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陌上相逢未识君
这是文敛第二次上普弥山的普珠寺,同样是为哥哥们祈福。最近四哥已耐不住,但母亲说一定要在家过了年才许远出游历,所以只好先跟着二哥跑跑商路,当个免费的保镖。
母亲说这个时候求的平安符最是灵验,所以她今日便带了晓环出来。本是只要两个的,那普珠寺的大和尚却给了她三个。说三是圆满之数,一本为全,若即非一,便当三数。后面还说一大堆,听得她云里雾里的,只好接过第三个。
可是这多出的一个要给谁,家里要出远门的只有两个哥哥,难道要自己戴着吗?
其实她今天也是想带格桑出来散心的,自那天后,格桑完全变了一个人,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没了笑容,不言不语。李羡白也更加冷漠起来,文府中人不知二人间的纠葛,也不便过问。她能做的,也只是尽量多陪陪格桑,想要再看到那样灿烂的笑。只是,似乎不能啊。
文敛跟晓环下了山,文府的马车便在下面等着,然而车夫却不在。不远处有个凉棚,是专供人休息的地方,此时那里围着好几个人,都是在山下等自家主子的赶车人。晓环看了眼,恨恨道:“那个阿东,叫他在马车边等,却跑的不见人影。小姐,你在车上等一会儿,我去把他揪过来。”
文敛好笑的看着她,“不怪他,是我们下来的早。晓环你唤他过来便是。”
晓环脸上犹自忿忿,将文敛扶上马车,怒气冲冲地往凉棚方向走去。文敛嫌一个人坐在车里闷,便坐在赶车的位置上,吊着双腿不停晃,很是惬意的样子。
来这里八年了,她不仅适应的很好,还有那么多真心关爱自己的家人。前世的事,她已快要想不起来了,即便是做梦,也只有一点点零碎的片断。这样,很好。
文敛像个真正八岁的孩子一样,很是开心满足地笑了。时已近午,算算时间,刚好赶回去吃饭,娘做的海椒酿子,她可爱吃着呢。
文敛正想得开心,突然旁边一人走过来,很有礼貌地说道:“这位小小姐,打扰了。”声音疲惫中带着丝焦虑,“我家主子生病,想向小小姐讨些水。”
文敛转过头看他,三十来岁的护卫装扮,却不像寻常护卫,虽然她不常出去逛,却也能看出这个人不是临江城的人。一边说话时,不时看向旁边的一辆马车,眼里有浓浓的担忧。
文敛点点头,听到那一辆马车里传出低低的咳嗽声,似乎很严重。她爬进马车,将早上出门时带的水囊拿出来,还一口没喝过的。
“给你,全拿去吧。”文敛递过给他。
那人非常感激的接过,不迭声道着谢:“真是太感谢了,只是在下出门在外,实在拿不出什么相谢之礼。若拿银两,又怕唐突小小姐了。”
文敛对着他笑了笑,“一壶水而已,况且我要回家了,也是用不到了的。”
那样的笑容让他愣了愣,因为不怎么像一个小孩子的笑容。咳嗽声又响了起来,再没心思探究,匆忙向文敛告个罪便要转回。
文敛突然想起什么叫住了他,翻出身上的平安符递过去,脸上浮起淡淡的笑,“这是我给两个哥哥求的,不过多了一个,你拿过去给他戴上吧,说不定病就马上好了。”
那人愣愣地看了她片刻,接过去,简单说了句:“多谢。”然后匆匆回到那辆马车上,将东西递了进去,并低声说了几句。扬起马鞭时,向着文敛的方向点了点头,一挥鞭,马车渐渐行远了。
晓环刚好回来看到,不由好奇地问:“小姐,那是什么人?”
文敛淡笑摇头,看着远去的马车,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一个过路人而已。”
晓环“哦”了一声,也不再问,瞪了眼垂头跟在后面的阿东,喝道:“还不快上车送小姐回去。”
那阿东是个二十来岁的朴实小伙子,听话地乖乖驾了马车回文府。
文敛从头看着,只是淡淡笑。却在马车走了一段距离时,不知为何,忍不住回头望了望刚才那辆马车离去的方向,马车已经走远,自然什么也看不到了。晓环奇怪地跟着望了一眼,不知道小姐要看什么。
与之相反方向,另一辆马车上。赵子义担心不已,出了癸丘国界不久,王爷突然生起重病。沿路请了几个大夫,吃了药却不见好转。一定是被zha药余波伤到,没有及时治疗,后来又连连耗损内力,再加上中毒,这才生病的。
镜被留在了那个小镇养伤,他本来是希望王爷把病治好了再回京。王爷说不行,一来不知那要杀他的人有没有安排其他人手,在外面多呆一刻也是危险;二来他此行甚密,何人将他的行踪泄了出去,越早回京查知的可能也越大。因此,他只得快马加鞭地往回赶。可是,每每听到王爷越来越嘶哑的咳声,他便心痛如绞,同时对那些要害王爷的人也愈发痛恨起来。
因为赶得急,王爷甚至不让住宿,到了这里才发现水囊里的水没了,这才不得不向人去讨些水。王爷喝了水后似乎好了很多。专心赶着马车,却听得王爷淡淡问了一句:“子义,这个平安符是怎么回事?”
声音虽然有些嘶哑,语气还是平日的样子没变分毫。刚才忘记向王爷说了,赵子义坐直了身,恭敬答道:“回王爷,是刚才送水的小姑娘给的。说是求给自家的哥哥,正好多了一个,所以这个给王爷。”
上善珑玦此时的脸有些病态白,神情却依旧淡然。端详手中那个很普通的平安符,或许是因为不曾见过这样民间的符,所以极难得的多问了下,听赵子义说后,微微侧了侧头,语气有丝疑惑,“小姑娘?”
赵子义虽然惊讶王爷今天的好奇,还是尽责答道:“是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将水给了属下后,听到了王爷的咳声,便将这个也递给了属下。”说着自己似乎也疑惑起来,有些迟疑的继续道,“那个小姑娘,身上好像有些不同。”
后面一句本是他在自言自语,不想上善珑玦听了问道:“不同在哪里?”
这下更吃惊了,平日王爷除了国事外,连皇上的事都不怎么过问,今日却对一个面也没见过的小女孩儿在意起来。难道是从不生病的王爷,病了后变得更有人味起来?一边不解,一边回答道:“她看到属下时很镇定,从头到尾神情似乎都没变过。属下从未见过那样镇定的孩子。”当然,王爷不算在内。
上善珑玦不再说话,看了那个平安符一眼,收入怀中。他在马车里,似乎是听到了一个淡定却不脱稚气的声音。
不过是陌路相逢罢了,只怕今后都不可能再见。闭了眼,靠在马车里休息起来。
第二十五章 缘起缘灭缘未解
为什么?为什么呢?这样的结局不是没想过,可是,她不甘心,不甘心啊。她天真开朗,可是并不笨,五年的时间,就算身边的人什么也不说,总能让她寻到些蛛丝马迹。所以,她怕了,不敢再探究下去,只想离开棘罗,快快找到李羡白。
在荒野中迷路时,不见人烟,只有凄芜。她告诉自己,格桑别怕,你要找到那个人;
在翻越大山累得摔倒在地时,她揪着蔓草自语,格桑,你能找到他的;
当长河横面,欲渡无船时,她绕路三百里,即便是险滩也要过去;
刚出棘罗时,因为什么也不懂,拿了吃的不给银子被一群人追在后面骂;有人见她是孤身女子,便要上前欺辱,她狼狈地将那些人迷晕逃开;好多个夜里错过宿头,只能在荒郊野外抱着身子挨过一夜。
所有这些,都不曾让她退缩,因为,她要找到那个人,找到李羡白!
然后突然有一天,她真的看到他了,当时,她多欢喜呀,只会那样傻傻看着,一句话也不说。可是,可是——他却要赶她走,那个人却要赶她走!即便最后留下了,还是对她那么冷漠!
别人以为她其实很开心,每天还是可以玩得快快乐乐。其实她只是——只是,不想难过。离了族人,格桑便什么也不是了,所以她不想,连快乐也没有。所以,就算每个晚上难过的想哭,想要大声叫出来,她都死死忍住了。
她是格桑,格桑是幸福的意思不是么?而那个人,是李羡白呀,是从小跟她一起的李羡白呀。会给她摘花,带她去看小马驹,数天上的云朵,去河里抓虾子,那时的李羡白,从不舍的格桑难过。对她,甚至比对自己的妹妹还好。而慕欢一直只是静静地跟着他们,她喜欢慕欢,因为慕欢跟草原上其他的姑娘不一样,总是很安静,偶尔笑的很明媚。
那样的幸福,为什么,会突然,没有了?她不知道慕欢去了那里,更不知道李羡白去了哪里,每天在草原上,骑着马来来回回地跑。她在等,等他们回来,然后告诉他们说,小马驹长大了啊,河里的虾又多起来了,可是她一个人抓不到,要一起啊。等了很久很久,慢慢地明白,他们好像,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可是,没有了李羡白的格桑,还是真的格桑吗?还会真的幸福吗?所以,不惜和父汗翻脸,一个人跑了出来。路上的苦,她从来没放在心上,只是想着,突然见到自己的李羡白,会是怎样的高兴啊,总是这样想着,所有的辛苦就都不再是辛苦了。
可是现在,现在,慕欢永远不会回来了,李羡白,也不再是原来的那个李羡白。她找到他了,可是,为什么,又好像是永远也找不到了?
这些天,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想了很多,比她之前所有的时间加起来的还要多。文敛很担心她,可是,她似乎要让她失望了啊。
格桑抬起脸,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这个时候,那个人应该在自己房里吧。好像这些天,难过的只是她一个人,那个人,还是冷冷淡淡的样子。当年李羡白很喜欢笑的,真的,真的是好怀念啊。
格桑这几天第一次踏出房门,转过弯,便到了李羡白的院子。跟她那日来时一样,站在庭院里最大的那株树下,脸上的笑容仿佛是刻上去了似的,从刚才开始,便一直是这样笑着了。
就那样站着,静静注视那个房门,动也不动,像是要站一辈子的样子。或许,能够就这样站着,即便是隔了一扇门,知道那个人就在门里面,那么,真的这样站一辈子,也是幸福了吧。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极慢极慢地打开,仿佛那不是一道木门,而是有着千斤的重阀,打开的人,要费尽这一世的气力。
李羡白开了门,便看到了那个在青木之下,在秋风瑟瑟的庭院里,含笑而立的女子。看着看着,那满院的萧瑟之意,便仿佛都进了那个女子的眼里。
为何会这样,那双眼睛,从来只会装着快活的笑意的。
沉默的,像是要到了时间的尽头,两个人,都化作了风中的石刻。好久好久,格桑的眼珠转动了下,似乎这个时候生气才回归到身上。冲着李羡白笑了笑,不若平日强装的笑,也不是很久之前那样无忧无虑的笑,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笑容。
“你一直是想我走的,对不对,李羡白?”格桑的语气也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只是最后那三个字时,带了一种低低的,咏叹般满足的叹息,让他的心,莫名一扯。
面对着她,他依旧没有表情,语气冰冷地说:“你本不该来。”
“是吗?可是不来的话,又怎么知道该不该呢。”还是那样平静的语气,今天的格桑,很怪异,这让李羡白隐隐觉得不安。却听得格桑轻轻叹息一声,“可是就算这样,我还是不认为我是不该来的,因为,我还是见到你了呀。”
“那又怎样?”李羡白冷漠到底。
格桑似乎微微触动了下,声音低了许多,“是啊,那又怎样?你现在是不肯跟我回去的了,就算让我留在你身边,也是不可以的吧。”说着,有些企盼的看着李羡白。虽然早死了心,在看到那张依旧冰冷的脸时,还是忍不住失望了下。“果然是不行么?那么,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走?当年,为什么要走?”
望着执着要个答案的女子,李羡白说不出话来,他不想伤害她,从来都不想,哪怕发生了那些事情,他还是想保护她的。然而他想保护的女子,为何依旧走到了今天这种地步,他不明白。老师追寻的答案里,是否能解他困惑?
看他不说话,格桑的面容终于一点一点哀伤起来,“你们都不说,其实,我知道的。是因为慕欢对不对?”李羡白一震,冷漠的表情开始有了裂缝。格桑低下了头,不看他,“慕欢死了,是——大哥做的吧?”
“你、谁告诉你的?”李羡白开口,声音异常艰涩。
格桑还是低头,“没人告诉我,我猜的。每次问到大哥,大哥总是躲躲闪闪的,父汗沉着脸,不许我提你。后来,我在大哥的帐篷里找到了慕欢的镯子,慕欢从不舍得脱下,给我看都不行,因为是慕欢的娘留下的,是不是?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慕欢其实,可能已经死啦。”李羡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格桑她,从来都不笨,他知道,却还是没想到她能聪明得猜到许多事情。这些事,他其实并不想她知道,否则,也不会选择离开。格桑抬起了头,看着他慢慢地问,“你走的时候,一定很伤心,很恨大哥,对不对?可是,为什么要走呢?或许,可以告诉父汗的呀。”
虽然有些事不想在格桑面前提到,李羡白听得最后那句,还是忍不住冷嗤一声:“你真以为你父汗不知道么?”格桑脸色一白,看到李羡白说完这句话后,眼里浮现的愤恨,不禁打了个寒颤。或许是不想她看到自己此时脸上的神情,李羡白将脸侧过去,“真烈部的索多钦可汗,会允许别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弄事么?既然不说,自然是……”
自然是什么李羡白没有说下去,但是,格桑听明白了。父汗知道而不说,自然是,代表他默认了,默认了,慕欢的死。所以李羡白才会对她不理不睬,才会对她那样冷漠,因为她是,他杀妹仇人的女儿和妹妹。
或许早就是猜到这点,所以现在全明白时,居然不是觉得伤心绝望,反而是有了一种解脱轻松。
第二十六章 更了今生痴与怨
格桑抬眼,慢慢看向他,“所以也是恨我的,是吗?”
李羡白震动了下,却紧闭着嘴不说话。
格桑慢慢绽放出一个笑容,声音轻忽起来,“如果,如果我不是真烈族的公主,不是父汗的女儿,也不是大哥的妹妹,李羡白,你会跟我在一起吗?还会赶我走吗?”李羡白依旧不说话,格桑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果然,还是不行吗?我记得你曾经说过,若是放下能更快乐,便不要太执着。李羡白,我现在请你放下,好不好,反正,反正我不会再回棘罗啦。”
李羡白深吸一口气,慢慢地说:“我修行不够,做不到,所以——所以你还是回去吧。就当从来没找到过我,当这世上,没有我这个人。你回去后——嫁人生子,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就——忘了我吧。”
格桑呆呆的看着他,脸上也没什么激动的表情,那样静静的,似乎还有些茫然。过了一会儿,突然笑了笑,眨了眨眼,“原来,你这么不想看到我啊。还是,还是要我走么?”喃喃地转过了身,真的向着外面走去,“这样的话,我就不要呆在你面前好了,走了,走了的好。”
看着格桑一步一步走出院子,走出自己的视线,李羡白要用尽此生的力气才能保持着站姿不动。格桑走着走着,晃了下,差点跌倒在地上,她站直了身子,跨出一步,却似乎再没力气走第二步。
李羡白蓦然惊觉不对,飞扑过去,刚好接住格桑颓然倒下的身体。一个照面之下,吓得魂飞魄散——格桑此时,满脸惨白,血顺着嘴角,止不住的往外淌。
李羡白甚至不敢用手去擦拭,此时的他,仿佛回到了幼年最孤苦无依的时候,抱着格桑,前所未有的恐惧铺天盖地而来。“格桑,你、你怎么、了?”颤抖地不成语调。
格桑看着他,神情很安详,甚至有一种,夙愿得偿的满足,“李羡白,你终于肯抱我啦。”
“不要说话,我抱你去找大夫,找大夫。”
“你忘了,我就是大夫啊。”要起身的李羡白浑身一颤,了悟之下震惊的看向她。格桑朝着他轻轻一笑,那笑有一种久远了的味道,“我服毒啦,这样就可以走了,走的远远的,你就不用再看到我啦。”
“我没有要你那样走!”压不住的恐惧丝丝冒出,声音里不可避免地带了哽咽,“解药,解药在哪里?”李羡白在她身上慌乱地找着。
“没有、没有解药的,不要找啦。”血已经染红李羡白的白衫,可还在流,没有停止的迹像。李羡白闻言震住,呆呆看着她。格桑还是笑,“这种药是巫庙密制,没有解药的。我本来想着,能走出这里,可是,却没有。果然,我总是输啊。”
李羡白仿佛在片刻间镇定下来,他那样看着格桑,眼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就连声音,也似乎在一瞬间被抽掉了所有的情感,“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格桑想努力地笑笑,但因血流的太多,已经虚弱起来了,“因为我回不去啦。我和父汗闹翻,被他赶出族里了。所以,所以你也要赶我的话,格桑就,就没有地方可以去啦。”
“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我跟自己打了个赌。”格桑咳了下,吐出更多的血,唇已失去血色了,“我想找到李羡白,告诉他格桑要跟他在一起,虽然,虽然有那么多的理由,可是格桑要试试。或许是我想错了,或许,或许李羡白可以不在乎,总之,要试试。”格桑认真地看着他,极力露出一个笑容,“现在好了,我输啦。果然仇恨……像你们……中原人讲的……一样,是不可以……生活在……一个天空下的。我现在,可以去找……慕欢,向她说对不起。”
说到这里,格桑忽然紧紧拉住李羡白的袖子,脸上出现很慎重的表情,“我要走了,你要放下啊,因为李羡白,一直……一直都不快活。也不要,恨……恨我了。”说着又露出企盼的神色,“我可不……可以,喊你漾……羡白?在中原,这样……是……更亲近……的了。如果……我不是……就好了。”慢慢地闭上眼,声音已几不可闻,“可是,格桑很幸福呢,因为羡白,抱着格桑啊。”
最后一点声息消散时,眼角,终于有一滴泪,滚了出来,混着嘴角的血,慢慢滑落,落在衣襟上。
这个坚韧从不哭的女子,终于在临死前,躺在至爱之人的怀里,落下了第一滴,也是最后的一滴眼泪。
李羡白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低垂着头,良久不动。刚才格桑说话时,他便一直不再开口。此时,紧抿的唇,一丝丝血流了出来,一直握着的左手,松了开来——掌心,早已鲜血淋淋。仿似觉察不到,异常温柔地看着怀里的女子,唇边的一丝笑容,让她看起来很安详,安详地只是睡去。
“傻瓜啊,怎么会——恨你呢。难道不知,就是为了你,才离开的啊。为什么,你要来,找到我呢?”随着轻风一样的呢喃,一直低着头的男子,眼里涌出的泪水,一点点,全滴在女子脸上。
仿佛感受到身边人的所想,闭着眼的女子,笑容更加满足起来。
过了很久很久,庭院里的风,起了又止,止了又起,来来回回,摇得头顶的叶“沙沙”的响,温柔缱绻,如低吟浅唱。
风啊,为什么总不会停止呢?头发被吹乱了,遮住了眼睛,让他看不清想看的人儿了。
李羡白小心地、仔细地、极轻柔地,将格桑唇边的血擦干净,那样小心翼翼,仿佛他触碰的,是一个梦。
抱着女子站起来,抬头看了眼比这院里的树要深远多的天空,流露出一丝况味不明的笑,低低叹息了声,忽然说道:“烦请小姐转告一声,说羡白无心再留,这便告辞。数年相待,羡白谢过了。”
文敛从院门外慢慢转了出来,孩童的脸上染了层淡淡的悲意。李羡白低头温柔的看了怀中女子一眼,然后就那样,抱着文敛一步步走了出去。
“先生,就这样走了吗?”看着李羡白出了院门直向大门外去,还是忍不住问了声。
李羡白脚步未停,轻柔的声音传来,“我只想带她去一些地方,无关紧要的东西,还带着做什么。”
文府的下人看他抱着格桑一路走出去,一个个都很惊异,可是谁也不敢上去问什么。
文敛垂首站在那里,她并不感到有多悲伤,虽然她其实很喜欢格桑,尤其她笑起来时脸上有两个深深的酒窝。但毕竟不是文家人,于他人的生死她向来淡漠,所以,只是觉得有些怅然若失,感到了,这深秋的凉意。
格桑她,是个勇敢的女子,比很多人都勇敢。这种人,应该得到幸福。
如果她现在祝福,会不会太晚?
文敛也抬头看天,露出淡淡的笑。
第二十七章 竟日暧阳漫街行
冬天啊,终于到了。
人事有代谢,四季更替然。李羡白来文府五年,虽然除了教书外,几乎都是在自己房里不出来,和人交住的不多。但毕竟住的久了,文府的人,多多少少对他都有些感情。知道他走了时,大家都觉突然,一时还难接受。文离和文巽,情绪低落了好多天。倒是文老爷子看的开,沉默后只说了句:“终究要走的。”
文敛听了,还是有些感慨,先生那日走的太干脆,原来五年的时间,也没能让他在离去时有一点点犹豫。先生,是个很冷情的人,这样的人,不是无情,只是很少有什么能让他上心,而一旦心里面认准了的东西,那便是,到死都不会改。
格桑姐姐死了的话,希望先生以后的生活,不会太苦。
因为到冬天了,文离上次带商队到稍远一点的锦州,进了一批冬衣回来。文家有自己的衣坊,而锦州棉布是很出名的,所以早些买来入库,还可赶在别家前制了冬衣,抢占先机。
文离现在将文家的那些铺子,打理得更有声有色了,并且还积极拓展其他行业。文家的经营主要是玉器、服饰和铺面,其中又以铺面的买卖最大,东街有一半的店面是属于文家的。这些店面,一半拿来自己开店做生意,另外一半则赁给了其他商人做买卖。单以地面来算,文家可说是临江城最大的地主。
这天文敛的两个哥哥都在,天气也很好,冬日暖阳。文夫人看文敛这些日子来总有些恹恹的,不太有精神,担心她总闷在家里会闷出病来,于是打发了两个儿子带她出去好好逛逛。想着过了年,文离文巽都要走,恐怕会有很长时间见不到了,文敛便也很乐意的答应,至于那两个,更加不会有意见,恨不能天天带着妹妹出去玩好。
于是,过了午,文家的三个小主子,加上一个婢女晓环,热热闹闹地出门逛街去了。
出了珠禄巷便是东街,是临江最繁华热闹的街市,文家的商铺基本全在这里。文巽撩开帘子,前后看了看,当下道:“这里没啥新奇,左右不过些做买卖的商铺,小五难得出来一次,我们不若去西街,那里新鲜玩意儿多。”
文离坐在马车里,淡淡接了句,“你是这几日跟着我看烦腻了,对你来说没新鲜感吧?”
文巽被料中心事,讪讪然笑。他最近跟着二哥跑,对东街这一带熟得要烂掉了,几乎可以闭着眼从头到尾数出那些个招牌名。文敛好脾气的笑笑,“原也没什么,就听四哥的,去西街好了。”
“哈,”文巽顿时精神起来,“就说小五最贴心了——阿东,听到没?去西街,嗯,就先从曲艺街开始好了。”
“是,四少爷。”阿东一扬鞭,马车便朝着西街方向去了。
文巽在马车上忍不住兴奋,滔滔不绝起来,“小五你不知道这西街什么都有:杂耍啦,唱曲的啦,斗鸡的打拳的,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在露水台那里,还有个拍卖场啊,听说不论是活物还是死物,只要是有人想要的,没有在那买不到的。”
文敛听了倒还没什么,晓环却听得睁大了眼睛,还不迭声地问:“真的吗?四少爷,真有那样的地方啊?”
“那当然,”文巽难得有人如此捧场,赶紧找了个现成的例子,“喏,前些日子就是那个娄敬宇,在那里买到一只小狼崽,听说是从吉尔台丝草原捕获的,美的他整天抱出来炫燿。我也看到过,比平常的狗要漂亮就是了。”
最后那句话,明显是心有不甘,故意贬低。文敛笑了笑,文离不由低声嗤道:“真是,不知谁才是最小的那个。”
文巽假装没听见,晓环是真的没听到,她完全沉浸在文巽刚才讲的话里了,“哗,吉尔台丝,那么远啊。”
“当然,那是在青越极西的地方了。哦,对了,二哥明年春天要去的,不就是西边吗?”
听文巽如此说,文敛也看向文离。文离点点头,“西边虽然比不的东边繁荣,但那里有这边所没有的皮毛、草药和其他许多稀奇的东西。但因为路远,加之不好走,很少有商队到那里去,我想试试。”
文敛听了点头,二哥本就很有经商头脑,又有胆气,这样相信不用几年,就会成为一个很成功的商人了。只是,“此去路途遥远,怕是要一年吧。”
“嗯。”文离点头,然后看着文敛笑了,“不过如果顺利的话,也许赶的回来过年。到时,也给小五带匹小狼回来。”
“嗯,谢谢二哥。”文敛乖巧地道谢。
“啊,可惜我也是要走了的,要不二哥给我也弄只回来,一定比过娄家小子的那只。”文巽唉叹。
文离与文敛只是相视一笑。
几人说笑着,很快便到了曲艺街。文离吩咐阿东将马车赶到露水台那边等着,自己一行人慢慢从这边逛到那里去。
曲艺街是一些乐伎的聚集所在,临江民间最优秀的乐师大多出自这里。还有一个美丽的传说,说的是有一个叫或灵的美丽女子,是当时唱歌唱得最好的歌伶。每当她登台献唱时,四周的鸟雀便都会飞聚过来,围着她旋舞,风会停息,流云止步,台下的众人迷醉,从没有谁能清楚地听出她唱的是什么。有一次,正当听众沉醉时,忽然被一声鹤啸唤醒,醒来后只看到百鸟随着一只巨大的白鹤远去,上面依稀坐着两个人。再看台上,或灵早已不见了。大家都说,那一定是芝华山的仙人爱上了或灵的歌声,将她接到仙山去啦。
这是一个在坊间流传很广的传说,文巽与晓环听得津津有味。文巽转过头,看到文敛一脸淡然的表情,不由嚷道:“小五你一点也不像个小姑娘,小姑娘哪有听到故事还是你那种无所谓的样子。”
文敛笑笑,“我有在认真听啊。”
“才怪,”文巽撇嘴,“听到仙人你都没反应。”
文敛眨了眨眼,带着一点点狡黠,一点点调皮,道:“那是因为我在想,那个仙人说不定是妖怪来的,他迷上了或灵,所以扮成仙人将她给带走了。”
“呀,怎么会?”晓环吃惊地瞪大眼睛。文巽也盯着她看,似乎是因为从没想到,小五居然也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
那个讲故事的老乐工听了倒是呵呵一笑,道:“这个小姑娘也没说错,本来这个传说就有很多种说法,我刚才讲的,是大家最乐见也最爱听的一种。另外一个说的比较多的,就如小姑娘讲的一样,那所谓的仙人,其实不过是妖怪所变。”
“啊?小五,你是不是早听过了?”文巽更感惊奇。
“不是。”文敛笑着摇头,说了不是便不再言语。
2009-09-172:16
听了故事,文巽拉着大伙儿去看斗鸡。那场面真叫一个热闹,鸡毛漫天飞,观众扯着嗓子,在这样的季节下也能看到那汗珠颗颗往下滴。
文离往场内看了一眼,不以为然道:“这都是些普通的比斗,没什么看头。”
文巽不服,“明明热闹着呢,你看那只黄色的,脖子上的皮毛都被抓掉了。唉呀,快看,它反击了,跳到黑鸡身上去了。”文巽大叫大跳起来。
文离还是不咸不淡的样子,“真真高级别的比斗,便是一动不动也能让人觉得杀气腾腾,呆愣如木鸡,却让对手不敢轻动。”
“说的好像自己很懂的样子,”文巽撇撇嘴,“那我问你,二哥你有斗过鸡吗?”
文离倒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下,摇头道:“没有。”
“那就是了嘛。”文巽一副“你不行,不要在这里显摆”的样子,“不懂就不要装懂,小孩子可不兴吹牛皮。”
文离颇觉哭笑不得,轻笑道:“什么叫不懂装懂?若你能装得别人都看不出,那懂与不懂又有何区别。”
文巽这下倒没闹了,认真想了想,“哦,那这是不是就跟所谓的气势一样?就算我武功比不过人家,可只要让他相信我比他强,让他不敢和我动手,那就是我赢了?”
文离点点头,有些赞许的意味,“是这个理儿。”
晓环一脸崇拜地看着自家两位少爷,少爷们好厉害,讲的话她都听不懂。但二少爷说,不懂也可以很厉害。
文敛就有些无语了,二哥,嗯,很有做奸商的潜质
第二十八章 露水台下初遇情
几人一路逛着,看到有什么新鲜的物事,便由文离掏了银子买下,回府后作节日的礼物发了。
终于来到露水台的拍卖场,人还真不少。四方形的拍卖台,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人。此处的负责人认得是文府的二少爷,忙请到了台上的贵宾位就座。文离差不多接手了文家的大半生意,而对外的接洽几乎都是由他来做,因此在临江城也是个不大不小的人物了。
文巽在一边啧啧感叹,突闻的台下一片惊呼。
“啊,是狼孩!”
狼孩?大家都没见过,于是不由自主全将目光投到台子的正中央。只见不知何时,那里已有一个由铁链锁着的——人?
漆黑的长发,依稀可见的五官,修长的身材,与一般人无异。只是脸上和手脚上却长了许多毛。像野兽一样蜷缩着,很虚弱,偶尔抬头,那双眼睛完全没有人类的感情,而是充满了野兽般的气息。
从长相和体形来看,应该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儿。似乎周围的环境让她感到很不安,不时伸出手拉扯着脚上和手上的铁链,从上面干涸的黑色来看,这个动作已经重复过很多次了。
铁链的另一头是一个中年男子,用力扯了一下,地上的女孩发出低低的嘶吼声。那人很得意,向着周围一抱拳说道:“各位父老乡亲,这个女狼孩是我在间断山脉捕获的,绝对不是冒充。大家请看。”说着走过去一把扯下狼孩身上的衣服,便看到身体上也长着毛发,也更加肯定这名狼孩是个女孩儿。那人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将她的脸强迫地面向众人,“看看这脸,再看看这眼神,那里是人的眼睛。真格的就是一匹狼的眼睛,看到没?”那人托起她的下巴,“这要吃人的模样,当初抓她时可是派了不少的高手,现在若不是饿了她七天,又让铁链子锁着,我可没这个胆靠近。这狼孩儿可是难见之物,我朱承平走南闯北这么多年,真真见到的也就这么——”
一直安静的狼孩突然发难,扑向朱承平对着他的脖子就咬了下去。朱承平是练过拳脚的,加上狼孩七日滴水不进身体虚弱,一闪身便避了开来。狼孩一咬落空,扑倒在地上,再没了一丝力气。
朱承平有惊无险地躲开后,惊怒下对着倒地不动的狼孩拳打脚踢起来。使的劲儿很大,很快便见血了,犹似不甘心。台下的人被刚才一幕吓倒,本来蠢蠢欲动想买回去玩玩,现在都不敢了——开玩笑,饿了七天还锁不住,谁敢放家里。察觉到台下众人的态度,朱承平不由出手更狠了些。
“住手!”就在全场人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任事情发展下去时,一个带着怒气的童音响起。
文敛冲向前去,两个哥哥怕她有闪失也都跟了过去。
“停下来!”文敛脸上隐现怒气,直直看着朱承平。而朱承平在那样的目光中,不由自主地便停了下来,甚至下意识的倒退了一步。
“小五,你怎么啦?”文巽小心地看着她问,小五几乎从来不生气,脾气好的连家里的老爷子有时也要感叹。可现在小五似乎很生气啊,虽然对刚才那个人的暴行他也很看不过去,可对象毕竟是一个狼孩,在平常人眼里,狼孩就是野兽,为了一只野兽而如此气愤,可不像小五了。
文敛却不理他,蹲下身,眼睛与地上的狼孩慢慢对上。刚才,她一直看着这双眼睛,原始、冰冷、兽性、没有感情,然而在她的眼里,却有一丝亲切。在她前世发疯的那些年,她哪里都不敢去,躲到了深山里。本以为不可能再活下来,然而到最后,不仅没有死,还将毒解了恢复正常。六年,如何熬下去的已不记得,或许是她披发发狂的模样被深山里的动物当作了同类,接受了她的存在。每每她被体内的毒逼得生不如死时,周围总会有一些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她;在她精疲力竭躺在地上时,会走近舔她的脸,用头拱她的身子让她站起,叼来食物。她在那一世得到的最好,不掺杂任何计谋私心的对待,便是那六年啊。那段时间对她来说,是生不如死的炼狱,也是最为简单幸福的乐土。
文敛静静看着那双眼睛,看到里面噬血的光芒逐渐消散,一直狂躁不安的身体慢慢平静下来。文敛看向文离,表情已恢复到一贯的淡定,“二哥,我要买下她。”
文离刚才一直在看她,闻言只是点点头,自去与那个叫朱承平的人交涉。本来以为没人会买的朱承平听了以后喜不自胜,又见文离是个不过十来岁的富家少爷,想狠狠敲一笔。结果发现自己看走了眼,哪是什么小少爷,分明是一个手段高明的商人。
那边文敛为狼孩简单处理了下身上的伤,摸着她的头发轻柔一笑,“不要怕,我会送你回家。”
也不知她有没有听懂,看向文敛的眼神很温和平静,甚至向文敛蹭了蹭。看二哥那里已经谈好,便问朱承平要钥匙。朱承平吓了一跳,忙道:“小小姐,这可使不得,刚才您也看到了,脱了链子的话,这畜牲可是会伤人的。”
文敛只是向他伸出手,不说话。朱承平为难地看向文离。文离看了那狼孩一眼,安静地躺在那里,完全没了先前的暴躁不安。这狼孩似乎和小五很有缘,小五从来没对什么这么上心过,既然是小五想要的,他自然会尽力去满足。对着朱承平点点头,“按我妹妹说的做吧。”
看朱承平还在犹豫,文巽不耐烦了,“叫你给你就给呗,有我在,不会让小五受伤害。”
朱承平最后将钥匙递了过去,然后便紧张地盯着文敛。看到她将那狼孩手上脚上的铁链全解了开来,额上不禁开始冒汗。
文敛轻轻拍拍她,低低呜咽了一声,用膝盖和手着地站着。因为身体虚弱,站的也不稳,靠向文敛,在她的裙子上蹭了蹭,有些依恋。
文敛低声笑了笑,“给你取了名儿吧,嗯,就叫妩妩。”
妩妩似乎能听懂,或者是能明白文敛脸上的笑容所代表的意思,低低“呜”的一声,颇为欢快的样子。
朱承平在一边看得呆掉。文巽呵呵一笑,道:“哇,小五真厉害,连狼孩都听你话耶。”
晓环有些怕,躲在文敛后面扯她衣袖,嗫嚅着问了一句:“小姐,你要把她带回去吗?”
“嗯,先带回家,等她体力恢复,便让她回自己原来的地方。回去了的话,希望不要再被人抓住。”说这话时看了看朱承平,朱承平讪讪一笑。
文离去找来了阿东,将妩妩抱上马车。今天的西街行结束,一行人赶回文府。比之出府时,除了买的一些稀奇小玩意儿,还多了个女狼孩——妩妩。
第二十九章 月夜狼啸苦追寻
回府后见带了个狼孩回来,众人都很稀奇。围着妩妩不住打量,嘴里啧啧称奇。妩妩很紧张,警惕地看着所有人,只有靠在文敛身边才会稍稍安心。
这事自然惊动了文府的三个大家长,文老爷子知道她对妩妩的处理方法后,问了句,“小五不打算驯化她?毕竟她是人。”
文敛看向像孩子一样紧抓着自己衣裙的妩妩,目光顿时柔和起来,那眼神,便像是一个慈母看着自己的孩子。“无论是谁,都会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我想妩妩她,应该会更喜欢山林间的生活。我没有必要,也没有权利,要她过人的生活。当然,如果她愿意的话我也会好好照顾她的。”
文老爷子点点头,不再说话。
文敛将妩妩带到自己的院子,文夫人不放心,毕竟那是一个狼孩儿,是与狼一块儿长大的。一直要让文巽在旁盯着才放心,后来见人越多,妩妩便越紧张躁动,但只要文敛用手拍拍她,就会安静下来。大夫过来看时,根本不让靠近,最后只得留了伤药,让文敛来动手上药。文夫人终于放下心来,不再担心文敛与一个狼孩共处一室。
本来想打水给妩妩清理伤口,然而妩妩离开人类与狼生活一起太久,基本上习性已经与狼相差无几,怕水怕火,只得打湿了帕子给她擦试。上了药后,饿了三天却对端来的食物不理不睬。文敛想了想,让人端上来一盘鲜肉。看到妩妩趴在地上,用牙齿撕咬生肉的样子,晓环觉得毛骨悚然,文敛在旁静静看着,脸上是温柔的表情。
入夜后妩妩显得很精神,若不是体力还不曾恢复,只怕便会四处窜了。但是畏火,有人来文敛房里时也会显得紧张,也不敢到床上去,文敛只好叫人在自己的床下铺了一层被子。
到了中夜,府里的人都已沉睡,却又被一阵狼嗥声惊醒。声音是从文敛的房里传出,众人担心文敛出事,全只披了睡袍便都跑过去了。文夫人刚跨进文敛的院子愣了下,只见两个儿子站在房门外,文巽看到她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
此时房门紧闭,里面漆黑一片,声息皆无。文夫人担心的不得了,边走边喊:“敛儿,你怎么了?”一边问两个儿子,“出了什么事?你们为什么站在外面不进去?”
文巽朝房门看了一眼,露出一个苦笑,“小五不让我们进。”
文夫人和文若虚都停住脚步,微感疑惑。刚要问,房门已轻轻打开,文敛小小的身子从一片黑暗里走了出来,神情镇定安宁,与平常无异。
“爹,娘,我没事。”
文夫人忙走向前去,拉住她上下打量一翻,确定她确实没有少一块皮肉,这才放下心来,问道:“敛儿,究竟怎么回事?”
“是妩妩,因为一直与狼生活,便染上了狼的习性,夜间不睡,会发出长嗥。”说着侧了侧身子,让门外的人可以看到房里的情景。
几人一眼看去,心尖儿忍不住抖了下:里面一点光亮也没有,也不知文敛是怎么走到门口的,此时他们看过去,却发现黑暗中有两点幽绿的光,闪着森寒的气息,看久了,会让人觉得浑身发冷,像整个人坠到了冰窖里一样。
适应里面的黑暗后,依稀能看到是一个人以四肢着地的姿势立在那里。文敛轻轻叹息一声,“妩妩不习惯人的接近,你们这么多人进去的话,她会害怕。”
文巽摸摸头,表情有些费解,“可是小五,她为什么一点也不怕你呢?”
文敛朝他露出一笑,很是纯真,“这个,我也不知。”
其实心里知道,或许是前世有过跟狼相处的经验,所以虽然是完全的转世,但眼神和动作都给妩妩一种熟悉感吧。
文若虚见文敛无恙,再看了眼房里的狼孩,皱眉说道:“让她留在你的房里也不是长久之计,既然你自己也说不留她,那早早将她送走才是。”
文敛点点头,“妩妩现在还很虚弱,等她完全好了后我便让她走。”
可能是文敛离开的时间长了点儿,妩妩有些不安地发出低低的呜咽声。文若虚再看一眼,便要带着妻儿离开,却听得一声更为粗重的狼嗥自远处传来,“呜……欧……”尾音悠长。众人还在愣神之际,房里的妩妩变得异常兴奋,发出一声一声的回应,改为脚掌着地,一摇一晃地便要出来,只是见到几人挡在门口,略为迟疑,最终看向文敛。
文若虚眉头皱得更深,“难道是收养她的那匹狼寻到了这里?”
文敛此时走到了妩妩身边,蹲下来摸着她的头问:“是妩妩的亲人吗?”
妩妩用嘴咬住她的袖子向外拖,神色很着急。此时狼嗥又起,似乎在询问同伴在何方,是否平安。妩妩顾不得拖文敛,松了嘴以狼嗥回应。或许是妩妩报了平安,外面的狼嗥声听起来不再似先前焦虑,低缓了许多,像是在呼唤同伴回归。
妩妩焦急地看向文敛,在这个陌生的环境,文敛是她唯一感到亲切的人。文敛安抚地拍着她的头,看向自己的父亲。文若虚对她摇头,“现在城门紧闭,只能明早将她送出。”
文敛低头沉默片刻,抬头看着妩妩的眼睛,轻轻说:“现在不能去,等天亮了,我带你去找你的亲人。”
妩妩静静地与她对望,或许明白了文敛的意思,仰着头发出几声狼嗥,外面的同伴似乎迟疑了下,最后传来长长的一声狼嗥,便再没了声音。
妩妩有些泄气,靠着文敛蹲下,垂着头发出低低的呜声。
文若虚此时说道:“看来她要早点离开了,明日送她出城与外面的狼的会合,现在抓紧时间多休息。”
“嗯。”文敛答应一声,向母亲和哥哥告声晚安,领着妩妩回房里休息。
门外的几人也就各自回了房。
第二日一早准备送妩妩出城,文巽想着能看到真的狼,很兴奋,一定要跟去。文离无事,便也一道,由于不放心他们几个,文若虚带着护院林根木一起——五人加上妩妩向城外去了。
因为妩妩害怕与其他人共处,便和文敛另坐一辆马车,以防万一,文若虚让林根木赶车。昨晚的声音是从北郊传来,到了城外的林子,文敛让妩妩下了马车,一路嗅着找去,众人将马车靠在路边,步行跟在后面。一直到林子深处,妩妩停了下来,神情变得激动,仰首一声狼嗥。
过了不一会儿,便有另一声狼嗥响起,听声音还是在不断接近。妩妩虽然还没完全恢复,也向着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跑了起来。动作迅捷,两个未学武之人根本跟不上。文敛着急下,只得叫文巽先跟了去。
第三十章 兄妹重逢返人境
也没多久,文敛便看到了妩妩,四哥站在一边,愣愣地看着前方——让妩妩欢快喜悦,不时用头相互蹭着的,那个大家以为是狼的妩妩的亲人,居然是,一个比妩妩更像人的另一个狼孩!
大家一时都有些反应不过来,用双掌和膝盖着地,没有一丝人类感情的眼睛锥子般地向众人看来,明显也是狼孩一个。然而除去这些,却更像一个与文巽差不多大的少年。身上围着一块不知什么动物的皮,从祼露的部分没有看到多少跟妩妩一样的毛发,脸上五官清晰可见,不看那野兽一般的眼神,细看下来,模样还非常好看。
不知过了多久,众人吁口气。文若虚纵然见过许多人事,口气里还是不免带了点不可思议,“没想到,居然是兄妹同被狼抚养。”
文离也叹息般说道:“见到一个本是稀奇,却让我们看到一对,还真是开了眼。”
文巽却有些沮丧,“还以为能见到真正的狼。”
相比之下,文敛的表情要平静许多。有另外一个狼孩相伴,妩妩应该更会快乐。
或许是之前做好了交流,那个狼孩看到出现的众人,虽然戒备,却没有敌意。而妩妩在看到文敛来了后,便跑过来,咬着文敛的衣袖想让她过去。
文若虚拦住她,神情郑重,“不要过去,他们毕竟是与狼一起长大,很有可能会攻击人类。你没有自保能力,过去的话太危险。”
妩妩见文敛不动,很着急,嘴里发出呜呜声,不时向另一边看去,显得很担忧。文敛奇怪之下,细看过去,这才发现在那名狼孩身上有不少伤口,还有干涸的血迹。眉头微微蹙起,对文若虚说道:“爹,我想她是让我过去看伤,你仔细看,那个狼孩身上有很多伤口。”
文若虚看过去,那些伤口很明显为钝器所留下,先是微微吃了一惊,既而了然道:“是了,想是他在妹妹被抓后便一路跟着,只是没有机会接近。这一路上定是遇到了不少人,人们见了狼孩这种东西,向来是群起攻之。而想抓了他们卖钱的也不在少数。”
文敛听了露出沉思的表情。妩妩见她不动,不由更加用力了些,都可听到布帛的撕裂声。文敛抬头向文若虚看去,“爹,我过去看看,我想他不会攻击我的。”
文若虚还未说话,文巽不迭声叫了起来,“这怎么可以,万一他要是凶性大发,小五你哭都来不及。”
文敛不说话,只静静看着文若虚。静默片刻,文若虚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文巽与林根木在一边小心盯着,一有不对,立即将文敛带离。
文巽在后面嘟嘟囔囔,却也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跟着。
文敛慢慢走过去,那名狼孩全神戒备,却也只是戒备。文敛静静看着他的眼睛,到了他面前,也只是静静站着,一眼也不眨地看着他。或许是文敛身上的安静气质让他觉得没有威胁,也或许是妩妩在一边的低语让他也跟着选择了相信。总之,无论哪一种原因,他在文敛的注视下渐渐放松下来,眼神也变的柔和了些。
文敛现在才八岁,即便站着也不比他高半个头,对着他微微一笑,小手摸向肩上的伤口,轻轻问:“痛吗?”
听不懂文敛的意思,但看得懂文敛的动作,低呜一声,眼里闪过一种奇异的神色,竟似乎是怀念。然后也像妩妩一样,向文敛蹭了蹭,妩妩在一边显得很高兴,发出奇怪的“嗬嗬”声。
文敛心中生起一种怀念的感觉,此时的情形让她忆起前世那六年,与深林里那些兽类相伴的日子。虽然它们不懂说话,但做出的一切皆出自本能,如果将你当成了朋友,便是一生都不会改变的事。尤其狼的忠诚与孤傲,一旦认同,是至死方休。
她还记得,有一次发作掉下山涧摔断腿,就是那匹瞎了半只眼的老狼在她身边整整守了半个多月,每天给她刁来食物。等到她伤好离开后,它便还是和从前一样,只每一天的中午去那个山涧晒会儿太阳。看到她也没有什么特别亲切的样子,依旧只慢慢抬头看她一眼而已。
现在这两个狼孩,或许是感念自己的相救之情,因为狼是最懂得报恩的动物;也可能只是,凭本能觉得她值得依赖,如此而已。
这样想着,便不觉露出温暖的笑,“妩妩有一个名字了,我也给你取个吧,叫赫赫如何?”
赫赫只睁着眼看她,没了冰冷戒备的眼神,这样的他们,就如初生婴儿一样纯稚无害。妩妩听了,又发出异常兴奋的“嗬嗬”声。
对于眼前的情形,在场其他几人看得都有些费解。看两个狼孩对文敛都不排斥,甚至还有些依恋,文若虚不由皱眉,“这两个狼孩,似乎与人相处过。”
文敛站在两名狼孩中间,向这里看过来,脸上是淡淡的笑,“我想他们,并不是一出生就由狼抚养,或许是长了几岁才如此。”顿了顿,脸上神情开始变得庄重,“爹,我改主意了,我想将他们留下。”
文若虚静静看着她,语气很轻柔,“为什么?昨天爷爷问你时,不是说要让那个狼孩走吗?我们此行,不也正是为了放走她?”
文敛回头看了赫赫和妩妩一眼,尤其赫赫身上的伤,让她的眼神黯淡下来,“我让妩妩走,只是想她生活的更快活些。可是现在看来,他们随时可能会被人抓去。原来没人发现的时候,或许他们在间断山脉可以活得很自在,可现在,回去了,只怕会面对无尽的捕杀。若是这样,”文敛认真地看着文若虚,“不如努力让他们回归人类,至少有人保护的话,他们可以没有生命的威胁。”
文若虚沉默片刻,问她:“虽然他们现在似乎很信任你,但要将他们带回府里驯化,你做得到吗?”
文敛笑了笑,“做不做得到,总要做过了才知。”
文若虚不再说话,文巽却抑不住兴奋了,冲着她喊:“小五你要驯化他们,四哥帮你。”
文离也笑了笑,道:“还有我。”
见他们如此,文若虚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文敛对着两个哥哥感激一笑,再转过头平静地看着赫赫与妩妩,“你们以后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两个都不懂她的意思,却不约而同向着文敛更靠近了些。
其实文若虚跟文敛猜的没错,这两个狼孩虽然一出生便遭丢弃,但在三岁之前是由人抚养的。他们是孪生的兄妹,三岁前的记忆虽已淡忘,那影响还在。他们能对文敛表现出依恋,很大程度上是文敛给他们一种熟悉感,或许文敛身上和当初抚养他们的那个人,在某些地方很相像。
于是就这样,文府里文敛身边,从此多了两个狼孩。
第三十一章 天子之怒岂等闲
青越国朝堂
皇帝陛下很生气,大臣们俱惶恐。从知道六王爷遭遇伏击那日开始,陛下便一直阴沉着脸,没有笑过,连最得宠的明贵妃也不能使陛下稍微宽怀。尤其当六王爷患病的消息传来时,陛下有一个时辰一句话也不说,就那样面无表情的坐在朝堂上。在这入冬的时节里,大臣们个个冷汗直流,甚至还有一名文臣昏了过去。
一个月,整整一个月,所有人都胆颤心惊,大气不敢喘,不敢高声说话,整个皇宫都笼罩在一片压抑之中。
六王爷昨日午时回宫,本以为终于能松口气了,但是今日早朝看陛下的脸色,那口气竟是谁也松不下。
沉默了足足有一刻钟,一名太监向总管太监任伦报告了什么,便见这位平素冷颜少语的总管太监,走到天元帝身侧,躬身说了一句。堂下群臣只见天元帝脸色缓和下来,顿觉这同光殿的空气也跟着松动,不约而同也都将一直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些。
天元帝向堂下大臣扫过去一眼,群臣只觉那目光如钢锥般直刺刺投掷在自己身上,没人敢抬头直视皇帝陛下的眼睛。
“皇弟遇袭一事,众卿有何看法?”天元帝语气轻淡,声音里却饱含着令人不敢忽视的天子威严,而听到陛下如此问的青越国众臣,都不觉心里打了个突。
虽然当今天子有四位弟弟,除了四皇子上善琛在十岁时骑马不慎摔下,不治身亡外,其余都封了王爷,有了各自的封地。上善珑玦的封地便是在京城堰都,但因其未满十六,便一直住在皇宫。而能让陛下直呼皇弟的,便只得一个六王爷。
天子发问,臣子不敢不答,所以丞相边政等了一会儿见无人答话,便出列上前一步,对着堂上的皇帝陛下深深一拜道:“陛下,六王爷是在癸丘遇袭,若要捉拿刺客,恐怕先须向癸丘嘉喜皇帝发国书,请其代为剿杀刺客,并将相关人等押解至两国交界。”
天元帝看他一眼,语气没什么变化,“丞相,朕看你是犯糊涂了,跑到敌国去让他们交出凶手,你当癸丘的君臣都是三岁小孩。”
众大臣冒冷汗之际同时不解,陛下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然而一旦开口直呼臣下官名,便代表陛下开始要不高兴了。边相向会揣测上意,女儿还是当今国母,平日上朝陛下不问他便几乎不开口,今日却为何说出这般话来。
边政似乎还不知陛下不高兴了,犹自说道:“陛下,六王爷何时去的癸丘,老臣并不知晓,想来是极隐秘的。如此,应是王爷在那边不小心露了行踪,引来癸丘国的截杀。我国与癸丘交战,双方正是紧张时期,六王爷突然现身敌国,正是给了他们机会。”
“边政,你的意思,皇弟在国外遇刺,全是自找的了?”天元帝的声音蓦地冷了一分。
“老臣不敢。”边政跪下来,额际渐现冷汗。虽然知道陛下不是真的斥他,那一声喝,还是让他感到了一阵寒意。
这时已经有人隐隐明白了皇帝的心思,也有些懂得了边政今日殊为异常的举动。另一名大臣站了出来,“陛下,丞相大人是想给六王爷讨个公道,只是事情发生在敌国,便没有那么简单了。首先六王爷行踪隐秘,癸丘国如何得知,以六王爷的谨慎,自行泄露的可能性极小。刺杀六王爷的人,除了索愁湖还有暗月教的人,近些年来,暗月教的势力已经渗透到青越。如果他们在青越查知六王爷的行踪,再告知癸丘对六王爷下手,也不是不可能。”
边政听出是御史顾成言的声音,心里不由对他一阵感激。其他人也终于听出来那话中的意思,吏部尚书杜有年上前一步道:“陛下,顾御史说的有理,早在立国之初,我尊一帝便定下律法,暗月教不得入我青越。如今他们罔顾我国律法,甚至公然袭击我国王爷,其罪当诛。”
几个大臣一齐站出来,对着天元帝同时一拜道:“暗月教罔顾我国律法,袭击我王,其罪当诛。”
天元帝淡淡开口,“小小暗月教,何劳倾国之力。闻觉。”
“臣在。”一个年青的官员出列。
“青越的暗月教,没有存在必要了。朕本来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他们的行为,已经超出朕的容忍范围。”
“是。”短短几句对话,暗月教在青越发展了几十年,好不容易建立的势力,很快便遭瓦解。
“让主帅遇险,大丰驻地所有将官,降职一等。另,癸丘挑衅我国,立马修书一封,斥问嘉喜,边境陈兵五万,以做威慑。”天元帝语气里,无上的帝王霸气,丝丝显露出来,“犯我青越国威者,虽远不赦!”
群臣皆跪,高呼:“陛下圣明。”
天元帝淡淡看了眼一直跪着丞相边政,道:“丞相年老,处理国事恐力不从心,今日起,回家安歇几日吧。”
“谢陛下。”边政伏下身,领旨谢恩。
天元帝起身回宫,退朝。
文武百官恭送皇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直到看不到皇帝的身影,大臣们才一个个自地上站起,抹了把额上冷汗。边政却似站不起来,一个年轻的官员过去扶了一把,边政站起身子后便拂开他手,独自颤巍巍地站着,仿似一瞬间就苍老了许多。其他个大臣见了,心里多少都有些感慨,自古伴君如伴虎,但堂堂丞相一朝国丈,只因说错话便被当廷斥责回家闲赋,换谁心里也不好受。连一直与丞相不和的大将军时宗,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也没有再说一些落井下石的话便离开。
“边相。”那名年轻的官员不放心,喊了一声。
边政摆摆手,整理了下官服,不看其他人一眼,一步一步朝着宫门外走去。别人或惋惜、或嘲讽、或幸灾乐祸的眼神,都到不了他的心里。今天的事,没人比他更清楚,陛下的真实意思,也没有人比他揣测的更接近。
不得不说,这样的结局,已是意料当中的好。或许是陛下看他多年安分守己,今日又不惜自污点醒群臣,所以给了他一个比较缓和的方式。
当六王爷遇刺的消息传来时,他便做了最坏的打算。六王爷是谁?是先帝最为宠爱的幼子,当今皇上最珍视的幼弟。暂且不论这份珍视有几分真情,以皇帝陛下对六王爷的一贯态度,有人胆敢对六王爷不利,那是的的确确犯了陛下的忌讳。
扫清青越境内暗月教势力,降职、威慑,那全都是表面上的手段,此次陛下是真的生气了,他看得出来,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那他主动些,陛下或许还会给他几分薄面。
外人看他风光无限,既是一国丞相,女儿贵为皇后,还是当今太子的外公,然而他,宦海沉浮半生,如何不知官场事。做官难,在皇帝身边做官更难,他边氏一门荣耀,然大厦之倾,只需帝王弹指间。
陛下,不喜外戚势力过大。本来他与明宗相互牵制,一切还在陛下的容忍限度之内,然而却有人,做了一件惹陛下生气的事。
十三年前的那场腥风血雨,他时刻不曾忘记,有此前车之鉴,如何能不如履薄冰,一步一步,都颤颤惊惊?
便是无今日之事,他也是打算要退了的。只是镜儿和曦儿,他是庇护不了了。他只能从旁提醒,不可插手其中。也罢,闲披蓑衣,斜风细雨,垂钧不归,是他向往很久了的事。从此,若能做一个富贵闲人,便是上天眷顾。
第三十二章 帝王温情罕稀存
天元帝下朝后并没有急着去看上善珑玦,而是先在御书房召见了几个臣子。上善珑玦遇刺,他当真震怒,但也不会忘记一个帝王应当考量的事。
足足有一个时辰,御书房里的密谈才告结束。天元帝留下了一名年轻的官员,其余人告退。
虽然留下一个人,天元帝似乎没有立马开口的打算。闻觉见陛下不说话,便也如雕像一般站着,低垂着眼。过了良久,听得陛下问:“闻觉,你父亲的病可好些了?”
闻觉颇感意外,想不到陛下将自己单独留下,开口竟是问父亲的病情。不过,心里虽吃惊,面上依旧声色不动,只恭敬答道:“回陛下,家父的病情已然好转,太医说,再休养几天便能下床。”
“哦。”天元帝露出淡淡笑意,这是这一个月来皇帝陛下第一次笑,而有此殊荣得见陛下笑颜的闻觉,手心已经开始在冒汗了。似是没看到他的紧张,天元帝点点头,续道,“闻卿身染重疾,监察院一切事物由你接管,这段日子来,你这个院使似乎游刃有余啊。”
“全仗陛下英明。”这种情形实在诡异,一直听父亲说皇帝陛下高深莫测,心思非常人所有及,他今日总算见到了。方才轻描淡写间决定数人命运,本以来将他留下是有什么要事交待,却不想是这样拉家常的话。尽管心里紧张的要命,脸上还是没有表露半分。
天元帝见了暗中点头,不愧为未来监察院院长的接班人,光这份不将情绪形于色的镇定功夫,同辈人中便少有人及,闻庐生果然教子有方。相较之下,他堂堂一国之君似乎就逊色些了。脸上笑容不由扩大了几分,淡淡道:“年轻人稳重些是好事,你下去吧,将朕交待的事办好,今后自有你发挥的余地。”
“谢陛下,臣告退。”闻觉慢慢退出去,一直走出宫门才轻轻吐了口气。虽然不明白刚才陛下将自己留下的目的,然而最后一句话却说得很明白了,只要他认真做事,陛下,自会提拔他。
上了一直等到宫门的马车,令车夫快快赶回府中。今日的事,他需要好好请教父亲。
天元帝在御书房沉思,宫人太监都遣到了外面候着。过了大约一柱香时间,天元帝抬头向着门外问了一句:“任伦,现在什么时辰?”
门外转进总管太监,对着天元帝弯下身道:“回陛下,该传午膳了。”
天元帝点点头,“传到晗麒殿,朕今日与皇弟一块用膳。”
“是。”对陛下此举,宫里的人早已习惯。任伦叫过身边的太监去司膳监传旨,自己随着御驾前往晗麒殿。
天元帝到来时,上善珑玦正躺在榻上看书,见了皇帝也只是慢慢坐起,下了榻行礼。天元帝扶着他一起坐了,看了他休息一天后依然有些苍白的脸色,尤其握着的那双手,明显瘦了许多,脸色便不由沉了下来。身边侍候的宫女太监,皆惶恐地低下了头,惟恐皇帝陛下拿自己来出气。
“珑玦,身体可好些了?”对着上善珑玦时,皇帝向来是温和的。太子虽然与这个小皇叔同岁,这等待遇,却是不曾有过的。
上善珑玦的表情很平静,并不认为得皇帝如此对待该要如何感激涕零。点点头道:“珑玦无恙,皇兄不必担忧。”
上善珑玦的态度,也并没有让身为皇帝的上善琅不高兴,相反,认为这才是上善珑玦理所应当的态度。只是再看到那张容颜绝世的脸,由于患病而瘦削下来,下巴变尖,望之依旧让人能忘记呼吸,更有一种怜惜时,脸色都可以用阴沉来形容了。扫了眼那些把头埋在胸前的宫女太监,沉声道:“你们怎么侍候王爷的,王爷大病初愈,怎可躺在榻上看书?”
一屋子的人顿时吓得全跪在地上,领头的宫女妍玉磕头颤声道:“奴婢知罪,请陛下开恩。”
天元帝确实觉得怒气有些难以自抑了,上善珑玦从小到大,连声咳嗽都没有过,这次居然遭人行刺,虽然有惊无险,但却生了一场大病,瘦成如今这个模样。
他,是他一手养大的孩子,虽然最初是为着先皇遗命难违,但从上善珑玦一岁到现在十三年,是他时常抱着哄着,教会他说话、走路、识字,从一个襁褓稚子成为现今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少年统帅。其中满足之情,不下于他治理一个国家。
看着这个孩子,他会感到心安。想他十九岁登基,朝中不服者大有人在,国境之外也有人欺他年幼,屡次挑衅。每每觉得无法承受时,只要看到上善珑玦那张不似凡人的脸上淡定安宁的表情,他便能沉淀平静下来,与所有的人周旋,直到他们一个个尽皆臣服。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不知道,这个孩子,已成为他帝王生涯中惟一的一丝温情所在,而这,是他在自己的亲生子女身上也感受不到的。可他视若珍宝的人,现在却有人胆敢谋害,他如何能不气。先前在朝堂上,作为一个帝王,他不能流露太多个人情绪,现在,他却有些不想控制了。
他养大的孩子,谁也不能碰!
一只手伸过来,按住他的手,满腔怒气便突然遁去无踪。上善珑玦还是一脸平静,“不怪他们,皇兄不要生气。”
天元帝闭闭眼,对着地上跪着人淡淡道:“退下吧。”
一群人如蒙大赦,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天元帝看着上善珑玦,眼里闪过一丝寒光,“珑玦,那些想害你的人,朕一定不会放过。”
上善珑玦听了没什么反应,静静看了他片刻,道:“皇兄做主便是。”
两人都不再说话,正好膳食准备完毕,天元帝便携了上善珑玦的手去餐桌用膳。
闻府
听完闻觉的话,躺在床上的闻庐生沉默片刻后,问:“陛下只说了这些吗?”
“是。”闻觉恭敬站在床边,看到父亲一副思索的样子,当下问道,“父亲,陛下此举是有什么深意么?”
闻庐生看着自己的儿子,并不马上回答,反问了一句:“你认为陛下有何深意?”
闻觉低头沉默,闻庐生也不打扰他,拥被坐着,只静静地看着他。片刻后,抬头看到父亲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闻觉忽有所悟,恍然道:“陛下只是通过我给您传口信,这次的刺杀事件,陛下很震怒,要惩罚一些人,只是这惩罚的尺度却不便宣之于口。父亲做院长久矣,又跟随陛下多年,随意几句话,便可知陛下心意。”
闻庐生点头,脸上禁不住流露出骄傲的表情,这个儿子虽然才二十岁,但精明练达已不输院里干了十几年的老人,想来陛下也是满意的。“你说的不错,如今眼看与癸丘国的战事吃紧,却还有人在背后搞这些动作,尤其针对的还是六王爷,以陛下的性格,没有流血已经是看在一些人的面子了。六王爷不会在乎这些事,但陛下绝不会善罢干休——监察院,有事做了。好在我的病已经好的差不多,其实就算不好,以你今日的表现,我想陛下将事情交与你,也是放心的。”
“父亲的意思?”闻觉微微皱眉。
闻庐生笑了笑,“还不明白吗?今日陛下单独留你下来,除了让你给我传信之外,还有一个目的,便是趁机考察你,听陛下的话,想来对你今日的表现还算满意。”
绕是一贯冷定的人也愣了愣,然后露出敬佩的表情。陛下果然不愧是陛下,随便一句话一个动作,后面却隐含着数重深意。这便是做臣子的与皇帝陛下的差别吧。
第三十三章 功夫天成自本能
年关将近,天气愈发冷了下来。文离已经不再带队出去,基本上留在家里与文巽多多陪伴文夫人,毕竟明年开春后,他们一去至少要一年才得回家。
算算文震与文艮离家快半年了,前几日兄弟二人双双寄信回来。文震所在的漠关早已是漫天冰雪,而临江位于气候温湿之地,难得下雪,文敛出生八年,也只见过一次而已,还是雪粒而无雪花。
三哥文艮在京城跟着御史顾成言,协助办了几件案子,渐露头角,很得顾成言赏识。此外,信里还提到另外一些事:六王爷三个月前在癸丘遇刺,皇帝陛下震怒;丞相边政一直在家休养,政事暂由御史处理;二王爷在自己封地胡作非为,陛下收回了他的政权,削减封地,使他成了个闲散王爷;太子殿下惹了陛下生气,被陛下训斥一顿,禁足三个月,还有堰都也在下雪,淡妆素裹,满树梨花,分外妖娆云云。
文敛听后只是淡然一笑,照样带着赫赫和妩妩整日躲在屋子里。经过三个月的时间,妩妩身上的毛基本已经除尽,与赫赫也学会了用脚走路。而文敛花了莫大的精神与气力,才让他们渐渐习惯了吃热食,不再畏水畏光,见到人的第一时间不再是做出攻击动作。至于说话,文敛想起都不免叹息,三个月了,却连一个最基本的单音节也发不出。
不过也发现了一件奇异的事,赫赫与妩妩,似乎会一种修练心法,而那种心法完全是在他们平常的行走睡觉时也能修练。文巽撺掇着文敛试了试他二人,结果验证二人已有不浅的内力修为。也正因如此,才能那么快学会用脚走路,四肢没有退化掉。文巽一时兴起,要教他二人武功招式,可惜赫赫跟妩妩除了文敛,谁也不让靠近。文巽只好先比划给文敛,再由她一招一式教给他二人。文敛抵不过他的哀求,只好照办,所以现在除了每天教赫赫与妩妩说话外,还多了一项任务,那就是教二人学武。
至于那内功心法,众人经过讨论,一致认为是由先前收养赫赫与妩妩的人所授。并进一步推断,那人一定是个武林高人,只是后来或许老死,或许是出了什么意外,总之不能再抚养他二人,于是最终被狼给收养。
奈何文敛实在没有学武天份,单只比划招式,经她之手后,往往最多也只能有七成像。本来也是,武功是讲求神似,文敛不曾学武,能比个七成像实际上已是难得了。文巽忍了一段时间,实在忍不下去了,说就算是赫赫撕了他,也要亲自去教他们武功招式。他目前找不到可以教他武功的师傅,那能当当别人的老师也算一种补偿,所以,对于这件事,文巽表现出一种极为狂热的态度。
最后还是文敛无法,结合自己前世与狼相处的经验,想出一个办法。要让戒心极重的狼接受,首先便需要极大的耐心。好在文巽这次的决心很大,耐心也因此增长许多。
于是,每天文敛带着赫赫和妩妩在外面散步练习走路,或呆在屋子里学说话时,文巽便在他们可接受的距离坐着,然后一点一点靠近。并且,无论他们二人是否理会,都要用最真诚的表情跟语气和他们说话。就这样,经过一个月的艰苦奋斗,漫漫长途终于只剩一步的距离。
文巽压抑着激动,小心翼翼向他们伸出手,赫赫与妩妩奇怪的看他一眼,最后看向文敛。文敛笑着握住文巽的手,轻声对他们说:“他是四哥,要跟你们做朋友的。”
赫赫与妩妩虽然还不懂说话,但却很懂文敛的意思,有时文敛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他们也能明白文敛是要做什么,或要他们做什么。
妩妩眨眨眼,此时换上少女的服饰,头发仔细地梳好用一根丝带绑着,不知情的人看了,只会以为是谁家的姑娘,模样秀丽,是个小美人呢。再看文敛一眼,文敛对着她鼓励的笑笑,终于迟疑地,将手放在文巽的手上——由于长年用手掌着地行走,手掌上长了茧,指骨也比一般十二三岁的姑娘要粗长些,还有些微的变形。
文巽激动地差点要跳起来,冲妩妩露出一个特大的笑容,结果吓得妩妩立马将手缩了回去。以他们话还不会说的情况,自然更不懂人的七情六欲,也不会笑。文巽的表情突变,即便是笑,也会让他们害怕警觉。
文巽呆呆地伸着手,笑容完全僵在了脸上。文敛一旁见了也不由好笑,拍拍赫赫,向他点点头。赫赫一动不动地盯着文巽看,老实说,被那样不带感情的眼神盯着,绝不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虽然现在赫赫的外表是个跟他差不多的少年,并且有种阴柔的俊美,只是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使这种美看起来呆板了许多。或许最终确定文巽没有恶意,赫赫学着文敛,握住了文巽的手。文巽有前车之鉴,不敢再表露兴奋,只微微一笑。
从此,除了文敛,文巽也成了他们认可能够接近的人。只是这种认可,是允许文巽的接近,而不会主动亲近于他,更不会像对待文敛一样,有一种浓浓的依恋之情。不过这样对文巽已经足够,因为现在他可以教二人练功。或许狼有一种天生的好学性,这导致了赫赫跟妩妩在学文巽的武功招式时,只看一遍便能完全模仿,演练几次后总是本能地加入改变。依着他们原来在野外的搏斗经验,将多余的动作舍去,不足的地方补上。文巽将他们改过后的招式记下,发现至少比原来强了一倍,于是更加痴狂地教他们,到后来已演变成三人对练。
慢慢地成果显现出来,赫赫可能是狼群里的领头者,无论是捕猎还是应对挑战,有着更多的搏杀经验,所以在懂得正确引导体内的真气后,进步飞速,文巽与妩妩二人联手都已不是他的对手。
妩妩虽然稍弱一点,但相对于文巽来说又强些,毕竟他们的内力,极有可能是才出生不久就开始修练的了,又比文巽多了实战历练。
自然界中的拼杀,是真正的生死决战,没有任何花哨可言,一丝一毫都讲求实效,每一个动作都不会浪费一点力气,纵跃撕咬,都以置对方于死地为最终目标。所以一切依求本能,偶有防守,也可能只是暂时欺瞒敌方的手段。
所以,与其说文巽教会了赫赫与妩妩招式,是他们的师傅,不若说是他们教会了文巽何为真正的招式。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将自身力量发挥到极致。这在文巽今后的学武生涯中,起到了他自己也完全预料不到的作用,甚至将之融入到武学,自创武功,开山立派,成一代宗师。当然,这是后话。
第三十四章 一场烟火一场梦
“小姐呢?”晓环拉住身边的一个小丫头问。
“小姐带着赫护卫和妩护卫出城了,两位少爷也去了。”
晓环顿觉无奈,“真是的,自从多了那一对兄妹,从不出门的小姐三天两头都往城外跑,连祭祖的事也不放心上。”
小丫头眨眨眼,满是好奇,“晓环姐,他们真的是狼孩吗?一点都不像啊,我还听林大叔说他们武功很厉害,连四少爷都比不过了。”
“自然是,你没看到他们刚来时的样子,小姐说狼孩怕人,所以小姐的院子几乎不让人进。我要照顾小姐,便时时能见着他们,看他们怎样由狼变做人。”说到这里,脸上流露出一股钦佩之情,“小姐那么小,可是那对狼孩除了小姐,谁也不让靠近,只听小姐的话。四少爷要教他们武功,还是小姐想的法子,可是现在四少爷已经不是他们的对手了。所以老爷才让他们做了小姐的护卫。”
“哇,小姐真厉害。”小丫头满脸崇拜。
“得了,得了,我要去找小姐试试新制的衣裳,如果不合适要赶紧改,要不下午的祭祖就来不及了。”晓环挥挥手,便要转身走掉。
“晓环,你说什么来不及了?”
晓环往发声处看过去,“啊,小姐,少爷,你们回来了。”
前面站的可不正是她要找的人,那样静静站立,露微微笑容,左右两侧一少年少女各卫一边,不知为何,她竟一时开不了口,迈不了步,觉得这样的小姐,她无法靠近。
文巽看她不作声,向前一步,眉头微皱,“晓环,你做什么呢?二哥问你话没听到吗?”
“啊,”她如梦初醒,忙迎了过去,“是新衣制好了,夫人叫少爷和小姐去试衣。”
“年年都要试衣,不就过个年嘛。”文巽嘟嚷着,颇为无奈。
文离似笑非笑看他一眼,“过年换新衣,是老辈传下来的习俗,意味除旧迎新,一切从新开始。你不耐,来年不在家过,有谁能管。”
“嘻,二哥说得是,那今儿晚的烟火,可得好好陪小五看。”
文敛淡淡一笑,“今后我有赫赫跟妩妩,四哥不必挂心。”
听到自己的名字,二人皆向文敛看来,脸上还没学会显露表情,眼里却是带着浓浓的依恋。
听文敛如此说,文巽登时蹦起来,哇哇大叫:“小五,你怎可这样没良心,有了护卫就不要四哥啦。”
文敛眨眨眼,一本正经,“是四哥说,以后不在家过年的。”
“我,我。”文巽瞪着她说不出话,有时他实在分不清小五是当真,还是在开玩笑,因为小五的表情,就远那样镇定,无论发生什么事,在她只是云烟过眼而已。
文离一旁看着摇头,“好了,都去试衣吧,莫要误了祭祖惹娘生气。小五,晚上的烟火盛会,你要带他们两个一起去吗?”
“嗯,虽然他们现在还是有些怕人,我们寻个人少的地方看便是。”看了赫赫跟妩妩一眼,文敛眼中有淡淡笑意,“多让他们接触一些寻常的物事,对他们来说,是件好事。”
可不是,关在府里三个月一个字也没学会说,坐着马车在城里转了一圈,回去后便会主动开口了。虽然又用了三天才勉强会说自己的名字,也是很了不起的进步了。到现在,除了自己的名字外,还会说文敛的名字和“你”“我”这样的单字。这让文巽很不平,因为他是除文敛外第二个可以接近他们的人,还每天对着他们念叨自己的名字,有时甚至对着他们唱:我是文巽我是文巽我是文巽我是文巽我是文巽——却依旧没让他们能叫出自己的名字,不能不沮丧。
文家祭祖简单,没多大讲究,主要就一家八口,除了离家的文怀谷,也没其他叔伯族人。
摆好祭祖的果品与菜肴,文老爷子领着一干人等上香祷告,祝曰:“文家列祖列宗在上:佑我后辈,文氏一族,非有圣德,不求显贵,和乐安顺,儿孙有福,寿时有终。”
祝毕跪行拜礼,众皆庄严肃穆。礼毕起身,文老爷子向着管家曹芝方一点头,文府上下便忙碌起来。文夫人取出红包,文离、文巽、文敛一人一个,蹲下身将文敛抱起,满脸笑容,“过了年,又长一岁了,敛儿啊快长成大姑娘了,以后要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离儿和巽儿也大一岁了,尤其巽儿,要更懂事些才行。”
“好啦,好啦,娘,每年都要说这些。大哥和三哥多好,可以在外面过年了。”文巽语气里全是羡慕。
“你这傻孩子,”文夫人无奈摇头,“真以为离了家一个人在外面快活么?你现在还小,自然不懂,以后长大了,便知外边不管有多好,总也抵不过在家里。”
文巽不说话,脸上一派不以为然的神气。
文敛搂住文夫人的脖子,轻声说:“娘你放心,敛儿会一直守在家里的。”
文夫人笑了,女儿家要守的,也不会是这个生养她的家,她只要文敛以后过得舒服顺心,那她这个为娘的也便放心了。
一家人开开心心吃了饭,文巽便坐不住,嚷着要去参加烟火盛会。文夫人也不愿扫他们的兴,嘱咐了几句,也便放他们去了。
烟火盛会,是每年春节时为了喜庆,百姓们自发组织的活动。众人聚在空旷处,收集了各色烟花,一边许愿一边点燃。其时家家户户都挂了花灯,河里也被形形色色的花灯填满,人人都洋溢着幸福快乐的笑容。在那样欢快满足的笑颜下,空中绽放朵朵绚丽的烟火,染得整个天空五颜六色,光彩夺目。
底下欢声笑语,天上亦热闹非凡。这是一年才一次的盛典,人人都盛装打扮,将一年的喜悦及来年的祝福,都在此时尽情挥洒。
文敛就坐在城里最热闹所在的那一处房顶上,赫赫与妩妩坐在她身边,抬头看天上那些绚丽的烟火,有丝丝不安,然更多的却是惊奇。眼睛散发着如初生婴儿般纯洁夺目的光彩,可与漫天烟火争辉。
看着人群里文巽跳上跳下,将手里的烟花一个个点燃了抛向天空,文离挑了个最漂亮的花灯,向她挥手而笑。在这隆冬之夜,竟是温暖如斯,不曾感到丝毫寒意。
这个世界,这场热闹,她仅在旁看,也觉那烟火点燃了她的双眼,人群里的欢声笑语,热了她的心肠。如果是一场梦,一场醉,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何妨长醉不醒。
人生一场虚空大梦,往事已矣,而她,只想抓住在手的那些东西,红尘中世事沉浮,她不沾惹。
第三十五章 白狼少女现人前
少年背靠着大树,抓紧时间拼命调息着。将内力运到极致,跑了将近半日,那些人应该不会追上来了吧?
强忍着疲惫没有坐下去,也没去管散乱的头发与染满尘土的白袍,只是一个劲的恢复内力。这次那个人派出了一位长老和二名护法,誓必要将他带回去,正面相抗他根本无一丝反击之力,只能仗着绝佳的轻功潜逃。
什么时候,他居然沦落到有如丧家犬般,见了人只能四处逃跑的地步了。少年微微仰起头,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那沾了少许尘土的脸上,依旧可见俊美苍白。
少年的笑容突然一滞,缓缓将手放在腰间的剑上,眼睛平视前方,沉声道:“既然已经来了,为何不现身?”
话音方落,四面各处顿时涌现不少人来,皆是白色衣衫,白巾蒙面。少年的前面,是一名灰袍老者和两名着青衫的青年人,老者一派慈祥,没有丝毫危险的样子,脸上甚至还带着淡淡笑容。然而少年却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将剑抽出横挡在前做出防御的姿势。
老者慢慢踱步向前,在少年五步开外站住,躬身行了一个礼,道:“请少主随属下等回去。”
少年瞪视着他,抿嘴不说话。老者站直身子,叹口气,“少主,二首领令我等请少主回去,是要让少主继任大首领之位,实无加害之意。少主为何曲解二首领的一片好意,苦苦相抗呢?”
少年听了眼冒怒火,若不是知道打不过对方,此刻就要挥剑上去与之大大出手了。强忍着怒气,冷哼一声:“曲解?好一个曲解!我扶野今日随了你们回去,只怕就再无天日可见,闾丘风打的好算盘。而你们,”少年怒瞪着眼前之人,恨不得生撕了对方,“背叛我爹,全都做了他的忠犬!”
老者皱起眉,不过语气还是保持着恭敬,“少主,这其间的误会非三言两语说得清,大首领失踪下落不明,组织里不可一日无主,少主早些回去接任首领之位,对寻找扶首领也是百利而无一害。我等留在组织,非为二首领一人,乃是为了整个组织的利益,还望少主体谅。”
扶野冷笑,“古易慎,我往日尊称你一声古长老,现在,哼,你不佩。”
一直默不作声的两名青年,蓦地双掌齐发,向着扶野击出,古易慎一声“住手”还未出口,掌风擦着扶野的脸颊重重击在了他身后的树身上。树身一阵摇晃,无边落叶萧萧而下,伴随着一声“谁在捣乱?”一团碧色的影子在漫天树叶中直滚下来。
一众人等瞧得目瞪口呆,刚才注意力只放在对方身上,自诩武功高明的一群人竟是谁也没发现树上躲着一个人。就在那身影要与大地来个亲密接触时,一道白色闪电掠过,定睛再看,早练就了天塌地埳面不改色的众人,也不由擦擦眼,不信自己所见。
只见一匹通体雪白的狼,直挺挺站着,高抬狼首神情傲然,看也不看四周围着的人。而狼背上,却懒洋洋坐着个身着碧青衣衫十三四岁的女孩儿,女孩儿冰肌雪颜,明眸善睐,神华内敛,掩嘴打个哈欠,漫不经心扫了发呆的众人一眼,拍了拍狼首便要离开。
古易慎等人这才反应过来,方才发掌的那一对青年一跃跳到女孩儿身前,将她拦下。女孩儿不为所动,安抚地摸着那匹雪白银狼,眼睛随意地向四周看去,对着右前方林子的某处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收回视线后静静看着拦住自己的人,也不说话,那神情仿似看两个无理取闹的孩童。左首青年沉不住气开口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在此偷听?”
似乎他对女孩儿的态度让那匹狼不满,恶狠狠盯着他低吼一声,即便取人性命如吃饭般寻常的人,心里也不由一惊,险些就要后退一步。
“白狼,不要生气。”女孩儿先顾自己的宠物,轻声安抚,那声音淡淡的带着一股镇定人心的力量,便是因她的突然出现而紧张起来的气氛也随之一松,再看向拦着自己的两人,脸上也不见害怕或不悦的神情,只是说道:“我本在树上睡觉,是你们闯了来扰我休息在先,又害我掉下树来,不是么?”
青年一愣,似乎是这么回事。
“飞驰,飞寄,你们过来。”古易慎看出眼前女孩儿不会武,只是所乘绝非普通的狼。浑身雪白的狼本已少见,何况刚才的速度,一流高手也不过如此,他带来的这些人,居然一个都不能将其拦下,虽然,这些人还不算组织里的好手。他摸不准女孩儿的身份,也不明了她的意图。方才的话已经涉及组织内部隐密,不知此人听去了多少。
此时顾不得扶野,反正他现在也逃不出去,反倒是眼前这骑乘白狼的女孩儿,虽然看起来年纪甚幼,不过十三四的样子,却能在众人的包围中安然自若,绝对不是寻常之人。慢慢走近几步,拱手问道:“老朽古易慎,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古易慎,惊枭的长老?没想到今天带赫妩出来与白狼玩耍,自己不过在树上睡了一会儿,本以为又是他们两个捣乱要把自己晃下树,结果却是在不知不觉中被这天下第一的杀手组织给围住了,还似乎莫名卷入其内部的事件。不过,她可不想惹一身麻烦回去。眼角余光扫向人群外的林子,那两个人可不要这个时候不听话才好。
文敛看着古易慎,笑了笑,“我叫什么与你们有一点关系么?我不过在树上睡觉,被你们打醒了掉下树来,现在我把这里让出,还不够么?”言外之意就是她一直在睡觉,至于他们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江湖隐密,她一个字也没听到,更没有兴趣留下来探听。
古易慎闻言倒是愣了愣,小姑娘说话就该有小姑娘的样子,但眼前这个明显是小姑娘的小姑娘,不仅说话老气横秋,似乎还将自己放在与他同等的面上,说的话也不是那么单纯。当下对文敛认真打量起来。
就容貌而言,很漂亮,但还不是他见过最好看的一个。乍看之下,或许先为其外貌所吸引,再看下去,便觉移不开视线,眼里的不再是一个女孩儿,那通身的淡定冷静气派,尤其一双眼睛,那么深,实不像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儿所有。只往那儿一站,见之心喜,却不敢靠近,身上散发出来的冷淡气息,隔绝了他人的亲近。
加上此刻身骑白狼,便更多了一层神秘,如此少女,所从何来?所为何事?
名叫扶野的少年眉头微皱,横身几步挡在二人之间,不看身后的文敛只紧盯着古易慎,满是戒备,“古易慎,她只是个小姑娘,与我毫无干系,你不要为难于她。”
文敛无语,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他难道不明白,越是如此说,才越惹人嫌疑。惊枭的少主,竟是个如此单纯的少年?
白狼被这么多人围着,已经开始不耐烦。文敛不理身后二人对峙,哄着白狼便要离开,见她走近,两个手执长剑的人“刷”地将兵器抽出,横挡于前。意思很清楚,不让文敛离去。
扶野大叫一声跳过来,挥剑格开二人的剑,一脸怒气地看着他们,“惊枭什么时候对无辜之人也出手了吗?她不过还是个孩子,难道你们真要取她性命!这便是闾丘风教出来的属下!”
即便没有练武之人的耳聪目明,她似乎也听到了一声低低的叹息。古易慎摆摆手,两名持剑的杀手退了下去。“少主,我们行事向来隐秘,不能被外人窥探行踪。不管何人,一旦得知我等任何消息,就算是大首领,也会采取与我一样的手段。”古易慎一边说,一边慢慢向二人逼近。
“你要做什么?”扶野惊怒。今天被围住,他本就不抱活下去的希望,然而若要连累旁人,尤其对方还是个没有长成的女孩儿,却是他无论如何也不允许的。
将扶野的愤怒不甘尽收眼底,文敛抬头,向着古易慎看去,只是淡淡一瞥,却叫这天下第一杀手组织的长老辍步不前。文敛对着他淡淡一笑,“要留我么?”
突然伸手将扶野扯上狼背,在余人阻挡之前,白狼腾空一跃便跳出了包围圈,奔向林子深处,转眼间不见影。
飞驰、飞寄欲起身相追,被古易慎拦下。望着那二人一狼消失的方向,眉头深锁,露出一脸忧思。就在文敛离去的一刻,一直能感受到的那种压迫感也随之消失了。
林子里有人,且武功还要在他之上!
那如野兽般择人欲噬的气息令他不敢妄动,是以才眼睁睁看着少主而去。那个骑乘白狼的孩子,临行前的一眼,似是了悟了什么。古易慎垂下头,以旁人听不到的音量自语:“此去福祸难料,少主,一切要靠你自己了。”
第三十六章 报仇亦需有用身
文敛将人带到白狼平日的居所,跳下狼背,在一块大石上坐了,白狼侧卧在她身边,温顺如绵羊。
扶野对着她深深一揖,“多谢小姐搭救之恩,在下扶野,此去要做一件事,若事成后能保得性命,定会回来报小姐大恩。”
再深深行一个礼,咬紧牙,转身就走。行不几步,忽然一个人影从他身边掠过,扶野大惊之下便要解剑相击。触手却是一片空荡荡,这下变了脸色,猛然转身看去,大为震惊,神情变了又变。终是紧握双手,站在原地未动。
文敛安然坐着,为白狼梳理毛发,颇为悠闲自得。妩妩抓着长剑,递过去给她,歪着头看白狼,又望向文敛,露出一丝无邪笑容。文敛将剑接过,朝妩妩温和一笑,“去吧。”
已长成亭亭少女的妩妩,闻言如孩童般欣喜,却有些迟疑地望向几步外的少年,文敛笑着轻轻摇头,“不要紧,妩妩自去玩罢。不要跑太远了,我们一会儿回家。”
妩妩重重一点头,脸上如孩童一样灿烂无邪的笑容,在看向扶野瞬间转变为阴鸷冷漠,如果伤害文敛,她绝对不会放过他——那双眼睛传递的,是这样一个讯息。
然后,扶野眼前一花,那个笑起来时如稚子,又能在瞬间转变为煞神的女子,便完全失去了踪迹。身上不由冒出冷汗,双拳握得更紧。再看向文敛的目光,更添一分复杂,带了一点敬畏。
那样的身手,即便是几位长老也不及,竟然只是一个不到二十的女子,看方才情形,似乎有些智商不足,但也能一眼看出,她对眼前这个女孩,极是信任依赖。
慢慢地,向文敛看去,他刚才不问姓名,是怕组织里的人会找她麻烦。而说报恩,他其实并无几分活下去的把握。
那么,有这样一个武功高强的人在身边,还带着一头不寻常的狼,这个孩子,究竟是什么人?她救自己,真的只是偶然吗?
文敛一直看着他,此时见他看自己的表情,心里也能明白七八分。然而,她不想多做解释。将剑随手放在一侧,拍拍白狼的头,一言不发地站起身,应该回去了。
见文敛看也不看地自他眼前走过,越走越远,没有停下来的打算,终是忍不住发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救我?”
文敛耸肩,在心里自嘲一笑:看,即便起意是好,也总抵不过隔了肚皮的无休猜想,因为世上,哪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他人好。
救这惊枭少主,可说是她一时兴起,但或许将来真要他报了这份恩情也说不定。文敛站定,回过头去,对着扶野微微一笑,“你现在的功力,还称不上白狼的对手,什么时候能追上白狼,再去做你要做的事,性命总会多些保障吧?”背对他挥挥手,不知是向白狼还是向他告别,一边走一边说道,“我这只是建议,你若要走,白狼也不会拦你。”
听到自己的名字的白狼,低低吼了一声,一直注视着文敛离去,直到她的身影被树木掩去,彻底看不见。
听了那一番话,扶野低头沉思。不错,他现在的武功连十八护法都打不过,惶论与号称组织里第一高手的闾丘风相比。今日若无这一人一狼,他已经被抓了回去,即便能保得性命,恐怕也再无得见天日之日。以前爹爹在时,他偷懒不认真习武,以为天大的事都有爹爹和那个人顶着,现在想来,实在后悔莫及。
他一定会找到并救出爹来,揭穿那个人的阴谋!
少年的脸上,此时是一片坚毅之色。
文敛慢慢向平时赫妩兄妹常玩的地方走去,一边走着,一边漫不经心地想着一些事情。赫赫跟妩妩的武功都很高了,但高到哪种程度她依然不知道,不过,应该要比那个惊枭的长老强吧。
四哥走了有五年,只不定时地捎封信回来,人却一次也没回来过。自四哥走后,她还是很努力地教赫赫与妩妩说话。四年前二哥给她带回了出生不久的白狼,因为不便在家养,她便在白狼稍为长大点时将它送到了这片林子,然后每天带着他们来此玩耍。他们虽然回到了人间,相对于与人相处的时间,反到是跟狼一起时更多点,便由他们二人教养白狼,除了狼的生存搏击之术,那二人甚至还让白狼学会了武功招式。
而在这个人烟罕至之地,她也可以没有顾忌地教他们一些东西。说起来,她前世的不幸可说都是源自于一本书。
那本书,武者得,习之可称雄武林;为将者得,研之能战场不败;为人主者得之,可霸天下。为了那本书,爹娘夫妻反目;为了那本书,不惜囚禁亲生女儿;为了那本书,从此天涯亡命;为了那本书,她失去最后的亲人,被逼成狂。而当时整个天下都争相夺取的奇书,却陪着她在深山老林渡过了漫长的六年颠狂时光,她清醒时唯一的消遣便是研读此书。所以在最后将那本书送到太子府时,她实则已对那本书倒背如流,当世没有人能比她研究得更透,理解得更深。
因此,她便拣些上面记载的武功心法与招式,教给赫赫与妩妩。这样一路练下来,她只知二人的身法越来越快,越来越轻,功力越来越深厚,却因未与人交手,便不知究竟厉害到哪种程度。
五年来,她不曾外出。这五年来,也发生了好多事,爷爷给她说许多有关那个预言、有关文家的事情。使她明白了,安安稳稳地想要在家养老,是件不可能的事,甚至为了保住现有的幸福,她也不能什么事也不做的只享受温情。
在她眼里,世人只分两种,家人与外人。对家人,她是性格温和性喜安静的小五;对外人——呵,对外人会怎样,其实她也不知道呢。因为,从没想过,当所谓的外人不与她想保护的人产生冲突时,她根本不管那些是什么人,她要怎么对待。
而一旦有了冲突,她在意的只是要保护的人,至于其他人,无论生死,又与她有何相干。或许在不损害自身利益的情况下,她会给那些人一点帮助,也不会因着自身的需求,便任意对他们加害。
说得明白点,她不算好人,但也从不打算做坏人。
沿着溪水向前,开阔处,那两个已经十七八岁身怀绝世武功的人,却像孩子一样在戏水玩乐,妩妩笑得很开心,至于另一位俊秀少年,看向文敛的表情纯真无垢,然而却不大会笑。二人飞向文敛,衣袂飘飘,迎着夕阳,身后的水珠映着霞光绚丽夺目,此情此境,不似人间。
妩妩扑过来拉住文敛的衣袖,向后一指,脸上还带着些许兴奋,“敛,水,飞过去。”
文敛抚额叹息,看来要让他们学会说完整的句子,怕是一辈子都不可能了。顺着妩妩所指看去,是一道瀑布,虽没有千丈飞泉的雄壮气势,那奔腾之姿依旧让人见之心旷神怡:
一派白虹起,千寻雪浪飞。
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依。
冷气分青嶂,馀流润翠微。
潺湲名瀑布,真似挂帘帷。
瀑布之后有一个可容十人左右的洞。这两人最喜玩的游戏便是穿梭于那道飞流之间,乐此不疲,实难让人相信最初他们还是惧水的。
对着他们,她总是觉得温暖,甚至比和文家人在一起时还多一种轻松与洒脱。牵着身边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少女,向几步外的少年招手,笑得点尘不惊。
“走吧,我们回家。”
第三十七章 何时青丝尽成霜
“扶向天失踪了?”文老爷子的语气颇为讶异。
文敛点头,这些年来爷爷告诉了她许多事,因此对这天下第一的杀手组织也有一定了解。惊枭大首领扶向天,武功盖世,文成武德,可算是当世一大奇人。刺杀对象,上至朝廷重臣,武林巨擘,下至贩夫走卒黎民百姓,只要能通过他们的审查,付得起银子,从无失手过。
有人不明白,一个杀手组织还要什么审查。但自扶向天接手惊枭后,就定下了两大原则:死后有幼儿无所养者不杀,有高堂无所赡者不杀。至于所杀之人是否有罪是否该杀,却不在考虑范围,那人说过,有罪与否,世人皆没有资格判断,那么何妨交给上天。
莫要小看这两条,就是这二不杀,使得惊枭虽身为天下第一的杀手组织,却没有人反感其存在,无论是官府还是黑白两道,都不曾动过覆灭惊枭的念头。否则以惊枭时至今日的财力与隐藏在背后世人所传的无数秘籍宝藏,又怎会不引起觊觎之心呢。当然,没人打惊枭主意的另一个也是其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它的神秘及无与伦比的强大实力。近百年来,无人知惊枭所在。
这样一个组织的首领突然失踪,若被江湖中人得知,绝对会引起不小的风浪。文老爷子看向自己的孙女,“小五,那惊枭少主你打算如何处理?”
文敛微蹙眉头,“他武功不高,性子也过于单纯,这样初入江湖只怕难保性命。我想留他一段时间,再任其离去。”
“嗯,”文老爷子点头,“你将他留在城外,不怕那些人再找去吗?”
“不会。”文敛抿嘴一笑,“我看得出来,那个惊枭的长老并不是真的想捉他回去,况且还有白狼在。”
文老爷子有些无语,那对兄妹已超出他的预料,又来一匹狼变成武林高手。他这个孙女,有些神奇的本事啊。
“不管怎样,惊枭毕竟是天下第一的杀手团,你贸然插手他们的内部纠纷,我怕这扶野会是引祸之源。”
“爷爷。”文敛端正坐姿,直视着眼前面露忧色的老人,“天下第一杀手组织的少主,可能会带来祸害,但是,也有可能是意想不到的收获。如今大哥身为边城守将,二哥行商出了青越国境,。三哥官拜大理丞,文家与朝廷已经分不开了。两年前,青越军直逼癸丘玄启城,与嘉喜帝订立城下之盟,天下统一大业更进一步,我——不得不早做提防。”文敛说着语气转为低沉,垂下了头。
文老爷子愣愣看着文敛,小五她,竟是想得如此深远了吗?
“那个预言,我不全信,可是,也不能不信。”慢慢抬起头,脸上一片肃穆,“爷爷这么多年来苦心经营规划,不就是为了那最后的时刻吗?虽然不知未来如何,但,能多做些准备,总好过事后悔恨。”
小五啊,这个孩子,这个孩子这些年原来一直都把这件事放在心里吗?竟是默默做了那么多准备吗?难道,那两个孩子和那一匹白狼,不是小五一时兴起,而是为了今后的长远打算?绕是历经人事百态的老人,此刻望着面前低眉顺目,意态安祥的孩子,眼里也现出震惊,不知该说什么了。
老人默然良久,喟叹一声,“小五,你长大了。”
文敛低头不语。
思索片刻后,文老爷子站起身,似是下定了决心,对文敛说道:“小五,你跟我来。”反身走入书房里间。
文敛虽觉奇怪,也什么都没问的随着走了进去。里面她很少进来,不过是一张床榻而已,有时爷爷会在此间午休。
文老爷子在墙上按了几下,床头边露出一个洞口,文敛见了,倒没露出多大的惊奇表情。老爷子满意地点点头,“随我进去。”
沿着台阶一直往下走,然后是长长的通道,两侧每相隔不远便镶了一颗夜明珠,散发出淡淡柔和的光亮,足以照明。
文家虽可说是临江城首富,但这样拿夜明珠当火把用,似乎有些说不过去啊。文敛跟在自家爷爷身后,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笑。虽然知道爷爷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这些年来也被告知了许多事,但听到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条地道是我二十年前秘密建成,为了行事方便,也是以防万一。统共有两个出口,一个在城外,一个在城内。目前为止,通往城外的那一个还没有启用过,一旦启用,便表示我文家已到最后关头。”文老爷子说话时不曾停步回头,步子一贯地稳健,只是语气低沉了许多,“这么多年来我未曾告诉任何人,你爹也不知道。你可知为什么?”
文敛静静跟在后面,二十年前,岂非表示得知预言之后便开始做了准备。闻得发问,想了想,已明了其中原由,却回答道:“孙儿不知。”
文老爷子脚步微顿,叹笑道:“你这孩子。”摇了摇头,他自是知道文敛不说的原因,毕竟为人子女者,不可妄加评论生身父母,难得文敛小小年纪便能如此明白事理,“我原也不该如此问你——你爹,是个好儿子,好父亲,但他性子过于温和,行事讲求端正明白,不知变通。五年前你二哥中毒,激起了他的怒气,与巡检使硬抗,虽然显露了难得的血性,但处事太不计后果。且他从小读的圣贤书,对君王的忠心根深蒂固,如果知道了那个预言,一定是痛苦两难。
“你大哥三哥自不必说,能为国效力,是我们青越人应有之本份。你二哥从小立志成为一代大商人,他在这条路上走得非常开心。我们文家世代经商,能看到自己的孙子有如此志向与本事,我很欣慰。今后会将一些产业交给他,但却不能让文离知道。
“当年我文家先人文省三将所有名下的产业转入暗地才得以保全,几百年下来,其实有很多已经脱离,到我手上掌握的,还不到当年十分之一二,就这些,还是我几十年来努力的结果。我本打算将这些全交与文离打理,若能再次掌握天下经济命脉,或许至少可以像四百多年前一样,保住文家众人性命。后来有了你,似乎验证了那则预言,我便想,也许四百年后我文氏一族可以有更好的结局。所以,我亲自教导于你,便是希望可以有一个人能够接手我所做的事。小五,你没有让我失望,你的表现超出我的预期。小五,爷爷可以放心了。”
这样的话却让文敛皱起了眉头,默默注视着前方那一个背影。在她十三年的生命中,与爷爷在一起的时间多过与爹娘相处,而记忆里一直高大到可以撑起天地的身影,此时看来,似乎已有些佝偻了。借着夜明珠的光亮,可以看到那满头白发。
青丝何时霜染,岁晚年华易去。
爷爷他,原来已经这么老了啊。
也不知转了几个弯,终于到了尽头。文老爷子推开门,带着文敛出了地道。
第三十八章 初入青楼观闹剧
这下,连文敛也控制不住脸上流露的惊奇了。虽然他们此时是在一间颇为雅致的房里,外面那不时传来的声音,以她前世的经验为评,今生的人格作证,她现在所处的地方,是一所青楼。
爷爷带着孙女通过迢迢地道,最后来到的地方竟是青楼所在,而且,凭这屋里的摆设她敢断定,这是临江城里最好的青楼——醉颜阁。
看着文敛哭笑不得的表情,文老爷子却颇觉有趣,能让他这个孙儿变色的事,可是几年都难得一见,今日带她来,看来是对了。
此时房门推开,进来一人。看其浓妆艳抹,也知是这楼里的老板。恭恭敬敬走到文老爷子身前,脸上看不出任何以色侍人的谄媚表情,举手投足间居然也不见媚态。看来,她是爷爷手下很得力的一个人。
“忆香见过老爷子,见过小姐。”
文敛细细打量她,三十不到的样子,貌美如花,嘴角上扬,含情带笑。原来不用刻意展示,单是一眼望来,就能使人迷醉。爷爷让她掌管醉颜阁,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文敛看着她笑了笑,“你认得我?”
忆香方才也在观察文敛,文家的小姐她听说过,老爷子在谈话中也提到过,今日才始得见。原以为不过十三岁的小姑娘,再聪明懂事也到不了哪去,老爷子提及时也只当是祖父对孙女的宠爱罢了,现下见了,顿时知道自己大错特错。眼前的人,年貌虽小,笑语温言与人,不见丝毫稚嫩,甚而那淡淡一笑,竟觉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已为眼前之人尽知。于是,不敢有一点轻谩。遂笑着回答:“老爷子常提及小姐,今日见了,自然一眼认出。”
文老爷子捋须点头,示意她坐下,问道:“交待你办的事,如何了?”
忆香端正坐好,回道:“是,我已经与季楼主联系好了,只待这边事了,便将人安置到堰都。一切都已打点妥当,季楼主说,请老爷子放心。”
“均言办事老夫自然放心,要余敏做的事她已然做到,老夫也不能亏待于她。”沉吟片刻后,文老爷子径直吩咐,“你传信给季均言,余敏在堰都但有所求,一律照办。”
“是。”
文敛听了二人之对话微微吃惊,余敏,那不是余家的大当家吗?当年余家的大管事参与陷害二哥文离,后来不知所踪中,二哥说要靠自己的力量打倒那些要害自己的人。所以,五年来便对余家展开手段,以商入手,在商场上正正当当打倒余家,将其名下产业全部收归已用。期间虽然三去西地,甚至到过北获与癸丘,对付余家的事却没有落下。半年前,余家所有店铺划归文家名下,余敏领着所有管事投靠文离。她还记得那时,身为临江城传奇女商人的余敏交出所有权利时,只提了两个要求,一个是希望原来的管事与伙计能够继续留下,另外一个则是可以保留那家雕刻店。在二哥答应后,便露出一付重担缷下松了口气的表情。
余敏,竟是在为爷爷做事么?文敛看向那个端谨严肃的老者,心里升起一股敬佩。能够隐藏地如此之深,转交给文离时又做得这样自然,爷爷布局多年,现在是准备慢慢收网了吧。
“爷爷,其实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便对二哥展开考验了吧?”虽是疑问,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虽说是要交给二哥,但不能做的太明显,也要看看二哥是否有资格接手一切。爷爷是打算,让二哥从爷爷手中夺取,我想到现在,二哥还不知道,他吞并的余家,其实本是爷爷要给他的。只是余敏,她究竟是什么人呢?”
见文敛仅从一句话里便明白许多,文老爷子深感欣慰,不由微显笑容,“余敏本是京城商人之女,他的父亲余归九做生意失败欠下巨款,债主上门逼债时上吊自杀,将一个烂摊子留给余家孤儿寡母,我适时助了她们一把。余敏自小便很有经商天赋,所以将一部分生意交给她,直到文离接手,她便算报答了我的恩情。我会在堰都给她置一处产业,从此过她想要的生活。”
文老爷子说完,看着文敛,表情有些凝重地问:“小五会不会觉得爷爷是在挟恩图报,不是正人君子所为?”
忆香一直静静在听,闻到此问吃了一惊。她也是受了文老爷子的恩,想报恩却不知从何报起,后来文老爷子让她做一些事,她便到了这家醉颜阁。此时却听得文敛低低笑了一声,她奇怪地看向那个女孩儿,只听文敛淡淡说道:“这算什么挟恩图报?既然是恩,那一定是真的帮到了自己的吧。如果想报恩,自然是给予对方想要的东西,为爷爷做事,也是心甘情愿,爷爷让她报了恩,是让她不必背负一辈子的人情债。退一步说,对于那些心安理得接受别人帮助的人,只懂接受不懂付出,得到什么样的对待都不为过。这世间,是公平的,不是吗?”
最后一句话问出,忆香震惊得目瞪口呆,文老爷子也久久说不出话来。这些话,是一个十三岁,从未出过远门的孩子说出来的吗?到他这个年纪能看透很多东西并不奇怪,但是文敛,一直是在爹娘长兄保护中成长的呀。他以为已经很了解自己这个孙女了,却原来还是不够。
不过,这样的文敛,对于将来要做的事,很合适啊。
正要再说些什么,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其间混着声声喝骂。忆香皱起眉,居然有人在醉颜阁闹事么?请示地向文老爷子看去,文老爷子对着她点点头,让她出去处理。
忆香前脚出门,房里的祖孙俩后脚也跟了上去。醉颜阁分为三层,一楼和二楼是客人们与楼里的姑娘们的居所,三楼只住了忆香一人,未得允许其他人是不能上去的。
文敛现在就是在三楼,廊上挂着竹帘,不用担心会被人发现。凭栏望去,喧闹声来自对面的二楼。
一个锦衣少年满脸怒气,推开挡住自己的红衣女子,“凭什么不让本少爷见?少爷我有的是银子,哪回来不是一个个地赏你们,今儿个竟然都帮着姓宣的那小子。我要见盛颜姑娘一面,你们推三阻四的,今天怎么就放了那姓宣的进去!”
“唉哟,我的娄少爷,您别气,当心气坏身子。”红衣女子扯住少年的衣袖,脸上堆笑小心地安抚着,“咱楼里有自个儿的规矩,您要见盛颜呐,只要按我们姑娘的要求作诗一首,哪个会拦你哟。”
女子轻轻巧巧一句话,却让盛怒中的少年滞了滞。周围有人小声嘀咕:“娄家二少作诗,母猪上树还容易些。”
少年正是娄敬宇,临江出了名不学无术的败家子,当下恼羞成怒大喝一声:“什么规矩!少爷的银子才是规矩!”抛出了一锭银子到桌上,信心似乎也回来了,说话更有了底气,语带不屑,“不过是个婊子,装什么清高。宣嚣也就仗着一张脸,姐儿爱俏,说什么狗屁规矩!”
红衣女子心里不快,却还要强作出笑脸。身在青楼,客人高兴时百般讨好,其实都只是逢场作戏,不曾真把青楼女子当人看,随时会翻脸无情,肆意辱骂。
这里的声音已经惊动了整个楼里的人,很多人探出了头向这边观望,却依旧有一间房紧闭了门,一丝动静也无。
房里姿容绝代的女子,在听到那样污辱的言词后微微黯然,神情惹人怜惜。然而房里唯一的男性却专注于手中之酒,似不曾听到那些辱人的话,对身旁千娇百媚引起事端的美人儿,看也不看。
女子颇为哀怨地横他一眼,娇声道:“被人家这样说,你都不恼吗?”
男子淡淡看她一眼,那一张与眼前女子不相上下的脸,极是冷漠,没有表情。那一眼,让女子莫名觉得一冷。男子轻抚酒杯,淡漠说道:“跳梁小丑,一场闹剧罢了,何必放心上。”嗓音低沉,有一种魅惑。
女子闻言轻垂了头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