清和清着嗓子,高声说道。
他当然不是真的要出府,就算他有这个心思,镇妖王也不会允许。
严洗纳闷地回头看着张清和,他不明白这位谨慎过头,思维有些清奇的张少郎到底在想些什么——
只见他右手食指虚指着天空,面带微笑,举止怪异的很。
混洞老祖的神魂甚至能轻松布上镇安关内各地,张清和这哪是问严洗啊,这是向李退之要个答复呢。
李退之在阶上有些惊讶,张清和短短一些时日,道文造诣居然已经达到了足以看透布在王府上空的大阵的程度。
他微微一笑——这小子,还是有点风吹草动就跟受惊的兔子似的。
果不其然,没过几息便有着一声传音入秘递入张清和的耳中。
“大阵是孤布的,也并非是因为王府或者秘境之内有着什么危险的存在,个中原因,你进了秘境自会明白。”
张清和将手轻轻放下,却依旧没有走动,惹得严洗好生尴尬。
“张少郎……”
张清和知道镇妖王既然放心让他去取东西,那定然是不会让他在这期间出事儿,可这大阵实实在在意味着不稳定,而不稳定,往往就带来危险。
他暂时没有了选择权,但是总得有知情权吧?等进了秘境,主动转为被动,黄花菜都凉了。
李退之沉吟了片刻,继续出言道——
“可以说,但待孤梳理一番,明日这个时候过来找我。”
他算是看出来了,张清和就是奔着符阵手记来的,其余诸如历练奖励一类的东西他压根就不在乎。
张清和这才神色如常,施施然向严洗行了一礼。
“严将军,没事了,我们继续。”
严洗看着张清和这仿佛魔怔般的举止,却马上反应过来——这是和王上在掰扯呢!
他不知道李退之找张清和过来是为了什么,或者要干什么,这世界上总有该问的东西和不该问的东西,身在军中,他比任何人都要明白这个道理。
严洗将张清和送到了府内的居所,便匆忙赶去了城内的血衣军驻所,一路上未曾多问,心底也只记着李退之所交代的任务。
张清和走入院子,习惯性地观察了一会环境和逃跑路线。
尽管处在李退之的眼皮子底下大概率没有什么潜在的危险,若是有,那研究熟悉环境也不过是垂死挣扎——这里不是长安塾,不存在晚上一众夫子宕机的情况。
但是他养成了习惯,不思考一番实在是不能安心。
比如当下,他便将灵器长剑自玄囊之中拿出,藏匿到了学子青衣的袖口,以便随手就能抽出,不至于影响了出剑的速度。
他在院内找了间静室,默默坐到了蒲团上。
“锦囊……”
镇妖王今日对于张不器的那一番言语使得张清和思绪纷杂。
一瞬间张不器的形象在他的心中有些复杂神秘起来。
自家母亲据说曾是天南赵家的天骄……
而自家父亲,现在看来,也是个来历不明,说不得跟镇妖王一个分量的大修士……
张不器潜入仙唐之中,又假死脱身,那自家母亲,在他前身的印象里分明是毫无修为,积郁成疾而亡,母子二人当时的确过得窘迫,这又是为什么?
张清和深吸一口气。
他摊开左手,一枚古旧的锦囊静静地放置在手上。
淡淡的灵息缠在它有些泛黄的织物上,使得即便过了数百年,也依旧能熬过岁月的洗刷,留存至今。
李退之将这枚锦囊连带着里头的一角薄宣交给了他,之后便再没有收走。
他在镇妖王近前也没有急着打开来看,实则内心的急切却一点儿也不少。
这是到了他手头上,唯一能够挖掘张不器秘密的东西。
锦囊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凡俗的成衣铺子里一块下品源便能买上好多个。只是如此普通的材质,能够凭着浸染的灵息就留存数百年,足以说明那人的修为。
张清和再次掀开锦囊,取出那半角薄宣,慢慢摊开那发脆的纸页。
“咔吱……”
随着宣纸慢慢的摊开,张清和的眼中写满了震惊——
就是如此普通材质的纸张之上,居然有着一枚枚仿佛活着的道文在狂躁地扭动,乖戾与无序的气韵仿佛立马要直透纸页而出,马上就要影响到人的神智。
但是一条条金色的秩序神链却牢牢将道文锁住,使其在虚实转圜之间动弹不得。
“这……这不是隐太子一脉的符阵吗?!
可按照李退之的阐述,这分明,分明是张不器递给他的!”
百年前的东西,十年前用上,用上的还是自家的传承……
张不器就好像,就好像对命运的发展脉络了如指掌一般……
第一百四十八章:两道禁制
张清和继续沉下心思默默解读起这其中蕴含的道文来。
得是多高深的符阵造诣,才能将这些仙神们充作大道钥匙的鬼玩意写在一纸普通的薄宣上,更是数百年不迸裂?!
他越是解读镇妖王誊抄临摹的手记,就越是感受到符阵一道的高深,至少这种程度,文思楼里那本符阵初解里记载的宗师,怕是达不到这个水准。
“不过这个感觉……为何如此熟悉?!”
青宣分正反两面,正面的符阵禁制张清和从未见过,但是反面这个符阵禁制之中,道文的流转方式……
“这是……”
张清和眼里一道灵光闪过。
纸上绘着一个十分繁复的禁制,除了所谓的镇压、封锢等能为之外,还有诸如蒙蔽一般的功用,更甚者,仿佛触及了等若因果一般的道文,隐隐约约透露着仿佛当日所面对着的太岁星君的气息,在命运因果之间搅动流转,仿佛在命运长河间制造着漩涡一般的混乱。
没错,这赫然是李平安神魂之中的那道符阵禁制!
直面原本的手稿,又由于近几日对手记的消化,他又看出来更深层次的东西来——
“所谓逆天改命,也不过如此了吧?”
张清和喃喃自语道。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玩意就是用来遏制针对神魂之中生长出的怪物的。
并且不单单是简单的镇压遏制,而是强行复本归原,将受到影响的那人神魂灵性应生生改回到原本的样子。
在仙神们代天行道的中天大界,一但神魂被种上那邪物,就无可脱逃,因为规则是祂们所制定,神魂邪物的生成本身就是规则的一部分。
就如同花会枯萎,人将死去,神魂里一但有了异变,便再也回不了头。
可这符阵禁制其中扰动因果,触及命运的那些东西,仿佛不仅蒙蔽了李平安,也已一种极其巧妙的力量,变作了一个搅混命运因果的源头。
在天子望气与灵视之下,它的气韵与中天大界受仙神们影响之后呈现出的混乱诡异截然不同。
拿仙神的东西强行与仙神以及仙神所掌控的天道对着干,这是张清和见识过的最为头铁的阵纹禁制。
也使得张清和对那个素未谋面的便宜父亲,多了一丝好感。
也不知道为什么,提及张不器,他的心里总是油然产生一股子亲切,这种亲切并非来自于血脉,而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更深层次的纽带。
“另一面的东西……”
张清和默默将薄宣翻转,见着的是一方更加繁密,使得他接近惟一境的神魂都看得有些头晕目眩的纷杂大阵。
毫无疑问,这东西也是以人为载体的。
张清和觉得自己也颇为受到启发,原来符阵不止存在于天地虚空,山石草木,也能作用于人身。
好家伙……
张清和瞄了几眼,这符阵禁制道文周流,大半张清和不明功用的道文流转其间,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眼前这大阵也是作用于神魂之中,他在其中同样看到了于李平安神魂之中所铭刻的禁制近似的地方。
只是或许因为对象更加强大,所以更为复杂。
张清和想起李退之的那话。
“没成想上次用到,便到了十年前。”
这锦囊直白地交与了李退之,李退之又在十年前恰到好处的用上……
那么,一面的符阵给予了李平安,另外一面的符阵,怕不是用到了……李退之自己身上。
“不过还是不尽相同,没有那股子扰乱命运因果的气息。”
张清和默默分析道。
这方符阵禁制更多的效用好似是稳固与分离……
符文虽然繁复,有些晦涩难以辨认,那也只是因为张清和的造诣尚浅,论深度,还是比李平安神魂之中的阵纹浅显许多。
这就说明李退之的神魂之中很可能没有长怪物……
并且以李退之遏制李平安修行的那股劲头来看,李平安一但修行,那禁制怕是就要招架不住。
而李退之已然是混洞,神魂灵性全然异化,按道理来说,他这灵性层次上本身就全然成为了非人,只是与那些怪物不同,他依然具备着“人性”,那些怪物应当没法子种到他的神魂之中。
“那这方符阵到底是干什么的……?”
张清和默默揣度道,为什么李平安得用上符阵禁制,李退之也得用上符阵禁制呢?
李退之默默观察张清和一步步地揣度,只言片语之中流露出来的信息让他心生诧异。
虽然这些东西都是他刻意透露,然而他想不到张清和居然能够在不到一个时辰内把张不器留下的这两张纸摸清个七七八八。
他之所以把锦囊留给张清和,自然也是希望能够从张清和处得到更多关于张不器的消息。
不过现在看来,张清和对他父亲依旧懵懂,反倒是抓着了他们老李家的一些小秘密。
他心中矛盾,希望张清和知道,这样方便于行事——但是又必然不能让张清和全知道,因为一旦如此,就会引动难以想象的连锁反应……
镇妖王独坐在王府之内的高阶之上,古拙的王座隐隐约约散发着一些腐朽的气息,他默默揉了揉太阳穴,又振起精神。
他是北荒人族的大旗,如若说圣皇是仙唐的大日,那么他就是那轮皓月,皓月永在,北荒人族的天便不会陷入永夜。
李退之默默沉入心神,内视着自身的泥丸宫——
那里,有着一座道文勾勒而成的繁复大阵,金色的秩序神链交织,牢牢将一枚枚大道之钥禁锢,这些涌动的道文又如同点点星辰,将他自身的神魂灵性锁紧,裹作一颗神茧。
在茧内的正中,他那宛若日月一般的神魂,仿佛被什么东西啃食震裂过,一道狰狞可怖的裂痕自正中呈树枝状蔓延开来,无数的齿痕遍布其上,只接驳着丝丝缕缕的血丝儿。
神魂灵性具现化地血肉不断扭动,仿佛要接驳重组,却被某种力量生生遏止住,只能眼见那些细小的组织一点点地干枯萎靡,而后剥落,可能百年之后,便将彻底地崩塌,这是一种无法制止的大趋势……
第一百四十九章:征夫
是夜,镇安关墨色正浓。
高入云霄的雄关上,血衣甲士们正静默地立着,高天的罡风簌簌,剐入这些低境修士们的骨头里。
这道天堑将北荒分作了关内与关外,将人与妖魔的界线划得分明。
血衣军们巍然不动,只是神色坚毅地在城墙上默默关注着那远山重峦之内的动向。
他们是积年的征夫,痛楚早已被磨淡,只留下血性与执念,没人关注身后的什劳子百姓苍生,却依旧心系着关内的老父老母,或者是等盼良人归的婆娘与小子。
“青禾短,青禾长,青禾郁郁到农忙。
农忙陇上犁牛少,却道关外多伍行。
那人也在伍行中,三年生白发,十年鬓如霜。
长缨几度罹寒雪,金柝日日传朔方。
我忧良人疏音讯,捎往鞋底与新袄,纳尽离恨千千层,缝尽相思密密脚。
四时衣箱犹不断,夜夜唯恐铜锣响。
铜锣喇叭近院墙,麻革牵马下,那人裹尸还故乡。
腊月雪,麦月花,兰月折杨柳,又寄不归郎……”
北荒的天很沉,罡风呼啸的时候,便使人能够联想到哀切的悲鸣,部分刚刚入伍心有惆怅的甲士们难免想到这首凄切的童谣,然而多数军士已然麻木,除了戒备心并无动容。
严洗也在城墙上,身边围着几位校尉。
“今日情况如何?可有异常?”
“回将军,今日出城猎妖三千七百二十一人,归来三千二百六十三人。”
严洗微微颔首,往常的情况与之也想差不离,倒是没有什么值得过多注意的地方。
“不过……”
一名校尉有些犹疑。
严洗神色一凝,跟在李退之身边久了,他尤为讨厌这种拖泥带水的回话方式。
严洗神色顿时变得像鹰隼一般锐利,仿佛是想让这个校尉给个说法。
校尉显然也知晓严洗的性子,然而这件事可大可小,若是的确是自己风声鹤唳,戒备心过头了,也少不得一顿惩罚处。
“说。”
那校尉脸色一正,见着严洗脸色变了,立马挺身肃穆道——
“是。”
“或许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但是自王上回转,镇安关外这几日的灵药愈发地丰足起来……”
“妖呢?”
严洗手拖着下颔,沉下心问道。
“妖魔身上的材料产出倒是并未增多。”
校尉说到这儿,更是有些心虚与不坦荡。
另外几名校尉也觉得他颇为多事。
一是因为依照他们的经验,妖族并非是灵智极低的造物,要有动作的话,要么悄然无声息,使人看不出马脚,要么大张旗鼓浩浩荡荡而来。
二是灵药也并非是异常地突然丰足起来,而是一个较为平缓的趋势上下浮动,整体增加。
“这就对了,想说什么便直接说出来,我辈众人,可不能像个娘们。”
严洗舒开眉头,看样子听到异状之后的担心去了大半,不过出于警惕心,依旧出言道——
“近几日加强戒备,尤其是长安里来了些小娃娃,虽然明面上说着是与猎妖人同等待遇,但是你等该帮的时候还是得搭把手。
我知道你们手底下的弟兄有不忿的,有抱怨的。可要是没了他们,你们的子孙后辈说不定还得在这守上万年、十万年!
有了他们,虽说希望渺茫,但总有一天,这山能平了,这关能拆了,叫你们祖宗的那一辈娃娃们,都能在家安然地老婆孩子热炕头,再不必受这朔方的苦寒!”
“是!”
众校尉肃穆地行军礼。
严洗满意地点了点头,身作长虹回到了城中。
那发言的校尉张了张嘴仿佛还要说什么,却只能目视那道赤色长虹消散在身前。
校尉们看着那副将的身影渐去渐远,也三三两两结伴各自回到营间。
有个膀大腰圆的校尉拿手肘稍稍撞了撞郭思成的胸口。
“不是我说啊,老郭,你何必多这嘴?本身便不算个非同寻常的情况,反倒在严副将面前造成了你投机邀功的印象。”
“虎子,我……”
郭思成生性有些孤僻沉默,眼前这个同僚是唯一和他说得上话的友人。
他也不知道怎么了,但是就是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些不踏实,上次有这种感觉的时候,他在一头命星妖魔手下险死还生,那时他才堪堪法相,在那头妖魔远去之后,从尸体堆里爬了出来。
他来镇安已经数十年了,数十年间,凭着这种直觉,他在无数次危难之下险死还生。
但是这次好似有些不同,仿佛使人更加不安,更加的……恐惧。
“虎子,我感觉不太好。”
被称为虎子的校尉面色也是一变,相交多年,他也知道郭思成的“感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总而言之,早做准备吧。”
两个人默默地走着,今日城墙上没有他们二人轮值的排班,于是两人也飘然落到城内,慢慢往血衣军常驻的哨所里去,与一个穿着灰袍的青年男子擦身而过。
这男人颓废得很,浑身散着酒气,但是却穿着长安塾的夫子袍服。
实在是没有半分为人师表的样子。
郭思成在经由他的时候突然疑惑地皱了皱每天,轻轻看了他一眼,正巧与这位夫子对视上。
他与虎子随即拱手行了一个军礼,而后脚步如常走远——
长安塾里的传道夫子总是使人尊敬的,尽管眼前这人并没有什么夫子的样子。
楚凤歌看着这两个校尉的背影,由为专注地盯起了郭思成的后背,默默舔了舔嘴唇。
他本在镇安城里慢慢走着,百无聊赖地往各个巷子里望,镇安城里宵禁严得很,除了他这种惟一以上的修士,此刻几乎无人乱逛,但是……
“没想到啊没想到……还有这种意外之喜……”
楚凤歌神魂扫顾周遭,眼神里染上一层不似活人的墨色,如果能强行辨析出感情,那大抵是最为深沉的欲望与贪婪。
“虽然暂时动不了正餐,那我被强行给遣出来,自个找点零食应该问题不大吧?”
他喃喃自语,却没有请示任何人的意思。
第一百五十章:怪物与怪物
“怕是不行。”
一声同样冰冷,不带着任何人性的声音响起,有人慢慢踱步走了出来,脚步很沉,仿佛一步步踩在人的心上。
“嗤……”
楚凤歌看清匿息而来的来人之后,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我当是谁,原来是不良人的萧守萧大人。”
萧守没有理会楚凤歌的阴阳怪气的嘲讽,慢慢凑近眼前人,一身玄衣裹着他苍白的面容,再加之眼里如墨的深沉,压根就不似活人。
相比于楚凤歌的面色血气丰足,红润正常,他仿佛冰冷干瘪,本就干瘦的身形现在看来犹若即将僵硬的尸体。
看样子白日里是施展了极为高明的隐匿法门,才在几位大修的眼皮子底下搞成了些小动作。
“李退之就在城里,你在他眼皮子底下还能有小动作?
你们这一脉不是一贯自诩能够操弄人心,怎生如此丢人现眼。
惯常也就罢了,要是在镇安整出幺蛾子,坏了大人大事,我必不可能饶你!”
玄衣不良直直地盯着楚凤歌,一股子洞虚的气势向他盖压而来,使得楚凤歌的皮肉在碾压之下有些扭曲变形,然而楚凤歌的神色依旧是那般冷漠无人性的模样,仿佛全然感受不到痛楚。
“哈哈哈哈,萧大人尽可以继续……
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占着这具洞虚肉身,不过凭你低劣的本源,怕是趋使不了多久吧?
看看究竟是萧大人先崩溃,还是凤歌先崩溃。”
楚凤歌一字一句说着,两人对话的语气仿佛声带干涩嘶哑地摩擦着,与寻常人等的交流全然不一致,发出一种刺耳的、直入神魂的颤音,不仔细听,好似听不见人声的生成。
两人的面容都有些不加掩饰,很不自然地扭曲变形,嘴角裂到耳根,眼珠突出,满嘴好似要长出獠牙,全身也有些柔若无骨,也怪不得楚凤歌在威压之下肉身蜷曲,被压得泛起一阵阵肉浪。
“真给你们大人丢人,入得了京城,便被李墨遣了欧阎良捉去,要不是这位萧大人过于愚蠢,说不得早就变作了劫灰,许圣和太阳交涉之后,便是派了你这种玩意过来?”
“哼!”
巡日灵官猛然撤去威压,他知晓这具肉身的极限,他的本源最多只能入主中三境的修士,侵染这具洞虚肉身已经是无奈之选,楚凤歌所言无不戳到了他的痛点。
它们的愤怒、悲伤、同情,诸如一切的人性,无不是出自于某种机制,在绝对理性的内核又或者说绝对疯狂的内核运转之下所表现出的表象。
之所以这俩玩意见着面了便针锋相对,不过是因为主子不同罢了。
“这下子确信了吗?”
“嗯……”
两个人瞬间又恢复到安然交流的状态。
“李退之的神魂的确出了很大,当年的伤势并不是全然无用,他甚至于已然无法裹住整个镇安了。”
楚凤歌与巡日灵官刻意到了这方镇安最为边远的城墙边,便是有意试探镇妖王的神魂布置。
虽然说方才言语中的嘲讽也并不假,但是这两头东西从不会做全然无用的事儿
——若是李退之的神魂依旧保留着混洞的特质,安然无虞,那么在先前巡日灵官释放洞虚威压的那一刻,两人便已然被察觉。
而巡日一开始未曾言语之时,便早已缓缓扩开属于洞虚的气息,就算当场李退之前来,也不至于露了马脚。
更何况他们有特殊的手段,蒙蔽了天机,使得之后的言语并不能被混洞老祖察觉。
“不过方才走过的那只两脚羊……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好味啊……”
楚凤歌颇为贪婪地吸闻着,原本俊美的脸庞已经由于威压瘪下,但是此刻鼻子却突然具备了某种活性,脸上肉包鼓动之间鼻子高高耸起,脸上恰到好处地模拟出一丝迷醉,搭配上他的那可怖的外貌,却要多狰狞有多狰狞。
“你别贸然动手,我等若是回不了长安,布置便会被大大打乱!”
训日灵官也陶醉了半息,与楚凤歌一般模样,恶心而使人如坠冰窟。
但是又马上压下那丝本能。
“你不懂!”楚凤歌仿佛要嘶吼而出,干瘪的摩擦声愈发地大,一声仿佛重合了无数生灵怨魂的戾啸之下,连带着青石砖的地面都开始剧烈的震颤。
“在长安塾之内,每时每刻跟在他身边压抑自己的痛苦,他依然如此,更别提多了一尊道胎,他们……他们身上带着大人们的那种崇高的神圣感,真是使得我太想……太想……”
“大逆不道!”巡日灵官一声冷哼。
“就算有机会,也不是你我可以享受的,我劝你放弃这一想法,我们现在须得关注的是十万大山,别让里头的东西搅混了水,出幺蛾子。”
谈及这茬,巡日扭曲无表情的脸上也出现了好似人类一般的棘手的神色。
“怎么偏生是这个时候被委到了镇安,怎么偏生是这个时候,十万大山里出了一位大人……”
楚凤歌与巡日灵官齐齐抬头望去,镇安城密布的护关神阵之外,一股只有它们才能观见的奇诡气韵起起落落,慢慢引动着天地灵息的汇聚。
那股气韵间带着难以言喻的庞大道与理,更带着愈发无从理解的混乱与欲念,隐隐约约有无尽的呓语递入两人的耳中,使得它们如痴如醉
——那是一尊庞然大物的气息,仿若蛰龙一般,若是不加掩饰显露出自己的气机,在寻常人看来,怕是会觉得无比地神圣与崇高,如神似仙,已然超脱了中天世俗固有的概念。
那缩放之间的气息,不过是祂沉眠之中的呼吸!
整个镇安五千年星辰伟力凝聚的大阵,才堪堪与祂相抗。
祂潜移默化的影响着十万大山之中的万事万物,说是滋养,倒也奇怪,仿佛是要在生灵之间散播出自己的种子,在这世间留下某种莫名的血肉纽带,而一根最为粗壮的,自十万大山之中某处深潭伸出,直直接驳到不可知的高穹,仿佛婴儿之于胎盘……
“老龙王…要成大圣了…”楚凤歌喃喃道。
第一百五十一章:问李退之
镇安的夜里也没法安稳,张清和扶着长剑研究了一宿的的符阵手记。
要想找着事关隐太子与张不器的蛛丝马迹,只能从与其相关的东西里找联系。
而那牢牢裹死道文,使得凡人能绕过仙神权限沟通天地大道的金色神链,便是二者都有所牵扯的点儿。
张清和本以为,这种特殊的手段是隐太子的独创,然而张不器并非自镇妖王处得了传承,不然也不会由他自锦囊之中交与李退之那般完备的符阵禁制。
显然,那是李退之所获得的传承里头没有的。
为什么张不器也会……
然而不管怎么样,他现在实实在在地活得好好的,在谜底揭开之前也只能是且行且看。
自穿越中天以来,张清和多数时候没有自己选择的余地,但是也从未放弃过争取掌控自己命运的希望。
有些东西不是一日改善的,而是逐渐积累而成的,要是贸然想要挣脱出头顶处的这张大网,怕是说不得就成为了最为显眼的那只蚂蚱,被随手捕去。
只因这里是中天大界,祂们的后花园。
他身前身后都是重重迷雾,只觉得无从掀开,想要明析自己的道路,就得摸索着拨云见日,才能知道自己往哪走才好,怎么走才好。
他整理好一夜的所得,道胎的悟性使得他道文的积累无时无刻不在以一种令常人惊讶的速度增长,连带着对于护道法的理解更为通透。
现在他所学所见依旧杂乱得很,但是终究有一天会融汇作一个完整的体系。
张清和自玄囊之中取出玉令,消息通过天地灵息默默向长安之中递过去,不多时也收到了回应。
“如何?”
“颇有所得。”
“那便可以开始了。”
“然而……”
“日后一应事宜尽皆由你安排,你是才是儒士里的执牛耳者。”
又是一番交代,张清和这才将玉令放到了玄囊之中。
儒学社那头的动作要赶快展开,镇安这边的氛围使得他总觉得有些凝重,有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
如果他所揣摩得不错,众人之间散播开来的灵性纽带就如同帮助“太素”在中天之中锚定扎根,对请神定然有着想不到的助益。
带着这般想法,他结束了静坐,出了别府,在镇妖王府高大的宫墙之内默默走着。
有赤甲亲卫在前头引路,他在身后跟着。
李退之昨日曾应承过他,把能回答的事儿都告知一遍,事情要是捋不清楚,拼着不历练,赖在镇妖王府不走,他也不会同意往那恶心黏腻的邪魔内腑里头钻。
思绪纷杂间,已然至了王府书房,又见李退之。
这次李退之依然不是常服,只是同严洗之前的着装一般,在外头裹了件灵韵流转的大麾,似乎是件价值不菲的道器。
“来了就坐下。”
张清和没有架子,李退之对他也没有那么多规矩。
“要问什么?”
张清和静默地看着这个男人,容貌周正中透着一丝霸道,但是张清和总觉得,这个男人神态里的疲惫却难以掩盖住。
相比于先前,现在面对面坐着,他更能感受到这个男人那如同镇安一般的厚重、铁血……以及疮痍。
自己送走了他的女儿,如今又得背回他儿子的尸骨。
“还请王上原谅清和冒犯,清和的第一个问题是,为何王上说这王府之中的大阵,针对的是王上自己?”
张清和默默看着李退之,等待着他的回答。
灵视之中李退之的神魂灵性虽然有符阵道文隐隐约约锁作一个光茧的模样,但是里头的气息却没有明显的变化,反倒是透着一股子萎靡,按道理来说,到了他这地步,不应当存在这种情况。
李退之沉吟了片刻,他仿佛也在筛选着该说的与不该说的。
“平安当时和你说过,十年之前,孤曾经受过一次重伤。
那是大道层面的伤势,就算身作混洞,也直直透过万劫不加身的混洞特质,意欲斩灭孤的神魂。”
李退之平静地诉说着这一段往事,这个男人的精神是如此之坚韧,面色上也不见波澜,仿佛自己不是那段往事的亲历者,而是那段往事的旁观者。
“肉身的伤势并不是最为可怕的,当时孤的泥丸宫都近乎于崩溃。
那是与高穹之上息息相关的存在借来的大道,孤自信能抗衡于任何一尊人间混洞,然而那东西,并非是凡俗之物,而是天意——
如刀的天意。”
李退之娓娓道来,没有秉承一贯少言寡语的庄正作风。
自张清和到了镇安开始,他的便多了起来。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孤要死了,然而十日之内,孤伤势尽复,出关继续镇着这十万大山。”
张清和点点头,这也是李平安所言的疑点之一,那么严重的道伤,怎么可能在十日之内尽复。
“不过……”
张清和原本还找不着头绪,现今却摸到了一个浅显易懂的答案。
“张……我父亲留下的锦囊?”
“没错。”镇妖王点了点头。
“这也是为什么我说,张兄对我李家有大恩情的原因,若不是那枚锦囊,我李家十年前,便已断了传承。”
李退之眼里终究是有了一丝追忆和伤怀,他终究还是个人,而非天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保留着最为纯粹的悲悯,这是人与它们、祂们最为有差异的地方。
“道伤……从何而来?”张清和紧跟着问道。
他知道李退之不会说过多的关于李平安的事儿,于是便往另外一个方向挖掘,以期得到一些启发。
李退之也并不拖泥带水,摩挲着紫檀大椅的扶手,眼里表露出的愤恨却一点儿也不见少。
他没有必要收敛,他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是数万军士的主将,是仙唐难以计数的百姓的镇妖王。
他所痛恨的,无不是他们所痛恨的,王之血戟所指,即是万民心之所向。
李退之将自身的威压收敛,以防气息外泄伤到张清和,字句重若千均的说道——
“是十万大山里的老孽龙,还有天宫南天帝君、太阳星君……”
第一百五十二章:当年事的原委
“中天大界里头的诸多仙裔世家对镇安的星辰神阵都十分眼热,你可知道为什么?”
李退之膝下少子嗣,唯一余下的血脉也对他心存怨怼,他事实上很缺这样一个晚辈听他言语。
况且有些东西积淀久了,便累起来表达欲——遑论修为与心性,只要是人,总会隐隐有这般的诉求。
张清和便很好充当了这样一个角色。
“清和不知。”
张清和知道李退之之所以绕了个弯子,是为了更好地阐述那段往事。
“先祖绘制这阵纹,集仙唐一朝气运,勾北荒一域灵脉,又纳星辰周天伟力,最终成中天第一雄关,能以人族孱弱之身,与十万大山泱泱妖族爪牙相抗,这是其一。
更重要的是……它能使得一尊混洞,与圣人巅峰的存在相抗。
古来有逆伐洞虚的,有逆伐混洞的,却鲜有以洞虚之身,相抗于圣人的。
所谓圣人,已经是区别于凡俗的存在,不可阐述,无从探究其伟力,仿佛大道轻踏于足,上有仙神垂青,下受凡间景慕,举手投足之间天地失色,言语既出,万法则相随。”
李退之缓缓说道。
“我这一脉便是这般,才与十万大山里的那尊妖圣相抗了数千年。
想来你有些耳熟,它叫戓俞,是高祖剑下那头孽龙的子嗣。”
张清和陷入回忆,喃喃自语。
“十三年,涝,高祖斩苍龙戓吕于野。
啖其肉,酿其血,夺龙角以铸平渊,抽龙筋以成玉带。
龙骨掷于东城,炼天门,成圣器,又缀以鳞……”
他犹然记得苍龙门上盘着的那千足千肢,仿若代表着最纯粹的恐惧,使得小儿止啼般的巨大黑影。
这是世仇啊……
“我仙唐李家与先圣和北荒妖族的恩怨自人族始,却以孽龙为最为直接的起点。
先有了苍龙门,才有了后来的朱雀门,玄武门,白虎门。”
这是把北荒里的妖族祖宗们屠了个遍?
张清和有些触动。
“原本凭着星辰神阵,能够守在这关内,与那老孽种抗衡,待得族内的太上近百年来堪破大圣瓶颈,北荒自然靖平。
但是十年之前……南天来了……”
李退之的面目阴沉。
“他不知道以什么手段说动了那头老龙王,催动妖魔不要命地攻伐着神阵,逼得我不得不出关应敌。”
“天宫的帝君……修为已然到了圣人吗?”张清和有些疑惑。
“倒也不是,南天的修为堪堪到了混洞中期,然而他的手段……”
李退之想到那事儿的时候,裹在神魂灵性之上的道文明灭得更加剧烈起来,仿佛里头的神魂的某种反应的程度也变得明显。
“我方才说过了,那非是人力,不属于人间……
用易于你理解的方式来说,那就是天意,仙神们所代表的着的那个天意……”
李退之平静的脸上难得地有了点动容,寻常的时候,他除了肃穆与隐藏得极深的倦意,再无其余波澜。
“那道……天意,在我与老孽种正面对敌时轻而易举地把我斩成了重伤,费了一番手脚之后,我才逃了回来。
数千年来的中天,大抵都不存在着这样一股子力量,就算是大圣,也挡不住那道仿佛足以蚀透万古的力量。
我的神魂宛若土石一般轻易迸裂,再没法复本归原,只有借着阵纹的力量,才能堪堪锁住逸散的神魂。
十年以来,我的修为并无寸进,而你父亲留下的东西,也不过是延缓了这个趋势百年。”
李退之讲完了往事,抚着檀木椅的手慢慢停下,他看向了张清和。
说得通了……
为什么李退之急于找传人
——在旁人看来,他还有大把的时间,然而于他自己,已然到了一尊混洞的垂暮之年。
“近年来,我的伤逝愈发不稳定了。那布下的阵纹,便是防止你父亲留下的符阵道文提前崩溃——
那无异于一尊混洞在镇安城里引爆自身的灵元。
有了这大阵,我便能在最后一刻将自己以千均之势轰杀。”
李退之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带一丝犹豫。
张清和看着眼前这具年轻躯壳之内随着谜底揭开后那再显著不过的苍老之心,突然感觉有些悲哀。
李退之的身后没有来人,前头再也没有遮阴的大树,他也是一个龋龋独行的孤客。
李退之怎么能倒呢?他是镇安的旗,是北荒的枪剑,更是仙唐的鼎。是以他也无时无刻不在伪装隐藏。
然而现今,面对恩人故旧之子的追问,他有些累了。
“这些原本不该告知于你,既然知晓了,那待会便发个道誓吧。”
张清和想起太岁星君那干瘦枯长,自命运长河之中伸出的无尽指爪,操弄人命运的黑影,有些发怵。
但是出于同理心,他艰难点了点头。
“好了,可还有第二个问题?”
张清和思虑了一小会,抓着了一个点。
“既然南天和老龙王针对的是王上,那为何……”
镇妖王的手一瞬间有要握紧的趋势,但数百年的养气修为又让他止住了举止。
“太阳在城里,他们的目标压根就不是我,而是平安。
至于这其中的具体过程,就无从告知了……
遑论如何,最后便是我长子的尸骨遗留在了先祖秘境之内,平安和青萝远离镇安。”
李退之依旧是不松口。
在身为镇妖王之前,他首先便是一个父亲,他可以向张清和全盘拖出自身的伤势,即便这牵涉到仙唐的社稷神器,牵涉到李家,牵涉到百姓……
但是他没法吐露关于当年李平安之事的一个字眼,这是他作为一个父亲的自私。
“那好,第三个问题,秘境里头有什么,或者说……布置如何?”
见张清和很聪明地再不往下追问,李退之满意地轻微颔首。
“这件事,本就是打算今日告诉你。
先祖的秘境……和惯常的秘境截然不同,好似是某种高妙的道文,使得里头的时空间流动很是怪异,流速比外界缓上几倍,因此不必忧心关外历练之事。
然而正因如此的特性,使得人偶尔会见着一些陈年旧事的留影,无论你看到了什么,切莫诧异,有些是我的布置,不过是一些被改过的幻象,而有一些是连我都无从理解的影像,权当做虚幻便是。
此外便是先祖在其中设的传承关卡……”
第一百五十三章:怪异
“柳兄,你说这两日,张兄怎么跟没影了一样啊?”
镇安雄关之外,十万大山外围,孟前陈腰间横挎着一柄比寻常修士灵剑长上一尺,裹着朴拙剑鞘的青锋,纳闷地征询着柳冬梅。
密林之中妖物娑娑,青叶微拂,却丝毫没有风声。
柳冬梅正意欲回答,却突然将素手轻提,止住了孟前陈的动作。
他耳朵微微一动,双手一展,一尊莹白的妙树便悬停于他的掌心之上。
这尊奇异的法宝有如天成,透着莹莹的道韵,不像是某尊炼器宗师练就,而是恍若来自于天地大道的鬼斧神工,令人讶异更甚的是,这尊妙树有如活物一般,随着天地之间灵息的律动默默呼吸着,要说是灵器,倒不如说是异宝
——就好像自某一株天生地养的神树之上,生生切下了一脉余枝。
柳冬梅左手托住那株妙树,右手捏了个印诀,那手中的犹如虬龙一般苍劲的通透枝干便连连刷出几道神光。
“吱!!!”
在寻常法相修士全然来不及反应的电光火石之间,十数团迅疾到不可思议的黑影被道道神光扫落,稚小得还比不过卵石的躯干间发出足以让凡俗七窍流血的哀鸣声。
神光去势不减,以千均之势地将重重黑影压在地上,这些凶恶的小东西眼珠凸起,那让人惊骇的层层獠牙这被迫张开的唇齿间挤出,它们皮毛迸裂,肉身四裂,渗出丝丝缕缕的血迹,而后默默汇聚成洼。
倒是也有避开的黑影,然而亦然被接踵而来的妙树神光扫落,这神光看似迅疾灵动,实际却沉若千均,随随便便一道,内蕴的威能就足以镇压寻常法相,更有一股子尚且微弱的气息流转,仿佛能够禁制灵元,刷弱万法。
自然,以柳冬梅的水平,眼下也没法子进行如此高深的应用。
“山阳柳家的妙法灵株,名不虚传。”
孟前陈不管看多少次还是有些惊艳,他并非同柳冬梅一般出自近仙世家,故而没有这般的好宝贝。虽说是至诚于剑,可出于人之常情,自然会有些眼热。
这妙树神光本是无法琢磨的,也不像剑气一般最重杀伤。可即便失了锋锐,但是也不可小觑。
“居然其中还有两只法相齿妖,这倒是不常见。”
孟前陈看着散落一地的妖物躯干中最为不起眼,最为瘦弱细小,然而尚且在血泊里抽搐的那两只,咂了咂嘴。齿妖是一种近似与鼠类的妖族,性情极凶戾,结群而居,是低境的猎妖人最感棘手的妖物之一。
然而这种东西,虽然下限极高,上限却一塌糊涂,能堪比法相的齿妖,一个资深的老猎妖人说不得十年才堪堪遇上一次。
像二人这般历练过多次的,自然明白,遇上两头堪比法相的齿妖,简直比发现某处前辈遗留下的秘境洞府还要稀奇。
毕竟大修的秘境年年有,法相的老鼠却不多。
“有些奇怪。”柳冬梅喃喃。
他看着轻松,然而他与孟前陈这等天骄,动了手里的妙树便很是说明问题了。
两个人也看不出所以然来,于是只能保持着警惕,收拾好物件之后,继续在十万大山密林的外围探着。
“你方才问起张兄了?”柳冬梅默默扭头,看向孟前陈。
“对啊!”
孟前陈将学子青衣挤得鼓胀的身躯在林间轻巧地挪移,看上去有些怪异。
不过在十万大山里头,不到上三境谁敢化虹啊?那不是主动当了没眼的蚂蚱,瞎蹦跶嘛!
镇安的历练对于他们而言意义已然不太大,此次来十万大山,也不过是为了寻一次与张清和交手的机会。
毕竟除了李严与李缘儿以及田修等少数众人,也没有人敢寻他们二人的晦气。
可眼下……
“张兄……”柳冬梅沉吟了一会。
“莫要心急,依照张兄斗战里头他那股子狠辣劲头,他定然不是怯战的人。但是同时……
你切莫忘了,张兄还是个谨慎且精于人心揣测的人。”
孟前陈眼前一亮。
“你是说……张兄还有别的谋划!说不得现在只是在积蓄力量,待得重新站回台前,便会给我们一个大惊喜?!”
柳冬梅颔首。
“无论是直指关要破了何沐阳的局,以耿直应对谢鹿鸣的机变,使得他栽个彻底,还是拉拢塾内诸人创立儒学社,大行儒士之风,还是拉拢王执心站上台前,傍上临安王家这个庞然大物……
还是近前通过李平安,莫名结识了镇妖王,现今更是住入了镇安关之中的王府,我们的这位张兄,步步为营,运筹帷幄,至今所体现出的手腕,我等还不过是管中窥得了一豹。
但是偏偏他又是光明正大的真人,不同于谢鹿鸣,所行所言尽皆真诚,使人生不出恶感,斗战之中所体现出的那种求道的执着,更是直追我等。
这样的人,我不信他的第一次历练不敢争,不会争!”
柳冬梅仿佛胸有成竹。
“这人
——堪称长安之中天资第一等,算筹第一等,道心第一等!
虽说孟兄与我一般,亟待交手,但是我等只需静待便是,他会来的!”
先前争天子笑的时候是孟前陈把他拉住,但是眼下看着孟前陈那般大剑难耐的猴急样,反倒是他得拉着孟前陈了。
这货虽然心细,但也胆大,说不得真的敢去探王府!
……
十万大山外围另一边,李家众人也有条不紊地往外围地深处走着。
李严头顶高悬的日月神镜将纷至沓来的妖藤焚作劫灰,稚嫩的脸上相当老成,微微写上了些疑惑。
“缘儿姐,好奇怪,什么时候妖藤也能入法相了?”
李缘儿正一面祭出玉尺,分光化影,斩尽周遭的妖藤,一面沉入自己的心思之间,喃喃自语。
“为什么张少郎这几日不见踪影……”
听到李严的言语才反应过来——
“啊!严弟方才说什么?”
李严满头黑线,沉下心开路,催动天地之间的灵息灌入神镜之中。
算了,我就不该问她……
第一百五十四章:隐太子是个狠人
镇安关外如火如荼,才俊们与猎妖的人杂在一起,日日上演着百十出猎户与猎物的好戏。
只是这几折子好戏,却不属于张清和。
倒不是张清和不争,人自呱呱落地,便无时无刻不在争,人是因为争,才活在这个世上。
只不过,天骄才俊们争的是名,张清和争的是命。
张清和站在王府庞然的假山前,静默地立着,他的身旁站着个一身赤色纹金神甲,胸前烙着日月同天纹的中年男人。
原来李平安回忆里的假山如此之高,或许如果不在中天,它被称之为一座真正的山峦也不为过。
张清和十分认真地看着,仿佛想将这假山看出个通透。
李退之有些疑惑,他不认为凭着张清和现在的造诣,能够看出什么所以然来。
然而他根本不知道,在灵视之下,这座山的气韵流转……甚至于真面目,他都看了个明白。
这里是王府大阵的最为关要的节点,无数道文自其中一个深不见底的幽深门户之中涌出,由金色的秩序神链串联,再密布到天穹之上……
不,不止如此。
张清和摇了摇头,他看着一道道延伸到镇安四方虚空之上的道文锁链,繁密如星辰一般道文萎靡不振地被死死困锁在自己应该在的位置。
这里不止是王府大阵的节点,更是……
镇安星辰神阵的发源!
星辰神阵的阵眼就在张清和马上要进入的秘境之内!
难怪李退之一直笃定着秘境内是最为安全无虞的地方!
他虽然没法进去,但是里头一但有什么的危局,只要用上那早就交与他的神念分身寄托的玉符,他李退之不过片刻便可解!
不过张清和早知道秘境究竟是什么东西,当日如若不是太阴逼着,要他进那邪物的内腑,怕是得做上好一番心理准备。
那这如若深渊一般都门户,自然也是……
张清和将灵视的目光调转,默默看去——
果不其然,恍若能吞食天地生灵一般都血盆大口以一种难以形容的夸张幅度张合着,天地灵息涌动之间,它口中吐出的无尽秩序神链明灭交替,仿佛通过它的吞吸汲取着营养。
张清和神色古怪起来。
这位……道胎前辈是把这邪物当充电宝了?!并且,他细细看去,这头邪物的模样还有其余古怪——
它的气息比太阳随身的秘境不止厚重强大了多少倍,然而却“享受”着与太阳随身秘境截然不同的待遇。
先是半露在灵界之中,肥硕如同鲶鱼一般的肉身被捆叉烧一般捆了个严实,血肉勒得几乎要涨裂迸发而出,吊垂在神链之外,明灭之间又仿佛寄生一般积蓄汲取着源自于它的营养。
更惨的还是牙口……
没有他想象的层层叠叠的獠牙与舌头分叉作肉须一般的模样,因为肥硕,邪物失去了细密獠牙的牙龈叠在一起,变成无数道深缝。
有一股子混乱乖戾的力量要促使这些獠牙重新滋生,但是秩序神链捆着不断抗拒,排斥,极端不情愿的无尽道文不断狠狠砸在这些新生的獠牙之上,又使得其崩裂,乃至于嵌入了血肉。
脓血流出来,疼的它又是一阵疯狂地吞吐着天地灵息转圜自身的伤势,陷入一层层的恶性循环。
又因为那可怖的舌头被生生拔掉,它全然无法做出反击。
惨啊……太惨了……
好惨一邪物,张清和都没眼看了,他是没想到,能先他一步转译道文的隐太子狠到了这种地步。
这头邪物的气息在他看来,虽然没有尽乎于仙神,但是已经远远超越了他身边的李退之。
那么答案很明了了,这是一头圣人级数的怪物啊!怪不得星辰神阵能使得混洞与圣人巅峰相抗呢!那能不行吗?
隐太子是搁这在研究永动机呢?
张清和看得目瞪口呆。
“怎么,可还有犹疑?”李退之见张清和观摩了如此之久,终于开始出言提醒。
“秘境里可能发生的我都已告知,我那长子尸骨的位置,先祖传承如何取到,内里布置如何……
若是你还有犹疑,更不在乎历练,再等几天也并无不可。”
李退之倒是不算心急,在他看来,虽然收殓尸骨是必要的,但是引导张清和往镇安的位子上走才是第一要务。
不过……也不知道李少白那么跳脱的性子,怎么就教出了张清和这么婆妈的娃娃。
“啊……王上说笑了,清和并非犹疑,只是觉得老祖宗实在是厉害。”
张清和从叹为观止的震惊之中回过神来,回了李退之的话。
他与李退之对视了一眼,两人相互点了点头,往那假山中心所在走去。
李退之手指微微作了个印诀,一道门户在山峦正中凭空生成。
张清和知道,那道门户本来便在,只不过是符阵的手段使得那邪物的口器自灵界往现实之中干涉罢了。
他久违地将伪装作灵器长剑的铁血剑……呸,镔铁剑执握在手中,纵身一跃,便干净利落地投身入了秘境之内。
镇妖王收起门户,深深地凝视着那方秘境,那方他此生可能都无法再直面的地界,有些恍惚。
而恰是此刻,脚步声也渐渐近了。
那是步履铿锵,恍然金戈一般的交鸣之声,李退之早早就感知到了,来人是严洗。
“卑职见过王上。”
“何事?”
镇妖王堪堪理完张清和这边的事儿,还早告知了寻常事物不许打扰,然而当前严洗却来了。
“王上……自今日起,镇安外围的低境妖族……特别是一些资质低劣的族群,修为居然慢慢拔高起来,先前也有校尉说,镇安最近灵药渐多,但是由于并不显著,也只当是正常范畴。
然而现在,卑职却觉得,山里要整出什么事来了。”
“你说什么!?”
镇妖王听到这话后,眼神立马凌厉起来,一股如同天威一般的气韵扩散开,整个王府的大阵仿佛都被激得活跃,仿佛蓄势待发。
这种情况……
严洗不知晓内情,他却是了解得原原本本,史官从来只载上光鲜的,不在意当时民间的风闻。
这种情况上一次发生,怕还是在高祖时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秘境
张清和顺着那门户之中像下滑落,和太阴星君带着他强行破入太阳所持秘境的内腑不同,他这次走的是“正规”途径。
这邪物的腔道被开发得很完全嘛,还挺松的!
张清和被道文接引着看着邪物伤痕累累的内里啧啧称奇。
看的多了,居然也适应了这般异样的审美。
如果说先前张清和只是粗略地看了一下,那么现在,他真正意识到了千年之前的隐太子,到底有着多大的能为。
不止是道文被挟裹着砸向那些不断新生的血肉组织,将其砸得脓血横飞,居然连同生生拔掉舌齿的地方,都蒙这一层淡淡的灵机,仿佛隐太子天然就带着遏止这些邪物血肉滋生的力量。
就在他的震悚之间,他的脚,终于踩到了实地儿。
对,没错,实地儿。
不是增生的血肉组织,没有黏腻恶心的触须,惹人发狂的诡异诵经声,他开启着灵视的双瞳所见之处,除了天穹之上充作星辰的那些在不断挣脱、恍若活物的道文,再没有别的异状。
宽阔如一片小天地的秘境之内,铺着的是与镇安城内无二的青石板,恍若使用过某种道文固化,张清和踩踏之间聚起莹莹的灵光。
要不是他能够微微感受到脚下的石板镶入的“泥土”因为不适艰难地耸动,而散播出的一阵阵软糯感,他还真的会以为,自己进入的是某个真正仙道中人的洞天福地。
“隐太子……这是对这头圣境邪物的内腑空间来了一次彻彻底底的大改造啊……”
张清和仔细地观摩着周遭的一切,镔铁剑隐匿的气息消失,一股上位者的气息散播开来,凌驾在这方秘境的混乱乖戾感之上。
时隔多日未曾用它,它却随着清和神魂的壮大再一次有了几丝提升,自灵宝的层次向着道宝迈近。
充作星辰的道文好似感知到了什么,瑟瑟发抖地共鸣了以来,金色神链也些微地颤动着。
整片被充作为星空的道文好似都暗淡了几分,镔铁剑的光华却依旧显著,仿佛宙宇的中心。
张清和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他细细以灵视窥探了一番镔铁剑,发现其正中那颗渗人的眸子依旧如石质般灰暗,没有什么异状,蔓延如裂痕的经络也只是如同沉眠一般有节奏地缓慢涌动着。
放下心来。
“传承在东南方,尸骨在西南方……”
张清和默默盘算着李退之所交代的位置,决定先去取了隐太子的符阵传承。
他正待关起灵视,却突然看到了什么,惊起一身冷汗,无名的婀娜步伐施展开来,镔铁剑执握于手中,就要劈斩出去。
那是一个干瘦如枯尸的稚嫩身影,宽大的锦袍对于他来说格格不入。
苍白的面貌,呆滞的瞳孔,佝偻着不似活人的身躯,一点点往他近前来。
“灵灵灵……”
张清和身后,一阵带着怪异节奏的铃声响起,牵引着那个缓缓佝偻地身影加快了步伐。
张清和镔铁剑握紧,手心有些冒汗……
“没有气息……”他感知了一小会,没有发现异状。
他知道面前的是什么,但是他不敢赌。
天滑带着张清和的身躯化作一道肃杀的剑光,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横斩出去。
果真,和预想之中一样,没有实物的打击感。
那枯尸一般的孩童恍若灵质,直直地穿透了张清和的身躯,丝毫没有受剑光影响,往铃声的源头走去。
果然,和李退之所阐述的一样,秘境之中由于隐太子出于某种目的的刻意施为,时空间的界限并不分明,十年之前的事所遗留的幻象,要不了多久便会重演一遍。
当然,是经由李退之篡改过的,李平安所见的版本。
“不过这位老王爷可不知道咱有灵视啊……这当年真相可不是随便看?”
况且他也明白镇妖王的担忧,左右不是怕自己知晓了那段过去,引动了某种诡秘的力量,就如同背阴山的隐秘带来的那段怪诞的道与理一般。
张清和盯着方才自己进来的门户,果不其然,一个身着紫色夹袄,粉雕玉琢的幼年李平安便一脸懵懂地走了进来。
等等……张清和对比了一下二者的骨架。
虽说那具枯尸一般的身影血肉几乎早已附着在骨骼上,仿若干枯的柴枝,但是还是能够明显看出,那具枯尸一般的身影,骨龄明显要略小一些……
“平安其实是长子……”
张清和沉下心来,他本打算去取了传承,再处理现在这边的事儿,但现在既然撞上,那也正趁着方便一探究竟了。
这里头时空间捉摸不定,下一次遇上这留影都不知道会是几年后呢!
他跟着李平安的身影,三者一前一后,走向秘境的东南角。
在那里,他隐隐约约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无尽的道文被锢锁住,形成万千道繁密地阵纹,由秩序神链接驳,接引着不经过仙神们、最为纯粹的天地大道。
他两天前就见过这玩意了——
这分明是张不器交与李退之用来保命的阵纹禁制。
李退之坐在正当中,秩序神链一根根锁入他的泥丸宫,俨然已经到了将这道符阵禁制纳入体内的最后阶段,他丝毫全部心神都耗在了上头,暂时没有发现来人。
“老王爷这恶人,做得可真彻底。”
张清和搞明白关要,颇为怜悯地叹息一声——
他关上灵视,那里有一座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阵纹,与天地之间正统的仙神大道天然对立。
而在正中坐着一个人影,一个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的,怪诞、阴邪、恐怖的人影,自不用说,脸是镇妖王的模样。
他轻轻上前几步,捧住自己子嗣的头颅,将一道道精血自自家子嗣的五窍之中凝炼而出,又将嘴怪异地咧到耳根,露出满嘴的尖牙,探出分叉出肉须一般的舌头,开始陶醉的吸食。
张清和看着眼前恍若人间炼狱的模样,事情已经明白了一半。
李退之施展手段,把来龙去脉可改得……真够彻底的……
第一百五十六章:幻觉,都是幻觉!
张清和感慨了一番后不敢错过细节,现在重头戏还没出呢!
他忙再开启灵视,看着阵纹正中的李退之。
阵纹禁制正如同一张规则的大网,由青石的地面不断往李退之的泥丸宫内裹着,慢慢凝作一具光茧。
他的伤势确实也够重,那已经带上了仙神气息的神魂灵性被某种力量镇得生生崩裂,不断地重组新生之间,却被那些怪诞混乱的力量生生遏制。
张清和明白了李退之所述的“天意”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是来自于更高位格的力量……通俗点说,是仙神的力量!
这就好比要杀人的不是普通仇家,要杀人的……就是阎王爷。
他作为这段过去地旁观者静待着它完完本本地重演。
那段混乱怪诞地铃声渐大,他也知道,重头戏要来了。
这铃声他听着也很熟悉,那具瘦小干尸的风格他见着也不大面生,甚至说,正因为如此,他才知道接下来是哪头玩意要来。
脚步声毫不掩饰地近了,仿佛它也知道,现在的李退之不过是过江的泥菩萨,无法保住任何人。
那赤金袍服的人影堂而皇之出现在李退之身前,他背起左袖,右手拿着个金色的铃铛,还散着叮叮当当的余音。
华美衣饰中最为显眼的那轮赤阳让人有种难以直视的错觉,金色的假面不显得俗套,但是两行黑泪又给人惊颤与恐怖感。
果不其然是天宫太阳!
但太阳星君见着李退之施为遏制伤势,也仅仅只是看着,并未打断。
这不是出于对于混洞的尊重,而是因为它也清楚,一但打断李退之,它就得立马消湮在中天之间。
李退之就算成功,能苟延残喘百年,也终究不过是冢中枯骨,然而它太阳星君,在往后却有着重要的作用,是大人们棋盘上的关要。
得不偿失的事儿它不做。
“不过,没成想心血来潮,给神煌铃稍稍加了些惑人心神的小术……还给我带来一个小惊喜。”
太阳星君将嘴怪异地咧到耳根,露出满嘴的尖牙,探出分叉出肉须一般的舌头,开始陶醉的吸食,李家小童儿的一道道精血自的五窍之中凝炼而出,喉咙里干涩发不出声音。
他慢慢瞥了眼李平安,唇齿之间舔了舔嘴唇。
“听闻李家长子,出生之日神魂勾连天地,清灵之气汇集,万般道则来贺,今日借着大人的光尝了尝鲜,果真好味,就是不知道这幼子李平安的血脉如何,若是能达到大人的标准,那我便可自留一份……”
李退之在阵间本就皱紧了眉头,在听到“李平安”三字时,李退之的眼睛猛然一睁,一股犹如狰狞困兽的威压扩散开来,使得太阳星君的动作一滞。
太阳星君不带感情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近似戏谑的意味,这也是他的目的之一。
这阵纹禁制全然崩溃或者安然完成,他都讨不了好处,可李退之现在暂且强行挣脱出来……
“不愧是仙唐镇妖王啊,不止抗着大人的天意鼓,还顶住了这般精绝的禁制反噬,厉害!厉害啊!”
太阳星君轻轻鼓了鼓掌。
“敢动他,孤拼着镇安城灭,不止你要死,南天也要死。”
李退之沉沉看着他,仿佛一头已经走投无路的恶蛟。
“孤说到做到。”
太阳星君点了点头,它在李退之面前也并未表现得多么张狂,即便现下李退之的虚弱憔悴,已经足以令它从容脱走。
“我自然是信的。”太阳星君嗤笑……
“不过……这种情况,王上又待如何呢?”
太阳右手轻轻一触,一道散播着诡异信息流的道与理仿若活物,通过规则的层面,以一种难以理解地方式钻入了李平安眉心,仿佛一粒种子,立马就要汲取李平安神魂灵性的营养,长出一具怪物来。
李退之??目欲裂,但是太阳星君的反应却比他更加惊诧。
“怎么会,居然他才是……”
然而它已经来不及反应,李退之强行催动自身所持大道,一杆仿佛要贯穿天地的血戟有若凝练着镇安千年来的杀伐血气,将太阳星君径直钉透层层青石,穿入邪物的血肉,大道流转,就要作势将它绞杀作劫灰。
“咳咳……真是没想到……
好算计,连大人都被你摆了一道,东天帝君看样子给你们留下了不少信息,但是那又如何,李平安这下子,终究要成为我们。
哈哈哈哈没想到这次歪打正着了……
一家子道胎血都这么浓,最上等的道胎血,真是……诱人啊!”
“这就是你盯上他们的理由?”李退之默默压住自己的伤势,面色冰冷。
“嘿嘿嘿,还不够,还不够成熟。”
太阳星君状若疯魔,肉身渐渐甘愿被血戟之上的大道绞杀——神魂却早已逃逸到了别的地方。
对于没有诸如镔铁剑一般异宝的修士来说,太阳星君这种怪物,简直滑不溜手。
张清和看着李退之默默将幼子尸骨收拢,又将长子李平安捧到身前,默默施以禁制,又小心翼翼地篡改人格、回忆与诸般幻象。
全程咬着牙,抗着天意对神魂的崩裂与禁制的牵扯,使得这位千百年来没有因为痛楚拧眉的男人嘴角有些扯动。
张清和又内视向自己的心湖,一段新多出的道与理被大道天音牢牢镇压,凄厉地惨叫着。
并且,一道细微的纽带接驳到了事关背阴山的那段怪戾道与理之上,仿佛两者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
他看完这段往事,长长叹了口气,准备起身回转,去取传承。
但是一句言语却使得他冷汗外冒,就要长剑横斩。
“就挺让人惋惜的。”
他转过身,将镔铁剑警惕横着,在他惊疑的眼神下——
一尊头顶方赤乌纱,身绣团锦麒麟纹,一身绛红的假神仙出现在他眼前,虽面目可憎,但英气非常。
他身边站着个青衣小童儿,也戴着个赤色假面,是个俊俏的仙童形象,奉着一柄与自身大半身高相当的连鞘长剑。
他轻拍了拍自己的脸……幻觉,都是幻觉!
第一百五十七章:武德星君与执剑灵官
张清和如临大敌地盯着眼前这两人。
那麒麟纹赤色补服的高大身影,甚至让他不由得怀疑地将神魂探入玄囊之中,清点其中的物品。
当神魂触及那具獠牙狰狞,满眼怒火的神仙假面时,张清和长嘘出一口气——
假面没丢,应当只是过去的回忆。
看样子,眼前这高大赤袍状元服的身影,应当是还在小五之前一代的武德星君。
他试探性地用长剑探了探,果不其然,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不过是虚影。
天宫上上代的武德,也来过这里?
张清和记起李退之的言语——
“先祖设下禁制,非道胎不得入。”
况且上上代武德的时代迄今何止百年,为什么他方才会看着镇妖王的所在说出那番话?
张清和思绪纷乱如麻,只得沉下心思看下去。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武德星君身边那位奉着长剑的稚嫩童儿,也抬起那赤面仙童一般的灵官假面,疑惑地问向武德星君——
“先生方才说,什么惋惜?”
那声音干净纯粹得很,只掺着疑惑,显得童真可爱。
张清和可以确信,就算天宫之中仙神果位的假面能够遮掩身形,这小童儿的年纪也绝不会太大。
无他,直觉罢了。
“这里明明空空如也,又有何可惋惜的啊?”
武德星君仿佛发呆了一阵儿,这才被这赤面仙童扯了扯,拉回现实之中。
张清和反倒是连连退了几步,面有惊疑,镔铁剑又是握紧几分。
如果他没有感觉错的话,武德星君,分明在盯着他站立的方向!
那股子眼神明明白白落在他的身上,让他汗毛竖起。
就好像,就好像他能看到张清和,还对张清和加以审视。
只是过去的留影,只是幻觉,只是幻觉而已,镇妖王说过,秘境之内时空间的状态很微妙,过去的发生的影像,除了他所篡改过的,都会明明白白地重演。
张清和不断说服自己,压下心里某种奇异的感觉将身体侧开——
然而武德星君依旧盯着前方,仿佛那里有着什么东西。
张清和看着武德星君这般作态,终于放下心来。
原来他只是恰巧挡在武德当年的视线之上罢了,他轻轻地挪移开来身子,顺着武德的眼神往身后望——
然而那里空无一物。
张清和有些纳闷,无法理解武德星君的举止。
显然感到疑惑的也不止是张清和一个人,在武德的身边,那只稚小的手掌一直拉扯着武德星君宽大的补服,试图提醒他回过神来。
“先生……先生……”
“啊,抱歉,执剑。”
原来是中天民间里广为流传的武德属神,执剑灵官。
倒是气质过于奶,使得张清和一时间居然没有认出来。
武德星君轻轻揉了揉执剑灵官疑惑的小脑袋,将他自身边收拢一点。
“先生方才在想什么?”
“唉,你啊!”武德星君颇感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个地方发生过一件颇为让人感慨遗憾的事儿。”
“这里?可为何我没有感受到天地气韵的流转啊……难不成我的望气还练的不到家?”
武德星君止住了执剑灵官疑惑的发问,竖了根手指。
“嘘……不到时候,不是现在。”
“什么是不到……唔……”执剑的童儿正想着刨根问底,却被掀开了一半假面,塞进了一块饴糖,粘住了唇齿,只得是支支吾吾委屈地焉了下来。
“哪那么多问题,好好吃你的糖,你不是问我们此行过来所为何事吗?
念叨好一阵了,我现在便告诉你。”
武德星君顺手给了执剑灵官一个爆栗。
“所为何事啊……”这傻孩子倒是配合得很……
奉剑的赤面仙童在饴糖的黏腻里艰难张嘴,张清和觉得那泛着灵光的饴糖就离谱。
不过下一刻,他觉得他的惊诧并不比这被唤作“执剑”的仙童儿少。
在不同时空的二人复杂的神情之下,武德星君自袖中取出一具裹着层层寒铁锁链的青铜棺,寒铁锁链上镌刻着一字字的道文,灵韵流转,聚散之间混乱乖戾感尽显,然而又有一根根金色神链牢牢紧缚在道文之上,强行趋势着它们发挥着效用。
赫然是与隐太子的符文手记里如出一辙的手段。
青铜棺重重地落在了地上,使得青石板出现道道裂痕。
张清和观察着那些冰裂纹一般都痕迹,经过数百年,它们愈发显著了。
不过……
啥玩意啊!这操弄道文的手段真就人手一份呗!张清和看傻了。说好的隐太子所创呢!
张清和还自其中看到了李平安与李退之神魂里头两种各不相同的符文禁制的痕迹。
就是张不器交给李退之的那个。
他都不敢细想要集这两种符阵之力紧紧关在棺材里的玩意是什么。
要符合这两种符阵禁制的条件,首先得将要异化作怪物,其次得被崩得七零八落,没法子修复,两者但凡少了一项,也不至于这俩禁制都用上。
他靠着道文抓了些蛛丝马迹,继续默默看下去。
“这次过来,主要是为了我的老师。”
“先生的老师?”执剑灵官复述道。
“嗯,东天帝君在符阵一道上造诣最深,而他的洞府之内,秩序神链封锁了一众邪魔的大道,强行受他驱使,相当于在邪物内腑再造了一个不受侵染的小天地。
老师的肉身出了些问题,我们即将远行,安置在此处最为妥帖。”
“先生的老师……是个怎么样的人?”
执剑灵官好奇懵懂地问道。
武德星君高大宽阔的身形走了几步,没有正面回答执剑灵官的问题,只是又顺势揉了揉小童儿,弄得他有些不忿。
“和我差不多。”
执剑灵官刚要有些奶气地反抗,只见得武德突然蹲了下来。
“执剑,和你商量件事儿。”
小童有些呆愣。
“何事啊?”
“我要你把假面给取了。”
武德星君顺势要去揭开执剑灵官的面具,却被执剑灵官默默躲开。
“我不要,先生为何突然要做这等事!”
“乖,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