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七章 变数
“墨相德高望重,就算弹劾了七爷,也不见得就是挟私报复。”福伯不以为然。
“望重是真的,至于德高不高……呵,呵!”宁远干笑了两声。
“没想到这次运气不错,周渝民自己撞了进来,打了他……”宁远拖着长音,“今天肯定能见到皇上了,说不定一进城立刻就得进宫,先看看皇上什么意思,这事,我得亲眼看。”
“不是说,沾上皇后俩字的,周贵妃都恨之入骨,周贵妃恨的,皇上也不喜欢?”福伯说到这里,愁容满面。他和七爷来拆的这个局,怎么看怎么没办法。
“大姐姐说的,肯定不会错,可我得亲眼看看,这个不喜欢,不喜欢到什么程度,是怎么过不喜欢法,我要在京城站稳脚跟,头一关,就是皇上身上。”
宁远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福伯叹了口气,没再说话。他可没宁远那么乐观,还站稳脚跟!他总觉得,头一关是能不能留在京城,要是一见面皇上就下旨让宁远原路返回……
“撒网的那两个妇人是李氏母女?”宁远转头问卫凤娘。
“是!那就是绥宁伯世子夫人李桐和李桐的母亲张太太,后来的男子就是张太太刚刚过继的继子李信,李信旁边的瘸子是他刚请的幕僚,上元县的文涛,这个文涛应该刚到李信身边没几天,这才漏查了。”
卫凤娘转头看着宁远,接着介绍道:“福音阁东主陈斌和李家是世交,您刚进去,福音阁后面就跑出来一个小厮,是李家的小厮,往宝林寺报信,小厮路上遇到李信,李信又让长随去寻吕相嫡长孙吕炎,李信怎么认识的吕炎,已经让人去查了,咱们刚走,吕相嫡长孙吕炎,和季天官嫡长子季疏影就赶到了,一刻钟之后,钱老夫人等人也到了。”
“文涛?我记得袁大将军以前有一个姓文的幕僚,是哪里人?”宁远转头问福伯。
“也是上元县人,文先生统管袁大将军军中钱粮,是袁大将军左膀右臂。”看起来,福伯对文先生对推崇。
“这事有意思,让人去查!”宁远吩咐卫凤娘。
看着卫凤娘传了令出去,宁远晃着手里的鞭子,一脸的想不通,“真是奇怪!这李氏除了商户出身,家世差点,别的……算是哪儿都好!多好看的小娘子,那一身气度,我看一般的王府小娘子都不如她,这姜焕璋怎么就看不上她?就绥宁伯府那德行,连着两三代人没领过差使,又穷成那样,他凭什么瞧不上李氏?这事,有意思!那李氏长的……真挺好看,一看就是江南水乡出来的,就跟那水墨画儿一样,这事有意思!不是说晋王今天在宝林寺?”
“是,一直在寺里听经,姜焕璋也在。”卫凤娘多说了一句。
“嗯,有意思!”宁远甩着鞭子,甩出一声声清脆的鞭花声,“这京城……小爷既然来了,不把这京城闹他个天翻地覆,怎么对得起这个‘宁’字!”
李桐和张太太坐在一辆车上,李信和文二爷、宁海等人骑马跟在车旁,车和马都走的极快,一口气离开宝林寺有四五里路,李信扬鞭示意放慢车速。这样的速度,他们骑马没什么,坐在车里就太颠簸难受了。
李信正要问张太太和李桐怎么样,车帘掀起,张太太探头出来,“信哥儿,我和你妹妹没事,今天这事我觉得有点不一般,你让宁海去城里打听打听,咱们心里也好有个数。”
“是!儿子也是这么想的。”李信忙欠身答应,回手示意宁海,宁海应了一声,纵马转弯,赶往城里去了。
文二爷落在李信后面,满眼赞赏的看着和李信说话的张太太。这个张氏,能号称湖州女财神,这份胆量见识,眼光之准,心思之细,果然不简单。
可就是怎么挑了姜焕璋那么个女婿?这件事让人想不通。
“……二爷的猜测,打人的那位,应该是宁皇后嫡亲的弟弟,定北侯最小的儿子,行七的那位宁七爷宁远,宁远是四品御前侍卫,前一阵子听说要进京当差。”李信勒马跟在车旁,和张太太低低说了文二爷的猜测。
车子里的李桐听到这话,一时愣了神。宁远?宁皇后确实有个弟弟叫宁远,可这个宁远,进过京城?她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李桐拧眉细想。
从前,自从姜焕璋做了晋王府长史之后,她就开始留心几位皇子。
一直到晋王登基,宁皇后和五皇子一直住在城外离宫,一趟城也没进过,这一条,她绝对不会记错,宁家有人进京城当差?她却不知道?这不可能!
李桐细细回想着从前,一件事连起一件事,她可以确定,从前,宁家没有人到过京城,这个宁远,更没到京城来过!
可是,现在,宁远怎么到京城来了?而且是来当差!
李桐心里一阵接一阵的恐惧惶惑,这算是变了么?怎么会变了?这一件事变了,那别的事呢?看宁远这样子,至少不是个省心的,他进了京城,来当差……这一个变数,会不会引出别的变数?会不会,越来越不一样了?李桐紧紧抓着帕子,心里极其惶恐忐忑,却又充满了一种说不清的期待。
那些从前,一切的一切,夜静时,她不知道细想过多少回,一件事一件事的想,一个人一个人的想,那份真切、缜密,不可能是梦,也不可能是她凭空的臆想,梦不出来那样的真实,她的臆想不可能那么缜密。
那只能是她真实的一生,可现在,怎么会变了?要变了吗?难道她回来的这个世间,跟从前的世间,不大一样?佛说有三千大千世界,无数的因果纠结……
李桐心里一片混乱。
她可以肯定,宁远,是个异数。
“桐桐,桐桐!”张太太轻轻拍了下李桐,李桐遽然恍过神来,“我没事!阿娘,我……我就是在想……”
李桐强压下心里的混乱不安,露出丝勉强的笑容,“我在想,宁皇后脾气那么好,怎么她弟弟是这个样子。”
第一百一八章 皇上的心思1
“宁皇后脾气好?”张太太目光深深的看着女儿,带着几丝小心,反问了一句。
“脾气要是不好,堂堂皇后,能一直避在离宫,安静的跟没有她这个皇后一样。”李桐恍过了神,想着宁皇后,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么说……那倒也是,至少是个省心的,当年季皇后那会儿,宫里多热闹。季皇后一死,京城里小报都倒了好些家,唉,皇上……也真是。”最后几个字,张太太声音极低,低的李桐几乎听不见。
当年季皇后活着时,宫里隔不了一个月半个月,就点闹点事儿出来,有一回,竟闹到周贵妃跑回了娘家,听说皇上去接了好几回,才把她接回去。
后来季皇后一病走了,宁皇后进了宫,宫里就一片祥和了。
宁远进城要轰动的计划成功达成,效果远比他想象的要好。
他还没进城,关于他蛮横不讲理、挑事找岔胖揍了墨七,顺带揍了周六少爷和苏世子的消息,已经传进了中书门下、宫里、秦王府、燕王府、随国公府、安远侯府等等各处,并从这些地方迅速往外传播,各家小报赶紧打听抄写印刷,抢着头一个发卖……
总算又有热闹看了!
等宁远顶着半边脸的淤青,骑在马上,昂然穿进城门时,连守城门的老卒都知道这件热闹大事了。
驿馆从上到下,提着颗心接进宁远,对于宁远,他们知道的比他刚打了墨七要多不少,他这一路上过来,就没消停过。
宁远刚下了马,宫里的小内侍就一溜小跑进来了,宣了皇上的口谕,召宁远即刻进宫觐见。
福伯急忙让人给宁远换上朝服,点了几个一看就老实本份的小厮长随,自己亲自带着,随宁远到了宫门口,眼巴巴看着宁远跟在小内侍身后进了宫门,一颗心高高提到嗓子眼,无论如何放不下去。
宁远跟着小内侍,目不斜视,穿门过殿,进了皇上日常处理公务的紫极殿。
趁着小内侍打帘子的机会,宁远抬眼飞快的扫了一圈殿内。紫极殿不算大,布置的一眼看上去很随意家常,皇上侧对着殿门,正坐在南窗下的大炕上,低头看着份折子。
宁远收回目光,低下头,顺着小内侍手指的方向,跪在了地上。
“四品御前侍卫,臣宁远,奉旨觐见,皇上万福金安!”宁远规规矩矩的报名,磕头,把头磕的咚咚响。
“你远道而来,一路上辛苦了。”皇上捏着手里的折子,目光阴冷的盯着宁远,口气极其不善。
“回皇上,是挺辛苦的,吃不好,睡的也不好,这一路上过来,就没吃过什么好吃的东西!”宁远老老实实趴在金砖地上,还真抱怨上了。
皇上压根没想到宁远会这么答,愣愣的举着折子,瞪着宁远,脸上说不出什么表情,他还没反应过来。
侍立在炕角的常太监,忍不住瞄了宁远好几眼,这位宁七爷,怎么象是有点二愣子。
“你把河北西路刘安抚使后园子里养的鹿都给杀了吃了,还没吃好?”皇上呆了片刻,反应过来,敲着手里的折子问道。
“回皇上。”宁远双手撑在地上,仰头看了眼皇上,一脸委屈,“那鹿一点也不好吃,全是肥油,肉又松又泡,我跟刘安抚使说了,好好的一只鹿,让他给养废了。下回再养鹿,一定得找个人天天赶着鹿跑,千万不能让鹿闲着,不然鹿肉一点都不好吃。”
宁远答的严肃认真。
皇上更加呆了,好一会儿,放下手里的折子,站起来,走到宁远面前,示意他,“抬起头,让朕看看你。”
宁远急忙抬起头,迎着皇上的目光,咧开嘴笑的那**花灿烂。
“笑什么笑!你还有脸笑成这样?”皇上被宁远笑的哭笑不得,眼前这货,是傻啊,还是傻?
“看到皇上高兴。”宁远看起来是真高兴,也是真委屈,“可算到京城了,可算见到皇上了!”
“瞧你这意思,这一路上,你不但十分辛苦,还十分委屈?”皇上的心情已经变了,背着手,微微弯腰盯着宁远,重重咬着‘十分辛苦’和‘十分委屈’这几个字,宁远连连点头,头点的比捣蒜快多了,“皇上英明!确实辛苦得很,确实十分委屈!臣就知道皇上圣明!”
皇上直起上身,手指点着宁远,点了十几下也没能说出话来,干脆转个身,走了两步,又转回来,再转过去,无语望屋梁。
这宁远,跟他想的半点不一样!
宁镇山上折子请求送小儿子宁远到京城实领殿前侍卫的差使,从接到折子,他心里掂量了不知道多少回了,意外、愤怒、鄙夷各种情绪杂陈,可到最后,他还是没驳回宁镇山的折子,除了那折子写的过于苦情,他还准备冷眼看看宁镇山想玩出个什么花样,他想看清楚,宁家,能不能留给子孙。
可他压根没想到,宁镇山派来京城的小儿子宁远,是这么个货色,这么一幅德行!
“来人,把那筐折子抬给他瞧瞧!”皇上坐回炕上,声音高上去了,怒气却象在往下落。
两个小内侍抬进来一只一尺多高、两尺左右宽的小竹筐,放到宁远面前,宁远伸着头,看看竹筐,再看看皇上,一脸茫然。
“你拿一个看看!”皇上点着宁远。
宁远老老实实拿了最上面一封折子,展开,拧着眉,嘴里无声的念叨着,好一会儿,才看完了那份薄薄的折子。
“看完了。好象是说下臣骄横无礼,奢侈无度。”宁远看好折子,抬头看向皇上,态度十分老实。
宁远看折子,皇上紧盯着宁远一眼不错,盯着他那一脸认真严肃的表情,那两片动个不停的嘴唇,看了一会儿,再看向屋角的滴漏,看了一会儿,再看向滴漏,这份他扫一眼就能看完的折子,宁远足足看了至少十倍时间!
“还不错,总算是看明白了。”皇上抬手揉着额头,眼前的宁远,跟他的预想差的太多,差的简直就是黑白分明!“那你跟朕解释解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好好说,说清楚!”
第一百一九章 皇上的心思2
“请皇上责罚。”宁远一句辩解没有,连磕了几个响头,干脆之极的认了错。
皇上再次愣的连连眨眼,“朕让你解释……你这是……这就认了?这折子,你看清楚了?”
“下臣觉得下臣看清楚了,下臣不敢瞒皇上,下臣是有点脾气不好,也好花钱,因为这个,下臣的爹下狠手抽过不知道多少回,下臣还是改不了,请皇上责罚。”宁远态度老实之极,这错认的更加干脆。
皇上用力揉着额头,这是个傻子,是只夯货!就这样的货,宁镇山怎么敢把他放出来?宁镇山把这么个夯货送进京城,送到他这儿来当侍卫,他想干什么?他要干什么?
“这件事先不提。”皇上压根没打算过用这些折子处罚宁远,本来,正常情况是,宁远辩解一下,他训斥几句,这事就揭过去了,这是君臣应对的正常规矩,可这货!
他只能自己喊打,自己再说不打了,这叫什么事儿?
算了,这事先不提,先放一放,这个宁远,他目前有点儿头痛,得先想一想怎么对付一个二愣子夯货,这方面,他可是一点经验都没有!
“我问你,你这脸上……听说你把墨相家小七给打了?”皇上的话问到一半就改了,别委婉了,跟眼前这货说话,半点弯不能转。
“墨相家小七?”宁远一脸茫然,“回皇上,下臣进城前,是打过一架,您是说……噢!那是墨相的儿子?皇上,下臣跟你说,那就是只混帐弱鸡,一点都不经打……”
“你给朕闭嘴!那是墨相的孙子!”皇上实在忍不住了,又从炕上站起来,他进京前,难道没打听打听这京城各家都有什么事什么人?
墨相是他的首相,他难道连墨相有几个儿子几个孙子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他就敢跑进京城,就敢挥拳打人?
这是个蠢货,宁镇山也蠢疯了?
皇上几步冲到宁远面前,他觉得他快把持不住了,他想抬脚踹在眼前这个一脸无辜傻相的宁远身上!
“听说是你挑的事,你说说,为什么要打人?”皇上手指头点在宁远额头上。
“那个啥……那个……”宁远心虚的眼珠四下乱瞟,一幅想顾左右言它又不怎么敢的样子,“皇上您也知道,下臣……下臣好歹也是个国舅,您说是吧,皇亲国戚,这一路上,实在饿极了,听说宝林寺后山的山鸡特别好吃,皇上您也知道,下臣一路上真没吃好,一次都没吃好过!就是想让他让个地方,皇上您说,下臣好歹是个国舅您说是吧?下官的面子无所谓,可下臣后头,是皇上啊!皇上您说是吧……他没让,下臣就打了。”
皇上气乐了,弯腰直视着宁远,“喔!原来是国舅老爷的威风,这么说,倒是朕给了你底气,你这是给朕长脸了?”
“长脸不敢说,”宁远看起来有点心虚,象是不确定皇上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接话倒接的极快,“可下臣也不敢失了皇上的脸面,下臣的姐夫是皇上您,这满天下,那个啥……”
“朕不问你这个了。”皇上连揉了几把脸,这话都扯到哪儿去了?他怎么跟他论上姐夫小舅子了?这叫什么事!不能再跟这个夯货多说了,说了他也听不懂!
“朕问你,你到京城来干什么?当差?就你这样,你能当什么差?你爹把你送进京城来,打算干什么?怎么跟你说的?”
“回皇上。”一听皇上提这个,宁远肩膀往里缩了又缩,一幅悲伤难过相,“下臣的爹说下臣是皇上的侍卫,他管不了,让下臣进京来给皇上当差,说是,让下臣知道知道,什么叫该做,什么叫不能做,还说让下臣到京城来,好好长长见识,知道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下臣的爹还说,京城藏龙卧虎,让下臣到京城来受受教训。”
皇上无语的瞪着宁远,他这一番乱七八糟都说的什么跟什么?
难道这宁镇山把儿子扔进京城,是想让这京城替他收拾管教儿子?或是,让他替他管教儿子?
“其实吧。”宁远抬眼,小心翼翼的瞄了眼皇上,声音低下去,“京城又能咋地了,皇上是下臣姐夫……”
“你给朕闭嘴!”皇上实在忍不住,顺手砸了宁远一折子,他现在更加头痛了,他压根没想到宁镇山送进京城的,是这么个货色,之前的想法,之前的打算,跟现在完全两回事,他该怎么处理安排这厮,这个得好好想想。
“你!你先去给朕挨家陪礼去!先去墨相府上,还有随国公府上,还有……”皇上看向常太监,还有一家是谁来?他被这货气的糊涂了。
“安远侯世子苏子岚。”常太监急忙低低提醒。
“还有安远侯府,去挨家给朕陪礼道歉去!现在就去!”皇上又一张折子扔出去,砸在了宁远脸上。
“是!下臣这就去!现在就去!”宁远都没站起来,只手脚并用往后退的飞快,退到门口,一个不防备,被门槛绊住,他手脚并用退的太快,绊着门槛,一个倒栽葱,干脆利落的栽了出去。
皇上噗一声笑的差点呛着,他硬是被这货给气笑了。
“宁镇山,那么老成仔细的人,怎么生了这么个儿子?”皇上点着殿外,一脸的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真是,怪不得宁侯爷到处给人写信。”常太监一脸的无奈笑,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气。
他自幼跟在皇上身边侍候,在皇上身边几十年,若说对皇上的了解,无人能出其右。
皇上自小就是个一板一眼、极其循规蹈矩的人,当初先皇不喜欢他,一多半是因为他这性子。
他虽然极宠周贵妃,却绝不会因为宠周贵妃而坏了祖宗遗命,以及某朝廷的某些规矩。
比如:周家就是不能连着两代人为后,比如,皇后之位不能空虚,他的后宫,得一直有一位身份足够的皇后。
第一百二十章 皇上的心思3
象从前季皇后那样,和周贵妃针锋相对,半分不让,偏偏季皇后这份半分不让又回回都能站在规矩法度上,手据证据占据全理,他虽然头疼之极,背后不知道骂过多少回,却从来没起过要废了季皇后的念头,他回回训斥季皇后,说训斥,其实更象是劝说请求:“你是皇后,母仪天下,你不要跟周氏计较……这件事是周氏思虑不周,可她那性子你还不知道?你不要跟她计较……周氏就是性子娇了点,你别计较……”
可不管他怎么说,季皇后就是要计较,就是半分不让,这让他极其恼火,可也就是恼火而已。
后来季皇后一病不起,直到病逝,皇上是松了一口气的,后来娶了宁皇后,从礼部下聘起,定北侯府和宁皇后的知礼懂事,就让他非常满意,到宁皇后进了宫,对周贵妃退避三十、三百舍,他更是满意的不能再满意了。
他有了皇后,却没有后宫的纷乱打斗,再也不会隔几天就被周贵妃揪着衣服痛哭流涕一回,这十来年,他对宁皇后,对周贵妃,对后宫,满意的不能再满意了。
因为宁皇后的懂事,他对她在日常用度上极其厚待,对定北侯府,也极其重用施恩,定北侯三个儿子,最小的宁远,寸功没有,连差使都没领过,也封到了四品御前侍卫,定北侯的嫡长孙刚生下来,他就封了六品侍卫,这些,都是他对宁皇后知礼懂事的回报。
可好好儿的,定北侯却要将幼子宁远送进京城,实领他那个四品御前侍卫的差使。
他想干什么?现在这个时候……想到今年金明池那一幕,皇上顿时觉得头痛无比,可这事,关他宁家什么事?送子进京,他宁镇山想干什么?难道生了什么妄心?就凭宁皇后生的那个病殃子?
宁远是前年被他封为四品御前侍卫的,既然是御前侍卫,到京城来当差理所当然,作为极其遵守规矩,一心要做个英明皇帝的皇上,他不会驳回定北侯的折子,因为这样不合规矩,他准了,却懊悔无比,当初不该封御前侍卫,应该封个四品御敌将军,懊恼之余,对定北侯,对宁家,甚至对宁皇后,都极其恼怒。
可这份恼怒,在他听到宁远没进城先和墨相家小七打了一架,把墨小七、安远侯世子,甚至周家那个小六打成了三只烂猪头,又刚刚见了宁远之后,他隐隐觉得自己先前好象有点想多了,那些恼怒渐渐有了烟消云散的意思。
“宁镇山……”皇上接过常太监捡回的折子,“那么个人儿,怎么生了这么个儿子?唉,有这么个儿子,是够宁镇山头痛的,可他把这只夯货送到朕这里,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想要朕替他管教儿子?朕可没那功夫!嗯,说说,你怎么看。”
“照老奴看,宁远夯是夯了点,可看面相,倒是个厚道心地,宁镇山送他进京城,说不定真象他说的,让他到京城碰碰壁,受点教训,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常太监揣摸着皇上的心思,顺着皇上的心思说着话,凡事顺着皇上的意思说,这是他这辈子最重要的行为准则。
“听说宁镇山夫人极宠这个小儿子,还听说宁远从小就特别好看,谪凡的仙童一般,这一条倒不是虚传。”
听常太监这么说,皇上笑着点头,“是生的极好。”
“说是这宁远从小就特别漂亮,小时候也就是不爱读书,不爱练功,别的倒还好,加上宁镇山夫人偏疼他,等宁镇山发觉这个小儿子是个极不成器的惹祸坯子时,宁远已经长大了。在北三路,就凭定北侯府这四个字,哪有人敢招惹他?大约宁侯爷也是没办法了,才让他到京城来受受挫,学会一个‘怕’字。”
“朕也是这么想。”皇上露出笑意,“离宫那边,最近还好吧?”
“一切如常,五哥儿的病还没好,不过,已经比去年强些了。”
“嗯,朕的孩子,个个都康健,个个都好,怎么就他……不说他了。”皇上烦恼的挥着手,“从没生下来就不省心!唉!这儿女就是父母的债,孩子不成器,操心,孩子太成器,更操心,唉,真是左右为难!”
宁远大步出了宫门,驻守京城的宁家代表宁四老爷已经赶到了,和福伯一起迎上去,两张脸都是紧张担忧,盯着宁远的脸色,“七爷,皇上……还好吧?”
“好!当然好!哼!”宁远步子半分没慢,越过两人,一边上马,一边冷哼了一声,“跟爷想的一样好!赶紧走!有正事。”
福伯脸色一黯,急忙拉了宁四老爷一把,跟在后面上了马,追上去问道:“七爷要去哪儿?什么正事?面了圣,就能回府了。”
“回个屁!小爷要去奉旨赔礼!”宁远恶声恶气答了句,突然勒住马,“爷我既然奉旨赔礼,总不能空着两只爪子吧,你去!还有四叔,多带几个人,去打听打听,不用打听了,四叔肯定知道,这京城赔礼道歉怎么备礼,照最厚的礼,加一倍给爷备三份!快去!”
福伯一听就明白了,和宁四老爷对视了一眼,七爷打了人,指定是皇上发了话,让他给人家赔礼道歉去,可这能叫奉旨赔礼?一奉旨,还能赔礼?
算了,他别想那么多,七爷说怎么着,他就怎么办吧,七爷说的对,他们都是离弦的箭,只能紧跟七爷往前冲!
离开福音阁后,宁远一行走的并不快,他刚到驿站没多大会儿,墨七就躺在钱老夫人的车上,一路疾行,也进了城门。
这会儿的墨府,正满府大乱,钱老夫人还没进城,就已经吩咐管事去请赵大夫和外伤圣手胡一贴了,墨相得了信儿,一边忙着赶紧处理手头的公务,一边打发人去请擅长头晕目眩的周太医过府,墨二爷听说儿子被人打伤了,桌子一掀就往家狂奔,一边往家跑,一边叫人赶紧去请太医正吴太医……
墨七还没进府,五六个大夫已经等着了。
第一百二一章 奉旨赔礼1
离开福音阁,墨七和苏子岚分别被抬进钱老夫人和墨夫人车里,白老夫人肯定不会送周六少爷回去,袁夫人忙让人把周六少爷抬进自己车里,虽然这是桩令人头痛的差人口王金,可也只能是她送周六少爷回去了。
季疏影却紧抓着吕炎,非要他和他一起,跟进墨府看看墨七到底伤着头脑没有。
吕炎掂量了下,要是不跟季疏影去墨府接着看热闹,那他就得跟母亲一起送周六少爷回随国公府,让周家看到周六伤成那样,他却好好儿的……周家从上到下都不怎么讲理,他还是跟季疏影去墨府看热闹的好!
吕炎跟着季疏影,一进墨府,就提着心,带着十二分小心和谨慎,打量着四周的忙乱,拉了拉季疏影,低低道:“墨家忙成这样,咱们悄悄儿的,能别惊动麻烦人家,就别添乱,小心些。”
“那是,其实我就是不知道墨七到底伤的怎么样,实在是有点不放心。”季疏影画蛇添足的多解释了一句,“再说,也怕墨七伤得重,他那会儿又昏了头,要是墨二爷,还有墨相问起来,咱们两个算是可是半个当事人,也好替墨七解释一二。”
吕炎斜了季疏影几眼,一脸干笑。
他翁翁吕相以为人谦和、善解人意著称,这上头,他也颇有天赋,季疏影那份说不得道不得的心思,他不算十分清楚,也有五六分了解。这一回,他一反常态,这么热情的一路跟进墨府,他不是关心墨七,他关心的,只怕是那位宁七爷!
就因为想到了季疏影这份心思,以及这份心思后面的那些让人不敢想的事,吕炎更加谨慎,今天这事,谁知道会再生出什么事来?
宁远到墨府大门口时,墨相刚刚进了墨七那间人满为患的院门,还没来得及听五六个大夫禀告他家小七的伤情,飞奔而进的门房顶着一头一脸的热汗,急急禀报:“相爷!回相爷,大门外头,来了位四品御前侍卫,说是定北侯府七爷宁远,奉旨到咱们府上赔礼赔礼来了。”
“什么?”墨相听的惊愕,这份惊愕不是因为来的人是宁远,也不是因为宁远来的太快,这些都不会让他惊讶,他惊愕的是奉旨赔礼四个字,他活了几十年,当了十来年的丞相,头一回听说还有奉旨赔礼的!
“原话就是这么说的,奉旨赔礼。”门房一脸苦相,相府的门房都是难得伶俐人,当然知道他们家相爷这个‘什么’是什么意思,他听了奉旨赔礼这句,当时也惊的傻了半天。
“这个宁远,他要干什么?奉旨赔礼?皇上能这么纵容他胡闹?”墨二爷反应很快,墨相‘嗯’了一声,示意墨二爷,“你跟我去看看,这是京城,奉旨这两个字,没人敢乱说,你跟我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吕炎和季疏影站在靠门的角落里,门房的禀报,墨二爷和墨相的话,听的一清二楚,吕炎心里犹豫上了,奉旨都出来了,现在是不是应该赶紧告辞?别万一惹了麻烦。
季疏影眼里却闪起了亮光,一把拉起吕炎,“走,咱们也去瞧瞧!”
吕炎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季疏影紧紧揪着,跟在墨相和墨二爷后面,一路急步往大门口去。
墨府大门外,远远的,已经有不少探头探脑看热闹的闲或不闲的人。
大门口台阶下,宁远一身崭新的大红四品侍卫服,背对相府,一只脚高高踩在大门一侧的石狮子上,手里捏着根镏金嵌宝、流光溢彩的马鞭,一幅无聊之极的样子,不时抖出个响亮的鞭花。
宁远面前,一溜排着十几抬满当当、光鲜漂亮的糕点、药材、以及闪着光的绫罗绸缎,礼盒后面,以宁四老爷为首,一溜站着十几个叉手而立,恭恭敬敬的管事长随。
要是没有宁远,还样子,还真是相当不错的道歉格局,可惜加上个一脸我是纨绔我怕谁的宁远,味儿就全变了。
墨相一步跨出大门,打量着宁远,墨二爷紧跟其后,看向宁远的目光里,透出浓浓的厌恶。
季疏影拉着吕炎跟出来,吕炎左右看着,悄悄后退一步,又进了大门内,犹豫着是不是现在就得赶紧走了,他在这儿,让人看见了可不大好,好象已经有不少人看到了……
季疏影的注意力都在宁远身上,一阵抑制不住的失望从心底升起,难道,这是个真真正正的祸害纨绔?
“季兄,你进来!”吕炎忍不住,一把把有些发愣的季疏影拉进来,“季兄,咱们得走了,我是说,我家里还有点事,实在不能再耽误,我去跟墨七说一声,我肯定是这就得走,你走不走?”
吕炎被墨府四周若隐若现的目光看的心里发毛。要知道,虽然他和墨七是不错的朋友,可他翁翁和墨七翁翁毕竟是天下闻名的政敌,他这是头一回到墨府来,墨七一趟也没去过他们府上呢。
无论如何,得赶紧走了,刚刚进府时……不,进城时,就该决断脱身!
“嗯。”季疏影松开吕炎,跟在吕炎后面往里走,“既然来赔礼道歉……咱们先进去吧,看看墨七怎么样了。”
大门口,墨二爷悄悄拉了下墨相,墨相止步,墨二爷紧几步下到台阶中间,冲宁远拱手道:“这位就是宁七爷?”
“噢!”宁远收起马鞭,转过身,冲着墨二爷拱手,手抬到一半,仿佛刚看到手里还拿着鞭子,忙回手将鞭子扔给长随,“在下定北侯三子宁远,进城路上,和贵府七少爷有点小冲突,特上门赔礼道歉!”
宁远说完,长揖到底,一番话和态度可圈可点,相当有赔礼的气氛。
墨二爷看着宁远乌青的眼圈和半脸肿涨青紫,想想儿子,也是这么半脸青紫,也都是皮外伤,看样子就是几个混小子打架,既然都受了伤,那也就没什么好多生气的,墨二爷这么一想,怒气往下降,心情明显好多了。
第一百二二章 奉旨赔礼2
“宁七爷客气了,是小儿……”
“小儿!咦!你不是墨相?我就说,墨相怎么这么年青!”宁远仿佛没看到站在台阶最上的墨相,一声惊叫,叫的墨二爷顿时黑了脸,这什么眼神?能把他认成他爹?他有那么老相?
刚刚心情好了一点点的墨二爷,这一下心情比刚才更加不好了。
“您是墨二爷吧?你比你儿子长的好看!墨七少爷呢?没出来?他伤的怎么样?我觉得应该没什么事啊!”
墨二爷被宁远这几句话闷的心里简直有点难受了,堵在宁远面前,半点没有将宁远往里让的意思。“小儿没什么大事,不敢劳……”
墨二爷不动声色的拦在宁远前面,想把他拦回去,谁知道宁远一脸的浑然无觉,往墨二爷旁边侧出一步,绕过他径直上了两级台阶,转身招呼他,“墨二爷请,我就知道他没啥事,就是挨了几拳嘛!能有什么事?可我姐夫非让我上门陪礼,不来还不行!我姐夫都说了,来就来吧,反正陪礼这事,小爷陪的多了,懂行,二爷请,赶紧给你们家七少爷陪了礼,我还得去那什么国公府,还有个什么府。”
墨二爷被这么个没眼色的夯货差点闷出好几口血,耳边滑过‘我姐夫’三个字,愣了下,没等他答话,站在台阶最上的墨相迎着宁远拱手接上了话,“远哥儿言重了,你打了他,他也打了你,哪用得着陪礼这样的说法?正好,你脸上的伤,也让太医瞧瞧。你父亲可好?”
“墨相爷!”宁远仿佛刚刚看到墨相,赶紧长揖到底,“家父安好,谢相爷关心。晚辈常跟人打架,这点伤不算伤,没事儿!”
“见过皇上了?”墨相微微侧身示意宁远,和他并肩往墨府进去。
“见了,刚到驿站,连饭都没来得及吃,姐夫就让人把我叫进去了,把我训扩斥了一顿,说什么奢侈,什么打架,说七少爷是墨相您的心尖子,非让我赶紧过来陪罪,明明都是小事,再说,我又没下狠手,可姐夫说了,我就得来不是!”
宁远悠闲的甩着胳膊,一幅溜蹓跶跶、楞头楞脑的二皮脸相,好象丝毫没意识到和墨相并肩而行有什么不对。
墨相这会儿的感觉,和皇上的感觉极其类似,除了郁闷,就是纳闷,那位用兵如神的定北侯最疼爱的小儿子,怎么这幅德行?要真是这么个夯货,宁北侯怎么敢把他送进京城?专职给宁家招祸么?
大智若愚?看着不象啊!
“那是皇上。”身为首相,墨相不得不提醒宁远一句,那是皇上,你这一口一个姐夫,不合适。
“那是!我姐夫是皇上,通天下谁不知道!”宁远竖起大拇指,得意的挥了挥。
墨相只觉得一口老血往上涌,这不是夯货,这是二傻子!
“我跟你父亲见过两面。”墨相咽下口闷气,决定还是先扯扯关系。
“噢,是吗。”宁远不客气的拧着头左看右看打量着四周,对墨相这句和他父亲见过两面,敷衍的极其粗糙。
墨相瞪着他,突然有一种狗咬刺猬无处下口的感觉,这是块二傻子滚刀肉!
“皇上吩咐你陪礼道歉,这不能叫奉旨陪礼。”墨相刚才的话说不下去了,背着手,走了十来步,深吸了几口气,决定直入正题,实话直说,看起来,这不是个能委婉的主儿!
“不叫奉旨陪礼?那叫什么?奉旨道歉?没分别啊!”宁远这回回头看了墨相一眼,手一摊,看那表情,仿佛还十分鄙夷墨相。
“皇上让你陪礼道歉,那是教导你做人,这是……”墨相抬手揉着太阳穴,他有点头痛,“你就当皇上说这话时,是以你姐夫的身份说的,以你姐夫身份说话时,依家礼,不能算……”
‘旨意’两个字在墨相嘴里滚了滚,却没敢说出来,天子每一句话,甚至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不容违逆的旨意,不能算旨意这话,万万不能说出口!
宁远的目光,斜在墨相身上,见他生咽了后面的话,目光从墨相身上斜出去,斜到了旁边的高树上,哼!不是旨意,那你倒是敢说啊?不是旨意是什么?你倒是说啊?
“虽说是旨意,可这个旨意,远哥儿心里知道就是了,实在不宜大张旗鼓。”墨相头一回觉得说话这么费劲。
“我心里当然知道!可我要是不说,你们家七少爷脸上痛心里恼,连门都不让我进怎么办?要是这样,您说,算谁抗旨?我虽然跟七少爷打了一架,也不能这么坑七少爷,相爷您说是不是?咱们打架归打架,打架这事堂堂正正,我宁远这个人,您看看,多堂堂正正的一个人,这么闷声不响阴人使绊子,这事,咱可不能做!”
墨相有种想吐血的冲动,照宁远这话意,他刚才是在教他阴人使绊子?
宁远斜了眼墨相,移开目光,背着手,一脸严肃浑身正气仰头望天。
墨相连眨了好几下眼,深吸了几口气,咽下那股子要吐血的感觉,细想宁远这话,竟然极其不好反驳,这二傻子这几句话,讲的这个道理,竟然无可挑剔!
好吧,他要奉旨陪礼,那就奉旨陪礼吧。
他姓宁,要不是这样打着奉旨陪礼的旗号,随国公府说不定真不让他进门……
墨相是个谨慎人,宁远既然是奉旨赔礼,再怎么是赔礼道歉,那也是钦差,既然是钦差,他不能不亲自陪。
墨二爷跟在后面,凝神听着两人的话,不停的打量着宁远,这货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墨相陪着宁远,进了墨七院里。上房已经清走了闲人,大夫们都被让到厢房里,商量斟酌方子去了,钱老夫人坐在墨七床头,心疼的看着刚刚洗净脸,满脸红肿青紫的宝贝孙子。
吕炎和季疏影进来,先关切了墨七几句,偏偏墨七这一回是真委屈,话物别多,吕炎好不容易找到话缝儿,正要告辞,外面一阵脚步声,墨相引着宁远,后面跟着墨二爷,一起进了上房,吕炎只好和季疏影先让到一边,现在,不是告辞的时机了。
第一百二三章 奉旨赔礼3
墨七看宁远进来,吓的呼一下坐起来,浑身紧绷、两只拳头都攥起来了,怒目宁远,“你来干什么?你竟敢跑到我家里!我告诉你……”
宁远看着紧张的象一张拉开的弓一样的墨七,笑的眼睛都弯了,“我来给你陪礼道歉!”宁远光棍爽利的出奇,一边说一边长揖到底,“先前不知道您就是墨七少爷,在下一时眼拙,失手了,特意备了份薄礼,上门给墨七兄陪个不是。”
一幅熟的已经生巧的赔礼架势。
吕炎看看宁远,再看看明显还没反应过来的墨七,说不清为什么,心里突然崩出股想爆笑的感觉。
这个宁远,夯归夯,可不象是个好惹的。
“小孩子家吵吵闹闹,哪有什么对错?什么道歉不道歉的,远哥儿多礼了。”墨七傻了,坐在旁边的钱老夫人赶紧接话,替他掩饰描补。
“他打人!他打我!”墨七一阵委屈往上冲,指着宁远,带着哭腔、一脸不服的和钱老夫人抗议,“他一点都不讲理!”
“哎!”宁远不干了,“话可不能这么说!老夫人说得对,这事没对错,就算没对错吧,照理说,这事儿不能怪我!”
宁远左右看了看,随手拉了把椅子,调个个儿骑到椅子上,两只胳膊搭在椅子背上,手指点着墨七,“我问你,那福音阁明明是我定好的地方,你凭什么先占了?这个先不说,还有那山鸡,我明明都包了圆儿,银子都付过了,我问你,你那山鸡汤是哪儿来的?还有那只烤山鸡,还不止一只,我问你,哪儿来的?你占了我的地方,抢了我的山鸡,我不打你打谁?”
钱老夫人瞪着宁远,这是来赔礼的?还是来接着找事的?正要发作,眼角余光瞥见墨相正冲她使眼色,话冲到嘴边,又赶紧咽了回去。
吕炎和季疏影面面相觑,原来还有这么个前因,这倒是墨七的作派,只是这一回撞到铁板上了。
墨相给老伴使了眼色,看着气的一个劲儿拍床的孙子,突然觉得,要是小七多碰上几回宁远这样的,多挨几回打,他身上那些坏毛病,说不定就改了。
墨二爷斜着宁远,无语之极,怪不得他要奉旨,要不是奉着旨,他肯定让人把他乱棍打出去了!
“你说是你定下的就是你定下的了?你定下的怎么样?谁知道是你定下的?就算是你定下的,谁知道?你不会说清楚啊?你说清楚,说不定我就让给你了,你总得说清楚再动手吧?你怎么不说清楚?”
墨七这会儿是不怕宁远了,可他一生气就昏头,当然,不昏头的时候他也不怎么会吵架,这会儿梗着脖子,嗷嗷叫了个乱七八糟。
“咦?你看你这话说的!头一条,你知道有人定下了,对吧?你这话什么意思?不知道是我定下的!”
宁远反手指着自己,重重咬着那个‘我’字,“听你这意思,不是我定的,是别人定下的你就能仗势强抢人家的东西了?唉!我跟你说,你这叫……这叫什么来?总之这是犯律法的你知道不?哎呀真是怪了,你这么胡作非为强抢人家东西,你还敢说?你爹不管你?那你翁翁呢?也不管你?”
墨七晕了,不停的眨巴着眼,干张着嘴说不出话,一屋子的人都瞪着宁远,这话说的,还真是,句句占着正理大义,这么一说,墨七成了仗势欺人、胡作非为的恶棍,他宁远就是那个仗义出手、惩罚恶棍的侠士。
“你瞪我干什么?我说错了?那你说说,我哪儿说错了?你敢说你不知道那山鸡被人包圆儿了?你敢说你不是强抢人家的东西?你敢说一句?你要是敢说,小爷我就给你跪下磕三个响头!”宁远点着墨七,气势如虹。
钱老夫人看着墨相,墨相瞪着宁远,墨二爷看着已经气哭了的儿子,气的干咽口水,宁远可奉着旨呢!
吕炎两根眉毛抬到了额头中间,季疏影一双眼睛亮极了,兴奋的看着宁远。
“那个……小七,当时,宁七爷问过你山鸡的事没有?你怎么答的?”吕炎看着气的干淌眼泪的墨七,实在不忍心,忍不住给墨七递了句话,宁远侧过头,斜斜的瞄着吕炎。
“他一进来……一进来……他根本就没提过山鸡的事!他一进门就让人滚,横的象只螃蟹,他压根就没提过山鸡的事!”
墨七也不算太笨,吕炎一提醒,他立刻就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了。
“行了行了!”宁远打了个呵呵,两只手一起摆,“我是来给你陪礼道歉的,又不是来跟你吵架讲理的,行了,你说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反正……我姐夫都说了,这事全是我的错,行了吧?咱们不说这个了,让我看看你这脸上……还行,肯定不会破相,你放心,这个我最有经验,这趟来,我特意带了好几箱子上好的金创药,还有接骨续骨的药,可管用了,回头我让人给你送几盒过来,还有接骨药,也一起给你送几盒,留着以后用。”
墨七机灵灵打了几个寒噤,脱口叫道:“不要!”
以后用……接骨药……什么意思?
“定北侯府的金创药当世一绝。”季疏影突然接了一句,“小七还是别客气了,若论外伤,宁七爷的药肯定比太医的好,万一留了疤,那可是大事。”
“看着这俩孩子吵吵闹闹,我就觉得他们还跟六七岁一样。”虽然不明白墨相使眼色的原因,可几十年的默契,让钱老夫人知道现在是要和稀泥,笑着打起了圆场。
“可不是,说小也都不小了,都到该成家的年纪了,你看看!还不如七八岁呢!唉,小七被你惯坏了,远哥儿也是个惯坏了的,都说老儿子大孙子,还真是!”墨相接上钱老夫人的话,象个平常人家的老头儿一样,一脸无奈的摇头。
赶紧把这事糊弄过去,先把这位混不吝送出门再说。
第一百二四章 各有想法
“宁七爷一看就是个爽直性子,有口无心,大家这算是不打不相识。”吕炎最擅长和稀泥,听出墨相和钱老夫人的意思,也急忙笑着接了一句。
“这话说得好!”宁远冲吕炎竖起大拇指,“我这个人没别的好处,就是性子直!就冲你这句话,等七少爷好了,我另摆酒给七少爷陪礼,多叫些人,咱们好好乐一乐!”
季疏影眉梢似有似无的抬了下,这位,他总感觉很不简单,诚府极深。
“行了,就这样吧,还有两家要走,我就不多打扰了,今天来赔礼……咱们兄弟的事,改天我另摆酒给你赔礼,我让人送帖子给你,两位一起!”宁远干脆的半分泥水不带,跳起来,拱手一圈告辞,转身就走。
“你初到京城,人生地不熟,我叫个人陪你去随国公府和安远侯府。”宁远是钦差,又亲眼看到他的难缠,墨相自然不肯落下半分把柄,和墨二爷一起,亲自将宁远送到大门口,又叫了个妥当的管事过来,吩咐了几句,让管事陪着宁远去随国公府和安远侯府‘奉旨陪礼’。
看着宁远一跃上马走远了,墨二爷和墨相一边往里走,一边低低说话。
“这个宁远,你怎么看?”墨相问儿子。
“难说。”墨二爷皱着眉,“看他和小七几句对话,聪明足够聪明,也没有隐瞒这份聪明,这就让人看不透了。再说,要真是个只会闯祸、一事不成的逆子,定北侯让他进京干什么?真象定北侯说的,是让儿子进京碰碰壁,知道人外有人?换了阿爹,能这样管教逆子?只怕逆子没管教好,倒给家里招来大祸。”
“如今的情形,宁家绝无机会,宁镇山是个聪明人,极会审时度势,唉,谁知道呢,这事别和小七多说,那是个傻孩子,藏不住事,还是你多留心吧。”
墨相看起来心情很不好,墨二爷嗯了一声,父子俩没再说话,沉默的往回走。
回到紫藤山庄,文二爷带着李信,直奔后园湖中那间小亭子,紫藤山庄后园的湖足有两三亩大,亭子在湖中间,四周碧波荡漾,一望无余,是说话的好地方。
“今天这事,你先说说。”文二爷两只本来就贼亮的眼睛这会儿亮彩闪动,看起来兴奋极了。
“宁远还没进城,先把墨相家七少爷等人打了,一口气得罪了至少三家,他想干什么?”李信拧着眉头。
“问得好!”文二爷抚掌,“他想干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李信接一句。
“对!问得好!”文二爷在亭子里来来回回踱的很快,“要想知道他想干什么、为什么这么做,咱们得先理一理,先从大局上看!”
文二爷啪啪拍着手里的折扇,李信两根眉毛一起往上抬,文二爷这也太兴奋了吧?这些大事,就算明天中了进士,入朝为官,那也离他和他远的很呢!
“如今的局势,若没有意外,不过就是在大皇子和四皇子之间!”文二爷手里的折扇这边一点,那边又一点。“可这两位,同母所生,一个外家,一根同生,过于势均力敌,是谁继位,周贵妃无所谓,随国公府也无所谓,除了这两位近身侍侯的人,其它,只怕都无所谓。因为这个,朝里诸人,轻易不敢站队,犯不着不是!有站这个队的功夫,还不如在周贵妃,或是随国公府这一头下下功夫,怎么着都不会落空!”
“嗯。”李信听进去了,确实,两人同根同源,助力几乎完全一样,换了他,也不敢、更犯不着去淌这趟混水。
“偏偏周贵妃过于天真烂漫,根本看不到这中间的危机,至于皇上,嘿!”文二爷一声冷笑,“先帝性子冲动,眼光却好,短处明显,长处也明显,咱们现在这位圣上,就两个字,平庸,平庸之极!只怕他也跟周贵妃差不多,或者是只肯看好处,不愿想坏处,周家就更不用提了,满府上下没一个聪明人,三个该调停破局的人,没一个能看到危机,自然也没人出手,那这个局,谁来破?”
“若是他们自己破局呢?或者两败俱伤?”李信沉默半天,突然说了一句。
文二爷哈哈大笑,“英雄所见略同!我也这么觉得,这个局,没有人居中调停,那就是个极易两败俱伤的局!大皇子和四皇子脾气禀性极其类似,都是过刚易折的主儿!这事,咱们能看到,能如此猜测,那位宁侯爷呢?”
“听说宁侯爷带兵,谨慎稳重,却常出奇兵。”李信若有所思。
“对!就是这个常出奇兵!这个宁远,只怕就是奇兵!只看他今天这个作派,必定极其擅长搅局,把这个危局,搅成一个乱局,若是大皇子和四皇子两败俱伤……”
文二爷嘿嘿干笑了几声,目光灼灼,一脸期待,“京城,只怕要风起云涌了!真是令人好生期待!”
“动荡不是好事。”李信拧着眉,不客气的打断了文二爷的遐想。
“也不见得就是坏事!”文二爷的兴致一点没受影响,“一潭死水,有什么意思?再说,不管是大皇子还是四皇子,若是当政,都是暴君,至于那位晋王,就看他用了令妹夫这样的人,至少不算个明白人,那位五爷……”
文二爷眯缝着眼,“我总觉得是个聪明人,子肖其母,你看看宁皇后,进宫,大婚,平安产子,再搬进离宫,步步都是兵法,听说她当姑娘的时候,真刀实枪打过仗,五皇子在她的教导下,我总觉得差不到哪儿去。”
“可看这位宁七爷说话行事,可不象是个妥当的。”李信忍不住再次打击文二爷,他有点想不通,他兴奋成这样是为什么,关他什么事?
“这事,”文二爷眉飞色舞,兴致更高了,“咱们得换个位置,站到宁远的位置上,好好替他想一想,若你是宁远,这京城对你来说是什么?那就是龙潭虎穴,对不对?孤身一人,深入龙潭虎穴,先考虑什么?头一条,先保命,对不对?要想保命,怎么办?要是我,就行慢敌之计!必定是这样!”
第一百二五章 恍然1
文二爷手里的折扇拍的啪啪乱响,兴奋的几乎不能自抑,看他那样子,恨不能仰天长笑几声。
李信拧着眉,无语的看着他,半天没说话,换了他,也会这样?他不会,他会尽可能悄无声息,尽可能隐在暗处,象宁远这样,张牙舞爪,这是横行……也许也是慢敌,不过他不喜欢。
“还没进城,先得罪了墨相,慢敌是慢敌了,可也断了自己的路,以后怎么办?但凡做事,做一看二想到三,这是最最起友码的事。”李信想了片刻,很不赞成的低声道。
“下一步……不知道。”文二爷极其不负责任的摊着一双手,“下一步,得看他走哪一步了,宁家百家世家,底蕴不凡,咱们又不知道他有哪些底,怎么知道他下一步在哪里?他走一步,咱们看一步,看一步,想一步,也许,他还没想好,见机行事而已。”
“皇上眼前能容得下晋王,后宫能容得下杨嫔,怎么偏偏容不下宁皇后和五皇子?”由宁远想到五皇子,李信有点想不通。
“呵呵!”文二爷干笑了几声,“不是皇上容不下,是周贵妃容不下,杨嫔算什么?搁周贵妃眼里,就是一个下人,宁皇后就不一样了,那是正德门抬进去的正宫皇后,她怎么能容得下宫里有一个比她身份高贵的人?怎么能容得下有个见了面得她曲身施礼的人?至于五皇子,那是嫡子,得刺了多少人的眼?在离宫也好,要是长在京城,说不定早就死了。”
“唉!”半晌,李信长叹了口气,他游历四方时,和各地才子会文交往,常常听到他们赞叹皇上用情之深,赞叹皇上和周贵妃两情相悦之美好,诗词歌赋,深情美好。那时候他没有太多感觉,这会儿再回想起来,怎么觉得这么刺心呢?皇上和周贵妃两情相悦,情比金坚,那宁皇后呢?算什么?季皇后呢?又算什么?
就象阿桐妹妹,姜焕璋和他那个表妹情如金坚,那阿桐妹妹呢?怎么办?算什么?
“后天的文会,我不方便跟着你,让宁海跟你去,回头我交待交待宁海!宁海不错,又是李家的家生子儿,往后你可以多倚重他。”
文二爷交待了这几句,对着碧清的湖面,深吸深吐了几口气,突然一个急转头,盯着李信,兴奋的五官都挪位了,冲李信用力挥舞着双手,“机遇!这是机遇!老子要是没看错,这就是机遇!天大的机遇!太平年月,能有这样的机遇……老子真是……真是好生期待!”
李信目瞪口呆看着文二爷,疯了吧这是!
姜焕璋浑浑噩噩回到绥宁伯府,连远道而来的宁远打了墨七和周六少爷等人这样的大事,都只是远远从他耳边过了过,没进到他心里去。
姜焕璋在大门外下了马,刚进二门,大乔身上扛着马具,从二门里出来。
姜焕璋愣愣的看着大乔,突然扬声叫住了他,“大乔!”
“世子爷。”大乔扛着沉重的马具,点了下头,算是见了礼。
“我问你,有个叫宁海的,你听说过没有?”姜焕璋一边问,一边打量着大乔,脸色有些复杂晦涩。
“宁海?哪个宁海?咱们府上?还是外头的?”大乔有些茫然,姜焕璋心里莫名一松,紧追了一句,“我是问李家,李家呢?有个叫宁海的没有?”
“李家?让我想想,姓宁的倒是有三四家,叫宁海的……噢,对了,宁大朝奉的儿子,就叫宁海,一直跟在宁大朝奉身边学活,他们家朝奉这活父子相传,不过听说宁海学的不怎么样,宁大朝奉下死劲打过好几回……不知道世子爷说的是哪一个宁海。”
大乔赶车侍候马的本事在李家数得着,因为车马上的事,宁海找他帮过好些回忙。
“你说的这个宁海,人很机灵,眉毛这儿,缺了半块?”姜焕璋点着自己的眉毛示意,竟有几分紧张的看着大乔。
大乔点头,“对!眉毛这儿是缺了一块,挺明显的,说是小时候摸鱼,被树枝戳了下,世子爷找他有事?”
“宁家,是李家的朝奉?我是说,是李家请来的?还是李家奴仆?这个宁海,也跟着陪嫁过来了?”姜焕璋声音有些阴沉。
大乔奇怪的看着姜焕璋,耐着性子解释:“宁家老早老早以前,就是……不能说是李家,家生子儿是家生子儿,不过宁家先是老太太的陪房,后来跟着太太陪嫁到李家,听说最早是老太太的老太太从娘家带来的,宁家几代人都是大朝奉,这回没跟着大奶奶陪嫁过来,宁大朝奉手里管的那些铺子,早前都是老太太的产业,现在在太太手里。”
大乔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姜焕璋,世子爷今天好象有点不大对劲,一会儿得找个机会……最好能亲自出一趟城,当面跟清菊说说今天这事,从清菊出了城,他一面还没见过她呢。
“我知道了,你去忙吧。”姜焕璋垂下头,肩膀仿佛也矮了下去,挥手示意大乔,转过身,拖着脚步进了二门。
姜焕璋沿着杂草丛生的青石小路,怔怔忡忡的信步往里走,一直走进了后面园子里。
小路尽头是那片湖,多年没有疏通打理,湖水泛着让人难受的油绿色,几枝顽强活下来的新荷叶子刚刚举出水面,显的格外可怜兮兮。
姜焕璋呆呆的看着湖水,他没看到泛着油绿腻脏的湖面,他看到的,是从前绥宁王府后园的那片湖,那片水清碧透、以珍品荷花著称的湖,那天,荷叶碧透,荷花正好……
姜焕璋的目光从湖面看向四周,这里,是一片桂花树,桂树下开满了各色山茶,青石路边,各种各样、艳丽无比的草花招摇绽放……
正是春色无边的时候……
就是在这里,这座亭子里,四面装着白色琉璃窗的亭子……
姜焕璋进了亭子,找到那个位置,慢慢坐下来,仰头看向皇宫方向。
第一百二六章 霞光
太子死了,姜焕璋慢慢抬手按在胸口,好象就是前几天的事,他好象还能感觉到听到这个消息时的欣喜若狂。
文二爷说太子地位稳固,秦皇后强势果敢,让他不要冒险,不要枉费心机,可他不冒险怎么办?
那个李信,他教过太子,他的儿子是太子属官,太子信任他,秦后信任他,等太子即了位,他不怕李信这个匹夫,可他的儿子呢?他的爵位呢?他请立世子的折子连上了八九年,就是李信这个匹夫,还有墨七,次次从中作梗!
他不冒险怎么办?他没有选择!
他不能不冒险,文二爷却要告老……
姜焕璋一脸惨然的笑容,一个一个,怎么都不能替他想想呢?
他的儿子,那么出色、那么好的儿子,他们都压着他,不让他出头,实在压不住了,他们又开始攻击他的出身,骂他是庶孽,不让他袭爵,他的爵位,他拼尽大半生挣来的东西,不能留给他最心爱的儿子,他这大半生的拼搏还有什么意义?
还有顾氏,顾氏的贤德、顾氏的才情、顾氏的人品,京城有口皆碑,他替顾氏请了多少回诰封,皇上都点了头,他们却言词激烈……
他最心爱的人……
他也不想冒险,可他不冒险怎么办?他心爱的儿子怎么办?顾氏怎么办?这满府上下怎么办?怎么就没人替他想想?
他是没办法,他不得不如此,都是他们逼他,是他们把他逼到了这条绝路上!
姜焕璋按着胸口的手更加用力,仿佛这样才能说服自己,他都是不得已,一切的一切都是不得已,他不得不那么做,他没有错!
他哪能想到太子死了,死都死了,秦皇后竟然发了疯,竟然疯成了那样!
太子都死了,她再发疯,又能怎么样?她只有太子这一个孩子,她再疯,又能怎么样?难道太子还能活过来?
姜焕璋再一次看向皇宫方向,浑身颤抖,眼里全是恐惧。
他没想到秦皇后能疯成那样,他没想到秦家兄弟竟然疯成那样,他们竟真敢扬起屠刀,竟真敢屠杀了半个朝廷,他们简直要屠尽这京城的活人!
他们,竟然真的,造了反!
姜焕璋仿佛又看到了满眼满眼的鲜血,粘稠的,缓缓流动的鲜血,到处乱滚的人头,横七竖八的尸体上那涌血的脖腔……
姜焕璋打了个寒噤,又打了个寒噤。
他怎么能想到,秦家人都是疯子呢?
就是在这里,好象……就是现在这个时候,姜焕璋仰头看向天边的晚霞,那天的霞光,也和今天一样,灿烂的出奇。
无智大和尚来了,他告诉他,他能送他回去,回到几十年前,回到能改变一切的时候……
姜焕璋怔怔的看着霞光,从霞光,又看向皇宫方向。
他能有什么选择呢?屠刀已经砍进来了,无常已经站在他面前了。
无智大和尚在他身上贴满了符纸,额头那张,挡在他眼前,却没能挡住他的视线。
那股子生魂抽离肉身的惨烈剧痛暴发前,在他感受到那份无法形容的惨烈痛苦前,他仿佛看到了皇宫上空腾起了无数道霞光,两团完全不同颜色的霞光交织在一起,仿佛在撕打,在奋力纠扯,那霞光盖过了晚霞,亮丽的让人不能直视……
他不知道那霞光是他生前的最后一眼,还是魂魄离体后的第一眼,那万道霞光的亮目绚丽,让他现在想起来,还一阵阵心悸!
抽离生魂的痛苦仿佛还没消散,掺夹着浓烈的血腥,痛的姜焕璋弯腰想呕,这是他回来之后,头一次回想那最后一幕,他得仔细想想,李氏,是怎么回事。
是了,霞光之后,他就看到了李氏,看到了年青时候的李氏,象一团柔白的光,他看着她,她仿佛对他笑了笑,然后转个身,就消失在霞光中,然后,那霞光扑向他,或者是他扑向霞光,那霞光融化了他。
他再次睁开眼时……他竟然真的回来了!
姜焕璋深吸了几口气,他竟然看到了李氏,醒来之后,他纳闷过,都说回光返照时,看到的都是自己最牵挂的人,可他怎么会看到了李氏?
看来,那不是他回光返照时,那是他的魂魄,看到的,是李氏的生魂……他是被无智大和尚抽离了生魂,李氏……是了,那两天,李氏好象正在弥留之际,大概正正巧,无智大和尚施法时,李氏正好魂魄离体,阴差阳错,她也回了魂,她沾上他,也回来了……
姜焕璋用力闭了闭眼,努力要强压下去从心底深处喷薄而出的愤恨。
李氏!她就不能放过他吗?她缠了他一辈子还不够,还要再缠他一辈子吗?
不对!
姜焕璋的额头嚯嚯的痛,他猛的站起来,双手撑着栏杆,面向湖面深吸深吐了几口气,他得镇静下来,他不能生气,暴怒会让他失去理智,他必须冷静!冷静!
上一世,她缠了他一辈子,困了他一辈子,害了他一辈子,这一回,她好象……她不是要缠死他,她现在就要动手了,她已经动手了,她要害死顾氏,害死这个家所有的人,或许,还要害死他!
一念至此,姜焕璋只觉得额头突突一阵猛跳,痛的钻心,捂着额头跌坐在鹅颈椅上。
这个毒妇!她怎么能这么恶毒!
她跟他同时回来,那就是她摔伤那天,怪不得只不过摔破了皮,她却不肯好,怪不得出了那些事,怪不得这个家里事儿一件连着一件不得消停,怪不得!
那些事,那一场场的事,都是她的手笔!她在算计他!他不防她,她却在算计他,一步一步算计他!
这个贱人!这个恶妇!
他哪一点对不起她?她出身商户,她贪财粗鄙,她心地恶毒诡计多端,她不贤不孝不慈不仁,她一无是处,就是那样,他都没有怎么样她,他让她享了一辈子荣华富贵,做了一辈子超品命妇,甚至这个家,他都让她管,她还想怎么样?
第一百二七章 佛珠锦
一辈子,她在他的光辉下荣华享尽、威福并重,死了,她还借他的光返魂重生,不思感激,先是瞒着他,之后又诡计迭出……她想怎么样?她还想怎么样?
他哪一点对不起她?
姜焕璋怒火雄雄喷涌,只觉得额角一阵又一阵跳动,痛的他直不起腰,抬起手,用力扯下幞头,额头一侧已经湿了一大片,血又涌出来了。
姜焕璋扶着柱子站起来,跌跌撞撞的往顾姨娘院子过去。
不能生气,不能生气,要镇静,要冷静,不能生气!
可那股子恶气无论如何压不下去,姜焕璋的头一阵比一阵痛的厉害,眼前昏花一片,脚下虚浮,渐渐眼前翻天倒地,姜焕璋扑过去抱住棵树,象离水的鱼一般,大张着嘴,一口接一口的用力吸气,他不能晕在这里,他的绥宁……侯府,还在微时,还不是从前的绥宁王府,这园子里空无一人,他晕在这里,说不定就要死在这里,他不能……
满眼昏花中,姜焕璋远远看到几个恍恍惚惚的人影,精神一振,竟然叫出了声,“来人……”
刚喊了两个字,姜焕璋就撑不住了,顺着树瘫软在地上。
小径另一头,青书和秋媚正嘀嘀咕咕说着话,听到叫声,急忙跑过来,正看到姜焕璋顺着树杆滑下去,秋媚兴奋的瞪大了双眼,青书一声惨叫,提着裙子扑上去。
清菊送走大乔,急急忙忙回来和李桐说了大乔的话,李桐面沉如水,水莲皱眉困惑道:“大爷问宁海干什么?他怎么知道宁海?要不,我去问问宁海?”
“不用了。”李桐垂着眼帘,端起茶杯慢慢抿了一口,既然问起宁海,必是起了疑心,这个,早就请文二爷的时候,她就想到了,只等着看他怎么办。
“跟万嬷嬷说一声,让她往那府里传个话,看着姜焕璋和顾姨娘,有什么不对,不管大小,赶紧来说一声,别怕麻烦。”
“嗯!我去吧。”清菊答应一声,急步出去寻万嬷嬷了。
李桐站起来,踱到廊下。
天已经黑了,微风拂过灯笼下垂的流苏,摇出细细碎碎的阴影,落在一盆盆垂挂下来、生机勃勃的佛珠锦上。
李桐抬手拂着佛珠锦,总是在廊下挂满佛珠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好象是阿娘走后……
现在,她还是喜欢这佛珠锦,圆圆的、象碧透的翡翠一样,阿娘最喜欢翡翠,她也喜欢。
李桐手指划过垂若珠帘的佛珠锦,顺着游廊慢慢往前走,这也是不知道多少年的旧习惯了,想心事,或者难过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绕着游廊一圈圈走,垂下来的佛珠锦陪着她,仿佛阿娘在看着她。
今天一天的事,她要好好理一理、想一想。
今天文二爷和大哥见了姜焕璋,看样子,姜焕璋和文二爷没什么渊源,这一条,她暂时可以松一口气了。
可文二爷的到来,肯定不是因为她去请了他,他为什么会来?这件事,还是得想办法查清楚,不过关着文二爷的事,第一要小心,第二必定不容易,先放一放。
只要文二爷不会投进姜焕璋怀里,别的,就没什么大事。
姜焕璋对大哥,果然如她所想,他恨了大哥半辈子,这是打算接着恨下去了,这样,很好。
李桐嘴角挑起丝丝笑意,她已经想明白了,从前一切种种,只能当作一场梦,还没有发生的仇,现在就恨,太早了,她在学着从梦里抽身退步,可姜焕璋……李桐想着姜焕璋养尊处优了几十年的傲慢和自信,他是个聪明人,他也会明白,他也能学会,只不过,等他明白过来,大约要很久以后,久到她不用再理会他。
这会儿,姜焕璋必定已经猜到了,她和他一样,他会怎么做?
李桐脚步微顿,手指顺着佛珠锦拂下去。
他肯定很愤怒,肯定恨极了她,肯定会把他回来这些天所有的不顺,都归结到她诡计多端的算计上,他一向如此,他的一切不顺不幸,都是源于她……
他会怎么做?
李桐紧蹙着眉头,有些茫然,她想不出来,从前,她没跟他过过招,她一切都顺着他,处处顺着他。外头,朝廷那些事,几乎都是文二爷的主意和计划,也许有些是他自己的主意,可她没留意过,她知道文二爷的阴狠果断,可她不知道他行事的风格是怎么样的,也许他从文二爷身上学到了很多,已经学成了第二个文二爷……
那么,要是文二爷,会怎么做?
李桐的手下意识的抓在胸口,紧紧攥着胸前的珠链。
要是文二爷,头一件,就是毁了大哥的前程!一念至此,李桐只觉得呼吸都有点困难,现在的李家,现在的大哥,赤手空拳,戒心全无,铠甲全无!
这事,得找机会和阿娘说一说,明年,大哥无论如何得考中,否则,再等一个三年……
等不得一个三年了,四年之后的现在,晋王就会立为太子,姜焕璋就会炙手可热,到那时,他再要阻止大哥考中,甚至把大哥打入尘埃,简直是易如反掌!
大哥春闱的事,她得好好想想办法,大哥一定得考中!
李桐低着头,围着游廊越走越快,又由快而慢,转了七八圈,渐渐压平心绪,把那份惶恐不安和惶躁压了下去。
不能急,阿娘说过,就算天崩地裂了,也要先镇静。
这一回,跟上一次总是不一样,比如,宁远到京城来了,而且,还没进城,就先闹了个鸡飞狗跳。
姜焕璋跟了晋王之后,她曾经很用心的打听过皇家诸人,特别是诸皇子,自然也打听过宁皇后家。
宁家父子四人,宁镇山和长子宁威、次子宁武都是当世少有的良将,只有这个宁远,那时候只听说不成器,
宁皇后死后,她就没再多关心宁家了,只听说宁皇后死后隔年,宁镇山夫人就病故了,接着听说宁镇山出了家,宁家老大宁威袭了爵,朝廷的军报以及军功薄上,常有宁威和宁武的名字,可宁远,全无消息,不是她没记住,就是全无消息,死活都不知道。
第一百二八章 一个都不好惹
她只记得白老夫人说过,宁镇山三个儿子,个个出类拨萃。这话让她不解,宁威和宁武的出类拨萃她知道,天下人都知道,可宁远,全无消息,为什么白老夫人说他出类拨萃?她记得她问过白老夫人,可白老夫人只是笑,之后,再也没提过这个话题。
这个宁远,做过什么出类拨萃的事?
现在,这个在白老夫人眼里同样出类拨萃的宁远,到京城来了。
不知道文二爷怎么看宁远和宁远的进京,以及今天这一场大热闹,可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一个极大的变数。
李桐在上房门口站住,目无焦距,怔怔的出神。
变数何止宁远,大哥的过继,难道不是变数么?自己搬出姜家,难道不是变数?甚至她和姜焕璋的黄梁大梦,难道不是变数?
李桐仰头看着满天的星空,她觉得她想开了,可她还是太拘泥了,谁知道今世是不是往世,谁知道眼前的大千世界是不是从前的大千世界,也许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定数,也没有什么变数,也许一切都是未知呢……
顾姨娘觉得她快要疯了。
姜焕璋一头的血被人抬回来,昏迷不醒,她急的哭都哭不出来了,赶紧让人去请大夫,大夫请来了,可大夫开了方子留了膏药,没等人家出门,青书就发作上了,“这是大爷,是大爷病了!不是府里哪个阿猫阿狗,怎么就请了这么个蒙古大夫?大爷那样待你,连心带肺都掏给你了,你就这样待大爷?”
“就是,咱们府上主子们病了,回回不都是去请胡大夫、赵大夫,还有孙太医这几个,怎么到了你这儿,连给大爷看病,都请上这种大夫了?”秋媚立马帮腔,春妍跟在后面点头,“就是啊,看都看过了,大爷还没醒!”
“这样的大夫,不当场治死人就算不错了,能醒得过来?”青书的口水喷了顾姨娘一脸,“就给大爷请这样的大夫,你想干什么?大爷有个什么不好?你能得什么好处?”
“你不当家……不知当家难,就不要胡说!从前府里有人生病,请的都是这位大夫!这是吴嬷嬷说的!”
顾姨娘气的嘴唇哆嗦,上一回她倒是让人去请胡大夫、赵大夫他们了,可一个都没请来,这事她们又不是不知道,吴嬷嬷当场给她没脸,说她一个当家姨娘,连这位大夫才是绥宁伯府常请常来的大夫都不知道,这会儿,她们又拿这事来挑她的刺!
“呸!”青书不客气的啐了顾姨娘一脸,“我问你,大奶奶病着的时候,请的哪几位大夫?怎么到大爷病了,反倒请起蒙古大夫了?怪不得大爷头上那么点小伤,不见好还越来越重了,你请的蒙古大夫,是来治病,还是来害人的?你想干什么?害死大爷,你能有什么好处?”
“好处这事,那可说不准!”秋媚抱着胳膊,斜斜的瞄着顾姨娘,“说不定人家也打着过继的主意呢,正好,一个哥哥,还有个弟弟。”
“你放屁!”顾姨娘被秋媚一句话气的晕头,没等她往下说,青书冲前一步,朝她脸上又啐了一口,“原来是打着这样的主意,做你的千秋大梦吧!还真以为好事都得落到你们姓顾的头上?我不跟你这个贱人多说,我去找夫人说话!你想害死大爷,你就做梦吧!秋媚,你在这儿看着,别让她害了大爷,我去找夫人。”
青书一阵风卷了出去,秋媚一把拉过春妍,两人一头一脚,双手叉腰护在姜焕璋床前,虎视耽耽盯着顾姨娘。
“把她们拉开!赶紧去抓药,先把药膏拿进来,把她们拉开,大爷的伤口得赶紧换药。”
顾姨娘决定不理会这三只泼妇,可她叫了半天,除了她自己新挑上来的丫头迎兰往前挪了几步,别的人都仿佛没听到一样。
这谷兰院的人,原本就是青书一手挑选调教出来的,再加上顾姨娘抄了全府下人的底,招的人人恨不能咬她一口,有机会拆她的台,那绝对是争先恐后。
顾姨娘喊了半天没喊动人,有心自己上前,看着气势汹汹的秋媚,又实在不敢,憋的急了,只好冲秋媚和春妍曲膝哀求,“两位姐姐看我不顺眼,要为难我,以后有得是机会,你们怎么为难我都行,可你们不能拿表哥的性命儿戏,表哥的伤不能耽误,两位姐姐要是不放心我,让迎兰,或是两位姐姐给表哥换上药,表哥的病……表哥……”
顾姨娘哀哀哭起来。
秋媚腻歪之极的斜着她,春妍看看秋媚,又回头看了眼仰面躺着、一动不动的姜焕璋,犹豫了下,挪到秋媚旁边拉了拉她,“要不……”
“那药是她拿来的,你知道那是什么药?她都坏到肠穿肚烂了,你看看,她自己不动手,让咱们动手,我告诉你,回头真出了什么事,她两只爪子一摊,眼泪一淌,清白无辜,错都是咱们的,要杀要打的,肯定就是你和我,你看看她那张脸、那张嘴,你能说得过她?反正我不行,你要是有胆子不怕死,你去,我肯定不敢!”
春妍脖子一缩,半声不敢吭了。
秋媚抱着胳膊,斜着顾姨娘,半丝要妥协的意思也没有。还一口一个表哥,真不要脸!她这个五通神表哥,要是就这么没了,那可真是太好了!只可惜,看他这样子,也就是晕一晕,睡一觉……
顾姨娘被秋媚说的面皮紫涨,羞恼急怒之下,破口大骂。
她骂,秋媚可不让她,别说骂人,就是打架,她都半点不怕她!若论骂人这事,春妍更是一把好手,顾姨娘指着秋媚,秋媚和春妍指着顾姨娘,三个手指点着手指,越骂越兴奋,越骂越投入,床上的姜焕璋悠悠醒过来,三人骂的投入,谁也没看到。
秋媚和春妍背对着床,姜焕璋躺要床上,看的最清楚的,是顾姨娘。
姜焕璋愣愣的看着一手叉腰,一手轮流指着秋媚和春妍,污言秽语和口水一起喷薄而出的顾姨娘,只觉得自己好象还在噩梦中。
这不是顾氏,这不是他最心爱的顾氏!
第一百二九章 诊金
青书和吴嬷嬷一人一边扶着陈夫人,捧云跟在后面奔进来时,三个人还在恶泼大骂。
“都住嘴!成何体统!”不用陈夫人吩咐,吴嬷嬷一声暴喝。
秋媚和春妍背对床面对门,帘子一动就看到了,在吴嬷嬷暴喝之前,已经住了嘴,相当谦让的,让顾姨娘多骂了最后几句。
陈夫人从进门起,眼里就只有儿子,见儿子虽然睁着眼,眼神却直直呆呆,顿时魂飞魄散,一声嚎哭扑了上去,“我的儿……我的儿啊!我的命好苦……”
“世子爷!”吴嬷嬷也是一声惨叫,紧跟在陈夫人后面扑上去,“您这是怎么了?今天早上不是说好多了?这是怎么侍候的?怎么不赶紧跟夫人禀报?请了大夫没有?你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请大夫!”
“已经请了,方子也开了,还有药膏,可秋媚拦着就是不让抓药,她这是要害死表哥,请的就是前儿你让人去请的那位黄大夫,你说过,那是咱们家常请的大夫,只能请黄大夫,我就没敢请别人。”顾姨娘嗓子微哑,满腹忐忑。
“我让人请的大夫?我什么时候说只能请黄大夫了?姨娘,咱说话得摸着良心,你不能这样坏了良心说话!”
吴嬷嬷一听就急眼了,“那天大爷半夜三更摔伤了头,胡大夫那几位,都是上了年纪的,不出夜诊,这是规矩,也不是没请,既然没请来,那就只能临时请一个!大爷那天伤成那样,是能耽误的?姨娘没法子,我只好担待下来,黄大夫走后,我跟你说,让你等天亮了再让人去请胡大夫过来看看,这是大爷!伤的这是大爷!”
吴嬷嬷越说越气,自从这个姓顾的进了门,这个府里就接二连三全是倒霉事!
“照理说,姨娘是当家人,用不着我嘱咐,我年纪大了,我多嘴!我是看在世子爷面上,看在夫人面上!我嘱咐姨娘了吧?跟你说了吧?等天亮了,再让人去请胡大夫和赵大夫过来看看,这是大爷,多小心都不为过,怎么就成了我让你请的黄大夫了?怎么就成了只能请黄大夫了?这是哪个王八蛋胡说八道的?”
吴嬷嬷的指责夹着陈夫人高一声低一声的痛哭,显的分外理直气壮。
“我知道姨娘,肩膀上四两责任不肯担,有好事你自然要抢那个尖儿,要担事儿了,你那脖子缩的比谁都快,可这会儿,你可是这府里的当家人,您往哪儿缩?你想往哪儿缩?”
吴嬷嬷憋了不知道多少恶气,好不容易找到个机会,一句接一句,连气都不喘。
“顾氏刚刚接手……有些疏忽的地方,嬷嬷……往后多提点她。”姜焕璋一张脸惨白,先接了话。
吴嬷嬷干笑几声,“那是自然,我这番话,也就是提点提点姨娘。世子爷放心。姨娘,你就是瞧在世子爷待你这一片赤诚真心上,就请你多费点心在咱们这个府里吧,你那娘家再好,你也进了姜家门了,这姜家才是你的家,别再光想着娘家,一天几趟托人往你娘家送东西……
“谁往娘家送东西了?我是让人回去拿东西。”顾姨娘顿时急眼了,不时瞄着姜焕璋,急急的辩解,她真没往家里送东西,她就是打发人去看看玉墨。
“回去拿东西?哟,拿银票子吗?”吴嬷嬷一脸讥笑,不再理她,上前一步扶起陈夫人,转头吩咐捧云,“先拧块湿帕子来,给夫人擦擦脸,青书呢,赶紧让人去请胡大夫,还有赵大夫,世子爷这伤,怎么好象又厉害了?”
“我去我去!我去让人请胡大夫!”秋媚急忙抢着道,吴嬷嬷应了一声,青书冲秋媚使了个眼色,秋媚冲她眨了眨眼,擦过顾姨娘,肩头一斜,撞了她一把,一溜烟跑出去,直奔门房去寻大姚媳妇,这一回,无论如何也得把胡大夫和赵大夫请过来。
大姚亲自跑了一趟,很快就请来了胡大夫和赵大夫,胡大夫看了伤口,换了药,赵大夫诊了脉,开好方子,大姚送两位大夫出去,大姚媳妇寻到顾姨娘,“姨娘,两位老先生的诊金还没给呢!”
这事还要她过来要,这让大姚媳妇心情相当不好,话说的就不怎么客气。
顾姨娘一个怔神,都怪秋媚那个贱人,跟她吵了那一架,她有点晕头。“这我早想到了,正想着你怎么没来要,我还想肯定是你忘了……迎兰,你去拿……一人一吊钱吧。”
“姨娘这是打发要饭花子呢?”不等顾姨娘说完,大姚媳妇脸就沉了,“一吊钱,从来没有这样的例,这一吊钱,姨娘自己去给吧,我可丟不起这个人!”
大姚媳妇甩手就走,顾姨娘气的嘴唇哆嗦,一个一个,都是这样态度对她,她这个当家人……多难!她们什么时候把她放眼里过?
“你回来!叫你回来呢!那你说多少?你又没说多少!刚才请的那位黄大夫,才不过五百钱。”顾姨娘忍着气,紧跟在大姚媳妇后面,追着问。
大姚媳妇理也不理她,掀帘进了里屋,冲半躺在床上,就着青书的手喝着碗清粥的姜焕璋,和坐在姜焕璋床头的陈夫人曲膝道:“回夫人,回世子爷,两位老先生的诊金还没给呢,刚才婢子寻顾姨娘拿诊金,顾姨娘说先前那位黄大夫才五百钱,这两位,姨娘一人只肯给一吊钱,请夫人和世子爷示下。”
“一吊钱还不够?”陈夫人惊讶的皱起了眉,一吊钱呢!她确实觉得不少了,当然,她对银钱的概念一向模糊不清,一吊钱是大钱,一百万银却不算多。
“照常例该怎么给?从前大奶奶请这几位大夫的时候,都是怎么给的?”吴嬷嬷扫了眼沉着脸的姜焕璋,瞄着跟在大姚媳妇进来,一脸羞忿恼怒的顾姨娘,先开口问道。
“胡大夫和赵大夫都是咱们京城数一数二的名医,诊金是有定例的,若是到医馆看诊,一人五两银子,若是象咱们这样请上门,二十两最最少,往常大奶奶请这几位老先生,包过三十两,也包过五十两,看病的急不急,除了这些,逢年过节,都要备一份厚礼送上门的。”
大姚媳妇扫了眼姜焕璋一眼,垂下眼皮答道。
第一百三十章 教导
“咱们这回不算急,可也不算不急,得照三十两,再少了,脸面不脸面先不说,往后再要请这几位上门,怕是难请,大爷这伤,只怕还得请几趟才能好呢,大爷的伤是大事。”
吴嬷嬷和陈夫人低低道,陈夫人连连点头,“你说的对,我也这么想,哥儿的伤最要紧,别的……不过几两银子,多点少点,有什么好计较的?我最烦这什么阿物儿的事,这没什么好说的,该多少就是多少,顾姨娘呢?你这个家是怎么当的?这点子小事还得烦到我跟你们爷面前,不过几个小钱的事,你连这个都计较,也不嫌丟人,也是,你连脸都不要了,丟不丟人,反正你也没脸。”
“这可是关着绥宁伯府脸面的事,再说,苛扣下人也就算了,总不能连大爷也苛扣上了吧?”吴嬷嬷凉凉的接了句。
陈夫人顿时更恼了,“我就知道你这贱人没安好心!我告诉你……”
“行了!”姜焕璋疲惫而厌倦,烦躁的打断了陈夫人的话,“赶紧把诊金送出去,让人家一直等着,成什么样子?”
他的头一直在痛,赵大夫刚才说,要他清心静心……
顾姨娘委屈万状,汪着满眼眼泪,低低答应了一声,退出来就发了愁,她手头只有两张一千一张的银票子了,哪有这六十两?赶紧让人拿出去换零碎银票子,可这个时候,银庄早关门了,到哪里换去?
大姚送走胡大夫和赵大夫回来,顾姨娘这边还没换到那六十两银子。
让青书送陈夫人回去,又打发走众人,姜焕璋示意一脸泪痕的顾姨娘坐过去,顾姨娘这半天先被青书指责,又和秋媚恶骂时被姜焕璋瞧见,再到吴嬷嬷、陈夫人的指责,以及这到现在还没兑回来的银票子,还没送过去的诊金,一颗心早就缩成一团,肝儿抖个不停。
姜焕璋叫她过去,她忖度再三,只敢坐到了床前脚塌上。
姜焕璋看着畏畏缩缩坐在脚塌上,仰着头,胆怯无比的看着自己的顾姨娘,看的出了神。
她年青的时候是这样的吗?不对,不是这样,肯定不是这样,她一直气质清华,她的背、她那修长的脖子,她的头,一直都是高高昂着的,他曾经画过无数幅幽兰图给她,她就象雪中的幽兰,看似柔弱,可再大的雪,李氏再多的欺压,都不能让她弯腰低头……
她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呢?姜焕璋一阵恍惚。
“表哥。”见姜焕璋盯着她,光怔怔的出神却不说话,顾姨娘更加不安了,哪里忍得住,抖着声音叫了句。
“喔,别怕,你不要怕。”姜焕璋伸手握住顾姨娘搭在床沿上的手。
“表哥!”顾姨娘的眼泪夺眶而出,“表哥!我不是要害你,我没有……前儿夜里我真让人去请了,请了好几趟,都不肯来,他们一个都不肯来,是吴嬷嬷说的,咱们府上都是请的都是黄大夫,不让我去请胡大夫和赵大夫,说那是大嫂娘家才请得起的大夫,这些都是吴嬷嬷说的,我这才……”
“我没怪你这个。”姜焕璋听的一阵接一阵的烦躁,闭了闭眼,深吸了几口气,压下那股子烦躁,耐着性子道:“我不是怪你这个。你听着,你是当家主妇,是这绥宁伯府的当家人,吴嬷嬷,不过一个下人,她的话,当听则听,你要是觉得她说的不对,就不要听,你才是当家主妇!”
“可是……”顾姨娘神情有些怆惶,她是当家主妇,可是,她不听吴嬷嬷,那她该怎么办?她不是没有办法么!
“没什么可是!”姜焕璋的额头猛跳了几下,痛的他顿了顿,“你听着,我问你,你是不是觉得该去请胡大夫和赵大夫?”
“嗯嗯嗯!”顾姨娘拼命点头,她对表哥这一片赤诚,天地可鉴!
“既然你觉得该请,那就让人去请!别人……你要管谁?这府里,这满府上下,从进了二门起,连我都得听你的,你要管谁?你要自己作主,当家作主,这才是正理,你得记住,你是当家主妇!这府里,这二门以内,就是你说了算,你觉得应该去请,你就该让人去请!”
姜焕璋声音都高上去了,顾姨娘委屈万状的看着他,他说的,她都懂,可是,怎么能是她说了算呢?明明还有夫人,还有侯爷,还有……好些人,她说了不算的。
顾姨娘张了张嘴,却没敢发出声音,姜焕璋的声音里,已经透出了浓浓的不耐烦,她不敢逆着他的意思说话。
“还有,”姜焕璋心情浮躁,眼前又有些眩晕,这会儿的他,根本没办法留意到顾姨娘的委屈,“你是当家主母,请什么样的大夫,大致多少诊金,就算你不知道,你以前不知道,让人去请大夫前,就该问问清楚,就该先心里有数!大夫进门前,诊金就该准备好!你当家也有好几天了吧?怎么到现在,你手里连几十两银子都拿不出来?怎么不备些零散银子、银票子呢?难道你平时不用赏人?这些都是常理,你怎么连这都想不到?”
顾姨娘眼泪汪在眼里,委屈万状的看着姜焕璋,她又不是管家婆子,她怎么能知道这些?她阿娘就从来不管这些事,她也没见姨母管过这些事,也没见她备过什么零碎银子!赏人?赏谁?家里又没客人,哪有要赏的人?
可这些话,她一句不敢说,姜焕璋的声音里充满了烦躁的怒火,他这会儿肯定正在怒气头上,他的情绪,她一向觉察的很准。
“我把绥宁伯府交给你,你也用些心!顾家,就算要管,也得等一等……”
“我真没往家里送东西,我就是托人去打听打听玉墨,我真没有……”这一句,顾姨娘不得不赶紧解释,天地良心,她真没往娘家送东西!
“你要问玉墨,就直接打发人去一趟,我说过,你是当家主母,当家主母!玉墨自小侍候你,你要想接玉墨过来,那就该正大光明、大大方方把她接过来,托什么人?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
第一百三一章 过往已往
姜焕璋的头一阵比一阵痛,心里越来越烦躁,火气一点点往上窜的很快,这几句,简直就是吼了,顾姨娘吓的缩成一团,一声不敢吭。
“还有,顾家是败落了,可到底是书香大家,你也算是饱读诗书,怎么能跟个泼妇一样叉腰恶骂?那些话,污秽成那样,你怎么能说得出口?”
姜焕璋眼前又浮现出顾姨娘以一对二,口喷白沫叉腰恶骂的样子,一阵羞忿夹杂着莫名的怒气从心底喷出来,却不知道这股愤恨怒火应该发泄到谁身上。
“我……是秋媚,还有春妍,是她们先骂我的,我没……”顾姨娘下意识的辩解。
“我说过!你还没听进去?你是当家主母!你是这绥宁伯府的当家人!她们骂你,你就该让人掌嘴,掌她们的嘴,把她们打出去,把她们卖了!你是我姜家的当家主母,你怎么能自甘下贱和她们对骂?你怎么就不明白?你怎么就……不明白!”
姜焕璋气的一下下重重捶在床上,只觉得额头突突跳着痛的钻心,血,好象又渗出来了。
“我知道了,表哥我知道了,我真知道了,下次……表哥……表哥你放心……”顾姨娘捂着脸哭出了声。
“表哥,你不知道我有多难,你什么都不知道,她们都不听我的,我说什么,她们就当没听见,婉妹妹和宁妹妹看到我,象看见仇人一样,婉妹妹骂我,说我抢走了她和阿宁的嫁妆,表哥,我真没有,表哥你最知道我……我能怎么办?你说的我都懂,可我不是大嫂,我一个姨娘,要身份没身份,要银子没银子,要人手没人手,要什么没什么,我能怎么办?表哥,你不知道我有多难……多难……”
顾姨娘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姜焕璋愣愣的看着她。他把这个家都交给她了,他任她作为,她做什么,他都支持她,她还能有什么难的?
阿婉和阿宁,他告诉过她,不必理会,他都说过不必理会了,她还理她们俩干什么?
下人们不听吩咐,那怎么不责罚?奖罚分明,怎么可能有不听话的事?
当家理事,要以德行服人,从前,她一言一行,哪个不夸?府里下人,尊敬她远胜过李氏,从前她能做到,现在她怎么做不到了?
她竟然说要什么没什么,从前……她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治家靠的不是银子和人手,而是要靠手段和德行,她德行高洁,聪明智慧,这就足够了,银子这样的阿堵物,她一向最厌恶,她说她没有银子?没有人手?她这是什么意思?
“当家主事,讲究以德服众。”好半天,姜焕璋才说出话来,他神思恍惚,这是顾氏常说的话,他极其认同,居上位者,确实要以德服人。
“要以德化人,严刑重赏不是正道常理……咱们这样的人家,宽仁为主,德行为先,讲究的就是个百年底蕴……”姜焕璋恍恍惚惚,话有些零乱,这些都是顾氏常和他说的话,他深以为然,他都记着,记的十分清楚……
顾姨娘怔怔忡忡的看着姜焕璋,以德服人,他不是开玩笑吧?就算以德服人,她一个姨娘,有什么德?以什么德服人?这府里,有人肯服她和她的德么?
宁远奉旨赔礼,又有墨相亲点的管事陪着,顺顺当当从随国公府出来,到安远侯府晃了一圈再出来,再快,也到夕阳西下了,顶着半脸青紫,宁远打马直奔已经华灯初上的马行街,晃了一圈,进樊楼吃了晚饭,这才骑在马上,昂昂然、晃晃悠悠往宁家在京城那座常年空无主人的府邸回去。
几个小厮侍候他沐浴洗漱好出来,卫凤娘捧着药膏进来,宁远摆手,“不能用药,这张脸……唉,得让它肿几天。”宁远示意小厮将铜镜捧高些,侧脸斜眼,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半张肿涨青紫的脸。
卫凤娘凑上前,仔仔细细又看了一回,“没破皮,放心吧,不会留疤,只是,要是不用药,至少得肿四五天。”
“那就明天晚上再用吧。”宁远对着镜子又瞄了一会儿,“崔信到了没有?”
“早就到了,在外面候着,叫他进来?”
“嗯。”宁远应了一声,往后退一步,最后看了眼那半张脸,这才挥手示意小厮拿走镜子。
崔信四十来岁年纪,中等身材,不胖不瘦,一身掌柜打扮,普遍的扔进人堆就找不到了。
“七爷!”崔信一进门,就跪倒在地,没等他伏下磕头,宁远已经紧两步扶起了他,“快起来!崔叔这么大礼,要是让阿爹看到,指定得给我几巴掌。”
“大礼不可废。有些年没见到家里人了,见到七爷,真是……”崔信声音一哽,“高兴!”
“见到崔叔,我也高兴得很,当年听说崔叔……我可是痛哭了不知道多少回!那几年,难过的不能听到崔字!”宁远话里带着抱怨,崔信眼圈一下子红了,“七爷真是……那时候七爷才这么点儿,一转眼……真就是一转眼……”
“崔叔坐,凤娘,把咱们带来的雪峰茶给崔叔沏一碗,记着,多加两勺芝麻碎,再洒一把松子仁,我记得崔叔最爱喝咱们老家的雪峰茶。”宁远一边拉着崔信往炕上坐,一边吩咐卫凤娘。
几句吩咐,硬是把崔信说的掉了泪,“七爷还记得小的这点小偏好……小的这心里……”崔信只觉得心里热的滚烫,有这样的主子,就是立时死了,也心甘得很!
宁远坐到炕上,拉着崔信往炕上坐,崔信无论如何只肯侧着身子坐在炕前的圆凳上,喝了一碗浓香的擂茶,又唠了一会儿家常里短,宁远切入了正题,“……说说那两位皇子吧。”
“是!”崔信神情一凛,“大皇子自幼就是当储君养着的,这个七爷知道,可四皇子最得皇上爱宠,极小的时候,就被皇上时时带在身边,常常让墨相等人给四皇子解说政务,说起来,也算是当储君一样养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