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尤府往事之三
不久,冷寰宇昏昏沉沉地睡去,一整晚仍旧高烧不退。
第二天的曙光并没有照进洞内,厚厚的云层正酝酿着一场大雪,这让本就没有多余御寒之物的二人更加难捱。辰时,大雪如期而至,鹅毛般的冰晶绒花连绵不绝,建起了一道紧密的白色帘幕,让人看不清十步开外的景象。
平嫣再摸摸冷寰宇的额头,惊讶道,“不烧了,寰宇哥哥你退烧了!”
除了退烧,冷寰宇并没有任何痊愈的迹象,乏力,气浅,无精打采,最让平嫣担忧的是,他的体温从退烧开始一路下降,这是再坏不过的征兆了。
平嫣顾不得火光会不会暴露自己,生起了火堆取暖,将冷寰宇抱在怀中,试图温暖他的身躯。
“对不起啊小师妹,”冷寰宇的声音弱如蚊蝇,只有紧贴着他的平嫣能听到,“我可能以后都不能守望你了。”
“你知道没有影子的人会变成什么吗?”
“不知道。”
“变成鬼。”
“别吓我。”
“什么都别想,这都是养伤阶段正常的体征,相信我。”平嫣眉目间并不如语气那般自信。
“你从来没叫过任何人师兄,可以叫我一声吗?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奢求。”
平嫣含着泪笑了,“这叫什么奢求,师兄师兄师兄师兄师兄师兄师兄,等你好了,我叫你一辈子师兄。”
冷寰宇也艰难地勾起一抹惨白的笑意,“会有那一天吗?我现在感觉好痛。”
“当然会,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转移注意力就没那么痛了。”
“好。”
起初,汤平嫣的人选不只有伊世安一人,可世安模仿的实在是太像了,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无不彰显着大家小姐的矜持与端庄,这种举止神态非从小潜移默化不能成之。只用了短短一个月,她与其他两位竞争者的成果已是天壤之别。
原本以为此事板上钉钉,尤理却始终不宣布最后的决定,这让三个女孩心里都有些忐忑不安。
不久后,尤理带了一位十八九岁的女子,那千娇百媚的身段,勾魂摄魄的眼神,搔首弄姿的举止,比起尤府后院的莺莺燕燕,魅惑男人的功力应当高出不止一丁半点儿。
又一个月,原本已经基本成型的三位大家闺秀彻底变成了烟花柳巷的失足少女。
于是乎,当尤理对着给他倒酒喂食的女孩们,冷不丁喊出汤平嫣的名字时,没有人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世安算是机灵的,但也是愣了片刻才恭敬地向他行礼,以汤家小姐的神态道:“汤平嫣见过尤大人。”
“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一张白净的面容,一副娇弱的身骨,乍一看不太聪明的模样,暗地里却有机巧的心思,狠辣的手段,果决的判断力,同时还能灵活地转换状态,如此看来,汤平嫣非你莫属。最重要的是,没有任何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能在手染鲜血后,还能拥有那般纯真无害的眼神,伊世安,以后你将是连泉会中最重要的一员之一。”这是尤理选定汤平嫣替身后,对世安的评价。
平嫣望着山洞外的大雪,感慨道:“字字句句皆是夸奖,可我却没有从这番话中感受到一丝愉悦,取而代之的是沉甸甸的重量,它仿佛是一把刻刀,将我打磨成尤理口中的样子,包裹着我,禁锢着我,并警告我不能越出这个框架一步。尤理似乎没有看错人,伊世安不负他所望,让千兰王为之神魂颠倒,最终位居中宫,成为插在千兰咽喉的一枚刺。”
“可这一切皆非你所愿,不是吗?”
“是,我要逃,逃出连泉会的束缚,逃出尤理的掌控,不做伊世安,也不做汤平嫣,我想知道脱离了这两个名字,我到底是谁,”平嫣的眸中燃起了一丝希望的光芒,“等我把解药送给他,便同他两清了,此后任两国打的天翻地覆,皆与我无关,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行止由心的天地才是我追寻的方向。”
冷寰宇缓缓抬起手,轻抚平嫣的脑袋,说话的声音比刚刚清晰有力了几分,“万事唯心而已,拴住自己的从来不是别人,以后,要快乐…”
平嫣抱紧他,“谢谢你师兄,知道我为什么从来没跟人讲过那些过往吗?因为伪装的人最怕的不是被识破,而是有人明白她为何伪装,因为那可能会让她卸下所有的防备,没了盔甲,如何自保?好在,你是那个一直在保护我的人。”
慢慢地,冷寰宇已经虚弱到无力发声,只是浅浅地喘着气,那份喘息的声音还没有洞外雪花飘落的声音平稳有力,一个有温度的人,正在失去他体内仅存的热量,无论他渴望守护的那个人如何拥抱着他,如何呼唤着他,如何痛心地嘶吼,他的生命,随着体温的流逝,也渐渐从平嫣的怀中消散。
入夜后,冷寰宇彻底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平嫣狂热的呼唤被大雪逐渐降温,不再恐惧和急迫,也不再有泪水,她仍旧抱着他,就像他还活着那般,跟他絮絮叨叨着:“寰宇哥哥,不对,你喜欢我叫你师兄。师兄啊,这世上,看似有很多条路,但实际上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无可奈何,别无选择的。人世间处处皆腌臜,等结束了这里的腌臜,还有别处的腌臜。若千兰覆灭,回到容赤,或许我能在尤府后院获得一席之地,可我累了,不想再斗了,不想终日面对着让我恶心的人,做着让我恶心的事,只为苟活于世。也许你是对的,人总要有一些比活着更重要的事,于你而言是我,那对我来说,又是什么呢?”
平嫣半睁着双目,满是迷茫,良久后继续念叨:“你说我心里有他,其实连我都不知道自己对他到底是何种情感,我内心其实希望他不要死的不明不白,还希望他能心愿得偿,时刻拥有那份少年时的英气和自信。可我知道,如今的局面我无力保他,容赤收复千兰势在必行,千兰之王如何能活?若有缘再见,如果幸运,我想陪他一起走,如果不幸,就看着他走,不理智就不理智吧,至少我还有选择的余地和勇气。”
“寰宇哥哥,所在意的去如黄鹤,想摆脱的如影随形,心悦我的和我心悦的皆被我辜负,我越来越不知,生而为人,所谓何来了。其实,一切就结束在这小小的山洞里,也很好…”
风雪中,平嫣始终未曾放手,不吃不喝地抱着他,她的面色越发惨白,正朝着冷寰宇的面色一点点靠近。
缘起缘落尽,白雪如初见,尘事随风散,幽魂何处安。
第一百六十六章 嫣华重逢
次日晌午,为泉山带来了一日大雪的云层终于散去,阳光重新照耀大地,厚重的白雪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显得整个泉山十分亮堂,仿佛黑暗过后的曙光,给人以希望。
艳阳下,几队人吱扭吱扭地踏雪前行,人数之多,覆盖之广,大有搜山的架势。
“王后娘娘!”
“王后娘娘!”
“王后娘娘!”
……
士兵甲:“那边有个山洞,我们去看看吧。”
士兵乙:“人家可是王后,怎么会在山洞里?”
士兵甲:“去看看嘛,反正都找了几天也没见个人影儿,看看又不吃亏。”
士兵乙:“行行行,去就去吧。”
士兵甲:“里面好像有俩人,一动不动的。”
士兵乙:“不会…死了吧?”
士兵甲:“先,先回报楚统领吧。”
两人原路退出了山洞,不一会儿一个身着金色披风,反射着阳光,熠熠生辉的高大男人小跑着来到洞口。
“嫣儿?”男人颤抖着叫了一声。
平嫣听到动静后,缓缓抬眼望向洞口,举起手掌,遮挡住洞口的强光,木讷的神情没有丝毫波澜。
男人快步走近后蹲在她身边,轻轻将她的手放下,“嫣儿,是我呀,我来接你回家了。”
平嫣机械地看向身边的男人,好半晌才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欣喜,开口道:“王上?你来啦?”
“是,是我,我来了,你…”华乐谷唇齿间有些许哽咽,“怎么变成这样了?他…”他指向平嫣怀中的冷寰宇,“他是,是谁?”
平嫣看看怀中已经僵硬的冷寰宇,木然道:“死了,都死了。”
她说着踉跄着站起身,从怀中掏出那瓶解药,塞给身边的华乐谷,“解药,给你,我,不欠你了。”
“嫣儿你说什么呢?你什么时候欠我的了?”
“不欠你了…”她一边念叨着,一边摇晃着往洞外走去,只迈出了两步便倒在华乐谷怀中。
华乐谷抱起她一边向外奔去,一边吩咐身边的人叫余久来主帐,宛若平嫣中箭那时的场景再现。各路人马一阵慌乱,最终还是顺利将平嫣安置在了山脚下的营地,余久早已得信儿等候,立马为她搭脉诊治。
“她脉象很弱,身体也冰凉,发生什么了?”余久切过脉后,立马给她加盖了一床棉被。
“去拿个火盆来,”华乐谷吩咐跟在身后的楚青松,转头答,“她在一个半山腰的山洞里,不知道待了多久,还,还抱着一个死人。”
“目前性命倒是无碍,我先给她施针保住脏腑,顺道唤醒她,她身体太弱了,需得尽快进食,劳烦王上去安排吧。”
“好。”
华乐谷干脆利落地应下,出门去了。走出主帐,见到楚青松正在烧火盆,走近叫了他一声,谁知他一惊,手中的炭棍脱落在地,这一幕让华乐谷多少有些意外。
“怎么,吓到你了?”
楚青松低着头,不敢直视,“回,回王上,是有点。”
“为何自己在烧?这种事安排给下属就是了,不必亲力亲为的。”
“毕竟是给王后用,属下,属下怕别人粗手笨脚的,耽误了事。”楚青松仍旧低着头。
华乐谷露出勉强的笑容,“你费心了,让御厨尽快备好有营养的餐食,如果见到乡柳让他尽快到主帐来。”
说完转身准备回去,楚青松终于扬头,急迫地问道:“王后娘娘会没事的吧?”
华乐谷回身,眼中中的犹疑慢慢坚定,答:“会没事的,我相信余久。”
楚青松出了口气,点点头。
回到主账外,华乐谷坐在一旁,双手合十拄在额头前,似乎在极力压制着自己的焦躁。大约半个时辰后,帐内突然传来若有若无的啜泣声,华乐谷腾地一下起身冲了进去。
此时的平嫣正紧抱着余久,靠在他肩头泣不成声,由于她身虚体弱,哭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似的。
余久见到华乐谷,拍拍平嫣的背,“平嫣,王上来了。”
“嫣儿,你,你醒了?”华乐谷快步坐到她身边。
平嫣缓缓松开余久,眼神中仍旧没有从前的机谨与灵气,直到转向华乐谷,空洞的目光中才渐渐有了些许复杂的情绪,而那种情绪随着时间慢慢积蓄,不多时便如井喷般释放,那是一种比方才的啜泣更加释放的嚎啕。华乐谷顿时手足无措,只好揽她入怀,抚着她的头,告诉她一切都过去了,有他在谁都不能再伤害她,说着说着,自己也与她共情,泪流满面。
余久已经识趣地退了出去。
平嫣就这么哭着,哭着,哭到筋疲力尽,连喘气都费劲。
“嫣儿你平静下来,告诉我谁把你困在那里的,是不是雪幺谷的人?我们不回昌都了,虽然只带了几千人,但踏平小小的雪幺谷还是足够的,你所遭受的,他们必将百倍,千倍,万倍奉还。”
逐渐平复的平嫣并没有接他的话茬,只是淡淡地说:“能活着见到王上,幸甚至哉。”
“你,不想跟我说说这三个月都经历了什么吗?”华乐谷握着她的双肩,诧异地问。
平嫣的脸上尽是疲惫和病态,弱弱地说:“你没有带师兄来吧?”
华乐谷一愣,“师兄?什么师兄?”
“寰宇哥哥啊。”
仅思考了一瞬,华乐谷恍然大悟,“山洞里,你抱着的人是冷寰宇?他还活着?”
“活着,又死了。”
一阵沉寂后,华乐谷轻声道:“我会安排人带他下山的。”
平嫣却摇摇头,“没带来就好,让他留在那里吧,他已经找到自己的归处了。”
“嫣儿,”华乐谷捧着她的脸,“嫣儿你看着我,到底发生什么了?你告诉我,不要所有的委屈都自己咽下去啊,我是你丈夫,是你可以依靠,可以信赖的人,有什么不能跟我讲的呢?”
平嫣望着他,细细地观察着他面庞的每一个细节,半晌才抬手摸了摸他的眉间,“不要总是皱眉头嘛,都快成小老头了,王上总不想自己英年早衰吧。”
“早衰算什么?没有你为我寻解药,我可能要英年早逝了。”华乐谷拿下她的手,紧紧握住,“你不要再打岔了。”
就在两人僵持着都不言语时,门外响起了楚青松的声音,“王上,御厨已备好了饭菜。”
“进来吧,”华乐谷高声道,转向平嫣,“是我太心急了,你先吃点东西,养好身体再说其他的。”
第一百六十七章 谋求公道
平嫣顺着帐外望去,目光冰冷地看着楚青松进门,看着他低着头将饭菜放在床边的木桌上,随后行礼后退准备离开。
“楚统领,”平嫣叫住了他,楚青松回身半弓着脊背,仍旧目视脚下,“你身上可有银针啊?”
他先是一愣,随后从怀中拿出一根簪子般粗细的银针,双手奉上。
“你要银针干嘛?”一旁的华乐谷不明所以。
平嫣用最大幅度的动作,将银针挨个插进饭菜里并拿到眼前假装观察,实则紧盯着楚青松的反应。
“青松亲自端来的饭菜,你这是干什么?”华乐谷拉拉她的衣袖,在她耳边小声道。
“正因为是他端来的,我才更要万分留心。”平嫣将用完的银针递还给他。
楚青松原本就不自然的表情更加难看了几分,双手接过后道:“娘娘说的对,小心些是应该的,如果没有别的吩咐,属下就退下了。”
“楚统领,”平嫣再次叫住了他,“不管冯天枢现在何处,在做什么,晚些带着他一起来见我。如果不来,他知道后果的。”
“是。”楚青松迟疑了片刻,见她没再发话,退出了主帐。
“你叫天枢来做什么?”华乐谷再度对她的言行感到迷惑。
“等来了你就知道了,我觉得好累,你喂我吃好不好?”平嫣气弱的声音让这句话听起来有几分撒娇的味道。
华乐谷淡淡一笑,应下。
就在他们二人温情脉脉,一勺一勺喂饭的尾声,楚青松依她所言,和刚刚带搜山队伍回营的冯天枢一起在帐外请见。
“让他们等着,”平嫣一边咀嚼一边口齿含糊地说,“吃饱了才有力气见他们。”
“嫣儿还在用餐,你们在门外稍等一下。”华乐谷高声对账外的二人说。
最后几口饭平嫣却故意延长了间隔,每一口都要吃很久,这让华乐谷很快发现了端倪,他端着碗试探地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他们俩没有第一时间接到你,让你受了很多苦,我会罚他们的。”
平嫣的下颚停了一下,随后快速咽下最后一口,抬眼看着华乐谷,“王上,有些事情不拿到明面上说清楚讲明白,反而有利于稳定局面,就像王上不能告诉百姓,他们不过是被统治的蝼蚁,被榨取赋税的羔羊,实际上根本没人在乎他们的死活。可是,有些人,如果我不能为他谋一个公道,这次死里逃生便没有任何意义。哪怕我为此付出的代价远大于能得到的,也在所不惜。”
华乐谷更加迷惑起来,“嫣儿你,在说什么?为谁谋取公道?”
“叫他们进来吧,王上很快就知道我在说什么了。”
四人相对,半晌都没有人开口,华乐谷察觉到气氛的微妙,率先打破了沉默,“青松,见到乡柳了吗?就带了他一个内侍,这一整天都没见到人,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回王上,已经派人去找了,还没有…”
“王上,”平嫣打断了楚青松的话,“我给你的解药还在身上吗?”
华乐谷听罢顿时瞪大了眼睛,同她用力使眼色,见平嫣不为所动,附耳问:“我中毒的事是机密,怎么拿出来说了?”
平嫣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耳语,直接对他上下其手地摸索,很快找到了药瓶,她一把拿出,举在二人面前,“王上中的毒叫串念子,雪幺谷的医师秦覆水花了近两个月,终于制出了解药,首日吃三粒,之后隔一天吃一粒,共吃十次,余毒可清。请王上务必谨记。”
华乐谷愣愣地收回药瓶,满脸的不可置信,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事态已经朝着他无法预估的方向发展了。
“明白了吗?”平嫣站起身,“明白为什么我说不管王上听信了什么谗言,都绝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派你们抓捕我了吧?”
“什么抓捕?”华乐谷从椅子上弹起,“我是叫他们接应你啊。”
“这就得问他们了,”平嫣目光由最开始的犀利,转而带了一丝哀伤,“同窗三载,共事两载,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被两位好哥哥在山脚下夹击,也从未想过你们会置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于死地。”
华乐谷左看看右看看,仍然不明就里,压低声音对不敢抬头的两人道:“你们到底背着我做了什么?”
“王上还不明白吗?”平嫣开始哽咽,“就是他们害死了寰宇哥哥,还险些让我命丧泉山。”
冯天枢猛地抬头,满目茫然,显然对当前的形势并不明晰,见楚青松只是低着头不给他回应,他的喉结微动,思索片刻似是想明白了几分原委,颔首行礼,“属下实在不知那个黑衣人是尚在人世的冷寰宇,以为是不明势力的爪牙。”
一直旁听的华乐谷咬紧了后槽牙,缓缓闭目瘫坐在座椅上,痛心疾首地拄着额头,一言不发,任他们对峙,吵闹,像是在等着他们结束,再来做最终的裁决。
“不知?”平嫣冷笑一声,朝他走近了几步,“一句不知,便可以掩盖你对我们痛下杀手的罪行了?冯天枢,你我之间可有深仇,可有大恨?值得你背离王旨,赶尽杀绝?”
冯天枢跪倒在地,叩拜过后挺直了身板,“娘娘言重了,想要抓娘娘的是我,娘娘被救走向你们射箭的也是我,但属下从未想过要谁的命,既然那一箭误打误撞伤了冷寰宇的性命,天枢甘愿领一切责罚,绝无怨言。”
“言至此,你我不妨把话在王上面前摊开来说。想抓我,凭什么想抓我?抓我做什么?”
冯天枢抬眼望向华乐谷,并未作答。
平嫣厉声道:“看王上做什么?本宫都不怕…”
“嫣儿,”华乐谷叫了她一声,插话道,“我定会严惩冯天枢,如你所愿,给冷寰宇一个公道,好吗?”
平嫣扭头纳闷地望着华乐谷,“王上为什么不让我问?难道王上早就知道他为什么抓我,还是说他当真奉了王命?”
“你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
“那就让他说,”平嫣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辩解,“今日不说,早晚也要说明白,王上也好,冯天枢也罢,既然对我起了疑心,这般藏着掖着岂是君子所为?”
第一百六十八章 恶意揣度
“那娘娘所作所为又是君子行径?”冯天枢反问道。
“冯天枢你给我闭嘴!”华乐谷横眉怒目地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让他说!我很想知道我到底做了什么,成了他口中的小人。”平嫣同冯天枢四目相对,火气十足,“王上也不必费心遮掩,今天不说清楚,我是不会罢休的。拖又能拖得几时?”语毕,转身坐在一旁的座椅上,翘起二郎腿,双手分别搭在扶手上,一副坦然。
华乐谷也无奈地坐在她身旁,默许了这失控的局面任意发展。
冯天枢深呼吸后,抬眼道:“娘娘的婢子一直在一条通往宫外的通信线上活动,可就在我们发现了传信途径,回报王上后,凌栀骤然偃旗息鼓,不再有任何动静,娘娘觉得这是巧合呢还有凌栀得到了消息?”
“所以呢?”
“但这条线似乎并没有就此静默,北巡两个月之后,一名内侍由于长期联系不到凌栀,冒险去了东宫。所幸这一切都在我们的监视中,随后控制了那名内侍,经过近半个月的审问,娘娘猜他招了什么?”
“本宫才是这条通信线的尽头,所传的所有讯息皆是由我而起,由我而终,对吗?”
“娘娘承认了?”
“承认什么?”平嫣不屑地笑了,“如果我是他,我也会这么说,毕竟攀扯一个大人物,更有可能因招供保自己一命。这么简单的道理,需要本宫教你吗?”
冯天枢挤出一抹苦笑,“果然如此,当初王上也是这么说的。”
听到这里,平嫣看了一眼身旁的华乐谷。
“但属下不这么认为,王上不信内侍的口供,我信。想要坐实娘娘与宫外私通讯息,只有娘娘自己承认了,王上才会不得不信。”
平嫣点点头,“好啊,冯天枢你真厉害,居然想将千兰王后屈打成招。”
“王后真的冤屈吗?何以见得?自从娘娘登上后位,一言一行,所作所为无不透露着怪异,娘娘又如何证明自己并未被宫外势力收买,一步步谋划着破坏千兰朝局的稳定?”
平嫣狠狠地拍了一下座椅扶手,“冯天枢你搞清楚,现在是你认为本宫有罪,也是你应该拿出铁证来。反过来要本宫自证清白,岂不荒谬?”
“娘娘故意同王妃们交恶,得罪王妃们的父亲,引得后宫一片不满,不觉得对此缺一个合理的解释吗?冷寰宇能如此及时地出现,救下娘娘,娘娘敢说这些年他没有被你收入麾下,为娘娘鞍前马后,铲除异己?”
华乐谷终于忍无可忍,一跃而起,拔剑直指冯天枢,“你够了!”
平嫣缓缓起身,“看来,你不仅认为本宫危及千兰,还认为我私下培植势力,甚至做了什么有违私德的事,在没有任何实证的前提下,以最大的恶意揣度他人就是你冯天枢的本事?冷寰宇已经死在你箭下了,还要污他身后名,本宫真替他痛心。”
帐外余久高声道:“王上,臣熬了药来。”
平嫣揉揉眼睛,不让噙着的泪流出,将华乐谷持剑手轻轻摁下,“下不了手就不要惺惺作态,徒让他们心伤。这出闹剧我看够了,王上自己收场吧,我今晚去师父帐里睡。”
她说着走出门,从余久手中拿过药碗一饮而尽。
“你别着急啊…”
平嫣用衣袖擦擦嘴角,边往外走边说:“师父你的帐在哪?我住你那儿。”
余久顿时驻足,小跑两步拉住她,“你说什么?”
“我说我住你那儿。”
“胡闹!”余久一把甩开他手中平嫣的小臂,“你堂堂一国之母跟我同帐算怎么回事?”
“可能很快就不是了。”平嫣转身准备继续走,再度被余久拉住。
“跟王上吵架了?”
平嫣低着头不回应。
“不管因为什么,你都是千兰的王后,他不仅是你的夫,还是你的君。睡在我帐中,传出去辱没的不仅仅是你的名声,还有整个千兰的,你不会不懂这个道理的,别闹脾气了。”
“离开王师三个月,不知去向,师父以为我还能落下什么好名声吗?废后已成定局,或早或晚而已。”
“等王上解了毒,此事的名头便可昭告天下,他定会护着你的。”
“何以见得?”
“他带着所有的禁军,在泉山搜了三天,哪怕下着大雪都未曾停下过一刻。若非如此,你已经是个死人了,还能有机会在这里跟他怄气?”余久认真地讲着,“说实在的,这些年王上待你的好,我都看在眼里,世上没几个人能做到他这般,更何况他还是千兰的君王。”
一阵沉默。
“是啊,他是千兰的君王,我怎能奢求他处处以我为先呢?”平嫣幽幽地望向主帐,“可我现在不想进去。”
余久脱下自己的披风,裹住平嫣,“在这等一下,夜里凉,我去拿件披风陪你走走。”
平嫣点点头,在一旁的木桩子上坐下,四下观望着周边。不多时,冯天枢和楚青松二人并肩从主帐中走出,看到不远处的平嫣,上前行礼后离去。平嫣冷冷地瞟了他们一眼,将脑袋偏向一边,并不予以理会。
“嫣儿…”华乐谷的声音在平嫣身后响起。
平嫣头也不回地问:“王上所言的严惩不贷就是他们若无其事地离开?”
话音未落,冯天枢和楚青松离去的方向传来了一阵伴随着数数的敲打声,平嫣顺着声音缓缓走过去,只见冯天枢和楚青松正趴在长板凳上,一下下挨着重重的军棍,他们却咬紧牙关一声未出。
华乐谷在她身后解释道:“一百军棍,军营里最重的刑罚,青松自愿与天枢同罪。我知道不论他们受到何种惩罚,都不足以弥补造成的后果,但木已成舟,杀了他们也无济于事,我相信这亦非你所愿。”
平嫣原本憎恶的眼神中慢慢生出几分不忍,转过身去,抬眼望着华乐谷,“冯天枢的推测也有可能是真的,王上没有怀疑过我吗?”
华乐谷也望着她,笃定地答:“没有,至少迄今为止没有。”
“为什么?”
华乐谷从怀中掏出那个解药瓶,“能够为我出生入死,劳碌奔波的人,值得这份信任。”
平嫣瞬间笑着哭了,简略地抹掉脸上的泪水,问:“解药吃了吗?”
见他摇摇头,平嫣夺过解药,亲自喂他吃下了三颗。
一百军棍行刑完毕,两人从长凳上滑落,烂泥一样瘫在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见此情形,赶来的余久诧异地问。
平嫣歪头小声说:“麻烦师父去看看吧,别让他们就这么死了。”
华乐谷无奈地笑了,拉着她的手回了主帐。
第一百六十九章 余久中毒
次日王师准备启程拔营时,那名失踪了一天的内侍乡柳终于回到主帐前请见,自称在泉山迷了路,找了许久才识得归途。华乐谷似是不完全相信,但也不愿耽误行程,并没有多追究。
三千余人的王师浩浩荡荡从泉山脚下出发,身体还未完全恢复的平嫣在王驾中靠着华乐谷的肩膀小憩,马车的颠簸让她时不时蹙眉,看上去不太舒服。
行至午时,王驾偶然轧过一块顽石,猛烈的晃动让平嫣瞬间惊醒,“发生什么了?”
华乐谷抚着她的头,安慰道:“没事,这边路途颠簸了些。”
受到惊吓的平嫣还未完全缓过神来,王驾外便响起了一个禁军侍卫的喊声。
“报!!!禀王上,余医官突然魔怔了,楚统领差属下问问要不要请王后娘娘去看看。”
平嫣立马掀开王驾的门帘,“他怎么了?”
“回王后,余医官到处张牙舞爪地跑,又哭又笑,疯疯癫癫的,像中了邪一样。”
“我去看看。”平嫣说着便从马车中跳下。
华乐谷一边紧随其后,一边对旁边的乡柳快语道:“叫停队伍,等候指令。”
为了方便照看挨了军棍的楚青松和冯天枢,余久原本与他们同乘一驾马车,华乐谷平嫣夫妇赶到时,他已经从车上跳下来,一会儿在地上打滚儿,一会儿狂笑着抱住别人又亲又啃,一会儿拔了剑一通乱挥乱砍。
平嫣见状也没有立即靠近他,观察了半晌才道:“帮本宫把余医官的药箱拿来。”
“他这是怎么了?”华乐谷问。
平嫣眉间紧蹙,摇摇头,“暂时不知,但得先让他安静下来,一直处于癫狂状态身体会吃不消的。”
她从禁军侍卫送来的药箱中熟练地拿出针灸包,取出一针,瞅准时机,利落地扎昏了余久,随后立刻为他搭脉,良久,平嫣面上浮现出一丝疑惑,“怎么会是?”
“是什么?”
平嫣叹了口气,“好在不致命,先把他抬进马车里吧。”
两名禁军侍卫上前,一人一边架住余久,一番疯癫加上拉扯已经让余久的衣衫凌乱不堪,在被架起后,从他怀中掉出了一张折叠齐整的草黄色纸张,甚是醒目。
平嫣的疑惑更甚了几分,俯身捡起,打开后霎时瞪大了双眸。
上书:此次是散灵丸,下次便是束心。
“散灵丸?那不是你和凝姐…”一旁同看的华乐谷疑惑地念叨着。
平嫣双手一合,狠狠地将那张纸捏成了一团,神色愤怒到了极点,猛地把纸团砸向地面,仿佛那张纸是这世间最令人痛恨的宿敌,最不共戴天的仇人。
“嫣儿…”
根本不理会包括华乐谷在内的所有人,平嫣翻身跃上最近的一匹马,离开王师,奔驰而去。
来不及反应,华乐谷忙道:“看着干什么,你们两个赶紧跟上!”随后快速回到王驾中,下令启程。
平嫣的怒火一直在眸中燃烧着,催动着她不眠不休地赶路,泉山到昌都,原本两天的行程,她不眠不休日夜兼程地骑马跑了一天多,次日黄昏便已见到昌都西城门,怒气压制着她的疲惫和病态,让她整个人显得亢奋无比。
进城后她径直奔去尤理所在的府邸,用王令开路,直捣黄龙,一脚踹开了尤理的房门。
“无论如何,请娘娘务必设法自保,不要与会主正面冲突,他有太多我们摸不透猜不到的后手,娘娘手上的筹码不足以与之对抗,以卵击石,智者不为。”
此时的她,大概已经把凌栀的那句告诫抛诸脑后了。
尤理正在悠闲地与自己对弈,见破门而入的人是平嫣,欣喜又诧异,“呦!小世安?稀客啊!”
她并不想寒暄,开门见山,“余久中毒,是你派人做的,对吗?”
尤理仍旧坐定,眉头微扬,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啊,原来是为这事儿啊,想不到他们动作还挺快的。”
平嫣重重地一掌拍在棋盘上,棋子四下乱飞,“给我个理由。”
“小世安这么聪明,会不知道我的用意?”
平嫣冷笑一声,后退两步,掏出匕首杀气十足地刺向尤理。
他一挡一卸,匕首落地,一拉一扣,轻松地将平嫣双手锁在身后,四招结束了这场由平嫣挑起的武斗,“长本事了,敢对我动手,看来,对你,我终究还是脱手了。”
平嫣挣扎着吼道:“从一开始你就应该知道,我不是那种会乖乖听命于你的人。”
尤理猛然撒手,这让毫无防备的平嫣踉跄了两步,他沉声道:“我可从未想过完全掌控你,没有思想的棋子是无法创造奇迹的,况且一个人也是无法完全掌控另一个人的。你若要他对你有情有义,他便可能对别人一样有情义,你若要他对别人冷血无情,那他便有可能对你同样无情。可是奇怪的是,小世安似乎对别人都很在意,唯独对我无情,这究竟是为何?”
平嫣转过身,满目幽怨愤懑,“为何?呵呵,尤大人,就是你拉我下地狱的,难道还要我对你俯首帖耳,感恩戴德吗?”
“你确实应该对我感恩戴德,你难道忘了,没有我,你们父女已经死在那场饥荒里了,之后的四年我对你悉心教导,百般栽培,待你还不够好?”
平嫣用近乎咆哮的声音嘶吼:“将我扔进你后院那潭会吃人的泥沼,任我自生自灭算是教导?让我踩着别人的尸骨存活算是教导?把我当成棋子一样支配算是教导?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牢牢地抓住你这根被我误认为可以救命的稻草,那时的我没想到,救我命的代价会如此惨痛。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绝不会搭上你伸出的这只代价高昂的魔爪,宁愿是死是活由天定,也不想将命运交到你手上。”她越说越激动,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可上天将你的命交给了我,也是注定的,”尤理喝了口茶,抬眼看着心绪大动的平嫣,“口水话已经说得够多了,你今日气冲冲而来,如果是想杀了我,你自己也清楚是白费力气,如果是想同我讲道理,你更清楚我才是道理。想明白你的目的,担着通敌的罪名来见我,可要好好把握啊。”
略微平复的平嫣抹干眼泪,轻声道:“不许动余久,不论什么情况都不许你动他。”
“哦呦,小世安是在命令我吗?”余久不屑地又添了盏。
平嫣长长地呼了口气,“我给你两年内收复千兰的捷径,你承诺永远不动他。”
第一百七十章 王后献计
余久带着诡异的笑意,定睛审视了平嫣一阵,“这才像你伊世安说的话,不过,你最近做的事太让我失望了,有了余久,你以后就会乖乖听我的指令,何必冒进?”
平嫣坐到尤理对面,质问:“尤理,会主,尤大人,你冒着一条线被连根拔起的风险,只给余久下了六个时辰便可自解的散灵丸,无非是想告诉我,只要你想,随时能要了他的命,以此为要挟,好让我对你唯命是从。但不论你要我做什么,本质上都是为了一统,如若我有办法能够让容赤尽快收复千兰,既能保全余久,又能尽快结束我现在这种搅屎棍的日子,何乐而不为呢?你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尤理噗嗤笑出了声,“对自己的定位很准确啊,可你瞒着我做了太多不应该做的事,我很生气,必须给你点教训,不然你是不会记得住的。”
“我?我做了什么?一直是你在把我当成提线木偶,什么事能瞒得过神通广大的尤大人?”
“中了毒为什么不告诉我,却自己跑去雪幺谷找解药?”
平嫣瞬间僵住,变得结巴起来,“你,你怎么,怎么知道?”
“以为雪雁飞不过泉山,戚清就没有办法传出讯息了?”
“她?是她…”
“从你问雪雁传信时起,她就已经识破你了,我不过是让她陪你演出戏,看看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毕竟有个人在雪幺谷帮她也不是件坏事。”
“难怪…”
“难怪我人在府邸,依旧能在千里之外布局?你该不会真的以为射落我府邸所有的飞禽,就能闭塞我的耳目了吧?小世安,人太聪明有时候是会让自己目光变得狭隘的。”
平嫣低头快速动着眼珠,思索了良久,突然发出自嘲的笑声,“走兽,果然,我果然狭隘。”
“没错,馥鼠传信可是会中最为机密的传信方式,你低估了戚清的重要程度。不过在我的提点下能立刻意识到你忽略的细节,也不错了。”尤理斜眼瞟着她,语气如同老师教导学生般,“而你之所以胆敢如此无所顾忌行事,封锁我,欺骗戚清,甚至让凌栀火烧东宫后死遁,不过认为自己没了牵制,是吗?”
平嫣抬眼同他对视,并不言语。
“可是你没有想过吗?或许,你的推测错了?”
平嫣眯起眼睛,不解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如果你爹根本没有死于那场瘟疫,你的所作所为可是会害死他的。”
平嫣蹙眉凝望了他半晌,骤然发笑,“你情急之下送的那张字条,选余久作为我新的牵制,都在佐证你害怕我如脱了缰的野马般不受掌控,所以我的推测不会错。会主,你也不是无懈可击嘛。”
尤理笑着点点头,笑意中还带着些许欣慰,“不逗你了,你爹确实死了,而这件事也的确让我一时昏招频出,毕竟,你可是我最寄予厚望的人呐。说正事吧,两年内收复千兰,我都不敢拍着胸脯说出这种大话,你,凭什么?”
“凭我知道会主派戚清去往泉山的目的,凭我清楚雪幺谷的战略地位,凭我对华乐谷的了解,足够了吗?”
尤理懒洋洋地抬手,示意她继续。
“以雪幺谷为驻地,派送容赤军入千兰,确实很聪明,但这套作战方案有个前提,那就是容赤军可以轻松拿下雪幺谷,否则将大量的时间和兵力都放在攻打雪幺谷上就得不偿失了。位于泉山之巅的雪幺谷是个盆地,易守难攻,加之其谷主有极其敏锐的嗅觉和卓越的统兵才能,要想拿下雪幺谷,并非易事,若是战事拖个一年半载,在泉山下的千兰驻军想不发现都难。”
“所以小世安是觉得此计看起来聪明,实则愚笨?”
“非也,”平嫣在棋盘上铺开三列白棋,中间放了一颗黑棋,“既然雪幺谷难打,那便不打,绕开雪幺谷,直接从泉山而下,进入千兰。”
“从泉山西侧的营地行军至东侧,少说得半月,就算所带的粮草充足,天寒地冻的环境也会让将士无法休整,这种状态下如何同千兰军作战?没有泉山上的驻地提供休整的空间,这一仗必败。”
“可这一仗,不需要赢。”
尤理突然来了兴趣,“哦?看来你还有其他妙计。”
“当然,若我所提可行,希望尤大人守诺。”
“你说余久啊,这要看你这妙计到底有多妙了,如果不是你,我其实根本不在意余久这个人的死活,就像你说的,能尽快收复千兰,何乐而不为啊?”
“越过泉山的奇袭只是收复千兰的先发战役,此战的目的是引来援兵,”平嫣将那一片白棋子推下棋盘,用三颗黑棋子取而代之,“昌都城内的三军,七千都衙军,五千巡卫军,三千禁军。突发战事后,这是可以调动的最近的兵力,亚墨的驻军虽多,却远水不解近渴,所以华乐谷一定会以安翎霄为帅,带领都衙军和巡卫军前去泉山增援,同时再从亚墨调兵回防昌都,以备后续战事之需。而两处调兵的间隙,昌都只有三千禁军,这就是机会。”
说到这里平嫣突然停下了,看着棋盘发愣。
“什么机会?”见她不言语了,一知半解的尤理纳闷道,“我们总不能和雪雁一样飞过来攻打昌都吧?”
发呆的平嫣缓过神来,挂了一抹心酸的笑容,“千兰的王后,向容赤的使臣献计覆灭千兰,真是讽刺啊。”
“献计还是为了保全一个不是千兰王的男人,小世安,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适应自己矛盾的身份啊。”
平嫣咬紧后槽牙,咽了口唾液,继续道:“众所周知,昌都只有三个城门,那是因为昌都的北城墙外就是悬崖。从这里攀岩而上,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昌都城,蓄势待发。”
“开什么玩笑?那是悬崖,攀岩,怎么攀岩?”
“那尤大人认为当初我坠崖,是怎么回来的呢?”
尤理的身体和神态突然顿住,只有眼睛时不时地眨巴几下。
“按照训练隐卫的方式训练一批擅长攀岩的士兵,相信对尤大人来说不是什么难事。而一直以来没有人提过这条途径,是因为其难点在于这批士兵还要深谙水性,能乘船远航,从容赤的海域绕道直接抵达昌都下的悬崖,如此一来备战的代价必然远高于陆战,造远航的巨轮,培养驭船的船员,水上练兵,细化战略,我认为这一切准备妥当,需要两年,虽然耗时耗力耗财,但如若是在能够一击即中的前提下,或许值得一试,尤大人以为呢?”
房间内,平嫣无奈且落寞地沉默着,尤理则双眸放光,看着棋盘思索着。
第一百七十一章 星夜潜逃
半晌,尤理如获至宝般抬头望向平嫣,“小世安,我果真没看错你,为了一个人出卖整个千兰,舍你其谁啊?”
平嫣不以为然地抱起臂膀,“尤大人太看得起我了,没有我献计,或许一两年不行,十年八年后千兰朝堂也会被大人彻底渗透,跟大人相比,华乐谷还是太嫩了,千兰的覆灭早已是定局。我?不过是历史中的一粒尘埃罢了。”
“都告诉了我,你手上便再没有筹码了,你可知那是很危险的。”
“谁说没有?尤大人若是违诺,我只要告诉华乐谷留意海岸悬崖就好了,这种地势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一旦有所防备,容赤军甚至无法靠近海岸,所有的筹备都会前功尽弃,除非,尤大人现在就杀了我。”
尤理定睛看了她一阵,突然大笑起来,“我怎么会舍得杀了你呢?真没想到,小世安手上竟有如此好牌,更没想到的是,你居然拿它来保余久,我以为…”尤理耸耸肩,没说出后话。
“以为我会拿来保华乐谷?”平嫣冷笑道,“我才不会傻到那种地步呢,别说我了,尤大人敢说来日收复千兰之时,自己能保下他的命?”
尤理抿嘴想了想,摇摇头,简单明了地回:“不能,如果他的儿子还活着,也得跟他一起死。”
平嫣蓦地抬眼,“华锦?”
“还在我面前演戏呢?”尤理双臂叠放在桌上,“东宫的火不是你让凌栀放的?我以为你对自己的孩子心狠,看来对别人的孩子也并不心慈。”
“我只是确认一下,她成了。”平嫣念叨着。
“如你所愿,她成功烧了东宫,畏罪潜逃,”尤理事不关己地叙述,“但凌岐死了。”
平嫣立马拧起了眉头,“你说什么?是你派人杀的?”
尤理似乎觉得她十分好笑,“小世安,你不要什么坏事都往我身上安,是华乐谷的人发现了我跟你传信的那条线,盯紧了凌岐,发现他带着包袱想出城,动手拿下,凌岐当场咬舌自尽,一命呜呼。”
平嫣卸了劲,摊在椅子上,“什么时候的事?”
“三天前,算算时间,消息应该送到华乐谷那儿了。华锦是留不得,但不一定是现在,你一声不响地让凌栀对他下手,我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其中的原由,不像是为了连泉会,更不像是为了华乐谷,到底为什么呢?”
“凌栀为我所用,尤大人不会全千兰追杀她吧?”
“当然不会,她不重要。”
“那就好,我没办法做到的事,我帮她做到了,这就是原由。”
“什么意思?”
平嫣没有正面回答,反而问道:“我想问大人,容赤收复千兰后,我可以不回尤府吗?”
“那你想去哪儿?”
“哪儿都行。”
尤理审视着对面的平嫣,许久才道:“小世安原来一直想的,都是怎么摆脱我。”
“容赤大陆一统,尤大人也不再需要我了,我这么个刺儿头,何必留在身边,徒增烦扰呢?”
“如果我能让你成为容赤名垂青史的功臣,受万人敬仰,诸侯礼待,你也不会动心吗?”
平嫣酸涩地笑着摇摇头,“这是尤大人一直以来所追求的吧?可我有个疑问,大人若是将一统大业视为毕生所求,那么之后呢?一统之后又求些什么呢?”
尤理眯起眼,“你说什么?”
“难道尤大人从来都没想过吗?十几年来费力布局,苦心经营,一旦这一切结束了,你手中的连泉会就失去了它的价值,也失去了方向,无尽的空虚便会吞噬大人,真的是一句名留青史,万人敬仰就能填补的吗?”
又是半晌的默然,尤理叹了口气,“也许不能吧,小世安居然会关心我以后会不会感到空虚。”
“因为我会空虚,抛开汤平嫣和伊世安的身份,我甚至不知道我是谁,我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渴望摒弃这些圈禁我的枷锁,很矛盾是吧?”
“是,但你一直是个矛盾的人,今日你不留退路的闯进我府邸便可见一斑了,现下细作的身份怕是藏不住了,跟我一起走吗?”
平嫣瞪大眼睛,“尤大人要走?”
尤理看向不远处的包袱,“华乐谷的暗子已经查到巫巧儿了,查到我是早晚的事,需得趁他彻底戒备我之前离开,东西我都准备好了,今晚就走。”
“有那么长的北巡期可以走,偏偏选了今晚,尤大人不会是在等我吧?”
“只是在等你对余久中毒的反应而已,”尤理歪头一笑,“只是没想到还有意外的收获。跟我走吧,这里已经不需要我们了,你留下恐怕凶多吉少。”
沉默良久,平嫣摇摇头。
“你确定?”
“嗯。”
“你不会想留下告诉华乐谷我们攻千兰的计划吧?”
“我提供的计策不过是个参考思路,尤大人未必真的会按我说的做吧?再者,尤大人虽然走了,会友可都还在,虽然支配起来没有在昌都那么便捷,总还是握着余久的性命,尤大人在担心什么?”
“是啊,我在担心什么?”尤理有些自嘲地笑了,继续交代道,“兵器我是没有,但乔装的衣物在内室,你看需要自取,之后的路,你好自为之吧。”
平嫣起身,向尤理恭敬地行礼,“愿尤大人早日完成心中的宏图伟业。”
随后进内室换了身小厮的装束,跟尤理一起通过府内的地道出了城。两人在城外的月光下,望着昌都的万家灯火,伫立不语。
良久,平嫣朝南城门方向走去。
“真的不跟我走吗?或许以后还有机会杀我。”尤理在平嫣身后喊道。
平嫣回身望向他,“今日一时冲动之举,尤大人别介怀。”
“我没有介怀,只是不想看着小世安去送死。”
“伊世安,在进尤府后院的那天,就已经死了,死过的人,不会再死一次。”平嫣看向深蓝色的天空之那一弯月牙,长出了口气,“而汤平嫣,只是去确认余久的安全,并非送死。”
尤理浅笑着道:“好,希望来日一统,还能有机会相见。”语毕转身进了身后的树林,仅一瞬便没了踪迹。
平嫣环顾空旷的四周,加快了回城的步伐,进城后确认过没有人尾随,才找了家不起眼的客栈入住。辗转难眠的她到了后半夜才堪堪入睡,只睡了大约一个时辰便被浩浩荡荡的马蹄声吵醒。
第一百七十二章 王师归朝
被王师连夜入城的阵仗所惊醒的不止平嫣一个,觉浅的百姓们纷纷探出窗外观望,互相揣测究竟是何原由能让王师在夜里匆匆回归昌都,一点没有王师的稳重和气派,倒像是出了什么紧急情况不得不为之。
平嫣见此情景,当即下床外出,悄无声息地跟在王师的队尾,瞅准时机打晕了一个禁军侍卫,麻利地套上他的衣服后,快速跟着王师一起进王宫,迈过宫门又立刻脱离了队伍,专挑些人少的道儿,三弯两绕地来到载清殿附近。
“余医官还没来吗?”井深在载清殿门外焦急地问楚青松。
“还没,”楚青松也显得十分焦急,拧着眉头答,“他说需要拿些药材,天枢已经陪他去了。”
“王上病重的消息务必封锁,不可外传,切记,切记。”
“我知道,天枢交代过。”
平嫣的位置并不足够听清二人的对话,但从他们的表情大概能察觉到事情不妙,也蹙起眉,藏在暗处耐心地静待着。约莫一炷香后,冯天枢和余久两人小跑着赶来,平嫣探头瞟见余久,先是舒了口气,随后注意到他面上的凝重,缩下身体,眼珠不停地左右转动,似乎在推测事态。
载清殿前近半个时辰的忙进忙出,平嫣一直看着,看着,寻找着机会,眼看着天就快亮了。
井深在载清殿前的阶梯下交代完内侍,准备回去的时候,一块石头在他不远处滚动,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抬眼看到暗处有个人影,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王令精准地砸在他脚上。
井深一惊,环顾了四周,朝平嫣走去。
“娘娘为何在这?还这副打扮?”两人都躲在暗处,井深纳闷道。
“王上怎么了?”
“娘娘不知道吗?”
“我临时有些事,比王师先到昌都,不清楚我走后发生了什么。”
“王上病重,看面色和唇色,应该是中毒。”
“中毒?不可能啊!余久怎么说?”
“余医官什么都没说,但看他表情恐怕不乐观,娘娘怎么不去看看?”
沉吟片刻,平嫣抬眼问:“你能带我进去吗?别让人知道是我。”
“为何?谁还能拦着娘娘见王上不成?”
“一言难尽,”平嫣说着掏出身上所有的银两,“拜托了。”
井深看着银两,苦笑道:“娘娘可知,你给老奴的所有银钱,都在王上那里。”
平嫣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没有王上的准许,老奴怎敢私自贩卖消息给娘娘呢?王上一直都在关注着娘娘,就像娘娘如今关注着王上一样,”井深说着将银两还给平嫣,“不必多说了,等会儿会有婢子来送饭,委屈娘娘扮成婢子吧。”
平嫣大概还在回味井深的话,愣愣地回了句“好”。
不多时,平嫣身着婢子服饰,拎着食盒低着头,跟在井深后,一起进了载清殿。
“她是谁?”在正厅里守卫的冯天枢冲着井深问。
“膳房的婢子,冯侍卫放心,老奴已经嘱咐过了,不会乱说话的。”井深说着就要带平嫣进内室。
“等一下,”冯天枢再度拦住二人,“交给楚统领吧,她就不必进去了。”
楚青松听罢上前,拿过平嫣手中的食盒,进了内室。
井深看了一眼平嫣,“那你就先下去吧。”
平嫣却伫立不动。
“告诉膳房准备着午膳,按时送来。”井深见状又补了一句。
平嫣依旧伫立不动。
这让冯天枢一下警惕了起来,他走近平嫣,“抬起头。”
平嫣闭上眼睛,长出了口气,转身推门生闯进内室,但刚进门便被冯天枢从背后擒住,跪倒在地。
内室里的余久和楚青松皆是一惊,齐齐看向平嫣。
“平嫣?”余久诧异道,又看看冯天枢,“这是怎么回事?”
顾不上其他,平嫣直接开口问:“师父,华乐谷中毒了?”
“王后娘娘还敢现身?”冯天枢问,“不是跟尤理一起逃了吗?”
“华乐谷到底怎么样?”平嫣仍然执拗地问华乐谷的情况。
“这要问娘娘做了什么好事了,”冯天枢没好气地说,“东宫起火,世子薨逝,凌栀潜逃,桩桩件件都跟娘娘有关吧?王上就是被这消息气倒的,娘娘却来问王上怎么了。”
平嫣理亏地低下头,喘了几口短气,猛然回眸望着冯天枢,“他是毒发了,如果说千兰还有人能救他,这个人只能是我了,你不想华乐谷就这么死了吧?”
“当然不想,但我也不想娘娘有机会对王上动手。”
平嫣提高了声音:“我若想杀他,他早死一万次了,还能等到我落在你手上的此刻?如若我救不活他,甘愿陪葬。多耽搁一刻,华乐谷就多一分危险,你想清楚。”
冯天枢沉思片刻,放开了手,平嫣立马连滚带爬到床边。
看着华乐谷满身的针,平嫣问:“怎么,怎么用这么凶险的针法?”
余久低下眉眼,“这次毒发的严重程度,堪比大将军去世前的情况,你摸摸他的脉象就知道了。”
平嫣颤抖地抬起右手,慢慢放在华乐谷的手腕处,不久便松开了,眸中不觉盈了泪水,“麻烦楚统领和冯侍卫先出去吧,我要跟师父商量一下治疗方案。”
“如果娘娘救下王上,或许王上会念着娘娘的恩情,给娘娘一条活路也说不定呢?”冯天枢说完和楚青松对视一眼,歪头示意他一起出去。
“平嫣,你,你到底做过什么?”余久酝酿了半晌终于问出口。
“师父,对不起啊,你中散灵丸的毒是被我连累了,”平嫣靠坐在床头,双目无神地说,“你能想到的,想不到的坏事,都是我做的。”
余久摇摇头,“我不信,就算真的是你派人火烧东宫,总得有动机啊,锦儿是世子,是保你稳坐后位的人,你为什么对他下手?”
“因为我不想做王后了,王后太难做,我累了。”
“胡说!你明明对王上在乎的紧,你看看你自己,一国之后,穿上婢子的衣服,想方设法闯进载清殿,不是为了王上是为了谁?”见她并不应声,余久长长地呼了口气,继续道,“平嫣,你给王上的解药我看了,如今的情况,恐怕…”
“我知道,”平嫣无力地点点头,“他现在身体里的毒性比之前深了许多,那个药不起作用了。”
“你有什么想法?”
第一百七十三章 以毒攻毒
平嫣抚着额头轻声问:“师父知道束心吧?”
“薛氏毒术制成的剧毒,它…你不会想以毒攻毒吧?”余久察觉了她的意图。
“那师父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一阵两相对望的沉默。
余久最终妥协,“有几成把握?”
“用束心攻心的毒性,刺激他的五脏六腑,在还未伤及性命前,施以少于束心毒性的解药,保他不会反被束心所毒。最难把握的在于用量,残留的束心,要达到既能唤醒心肺,又能不伤心肺的药效,实属困难,所以,我只有三成把握。如果我失败了,恐怕还会再次连累师父。”
“不必谈连累不连累,在王室当医官,我早已做好以身殉君的准备了,更何况此次我确实无药可施,需要我做什么?”
平嫣站起身,坐在书桌前,提笔写下一串药方递给余久,“这是束心的解药,我手上没有,麻烦师父直接熬成汤药送来,备好解药,就可以开始了。”
“好,你看着王上吧,如果情况危急,恐怕还得重新施针。”
平嫣点点头。
“你拿来的饭菜,多少吃些,别拖垮了自己。”
平嫣再度木讷地点点头。
余久无奈地摇摇头,出门去了。
平嫣远远望着一动不动的华乐谷,呆坐了许久,冷不丁挤出一句耳语,“华乐谷,咱俩还真说不好上辈子是谁欠了谁的,怎么就能纠缠至今。你这次毒发,我是罪魁,你要是没挺过来呢,好歹也算是死在我手上,就当报了三年前蓼葑阁你凌辱我之仇,反正我也活不了了,陪你一起去,你我此生的恩恩怨怨就此两清。你若侥幸被我救活,以后不论发生什么变故,我都站在你这边,好不好?我这个人啊,两面三刀惯了,这可是我许过最重的诺,你最好珍惜。”
晌午后,平嫣自己拿来的饭菜仍旧一口未动,而已经连着两天多都没有睡过囫囵觉的她,握着华乐谷的手,趴在床边,眉间不时抽动,不怎么安稳地憩着。
余久回来时,她瞬间被开门声惊醒,看看华乐谷仍旧保持了之前的状态,才放心地呼了口气。
“解药我拿来了。”余久走到床边,拿出药碗端给她看。
平嫣盯着药碗瞅了好一阵,才点点头,“我先把束心给他送下去。”
她将毒药丸颤颤巍巍地塞进华乐谷嘴里,一边顺他的咽喉,一边说:“麻烦师父把针卸了,恢复他经脉的流转,待束心起了药效,下解药的时机可能稍纵即逝,成败就在大约半刻后了。”
华乐谷蹙眉吞下束心后,余久动手为他拔除全身的银针,一向冷静持重的他,手法似乎也略有慌乱。
两人都屏住呼吸,凝视着眼前不省人事的千兰王,等待那个不容错失的时机,平嫣双指下华乐谷的脉搏仿佛一个计时器般,在静谧的房间中显得格外有节奏。
咚,咚,咚,咚,咚咚咚……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不足半刻,华乐谷猛地睁开双眼,痛苦挣扎起来。
“按住他!!!”
平嫣吼着捏住华乐谷的鼻子,将解药灌了进去,见他并不全然咽下,转为自己含着汤药亲自为他输送,连着五次后,终于将整碗灌下。
华乐谷仍旧在难受地翻腾着,嘴里不停发出无意识的呻吟,门外的楚青松和冯天枢也焦急地来回踱步。持续了半柱香左右,华乐谷终于安静了下来,冯天枢躁动的步伐也戛然而止。
“王上,王上怎么样了?”冯天枢隔着门大声问,半晌没得到回应,他推门而入。
此刻平嫣正为华乐谷擦拭着满是汗珠的面庞,余久则凝神为他诊脉,抬头瞟了一眼冯天枢,解释道:“几种毒在他体内碰撞,融合,所以看起来凶险,究竟效果如何,今夜过后才有分晓。劳烦冯侍卫让井深来守着王上吧,王后需要休息。”
“师父我不累。”平嫣头也不抬地回。
“我去叫井深来。”冯天枢颔首退了出去。
傍晚,在井深和余久轮流的劝说下,平嫣勉强喝了碗粥,坚持留在载清殿守着华乐谷,但身体的疲惫让她无法整夜保持清醒,后半夜便趴在床边睡着了。
“稳定了,看来情况稳定了。”
清晨,余久摸着华乐谷的脉搏,小声对井深说道,井深听罢顿时喜极而泣,出门向楚青松和冯天枢报喜。
开门声唤醒了平嫣,搭在她身上的披风滑落。
“王上…”
“放心吧,度过危险期了。”余久捡起披风又给她重新披上。
“那就好…师父能答应我一件事吗?如果可以,离开昌都,越远越好。”
余久不解,“为什么?”
平嫣半晌才答:“危险。”
见她欲言又止,含糊其辞的样子,余久叹了口气,“在王室为医官,是危险,但也可供我研究的稀有药材,如此我便可配置世间罕见的药剂,所以这份险值得冒,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应该知道我毕生所求。”
平嫣望了望他,浅笑着不再说话了。
在由楚青松统领的禁军所组建的北巡王师,连夜奔赴昌都回归王宫后,便在宫内筑起了严密的军事防线,一是严禁宫内人员流动,二是严防细作探秘,所以宫内的人除了发现自己不能随意走动外,并不清楚目前的事态。但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华乐谷的舅舅安翎霄,从冯天枢那里第一时间得知华乐谷命悬一线的消息后,安翎霄对朝臣宣称华乐谷偶感风寒,需静养数日才能开朝,暗中秘密调动都衙军和巡卫军的兵力向王宫周围倾斜,并随时待命。
和华乐谷病重时相同,冯天枢也将华乐谷脱离危险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通知了安翎霄。
安翎霄身着盔甲,腰佩利刃,带了两位亲兵踏进载清殿内室,余久和平嫣都被这股威慑之势惊到,虽不明其来意,皆不自觉向后退了两步。
“余医官,王上是否已经无性命之忧,只需安静疗养即可?”安翎霄开门见山。
“是。”
“辛苦余医官了。”
安翎霄颔首致谢,随后一挥右手,两位亲兵上前一左一右反钳住平嫣的双臂,让她动弹不得。
“这么快就要拆桥了吗?”平嫣并不抵抗,用虚弱的声音地问。
“王后娘娘应该感谢五神让你救下了王上,不然娘娘恐怕都没机会说这句话。娘娘的功过自有王上定夺,在王上清醒之前,就委屈娘娘在东宫等待王命了。”
“安统帅,”冯天枢突然抱拳上前,插话道,“东宫已被焚毁,恐怕无法居住,不如将王后娘娘送至婉心宫。”
“也好,”安翎霄点点头,“劳烦冯侍卫亲自送去吧,别让人发现什么端倪。”
“是。”
第一百七十四章 幽禁婉心
身着婢子服饰,头罩黑色方套,由安统帅的亲兵和冯天枢亲自押送,载清殿到婉心宫这短短的路程,可谓慎之又慎,仿佛生怕这个瘦弱单薄的女子长了翅膀飞走。
冯天枢背靠婉心宫内室房门,抱着臂膀问:“我一直有个疑问,以娘娘的聪慧,明知现在百口莫辩,等待自己的是叛国罪和严酷的刑罚,哪怕王上铁了心要保你,你也只会是王室一个见不得光的污点,在如此不利的局面下,娘娘为什么还要回来?”
平嫣转过身摘下头套,无神地望着他,“人啊,不是做每个决定前,都能理性衡量各种选择中的利弊,即便是你认为精明至极的我,也不能,所以你问我为什么,我只能说…”
她看向无法望见天空的吊顶,隔了好久才继续道出四个字:“一时冲动。”
“一时冲动?”冯天枢笑了,“那我真希望娘娘多些冲动,少些理性。”
婉心宫的内室以及宫门全部紧闭,由安翎霄的亲兵看守,除了亲兵和每日送来饭菜的婢子,平嫣再也见不到任何人,独居的生活她不是没有经历过,可她没有哪次像如今这般,渴望知道外面的事情,即便知道没有人会告诉她,她还是不厌其烦地向每个她能见到的人询问,一遍又一遍,一日又一日,一月又一月,从初秋到深冬,近三个月没有任何人同她有过只言片语的交流。
十一月廿二,在寒风刺骨的黄昏,一个披着金黄色披风,久违的身影迈进婉心宫。内室的门骤然被打开,让平嫣恍惚了许久,当看清男人的面容后,她兴奋地跑近,握住男人的手,“你,你没事了?”
男人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平嫣起初的热情迅速被这份冰冷击退,缓缓松开了手,用一个略显尴尬的微笑试图缓解两人间凝滞的气氛,“看到你没事,真好。”
华乐谷伸长脖子,俯视着平嫣:“我是不是还应该感谢你这位容赤细作的救命之恩呢?”
平嫣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低头避开他的眼神。
“想不到除了黄严之外,我千兰居然还藏了如此多的细作,而且近在咫尺,八年,你我相识八年,我竟叫了你八年的假名字,而真名,至今都不得而知。”华乐谷伸手抓住平嫣的双肩,猛地将她撞在身后的墙上,吼道,“看着我!!!”
平嫣抬眼同他对视。
“天枢跟我说你是容赤的细作,我不信,他带了一群声称亲眼见到你闯进尤理府邸的人到我面前,我还为你辩护,认为你一定有你自己的理由。凌栀的那条直通曲莺阁的传信线被连根拔起后,我一个一个亲自审问,期望他们能告诉我这件事与你无关,可每一个人都说你是他们的人,而且从一开始就是最受重视的细作之一,我还是不信啊,觉得他们蓄意攀咬,于是我每天审一遍,每天审一遍,他们嘴里说的却从未变过。”华乐谷长长地缓了口气,“一个人诋毁你,我不信,十个人诋毁你,我依然会站在你身前维护你,可所有人都告诉我你是潜伏在我身边的细作,你要我怎么办?啊?”
“所以王上是来刑讯逼供的,还是兴师问罪的?”平嫣双眸湿润,歪头问。
华乐谷一拳打在平嫣脸颊旁的墙壁上,额头青筋暴起,“多少人见你闯进尤理的府邸,你敢说自己和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你那么着急回昌都,是不是要提醒他尽快逃离?东宫大火是不是你安排凌栀做的?锦儿他还那么小,一口一个母后地叫你,他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两行清泪滑过他的侧脸。
平嫣伸手想为他拭泪,却被华乐谷一把抓住,那份力道让平嫣痛得眉头紧蹙,半晌才得以抽离。她揉了揉红白相间的手掌,身体放弃抵抗般松了劲儿,缓缓开口,“其实我早就明白,一旦有一天你知晓了我的身份,那么我从前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甚至发生过任何可能和我有关的事,都会被你拿出来,以一个看待细作的眼光重新揣度审视。信任这个东西,当真脆弱的紧,一句假话,过去的每一个字都会被当做谎言。是我高看了自己,以为你对我真的会不论是非。说到底是我骗你,本就不该抱有你会无底线信任我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如今败露,我无话可说,但凭处置。”
华乐谷蹙眉纳闷,“你,你都不求一下我吗?”
“即便你心软留我一命,也回不去了,不是吗?”
“你这是,承认那些都是你做的了?”
“华乐谷,你已经认定是我做的了,承不承认有区别吗?就当是我做的好了。”
华乐谷一把抓住她的脖颈,连她的脑袋一同撞向墙面,“你不要跟我含糊其辞,我要听真话!”
平嫣双手握住他的手臂,却无从挣扎,从喉咙里挤出浅浅的声音,“真话是吗?华乐谷你听着,我不仅杀了你这个孩子,还杀了你另一个孩子,我肚子里的那个,记得吗?”
华乐谷眉间一紧,“那个,那个死士…”
“我让人安排的,”平嫣诡异地放声大笑,“没想到吧?我不说你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但你好歹是孩子的父亲,应该知晓是谁谋害了他。”
华乐谷的手加重了力道,咆哮着:“那也是你的孩子啊,你是不是疯了?是不是疯了?”
“疯了也是你华乐谷逼疯的!!!”平嫣也吼着,丝毫不示弱,“我就是要报复你,哪怕伤敌八百自损一千,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华乐谷蓦然松了手,“你,是因为恨我?不是为了容赤?”
平嫣抚了抚自己的脖颈,用愤恨的目光盯着眼前的人,“华乐谷,我的确是容赤细作,从一开始就带着汤平嫣的面具潜伏在你身边,伺机而动,也的确为容赤做了很多事,大部分都于你不利。我承认我是骨子里的恶人,可你呢?你承认我们是一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吗?”她苦笑着恸然泪下,“你当着海生的面,凌辱我,当着我的面,刺死海生,把我像燕雀一样关进金丝笼中,成为你的玩物,桩桩件件都不是一个良善之人能做出来的吧?这些是为了谁呢?为了你自己!你可能永远无法想象那天的场景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它不仅仅是羞辱,还是伤害,是控制,是凌驾,我难道不该恨你吗?”
第一百七十五章 血雨腥风
华乐谷难以置信地问:“你曾说保护我是一种本能,说恨久了都快忘记我的好,送我绣画,为我练舞,不辞辛劳寻回解药,以及给我的吻和温存,都是骗我的?”
平嫣抹掉泪痕,抬眼轻描淡写地反问:“不然呢?”
华乐谷抬手抓住她的上臂,“相识八年,八年啊,这八年间你对我,可曾付过半分真心?”
平嫣将头偏向右侧,尽可能让自己显得无情,“我这样的人,不配‘真心’二字,我若对你有情,伤人,亦伤己。”
华乐谷闭上眼睛,仰天发出自嘲的笑声,“我还真是可悲,可悲啊,放在心尖儿上的人,费尽心思推上后位的人,一心想要与之白头偕老的人,不仅是个敌国细作,还恨我入骨。那你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救我,为什么?”
平嫣冷笑着看向他,“让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国家覆灭,不是比死来的更解气吗?”
“你这个恶毒的女人,”华乐谷终于忍无可忍,抬手重重地给了她一巴掌,“我待你不薄,怎得像条喂不熟的野狗!!!”
平嫣倒在地上,晃了晃有些发懵的脑袋,又发出了疯癫的笑声,“我就是野狗啊,野狗落崖命在旦夕的时候你在哪儿?野狗被怡妃派人暗杀的时候你在哪儿?野狗被祁月下红花险些落胎的时候你又在哪儿?野狗倒不知道你怎么个待我不薄法了。”
华乐谷愣了一刻,但立马清醒,并没有被她的话语牵着走,“这些都不是你杀害两个无辜孩儿的理由。”
“人死不能复生,你如今预备拿我怎么办呢?”
半晌,华乐谷才平复了情绪,冷冷道:“招出你们细作组织都有谁,如何布局,在计划什么。”
“华乐谷,你太高看我了,”平嫣缓缓从地上站起,“在世人眼中,我是至尊的千兰王后,可在尤理那儿,我不过是一枚能用则用,随时可弃的棋子。你指望一颗棋子可以看清整盘棋吗?”
“那就说出你这颗棋子的所作所为,以及所有你知道的事。”
平嫣缓步走到书桌前,一边研磨一边絮叨着:“华乐谷,盈盈姐送你的腰带,是我故意绣了个盈字想引你关注,昌都一役我为救你落崖,也不过是赌我能活着向你讨这份恩情,我腹中的胎儿是我害死的,因为我根本不想生下你的孩子,绣画学舞当然是为了恩宠,有了恩宠便更利于我做些出格的事,离间千兰的君臣之义,至于锦儿,也是我命凌栀火烧东宫。听起来是不是罄竹难书?”她说着开始下笔,“你可知?我最在乎的就是活着,活着本身优先于一切,你应该记得我不止一次跟你说过我怕死,毕竟如若不惜命,又何必挣扎求生?这些年在背后伤你害你谋算你,即便不全是我的本意,也其罪难赎。我为容赤奔波斡旋八年,如今也不过余下性命一条。就拿它为你送行吧,也给兰嫣王后一个结局。”
华乐谷接过平嫣递给他的字,“这是什么?”
“任何一个容赤细作都不会招给你的接头暗语,因为只要他们不说出这个,他们的家人就能活命。”
华乐谷仔细看了看,折好放进袖袋中,冷眼道:“你写的东西我会回去查验,至于你珍视的性命,对我来说一文不值,你也不配死在我剑下,我要你留着命好好看清楚由你一手勾起的血雨腥风。”
他说完转身准备离去。
“能告诉我北巡祭天的时候,你许了什么愿吗?”
平嫣的发问让华乐谷驻足,他漠然的眸中涌上了一丝亮晶晶的东西,并没有回身,“愿锦儿快些长大,能独当一面,与嫣儿退隐,共赴白首。”
平嫣眉间抽动着,在华乐谷迈出房门前脱口:“最后一句,留意海岸。”
华乐谷依旧没回身,冷笑一声出了门。
婉心宫的内室再度回归了之前的冷清,只剩平嫣一人哭着笑,笑着哭,分不清到底是喜是悲。那天后,她不再对门外之事好奇,看看书写写字,不时开窗望天,偶尔独自起舞,坦然地面对着独自一人的幽禁生活。
与婉心宫内的安逸平和不同,千兰朝堂以及整个昌都的每个人都惶惶不安,忐忑万分。
王师北巡的三个月间,叶崇派死士潜入姚府成功刺杀了姚允释,不多时便被冯天枢手下的暗子发现,得知此事的安翎霄还没来得及对他有所行动,叶崇便留下一封亲笔认罪书,中毒身亡,叶府花了重金,耗时几个月才集齐三百余人的死士力量,一夜之间尽数不见了,与叶崇同命运的还有他的手下雷升。认罪书上,写明了叶崇自位居内阁首辅后所有的罪行,包括带死士将薛氏及其后裔灭门,顺道趁华诚不在昌都时偷袭华府,本欲杀华乐谷却被安翎云以命挡下,每一笔过手的库银都扣下一成,私下培植势力,铲除异己,逼迫不为他所用的官员出昌都,以及豢养死士以图动摇王位等等等等。
这些事虽然被安翎霄压下,但天下无不透风的墙,叶崇莫名其妙的认罪离世一时间还是让昌都朝堂上人人自危。原本就混乱的局势下,华乐谷毒发回归,虽然万幸之下大难不死,痊愈后却丝毫不理会被搁置许久的政务和人心惶惶的朝堂,一心扑在审问容赤细作这种根本不需要他亲自去做的事情上,大家以为他查到了源头总该回归承明殿,担起君王应该承担的职责,但谁都没想到这仅仅是个开始。
拿到平嫣写给他的接头暗语后,他让冯天枢安排人多方验证,最终确认了暗语的真实性,由此开始大肆排查容赤细作,就连对暗语有所犹疑,支吾不答的人也被抓进狱中,闹得整个昌都乌烟瘴气,以至于都没人敢出门,甚至大声说话。
在这期间,华乐谷还发展出了酗酒的习惯,每当从满是血腥味的牢中出来,他总是难以入睡,靠着酒酿的麻醉才能勉强睡下。虽然他不再拒绝任何王妃的投怀送抱,却依旧不肯听从大臣们上表废后的进言,不论是谁,他都只是回一句“她生是千兰王后,死亦是我华乐谷的妻,只要孤不同意,她就不可能摆脱这个身份”。安翎霄,方茹,安汐曳,这些他最为亲近的人,都没能使华乐谷从平嫣背叛的后劲中走出去。
第一百七十六章 疯魔不堪
百姓们并不知晓王室内的事,只知道千兰王突然癫狂起来,挖地三尺地掘容赤细作,年关上也未曾松懈,能惹得千兰王如此气急败坏,容赤用心之险恶可见一斑。
容赤一百七十三年开春,昌都的监牢已经无法再关进更多的“容赤细作”,由于真正的细作们得到指令皆保持静默,不再动作,加上基层的官员时常杀良冒功,排查细作的进程也渐渐停滞不前。面对当下白养几百号人的困境,华乐谷大笔一挥,决定杀一批留一批放一批,轻伤者杀,中伤者留,重伤者放。这种毫无逻辑的杀伐策略一时间让朝堂哗然,钟言相血洒承明殿的进言都没能改变分毫。
满朝文武私下一致认为——他们的君王疯了。
而让他疯魔不堪的罪魁祸首却在婉心宫里恬静舒适地过活,属实亲痛仇快。
“必须尽快解决她,或许她死了,王上就能变回正常。”
“不会的,她死了,能唯一支撑表哥的憎恨根源便没了,所以她不能死。”
“汐曳?你,你不希望她死?”
“爹既然来问我的意见,显然还没下定决心,那我的看法就是她不能死,至少目前不能死,不然表哥会崩溃的更彻底。现在只能寄望于时间来平复表哥心底的创伤了。”
安汐曳的建议最终说服了安翎霄,并没有对平嫣采取击杀行动。
三月廿五,华乐谷将平嫣带到容赤细作行刑场,刽子手磨刀的声嚓嚓作响,有喊冤的,求饶的,不作声的,但都无法逃离被砍下脑袋满地乱滚的命运,那堪称屠杀的场面简直触目惊心,他还将自己纠察细作的“战果”以最大限度的得意神态告知了平嫣,在她面前扔下平嫣曾经写下的诗篇。
云深风浅薄,莲疏枝叶多。
双鸥卧对食,孤影坐独酌。
前尘无处问,路穷知荒凉。
两处遥相望,徒留青丝长。
“两处遥相望,遥望的是容赤吧?想不到你对容赤还挺忠心的,不过很可惜,你再也回不去了,你的同伴们也一样,汤平嫣,是你自己选错了路,那就好好看看你那些同伴们的下场吧…”
同年十月初六,太皇太后乔慈薨,十月十八,莹妃诞下千兰王室长女,悲喜交加。
“祖母走了,如今想起她当初对你的评价,真是奇准无比,她老人家虽然记性不好,看人的眼光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明,不过你最终没能害死我,也算华家先祖护佑。失去了最后一个在世的亲人,上天却给了我另一个亲人,你还不知道吧?我有女儿了,女儿好啊,女儿贴心,只是千万不能养成你那般心肠…”
容赤一百七十四年二月初二,汐妃有孕。
“我可能很快会再有一个儿子,等他长大些,我会让他亲自看看你这个杀了他兄长的仇人,你从我身边拿走的,都会再回到我手里,包括逃不出去的你自己。”
同年六月初六,容赤军从泉山而下,将千兰驻军打了个措手不及,如平嫣所料,华乐谷派遣安翎霄率巡卫军和都衙军前往支援,同时派人速去亚墨调华家军回防。
“你的同伴们来了,等了那么多年,他们终于还是打来了,但为何是泉山呢?简直愚不可及,我很好奇他们要怎么保证补给。等我收拾了他们,再来告诉你他们惨败的模样。”
“海岸!”平嫣大声冲着华乐谷的背影喊,“留意海岸悬崖!”
华乐谷回身冷笑,“事到如今,你还不死心?再信你一个字,我便不配姓华。”
段阳玉率领的容赤军,并没有完全如平嫣献给尤理的计策那般单从昌都的海岸攀岩而上,而是在昌都、呈济、多晖三点齐下,呈济和多晖攀上的近六千容赤军,与昌都内的容赤军里应外合,足以将只有三千禁军的昌都城翻个底儿掉。
六月初九凌晨,大战爆发。
华乐谷身着盔甲,手持利刃,一脚踹开婉心宫门,扔下一句“你自由了”便出门去了。平嫣似乎立刻意识到了当下的事态,提起素衣的裙边跟了出去。
“跟着我作甚?”华乐谷边走边问。
“容赤军是不是从海岸悬崖上来了?”
“是来嘲笑我不听你的谏言,自食其果?”过了宏耀桥,华乐谷一挥手,士兵们纷纷开始上前拆桥。
“王上!”冯天枢气喘吁吁地跑来,“汐妃,汐妃娘娘非要跟来。”
只见安汐曳挺着大肚子在两个士兵的搀扶下小跑着靠近。
“你这是干嘛?不顾及自己总要顾及孩子啊!”华乐谷上前一步扶住她的双臂。
“表哥在哪儿,我在哪儿,没有了父亲,孩子能不能活又有什么重要的?”
平嫣看看两人,默默低下头后退一步。
“莹妃和昭儿安排好了吗?”华乐谷转向冯天枢问道。
“王上放心,已经送出宫了,钟言相会安排她们母女混在出城的百姓堆里。”
华乐谷点点头,转向士兵们,慷慨陈词:“今日,是我不够警觉,害得诸位跟我在这里苦战,但只要千兰王宫在,我华乐谷就在,如若能顶到亚墨援军前来搭救,我便为各位加官进爵,如若不能,阴曹地府我华乐谷为各位当牛做马以报恩请。我与兄弟们同在!”
“与王上同在!”
“与王上同在!”
“与王上同在!”
……
“王上,我们要带着她吗?”冯天枢看向缩在一旁的平嫣。
华乐谷只是瞄了她一眼,淡淡道:“她不重要,告诉青松,守好宫门。”
冯天枢不再多言语,应下后离去了。
“你不会在表哥背后捅刀子吧?”汐曳走近平嫣问。
“那我也得有刀子啊。”
华乐谷一把将汐曳拉到自己身后,俯视着平嫣昏暗的面庞,“汤平嫣,十年,我知道从来都没看透过你,更分不清你哪句真哪句假。往事太多,旧事不提,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提醒我留意海岸悬崖这件事,究竟是为我,还是为容赤?如果我没记错,两年前你便提醒过我一次,但我都没当真。”
“我说了,你便信?”
“就这一次,你说什么我都信。”
两相对望,平嫣浅笑,“不为任何人,只是为了我自己而已,我想告诉你便如此做了,莫说你看不透我,连我都看不透自己。”
华乐谷长叹一声,“你走吧,到对岸去,再见面就是战场上的敌人了,出手即不论生死。”
平嫣摇摇头,并不挪动脚步。华乐谷也不管她,拉着汐曳的手去监看拆桥的进度。
第一百七十七章 千兰国破
辰时,东西南分别以宫门为界,北侧以峪湖为界,华乐谷以及他的三千禁军被容赤军画地为牢,在这狭小的半座王宫内,双方形成了攻防之势,冯天枢和楚青松分别驻守东西两宫门,安翎霄的亲卫军驻守南宫门,华乐谷则亲自带兵守峪湖战线。
显而易见,最先交火的就是没有宫墙作为屏障的峪湖线,容赤军顶着箭雨陆续泅渡过湖,很快逐个上岸与禁军兵刃相见,不多时华乐谷便拔剑加入了最前线的战役中。没有了华乐谷护在身前,即便有两个被安排保护她的禁军侍卫在侧,汐曳仍旧显得有些孤立无援,眼见着刀剑在她不远处来回翻覆,两名侍卫出剑相护,刀光剑影间,她终于有些害怕了,扶着自己的腰腹向后退了退。
平嫣迷茫地看着越发混乱的战场,似乎比汐曳更加手足无措,直到容赤士兵抓了侍卫无暇顾及汐曳的间隙,挥剑砍向这位战场中显得十分突兀的孕妇,平嫣终于出手挡下,并夺剑反杀。
惊魂未定的汐曳震惊地望着她,来不及说话,战役便已经波及了峪湖战线的所有人。
两国的士兵互相砍杀着,搏斗着,嚎叫着,只有平嫣费力却尽力地保护着她身边的孕妇,仿佛感受不到身上数道剑痕的伤痛。
巳时,华乐谷带兵节节败退,北侧的峪湖战线被推到望塔附近,禁军和容赤军都杀红了眼也染红了脸,浓重的血腥味仿佛进一步刺激了他们的杀戮神经,每个人都像极了嗜杀的怪物。
阳光照在承明殿前,地上一片片刺眼的鲜红,乱糟糟的残肢断臂,狰狞的死相,比战争本身更加吵闹。
又一次为汐曳挡下一个容赤士兵,平嫣有些力竭地用剑拄着地,大口喘着气,一个轻飘的身影杀来,平嫣下意识出剑,却为时已晚。一挡一卸,利剑落地,一拉一扣,平嫣的双手被锁在身后。
面对熟悉的招式,平嫣立马猜到此人身份,“尤理?”
“小世安已经敢对我直呼其名了。”尤理邪笑着从身后环住平嫣的脖颈,“能见到活着的你真好,看来华乐谷还是对你心软啊。”
平嫣挣扎了几下,发现尤理的手臂并没有任何松动的迹象,只好作罢,“难道尤大人希望看到我死?”
“怎么会呢?我是欣喜,这样打打杀杀的战场实在太无趣了,不如来做个游戏如何?我们来验证一下华乐谷对你究竟有多心软。”他说着冲不远处正在血战的华乐谷喊道,“喂!华乐谷!你的王后在我手里,只要你缴械投降,我就放了她,如何?”
“你疯了吧?我可是容赤细作,他不会管我死活的,拿安汐曳要挟比我管用多了。”
尤理在她耳边小声道:“那可不一定哦。”说着拿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架在平嫣喉间。
厮杀中的华乐谷看到他这个举动,果然被分去了注意,虽然仍在战斗,但明显开始防守多于进攻。
“我数三声,”尤理的匕首开始在平嫣的颈部划出一道血痕,“一…”
华乐谷边抵挡边靠近他们二人。
“二…”血痕更深了,鲜血顺着伤口流下。
平嫣下意识仰头,“尤理你玩儿真的啊?”
华乐谷环顾着四周的战况,最终把目光停留在了平嫣身上。
“三…”
平嫣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等一下!”华乐谷高高举起手中的利剑,撒手任它落地,“我降。”
放弃抵抗的他立刻被周边的敌军划了几剑,容赤士兵在尤理的喝声中才停手。正在交战的士兵们陆续停下了战斗,看着双方的代表人物交涉。
尤理并没有松开手,笑着对身前的平嫣耳语:“我说不一定吧?”
“华乐谷,你应该知道你的王后是我的人吧?”
华乐谷显得很不解,“你这话什么意思?”
这次轮到尤理不解了,只好说得更加直白,“我说她是容赤细作。”
华乐谷仿佛不知道这件事般,诧异地看着平嫣,“真的是你?我不信,我无数次说服自己不会是你,为什么?为什么真的会是你?”
平嫣懵懵懂懂地回视着他,完全不能理解他意图。
“这十年,你心里可曾念过我?”
“华乐谷你在说什么呢?”
“回答我!”
平嫣高声反问:“你呢?这些年宠我,信我,可曾后悔?”
华乐谷冲她笑了,那是北巡归来他第一次冲她露出这般和暖的笑容,“从,未。”
尤理终于松开了平嫣,她却不知何去何从,伫立在原地呆呆地望着华乐谷。
并没有继续同平嫣对视,华乐谷转向尤理,“尤大人可以代表容赤吗?”
尤理耸耸肩,“当然,但我知道你不信我,段大将军马上就进来了,你可以跟他聊。”
“段阳玉?”
“正是,如果你不想你这点人全折进去,最好主动开宫门相迎。”
劝降的话术一出,禁军侍卫们皆无法接受未血战到底便投降的结局。
“王上…”
“王上再等等吧…”
“援军已经在路上了…”
“我等誓死不降…”
……
“第一,千兰所有百姓不杀,第二,所有与我共降的华家军不杀,第三,宫内所有的宫人婢子不杀,第四,我的家眷不杀。如果尤大人能允下这几件事,我亲自去开宫门。”
“当允,段大将军也会允。”
华乐谷抬起滴血的双臂,行了一礼,在他的授意下,安氏亲卫缓缓打开南宫门。
从那一刻起,千兰王宫这最后一道防线被破,千兰都城彻底沦陷,同样意味着千兰这个建立不足百年的国度,就此走到了历史的尾声。
亡国之君重申了他的请求,段阳玉行礼允下。
龙纹云边雕花金鞘中的锋利短匕,在千兰末代君王手中结束了他仅二十六年的短暂一生,而那个他曾放于心尖上的女人在他弥留之际,用耳语告诉了他一句别人都听不到的话。
气绝时,眼神中没有愤恨,没有哀伤,也没有仇怨,他就定定地看着明亮的天空,与世长辞。
华乐谷热血未凉,梆的一声,一个白色身影从望塔顶层坠落,吓得四周的人皆后退了一步,随着血迹从脑后慢慢渗出,一尸两命。
平嫣怀抱着华乐谷,望向不远处躺在血泊中的安汐曳,仿佛得到了什么力量的感召,她拿过华乐谷手中的匕首举到颈边,闭上了眼睛。
一把飞来的折扇打掉了她手中的凶器。
“你做什么?”尤理蹲在她身边,凶神恶煞地问,“为他殉葬吗?”
平嫣无神地平视前方,“如今尤大人的目的达到,已经不需要我了。”
“可你是我的人,生死由我不由你。”
“尤大人拿我当傀儡,便真以为我可以做到如傀儡般嗜血无情?”平嫣缓缓举起双手,“多年屠戮,是时候血债血偿了。”
“你想以此惩罚自己?”段阳玉的声音从平嫣背后传来。
平嫣将华乐谷轻轻放在地上,反身跪在段阳玉身前,“大将军,吾有一请求。”
“请讲。”
“永远不要公开兰嫣王后容赤细作的身份,于国,于民,于史,于后世,她都应该同华乐谷死在一处。”
“我也正有此意,若世人皆知千兰的王后是我容赤的细作,岂非让人嬉笑容赤靠阴诡手段收复千兰?”
“谢大将军。”平嫣郑重叩拜后,伸手去捡那柄匕首。
匕首被剑尖挑起,飞得更远了,这次阻止她的是段阳玉。
“死从来不是惩罚,活着才是。汤平嫣已经死了,伊世安还活着。”
容赤一百七十四年六月初九,容赤军占领昌都城,华乐谷于千兰王宫望塔前自杀身亡,获得千兰王玺的段阳玉不久后先是联合泉山下的容赤军劝降安翎霄,又与亚墨城外的大军里应外合,威逼利诱农昶和宋钦投诚,至此,千兰国亡,千兰王室正式成为历史,千兰国土并入容赤,容赤大陆分裂七十六年后终归一统。
(正文完)
番外一 垂柳与苍穹
容赤一百七十四年秋,千兰山脚下。
一座碑刻水神救世一诗的衣冠冢前,将军玉坠在阳光下闪着熠熠光辉,在一名身着粗布素衣的女子胸前轻摆,她正带着一个幼童在祭拜。
女子念念有词:“我的人生,一眼世界,满目疮痍,愿你来生,得一人真心相对,再无辜负。”
“娘,爹是个好人吗?”
“是个好问题,娘问你啊,湖是什么颜色的?”
“绿色。”
“海是什么颜色的?”
“蓝色。”
“水是什么颜色的?”
“没有颜色。”
“那为什么没有颜色的水却构成了不同颜色的湖和海呢?”
幼童认真想了想,摇摇头,“不知。”
“因为湖水倒映着岸边的垂柳,海水倒映着头顶的苍穹。所以帛儿觉得人性是善是恶呢?”
“娘是说人性和水一样,是受周边环境影响所成的?”
女子摸摸他的脑袋,“帛儿真聪明,人出生时本无善恶,长大后亦无,全赖你如何看待。”
“那娘怎样看待爹?”
女子伸手抚着石碑,浅浅地笑了,半晌才答:“娘觉得,你爹的好多于坏,是个值得铭记的人。”
伊世安死于尤府后院,汤平嫣死于千兰王宫,活着的或许只是帛儿的娘亲,仅此而已。
番外二 华乐谷醉酒
容赤一百七十三年春,载清殿。
和平嫣一同亲眼观摩了容赤细作的处决现场,华乐谷却并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愉悦,当晚在载清殿把自己喝得烂醉如泥,连着吐了三回才勉强能捋直舌头。
“为什么你一点都不痛苦呢,好像死的那些人跟你没关系似的,他们不是你的同袍吗?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看惯了生死,又是什么时候练就的这副铁石心,任何场面都不为所动的?为什么痛苦的只有我,只有我…”
汐曳抚着他的背,顺着他的话茬道:“世上总有人陪你一起痛苦,只不过你不在意罢了。”
“嫣儿,”华乐谷伸手摸了摸汐曳的脸,“我看不透你啊,你到底想要什么?你也有家人在尤理手上,不得不听命于他吗?那又为何冒险上泉山,为何在身份败露后潜入载清殿为我解毒?这些也是尤理的意思吗?那你是怎么想的呢?希望我死,还是活?”
汐曳靠在他的肩头,流下一行无声的眼泪,“汐曳当然希望表哥好好活着。”
“汐曳?”华乐谷说着不怎么利落地从被褥下拿出一封信,纸张已经破破烂烂,显然时常翻看,他借着昏暗的油灯又细细地看了一遍,“你给汐曳的信,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始终参不出你的意图,为什么要问汐曳借亲兵封锁尤理?为什么没有如你答应她的那般,告知她真实的身世?”
汐曳探头与他同看,信上书:问汐曳表妹好,吾不知能否平安北巡归来,故而留书一封,用以守诺。既然表妹心中有疑,姑且以余非安统帅亲女论之,双亲以养父母身份给予远胜于生父母之亲恩,当以赡养晚年报之。至于生身父母之谜,余若介怀,吾坚信安统帅必将如实相告,只在余是否忧心真相不同于期盼。抚心而问,余所求为何,所信为何?用余身世相威胁,实属无奈,万望海涵。
汐曳浅笑,“她还真是了解我啊,败给她,不亏。这么多年我不是没怀疑过自己的身世,只是不敢去问,我害怕我爹告诉我,我不是他亲生的,然后一切都变了,我不再是安府大小姐,也不再是你的表妹,不再是名正言顺的王妃,我害怕会失去爹娘哥哥表哥的宠爱,也无法接受我有一些可能奇奇怪怪的亲戚…”
华乐谷抱住她,“没关系的,别怕。”
“是我对他们太没有信心了,爹娘这二十多年对我的好,怎会因为一个真相而骤然消散呢?表哥会吗?”
“会,我会怕,以前怕失去你,现在怕我不懂你。天枢告诉我太多的线索指向你的时候,我不相信,我不信那个十三岁便在我身边,为救我掉下山崖,为我以身挡箭,为我孤身上泉山寻解药的你,会是潜伏已久的细作,我不信那个恨透了我终于回心转意,得知爱我是本能的你,会为容赤挑起朝堂争端,我告诉自己,是有人故意引导我怀疑你,我不可以上当,如果你都不可信,那我还能信任谁呢?我不知道你以前独自面对过那么多危险,即便我是真的想保护好你的,却还是没能做到…”
“表哥…”
“从前我想要一切,却最终什么都没能留下,也许是想要的太多老天在惩罚我的贪心吧。”
“你还有我…”
华乐谷第一次吻她,却不曾睁开眼看看是否吻对了人,但汐曳似乎并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