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容赤使臣
一个月后,亚墨城下出现了一个修长的身影,身穿容赤文官服饰,背挂褐黄色锦缎包袱,纯白色的发带将一部分乌黑浓密的青丝束起,两条带尾和颈上的头发一起飘在官髻外,配上他文质彬彬的面容,怎么看都像个二十出头的文弱书生。饶是如此,这位秀气人物的气场却丝毫不弱,不卑不亢地独身一人,顶着凌冽的寒风在城门前站定,直到宋钦上了城楼遥声问来者何人,他才恭敬地行了一礼。
“在下尤理,奉容赤王之命,作为容赤使臣特来千兰。”
宋钦又问:“所谓何来?”
“恭贺千兰新王登基,洽谈容赤千兰邦交之事。”
“只你一人?”
“正是。”
宋钦身旁的农昶凑近,小声道:“容赤才安生了一年多,突然要建立邦交,会不会有什么别的目的?”
“不好说,”左盟神色凝重地接过话,“但此时若不把他迎进来,显得千兰畏手畏脚小家子气,反正他只身一人,入了城就监管起来,在我们的地盘应该也翻不了天,叫冉君尽快送信去昌都,请王上定夺吧。”
“好,我去安排。”说完农昶便下了城楼。
“尤大人,”宋钦继续向城下的尤理喊话,“待会儿开了城门,须得缴了武器,还请尤大人配合。”
尤理又行一礼,“那是自然,不过尤某并没有携带什么武器,即便是有,进了城还能将千兰兵士悉数放倒不成?请宋将军宽心。”
宋钦浅笑着回:“话虽如此,例行检查也是要的。”
几个士兵出城门后,对着尤理上下其手摸了遍,又将包袱翻了个底朝天,这才围着他一起进了亚墨城。
接到冉君送来的情报后,华乐谷与众臣通过两日的商讨,最终决定迎使臣入昌都以观容赤意图,安翎霄照例押运春季粮草至亚墨城,在返程时将这位容赤使臣明面上隆重迎接到昌都,实际上由安翎霄亲自带队押送回来,以防他搞什么动作,然后再安排他在王宫附近的宅院里住下,派专人日夜监管。
尤理入亚墨七日后,冉君带着盖有王印的诏书回到亚墨。
诏书上写:意承天,王召令,近年来容赤千兰战火不断,有损民生,现容赤派遣使臣欲结友好邦交,实乃两国兵士之幸,百姓之福。故,着令宋、农两位将军,务必好生招待尤理使臣,千兰将于三月初五,派遣最高阶武将安翎霄统帅亲自迎接使臣入昌都城。届时千兰必定备好美酒佳肴,恭候使臣。
容赤使臣造访的消息一时间让整个昌都的防卫都紧张起来,在安翎霄的调度安排下,三军的部署俨然同战时一般严密,布防人员和换防频率的增加直接导致兵士们休息时间变短,人人都能够明显感受到那股如临大敌的压抑感。
如此一来,飞飞便更难找出恰当的时间去探望平嫣。所以直到安翎霄已经带队开拔,飞飞才找了个空闲溜进婉心宫。
平嫣正在药房碾草药,抬头看见飞飞探进来的脑袋,笑着扶着腰起身,一边往正厅走,一边问:“好久没来啦,武艺长进如何?”
飞飞护在她身侧,依旧是那副腼腆的笑容,“还好,勉强能跟上大伙。姐姐近日可好?”
平嫣坐上主位,“能吃能睡,别担心我。”
“对了,”飞飞拿出那张写着怡妃两个字的字条,递给平嫣,“最近换值比较频繁,我趁着休沐的时间,也试探了一些禁军中的同僚,大部分都不识字,识字的也识的不多,光靠这两个字想要在三千禁军里找人,恐怕是大海捞针。”
平嫣缓缓将字条折起,一筹莫展,叹了口气道:“我明白,而且还有一种麻烦的可能,如果这个人根本不是禁军的人,只是借了禁军的箭送信,那恐怕就更加查无可查了。”
飞飞望着她,侧着脑袋问:“姐姐就这么坚信他是友非敌吗?”
平嫣将字条放在一边,恢复了刚见面时的浅笑,“坚信谈不上,只是觉得他没有恶意,何况信任这个东西本身就很脆弱,即便经过无数次的验证,还是会一碰就散。”
飞飞不置可否,“姐姐这话可有些悲观。”
平嫣一副浑然不觉的天真模样,问道:“有吗?那飞飞觉得信任是与生俱来的,还是后天建立的呢?”
飞飞认真地想了想,郑重地答:“与生俱来吧,幼时难道不是觉得谁都是好人吗?”
“奶娃娃是没有判断力的,”平嫣毫不客气地否定他,“当你足够理性,见到一个陌生人第一反应是怀疑和试探,而且日后哪怕他做了一百件让你信任的事,只要骗过你一次,原本建立的信任就会荡然无存。”
飞飞皱眉眯眼,懵懵懂懂地问:“是这样吗?人和人之间要是能坦诚相待该多好。”
平嫣笑着摇摇头,“如今的世道,很难···”
“王上待姐姐这般好,姐姐是不是还是不信任王上?”
他见平嫣低着头久久不答,只好作罢,开始絮叨另一件事:“或许坚定的信任真的很难吧,你看那个容赤使臣,明明只身一人,什么都没带,我们却为了他加固城防,还派了安统帅亲自去接,可能就是怕他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搞鬼吧!”
“什么容赤使臣?”平嫣一字一句地问。
“姐姐还不知道吧?上月有个人自称容赤使臣,进了亚墨城,两国有多久没互相派遣过使臣了,也不知道这次要干嘛?”
平嫣脖颈像是突然僵住了,吞了口水,缓缓问:“那使臣叫什么?”
飞飞托着下巴冥想了一阵,“好像是姓尤,叫什么尤理。”
不知怎得,平嫣放在双腿上的手慢慢蜷缩成两个紧紧的拳头,表情却看不出有什么变化,继续问:“什么时候到?”
“安统帅已经出发了,估计三五日便能到。”
原本直坐的平嫣突然泄了力般靠在椅背上,飞飞这才察觉她有些不对,关切地询问:“姐姐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过了好一会儿,平嫣才像是被什么东西拉回了思绪,松开了双拳,坐正后脸上挂着带了几分不自然的表情,淡淡地回:“没事,飞飞,再帮我两个忙。”
“姐姐请讲。”
“王宫地图,禁军的全套服饰。”
飞飞虽然有几分研究的神情,还是立马应下,并让她好生休养,离去了。飞飞估计是觉得平嫣孕期有些疲惫才如此恍惚,就连交代他的事情都变得言简意赅,一字都不多说。
第九十一章 友好邦交
在飞飞离开后,平嫣开始异常焦灼地摸着已经明显凸起的小腹,嘴里不停地反复念叨着“来不及了”。直到黄昏将至,她的情绪才仿佛随着天色沉静了下来,依旧和平时一般无二地同华乐谷一起用膳,就寝,只是那一晚上,她要么睁着空洞无物的双眼,要么像被梦魇压住一般痛苦地发颤,额头还冒着冷汗。大概是怕影响枕边人,惊醒后的她悄悄挪到另一侧床边,整夜未能安睡。
五日后,安翎霄带着近千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回到了昌都,由钟言相手下三阶官品的文墨带人相迎,随后礼数周到地将尤理安排在了王宫东侧的一处空宅,衣、食、住、行等一应物件俱全,差了两名婢子侍候起居,还派了二十名禁军侍卫,明为守卫,暗行监视之责。
刻意冷落了这位尤大人两日,在他入昌都城的第三日,华乐谷宣他前往承明殿。
三阶以上的文武官员皆在殿内,尤理没有分毫怯色,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泰然自若地上殿,并未叩拜,恭敬地行了官员日常礼,款款道:“容赤使臣尤理,参见千兰王上。”
王位上的华乐谷面上挂着端正的笑意,“尤大人风尘仆仆从炎珏一路来到昌都,舟车劳顿,辛苦了。方才行的可是容赤官员之礼?”
“正是,想必千兰的官员之礼也是如此,毕竟容赤千兰同根同源。”尤理这话说的十分客气,与其说两国同根,倒不如说千兰的大多数礼节都源于容赤更加贴近事实,而他却没有借此对千兰出言讥讽,可以说十分坦荡了。
“尤大人果然见多识广,不知容赤王派使臣前来,可是对使臣有所托付?”
“自是有的,这是容赤王上托尤某送来的一对富贵如意,用的是特意从茂林汜水潭底捞取的无暇纯白玉石,历时数年雕琢打磨而成,作为千兰新王登基的贺礼,愿千兰王福寿安康,顺心如意。”
井深上前双手接过,迈着小碎步送到华乐谷面前。
华乐谷看了一眼,“有心了,替我谢过容赤王。”
尤理又行一礼,不慌不忙地开始长篇大论:“那接下来,尤某便陈述容赤王交代的另一件事了。六年前容赤曾派遣使臣来到贵国,可惜这位同僚入城不久,便被昔日的千兰王下令斩首示众。随后原本就不睦的两国更加势同水火,以亚墨城和洛城为主战场,断断续续交战不下百场,至今仍旧胜负难分,两国也就此断了来往,这种劳民伤财的持久战再打下去恐对两国都百弊无利。因此,我容赤去年便已经开始商议与贵国恢复邦交之事。之前的屡次谈判均不欢而散,虽说与贵国前朝王上杨峥的性情多少有些关联,但经过我国朝野上下共同反思,易地而处,实是自觉我国往日邦交的姿态过于傲慢无礼,想来也确不易达成共识。故而趁着千兰新朝,特派尤某前来,以新的邦交立场,重新与贵国建立友好邦交。还望千兰王看在我们一片赤诚,予以考量。”
他这一段话完完整整地说下来,无比顺畅,没有一丝一毫的磕绊。
华乐谷依旧端庄持重地微笑,“贵国之意,孤已然明了,只是两国邦交实乃国之重事,恐怕还需从长计议,不如尤大人先行住下,让孤略尽地主之谊,差人带尤大人好好逛逛千兰的都城,休整一段时日,也给孤留些时间好生斟酌尤大人的提议,待尤大人褪去疲态,再行商议如何?”
尤理躬身行礼,“千兰王盛情款待,却之不恭,尤某在此多谢了。”随后又向左右两侧的大臣颔首致意,退出了承明殿。
他离去后,众官员一时间便炸了锅,叽叽咕咕地互相讨论了起来。
“从前都是要我们归顺,怎的如今要建邦交了?肯定有诈!”
“岂止啊!听他一口一个贵国,之前可从来没承认过千兰是个国,也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以往的使臣都对我们出言不逊,仿佛我们千兰是容赤的属地一般,骤然如此谦和有礼,八成居心叵测!”
“这又是送礼,又是友好邦交,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过去什么态度真当我们忘了吗?今日这般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什么好心!”
······
大殿上顿时怀疑论调四起,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混乱不堪。
华乐谷认真听了一阵,大概发现也没什么有用的观点,轻轻咳了两声,殿内这才缓缓安静了下来。
“各位爱卿的想法呢,孤大概了解了,无非是怀疑容赤心怀不轨,派尤理假借邦交之名另有图谋。”
“是啊···”
“肯定是···”
“这不是正常的嘛,”华乐谷淡淡地说,“这几十年容赤对千兰的态度如何有目共睹,若真的诚心与我国邦交反而怪异。爱卿们可有应对之策啊?”
静默。
半晌,钟磊上前一步,“老臣以为,只他一人,也成不了什么大事,可以留他一段时间,派人细细观察动向。”
华乐谷点点头,“钟言相的想法跟孤不谋而合。他刚刚的言行众位也看到了,敢如此堂而皇之地尊称千兰为贵国,怎么都不会是他自作主张的说辞,既然他授意于容赤王,那便看看他到底搞什么名堂。姑且留他三个月,若他这些日子安分,届时再做打算。众卿以为如何啊?”
一片“王上英明”声中,一个青年文臣站了出来,行礼的手略微有些发颤,显然不经常在殿上说话,“臣有疑。”
“哦?文大人请讲。”
“有没有那么一丝可能,那位尤大人真的是来商议邦交之事的?毕竟若是能彻底停战,互通有无,对两国百姓都是件天大的幸事。”
他周边的人都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看着他皱眉摇了摇头。
华乐谷却挑眉点了点头,笑着回道:“有可能啊,但这是赌博,用举国上下做赌注恐怕不合适吧?”
大概是当着众臣的面被驳回,文墨有些羞愧地左顾右盼。
“文大人的顾虑孤明白,两国邦交确是停战的捷径,孤本来也没打算把这条路堵死。若是确认了他没有别的企图,可以考量。届时商议邦交细则,文大人可得出一份力哦!”华乐谷几句话便为他解了窘迫。
文墨立马应下:“臣自当竭尽全力。”
第九十二章 泉山皎月
之后的几天里,尤理在这位文墨大人的陪同以及二十名禁军的暗中监视下,几乎逛遍了昌都的闹市区,采买了不少有趣的新奇玩意儿。这几日下来却也没什么特别,不急着见千兰王,也不急着探听朝中动向,酒馆餐馆茶馆挨个品尝,看起来倒真像是来游玩的。
冯天枢便在二十禁军之列,每日定时向华乐谷呈报尤理的行踪,买了什么东西,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的话,有没有什么奇异的举动。
听到这位使臣还曾出入风月场所时,华乐谷面上浮起一层疑云。
“不正常吗?”冯天枢察觉到他的疑虑,问道。
华乐谷凝重地摇摇头,“不知道,按理说有头有脸的人去青楼寻欢很正常,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很难想象他趴在女人身上是什么样子,他给人的印象太斯文秀气了。”
冯天枢欲言又止,仿佛有些话难以启齿。
华乐谷瞟了他一眼,“你看到了?”
冯天枢尴尬地撇了撇嘴,磨蹭半天才开口:“他去的其他地方都好说,但像青楼这种不好明着追踪的私密场所,我怕出什么意外,便独自悄悄潜入,”他停顿了一下,“不得不说这位尤大人,放荡起来和平日里完全不是一个人,大概人不可貌相吧。”
谈论着这种话题,华乐谷倒是没有丝毫窘态,仍旧思路清晰地问:“他叫的那个娼妓你可记得是哪个?”
“记得。”
“那就好,我们的人到了多少?”
“已经到了十五人,均已安顿妥当,王上是想启用他们吗?”
华乐谷点点头,“派两个人查查这个娼妓的底吧,既然无从下手,也只好有疑点查疑点,碰碰看了。切记暗中行动,以不暴露身份为前提。”
“那尤理接触的其他人还要查吗?”
“不必,文墨时时跟着,大庭广众之下想必他也不会表露出什么,只有和这个娼妓之间说了什么无从得知。”
“明白了,我立马去安排。”
“对了,”华乐谷拦下准备退下的他,“找人试过他的功夫了吗?”
冯天枢重重地点头,“毫无反应,就像没练过武。”
华乐谷冷笑一声,“有点意思。”
转眼尤理入城已经五日,平嫣拿到飞飞送来的王宫地图和禁军服饰后,一直藏得十分严密,未曾示人。不知什么原因,这些天她独自一人时没有了之前的宁静,总是神情异常恍惚,时不时看着小腹拧紧了眉头,愁容满面,只是从不在别人面前显露过。
三月的峪湖边,已经有早春时节的花枝悄悄冒芽,午休过后,她独自出了婉心宫,和平日里赏湖一样,又在宏耀亭上停留许久才准备回宫。回去的路上,一个婢子迎面狠狠地跟她撞了个满怀,本来有功夫底子的平嫣不至于直接倒地,那婢子却暗中踢了一脚她的膝弯,随后托住她倾倒的上半身,虽没能站住,但落在婢子怀中,也没有太大的冲撞。
平嫣似乎感觉到了哪里不对劲,蹙眉正准备起身,一个耳语响起,让她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泉山皎月,坠入白雪,何以捞之?”
平嫣缓缓扭头看向那个长相白净,面无表情的婢子,愣愣地低声回:“以身祭月,以血染雪,方可捞之。”
“捞之何用?”婢子又问。
平嫣比刚刚僵直又多了几分惊惧,环顾了下四周再回:“碾碎做香祭,掩我媚心气。”
婢子这才一边慢慢将她扶起,一边面不改色地说:“今晚丑时,北苑西北,会主邀见。”
语毕,行礼离去,留平嫣在原地傻站了一阵,才回婉心宫。
当夜,平嫣提前在往日燃的香里加了些粉末,自己又吃了颗药丸,和华乐谷一同就寝。临近丑时,她起身摸了摸华乐谷的脉,又侧耳附在他的面庞上,听了一会儿鼻息,这才下床换上了禁军的衣服,往北苑的方向去。
北苑西北角的荒废院落里,背身站着一个修长的黑色身影,平嫣在他身后抱拳单膝跪地,恭敬地说:“参见会主。”
那人转过身,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和在大殿上侃侃而谈的尤理判若两人,但那的的确确是那位容赤使臣,尤理尤大人。
他没有立刻讲话,走近,双手托着平嫣的小臂将她扶起,上下打量了一阵,缓步来到平嫣身后,在她耳畔深吸一口气,挑着眉笑道:“世安啊,六年不见,不仅长成了小女人,连身上的味道都变了,以前是雨后嫩草的清新,如今是掺着几分花香的恬淡,真是越来越迷人了。”
“会主倒是一点都没变,还是如我初见你时那般年轻英俊。”平嫣站在原地,语调平和沉静。
尤理笑得更灿烂了,将脑袋架在平嫣的肩头,“怎么,爱上我了?”
平嫣像是并不想跟他继续这个话题,转身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会主见我,不是来叙旧的吧?我爹和汤平嫣如何?”
“别担心,汤平嫣由你爹看顾。”尤理说着“哦”了一声,缓缓从怀中拿出一张纸,递过去时还故意捏紧了,看着平嫣眉目微怒才邪笑着松了手。
信上写着:为父一切安好,勿念。伊格字。
平嫣看完眉头一皱,“有名有字,会主这一路,不怕被搜出来吗?”
“谁说我是一路带来的?”尤理得意洋洋地看着她,“你爹的字总该认得吧?看完了就还给我,销毁。”
平嫣漠然地松手,任凭他抽去,“所以会主是到了昌都之后才拿到的这封信?”
尤理原本戏谑的笑意瞬间消失不见,转而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狠厉盯着平嫣,“不该问的不要问,六年的时间把规矩都忘干净了?”
平嫣倒像是习惯了他这种变脸,颔首道:“是我多嘴了,不知会主召见,有何吩咐?”
尤理白了她一眼,正色道:“第一,跟你接头的那个婢子,想办法弄到身边,你这个身份太显眼,需要她来传信,能做到吧?”
平嫣点点头,“她叫什么名字?”
“她只不过是恰巧扶住了没站稳的嫣妃娘娘,你应该知道她名字吗?不过,倒是可以告诉你她是个哑巴。”
“可她···”平嫣的声音戛然而止,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明白了,哑巴才不可疑。”
“不错,这第二嘛,”尤理又坏笑着凑近平嫣,一只手放在她隔着盔甲都能看出凸起的小腹上,“我不得不说,你比我想的还要能干,这孩子若是个公子,王后之位便唾手可得了吧?”
第九十三章 北苑相见
平嫣淡淡地问:“会主想让我当这个王后?”
“嗯,”尤理歪着脑袋点点头,“如今看来,对你来说也是探囊取物嘛。”
平嫣低下头长长的呼吸了一口,“所以应该还有第三件事,而那件事需要借着王后之位才好施展,对吗?”
尤理欣喜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尖,“还是那么聪明,不愧是我选中的人。”
“那恐怕要让会主失望了,这个王后之位,没你想的那么容易。”平嫣神色和语调依旧轻轻淡淡,没有任何起伏。
“怎么说?”
平嫣双手一前一后地扶着腰身,在一旁破破烂烂的石凳上坐下,“想必我是如何入宫,如何成为三等王妃,又是如何怀上王嗣的,会主都一清二楚。但有一件事,哪怕会主再手眼通天,也是断然无法知晓的。”
尤理站在一侧,看她的神情转为了探究。
平嫣继续道:“会主可知一个名叫裴逸的人?”
尤理没好气地回:“有话就赶紧说。”
“近一年前华家父子起兵,我跟在华乐谷身边,一起中计···”
“说重点!”尤理有些不耐烦。
“这就是重点,”平嫣望了他一眼,目视前方继续说,“为了救他,我落下悬崖,幸而得裴逸相救,随后带裴逸一起回昌都,华乐谷得知我欲与裴逸双宿双飞,兽性大发,不仅当着裴逸的面强暴了我,还在我面前杀了他。”平嫣语气平和,眼神却略有闪动。
尤理像听见了什么惊天大八卦一般,突然发笑,“还有这么一段儿呢?我的小世安好生厉害,两男夺妻,有趣,有趣。”
平嫣冷冷地看着他,“所以会主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吗?”
尤理收敛了笑意,“华乐谷以为你心里还有裴逸。”
“没错,当时我拼了命救他,在他心里种下了一份恩,后来我故意带另一个男人回去,让他产生危机感,激发了他想要占有我的欲,但若要他对我毫无芥蒂,还差一份情。而这份情的前提便是要他相信,我爱上了他而不自知,并且爱到无法自拔。”平嫣幽冷的眸中多了几分阴险。
尤理面上陡然挂了几分迷惑,“以你对付男人的手腕,快一年了,还没有让他相信这件事吗?”
平嫣无奈地笑了,“会主以为华乐谷是渔村那个傻小子吗?只需要几句甜言蜜语,最多投怀送抱便能轻易拿下。他可是千兰之主,我若是才当着他的面为另一个男人撕心裂肺,转头就对他说我深爱着他,放在会主身上,你会信?”
尤理歪嘴一笑,“说是我对你有所吩咐,其实你才有事要吩咐我吧?”
平嫣微微颔首,“世安不敢,只是此事事关大业,还望会主斟酌。”
“没时间斟酌了,说吧,想怎么做?”
“用王嗣,换信任。”这六个字从平嫣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她甚至没有眨过一下眼睛。
尤理愣了半晌才瞪着她问:“你说什么?”见她不再重复,继续道,“你知不知道这个孩子可是你登上后位的唯一筹码?”
“话都说到这儿了,会主还觉得那个后位重要吗?”平嫣咬了下嘴唇,继续道,“会主需要的无非是我在后宫有足够的权柄,在华乐谷心中有足够的分量,可以悄无声息地把前朝后宫搅浑。但这件事的前提一定是他对我有毫无保留的信任,不然哪怕我靠着这个孩子登上后位,一旦这块跳板出了事,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我便是个活靶子,哪怕我什么都不做,也会有无数射向我的明刀暗箭。会主辛苦栽培多年,也不希望我还没为您做事,就命陨他乡吧?”
尤理拍了拍手,发出冷到骨子里的笑声,“多年不见,小世安不仅依旧心思机敏,还越发狠辣了,竟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能下得去手。”
平嫣那副平静的模样,仿佛在说别人的孩子,“那是因为我清楚自己的斤两,我没有母族靠山,这孩子在我腹中便被人算计,我尚且能护着,若是降生,只怕都活不到周岁,与其到时候失了这个唯一的筹码,被人釜底抽薪,断了后路,倒不如物尽其用,会主觉得呢?”
尤理双臂撑在平嫣身后的破石桌上,将平嫣圈在身前,两人近得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呼吸,他眼神暧昧地看着她,“我的小童妾,若是留你在尤府长大,我后院那些个莺莺燕燕早就被你收拾干净了吧?”
平嫣丝毫不怯,回道:“尤大人妻妾无数,我当年不过杀了一个你碰都没碰过的小妾,总不至于到现在还记仇呢吧?”
尤理收回右手,一边想要去碰平嫣的脸颊,一边说:“小宝贝···”
平嫣俯身从他身前的包围圈中出来,继续说:“我要一个武艺高强,射术精绝的死士,提前安排他潜入演武场,东北角的马棚后是绝佳的射击位置,待华乐谷背向他,而我面向他的时候,三箭齐发,目标分别是华乐谷的头,心,腹,不论成败,他必须当场自尽。”
尤理看着那只没能揩到油的手,邪笑着问:“为什么要三箭?”
两人相背而立,在清冷的夜幕中继续计划着一场蓄意谋杀。
“会主别忘了我可是隐卫出身,若是单一的箭我还需要用身体挡,那不是显得太刻意了吗?”
“这样一来,你会更危险。”
“所以啊,让这位会友射准一点,不然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为连泉会做贡献的那天。”
“要淬毒吗?”
平嫣轻笑一声,“我以为会主担心我,原来是担心我死得太慢。”
“我会提前给你解药,不淬毒的话,可显得杀心不诚。”
“淬毒我还活了下来,岂不是更可疑?”
尤理好一阵才问:“若我不同意你涉险呢?”
“会主其实心里比我更清楚,不这么做,我永远只是个另有所爱的王妃,会主也是男人,你猜华乐谷这样的男人能容忍一个异心的枕边人多久呢?即便是日后做了王后也没用,他不信我,我只要一有行动便会暴露,根本无法施展。”
又是须臾的沉默。
像是下了狠心,尤理一闭眼,“好,我帮你安排,你确定能把握分寸?”
“当然,会主知道我从不做没把握的事,让死士用叶崇府上的箭吧。”
尤理转过身看着眼前矮自己半头的女人,阴戳戳地一笑,“这位叶首辅从前和华家一直不对付,如今却乖顺的像条哈巴狗,也是时候推他一把了。看来小世安还是没忘了自己姓甚名谁的。”
第九十四章 平嫣中箭
平嫣也转过身,冷冷地对上尤理的双目,“这么明晃晃的证据,华乐谷未必会信,但不重要,让他起疑目的就达到了。”
尤理点点头,“也是,叶崇不会傻到刺杀还用自家箭矢,华乐谷会这么想,但他也可以认为叶崇就是笃定他不信才做此安排呢?”
“会主聪慧,不知会主需要几天时间来筹备?”
“两日足矣,大后天演武场,小心些。”
平嫣抱拳躬身,“多谢会主,世安告退了。”
尤理拉住她的手,斜眼看着身侧的她,轻声道:“小世安,要活着啊,别忘了你可是我的童妾,命自然也是我的。”
“尤大人府上又不止我一个童妾,每个人的命都要管不觉得累吗?”
尤理的嘴角上扬,挂了一丝魅惑众生的笑,“别人无所谓,只有你这个小宝贝我最是看中,等这一切都结束了,我娶你。”
平嫣冷冷地反问:“娶我回去把你的妻妾都杀个干净吗?”
“只要你开心。”尤理耸耸肩,一副无所谓。
平嫣拨开他的手,幽幽地说:“只有会主这样的人,才会以杀人为乐吧?”准备离开时又突然回头,“能在二十名禁军全天的监视下出现在王宫内,会主是如何做到的?”眼见着尤理变了脸色,没等他回话,平嫣立马道,“我知道,不该问的不要问,世安告退。”
就着黑漆漆的夜幕,平嫣匆匆回到婉心宫,见华乐谷仍在酣睡,换了衣衫在他身边躺下,缓缓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又是一夜未眠。
之后的两日,平嫣没有了前些日子的焦躁不安,反而沉着地该射箭射箭,该看书看书,该研药研药,如同她从没有和一个人商讨过谋害自己孩子这件事,除了就寝时总是将华乐谷的手放在腹上之外,竟没有看出她对这个尚在腹中的胎儿有丝毫不舍。
与尤理约定好的那天,平嫣跟着华乐谷派来接她的宫人,一起去往演武场。
她到时,华乐谷已经在等她,春风满面地扶住她的后腰,指着平嫣的肚子问:“小家伙今天有没有闹腾啊?”
“他才舍不得让娘亲受苦呢,对不对?”
“过段时间,身子就更重了,到时候恐怕要拉不开弓了吧?”
“臣妾可以看王上练啊。”平嫣面上挂着云淡风轻的笑容。
华乐谷盯着这许久未见到的笑容,欢喜地点点头:“好啊,我让人新做了一张弓,带你去看。”
他走到弓架旁,从上面拿下那张红白亮色交缠的弓,转身举起它向身前的平嫣晃了晃,问:“好看吗?”
话音未落,平嫣飞身向前,一手抓住一箭,而剩下的那只箭不偏不倚地正扎在她的腹部。
附近的禁军立马行动起来,找到东北角马棚的源头时,那名黑衣死士已经人如其业,就地服毒自尽,没了气息。
华乐谷手中的弓瞬间落地,根本来不及多做思考,一边语无伦次地喊着“快叫医官,医官,余久,叫他来,救人”,一边抱起平嫣往外跑。
此时平嫣的脸上满是细汗,一只手揽住他的脖颈,一只手摸着那只箭,有气无力地呢喃着:“王上,王上···孩子,我们的孩子···”
刚刚咆哮着叫医官的华乐谷,柔声对怀里的平嫣道:“别说话,他不会有事的,你们都不会有事的···”
华乐谷一路小跑着,将平嫣放在婉心宫卧房的床上时,余久也已经气喘吁吁地跑来。
“救她,快救她,”华乐谷抓着余久的臂膀,“你快···”
没听他说完,余久便扒开他的手,一边在床边打开药箱,一边说:“都先出去,我要看看伤势。”
平嫣此时迷迷糊糊地喊着王上,华乐谷一屁股坐在床前,握住她的手,颤巍巍地念着:“我不出去,我要在这儿看着她···”
井深原本也在一旁焦灼着,听到余久的话后,退着出了房间,派人去知会了方茹,又跟前来见王上的楚青松说明了情况,让他去查刺杀案件的线索了,随后自己在院内踱步候着。
卧房内,余久见华乐谷失魂落魄的模样,也不再驱逐,拿了剪刀慢慢剪开平嫣腹部的衣衫,观察了伤势,两条眉毛都要拧成一条。凝重地说:“好在没毒,虽说目前看来没伤到脏腑,但要尽快拔箭,避免它在体内和内脏摩擦,另外,需要尽快找产婆。”
“为什么?为什么找产婆?”华乐谷此时大概因为心性大乱,也跟平嫣一样满头的汗珠。
“催下死胎。”
华乐谷怔怔地看向他。
“中这么一箭,”余久一边擦拭着伤口周围的血渍,一边说,“孩子怎么可能保得住?王上尽快派人找来产婆,不然平嫣也会有危险。”
华乐谷听罢立刻晃着不怎么稳当的步子,跑到门外交代了井深。随后又回来继续趴在床前,重新握住她的手。
方茹闻讯带着几个婢子赶来,一边安排人去烧热水,一边端着水盆进屋帮忙。
“叫醒她。”余久一边把浸了凉水的手帕递给华乐谷,一边说。
“怎么叫?”华乐谷手足无措地问。
余久看着那个还在溢血的伤口,头也不抬地答:“降温,拍脸。”
华乐谷照做,不一会儿平嫣微微睁眼,余久大声对平嫣说:“平嫣你听着,我现在要拔箭,你必须配合我,不要慌张,也不要用力,但是你要知道我拔箭,懂了吗?”
平嫣吃力地点点头。
“好,王上按住她的上身,我现在准备拔箭了,”余久说着双手握住箭矢,“我数到三就拔,平嫣做好准备,一,二,三···”
还带着平嫣体温的鲜血猛地溅了余久满脸满身,一时间甚至有些分不清究竟是谁受了伤。余久只拿袖口抹了一把脸,便拿早已准备好的带着药粉的白布按在伤口处止血。
虽然平嫣一声疼都没有叫,但还是在拔箭后再次昏迷,这一昏迷便是两天两夜。
这两天中,华乐谷一步都没有离开,看着她的伤口止住了血,看着她被灌药呛到不停地咳,看着产婆为她催下了死胎,看着她在昏迷中叫着“少爷”流着眼泪,看着余久和方茹进进出出忙前忙后,看着井深过段时间便来关切地问他要不要休息,听着要来见他的人一个个被井深挡在门外。
第九十五章 隐卫本能
华乐谷大概都忘了自己是一国之主,还有千兰的百官万民需要他,就这么衣不解带地守了整整两天。
平嫣朦朦胧胧睁开眼时,第一眼便看到喜极而泣的华乐谷,他用她的手蹭着自己的脸,又哭又笑,口齿不清地问:“你终于醒了,饿不饿?疼吗?有没有哪里还不舒服?”
平嫣勉力露出一抹惨淡的笑容,伸出另一只手给他擦了擦眼泪,弱弱地说:“不疼,我睡了多久?”
“两天了,肯定饿了吧?”华乐谷说着准备起身。
平嫣反拉住他的手,“王上,”华乐谷赶紧又坐下来听她说话,平嫣继续有气无力地说,“王上一直守着我吗?”
华乐谷咧着干裂的白唇点点头,“你这个样子,我还能去哪儿?”
余久拿了药和新的白布进门来,见平嫣醒了,赶紧坐下为她把脉。
平嫣冲余久笑着问:“有师父亲自诊治,我是不是快好了?”
余久横眉怒目地说:“好什么好,你这是幸运,万一扎到心肝脾肺什么的,你还能有嘴在这儿跟我说话?”说着看了一眼华乐谷,似是觉得言语有失,降了声音,“好在是纯外伤,不过加上落胎对身体的伤害还是需要多养几个月才能见好。”
听他说完,平嫣只是一言不发地低下眉眼。
华乐谷犹犹豫豫地开口:“嫣儿,我们,我们的孩子···”
“我知道,我也是医者,那种情况孩子不可能保得住,”平嫣用那抹仍旧惨淡的笑容看向华乐谷,“我有准备的。”
余久瞪着她,命令道:“把药喝了。”
华乐谷坐在她身后,把她抱在怀里,接过药碗,一勺一勺地喂她。
“等会儿给你换药,我去看看方掌事的粥煮好了没。”余久说完气鼓鼓地出门去了。
喝完了药,华乐谷又将平嫣放平,恢复了最初趴在床边的姿势。
平嫣眼中噙泪,摸摸他有些扎人的胡茬,“王上其实不必守着我的,怎么这般憔悴了。”
“我好怕,”华乐谷的眼泪顺着脸颊流到平嫣手上,“我怕我离开了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你如果出什么事,我怎么办?我宁愿当时中箭的是我···”
“少爷。”平嫣的这两个字让华乐谷怔怔地望着她。
“少爷,当时发生的太快,我都来不及想,人就已经扑过去了,可能是隐卫本能吧,”平嫣浅笑,眼泪缓缓流到枕头上,“我第一次觉得,少爷留我在身边是对的,你没事便好。”
华乐谷哭的像个孩子,含含糊糊地说着:“谁要你做我的隐卫了?谁要你救我了?谁要你这么牺牲自己,牺牲我们的孩子了?你这个女人,才说过恨着我,转头就又为我挡箭,你要我拿你怎么办呢···”
平嫣看着他也不由得泪如雨下,又抹了抹他的眼泪,“对不起···”
“救了我的命还要跟我说对不起吗?信誓旦旦地保证要护好你们,可我却···对不起,是我没做到···”
“曾经恨过你,对不起,以前大概是我没看清自己,如今才知道守护你已经成为一种本能,一心只想你能平安康泰,扪心自问,哪里还有恨呢?别为了我自责,好不好?”
华乐谷将头埋进平嫣的颈窝里,放声大哭,平嫣闭目任由两人的泪水流淌,轻轻地抚着他的头。直到方茹端着清粥进来,他才慢慢平复着哭哽,端起碗准备喂给平嫣。
“不着急,”平嫣摇摇头,“有件事想跟王上说。”
华乐谷把碗放了回去,“你说。”
“之前我能跑能跳,没有婢子也没什么关系,可如今的情况,总是让方掌事照顾我也不合适,前几天我在峪湖边崴了脚,有个路过的宫女扶住了我,看她只张嘴不说话应该是个哑巴,刚好我也喜静,就把她调来照顾我起居,如何?”
“好,听你的。”
“还有,王上守了我两天,必然是疏于朝政,也疏于照顾自己。这都不是我想看到的,不论如何也不该再待在这儿了。”
华乐谷把脑袋一扭,固执地说:“我不走。”
平嫣淡然一笑,拍着他的手,“我就在这儿,跑不了,处理完国事随时来看我好不好?”
方茹在一旁帮腔:“是啊,王上,你这两天也几乎没怎么吃东西,奏折也堆积如山,总还是需要您处理的。”
华乐谷看看平嫣,又望望茹娘,不情愿地点点头。
“好吧,那个宫女就拜托茹娘找来了,”华乐谷见茹娘点点头,又转向平嫣,“我晚上来看你,乖乖吃药吃饭。”
华乐谷在平嫣额心一吻,出门去了。
走到婉心宫院里时,见余久正满面愁云地靠站在墙边,他上前问道:“怎么站在这儿?嫣儿真的只需要养养就没事了吗?”
余久有些幽怨地看着他,“伤口确实养一养就无大碍了,但王上可知,她失去的可不止那些从伤口里流出来的血。”
华乐谷默然低下头,“我知道,孩子···”
“平嫣这次伤了根本,”余久打断他,“也就是说,她失去的不仅仅是这一个孩子,还有以后有可能拥有的所有孩子。”
华乐谷怔怔地抬头,难以置信地靠近一步,“你说什么?”
“她以后都不可能有孕了。”余久一字一句地又说了一遍。
华乐谷晃悠了两下,马上一手扶墙,一手扶着额头才勉强站稳,缓缓问:“一点治愈的可能都没有吗?”
“没有,”余久摇了摇头,“箭直接刺穿了胞宫,扎在胎儿身上,她没有死在大出血上,已经算命大了。”
“她知道吗?”
“现在应该还不知道。”
“那就先别告诉她。”
“瞒不住的,她自己就是医者,还是个造诣颇高的医者。”余久无力地说。
听罢,华乐谷惨笑一声,踉踉跄跄地往宫门外走去。
刚刚迈出宫门,华乐谷身体一软,咚地一声栽倒在地。
一旁的宫人们顿时一阵慌乱着围上来,井深一边上前扶起华乐谷一边喊:“别看着了,赶紧抬王轿,送王上回载清殿,”又转头对余久,“余医官,请快些跟上!”
余久懵懵地看了一眼华乐谷,又望了一眼婉心宫,小跑着跟上了华乐谷的队伍。
第九十六章 旧毒突发
将华乐谷安顿在床榻上后,由于没带药箱,余久只能粗粗地先为他诊脉,但皱眉摸摸索索半天还是没把手放开。
一旁的井深忍不住探头问:“余医官,王上这是怎么了?”
“急火攻心,虚耗过度,都是明显的症候,”余久眉头依旧没能松范,“但这个脉象里还有一种我一时间判断不出来的病症。”
“那是什么?”井深着急地搓着手。
余久摇摇头:“说不好,井掌事,王上现在需要休息,你先看顾着他,清粥浅补,等他醒了喂给他,凝神固本的药我现在去医属煎来。”
“差人去就好了,王上的那个病症可严重?”
余久放开华乐谷的手腕,“暂时不致命,我需要带些东西来辅助诊断,药就顺手一起煎来了。”
回到医属的余久,先是将药配好,随后坐在药罐前,拿着一柄暗器,凝重地看了许久,直到药汤扑了出来,才将暗器放进药箱,等着药熬好,带着往载清殿赶。
进门时,华乐谷已经醒了,正在喝粥,见余久来了,两口喝完,打发井深出去了,苦笑着自嘲:“我也沦落到要喝粥休养了。”
余久拿出药碗,一言不发地递给他,看着他喝完才坐在他床前,默默地拿出脉诊,又是摸了许久未出声。
“怎么看你的表情像我病入膏肓了一样?”华乐谷问。
余久拿出药箱里用丝帕包好的暗器,语句断断续续:“王上,您总该,总该记得这暗器吧?”
华乐谷接过,打开后缓缓地说:“当然记得,父亲就是被这个暗器所伤。”
“那王上可曾接触过这上面的毒?或是被同样的暗器所伤?”余久紧张地问。
华乐谷没有立刻回答,“为什么这么问?”
余久犹豫了片刻,长出了口气才开口:“当时我为大将军切过很多次脉,这辈子都不会忘了,可王上脉象里,藏着极其微弱的同类脉象。我怀疑···”
“我中毒了?”
余久点点头,“是,而且就是大将军所中之毒。我行医多年,那种毒只是在大将军身上见过,可见它极其罕见,所以一般情况下应该接触不到,王上再仔细回想一下,有没有不小心被划伤或是喝过沾了暗器的水?”
华乐谷低头闭目一阵苦想,半晌才猛然抬头,“我为父亲的伤口吸过毒,可是我吸出来就吐了,这样也会中毒?”
余久一拍大腿,“这就对了,王上虽然把毒血吐了出来,但多少总还是在口中有所残留,由口进入体内。”
“那为何近一年才发作?”华乐谷不解地问。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按理说这种剧毒一滴致命,我之前为王上请脉时也没发现有中毒的迹象,更没道理藏了这么久才突然发作。除非摄入量过少时会转变毒性,而王上这几天···”
华乐谷眼中掠过一丝绝望,“是我体弱激发了毒性。”
余久郁郁地点点头,“心绪起伏,又生生耗了两天,以至于体虚气浮,没了健硕的身子顶着,毒性就显现出来了,而且这毒性已经从原本的即时毒药,转成了慢性毒药,虽说一时之间并不致命,但长此以往,会慢慢让身体亏空。”
“甘霖哥也为父亲吸过毒,他会有事吗?”
“应该无碍,甘霖守墓情景,利于压制毒性。”
“得空了去瞧瞧他吧。”
“好。”
语毕,两人都沉默许久。
“还有多久,”华乐谷淡淡地问,“以余久哥的医术,我还有多久?”
“臣定当尽力···”
华乐谷不咸不淡地打断他:“我不要听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这儿没别人,给我个准话。”
余久沉默了许久才开口:“少则三五年,多则七八年,这毒性定会累及要害。”
又是片刻沉寂,华乐谷惨白地笑了,“这么短,也好,知道自己的余生还有多长,才能更珍惜当下吧。”
余久沉重地注视着眼前这个病弱的千兰王,“等平嫣身体好了,我会找她一起寻解毒之法,虽说慢性毒药本身就比即时毒药难解,也不是薛氏毒术所长,但总还是要试一试的。”
“余久哥,能不能别告诉她我中毒的事,”华乐谷无神地望向他,“我不想她知道我来日无多,毕竟我曾经承诺过她会护她和孩子一世,现在其中一诺已经食言了,不想另一诺这么快也被发现是个无法兑现的谎言。”
犹豫许久,余久才应下:“好,我答应王上,不会让她知道的。”
平嫣中箭落胎,华乐谷两天两夜对她寸步不离,不仅耽搁了朝政,随后干脆自己也病倒了,这一连串的突发事件,让整个千兰朝堂混乱了起来。一些朝臣对华乐谷为一王妃不理朝政甚是不满,一些朝臣忧心容赤使臣尚在昌都,如此妄为实在有损千兰国之颜面,还有一部分较为关注刺杀事件的幕后黑手。
不过卧病在床的华乐谷一时间也顾不得了解朝臣们的想法,次日精神好些便让井深找来了楚青松,询问刺杀案进度。
楚青松将箭矢奉上,道:“刺客是当场服毒,能查到的线索只有这箭矢了。”
华乐谷靠着床头仔细地端详着箭矢上的标识,“叶?叶崇?”
“正是,我前日悄悄潜入叶府拿了一支箭,比对后发现做工和标记完全相符。”
华乐谷看着那个“叶”字想了一会儿,才摇摇头,“不会是他,留这么明显的证据,摆明了是要引我们查他,他总不至于故意引火烧身吧?”
楚青松不明所以的问:“会不会是因为他自信一定会得手?”
“不会,”华乐谷再次摇头,“若是认定我必死无疑,更不会留下弑君的证据,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而且这次的刺杀还有一处十分不符合常理的地方,”华乐谷将箭矢递还给楚青松,“箭头没有淬毒。不知幕后的人是对刺客的箭术过于信任,还是压根儿没想置我于死地,连这种刺杀必做的事都遗漏了。”
楚青松皱眉想了想,又问:“或许是拿了叶府的箭来不及淬毒?”
华乐谷笑了,“弑君这种事没有万全的准备怎能轻易行动?你果然不擅长查案,但这件事发生在宫闱之内,便是禁军的职责,明面上你还是得该查查,该怀疑怀疑。暗地里找时间把情况都跟天枢说一遍,让他盯紧了那个尤理,还有我让他派人查的娼妓。”
“王上是怀疑容赤使臣?”
“也算不上怀疑,但毕竟是他来之后才出的这么一桩事,他有没有嫌疑都得查上一查。我估计还得休养几日才能开朝,你可以趁着这几天带上王令去叶府盘问一番。”
楚青松又不明白了,“王上不是说与他无关吗?”
“线索指向他,你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吧,借机挫挫他的傲气也好。”
“是。”楚青松应下。
第九十七章 二等王妃
平嫣昏睡的那两天里,汐曳听说华乐谷衣不解带地照顾在侧,几次三番要去探望都被井深挡在了门外,只好自己在秀丽宫干着急。但知道华乐谷昨日病倒在婉心宫外后,一下子便坐不住了,一路跑着来到载清殿门口,却仍旧被井深拦在门外。
汐曳焦急地一边推开井深的手臂,一边说:“王上病了,我得去看着他照顾他啊!”
井深仍旧拦在她身前,恭敬地回:“王上需要静养,吩咐了不见任何人,老奴会照顾好王上的,汐妃娘娘且放宽心,不要再为难老奴了。”
“如果我偏要为难你呢?”汐曳双手叉腰,仰着头问。
“娘娘···”
“为什么不让我见他?他病得很重吗?”
“娘娘不必忧···”
汐曳忽然抬头看向载清殿门口道:“王上你怎么出来了?”
井深回头准备行礼,却发现根本没人,而汐曳已经趁机躲开他,往载清殿里跑去,井深立马一边喊着她一边跟上。
进门后,汐曳趴在正卧床看奏折的华乐谷身边,急切地问:“表哥,你怎么样了?”
华乐谷还没来得及质问,井深已经气喘吁吁地进门,俯身请罪:“老奴一时疏忽,没能拦住汐妃娘娘,还望王上恕罪。”
华乐谷脸上的惊讶蓦然变为了无奈的笑容,“拦不住也正常,你去吧。”
井深退下后,华乐谷将手中的奏折放在一边,问:“你怎么回事啊?”
“我还不是担心你吗?前几天不管不顾地守着你的嫣妃,把自己累病了吧?”汐曳用责备的语气絮叨着,“医官说你病情如何了吗?”
“虚耗过度呗,休养几天就没事了,我还要看奏折,你探望过了就赶紧回去吧。”华乐谷说着又拿起奏折。
汐曳脑袋一偏,“为了她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你不心疼自己我替你心疼总可以吧?我不走。”
“你知不知道她是为了救我才中箭的?”
汐曳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华乐谷观察着她的表情,“看来你不知道啊,那其他人肯定也不知道。她可是又救了我一命,你对她这么有敌意,不觉得自惭形秽吗?”
“我···”汐曳眼神闪烁了起来。
华乐谷继续道:“她为我挡箭,王嗣胎死腹中,自己受伤卧床,你还怪她害我生病?”
汐曳这下彻底蔫儿了,愧疚地喃喃:“对不起啊,我不知道···”
“现在你知道了,快回去吧,我有井深照顾呢,不需要你耗在这儿。”华乐谷的目光又回到了手中的奏折上。
汐曳静静地看了他半晌,一言不发地坐到了床榻对面的书桌前,双手托着腮,仍旧不离开。
发觉她还在,华乐谷望向她问:“你要干嘛?”
汐曳死皮赖脸地说:“你要是嫌我吵呢,我就安安静静地不说话,要是嫌我碍眼,我就躲远一点。但不管怎么说你痊愈之前我是不会走的,反正你要么下令让禁军把我抬出去,要么就让我陪着你。”
“你真以为我不会下令吗?”华乐谷斜着眼睛问。
汐曳一怔,露出一抹恐慌的笑容。
“罢了,”华乐谷低头又继续看奏折,“愿意待着就待着吧,别吵我。”
汐曳欢欣鼓舞地嗯了一声,又痴痴地继续望着他,仿佛她眼中的世界小到只能装下眼前这个人。在她的软磨硬泡下,华乐谷还是没能拒绝她端茶倒水,递药喂饭,裁纸研磨,事无巨细的照顾。
三天后,华乐谷精神渐佳,告知所有官员开朝复印。
刚刚坐上王位,华乐谷便将刺客所用的箭矢扔在了叶崇面前,不温不火地说:“叶首辅解释一下吧。”
大概是没想到华乐谷会当朝质问,叶崇愣了一下神,才上前俯身行礼,“老臣前日已经同楚统领交代过,刺伤嫣妃娘娘的箭矢确实同我叶府箭矢相同,但老臣没理由刺杀嫣妃娘娘,更没理由用自家箭矢刺杀啊,这明显是栽赃,还请王上明鉴。”
“谁说刺客是刺杀嫣妃的?”
“中箭的不是嫣妃娘娘吗?”
“嫣妃中箭不假,但她却是为孤挡箭,刺客的三箭皆是奔着孤而来,若不是嫣妃会些功夫又反应机敏,今日你们恐怕就得商议推举新王了。”华乐谷语气轻描淡写,却引得朝堂众臣一阵耳语。
“这可是弑君啊···”
“目标居然是王上···”
“真没想到···”
华乐谷又用两声轻咳肃静了承明殿,“叶首辅没理由刺杀嫣妃,可有理由刺杀孤吗?”
叶崇扑通一声跪倒,“老臣绝无犯上作乱之心,日月可鉴,还望王上明察,还老臣清白。”
见此情形,朝臣皆噤若寒蝉。
良久,华乐谷才缓缓开口:“说实话,孤也不怎么相信是叶首辅的手笔,毕竟自孤登基以来,叶首辅还是帮了孤不少忙的。只是弑君大案,总得当着众卿问个明白,不然谁知道以讹传讹的流言会怎么添油加醋呢!叶首辅请起吧。”
叶崇起身后,华乐谷继续说:“此案就交由楚统领主理,都衙府尹丁大人辅理,叶首辅一方面可自行调查以证清白,另一方面也需好生配合楚统领和丁大人。”
“老臣遵旨。”
“臣遵旨。”
“臣遵旨。”
三位他提及的人均行礼应下。
“还有另外一件事,”华乐谷说着转头看了井深一眼。
井深从宽袖中拿出一卷王召,向前一步宣读:“意承天,王召令,嫣妃身怀王嗣,却不顾自身安危,拼死护驾,鉴于此等功勋,兹晋封为二等王妃。”
殿内又是一阵窃窃私语。
华乐谷没等他们多加讨论,便解释道:“孤知道,王妃的晋升嘉奖需同内阁商议后,由内阁拟诏书发布。但此事不同,一个宁愿自己受伤也保孤平安的王妃,值得孤直接下诏晋升妃位这份殊荣,孤要让全天下都知道孤对那些有功之人的爱护和珍视。”说着又看向叶崇,“相信叶首辅也会理解孤的,对吗?”
叶崇本来就出了一头冷汗,此时立马俯身道:“王上圣明,嫣妃娘娘晋升实至名归。”
随后,还在养伤中的汤平嫣莫名接收了一波又一波的赏赐和贺礼,不论是朝臣还是百姓之间,都对嫣妃娘娘的真心和英勇交口称赞。
第九十八章 奴婢凌栀
“奴婢凌栀,见过嫣妃娘娘。”
方茹为平嫣寻来了与她接头的婢子后,平嫣的伤情日渐稳定,开始了卧床休养的漫长疗期,虽说方茹也和余久一样每天来探望平嫣的状况,有凌栀照顾着,倒不必日日守在她身边,这便让这位“哑巴”婢子能有更多的机会开口说话。
“是本名吗?”平嫣虽然面带病色,但精神还不错,反正也不能下床,终日躺着无事可做,索性就跟她唠了起来。
凌栀摇摇头,“不是,但这个名字伴我更久。”
平嫣了然于心地淡淡一笑,“哪年来的千兰?”
“十年前,那年我刚十一岁。”
“什么时候入王宫的?”
“一年前,得会主令入宫。”
“会主果然厉害,远在炎珏还能安排昌都的行动,看来这盘棋比我想的还要大。跟你接头的上线是谁呀?”
凌栀半晌没回应。
“不能说?”平嫣侧头问床边的凌栀,见她仍旧不应声,道,“好,那你说点能说的吧,毕竟以后你我日日相对,互相了解,培养默契也方便行事。”
“娘娘刚入昌都便进了后宫,人生地不熟,奴婢在昌都生活已久,会主将奴婢安排在娘娘身边,一来便于同会中互传讯息,二来也是让奴婢给娘娘讲讲目前昌都交错的势力,以及曾经发生奇闻异事,隐秘过往,助娘娘积累可利用的旧事。”
“好啊,但我们是会友,你就不要总以奴婢自称了,反正除了我也不会有人听得到你讲话。”
“是,那就从乔氏草堂说起吧,毕竟您师从乔氏是人尽皆知的事,娘娘也熟悉些。乔氏草堂目前的堂主是乔循,他是乔氏一门的嫡系,原本与之沾亲带故的旁系几十年间陆续都离开昌都,另立门户了,所以目前昌都仅剩下乔循一家。他有两子一女,长子乔喆六年前便接替乔循驻守亚墨,次子乔辰据说也在华氏打下昌都后被派去军营,长女乔瑛三年前与乔循的嫡传弟子朴童成婚,两人是当下乔氏草堂的主要支柱,当然还有一位嫡传弟子就是您的师父,王室医官余久。对他,想必您知道的比我多。”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乔循师公还是华乐谷祖母的亲侄儿,所以乔氏草堂与华家的关系很紧密。”
“不错,乔循的姑母,名叫乔慈,是华乐谷的祖母,但她却非华诚的生母,换句话说,乔慈和华氏父子实际上并没有血缘关系。”
“什么?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平嫣略显诧异。
“这事并非藏得十分严密,只是华诚的生母去的早,华诚的父亲华恒续娶乔慈时,华诚才三岁,乔慈又将华诚视如己出,悉心教养,华氏父子对这位老夫人也甚是敬爱,久而久之便没什么人提及了,但昌都的老一辈基本都知道此事。”
“难怪…”
“这便说到了华氏一门,华家当年在昌都本不算名门望族,在崭露头角后还出了一件几乎轰动了全城的事。”凌栀继续讲道,“乔慈嫁到华家后,为了看顾华诚,多年未曾生养,待华诚到了能习字作画的年纪,乔慈诞下一女,取名华姝。”
平嫣更觉稀奇,“华乐谷还有个姑姑?”
“正是,但乔慈因头胎难产,险些丧命,日后便再难育子,华恒感念乔慈对华诚的爱护,哪怕乔慈曾多次劝他娶几房侧室,多添子嗣,他仍旧坚持后院只有乔慈一位正妻。”
“华恒还真是情深义重,难怪能教出大将军那样英武盖世的人,家境殷实,父母相濡以沫,相敬如宾,如此美满的成长环境,大将军可真是投生了个好人家。那华姝呢?怎的一点关于她的风声都没有?”
“在昌都,能允许女子习武的人家可不多,毕竟日后都是要嫁作他人妇,万一生气动起手来,只怕会被人指着鼻子骂泼妇。可这华姝偏就是那个特例,她生在武门,自小同父兄习得一身好武艺,并且喜武不喜文,仗着父母兄长的宠爱,琴棋书画,女红厨艺皆半半拉拉,终日与兵器相伴,脾性也与男子无异。”
平嫣无奈地笑了,“虽是活的恣意潇洒,但与大道相背,只怕她也没什么好结果。”
“娘娘想得通透,华姝到了该议婚的年纪,哪怕彼时华诚已经娶了安家嫡长女,在安家的扶持下也备受重用,但世家子弟听闻华家大小姐尚武且不修文德,皆不敢提亲。以华恒夫妇的性情,原本此事也是不急的,可谁也没料到,不久后华姝却嫁去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七阶官品的言官家中,这让昌都的市井之人都摸不着头脑。传言是华姝对那个叫傅禹的人一见钟情,磨了许久才让华恒夫妇同意华姝下嫁。婚事已定,大家猜测此人不过是为攀上华家这根高枝,对华姝并没有多少真情实意。”
听到这儿,平嫣感叹道:“如今华姝这个人都如石沉大海,恐怕传言不假吧?”
凌栀点点头,“婚后不到一年时间,就发生了那件决定华姝命运的大事。一日,华姝拎着剑将两个赤身裸体的男人赶到了大街上,这时候众人才知道,娶了华姝的傅禹不仅对华姝无意,还是个断袖。”
“断袖?什么是断袖?”平嫣满面不解。
“就是…”凌栀蹙眉想了想,继续解释道,“就是两个男人之间互生爱慕之情。”
“两个男人也可相互爱慕?简直…闻所未闻。”平嫣震惊地瞪圆了眼睛。
“正因为不多见,且他们又有违天理人伦,故而为人所不齿。”
“人总是本能地排斥不在自己认知里的事物,也算是人之常情吧。本以为是为情下嫁,谁成想这个傅禹不仅不爱她,还与男人厮混,华姝直接捉奸在床,以她的脾气,如何忍得?如此一来,这个华姝还真是可怜的紧。”
“就是因为她忍不得,才酿成了自己的悲剧。若是她心性沉稳些,能悄悄把事情压下来,背地里解决,也不至于将这等丑事大张旗鼓地摆到大家眼前,沦为昌都民间茶余饭后的笑谈,把三个人都逼到绝境。”
“她把那两个人杀了?”
凌栀摇摇头,“那倒没有,她将二人赶到街上后,当众撕毁了婚书,言明自此与傅禹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不愧是将门虎女,够洒脱。”平嫣言语间凸显着对这位华姝的欣赏。
凌栀继续道:“可这二人的私情总归难为世人所容,不久后傅禹便被罢官,在街坊邻里的指指点点中,和他的情郎闭门不出,最终抑郁成疾,一起死在了家中。至于华姝,自觉无颜面对父母,离开了昌都,不知所踪,几个月后被人发现中了蛇毒,曝尸南山荒野。华恒本欲迎华姝的尸身回华家祖坟,但乔慈坚决不肯,原本乔慈在得知这件事后就气的病倒了,几番争执,华恒没能拗过乔慈,终还是将华姝在华家族谱中除了名。这段秘辛,华恒夫妇不提,华诚夫妇亦不提,慢慢的也无人敢提了。至于民间,有了新的谈资,过时的事便会逐渐被淡忘,所有的事都是如此,不是他们不记得了,而是不再关注,所以过往才会像石沉大海。不过稍加打听还是能得到些痕迹的。”
“这些事会主可知晓?”
“当然。”
“会主的本事实在令我等望尘莫及,你可知他是如何在重重监视下出现在王宫内的?”平嫣试探地问。
“不知,”凌栀摇摇头,“会主武艺高强,冠绝容赤,想必对他来说不难。不过此等事也不是该我们知道的吧?”
“禁军也都不是吃素的,这事绝不是仅靠武艺就能做到,只能窥得一斑而不见全豹,着实让人心痒痒,难免好奇会主究竟是如何做到可以布这么久的局,下这么大一盘棋。”平嫣说着眯眼望向天花板,陷入沉思,没注意到凌栀看她的眼神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娘娘是会主亲自挑选送来千兰的吗?”
“是啊,你应该也是吧?”
“那娘娘应该知道会主的心性阴晴难测,容易触怒他的事,娘娘还是掂量着些,毕竟娘娘的至亲还在他手中,您说呢?”
平嫣顿时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看着像是提醒又像是试探她的凌栀,点点头,“你说的对,你的至亲也在会主手里吧?你放心,我自有分寸,断不会弃他们不顾的。”
凌栀眼神闪烁了片刻,起身道:“该用晚膳了,我去准备。”
看着凌栀退出房间的背影,平嫣浮现了几分研究的神情。
第九十九章 感伤别离
平嫣被封为二等王妃后的五天时间里,在华乐谷宵衣旰食的辛劳下,终于理顺了因平嫣受伤以及自己病倒而耽搁的朝政,原本许诺平嫣当天晚上去看她,生生推迟了八天才得了空闲。差人宣余久去婉心宫后,他也带着井深朝婉心宫去了。
进了婉心宫门后,凌栀行礼相迎。
“你就是嫣儿点名要的哑巴婢子?”华乐谷问。
凌栀点点头。
“看来你只是哑,还是能听得到的。余医官可来了?”
凌栀摇头。
“那我进去等他吧。”华乐谷看着卧房门,不知为何犹豫了片刻才抬脚迈进。
平嫣原本睁着眼睛想事情,听到动静望向门口,看到华乐谷后一扫刚刚严肃的思考状,浅笑着问:“王上可是忙完了堆积的国事?”
盯着她的笑容,华乐谷也不由温柔地笑了,坐在床边一手握住她,一手摸着她的脑袋道:“嗯,好些天没来看你,可会怪我?”
平嫣摇摇头,拍了拍华乐谷的手,“王上别总是担心我怪你,我看起来很像怨妇吗?况且你为千兰操劳,本就辛苦,不用一直把我挂在心上,要知道,你可不是我一个人的王上。”
华乐谷低下眉眼,躲开了平嫣的目光,轻声问:“如果,我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来看你了,你会不会怪我?”
“是有什么大事要处理吗?”
华乐谷愣了下神,才缓缓点头,“是啊,容赤派了使臣前来,洽谈邦交之事,估计要忙很久。”
平嫣伸手去够他的脸,却差了几寸,停在半空中,华乐谷察觉后凑了过去。
“别太辛苦了,注意身体,再忙也不能省了余久哥的请脉,我有凌栀照顾,放心。”平嫣摸着他的脸颊交代道。
华乐谷听着这些话,慢慢红了眼眶,“你要好好养伤,乖乖吃饭,我,我…”说着蹙眉闭目,用平嫣的手挡在眼前,喉头上下颤动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王上这是怎么了?”平嫣见他久久缓不过来,忧心地问,“可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能跟我说说吗?或许我能帮你…”
“没事,”华乐谷重新露出五官,展现出略显勉强的笑意,“只是很久不能见你,心中伤感。”
“王上,余医官来了。”井深在门外通报。
“让他进来吧,”华乐谷应声,又转头对平嫣柔声道,“我叫了余久哥来,听他说你无大碍了,我才能真的安心。”
余久进门向华乐谷行礼后,又和前几日一样查看了平嫣的伤口,开始为她搭脉,“伤口恢复的尚可,没有引起其他的病症,脉象也较之前平稳了些,止痛的药可以停了,如果实在疼痛难忍再吃,其他的药暂时不能停,还是需要卧床休养,别乱动以防撕裂伤口。”
“嫣儿的身体,余久哥就费些心。”华乐谷望了望平嫣,又看看余久,“许久没去探望祖母了,余久哥陪我去一趟吧,刚好看看她的情况。”
“是。”
华乐谷在平嫣额头上深深一吻,转身跟余久离开了。
出婉心宫后,华乐谷却并未往淑宁宫的方向去,反而朝载清殿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余久也没有发问,紧跟在他身后,大概猜到华乐谷将他带离是有事相商。
留井深在殿外后,华乐谷坐在椅子上开口:“余久哥,你可知有什么能使女子短期内不会受孕的药吗?”
余久刚刚坐下,听到这话有些诧异地抬头,“王上是问避子药?”
“原来真的有,那就好说了,有办法将避子药做成和补药差不多的气味吗?”
余久并没有直接回答,打量片刻问:“王上得告诉我打算拿避子药做什么,跟平嫣有关吗?”
华乐谷低头斟酌了许久,才抬眼叹了口气,道:“嫣儿目前的身体状况你是最清楚的,她在昌都没有母族,我花了不少心思才顶着压力将她封为能有自己主宫的妃位,原本是想着,先立我们的孩儿为世子,给她世子生母的身份,等局势稳定了再立她为后。谁知一时不慎,嫣儿没了王嗣又不能再孕,幕后之人真是可恶至极!”
他说着攥紧了拳头狠狠地砸向手边的木桌,平静了一下才继续道,“嫣儿以后的处境只会更糟,有我护着她,做个与世无争的王妃也不是不行,可…”华乐谷说着垂下眉眼,“我的病情只你一人知晓,尚能瞒得住,但却没办法护她长久。如今的形势,有朝一日我若不在了,嫣儿必定活不成,只能在我尚有余力的时候,尽快将她推上王后的位置,给她足够自保的权力和能力。我具体要做什么余久哥不必知晓,只要明白我是为了嫣儿就行。”
余久用他很少出现在脸上的钦佩神情盯着华乐谷看了好一会儿,起身缓缓后退一步,郑重地行了个礼,“王上心思缜密,如此为平嫣盘算,实在让臣钦佩。之后我会加紧对此毒的研究,以期能来得及为王上根除。”
华乐谷淡淡地笑了,“不必心急,这几天吃了你配的药倒是一点中毒的感觉都没有了,我相信你,解毒这种事怕是急也没用,暂时放一放也无碍。我刚刚说的避子药能否做成一点痕迹都留不的药物,吃药的人只以为是补药,医官也查不出端倪?”
余久仔细想了想,“若是熬成汤药总会留有药渣,恐怕很难不留痕迹,不如我将其做成药丸,只要吃下去便无迹可查了。”
华乐谷点点头,“甚好,记得将补药和避子药做的味道相近些。”
“这个容易,混些不影响药性的相同食材即可。”
“那就拜托余久哥了。”
“王上客气。”
清明节前夕,余久制了两大盒药丸,一盒避子药,一盒补药,趁请脉时悄悄给了华乐谷,华乐谷嘱咐他再多做些避子药,以后按月供给。
在为华家进行了清明扫墓的礼祭后,华乐谷突然做了一个让所有王妃都没料到的决定。他将除平嫣和汐曳外的其余四位王妃一起叫来,随后郑重宣布她们四人的后位角逐正式开始,日后会在她们的宫中轮流留宿,直到有王妃大喜。
第一百章 轮流留宿
自此,华乐谷开始每夜流连于不同王妃的寝宫,并且公平公正,雨露均沾,绝无偏私。随着千兰王轮宿成为既定事实,通过口耳相传,在后宫中很快便人尽皆知了,大部分宫人婢子都揣测华乐谷是因为意外失了嫣妃腹中的王嗣,求子心切,这才迫不及待地进了别宫娘娘的寝居,有人感慨王嗣对于一个王妃的重要性,有人叹息嫣妃的独宠时日如昙花般短暂。
但有一位主宫娘娘得知消息后,尚没来得及由轮宿生出一堆杂乱的见地和分析,便急匆匆气冲冲地跑去载清殿。
“为什么没有我?”汐曳不等井深通报,便闯进载清殿,大声质问。
华乐谷挥手示意井深退下,看着气急败坏的汐曳,不明所以地问:“什么没有你?”
“别装傻!为什么你都在后宫轮宿了,还将我排除在外?”
华乐谷这才恍然大悟,缓缓坐直,“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轮宿吧?”
“定后位嘛。”
“那就是了,你又不在择后之列。”华乐谷说着将手中的奏折放下。
“你…”汐曳虽然气愤,但似乎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反驳,闷了半晌才道,“就算我不当王后,你就不能在我宫中留宿了吗?”
华乐谷斜眼望着她,“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如此不矜持。”
“我一向如此,况且你是我夫君,有什么羞于启齿的?”
“生气了?”华乐谷伏案问道,“还记得你有个特权吧?什么时候想兑现随时知会我。”
汐曳显得更加气愤了,双手伏在桌上,与他四目相对,强压着火气道:“看来情爱真的迷人眼,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么喜欢你,明明你对我一点都不好,可我还是为能拥有一个王妃的名分而感到开心,毕竟可以名正言顺的缠着你,围着你,对你好,哪怕你一点都不在乎。”
“觉得委屈了?”
汐曳从鼻子中发出一声轻哼,抱起臂膀侧靠在桌前,“委屈倒是无所谓,习惯了,你毕竟是我认定的人,我也只能原谅你了。可是表哥,你如今做的事让我着实有些看不懂。”
“哪里看不懂了?”华乐谷也抱起臂膀,靠在椅背上微笑着盯着汐曳。
汐曳认真地讲:“原本觉得你只是因为无意于我,才对我视而不见,可嫣妃两次救你性命,又是你亲口承认的表嫂,我以为你会待她有所不同,想不到她还在养伤,你却因为急着立后,跑到别的女人宫中缠绵。”
华乐谷突然笑出了声,“呦!安大小姐不是很讨厌嫣儿的吗?怎么开始为她说话了?你们难道化敌为友了?”
汐曳翻了个白眼,“怎么可能?我跟她永远不会是朋友,不过就表哥轮宿这件事,我同情她,甚至有些可怜她,虽然我从来不曾得到过你半分温存,但总好过像她一样得到又失去。”
听着汐曳这番犀利又直白的言辞,华乐谷只是淡淡一笑,摊开双手,“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打我一顿为嫣儿出出气?。”
“我说了她不是我朋友!”汐曳斜眼瞟着他,继续说,“但我想提醒你,我可以无限度包容你原谅你,只要你回头看,我一定在,你的嫣妃可就不一定了,如果真伤了她的心,我不觉得她是个会在原地等你的人,你最好不要后悔今天的决定,”汐曳说着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该死,我居然让你不要伤她的心,真是傻了…”
并不理会已经在捂嘴憋笑的华乐谷,汐曳缓了缓神,正色道:“还有一件事,虽然之前我觉得嫣妃对你不单纯,甚至可能有所图谋,但她既然肯舍命救你,我就暂且相信她没有害你之心,但我对她的防备可不会松懈,你自己也得小心些,否则万一哪天你真的死在她手上,我还要给你收尸,为你守寡。”
华乐谷抿嘴压住笑意,点点头,“好,还有什么指示吗?”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华乐谷叹了口气,原本的笑颜转为端正,认真地说:“当然不是。你的情绪写在脸上,想法毫不遮掩地表达出来,真的很难得,现在很少有人能这么毫无顾忌地跟我说真心话了,世道混沌,真假难辨,谢谢你让我看到还有一份发着光亮的真诚。但是跟我说说就好,你知道防备嫣儿,对其他人也要警觉些,知道吗?”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关怀,汐曳有些不知所措,探着头问:“你是在担心我吗?”
“我当然担心你了,全天下独一份的特权都给你了,你可不能还没用就折在后宫里。”华乐谷说着又拿起奏折。
“就知道你对我说不了什么好话,”汐曳气鼓鼓地盯着他,“想让我离开,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看着汐曳转头离开,华乐谷微微一笑又继续专注手中的奏折。
到了四月中旬时,花圃中的春花都陆陆续续开放,休养了近一个月的平嫣已经可以时不时地下床走动,凌栀也便能出门采些鲜花回来,或是装饰,或是他用,所以在华乐谷轮宿后不到十天的时间,凌栀就从其他宫人婢子那里听说了这个的消息,当即皱起眉头回了婉心宫。
听见她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平嫣待凌栀一进门便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你的步伐可比平常凌乱了许多,不似之前沉稳。”
凌栀将一篮子花放在一旁,在床边坐下,喘匀了气才说:“王上近几日在其他娘娘宫中留宿,据说还是轮流留宿。”
平嫣的眼神骤然黯淡了片刻,随即又恢复如常,低声问:“可曾在汐妃宫中留宿?”
凌栀想了想,“好像只有最初入宫的四位娘娘。”
平嫣淡然一笑,“这很正常啊,他可是千兰王,在王妃宫中留宿也算什么奇闻吗?”
“娘娘难道一点都不着急吗?”凌栀诧异地问。
“我为什么着急?”
“传言王上是为了得王嗣,定后位。娘娘有孕时他可是日日宿在婉心宫的,娘娘才为了他失王嗣,他便弃你于不顾,上了别宫娘娘的温床。如此一来,娘娘从前做的一切不都付诸东流了吗?”
“凌栀啊,会主既然让你在我身边协助成事,那我得让你知道我们的目的不是当王后,也不是专宠,而是让华乐谷无条件地信我。况且很多事情不能只看当下,也许他真的是急于得子,也许还有其他原因,但我们单凭传言恐怕无从深究。既然没办法弄清楚,不如想想我们现在能做什么。”
凌栀似乎没想明白,小声道:“抢回王上的心?”
平嫣笑了,“我现在都下不了床,怎么抢?当然是先养好身体,多了解一些昌都的形势和秘闻,说不定以后会有用,你上次说了华姝的事,今天讲点别的吧。”
第一百零一章 昌都过往
凌栀面上的愁容虽仍未褪去,但既然平嫣转开了话题,她也不好再揪住不放,调整了下坐姿,开始给平嫣继续讲述昌都的情况。
“上次说到了华家,那就从华家说起,不知娘娘对华乐谷的娘亲可有所了解?”看到平嫣摇摇头,凌栀继续说,“华乐谷的母亲出自安氏,当年安氏一门是跟随杨家王室建立千兰王朝的元老,所以在昌都,安家可以说是有头有脸的名门望族,官宦世家了,华乐谷的外公安之贤位居千兰的右言相直至身死,而华乐谷的娘亲安翎云是安之贤的嫡长女,故而备受重视。这个嫡女虽说从小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出色,对父母亦是恭顺,却在婚事上十分有自己的主意,多少高门显贵的公子上门提亲皆被她婉拒,不久后出人意料地同意了华诚的提亲。在当时的民众眼中,这是一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华恒是个因伤退了军队的闲职武官,虽说华诚凭借自己卓绝的武艺,过人的勤勉,自信却不自负,圆滑却不世故,刚正却不憨直的性情,逐渐在军中打拼出一片天地,但终究不过是个四阶官品的副将,加上华氏一族本就不是昌都的世家,无论怎么看,在所有提亲的人中,华诚都不是最佳选择。不知道安翎云做了怎样的劝服,安之贤最终还是同意了掌上明珠的下嫁,不久后华诚借着安家女婿的身份和安之贤的举荐,很快得到了器重,加上他确实在武艺和兵法上颇具才华,这才慢慢有了兵权和威望。”
听到这儿,平嫣不由地感慨道:“威名赫赫的大将军居然是靠着夫人的母家才可平步青云,这让人着实没想到。”
“华诚逐渐拥有千兰近八成兵权,也算是一个传奇史,机遇和实力应该是缺一不可吧。华姝横死的前一年,华诚被派去千兰山脉沿线巡防布防,两年未归,没有见证华姝下嫁、当众捉奸、曝尸荒野的惨剧。待他归家时,华姝已经死了一年有余,而他的夫人也在他归家前不久遇刺身亡,两年间他不仅失去了亲生妹妹,还失去了夫人。”
“遇刺?是谁居然敢刺杀大将军夫人,安家的嫡长女?”
凌栀摇摇头,“不清楚,华诚组织了一波又一波人,追查了很多年都没能揪出幕后之人。自此,华诚应该是开始明白自己如今势头正盛,难免树大招风,引人记恨,便开始收养天灾人祸中幸存的遗孤,教他们武艺,以此来暗中护卫华氏父子的安全。娘娘应该比我清楚,就是那一年华家开始有了隐卫。”
“原来当年华家训练隐卫,是这个原因。”
“正是,安翎云死后,华诚一直都未续娶,独自将华乐谷抚养长大,四年后,原本一身旧伤,身体不佳的华恒去世,华家只剩华诚和华乐谷父子两个男丁相依为命。不过虽然安翎云不在了,但安家的势力还在,安家嫡长子安翎霄对华诚这个姐夫又甚是敬重,在安翎霄位居昌都三军统帅后,也成为了华诚最有力的支持,两个有亲眷关系的人把控千兰近九成兵马,至此,娘娘就明白华家的势力有多大了,也怪不得杨峥忌惮华诚。”
“这个安翎霄就是安汐曳的父亲吧?”
“对,这便说到了安家,安之贤共有三个子女,分别是嫡长女安翎云,嫡长子安翎霄,还有个嫡次女,名叫安翎雨。”
“安之贤没有侧室吗?为何子嗣均是嫡出?”
“据说安家老爷当年是有那么几个妾室的,但是什么原因无所出就不知道了。”
平嫣转着眼珠想了想,道:“恐怕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宅斗,你继续吧。”
“安翎霄的夫人名为池宗情,二人育有两子,分别是嫡长子安归曳和嫡次子安非曳。”
“安汐曳居然不是嫡出,她娘亲是谁?”
凌栀停顿了片刻,解释道:“安汐曳的情况比较奇特,传闻她第一次出现在安府是两岁的时候,安翎霄对外对内皆声称她是与夫人所生的女儿,但怎么会一点预兆都没有突然冒出个两岁大的奶娃娃呢,于是坊间推测安汐曳其实是安翎霄外面的私生女。不过池宗情对安汐曳却是千般宠爱,更甚于两个儿子,慢慢的大家也都不再嘀咕这件事了。安汐曳在溺爱下虽说并没有成长为十分跋扈的泼辣女子,但也是个脾气颇大的大小姐,从小对华乐谷情根深种,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了。”
“如此说来,安汐曳的身世应该只有安翎霄最清楚了。”
“嗯,安家夫人池宗情的兄长名叫池宗正,是个二阶官员,隶属于吏部管制,而吏部尚书苗亿烁是安翎雨的夫君。”
“等一下,”平嫣突然叫停,捋了下思路,“安翎霄的大舅哥是他妹夫的手下?千兰官场上的人脉关系可真够错综复杂的…”
“没错,虽说碍于文臣武官不得私下结交的暗律,这苗亿烁跟安家华家都不怎么来往走动,但亲眷关系还是放在那里的。安翎雨为苗亿烁生了一双儿女,长女名为苗歆若,两年前嫁给了一位叫文墨的三阶言官,长子名为苗歆漾,除了这两个孩子,苗亿烁还有一个妾室所出的幼子,叫苗歆茁。而这个妾室是从昌都城最大的青楼,曲莺阁里赎出来的娼妓。”
“将娼妓赎回家做妾,在昌都也很常见吗?”
“当然,这也算是风尘女子最好的归宿了,在哪儿都一样,不是什么稀奇事。”
听罢,平嫣靠着床头蹙眉思索了片刻,有所疑问,“按照你所盘点的势力,这些人基本上都跟华家有些渊源,华乐谷这个新王没有我想象中被动啊。”
“从华家说起,自然都与华家沾点关系,华乐谷的势力几乎全部来自于兵权,虽说这是他坐稳王位的重要助力,但朝中还是文臣言官居多,而一般来说读书越多的人心思也越多,越难以防备和驾驭,算是他目前的困境吧。”
平嫣斜眼看着凌栀,“你说这话对读书人可有失公允啊,不过我同意一半,读书人分两种,死读书的人读再多的书也只是个书呆子,很有可能就栽在读书上,而原本就心思机敏又涉猎广泛的人确实会比纯武夫精明许多,能在朝堂上为官的多属于后者,一旦动点坏心思可真的会让人防不胜防。你可读过书?”
“念过一些,识得几个字。”
“一直没问过,你入宫之前在做什么?这个总能说吧。”
“父亲是桂家饭庄大当家的远房表亲,十年前带我一起来投奔。”
平嫣突然一边发笑一边摇摇头,“又是如此合乎情理的身份,我猜你这边的父亲真的有个亲生女儿叫凌栀,而且就在会主手中,对吧?”
凌栀没搭腔,既不承认也没否认。
第一百零二章 风凌初见
平嫣见她又是一副不可言说的姿态,并没有就此作罢,探着头问:“你们之前的行动也不能全都直接受命于会主吧?总有一些得到指示后下发指令的中间人,比如令你入宫的人肯定和与你接头让我去见会主的人不是同一个对不对?”
“娘娘知道这些后想要做什么呢?”
平嫣面上挂了一抹纯良的笑容,“了解了解会主的大手笔啊,一幅蜿蜒曲折千里江山图,只能看到一角,不是很可惜吗?”
“可你我不过都只是其中一角,加在一起也看不到全貌,若是执意坏了会主的规矩,”凌栀肃然地望着平嫣,“代价,娘娘可承受得住?”
平嫣眯起眼睛与她对视片刻,猛地一挥手,“哎呀好了,不就是好奇嘛,这么严肃,看来会主把你留我身…”
宫门突然被人敲得咚咚作响,打断了平嫣的话,她望着声音的来处,转了转眼睛,“师父今天来过了啊,去看看是谁。”
凌栀微微颔首,出门去了。
来到宫院中,凌栀驻足片刻,原本间歇的敲门声又响了起来,凌栀这才缓缓上前打开宫门,一个少年的面庞顺着门缝探了进来,正与凌栀四目相对。少年蓦然愣在原地,半晌不动也不出声,凌栀见他紧盯着自己看,不能开口直接问他何许人也,有何贵干,只好上下打量了他一通,又打量了自己一通,仍是没发现他这般呆怔的原由。
过了好一会儿,飞飞才开口问道:“姐姐宫里来了新婢子?”
凌栀点点头,摆手示意他请进。
飞飞这才察觉到自己刚刚的失礼,移开目光,抱拳道:“对不住,没想到姐姐宫里有新人,一时失礼。”
凌栀屈膝算是还了礼,关上宫门带着飞飞进了正厅,奉茶后去通禀平嫣。
“是飞飞来了呀。”平嫣在凌栀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走出来。
“听闻姐姐受伤了,想必是在卧床休养,见不了外人,所以过了这许久才来看姐姐。”飞飞起身抱拳道。
平嫣向下摆摆手,示意他落座,自己也缓缓坐上主位,“前一段时间你即便是来,我恐怕也见不了你,躺了小一个月,这几日才勉强能下床。”
“看来姐姐伤的不轻,刺杀主使可有眉目了?”飞飞说着瞟了一眼凌栀。
平嫣似乎看出了飞飞的顾虑,偏头道:“凌栀,你去膳房做些糕点来吧,让我跟飞飞单独说会儿话。”
凌栀走后,飞飞继续问:“姐姐之前不是说,他们不会再用刺杀的招数了吗?怎的险些丢了性命。”
“刺客是冲着王上来的,你应该听说了吧。”
“嗯,但我总觉得刺杀王上就是个幌子,目标就是姐姐。”
平嫣的神情凝滞了片刻,随后浅浅地笑了,“那是因为最终伤的是我啊,由果究因是得不到真相的。”
“可姐姐伤了,腹中的王嗣也没了,其他王妃成为了既得利益者。真替姐姐不平,你还在养伤呢,王上就…”像是怕惹平嫣伤心,飞飞停下了这个话题,转而说道,“有件事得告知姐姐。”
“什么事?”
飞飞严肃起来,“姐姐受伤后,我晚上当值换防时,在姐姐宫外看到过一个黑影,并且见过两次,第一次我以为是自己担心姐姐,眼花看差了,但第二次见到的时候我就肯定的确有个人在姐姐寝宫附近徘徊,且此人功夫不差,每次只看到个影子便消失不见了。”
“当初我在婉心宫遇刺的那天,也看到了个黑影,极有可能是什么人在暗中监视我。但按理说我目前的情况,无论如何也挡不了她们的路啊,还有谁会监视我呢?”平嫣说着又陷入了沉思。
“这我就不清楚了。还有,姐姐宫中新来的那个婢子…”
平嫣很快从思绪中抽离,接过话茬:“哦,她叫凌栀,据说之前风寒烧坏了嗓子,没办法讲话,我也是看中她这一点,才要来照顾我起居的。”
“难怪没见她开过口,她可信吗?”
平嫣笃定地点点头,“应该是可信的,她这样子也没什么可以被利用的点。”
飞飞松了口气,“那就好。”
“什么就好?”
“我是说姐姐身边有可信之人,就好。”
平嫣斜着眼睛摇摇头,“我觉得你不是这个意思。”
飞飞腼腆一笑,“我不用查凌栀姐姐的底,也很好。”
平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来你对她印象不错,我养着伤也没什么事,有空就多来走动。”
“可以吗?”飞飞两眼放光地问,似是发觉自己过于兴奋,收敛了些继续道,“姐姐之前是叫我少来些的,况且姐姐很有可能被监视着。”
“如果是别宫的人,反正我如今也不是什么威胁了,如果再针对我只会显得她们小肚鸡肠,不能容人;如果是王上呢,就更无所谓了,他现在夜夜春宵,没空理我;如果…”
平嫣半晌没说后话,飞飞问:“还有什么如果?”
平嫣摇摇头,“没有了,所以你尽管来,凌栀识字,若是想跟她聊聊我这里有纸有笔。”
飞飞结结巴巴地解释:“姐姐,我…我没有…我…我只是觉得凌栀姐姐很面善…”
“好啦,我知道。”平嫣说着挑了下眉毛。
这下飞飞彻底绷不住了,脸红扑扑地起身,“今日还要当值,改日再来探望姐姐,望姐姐好生休养身体。”
平嫣笑着点头,“好,去吧。”
飞飞走后不久,凌栀真的端着糕点回来了,环顾一圈只见平嫣一人,仍旧不敢开口说话。
“他走了。”
凌栀这才放心地点点头,将糕点放在桌上,问:“那个孩子是谁?”
“风飞飞,我救过他性命,他时不时会过来跟我说说话。凌栀啊,我有个问题,你说会主会不会派人监视我,或者我们?”
凌栀欲言又止地低头抿了抿嘴。
“怎么?真的会派人监视我?”
“我入宫就是为了获知娘娘的动向,或者说,”凌栀顿了一下,依旧不敢直视平嫣的目光,“我就是监视娘娘的人。”
平嫣哑口无言地僵在座椅上,尴尬一笑。
“但还有没有其他人我就不知道了。”凌栀又补了一句。
“没事,”平嫣打破了有些凝固的气氛,一脸无所谓地说,“你不用觉得难为情,跟我想的也差不多,大家各司其职嘛,都是为了连泉会。”
凌栀也尴尬地笑了,起身扶着平嫣缓缓回到卧室。
第一百零三章 容兰邦交
六月初,经过近三个月的跟踪调查,冯天枢和每个月初月中一样,跟着楚青松去往载清殿向华乐谷回报尤理近一段时间的动向。不过这次也没什么新鲜的,尤理自入昌都以来,逛集市、花市、鸟市、鱼市,品茶、听曲、赏舞、尝鲜,仗着朝廷买单,行事作风堪比昌都城内土生土长的纨绔子弟。
第一次与他共度良宵的娼妓是曲莺阁的头牌巫巧儿姑娘,在花街柳巷颇有名头,冯天枢派暗子追查了不到半月,尤理便将昌都稍有些门面的青楼头牌几乎都光顾了个遍,他这种以头牌为选择标准的嫖娼方式,让需要追查的目标数量陡然激增,可暗子人手不够,又不能派暗子们把所有头牌娼妓都盯死,华乐谷和冯天枢着实为此头疼了一阵。最终华乐谷还是决定从尤理入手,追查巫巧儿的人也没有撤,忙活了三个月下来一无所获。
华乐谷是这么评价尤理的,与其说此人是来洽谈邦交的,倒更像是来吃喝玩乐,感受千兰风情的,只要华乐谷不急着召他面君,他在昌都这般乐得逍遥,能待到寿终正寝,不过这正是他厉害的地方。你清楚一个人想要什么,就很容易理解他的所作所为,可尤理本身的心思和目的已经让人捉摸不透,这荒诞的作为就更让人吃不准意图了。一位容赤王亲派的使臣,怎么可能心无家国,只图享乐,如果说他这三个月都在做戏未免也演的太逼真了些,但他就是能给人一种看起来真实的文弱无害印象,就他在朝堂上和市井中的反差来看,尤理是个不折不扣的多面手,如今跟踪这些时日,查不出端倪就更可怕了。
冯天枢对此深以为然,毕竟日日紧随其后,见过尤理逗鸟打鱼,评茶论肴,醉心歌舞,青楼泄欲,若是单见过一种场面,实在很难联想到他的其他场面。举几个例子,尤理可以这会儿对一只鹦鹉上下其手地调戏,下一刻便因为鹦鹉对他不理睬,买下来就地掐死,转而去别家新买一只雪雁来把玩,爱不释手地带回住处;这会儿坐在一家雅致的饭庄里,对着一碟佳肴赞不绝口,古往今来的诗词统统念来,喜爱之情溢于言表,下一刻便拉着文墨去街边的烧饼摊大吃特吃,甚至吃的比他赞扬过的美食都多;路上被人踩了脚,这会儿还满不在乎,下一刻便看着沾了尘土的白鞋一言不发,闷闷不乐起来,再过一阵爬上了娼妓的床又一扫不快,发出阵阵淫荡的笑声。他这些令人咂舌的行径,若不是为了掩饰自己真实意图刻意为之,那他简直是个喜怒无常的神经病,情绪多变的疯子。
为了不让尤理继续这么玩闹下去,华乐谷私下将钟言相叫来,盘算着找个合适的理由将他拴在王宫里。两人最终决定谎称与其商议邦交细节,实则暗暗提高邦交门槛,让他们日日商议,却日日得不到共识,这样既名正言顺地将尤理掌控在王宫中,不让他在市井中任意妄为,又可以探探容赤与千兰邦交的底线和诚意。
华乐谷本以为尤理会因为千兰并不真诚的邦交态度恼火,不想半个月下来,钟言相手下的文官皆道尤理谦和有礼,脾性温和,哪怕他们提出单向贸易这种不平等的要求,尤理都会认真地同他们讨论可行性,其中的利弊以及双方的得失,颇有使臣的沉稳和邦交的气度。
到六月中旬,他们的探讨居然还小有成果,计划亚墨城百姓可单方面带货物和银钱去往洛城交易,这种初步邦交的方案好处有三,其一可最大程度显示容赤大国邦交的诚意,其二容赤无人入千兰,可打消千兰疑心被偷袭的顾虑,其三仅开放洛城这种重兵驻扎的城镇,可保贸易平顺,防止暴乱。尤理还提出可准亚墨派军队护送去往洛城交易的千兰百姓,以确保贸易中双方的公平和安全。将他们探讨的成果告知华乐谷后,同钟言相商讨,加了一条半月一个交易日,人数不超过十人,试执行三月,以观后效。
虽说千兰对于两国邦交的态度依旧浅尝辄止,但此单向贸易得以推行后,也算是双方邦交迈出了微小的第一步。随后,尤理也一改在民间吃喝玩乐的逍遥快活,日日在言相司同钟磊的手下探讨着各种可能性和下一步的推行计划,完全是一派合格使臣的作风。
经过近三个月的休养,平嫣的身体已然大好,但还是在余久的嘱咐下,避免劳心劳神的事,也鲜少出门,只是逐步恢复了从前制药读书的平静生活。
余久见她身体和心理状况都还不错,将华乐谷所中之毒拿来给她。
“这个毒的毒性很奇特,本身是剧毒,但若是少量摄入,会变成一种慢性毒药,侵蚀人体,拿给你看看可有解。”余久说着递给她一个小瓶。
平嫣打开木塞,略微嗅了嗅,摇着头道:“和薛氏完全不是一个路子,我恐怕得细细研究一下,弄清楚毒性来源,才能知道解法。是有什么人中了这个毒吗?”
余久低头犹豫了片刻,“大将军中的就是这个毒,当时我本想自己试着解毒,可是…”余久无奈地笑了一下,“虽说没能救了大将军性命,但此毒也算是疑难,我曾按不同分量用兔子试验,发现稀释到一定程度,兔子并不会立马毙命,却会日渐虚弱,最终致命。”
“师父不是说我们人体和兔子机能不同吗?”
“那不是没办法拿人做试验吗?你试着帮我研究一下,如何?”
平嫣点点头,“当然可以,不过说句实话,如果我当时在,也救不了大将军。这个毒…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摸清门路的,里面很可能掺了些你我都未曾见过的毒物。”
余久低头想了想,“千兰的毒术,最为声名远扬的便是薛氏,我可以托师父向其他地方的乔氏打听一下,看有没有别的有名头的派系,或许知道了毒物的产地也会有些帮助。”
“大将军都不在了,你为何还对这个毒如此上心?”
余久缓缓道:“对于我没能救过来的人,总觉得欠了他,算是给大将军一个交代吧。如果需要什么,或是有什么进展随时跟我说,我真的很好奇这个毒到底是个什么配方。”
平嫣看了看手中的毒瓶,点头应下。
第一百零四章 股掌之中
六月下旬的昌都已经炙热炎炎,春花早已落败,夏花顶着大日头在花圃中争奇斗艳,各宫的婢子们也更频繁地采花,或是给娘娘们沐浴,或是留下制香。凌栀本就是哑巴,难免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自己的主宫娘娘又失了宠去了势,其他宫的婢子若是碰见她,少不得对她推推搡搡,或是言语上挤兑几句显示自己高她一等,落得个快活。凌栀从未把这些事告诉过平嫣,只是如常地采了花回宫。
“今日可有些久。”在药房的平嫣听到凌栀的脚步声,头也不抬地说。
凌栀放下花篮,迈进药房,“娘娘,会主来信了。”
平嫣手中的药杵骤然停下,呆愣了片刻才抬眼,平静地说:“回屋说吧。”
两人都回到正厅后,平嫣坐在主位上,挥手示意凌栀也落座,问:“可是会主有什么新的安排?”
凌栀坐下后,答:“会主问,王上已经三个多月未见娘娘,娘娘打错了算盘,以后准备如何行事?”
平嫣听罢靠在椅背上,抱起臂膀,“也就是说,会主只是需要个回信,并没交代我需要做什么?”看到凌栀点点头,她继续道,“算盘可能确实打错了,却也不是第一次打错。以我对华乐谷的了解,他不会因为我以后都不能生育了,便弃我如敝履。但究竟为何至今一次都不来见我,我也猜不到原由。”
“娘娘,不能生育了?”
“对啊,”平嫣淡然一笑,“原本就是一步险棋,这种结果在预料之中。”
凌栀盯着平嫣打量了一阵,试探地问:“那场刺杀,是会主安排?”
平嫣扬起下颔,惊讶道:“你居然也好奇起来了?”
凌栀避开平嫣的眼光,“我只是猜测,那场刺杀来得不明不白,且恰好在娘娘见过会主之后,难免让人联想。”
“你猜的没错,”平嫣点点头,“那就是为了让华乐谷全然信任我而上演的戏码。”
凌栀看着她,“为此失去这么多,值得吗?”
平嫣半晌没应声,回视着凌栀缓缓道:“你被指派装做哑巴进宫,处处受人排挤遭遇冷眼,值得吗?”
凌栀微微瞪大眼睛,“娘娘怎知?”
“想也知道,我说过,人一旦聚在一起,总是会排斥与自己不同的人。”
凌栀苦笑一声,“习惯了,娘娘打算如何回会主?”
又是片刻的沉默后,平嫣诡异地笑了,“凌栀啊,你问的是如何回会主的信,而不是我以后的计划。这是不是说明,你至少有和我并肩而立的倾向?”
凌栀一愣,低着头不做声。
“虽然没承认,好在也没否认我的猜测,很好。为了表达我希望在关键抉择上,你能站在我身边的诚意,我把我来到千兰后的事讲给你,如何?”
凌栀打量了一番平嫣,蹙眉问道:“娘娘此话何意?”
“字面的意思,你知道我对会主的棋局很好奇,指不定什么时候一不小心坏了会主的规矩,所以希望你能助我。当然,毕竟你我受制于人,你一直提醒我的代价我会考虑在内。如果你想维持现状也没问题,不过不要急于一时,听听我的故事再决定不迟。”
凌栀眼珠转了片刻,定定地道:“娘娘请讲。”
平嫣微微一笑,“你讲过那么多关于华家的事,但华乐谷这个人,恐怕会中只有我离他最近,对他最为了解,不然会主也不会一到昌都便亲自邀见我了。我说的对吗?”
凌栀点点头。
“当初我顶替汤平嫣的身份,成为会中最后一个来到千兰的人,带着一个听起来不像任务的任务——找到靠山,活下去,等待指示。身在军营之中,职位最高的华诚自然是最好的选择,可惜他纵横沙场多年,并不好接近,于是华乐谷便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第二目标。一个将门之后,年轻有为,一看便未曾经历情爱,之所以能吸引他的注意,靠的是两个字,特别。在亚墨时,一群武夫中我是为数不多识字的姑娘,为了凸显这一点,我耍了个小聪明,在同屋姐姐打算送给他的腰带上绣了一个字,以他的聪慧,很快就发现那是我绣的,这算是我第一次要在他心里留下个心灵手巧的印象。
“他由此开始对我好奇,可我却始终对他含含糊糊,不接受他的明示暗示也不直截了当地拒绝,一边保持着距离,一边又让他知道我会誓死保护他。一般的男人这种时候会百爪挠心,时时惦念,但仅仅对我感兴趣是不够的,所以,我拼死救了他,虽说我落崖前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活着,还算幸运,华乐谷有一般男人没有的责任心和恩义感,我不但借此在他的心里施加了一份恩情,还最终活着回来等着他报恩。
“可这仍然不够,不论是恩还是仇,都会随着时间慢慢淡去,靠恩情维系的关系终有一天会难以为继。于是我用另一个男人激起他想要得到我的欲,让他明白并不是唾手可得的女人,强迫他看清楚我和别人不同,一向端重自持的他失控了…”
说到这里,平嫣眼神中又闪过几分不为人察觉的波动,略微缓和片刻,继续说了下去。
“当然,他对我无法割舍的情感中,包含着对过去的眷恋,毕竟经历昌都一役,我是仅存的曾与他一同驻军五年的人之一。他成为千兰王之后,将我关进王宫这个金丝笼,在这里,他所有的女人都会对他殷勤备至,只有我,对他不言不语,不理不睬,当然他始终认为我心里装着另一个人,这样的态度再合理不过了。可男人的征服欲是与生俱来的,尤其是他这个坐拥天下的男人,但男人的耐心也是有限的,所以我和他的状态必须适时做出改变。后面你都知道了,我再一次救了他,让他明白我已爱他入骨而不自知,才能完全取得他的信任。”
“用牺牲王嗣和不能再孕为代价?”凌栀难以置信地问,随后无奈地摇摇头,“会主真够狠的。”
“王嗣即便出生也保不住,会主只不过权衡其中利弊,做了他认为合时宜的决定而已,”平嫣并不解释刺杀主意的出处,转而说道,“我早就明白,华乐谷不是那种可以轻易玩弄于股掌之中的人,如今的反应确实出乎我的意料。或许是药下的有点猛,两份救命之恩压在心头太过沉重,一时难以面对?”
“我总不能这么回会主吧。”
平嫣抿抿嘴,砸吧了一声道:“山路不好走就走水路试试,我会拿出压箱底的功夫修正跑偏了的现状,就这么回吧。”
凌栀仔细琢磨了片刻,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