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初显峥嵘露端倪
明明才入夏,却忽然浑身起了一阵冷意。看了看文离,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挂着无害的笑容,怎么看怎么不具威胁性啊。当是自己想多了,打开手中盒子,笑意控制不住爬上脸庞——二百两啊,当日那人给了二十两让自己来买玉,然后今日便换了这块玉来此,也就是说,自己一钱银子不花,转眼便赚了二百两。
当他双眼放光看着手中银子时,却不知脸上神情尽落入文离眼中。
此时围观的人群开始散去,文离最后的一番话,除了少数几人听出其中的弦外之音,大多是被此挑起一股兴奋之情,无论是十倍的赔偿,还是所谓的重金酬谢,都是不曾听过的新鲜事。然后在彼此闲嗑牙时,不由说出各自看法:这次的假玉事件,怕是下头的哪个人疏忽所至。瞧那文二少爷一副实诚样儿,更何况还是个孩子,哪里就会去卖假玉哦,今儿个这文二少爷做得漂亮呢。想想还挺羡慕今天那人的,平白得了一大比银子,倒盼自己哪天也能去买块假玉回来。
由此可看出,文离后面那段话起到了作用,今天的事并没有对文家的商誉造成损害,相反,文离的名声传了出去。
当然,那些话文离没有听到,他此时在自家铺子的里屋想着今天的事。屋子里除高有崖随侍外,那名卖玉的伙计也在,只是这时却是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文离不经意抬头看到,稍一想便明白其中原委,不由看着他笑了起来。
“阿荣你那是什么表情,我可没怪你啊。”
那叫阿荣的伙计苦着张脸,可怜兮兮地说:“二少爷,那玉是我卖出去的,结果出了事害您赔了两百两银子,我、我——”至此说不下去,眼泪都快出来了。
文离忍不住摇头,“不关你事,我知道那玉不是你当初卖出的那块,虽然从玉的外表到标记都几可乱真,但要揭穿他也不是件难事。”阿荣不由瞪大眼睛,那块玉就是做的跟他们的太像,即便他能看出细微差别也无法说服别人相信,因为不是所有人都懂玉的,他是有口难言,但少爷却说能揭穿他?文离与高有崖对视一眼,微微一笑,“早在一年前,我便和有崖改了标记,如果不说一般人很难看出来。那块玉上的标记虽然做的很逼真,只要与店里其他的玉细细对照,便能发现其中的不同,那人的话也便不攻自破。”
“那为什么——”阿荣忍不住地问。
文离收起笑容,表情渐冷,“既然有人大费周章仿我店中之玉,我自不能让他白费功夫——即便不能当面致意,至少也该备份回礼。”
那张还嫌稚嫩的脸,没有表情的说出这一番话,屋子里的两人同时感到一阵寒意。
片刻后文离神情缓和下来,起身向门外走去,便快到门口时,对着高有崖提醒了句:“得了消息,便直接送到府里去。”
“是,二少爷。”高有崖应道,阿荣在边上露出迷惑的表情。
在回府前文离先去了趟西街的柳叶巷,那里有一家新开的糕饼店,他想给小五带点回去。说起小五这个妹妹,他这个做哥哥的有时也会头痛。一般的小姑娘都会有些爱玩、爱吃、爱穿的,喜欢些小东西和小零食。可小五,对任何物事都淡淡的,没有什么特别喜好。平日的吃穿用度,一任身边的婢女打点,自己怎样都是安然。爷爷说过,家里边若论定力和耐性,恐怕没有人比的过小五。不由想起四弟那个活宝,四弟最喜欢逗小五。仗着自己武艺有成,有一次不知跑到哪学了一手杂耍回来,在小五面前演了整整一个时辰,手软到碗都拿不起来才罢。而小五静坐着从头看到尾,愣是表情没变一下。这事让众人笑了好几天,连二弟每次看到他都忍不住骂声笨蛋。
后来他问小五,是不喜欢四弟的表演吗?小五却抿着嘴摇头,轻轻说了句:“四哥演得好,我也喜欢。”
所以,小五其实最容易满足,也最难满足。这些年来,他们四兄弟每次外出都会给小五带些新鲜物,有时是新奇的玩意儿,有时是新出的书,或者,是原来不曾吃过的糕点零食。
文离回到家时已经快到傍晚,先让人将糕点送去小姐屋里,自己去向爷爷问安,将今日的事简略说了一遍。老人家听后只淡淡说了句:“知道了。”便打发了他出去。
再到父母房中:娘亲在纳鞋底,早先说过要为他们兄妹五人都做双新鞋,这双不知是做给谁的;爹在看书,每次看到爹时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很少说话。不由想到另一个老是看书的人,看来小五在这一点上是遗传自爹。
问候完后也略略将今天的事说了,文夫人只慈爱地看着儿子——于这些事上,她向来不会插话。文若虚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去过爷爷那儿了?他老人家怎么说?”
“只说了句‘知道了’。”
文若虚想了想,便道:“这件事你处理的很好,便照你的意思去做吧——派去查探的人是谁?”
“是跟着高有崖的两个伙计。”爹今天的话似乎有点多,不过他依旧是站直着身子恭敬答话。
“嗯,有了消息时不必过来了,你自己看着办吧。如果需要帮忙来找我便是。”这个儿子的经商天赋远胜于他,再多历练历练相信很快便能独挡一面甚至挑起整个家业的重担。爹他老人家甩手不管应该也是这个原因。
文离答应了下来,再陪着文夫人聊了几句便辞了爹娘出去了。
文夫人看着儿子的背影在房门外消失,略为担心地看向丈夫,“离儿才十四岁,这样做真的不要紧吗?”
文若虚走过来搂住妻子,安慰道:“不用担心,就算离儿应付不过来,还有我和爹呢。况且离儿很聪明,我在他这个年纪可没他这般做得好。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便由着他锻炼也好。”
文夫人想了想,略为安下心来。
其实不论是文若虚还是文解明,都没有料到这件事发展下去,会造成那样严重的后果,甚至让文离差点丧命。
第十章 已入局中岂能知
文离往文敛的院子走去,并让婢女去请了另外三位少爷过来——这也是他们这几年来养成的习惯:有事一般都在小五的屋子里说。或许是因为小五是唯一的女孩,也或许是小五总是一副让人看了安心的表情。
文离到时,晓环已将他先前送来的糕点摆上,茶水也都准备好了。文敛从躺椅上坐起,手边放着本半开的书。虽然小五爱看书,但只要他们中有人跟小五一块,她便从不再看。
还未坐下其他几人也都赶到了,文巽最先跳进来,除了长高比三年前显得更挺拨些外,这个总坐不住的人实没多大变化。然后是文震和文艮,都已长成俊秀少年。文离文艮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却没有人会把他们认错。因为一个总是笑眯眯,而另一个却终年冰雪不化。
文巽旋风般在椅子上落座,顺手抄起一块糕点放进嘴里,一块糕点却也堵不住他的嘴,那边厢食物还没咽下却已忍不住念叨起来:“二哥偏心呀,好吃的总带给小五,做弟弟的只能来蹭食。”
文离不咸不淡看他一眼,“你也知我是带给小五的,那为何总有大半进了你的肚里?”
对着文离他向来不敢太过放肆,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他不怕最有威信的大哥,也不会顾忌三哥那张冷冰冰的脸,而总是一副好说话的样子实际上也异常贴心的小五——那自然是舍不得欺负要好好爱护的啦。可是二哥平时只要瞄他一眼,他自然就变得听话乖巧起来——难道是四岁那年让没长牙的小五吃糖而被二哥抓到给骂了一顿?是童年的阴影哦。
文巽冲着文离讨好的笑笑,又捏了一块丢进嘴里,好巧不巧地正滑进咽喉,被卡个正着。掐着嗓子猛咳,倒让屋里的人吓了一跳。文敛赶紧倒了杯水递过去,文巽将整杯水灌下,好不容易把那块糕点咽了下去,此时眼角已泛着泪光。转过头看到文敛关心的眼眸,自己颇为尴尬的笑笑,“呵呵,没事,没事。”
文震无奈地摇头,文离忍不住翻个白眼,一进来便安静坐着的文艮,自顾端起茶杯,冷漠着一张脸轻声说了句:“笨蛋。”
文巽难惹众怒,只好摸摸鼻子。
文敛将刚看的书合上,放在一边的案几上,摆出一副认真听的样子。大家这才记起此来的目的。文震已满十五,最为年长,也自最有长兄风范,想到今日文离发生的事,不由微微皱起眉头,“今日的事店里来人说了,爷爷跟爹的意思,是让二弟自己作主。不过详情如何,二弟你再跟我们说说。”
文离便将今日的事细说了遍,自己的推测也一并讲了。
文震听后沉默片刻道:“经商的事我们都不大懂,不过文家在临江城也算商贾大家,想来心存忌妒的人不在少数,二弟你要自己小心。”
文巽在边上袍子一掀,跳将进来,“是哪个不长眼跑来惹我们,我去把他揪出来,给他狠狠揍一顿。”
文离对他理也不理,只说道:“叫人去跟着了,再晚些时候应该就有消息。那一块玉仿得很精细,所以我想背后之人不是简单。城里有这样本事的不外那两三家,只是我们跟他们向来交好,娄家和宣家还常和我们有生意上的往来。城南的余家是近几年才发展起来,不过他们主要经营米铺,跟我们并无冲突。”
“米行要投入大笔资金,余家底细不明,壮大过快。”文艮冷冷说了一句。
“我说冷三哥呀,你不要在衙门里待久了就老乱怀疑人。”文巽不以为然地撇嘴,“我可是见过他们当家的哦,一个很漂亮的大姐姐呢。大哥可是跟你一样,可咱们要不说,谁能看得出他在营里当差啊。”
文府的大少爷和三少爷因为在某方面天赋突出,加上文府的财力支持,因此,一个得以在杨条营当差,一个则在府衙当值。虽然都是从最低层做起,没有任何职街,但在青越国的律文中规定:男不满十六不得入伍,不过科考不能为官——他们这样都是极特殊的例子了。
“不,本来我只是有些模糊的想法,现在听三弟一说,我也怀疑余家。”文离肃然思索起来,“因为主事是女子,很多商人都不怎么买账。有一次看中城中一块地,想买来自己造商铺,地皮的主人没同意,后来却以稍低的价格卖给了爷爷做担保的另一个人。据说她曾对身边的人发火,说了句‘欺我若此’。如果因为这样对我们怀恨上,也不是不可能。”
“是叫什么名字?”文敛问。
“似乎单名一个‘敏’字。”文震先回答了,然后看向文离,最先说要小心的是他,然而他却并怎么赞同文离的话,“那件事我也有听说过,但就据此说是余家所为,也说不过去。余府主事者既然能以一女子身份在临江城立足,想来也不是心胸狭窄之人。”
文敛想了想,问听了文震话后皱眉沉思的文离:“二哥见过那个人吗?”
文离摇头,脸上现出回忆神色,“自我开始接管商铺后,余当家出面次数越来越少,事情多由手下一个叫余易方的大管事负责。那个人我见过几次,能力很强,我看不透。”
文巽突然想到什么,对着文离大叫起来,“二哥,娄家的小子不是跟我们起过冲突吗?你还记得那天给小五买的沉香珠链不?要离开的时候娄敬宇跑过来说是他先看中,回去取了银子就要来买的。当时店铺老板说他只是看了一会儿,并没说要买。那小子不依不挠,我差点跟他打起来的。”
文敛看了看手上戴着的链子,这个沉香珠链是她八岁生日时二哥送的,因为质朴古拙,她很喜欢,所以戴的次数也多些。不过,买手链时发生的这件事,她也是今天第一次听到。
文离听了却露出略为不屑的表情,“娄敬宇充其量也只是个草包,远比不上他的大哥娄之桑,即便他想,娄家也不会同意他那样做。”
“说的是,娄老爷子跟爷爷是多年好友,这件事是娄家做的可能性实在不大。”文震也说出反对理由。
“唉呀,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会不会根本不是临江城里的人啊?或者是其他的一些人做的也不一定嘛。”商讨良久没有结果,文巽不耐烦起来。
“也有可能。”文离点头。
第十一章 计将安在陷囹圄
正当几人苦想不得时,晓环进来禀报:“二少爷,铺里来人了。”
“哦,让他进来。”文离站起了身。等看到来人时,微微吃了一惊,脱口问道,“有崖,怎么你来了?”
高有崖神情有些异样,对着屋里几位少爷小姐点头算是行礼,也不拖泥带水,直接说道:“知道那人是谁了。名叫祖耀宗,今年四十二,祖上有些薄产,被他渐渐败光,欠下许多赌债。平日无人交往,也不做什么营生,没人注意他最近做什么。”
听他一口气说完,文离眉头皱的更深,“没有去接触过吗?”
高有崖张了张嘴,一时没有回答,文离不由奇怪的看向他。顿了顿,终是说了出来:“不能接触了。”
文离只是拿眼看他,高有崖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他死了。”
“什么?”众皆失色。
高有崖继续说:“我们的人跟着他到了斜里巷,看着他进屋,在外面等了一个时辰。屋里一直没动静,就凑到窗边看了看,结果发现他倒在桌上,地上满是血,悄悄进去探了鼻息,已经断气多时。”
“怎会这样?”文离脸色白了白,旋即问,“有人知道了吗?”
“那名伙计在外面守着,这时应该还无他人知晓。”高有崖回答。
“我去看看。”说着就往外走去。
“二哥。”文敛脱口喊道,不知为何,她有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
文离回过头来,对着她笑笑,“小五好好呆在家里,二哥去去就回。”然后笑容一敛,看向跃跃欲试的文巽,“你也留在家里,哪里也不许去。”
这时文震和文艮都已站起,走到文离身边,“我与你一道去。”文震此时的表情很凝重,隐隐觉得此事并不简单。
“行凶杀人,如此胆大妄为,简直不把衙门放在眼里。”文艮眉头皱起,这时与文离看起来一般无二,乍看下分不清谁是谁,“我们非衙役,不得私往,去通知了府衙再去不迟。”
文离点点头,知道文艮实际上是在防范未然。四人便先坐了马车去府衙,然后由高有崖带路赶往斜里巷。
被留下的文巽兀自不满,自顾嘟嚷着。
文敛看着几个哥哥离去的背影,怎么也轻松不起来。
当文离几个与两名衙役并仵作赶到事发地点,时已黄昏。那名伙计迎上前来将事情前后详细禀了。几人进了屋子,屋内摆设很简陋,想是一件件都变卖了。衙役很快将屋子搜了一遍,完了后,其中一名跟文艮说了几句,文艮脸色微微一白,走到两名兄长面前,说道:“银子不见了。”
二人俱都一震,那名衙役不解缘由,自己推测道:“应该是强盗入室抢劫,这里本来就是城中治安最差的地方,死者不肯交出财物,凶手恼怒之下,便将他给杀了。”
仵作验尸完成,文艮过去问了几个问题。听到衙役如此说,摇头否决道:“不是。屋里的摆设未乱,若是强盗行凶,死者理该挣扎呼救。你再看他衣裳整齐,面上表情是惊恐而非恐惧。仵作说死因是左胸被刺一刀失血过多,桌面上还有几点血迹。”文艮神色微敛,肃容挺胸微微吐出一口气,“种种迹相表明:杀死祖耀宗的——是他所识之人,得他信任,所以全无防备,直到被刺犹自不信那人会害自己。并且,凶手身高应与死者差不多。”
那名衙役听得目瞪口呆,听到这里不由问了句:“你怎么知道?”
文艮抿着嘴不说话,走到他面前,突然徒手向他刺去。那名衙役大惊之下猛然向后退去,还撞到了边上的柜子。
“你……”
“我刚刺到你哪里?”文艮截口问道。
衙役愣了下,伸手摸向刚才被刺中的地方,脸上露出恍然神色——是在前胸下方。文艮身量没长成,比他矮了一个头,所以刺不到他前胸。那反过来说,能刺中祖耀宗前胸的,自然身高要与他相等。
这时,两名衙役望向文艮的目光都带了丝敬佩。其中一个不由感叹道:“文少爷,您可真是了不起啊。”
然而文艮脸上殊无喜色,心情反更沉重了几分。
这时天色已快变黑,两名衙役正要将尸体搬回府衙,外头传来人声,似乎有不少人走了过来。里面的人只听到有人说:“大人,就在里面。”
紧接着,屋里涌入了一大批人,为首者是一个捕快打扮之人。先前说话那人指着文离道:“大人,就是他。”
那人见是个少年,微微皱了皱眉,一挥手,便过来了两名官差分左右将文离抓住。
“请问我所犯何事?”文离也不挣扎,只冷静地看着那名捕快问。
那人有点吃惊,似乎没想到像文离这样的一个少年,遇事居然能如此沉着。文震走过来站在文离面前,也问道:“我二弟犯了什么事?你们为何抓他?”
望了眼没开口说话却一直看着他的文艮,那人微微一笑,向文离说道:“本人乃巡检使诸休大人座下首席捕快,方正源。有人告你挟私恨,图财害命,苦主便是这屋里的先主人祖耀宗。”
巡检使是青越国的地方巡查官,主要是监督地方行政,在所巡地区,职权很广,还在知府之上。青越国划分二十四路,每四路一巡检使,哪一路的巡检使并不固定。也许今年是巡检这四路,但下一年却又完全换了地方。这样做主要是为了防止巡检使在一处扎根太深,以免坐大。
每一个地方是三年一巡检,每次为期一至三个月。
兄弟三人都沉默下来,他们还未离开,便有人过来抓人,事情已经很明显了:从一开始的假玉便是一个圈套,现在文离已被套进去,后事如何,只怕很难预料。
那名衙役忍不住叫了起来,“文二少爷怎么可能是凶手?大人,你看这伤口,一个孩子怎么可能刺出这样的伤来?”
方正源往伤口看去,果如他所说,不由多看了他几眼,“你说的不错,想不到一个衙役也能做如此分析,临江城果然是人杰地灵。”
那名衙役摸摸头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大人误会了,这些话实际上是文家三少爷讲的,我照样说出来而已。”
“哦?”方正源心中更奇,再次看了那个一直沉默的冷酷少年一眼,然后摇头道,“元凶不一定就是手执凶器之人。今天文府二少爷与死者发生冲突,很多人都看到,事后又有人发现文离派人跟踪祖耀宗,不久祖耀宗身死,所以无论如何他都逃不了干系。”
“可是二弟之所以叫人跟踪,只是想找出仿制假玉之人罢了。”文震忍不住说道。
“我说过,他最有嫌疑,若能找到证据为他脱罪,自能安然回去。”他跟随诸巡检十三年,什么样的罪犯没见过,然而像今天这样的耐心倒还是第一次。
“那么,找不到证据呢?”文艮终于开口,定定看着他问。
方正源微微愣了下,随即说:“那便看指证是否充分,若不能证明无罪,也无法断定有罪,便也只好放人。”
话毕领了人带着文离走了。临走时,文离交待:“回去若小五问起,就说我要出门几日。”
尸体也被一起带走了,屋子顿时清静许多。听到文离最后那句话,文震露出苦笑,“这样说,能瞒过小五么?”
文艮默然,望着文离消失的背景,久久无语。文震拍拍他的肩安慰道:“你已经尽力了。”
文艮依旧神情黯然,“我虽能证明不是二哥所为,却依然不能为他免去牢狱之祸。”
“我们回去跟爷爷和爹商量一下,好在那姓方的捕快不是不讲理之人,二弟应该不会吃什么苦头。”
文艮点头,二人也只能先行回府。
第十二章 翼星颤动远客来
文敛一直很不安,阴谋的味道,她太熟悉了。然而她现在却什么也做不了,爷爷和爹娘得了消息后便都在大厅里候着,她跟着坐了片刻,总无法安心,便向三位长辈说了一声,提着裙子跑到大门外。
文夫人只单纯地以为她是兄妹情深,也没多在意,只叫了晓环跟在小姐后面。
说起来或许有些难以相信,八年来,文敛只出过几次大门,都是跟着几个哥哥去看春节时的烟火盛会。
文府位于城东的珠禄巷,离街市较远,因而向来门前行人稀少。文敛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托腮等候着。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三位兄长依旧不见人影,文敛秀气的眉终于微微皱了起来。若先前的假玉事件是想败坏文家的商誉,那很明显没有成功,是幕后黑手要进一步报复吗?一个人不可能好端端地会死掉,恰好二哥又派了人去跟踪打探,有这样的巧合么?如果到了以人命嫁祸的地步,若非积怨极深,那便是所谋者大。然而她在文府八年,不曾见过或听过家里人有跟谁结怨,或者——文敛眼神黯淡下来,其实哪里都一样,总存在阴暗、险恶、丑陋的人性。
——世间净土,本来是空。
正当文敛沉于过往之时,有位打扮奇异的女子出现在珠禄巷。二十左右,皮肤比青越国的女子要稍黑一些,额际有一颗红润的美人痣,衬着一张本就清秀甜美的脸更添了丝娇媚风情,脸上还隐隐可见笑涡。看身上衣饰也与常人不同,应是异族服装,此时显得有些风尘仆仆。
东张西望,像是在找什么的样子,不一刻便略显恼怒地咬住唇,恨恨地跺脚。使劲皱了皱眉,终于还是决定继续。走了几步,猛抬头看到坐在台阶上的文敛,脸上笑容乍泄,那一刻,仿佛雪山莲花绽放,令人神志尽失。
小女孩儿般轻快地跳着走到文敛面前,露出最最灿烂的笑容,可等了一会儿不见文敛抬头,遂再走近些,索性蹲了下来,双手撑着脸与文敛对视。在看到文敛的面容时,忘了自己原本要说的话,脱口道:“好可爱的小妹妹哦,可是为什么要苦着张脸呢?你哦,应该是草原上最最美丽的格桑梅朵,要笑啊,经常笑的话格桑就开在心里了哟。”
文敛抬头略为惊讶地看着她,不知她何时出现的。
女子笑得露出深深笑涡,自顾挨着文敛坐下,满足地叹息:“啊,果然还是坐着舒服呢。”
文敛静静地观察她,若没弄错,由女子身上所穿衣物可推测出她是棘罗人。棘罗位于青越之西,中间隔了一道极难越过的天险——士多库塔山脉。千百年来,极少有人攀过士多库塔山穿越于两国间,几乎都是绕道于北边的北获国。也是这个原因,棘罗与北获国往来频繁,而作为中原三国中实力最强的青越,反而与之接触甚少。棘罗是由许多大小部落组成,现在共有四十七个部落,而其中八大部落各自为政,彼此攻伐相交,其余小股势力只得依附其一以求生存。
“哦,”女子突然记起要问的话,转身将双手搭在文敛肩上,表情也严肃起来,“小妹妹,我问你一件事,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叫李羡白的人?”
文敛眼中讶色更甚,这个棘罗女子居然认识李先生?不过虽然心中奇怪,面上却没表露分毫。女子见她不吭声,顿时垮下双肩来,喃喃自语,“果然还是找不到吗?再这样下去,我会支持不了多久的。”
“姐姐是从哪里来的?一直在找那个人吗?”文敛难得对一个人起了好奇之心。
女子勉强一笑,眼底有一丝悲伤,“我来的地方啊,很远呢,登上这里最高的山,也看不到我的家乡。我已经离开很久了呢,刚出生的小羊,现在也已经做妈妈了。我离了家就一直在找那个人,可是,都找不到。我知道他在青越,所以就来到了这里,可是青越那么大,我要到哪里去找呢?”仰头看向天空,笑容略为忧郁,“我已经找了大半个青越啦。”
文敛心弦微微为之震动,她知道千山万水地跋涉要承受怎样的孤寂与险恶,而为了一个可能永远也找不到的人,背弃了家乡,不远万里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家——这个女子,究竟有怎样的信念在支撑?
不忍看到那样灿烂的笑转眼委顿,文敛装作一脸疑惑的样子,问:“你说的那人是不是总穿着白色衫子,长得很好看,很像书生一样的一个人?”
女子神情一振,展颜道:“是啊,是啊,他是我见过最好看、最爱穿白衣服的人了。而且那个人,懂得比巫庙里的长老还多呢。你在哪里见过他?在哪里?他在哪里啊?”说到最后女子已忍不住激动地伸手摇晃她。
“是我们家的先生,就住在我家里。”文敛看着她,笑意慢慢浮现眼中。
“真、真的吗?”女子犹疑不敢信,快两年了,却没有那个人的一丝消息。今天突然有人跟她说,她找到了,她不敢信,因为实在是不能承受这样的失望,“先生?是可以告诉别人很多东西,跟巫庙长老一样的人吗?”
“嗯。”文敛轻轻点头,站起身,“先生现在府上,我带你去见他。”
“是吗?”女子依旧不能相信,犹如在梦境一样,“我找到他了,我真的找到他了吗?”
见她愣愣地缓不过神,文敛只好牵着她的手往里走去。转入大厅右侧的拱门,正好遇到之前回屋里拿衣裳的晓环,见到文敛牵着的女子也吃了一惊。文敛却不与她多说,只让她在哥哥们回来时通知自己,便和那女子直往西厢的客房去了。2009-09-06
对于李羡白文敛并不知道多少,他是文敛三岁那年来的文府,其人学识渊博,通晓天文地理,师从青越国著名星占大师海途。对文府几位少爷的教学,也都能根据各自特点,因人而宜。文家人对他都很尊敬。
李羡白住在西厢一个独立的院子,虽然不大,里面却花木扶疏,环境很是幽静。
文敛拉着那名女子一直来到房门前,若没有教学,李羡白向来是留在房里研习星占术。
此时房门大开,文敛有些奇怪。而女子似乎知道自己要找的人就在里面,却近人情怯,裹足不敢前。文敛没法子,只好放开她的手,自去敲门。通过打开的房门往里望去,却见李羡白正对着星象盘发呆,似乎没听到敲门声。
文敛一边走进一边唤道:“先生。”
李羡白闻声蓦然醒转,抬头看向文敛,一向宁静无波的脸上挂着一丝还未消褪的迷茫。听到文敛的声音,这才恢复一贯的表情,笑意慢慢爬上面庞,“小姐找羡白何事?”
文敛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说:“先生有客人。”
李羡白闻言微震,脸上闪过一丝复杂表情,笑了笑,道:“今日翼星位振动,我知是有远客来,却不知是谁?”
文敛将刚才一幕尽收眼底,也未表示什么,只说道:“是位大姐姐,我将她领到房外了,可是她不肯进来。”
不自觉皱起眉,李羡白起身,有些迟疑地走向房外。虽然也有了一定心理准备,然而,在看到那个立在青木之下的女子时,脸上的震惊表情再也掩饰不住。
“格桑!”
第十三章 由来思念断人肠
相对于李羡白的震惊,女子的表情却镇定了许多。在乍闻消息的激动过后,此时只是款款地笑,虽然眼里有着晶莹的泪光,却没有流泪,脸上有的,只是万水千山后尘埃落定的安详宁静。
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李羡白才勉强平静下来,不得不接受眼前之人确实是格桑的事实。既然重新掩饰好情绪,脸上便再难看出表情。再开口,已是平静到淡漠的语气,“格桑殿下,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格桑闻言脸色骤白,为什么?她好不容易找到这个人了,第一句话却是这样。甚至,连问一声她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也没有。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声音异常干涩,使劲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看向李羡白,“我是来找你的,李羡白。”
闭了闭眼,将刹那情绪遮掩,依旧是淡淡的语气,“格桑殿下,你现在应该是在蒙瓦草原骑马牧羊,修剪羊毛,在篝火会上唱歌跳舞,那才该是你做的。而不是跨越一个国家,出现在这里。”
文敛眨眨眼,不知是否错觉,她似乎从先生的话里听出了一丝怒意。
格桑咬住唇,脸色愈发惨白。她这么辛苦地找人,付出了他根本想不到的代价,换来的就是这样的结果吗!听得李羡白说完最后一句,心底陡然升起一股怒气。冲着眼前之人怒道:“难道是我想要这样的吗?你突然之间走掉,谁都不跟我说你去了哪里。我以为你会回来,可是我在草原上等了五年,你却一点消息也没有。父汗要我嫁人,不准我再等下去。就算、就算不嫁,一直等下去,我怕你回来的时候,我已经老得你认不出来了。或者、或者,你回来的时候,而我已经、已经不在了。你会找不到我了的,你知道吗!”
最后一句用尽了力气喊,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却依旧倔强着,不肯掉下来。
李羡白木然听着,眼底分明已有了挣扎。
“我不知道中原换东西要用银子,”慢慢地将泪水逼回,语气也逐渐缓和下来,“卓纥长老说你在青越国,只要一直往南走,就能够找得到。我把身上的东西都换成钱,就留了这件衣服。这是你走的那天我穿的,”格桑对着他笑了笑,李羡白往她身上看了一眼,果然有些眼熟,“我一直让姆妈给我照着样子改大,后来,又做了几套一模一样的,吉拉看我老是穿一样的衣服,总笑话我呢。你已经有七年没看到我了,如果再换了衣服,我怕你会不认得我了。其实你也变了好多的,你走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呢。可是,李羡白,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认不得你的。”
看到此时表情异常安宁的女子,李羡白说不出一句话。文敛站在李羡白身后,低垂着头,看不到脸上表情。
格桑一直看着他,慢慢笑起来,只是那笑,却有了一种哭也不及的悲哀,“我身上的银子,在昨天早上已换了最后一个馒头。现在已经身无分文了呢,李羡白,你要赶我走吗?”
至此,要说的话已全部说完。于是就那样静静等待着,除了眼里看到的那人,世界都已不存在。
文敛将李羡白的挣扎看在眼里,虽然不清楚他们之间的过往,但现在,她至少不想让眼前这个美丽倔强的女子流落街头。
她在后面扯了扯李羡白的衣袖,“先生,先生隔壁的院子是空着的呢,让格桑姐姐住下吧。”
李羡白似乎才回过神来,无力地看着文敛笑笑,“小姐作主便是。”没有再看格桑一眼,转身向房里走去,那脚步,沉重异常,到了门口顿住,并不转身,淡淡道:“让厨房做一道羊脊,取了羊奶一并送过去吧。”然后进房将门关上,再无动静。
格桑眼睛一亮,喃喃道:“他记得我最喜欢吃羊脊。”
羊奶在青越国并不多见,一般要像文府这样的人家才有。而在她们家,其实只有先生一个人喝羊奶。原来,先生竟是棘罗人吗?
虽然七年不见,还是记得对方喜好,甚至考虑到饮食习惯不忘加上羊奶。先生心里,其实——也一直不曾忘记过吧?
领着格桑出了院子,来到李羡白住的隔壁。房间一直有在打扫,所以只是让丫鬟重新铺了枕套被褥。
一切整理妥当后,文敛对格桑说:“格桑姐姐,你先休息一下吧。待会儿我让人把晚饭送到房里来。”
“谢谢你。”格桑对文敛真的是很感激,若不是遇到文敛,她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李羡白。而且在找到之前,已经饿死了也说不定。
“啊,”突然想到一件事,有些不好意思地向文敛笑笑,“看我这么笨,都不晓得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文敛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叫文敛。”
“哦,小文敛,今天真是幸好遇上你。你一定是天神派来特意拯救像我这样的人的。格桑要把格桑送给你,雷阔神也会保佑你的。”格桑取下了衣襟上的珠花,她把所有的饰物都当掉了,但不包括这件衣服上的配件。而现在她已找到了要找的人,自然不用再穿跟原来一模一样的衣服。将珠花递给文敛,解释说,“格桑在我们那里是幸福的意思,所以格桑希望文敛的格桑花永远不会凋谢。”
不会凋谢么?如果说她此生还有什么愿望的话,那便是让这朵格桑花永远盛开着吧。
看到格桑开始打哈欠,眼睛快要睁不开了,文敛再叮嘱几句,离开了房间。
七年的心事放下,加之今日情绪大起大落,只怕早已是心力交瘁。格桑居然是一位部落公主,虽说棘罗与中原不同,但要放弃了身份,孤身万里追寻,也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那个外表柔弱的女子,身体里有一股可怕的力量,而那样时空不拘的执念,她不曾见过,那种热烈无垢亦无所求的感情,她原来,也没有看到过。
或许是前生太过急促短暂,很多东西,她在这里看到。
仰首望天,文敛不由展颜一笑。她很少笑得如此轻快,而这时的她,才有了几分八岁孩子该有的样子。
只要在乎的人幸福安康,那么,怎样都无所谓吧。
第十四章 况复骨肉使心伤
文敛举步向大厅走去,这时天色已黑,下人也已将各处的灯笼点上。没走几步,迎面看到晓环匆匆走来。
“小姐,少爷回来了,都在大厅呢。”晓环见到她,还未走近便提高了声音说。因为天色的关系,文敛看不清楚她的表情。闻言一喜,不由加快了脚步,与晓环错身而过,并没有等她一块走。
愣愣地看着文敛走远,晓环嗫嚅着说完下一句话:“可是,只回来了两位少爷,小姐。”
文敛此时放心不少,如是今天没有格桑的事,她只怕已经自己寻去了,虽然不知为何弄到如此之晚。
她已经看到大哥和三哥了,应该是在跟爷爷和爹娘报告今天的事。嫌裙子碍事,只得用双手提着,到最后甚至小跑起来。她两世加起来都没今天这般迫切,或许是之前想的过多,现在急需一个解答。
终于到了门口,然而才跨进的脚步却顿住了,她听到大哥说,“二弟被巡检使的人带走了,因为有人举报是二弟支使人把人给杀了。”
“胡说!离儿怎么可能杀人?”文夫人听到儿子被抓,顿失方寸,求救地看向文若虚,“相公,这可怎么办?离儿还是个孩子,他们会不会对他用刑?”
“放心吧,律法规定:公堂不得对未满十六岁的嫌犯动刑。离儿才十四岁,他们不会违背律法的。”文若虚也只得这样安慰妻子,文离被巡检使的人抓了,这事实在是始料未及。
文老爷子沉吟着,一抬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文敛,遂唤道:“小五,你过来。”
余人这才发现她,文震想到文离的话,不由深深皱起了眉头。文夫人不想她八岁的孩子听到这样的事,况且出事的人还是她的二哥,也不由皱起了眉,“敛儿,你怎的来了?”
在乍闻这个消息时,她其实有微微愣神,一时辨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听到爷爷和母亲的话,微微抬头,眨眨眼,表情其实很平静。
向前面的老人走去。
待她走近,文老爷子问:“下人说,李先生今天来了位客人?”
“是,孙儿将她安排在西厢的北院住下了。”文敛如实回答。
“嗯,既是李先生的客人,应该好好招待。”
“是。”
祖孙俩进行着这场略显突兀的对话,其余之人看了颇觉怪异,然而当事人却表现得很自然。
文巽忍不住插话道:“爷爷,我们现在是在说二哥的事啊。”
文老爷子威严地看他一眼,便乖乖地住了嘴。向文敛点点头,再看向文震,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文震看了文敛一眼,接着说道:“我叫高有崖跟了过去,他们说今日不能探视,便让他留在那了,二弟要有什么事也好有个传话的人。”
“嗯,你做得很好。”略微思索了下,“这次的巡检使叫诸休是吗?我听说过他,是个不错的官,文离应该不会吃苦头。等到明日送些必需的东西去,各处打点一下。”说到这里,文解明眼中闪过一丝危险的光芒,语气森然起来,“看来我这把老骨头是该动一动了,在临江城找出个把人来,我还能办得到。”
文家的老太爷终于发火了,居然有人将主意打到了自家孙儿身上,他当然要揪出那人,还以报复!
当晚文府的人都不曾睡安稳。文夫人连夜准备了明日要带给文离的东西,衣服被褥自不必说,甚至连夜壶也要带上,就差把文离自个儿的房间给搬去了。直到文若虚说,这些东西带去了也不会让进去,只带几件换洗衣物和被褥就行。文夫人这才作罢。
第二天,天未亮透,文夫人带上文敛和文巽一块儿去了巡检使的官署。文艮去了府衙,文老爷子让文若虚与文震父子俩带上自己的亲笔信去见知府大人。
巡检使虽然不在一地长驻,但也都有独立的官署,平日里都会有一名文官打理,将当地的卷宗归档,并接受百姓的投书检举。到了巡检之时,便一起处理,遇有不能决断之事,有时甚至会上达天听。这是青越国独有的监督渠道,当今天子英明圣达,更是将此举发扬光大,在天元六年,发布诏告,要使青越国境无讼事。如今七年过去,青越国吏治清明,少有冤假错案,百姓对官府较为信任,这种情况,过往的历史可不曾有过。听说巡检一职,是在开国之初由一位奇人提出,只是奇人是谁,现在已不可考。
三人到时,官署还未开门,直等了一个时辰才得进去。昨日那名叫方正源的捕快领着三人来到关押文离的地方。这里的牢房都只是暂时收押,且三年才用一次,所以看起来还算干净。
文离被关了一晚,除了衣服头发略显凌乱外,人倒是还很精神。然而文夫人看到坐在草堆上的儿子,早心疼得跟什么似了的,忙将衣物被褥递了进去,甚至还想自己进去给文离整理一翻。
方正源自然不能同意,文离也在旁劝阻,说:“娘,你放心,方捕快并没有亏待我。我在这里很好,等三弟他们找到证据,或是这边不能给我定罪,我很快就能出去了。”
文夫人一副愁容,始终不能展颜,看着文离叹口气,“你一个小孩子家的,怎么能呆在这种地方。”说着转向方正源,“大人,我儿才十四岁,怎会被指控杀人,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夫人请放心。”方正源正色道,“诸巡检公正廉明,嫉恶如仇,不会放过一个犯人,也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文少爷若是无辜,大人自会将他释放。”
文夫人还是放心不下,却也无计可施。遂对文离道:“离儿,娘晚上再过来看你。”
“不必了,娘。”文离不想让母亲如此劳累,他自己入狱倒不怎么放在心上,却不想连累母亲担惊受怕,“让娘亲担心,已是孩儿不孝,怎能再让您为孩儿如此辛苦。况且,探视规定了一天只能一次。娘您还是好好呆在家里,孩儿很快就会出去的。”
文敛在旁边看着一直没说话,她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有人要设计害二哥,难道只是让他坐几天牢便罢?听爷爷的意思,这个叫诸休的巡检使是个好官,这条路走不通,那人不可能收买诸休让二哥坐一辈子牢。如果杀一个人只是让二哥坐几天牢的话,怎么也说不通,一定还有后手。那幕后之人一定隐藏在某处,等着打出最后的致命一击。
想到这里,她仰起头问方正源,“我留在这里陪二哥,可不可以?”
文离吃了一惊,“小五?”
方正源也显得有些意外,他望着文敛笑了笑,“不行的,文小姐,这里是只有犯人跟狱差才能呆的地方。”
文夫人将她搂在怀里,安慰道:“敛儿乖,二哥很快就会回家了的,到时再陪敛儿玩。”
文敛不由有些好笑,明明自己担心的要死,现在却反而安慰起她来。在母亲眼里,无论她有多特别表现得多镇定,她始终只是孩子,一个应该整天赖在爹娘怀里,需要兄长陪着玩的孩子。
低下头去不再说话,文夫人以为她这是失落的表现,搂得更紧了些,还伸手轻抚她的背以作安慰。
探视的时间很快到了,文夫人纵是万般不放心,也只有先回去。离开时,对方正源好一阵嘱托。
在回去的马车上,文夫人终于注意到反常的小儿子。从见了文离时起,文巽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说。这对向来活跃话多的文巽来说,实在是反常到不能再反常的事。难道是文离之事给他刺激太大?
文夫人才为一个儿子担心,现在又不由操心起另外一个儿子来。她拉过文巽的手,柔声问:“巽儿,你怎么了?是担心哥哥吗?”
文巽本是一直低着头,此时抬起头来,平日调皮开心的表情全不见了,看起来异常难过。他看着自己的娘亲,有些艰涩地开口问:“娘,为什么?为什么二哥要住在那种地方?为什么不能跟我们一块儿回家?”
文夫人愣住,一时说不出话来。文敛也没想到这个平日大大咧咧的四哥,会问出这样的话。相对于她来说,文巽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孩子啊。
虽然一贯表现的很胡闹,但并不代表他真是个笨蛋。因为一直以来生活都很平静而快乐,从来不需要去忧心什么,最多也是偶然闯了祸担心被骂。可是现在,才十四岁的二哥却被人诬陷杀人,捉拿下狱。当隔着铁栏看到二哥坐在烂草堆上时,他蓦然感到一股深重的无力感,冰冷的铁栏隔在了他们和二哥之间。虽然学武小有所成,然而却奈何不了那拳头般大的铁柱,这甚至让他感到了一丝绝望。平生第一次,恨起自己平日的偷赖胡闹,如果他学到了本事,是不是就能让人不敢害二哥?是不是就可以将二哥带出那个该死的地方?是不是——就能保护那些他想保护的人?
十二岁的孩子心里,下了一个非要达成不可的决定。
第十五章 狱中何堪身中毒
回到府里后,文若虚和另外两个儿子还没回来。而昨日住下的格桑,在知道事情的原委后,便一直为文离祷告。
近午时分,文若虚与文震回来了,表情依旧沉重,看来知府那边并不能提供什么帮助。
将近傍晚时,文艮也终于回府。在这件事上,他一直都在自责,因为自己无力证明文离无罪。众人忙碌了一天,于事情没有多大进展,神色又各自沉重了一分。等到晚饭时,有人发现,文家的小姐——不见了。
一阵兵荒马乱后,文夫人终于想起文敛今天说过的话,知道了她有可能去的地方。文若虚让她留在府里,自己领了几个儿子去将女儿找回来,格桑自告奋勇也跟着去了。
文敛确实是又跑到了巡检使官署,仗着年经小,又长得可爱,稍稍露出委屈的表情便让方正源妥协了。因此,这时才能坐在文离面前。
不理会文离目瞪口呆的表情,打开自己带来的糕点,递了过去。
文离愣愣地接过,眨了几次眼才确定自己不是出现幻觉,带点不可思议地看着文敛说:“小五,你是怎么进来的?”
文敛也眨了眨眼,说:“我让方大人准我进来,他准了,我便进来这里了。”
文离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还真是小五式的典型回答啊。
“你这样独自跑出来,家里人会担心的。”
文敛笑笑,“我来给二哥送吃的,等会儿就回去。”
文离忍不住笑了,他这个妹妹平日看起来似乎对什么事都不上心的,而实际上,对家里的几个人却都非常贴心。这也是他们如此宠爱她的一个原因。
“嗯,那说好,我将这几块点心吃了,你就回去。还有,记得让方大人派人送你。以后可不许这样了。”
文敛只是看着他点头,这时候,那些人恐怕都已在路上了吧。她来,只是想确让一下二哥是否安好,只有再见一面,她才能够安心。况且,对于监狱她也不陌生,一个人呆在这样的环境里,其实总是会有恐惧的,能有人说说话也好。
文离拣起一块点心放在嘴里,嚼了嚼却忍不住吐了出来,微微皱眉,“小五,你这点心是从哪里来的?什么味道都没有嘛。”
文敛一惊,忙自己放了一块在嘴里。这是上次二哥去柳叶巷给自己买的那种点心,味道还是一样滑腻可口。慢慢将嘴里的点心咽下去,小脸沉下来。
文离见她表情不对劲,忙问:“怎么啦,小五?”
文敛摇摇头,看着他问:“二哥,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或是和平常不一样的地方?”
文离有些反应不过来,愣愣地摇了摇头,“没有啊。”
“你再好好想一想,任何跟平日不一样的地方。”文敛倾身抓住栏杆,表情异常严肃。
文离第一次看到这个样子的文敛,不由自主地便照她的话做。苦想之下,终于还是发现了一点。恍然道:“今天晚餐后,肚子有点不舒服,可能是牢里的饭菜总比不得家里吧。”
说完才发现此时的文敛很不对劲,苍白着脸色,眼中流露出一丝恐惧,还有——小五在发抖?文离怀疑自己的眼睛看错,那个从出生以来就镇定如恒的小五,居然,在发抖。
文离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虽然还不是很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这样的小五,让他很担心。
“小五,你怎么了?”隔着铁栏抓住小五的手,触手冰凉,更加明显地感觉到小五在发抖。他也急了,一个劲地问,“你怎么了,小五?不要吓二哥呀。”
文敛定定看着他,那样荒凉的眼神,让他彻底慌了神。
如果,她今天没有来;如果,她来了没有带任何点心。那明天来看到的,会不会就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能让味觉彻底失去的,是怎样霸道的毒?她不敢再想下去,蓦然站起身,对文离说:“二哥,你在这里等我。”便径直向外面走去。
那样小小的背影,不知为何,此时在文离看来,有着浓浓的悲哀,还有一种,似乎压制不住,要破体而出的,文离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文敛走到牢房外面,方正源在那里等着,见文敛出来便走了过来。
“去找大夫。”文敛直直地看着他说道。
“啊?文小姐,找大夫做什么?”文敛没头没脑的一句,让他没弄明白。
“去找大夫!”文敛重复一遍,而她脸上的表情让方正源也不由地感到心惊。
正在二人僵持时,文府的众人终于赶了过来。看到眼前情形,文若虚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方正源想到自己刚才被一个八岁孩子的气势所慑,不由露出一丝苦笑,道:“文小姐让我找大夫。”
毕竟是文家兄弟更了解自己这个妹妹,听得这句,文震脸色微变,问她:“是不是二弟出了什么事?”
从刚才开始,文敛四肢一直冰凉,除了赶紧找大夫这个念头,脑中一片空白。在看到亲人后,听到文震的问话,这才慢慢缓过神,眼神才活转过来。定定地看着眼前之人——因为看到亲人,心绪稍懈,语气里的恐惧终于丝丝泛出,“二哥他,中毒了。”
在场诸人皆大惊失色,震惊莫名,文家众人更是多了一份震怒。文若虚此时表现出一个父亲该有的镇定与怒意,迅速对文震说了一句,“快去请毕大夫过来。”然后径直向牢房走去。
文震转身跑了出去。
方正源甚为意外,才刚送文敛进去时那文府二少爷还好好的,怎么这一会子就中毒了呢?然而兹事体大,他不敢耽搁,马上叫人去请巡检使大人,自己跟了过去。
文艮牵起文敛的手正要进去,格桑这时才有机会说话,看着文敛,说的有些小心翼翼,“那个,我会一点医术。”
文敛一顿,猛然抬头看她,眼里闪过一丝喜色——她怎么就没有记起,棘罗人向以巫医之术见称,尤擅解毒,而此术又主要是掌握在王室之人手中,那身为一个部落公主的格桑不就是此际她最需要的人吗?文敛不由分说拉了她往里面跑去。
进去了却发现里面的人脸色都有些怪异,尤其方正源看向文敛的目光,更像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文敛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因为她说中毒的二哥,现在看起来却是好端端的,外表无任何异样。
文敛没去理会众人的目光,只看着文离对格桑说了句:“去看。”
倒是格桑知道很多厉害的毒,表面是看不出来什么的,越是无迹可寻,越是霸道可怖。她走过去为文离把脉,查看舌苔,最后取出一支细长银针,在文离舌尖轻轻一刺——刚才还在怀疑的众人,此时脸上都变了颜色。
那银针上的血——漆黑如墨!
第十六章 莫道无觉人不知
格桑的表情很凝重,刚才因为切脉查探都看不出异样,她才在舌尖取血。细看银针上的血色,凑到鼻前嗅了嗅,脸上神情更沉重了几分。
文巽早已按捺不住,冲口问道:“我二哥中的什么毒?”
知道自己中毒的文离,其实最是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中毒前后,他真的没觉出任何异样。
格桑看了眼面无表情的文敛,语气凝重的说道:“此毒名为无觉,由山金车、七叶树、藜芦等有毒物质以南壃秘术练制而成。中了这种毒,毒性绝大部分会凝聚在舌尖,所以中毒之人会失去味觉。”文离听闻身体微震,看向一边的文敛。格桑眉头深皱,这种毒即使在棘罗也是少见,缓缓看了众人一眼,继续道,“中此毒者,七个时辰内毒发,死状与猝死无异。而那时,毒气已游走于全身,再也查不出来。”
所谓无觉,既指丧失味觉,也指中毒后无知无觉。
众人脸色苍白,全未想到此毒厉害如斯。文若虚看着格桑,表情异常沉重,“可有解毒之法?”
格桑沉默片刻,“我没有解过这种毒,但知道药性还能够试试。只是,并无成功把握。”
文若虚勉强压制下心底恐惧,却压不下丝丝爆发出来的怒气,他转头看着方正源,“方大人,我儿在你们的看押下出了这种事情,我不放心再把他留在这里。我要带他回去,如果不允,我文家不惜拼尽全府之力放手一搏。”
方正源眉头深皱,看押的嫌犯被下毒,他们难逃其咎,只是若将人放走,他却作不了主。正当为难之际,牢里进来一个人,身上散发的无形威势让整个牢狱骤显逼仄。
“眼下解毒才是正事,既是因本官看管不力以至令公子身中奇毒,本官自当负责。”那人一指身边的五十老者,“这位是宫里的御医淳于大夫,我让他去府上,相信对令公子的毒会有所帮助。”说完对老者点头,老者自去为文离检查,然后对着方正源发话,“方捕快,你派人将文离送回文府。”
“是,大人。”方正源恭敬领命。
这便是二十四路六大巡检使之一的巡检使诸休么?从他进来那一刻,在场之人仿佛身上被压了一座山,全都有些喘息不易,开口也成难事。青越国的六大巡检使,官职权势不下于一个封壃大吏。所到之处,众官慑服,巡检一名,果不虚传啊。
淳于化检视完毕,看了格桑递过来的银针,转身对诸休回禀:“巡检使大人,文离所中确是无觉之毒。”
诸休听了,沉声问:“你有几成把握可解?”
“六成,因为发现时早,”说着伸手一指格桑,“加上这位姑娘以银针止住了毒气扩散,有六个时辰研配解药。且下官与这位姑娘共同商讨,如此,要配制出解药也更易些。”
“如此甚好。”诸休看向文若虚,“文当家放心,令公子在本官巡检期间出事,本官自会给你一个交待。”
文若虚担心儿子,他现下不想追查那下毒之人,解毒才是当务之急。
一旁沉默的文艮突然开口,“大人,我二哥被指杀人,如今入狱一日便遭下毒,可见是被陷害,当是有人想借大人之手,除掉我二哥。”
诸休颇为讶异地看他一眼,点了点头,沉吟道:“此事确有蹊跷。若果真如此,那背后之人着实胆大妄为。”眼神一冷,多年造就的杀伐决断之气散发出来,“既然有人要邈视律法,本官定当严惩不怠。”
“草民在此先谢过大人。”文若虚躬身行礼毕,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府,“草民心忧犬子安危,还请大人允草民先行告退。”
“这自然。”诸休点头,立马着方正源送文离回府,中途忽然想到什么,问,“何人发现中毒之事?”
已经走了两三步的文若虚顿足回身,答道:“是小女文敛。”说话之时目光转向文敛,脸上浮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神情。
“哦?”诸休微微吃惊看向那个小女孩儿,却发现八岁孩子的脸上有种远超成人的安定。
文若虚不再多留,领着众人速速赶回文府。
半路遇到领着临江名医毕华赶来的文震,便一道回了文府。
文夫人正在担心文敛,听得下人说老爷、少爷跟小姐都回来了,高兴地迎了出去,却看到门口浩浩荡荡涌进来一批人,文离被众人围在中间。
文夫人惊喜其名,走近了却发现所有人都是一脸沉重。
“怎么回事?”文夫人问丈夫,一边拉起文离的手,上下看了看,还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儿子,脸上现出喜色,“离儿,离儿你回来了。”
文离任母亲拉着,只是脸上不由露出苦笑。文夫人看到一边的毕华,奇怪问道:“毕大夫,你怎么来了?”心下一颤,不由自主地看向文若虚。
文若虚尽量将语气放轻松,“夫人莫担心,离儿是中了一点毒,所以叫毕大夫过来看看。”
“中毒?!”文夫人蓦然脸色一白,拉着文离不住问,“怎么会中毒?中的是什么毒?”
文离反握住母亲的手,安抚道:“娘,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毒。而且巡检大人还派了一位御医过来,一会儿的事,一天也要不了。而且因为中毒,我已经洗清嫌疑了。”
中了无觉,最多活七个时辰,那么配制解药,自然也不会超过一天。
文夫人在文离的有意劝诱下,暂时放下心来。转而看向文敛,摆出母亲的架势,“敛儿,你才多大点,怎么可以乱跑?若是迷了路,回不来怎么办?”
文敛冲着母亲笑了笑,轻轻说:“敛儿是去接二哥回来,娘不生气。”
文夫人忍不住笑着摇摇头,“你这孩子。”
文若虚心里着急,却不想表现出来让夫人跟着担心,勉力压下心中的急躁,转身向一旁的管家曹芝方,轻描淡写地吩咐:“曹管家,你领着几位大夫去二少爷的房里,小心伺候着,有什么要求照办就是。”曹芝方恭敬答了一声,“是,老爷。”
文若虚再看向文离,道:“文离也去吧。”
“是,爹。”文离冲着文夫人笑笑,跟着几位大夫回房了。
安排好余下的人,文若虚自去跟父亲禀报。
第十七章 问道暗月数争锋
城西的某处废宅
阴暗的角落里,中年男子低垂着头,身体紧绷,笼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在他面前,一个裹在长长披风里,看不清面目的人背向而立,沉默不语。中年男子在这样无形的压力下,冷汗一点点自额际滚落,却不敢稍动去擦拭。
终于在他快要承受不住时,那个人开口,不带一丝感情,“为何失败?”
头上冷汗涔涔,声音里俱是惶恐,“回使者大人,本来一切顺利,但是文家的小姐突然出现,我们都没料到,所以、所以——”
使者冷哼一声将其打断,“你的意思,一个八岁女童,让整件事功亏一篑?”
他不敢答是,嗫嚅不敢言。
使者突然转过身正对着他,风帽遮去的大半张脸看不出什么表情,“你可知教主对这件事有多重视?”
男子的脸色蓦然惨白,“刷”地跪倒在地,将头贴在地面,“请教主开恩。属下办事不力,自知有罪,还请使者高抬贵手,再给属下一个机会。”
风帽之下,使者冰冷的眼睛看着他,语气亦是冰冷,“你入教多年,还不知教中规矩么?”
他入教十有五年,虽因任务在身而常年在外,却也知道教规残刻,不由更添了几分恐惧,语音发颤,“属下接近余易方多年,现下正是说服他入教的好时机,请使者上报教主,给属下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一个商贾管事,于我教有何大用。我教行事隐秘,你已被暴露,那文解明不是易与之辈,若因你一人,而坏我教大事,谁能担此责任?现在,你还有何话可说?”
心知再难挽回,男子眼中闪现一丝鱼死网破的光芒,然不及起身,突觉全身麻痹,如万蚁噬身,顷刻间七巧流血,委地气绝。
使者漠然看地上尸体一眼,“失败一次的人,怎能再留。”转身出了废屋。起步那一刻,风帽微微掀起,露出左颊下方——一个黑色月形印记。
文敛坐在走廊的栏杆上,低垂着头——已是掌灯时分,在昏暗的烛火下,掩在阴影里的脸有几分看不清楚。她刚才去了二哥的房里,几位大夫对解毒已经有了一个基本的方案,她去时,三个人正为要不要加爵犀(一种草药,主杀蛊毒鬼注精物,辟恶气不祥,逐邪解百毒)而争论着。三人中,一个是宫廷御医,一个是民间名医,还有一个,是善解百毒的棘罗公主。这样的组合,该是能配制出解药的吧。无觉之毒,在其能让人猝死,查无死因。今天若不是她发现,那么二哥身死,便会成为一个永远也无法解开的迷。那背后之人,因为不想冒暴露身份的危险,才没有使用能让人即刻死去的毒。或者,也是因为,文府探视过后,二哥便只能一个人呆在牢里,那么那顿饭,也就成了最后的晚餐。在晚饭过后至天明,无法觉察出任何异样的文离,便会在晨曦中,无知无觉地死去。2009-09-082:30
八年的宁静生活,让她以为可以就此渡过一生。临江城虽不小,却是以商业为主,多年来,除了商人间的打击施压彼此夺利之举,一直便是风平浪静。商人间的竞争,是一种经济上的进步,尤其青越农商并举,一些大商人,其身份上的尊崇甚至可与朝中官员比肩。这也是文家在临江为何地位尊贵的原因。
虽说此际三国并立,近年来青越与其他两国北获、癸丘关系紧张,边境冲突时有发生。可那与她一介平民何关?临江位于国境之中,南北往来距离甚远,文家生意也只限临江城而已。那么,即使发生大规模战事,最多也是多增赋税捐献物资而已。国事既与他们无关,又无从跟人结怨,为何,还有人来招惹?之前的假玉事件,是同行要坏文家声誉,虽然不齿总在可接受范围,现在却要到置人死地,这已远远超出商业竞争的可控范围。难道,这只是哪个不顾行规的商人使出的极端手段?
抬头仰望黑色苍穹,今夜星月全隐,只见团团黑色乌云。似乎前路也被这样的灰色迷雾遮掩,命盘已经转动,未来如何,只怕不临到头上,再难知道。
文敛起身,向文解明住的院子走去。凭她多年观察,这个文家的实际掌权人,似乎远不如外表看起来简单,而李羡白来历成迷,虽然可能是棘罗之人,然究竟身份为何却是不知。这种种迷题,或许都与今次之事有关。她已恨极任人摆布的无力感,虽然今生最想做的,是漫卷诗书品茶论棋,看它春暧花开安宁到老。但是,若有人要强行破坏她这小小的心愿,若有人要拿走她好不容易握在手中的幸福——二世为人的她,会做些什么呢?
文离中毒之事并未说开,因此文府今夜看不出与其他夜晚有何不同。文老爷子的住处依旧无人敢来打扰,半开的书房烛火摇曳,晦暗不明。里面依稀传出的说话声,淡淡的,透着几分神秘。
“现在知道假玉之事是余易方作的手脚,但下毒之人,天黑时被人发现死在了城西废宅,是与余易方交情颇深的另一个余家管事,让人去查背景,居然什么都查不出来。这事余敏应当不知情,她是个聪明人,不会做出这样的蠢事。”
“此事确与余当家无关,事情稍一败露便杀人灭迹,这种手段,我只在一种人身上看过。”
“嘿,”文解明冷笑一声,不知是心存蔑视还是掩饰心中不安,“无觉之毒么?这种毒并不常见,却也不难解——暗月教那群人,终于要隐忍不住了吗?说起来,他们与你们问道者是天生死对头,斗了几百年谁也奈何不了谁——这次,还是没有抓住一点线索吗?”
李羡白苦笑一声,“问道者一直遭皇室打压,尤以这朝的天元帝为甚,因此这些年来,问道者人数趋减。相反,暗月教隐于黑暗之中,藏身癸丘国与南般的边界线上,利用巫蛊之术吸收大批癸丘教众与南般夷民,势力日趋壮大。其实这些年与暗月的争斗,我们已处在弱势。”
南般是位于青越之南、癸丘之西的少数民族聚集地,其地多沼泽漳气,族人擅使巫蛊之术。
文解明喟然叹息一声:“想当年千流大人在时,一群追随他的人,何其意气风发,又怎知时移事异,问道者会落到今天这般田地。”
听到那个名字时,李羡白声音变得异常恭敬:“道尊惊才绝艳,自非我等凡夫俗子可比。更何况,以道尊的才识亦难免身死名灭的下场,惶论我等。”
二人一时都没有说话,似乎想起了那些峥嵘的岁月,与那个岁月里风华绝代、拂试山河影的一些人物。
第十八章 忆昔预言几回梦
过了片刻,文解明突然朝着门外说道:“小五,都听到了?进来吧。”
文敛从门边慢慢移了进去,刚才的那些话,她听的有些茫然。什么暗月教、问道者和千流大人,从没看到过,也没听说过。
她走到爷爷身边,李先生坐在靠窗的位置,烛火摇曳下,面容看不真切。文解明一指身侧椅子让她坐下,问:“刚才的全听见了?”
文敛点头,这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文解明捋须微微点头,转了话题,“三年前给你的那本书,看完了吧?”
“是,孙儿看完了,确实是本奇书。”文敛在文解明面前并不多做掩饰,而文解明对这个孙女的一些奇异处也似习以为常。
“哦?奇在哪里?”
文敛想不想,道:“虽然说的是神话故事,那美猴王打的多为天庭跑出的妖怪,孙儿以为,书的作者其实是对当时的权力分配,并不赞同。”
在文敛进来后,李羡白本是一直低垂着头,似在思考着什么。听到那番话,李羡白猛地抬起头看向她,脸上满是惊异之色,文解明也很吃惊——不为她年幼能说出这番话,而是其话直指当年真相。
文解明深深看了她一眼,说道:“写下此书的作者,便是现在所谓问道者的开创人及精神领袖——万千流大人,那是在青越国立国之初的传奇人物,与开国皇帝尊一帝并称当世双奇。当年他作此书时,曾对身边的人说他其实只是抄录而已,书的作者另有其人,甚至还说出那人叫做吴承恩。但想来那是千流大人的谦逊之辞,因为尊一帝派人遍寻天下,阅尽书册,也没有找到一个叫吴承恩的人。”说到这里文解明沉默片刻,似是遥想起当年那个笑把万户比糞土的不世出天才,然后叹息一声,语气渐为低沉,“只是千流大人的一些思想,尊一帝并不喜欢,所以渐渐疏远,最后在流放途中病逝。死后不能立碑,尊一帝还下令将所有记载千流大人的书册与千流大人所著书稿,统统焚毁,并严令青越国内不得谈及此人。当时有数千太学生与许多大学士对此抗议,尊一帝一怒之下将所有人捉拿下狱夺去功名,以高压手段平息此事。所以现在,万千流这个名字几乎已经无人知晓了。”
文敛安静听完,看了看李羡白,轻声问:“所以,先生其实是问道者?”李羡白点头,文敛继续问,“那么,暗月教也是跟那位千流大人不和?文府和问道者有什么关系?”
李羡白看着那个八岁孩子,慢条斯理问出事件的两个最核心之处,对那个预言不由更信了几分。遂对文敛的态度也更郑重起来,不再把她只当作一个八岁的孩子,因此略微沉吟后道:“道尊说暗月教是邪教,专事蛊惑人心骗取钱财,甚至伤人性命。因此曾对尊一帝建言,极力阻挡暗月进入青越境内,甚至若有可能将其灭而除之。尊一帝采纳其议,并将之放入青越律之中。因此,四百多年来,暗月教始终只能在南般与癸丘发展,不得突破青越,上北获更是空想。自然也就对身为道尊追随者的我们,有着彻骨之恨,而我们秉持道尊意志,也不能让暗月众跨国境一步。如此数百年下来,积怨之深,非要一方彻底灭亡才会休止。至于文家与我们的关系,当年道尊身边有一个极好的商人朋友,便是姓文。”
李羡白说到这里停下,看向文解明。文解明脸现沉重,点头道:“那是文家的先祖文省三,也是多我文家不世出的经商奇才。只是因为一些原因,最后也不得善终。”说完看着文敛问,“今日与你说这些,可知是什么原因?”
虽然能隐隐猜到一些,文敛还是摇了摇头。
文解明的表情开始变得异常严肃起来,“十八年前,海途大师占的一卦,说天下大乱到来时,我文家出一文、一武、一商佐其君,这似乎要应验在你三个哥哥身上。然而,福祸相依存,文家最为鼎盛之时,也是灭顶之灾到来之日——‘上善王,文氏亡。星辰变,命轨迁。’这是千流大人留下,海途大师解出的预言,文氏命运的转变则应在一个变数上。”说到这里,定定看向文敛,一字一句,“而这个变数,就是你。”
2009-09-102:00
文敛在听到那个预言时,心里一惊。上善是当今国姓,文家的命运竟是与上善皇族背道而驰吗?
“小五,不管你怎样聪慧,现在总还是太小。”文解明看着文敛深深叹口气,“今天给你说这些,是因为一直隐在南般的暗月教已经开始行动。你二哥的事,很有可能便是他们所为。在暗月教一直流传着一种说法,说文家后人将助青越一统天下!这是他们不愿看到的。而那句预言,其实谁也说不明白,是说上善皇族称霸中原后会将文氏灭族,还是我文家献身统一大业身死族灭,现在无人得知。我已经老了,或许在大变到来之前已随先祖而去,那文家的命运便是掌握在你们手上。当年千流大人与我文家先人省三,费尽心力才使我文氏一族保全至今,若是在我手中毁了,我文解明还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下的列祖列宗。”
文解明沉沉叹息一声,就此不语。另外两人也不说话,一时房中陷入沉默。
果然是难有平静啊。文敛垂着头,心里激荡不已。她没想到今世的背景更为复杂,几百年的事影响至今。一直以为握在手中的幸福,其实是那么不可靠,随时有覆灭的危险。这跟她前世的逃亡生涯又何其相似——性命都已危如累卵,何谈其他?
静静地盯着自己的双手出神——这双手,这样小,看起来这样柔软无力,有什么,是她可以抓住的呢?
“那种情况,我不会允许的。”低低的声音从垂着头的文敛口中说出,带着稚气的童音听起来软软的,此时却有了一种奇妙的味道,仿佛说出来的字化成了一个个符咒,在室内盘旋一阵,直指苍穹!文敛蓦然抬头看向文解明,眼里有一种叫做坚定的光芒,“不管那个变数说的是不是我,我都不会让那个预言成真,不会让你们任何一个人——出事!”最后一句话说的斩钉截铁,小小的、只有八岁的身子,却有了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力量。
文解明和李羡白看向她的目光都有些怔忡,慢慢地,脸上却都露出笑意。
此时已是深夜,庭院虫寂无声。乌云不知何时散去,天上月朗星稀。
曹芝方站在院子中间,没有走近书房,虽然里面的人看不见,依旧低了头恭敬地禀报:“太老爷,二少爷的毒解了,三位大夫现正在配一些调理的方子。”
文敛闻言一喜,这是她当下最挂心的事,此时喜色已控制不住浮上脸庞。她站起身,望向文解明。文解明亦心情愉悦,含笑捋须点头,笑道:“你去吧。”
“孙儿告退。”文敛急急说了一句便迫不及待地往文离处赶去,管家也跟着出了院子。
李羡白此时看着门外若有所思,道:“小姐是个重情的人。”
“小五很看重家人,这点很好。”文解明点头表示赞同,说完这句却神情一变,沉下脸来,“重情却未必是好事,当年我文家先祖全了朋友之情,换来的却是毒酒一杯。”
李羡白忍不住叹息一声,“当年的事情,现在也只能权作推断,无从查证了。道尊说过一句话:狡兔死,猎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功遂身退,才是天下之道。道尊查知了身边人的命运,及早做了安排,只是,有些人最终没有逃离出来罢了。”
文解明脸色不见好转,没有说话。
第十九章 少年意气斥方遒
文离此时躺在床上,略为虚弱。被下毒之时还没什么,解毒的过程却几乎让他去掉半条命。
房里除了文敛便只有文家父子五人,文夫人本来一直守着,文离不忍心,将她哄了去休息。而那三位大夫今夜也是心神俱疲,在确定文离无事后,在文若虚的安排下去休息了。
文离看着文敛,眼里俱是笑意,“小五救了二哥一命啊。”
文敛看着他,只是轻浅笑。
既然文离现在已经无事,文若虚便让大家各去休息,折腾了一夜,天都快亮了。
第二天,淳于化与毕华各自给文离做了一遍检查,确定没什么大碍,于是就都离开了文府,剩下的事,自有格桑打理。毕华做为临江名医其实是很忙的,尤其淳于化,还须向诸休回话。
事情发生的很迅速,从文离入狱中毒到出狱解毒,不过一天时间,因此,事情并未在临江城传开。而少数几个知情人,都在暗地里看文家的反应,让他们不明白的却是,接下来的几天,文府一直安静无事,没有任何行动。
余家主楼的议事厅里,与管事们的会议刚刚结束,余家家主留下了大管事余易方与自己的弟弟余鸿。
余敏十年前带着弟弟和几个管事来到临江城以米行起家,凭着过人的经商天赋与圆滑的手段,逐渐在城里立足,近几年,已经隐隐有与临江三大商家抗衡的实力。
余敏的来历并没有人知道,只听说是从京里来的京商之后。
此时这位以一女流之姿跻身临江四大商人之一的传奇女子,端坐堂上,容颜清秀,自有一股威仪。而年近三十的脸上,皮肤依旧细腻滑嫩,看不出岁月痕迹。
只见她沉吟片刻,望向下首的余易方,神情很严肃,“查清楚,确是柏开章做的?”
余易方点点头,这个余家最大的管事也就四十来岁,身材瘦削,沉稳冷静。似乎遇到极难解决之事,眉锋紧蹙,“他跟我多年,想不到竟是暗月教的人。我一直不曾疑他,他却陷我余家于不义。”
“虽说下毒之事我们毫不知情,但柏开章毕竟是你手底下的人。况且,”余敏眼帘微敛,闪过一丝精光,“之前有人到文家铺子闹事,易方,你敢说你全不知晓?”
余易方微微苦笑,“当时我只以为是下面的人不忿,想随便扫扫文家的面子,也是试试那文府二少爷的斤两,所以对柏开章的举动,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实在没想到,他竟是要我们背黑锅。”
余敏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脸色有些沉重,“此事虽不是你做,却也与你脱不了干系。文解明不是良善之辈,这几天没有动静,不代表文家的人会就此罢休。”余敏看向余易方,“易方,你暂时不能留在临江城。”
余易方闻言一震,旁边的余鸿也满脸诧异。余易方着急道:“小姐,文家不是不讲理的地方,况且不一定就能查出此事与我们有关——我走了,小姐怎么办?”
余鸿也劝道:“是啊,姐。余叔一直是你的重要帮手,我不懂做生意的事,余叔走了的话,那谁来帮你啊姐?”
余敏看着这个唯一的弟弟,表情柔和起来。因为想让余鸿过自己喜欢的生活,所以听从他的喜好,没有让他经商,而是一直做着他喜欢的事——雕刻。现在虽然才二十岁,但雕刻出来的无论是人物还是花鸟鱼虫,都已经有相当水准,为此还特意为他设了一家雕刻店。此时的余鸿在临江城,已是小有名气的雕刻师了。
“你们太小看文解明,也小看暗月教了。二者无论是谁,我们都得罪不起,此时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易方离开临江城,或许还能缓和。至于易方离开之后,我重新出面就是。”
余易方低下头,脸上是深深的愧疚,因为自己的疏忽大意,如今却累得小姐要跟以前一样操劳。若小姐因此有个什么闪失,他如何对得起死去的老爷和夫人。
余鸿听了不再反驳,因为知道自己的姐姐从来不会判断出错,也从来言出必行。只是,一丝忧色还是控制不住爬上脸庞,“姐,你重新出面,身体受不了怎么办?你原来已经倒下过一次了的。”
“不必忧心,”余敏向自己的弟弟笑笑,“如今一切都已走上正轨,万事都有管事们负责,我只在一旁协调监督便是。”
余鸿还想说什么,张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那么,文离中毒之后,文家为何没有任何举动,是文老爷子想息事宁人吗?
在文离余毒排尽后,文家其实召开了一个家庭会议。文老爷子并没有说出暗月教的事,却说了余家与此事的关系,以及那名暴毙的余家管事。而文艮连日的查探,也找到了柏开章就是杀死祖耀宗的凶手的证据,但柏开章为何人所杀却找不到丝毫头绪,或许是余家杀人灭口,也或许是背后另有其人。
文艮的意思是,把证据交给巡检使大人,将余家相关人等捉拿下狱。文老爷子说,只要文离愿意,他可以将嫌疑最大的余家大管事余易方揪出来任他处置。
听完这一切的文离却只是笑笑,只不过那双眼睛却不见丝毫笑意,相反,泛着丝丝冷意。透过窗户看着外面秋意已生,冷肃渐起的庭院,冷静道:“既然他们是针对我,既然是以商入手,那么,我要以自己的方式,一一讨回。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三年,总归要让那些人明白——我文离,不是他们想的那样好欺。”
文老爷子捋须点头,眼中有着欣慰。而文巽听得最后一句,神情一震,旋又归于平静。
于是文家人便不再插手此事,任文离以自己的方式解决,而文离的方法,短时间内是看不出什么动静来的。
巡检使官署
深深庭院里,名动一方的巡检使大人伫立大榕树下,透过密密的枝叶缝隙,看着那些被虑去强光不再刺眼的柔和光芒。这几日,文家的那几位少爷让他想到了另外一个远在京都的少年郞。同样十几岁的年纪,却已是让国民膜拜的神仙样的人物,而其所为,也让不少像他这样的朝廷命官心折不已。那样的人,很容易让人忽略他的真实年纪,等突然想起时才会惊叹不已:原来,竟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啊。
诸休兀自沉浸在一个人的思绪中,没注意到有人正急冲冲地走过来。
来人四十多岁,儒生装扮,本是个冷静稳重之人,此时脚步却有些急。看到巡检使大人在深思,也顾不得许多,径直走上前去,喊了声:“大人。”
诸休闻声转过身,看向来人,脸上有丝异色,“如诲,出了何事?”
风如诲将手中信函递过去,作为诸休的谋士,他自然知道何事为重,加了一句,“大人请到书房一阅。”见他如此郑重,诸休也表情严肃起来。
二人进了书房,诸休将信拆开来看,才一眼看过去脸色骤变,到最后已经异常凝重了。沉思半晌,才开口问道:“此事还有何人知晓?”
风如诲同样表情沉重,“只有陛下。”
诸休神色稍松,再看了一眼手中信纸,忍不住低声叹道:“六王爷,居然去了癸丘啊。”
六王爷是何许人?自三年前第一次去大丰射杀了一名癸丘将领,三年来,五下大丰,最后一次一呆半年直到现在。大丰是南境重镇,与癸丘一直战事不断,而六王爷三年来不仅将癸丘军驱逐出境二百余里,更是让不知多少癸丘将士命丧马蹄下。王爷面貌俊美,自十二岁时开始便常戴面具。青越国百姓对这个少年王爷有着异乎寻常的崇拜,称其为“青越之神”。而癸丘国却对这个常年戴着面具的不败煞神恨之入骨,因不曾见过王爷的真面目,加之那面具便是一张恶鬼的脸,于是便将王爷说成是一个长相极为可怕的魔鬼。
现在想来这倒成了一件好事,王爷潜入癸丘国,癸丘人不知王爷真面目,王爷便安全许多。然而,还是太冒险了,虽说王爷本身武艺超群,可是只带一个护卫深入敌国,想想就让人提心吊胆。也不知一向宠爱幼弟的皇帝陛下怎会同意了此事。
要知道,在癸丘人心中,青越的六王爷,是他们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的人啊,是青越国皇帝的幼弟——上善珑玦啊。
第二十章 娥媚情殇心上秋
癸丘国的官道上,一辆很普通的马车徐徐行驶着。赶车人的穿一身武士劲装,三十几岁的样子,模样并不如何出众,却有一股迫人的气势,稍微胆小之人,只怕一见之下就会脚软。
稳稳地驾着马车,看了一眼前方的路,恭敬说道:“主子,再过几日便到癸丘的国都玄启,要传信回去吗?”
“不必,”车帘内传出一个少年的声音,淡淡的,如吟唱一般,仿佛还带着一阵莲花的清香,“我只到玄启看看,不用多久便离开。子义,你不必担心。”
赵子义不说话,眉间的忧心却挥之不去。过了一会儿,车里再传出声音,“癸丘人不曾见我,即便认出,有你和镜,我不会有事。”
“是。”赵子义应了一声,感到似乎有个影子一闪而过。那个人的镜空术又更上一层楼了,连他都已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当然,除了他主动现身外。
他与镜同为王爷的明卫暗护,虽然保护的是同一个人,却几乎从未见过面。他是由陛下专门派给王爷做明卫的,而镜,却是由王爷十岁那年亲自去挑了出来,并收服了这个据说是暗护当中的最强者。算起来,他在王爷的身边,也只是比镜多了四年而已。
起风了,天气开始转凉。文敛静静地躺在床上,她这两天染了风寒,刚吃了药,这会儿要躺着。晓环将门窗都关严紧了,怕她吹了风病情加重。
这些天总觉得有些索然,或许是因为家里一下冷清了许多。三天前,大哥跟着杨条营的军队去了北边的漠关戍边。青越采取的是地方军轮换戍边制,三年一轮换,遇有战事再另行调遣。而三哥也在诸休巡检使的举荐下去了京城堰都,拜在当朝御史顾成说门下,准备参加明年秋后的大考,也就是青越一年一度的科考。
留下的两个,二哥一心扑在经商上,已经开始带商队了。虽然现在还只是去临近的几个城,但明年开春后,就要去更远的地方了。至于四哥,自二哥出事后便一直很刻苦地练功,根木叔早已不是他的对手,在临江城里也已找不到人教他啦。四哥自己说,过些时候他要出去历练,通过实战来提升自己,同时,也要找找武功更高的师傅。
就这样,一个个的离开。终究是雏鹰长大,要展翅高飞啊。
文敛无声笑了笑,到现在才发现,原来自己如此恋家,而家么,是因为有真正的家人在。
现在,经常来找自己说话的,只有一个格桑了。
格桑为寻李羡白而来,然而这些日子以来,李羡白对她极之冷漠。有时候,甚至李羡白能看她一眼,格桑也觉心满意足,会拉着文敛兴奋地说上好长时间。
薄暮时分,格桑从外面蹦蹦跳跳地回来。她出生长在棘罗,若非为寻李羡白,只怕一辈子也不会到青越来。而出来的那两年,又因着一心寻人,根本无心游玩,所以现在要趁机会好好看看,玩乐一番。因为她救过文离,文府的人对她很友善,每次出府,文夫人都要塞给她好多银子。
格桑攥着在地摊上买的两个小泥人来到李羡白房间,没有看到人。将泥人放在桌上,摆了一个自己满意的姿势。随意地扫视了下房间,却看到床上放了一幅画,好奇之下走过去打开来看,蓦然愣住——画中是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女,笑容明媚。
“你在干什么?”身后突然响起一声喝问。
格桑被吓了一跳,缓缓转过身,手里却还拿着那幅画。李羡白看着她,神情复杂。
“她、她,”格桑发现自己讲不出话,不知为何,内心深处有着一丝恐惧,甚于那日怕李羡白赶自己走,“她是慕欢?你的妹妹李慕欢?”
格桑问得小心翼翼,她其实认得,怎么会忘了呢?当年自己跟他们兄妹一块儿,是怎样的快活。慕欢的笑容很明媚,她永远不会忘记,慕欢站在羊群前,朝她招手而笑的样子。
这些事情好久远,好久远了啊,她以为自己会不记得慕欢的模样了,可是,在看到这幅画时,她一眼便认出来了。
这是李羡白离开后自己画下,一直带在身边的吗?
李羡白面无表情走过去,从她手里抽过那幅画,小心地卷好,径直去收在柜子里。做这一切时看也不看格桑,仿佛房中没有她这个人一样。
格桑忍不住向着他的背影说道:“当年慕欢突然不见,我叫大哥找了却一直找不到,不久后你也离开了。慕欢她、慕欢她……”最终她还是无法说下去。
“人怎么可能突然不见。”李羡白依旧背对着她,声音不含一丝感情,“不见了,自然是——死了。”
格桑脸色一白,她有往这方面想过,但到今日才得到证实,父汗跟哥哥,只跟她说找不到人,眨了眨眼,颤声道:“怎、怎么会死?”
李羡白蓦然转过身,眼神冰冷地看着她,“这些事情,你该问的不是我。总之,你最好离开这里,回棘罗去。那里,或许会有人告诉你答案。”
格桑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才刚入秋,为什么,她却觉得这样冷了呢?比棘罗的冬天还要冷,好像,垫再多的褥子,放再多的炉子,也都起不了作用。
精神恍惚下,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沿路有文府的下人跟她问好,也全不听见。一名婢女看她脸色苍白,心神不属,嘴里似乎还在念叨着什么,便跑去找府里与格桑关系最好的五小姐。
正好文敛睡醒了,发了一些汗,便照格桑之前说的,在自己院子里散着步,这样在晚餐时胃口能好一些。
听到婢女禀报,心下一惊,赶紧跟着跑了过去。格桑身后此时跟了好几个人,大家见她模样古怪,一时谁也不敢靠近去惊动。
文敛远远见了她那样的神色,心里也是一紧。她慢慢走近了,拉了拉格桑的衣袖,不敢直言问,只唤道:“格桑姐姐,到吃饭时间了,我们去饭厅吧。”
唤了几声,格桑茫然的眼神似乎才重新有了焦距,她慢慢地低下头,对上文敛的眼睛,笑了笑,呢喃着说:“我似乎,赌输了啊。”
那一笑,真是桃花开尽、满树凋谢也不及的悲哀。
第二十一章 为问国事不辞劳
玄启城
街上热闹非凡,店铺林立,虽不比青越堰都,却自有一番风情。尤其癸丘与南般各族往来密切,互通有无,街上便多了许多堰都也没有的东西。街道宽敞整齐,行人穿梭,车马如流,也是不见拥挤。
一辆马车闲闲行在热闹街市,帘窗紧闭,好奇的人多看一眼,也只是因那套车的马与赶车的人,比之寻常所见可称上乘——不知是哪家的富贵小姐出城上了香回来。
马车缓行过街市,一直沿着大道往前走,行了数里,拐进一条巷子,左绕右绕,终于在一处普通的院落前停下。
马车内传出一个少年淡淡的声音,“耿青行事,依旧谨慎。”
驾车之人恭敬听着,他知道主子只是在赞叹,并不须要任何人答话。能得主子一赞的人不多,这叫耿青恰是其中之一。很快院门大开,却不见一个人影,没有任何吃惊的表情,赶着马车径直进了院子。
马车直行进敝开的大门,进了厅堂才停下。此时,一屋子的人齐唰唰跪下,“参见主子。”声音整齐划一。
为首的青年道:“让主子久等,是耿青之过。”坚定中带了一丝异样情绪。
车帘掀开,一人走了出来。刹时屋放异彩,有如神光普照——那是一张少年的面孔,却有着不似凡人的样貌。所有的人都跪倒膜拜,无人可以直视那样的容颜。
少年下车,走到耿青面前,开口是极淡然的语调,带着丝清冷,令人听了便觉永远无法靠近,却能将性命交付。“我知你谨慎,所以让镜来通报,起来吧。”
“是。”所有人应声而起。耿青想到方才镜大人的神出鬼没,将王爷的随身玉佩悬在堂中,一会儿便隐没,从头到尾不见人影,身上便起了一层冷汗。他知道王爷身边有一明一暗两个护卫,明卫赵子义听说本是皇上的贴身护卫,后来指给了年仅六岁的王爷。至于暗护镜,嘿,他只知其名,莫说人,连声也没听过。
然而,即便如此,王爷这样子来到玄启,还是太冒险了。要知道,王爷可是癸丘人除之而欲快的上善珑玦啊。想到这里,这个一向隐忍沉稳的敌国密间头子也皱起眉头。
这时耿青已将上善珑玦请入一间密室,忍不住道:“王爷,您需要什么,属下拼了命也要给您办到。您这样孤身犯险,陛下也是会担心的啊。”
到这里,只有王爷跟他和两个护卫,不必再改称呼,便恢复了原来的尊称。而他不敢说此行不该,只能提醒王爷皇帝陛下会担心。
上善珑玦依旧是淡淡的语气,“我已上禀过皇兄,况此行并无危险,耿青不必担心。”
耿青张张嘴,没有说话,与侍立一边的赵子义对望一眼,彼此露出一抺无奈笑容。王爷的话,他们不敢反驳,只是担忧之情总是免不了的啊。
“耿青,你来癸丘八年,癸丘情况如何?告知我详情。”上善珑玦看着他,淡淡问。
“是。”谈到国事,耿青便如换了个人般,丝丝冷意自身上散发开来。赵子义听了吃惊不小,八年,岂不是他刚来到王爷身边时,那时候的王爷便已开始着手部署了吗?在王爷面前,很容易让人生出一种渺小无力之感啊。耿青稍微整理了下思路,遂道,“嘉喜帝昏庸无能,沉溺女色,身体每况日下,这一年已不上朝,国事多由太子栾豫决定。栾豫性格酷厉,手段残忍,掌权后与他意见相左的几个皇子与大臣相继被害,导致癸丘朝廷散乱,人心浮动。若非有丞相裴修简一力维持,只怕不等我青越大军到来,癸丘朝廷便要散了。”
“与我国战事,癸丘君臣意见如何?”上善珑玦问,脸上平静无波。
“多是主战,以太子栾豫为首。嘉喜帝不理国事,裴修简保持中立。”顿了顿,似是想起什么,“说到主战派,有一个人不得不提,镇国侯府的小侯爷魏无壃,此人极得栾豫宠信,英勇善战,在癸丘民众心中也有很高的威望。他的老师,便是二十年前与先帝有过一战的癸丘上将军胥来。”
上善珑玦微微露出思考的样子,“魏无壃?三月前与我交手的应是此人,原是师承胥来。我与他一战后,各自按兵不动。他是否已经回朝?”
“是,四天前栾豫将他召回,进了太子府,至今还未出来。”
“查清他们见面后的事。还有,现在开始,将裴修简的一切向我禀报,他是个明大局的人,或许将来有用的到的地方。”
“是,王爷。”
沉默片刻,上善珑玦吩咐:“将近年的卷宗拿来,我要细看。”
耿青应了一声,将卷宗取来,虽然是经过整理的了,堆起来依旧有一人高。少年脸上不见任何异色,只静静看了眼,令室内的两人退出。
赵子义临去前有些忧心的瞄了眼那些卷宗,忍不住怨怪地看了耿青一眼。耿青对着他露出苦笑,他有什么办法,王爷叫拿自然是全拿来了。八年的调查资料,再怎样精简,也少不到哪里去啊。
上善珑玦迅速地翻看,几乎是不停息。若此时有外人看了,一定以为是一个少年郎闲着无聊翻书玩,恐怕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事实上却恰恰相反,上善珑玦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事,正是让众多老师束手无策的原因之一。在他一岁时,才学说话便能背古文。天资聪颖,出生时满室异香,再加上样貌异常出众,道治帝对这个最小的儿子,可说是疼到骨子里去了。光看名字便知,天元帝单名一个琅,其他的兄弟分别为璟、琇、琛,唯一的公主也是一个字:瑢。道治帝为幼子取两个字,其中意味也就不言自明。密室里除了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不再有其他声响。上善珑玦静静看着,眉眼不抬,却突然说了一句:“我说过,只要你能在我不觉察的情况下离开,便不拦你。”
室内除他外空无一人,此时却有一个似自言自语的声音响起,“还是不行么?”
随着慢慢地现出一个人影,一点一点,诡异至极。等整个身形显出时,才看到是一个二十五六的年经人,长相俊美,唇边一丝魅惑笑意,一身银色宽松长袍,无风自动,整个人显得很是潇洒飘逸,然而,却透着一股邪戾之气。看着那个低头翻阅卷宗的少年,眼里闪过一丝狠厉,语气仍旧漫不经心,“真是,长的没你好看,连修习的‘镜空术’也被看穿,很没面子呢。”
上善珑玦放下手中卷宗,平静地看着他,“镜,不是我要束缚你,以你现在的修为,出去后,招致的杀戮你还不能应付。”
“哼,你怎知我出去后便招杀戮?”镜轻蔑一笑。
“镜的事情,我知道。”
上善珑玦淡淡一句,却让镜身躯微震,眼神复杂的看着他,末了,只是问:“你真的只有十四岁吗?”
上善珑玦已再次拿起卷宗看起来,“镜十四岁时,不也是暗护第一?”
看着眼前少年万年不变的表情,眼神幽深,慢慢地隐起身形。
第二十二章 惊杀之局剑如霜
上善珑玦如自己所说,没有在玄启多呆。在耿青将他要的情报送上后,交待了一些事情,第三天便离开了玄启。耿青要加派人手护送,王爷不允,他只得做罢。
马车晃晃悠悠照着原路返回,到目前为止,一直平安无事,赵子义也松了口气。王爷若损失分毫,莫说他要陪上性命,皇帝陛下的震怒,只怕没几个人能抵挡。
看着已离开玄启很远,前面正是来时见到的茶棚,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老板在这里搭个简棚,招呼南北往来行客,卖些茶水点心,还真是利人利已的事。
此时里面摆着的三张桌子都已坐了人:一对小夫妻,带着个一两岁的娃儿;两个商人模样,一边喝着茶,一边聊些各地的风物人情;另外一桌只坐了一人,一身黑衣,头戴斗笠,桌上横着把刀。
赵子义眼中精光一闪,看出些异样来,不动声色地走进向老板买些吃食。上次也在这买过吃的,并无问题。而王爷向来不在人前露面,他将老板递来的东西包来,转身便要走出去。迎面又过来一辆马车,速度极快,只转眼间便停在了茶棚前。扬起的灰尘还未落下,后面又来了一辆,速度更快。赵子义见两辆马车将王爷夹在中间,隐隐觉得有些不安,正要走过去,上善珑玦轻喝:“子义,不要过来。”
喝声未落,便响起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那两辆马车被炸得粉碎,依稀能看到人体的断肢横飞。而被夹在中间的马车,下场更惨,几成粉末。赵子义心胆俱裂,悲呼一声:“王爷!”便不顾起火的马车狂奔过去,也没有看到身后那鬼魅般而至的一刀。
赵子义虽然武功高强,然而此时以为王爷遇难,神智皆失,哪里还顾得了其他。就在那一刀要刺穿赵子义的后心时,一抹夺天地光华的异彩亮起,逼得人睁不开眼。等一切恢复正常时,持刀之人垂着手,鲜血沿着刀身一滴滴滑落——正是那黑衣人!只是此时戴着的斗笠早已不见,露出一张苍白枯瘦的脸。
赵子义抬眼看去,狂喜之情涌现,“王爷!”
刚才逼退那一刀的,正是站在赵子义前方的上善珑玦。此时那张如神人一般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就那样静静地看着那名黑衣人。
“王爷,王爷你没事。”赵子义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眼里已涌现泪水,跑到上善珑玦面前,说话也语无伦次起来。
上善珑玦看向他,安抚地点点头。除了衣服上有几处被烧过的痕迹,看起来没有受伤。
“不愧是上善珑玦,这样都杀不死你。”那名黑衣人开口,声音非常沙哑低沉。
赵子义听了,转过身去,顿时怒气勃发,这些人,居然想要伤害王爷!拨出腰间的刀,挥刀指向那名黑衣人,“你是何人派来?竟敢行刺王爷!”
黑衣人看着他,轻蔑地笑了笑,“这里是癸丘境内,青越国的六王爷怎会跑这里来?死的,只会是一个不知名少年罢了。”说着看向上善珑玦,眼睛微微眯起,“听说上善皇族每个人身边都会有一个暗护,你能安然逃过爆炸,想来便是那个暗护的功劳吧?不知他此时如何了呢?”
赵子义心中一凛,镜空术是最好的轻身术,但那样的爆炸,会没事吗?
“索愁湖是吗?”上善珑玦终于开口,听不出什么情绪,“你们是为钱,还是为国?”
为钱,自然是作为杀手,有人出价杀人;为国么,索愁湖众毕竟还是癸丘人,就算是杀手也总有些报国热血。
索愁湖?赵子义心下微惊,居然是癸丘境内最大的杀手组织索愁湖,听说里面的人不仅武功厉害,设局刺杀更是能与天下第一的惊枭相比。刚才以两辆马车左右围住王爷的马车,将zha药放在最靠近王爷的地方,然后以死士引爆,其手段酷烈还真是让人胆寒。
黑衣人被道破身份,也不惊慌,淡淡道:“想不到王爷身在青越,也能知我癸丘索愁湖。萧将还是小看王爷了啊。”
上善珑玦微微抬眼,“萧将?索愁湖第一智师,我真是荣幸,不是么?”
“么”是还未出口,上善珑玦突然发难,手中软剑化作一道惊虹直扑过去。萧将刚才一直在戒备,然而在看到这种速度时也不免震骇——早听说上善珑玦天资卓绝,然而在十四岁时能修到人剑合一,未免太有些惊世骇俗了。
不容他多想,剑已到眼前,举刀不及只得急退。身后是茶棚,刚刚的一声爆炸,似乎将里面的人都吓呆了,此时一个个站在哪里动也不动。
萧将一路退,撞翻了桌椅,撞出了茶棚。终是拉开了一些距离,刚要横刀相抗,只见红光一闪,刀上已溅满鲜血。
茶棚里,上善珑玦静静站着,轻握软剑,仿佛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站着,从未动过一样。萧将眼神一冷:那两名商人,此时已双双毙命,倒在血泊里。除了脸上惊愕的神情,根本一丝反抗也来不及有。
缓缓抬头,向那个在杀人时脸上神情也未变分毫的少年看去,心里泛起丝丝凉意。那个人,从一开始要杀的便不是自己。只是,他自认未露破绽,上善珑玦他是如何识破。萧将眼也不眨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上善珑玦眨了眨眼,看起来便有了一股少年的纯真,怎么看也不像眨眼间取人性命的杀神。对萧将这个问题,似乎想了想,道:“你攻击子义时。”
在爆炸后,萧将攻击赵子义时,他看到那几个人,手不自觉地向腰间摸去,脸上是凝神细看的表情,全无慌乱模样。
其实从停在茶棚前时起,他便觉这些人不对劲,也是因此被稍微分去了心神,才没有在爆炸之前及时察觉。若非镜以身相救,只怕他此时不死也重伤。想到镜,眼神不由便沉了几分。
第二十三章 稚子何辜同蝼蚁
萧将扫了眼茶棚里的其他人,目光在那个小娃娃身上停留了一会儿,这个癸丘国最大杀手组织的第一智师,脸上浮起一抹嘲弄的笑,“想不到在战场上杀人无数的青越国六王爷,居然会因为一个孩子而下不了手。”
这样的暗示已经足够。一直不出声的小娃娃忽然震天响的哭了起来,趁着上善珑玦微微愣神之际,女人抱着孩子冲了过去,其余几人分从不同角度向上善珑玦发起进攻。
赵子义看的目眦欲裂,大喝一声:“谁敢伤我王爷!”跳过去想要挡住众人,却被茶棚老板拖住。
索愁湖此次出动的都是一流高手,即便不能与赵子义相抗,但要阻他一阻却不是难事。
那边,女子在要靠近上善珑玦之时,将手里的孩子抛了过去。上善珑玦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用袖子卷起孩子,三样兵器已逼至面门。足尖轻点,身形已如一阵风般向后飘去,手中软剑再次发出夺目光彩。
现在跟前一刻的情形很像,只是退的人换成了抱着孩子的少年,而进逼的一方却变成了三个人。那孩子本是在大哭,眼下却似没了声息。
此时秋意索然,天地寂寥。阳光并不耀眼,轻风也很温柔。
前后的路,不见人影,看不到尽头。
再退,后面是树,树的叶枯了,落了,还是树——所以,退无可退!
萧将的眼神登时如手中的刀一样,见机不可失,闪电般刺向上善珑玦的胸口。与此同时,另外两人的攻势已到。双拳难敌四手,何况此情此境以一敌三?
上善珑玦左手抱着孩子,忽然不再管萧将的刀,软剑只向着左边两人挥去。萧将闪过刹那疑惑,难道他想两败俱伤?
他的疑惑很快得到解答,就在刀刺破上善珑玦的衣裳时,再不能推进分毫。只觉后背一凉,接着整个人飞了出去。
而上善珑玦自出师后,软剑所到,从无活口,那两人瞪大眼睛,再不甘也只得饮恨而终。
萧将中了一剑,挨了一掌,却没有死,慢慢地爬起来,死死地盯住那个突然冒出的白色身影。
镜还是一袭白袍,此时却很狼狈,还可见身上有不少血迹,衬的一张脸更有些病态的白。看着萧将,眼神睥睨,“敢伤我,哪能让你活。只是……”只是什么还未说出口,却突然猛咳了起来,虽然拼命压抑着,也好一会儿才停下,嘴角已溢出丝丝鲜血——看来虽然护着上善珑玦从马车里逃了出去,却是受了不轻的伤,加之刚才运功从后面攻击萧将,此时伤势更为沉重。
上善珑玦缓步走到萧将身前,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开口道:“你走吧,别人或许会为癸丘而杀我,你却只是一柄刀,握在他人手里的刀。”
萧将闻言一震,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光,一动不动地看着上善珑玦。上善珑玦静静回望着他,眼神镇定如恒。过了好一会儿,萧将收回视线,转过身,一言不发地走了。
赵子义也已结果了那名刺客跑了过来,看到王爷无事,这才放下心来。见萧将离开,忍不住问道:“真的让他走吗?”
上善珑玦看着他离去的方向,轻声说:“是一把好刀,可惜选错握刀的手。”
“选错了,自然能再选,再选时对了就行。”镜咳了几声,若无其事抹掉唇边的血,说了句。
赵子义这时才看到他,上善珑玦的两个明卫暗护,至此才算真正见面。
上善珑玦依旧看着那个方向,“好刀并不一定要握在自己手里,在别人手上发挥作用,也是一样。”
赵子义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完全听不懂,他刚刚有问刀吗?还有,为什么镜跟他同样是护卫,却能跟王爷说一些他听不懂的话,他还是先跟着王爷的呀。
突然看到上善珑玦怀里的孩子,忙走近了去看,一边问:“王爷,这个娃娃怎样了?”
上善珑玦往怀里看了一眼,那张小脸蛋上满是青色,小眼紧闭,睫毛上还沾着泪水——却是没了呼吸,早已断气多时。
赵子义已看到孩子的脸,大惊之下呼道:“王爷,他怎么啦?”
“他死了。”上善珑玦说的很平静,只是双眉又极细微地皱了下。
赵子义脸色沉下来,那些人为对付王爷,居然拿一个不到二岁的孩子做饵,简直是没有人性。再看向那孩子时,多了分沉重,不知这小娃娃的父母,在不见了孩子后是什么心情。
让王爷抱着一个死婴总是不好,赵子义伸出手想要抱过来,“王爷,我去把他给埋了吧。”
上善珑玦抱着不动,很是淡然地说道:“这孩子浑身是毒,子义你不要碰。”
赵子义呆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不禁慌了神,“那王爷你,王爷你——”
“我无事,子义不必担心。”他一直隔了袖子抱着,即便中毒也不会很深,等会用内力逼出便可,“你去找个地方,挖了坑,我将这孩子埋了。”
“是,王爷。”赵子义虽然担心,但王爷的话他从来不会违背。只好去找了个合适的地方,为那小小的孩子造个安息之所。
小小的土堆,里面是一个幼小无依的魂。上善珑玦蹲下身,轻抚着那一抔黄土,淡然的语气里有一丝极罕见的温柔,“孩子,但愿你能找到你的爹娘。”
静默片刻,赵子义脸上闪过恨恨之色,道:“王爷,想不到索愁湖的人这样凶残狠毒。”
上善珑玦站起身,摇头道:“不是,他不是索愁湖的人。”
“啊?”赵子义吃了一惊,“那个女人不是索愁湖的人?”
上善珑玦再看了那个土堆一眼,向不远处的镜走去,一边道:“不是女人。”
赵子义更为不解,然而当他再次看到那具尸体时,便明白了王爷是什么意思。原来,那人戴了张女人的面具,镜不知何时将面具撕了下来,露出那个人原本的样子——一张年经男子的脸,以及脸颊左方,那一抹黑色弯月。
没了马车,只好步行到前方的城镇再买一辆。这点路对三个习武之人来说本是小事,但奈何有一个重伤之人。镜的伤确实很重,根本没法自己走路,又不肯让赵子义背他。赵子义感激他救了王爷,也不计较他的态度,在一边小心劝着。
上善珑玦静静看了一会儿,突然走过去,一句话不说地坐在镜的身后,运功给他疗伤。赵子义有些担心,王爷今日对敌已耗去不少内力,自己体内还有毒要逼,这样不知要不要紧。
镜却愣了下,回过神来想拒绝时已是不及。上善珑玦很快收功站起,脸色有些发白。赵子义扶着他,担心地问:“王爷,你没事吧?”
上善珑玦只是摇头,镜也跟着站了起来,看来好了许多,脸色却很难看,口气也很差,“怎么会没事?之前已经疗过一次伤,又激战半晌,还中了毒。况且先前的爆炸不可能一点影响也没有,现在再来一次,真以为自己是神了。”
赵子义一时没空理会他对王爷的不敬,听到王爷之前已耗损内力地为镜疗伤过,不由更加担心,“王爷?”
上善珑玦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再睁开,似乎已经好了许多。依旧只是对着赵子义摇头,然后看向镜,还是淡淡的,不太有感情的声音,“到前方的城镇,镜留下养伤,什么时候伤好,再回来。”
镜本要继续抱怨,闻言住了口,看着上善珑玦的眼神有些奇怪。然而他看到的那双眼睛,依旧平静无波,还是什么也看不出来。不禁感到很是挫败,他好歹是个二十六岁的成年人,在暗护里混了那么久,却一点也猜不出一个小他十二岁少年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