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二章 皇子的八卦
“又一个储君!嘿!”宁远眼睛微眯,冷笑了一声,“我知道了,你接着说。”
“都是照着储君养大的,两人又是一母同胞,这中间……就难免了。”崔信两根手指对在一起碰了碰。
“两人的性子,表面上看,大皇子雍容大度,礼贤下士,极有贤君之风,实际上却是个暴烈性子,他这性子,朝廷里人人都知道,还有,秦王府上,去年一年,横死了七个丫头,都是在大皇子身边近身侍候的。”
“七个……”宁远挑起了一根眉毛,“那之前呢?”
“之前也有,皇长子成亲早,开府也早,到今年,是第五年了,头一年人头太乱,没能查到,第二年,大皇子的近身丫头,死了两个,可大皇子妃身边的丫头,病死了四个,有三个,是同一天暴病而死,这三个都是大皇子妃带去的陪嫁丫头,之后,大皇子妃病过一场,病了一个多月才好。”
崔信轻轻叹了口气,“第二年最少,只有一个,是大皇子的丫头,这一年,大皇子纳了侧妃赵氏,又收了赵氏的丫头水氏为妾,第三年死了三个,水氏小产,水氏身边的四个丫头暴病而亡,其余人被发到西南银矿为奴。”
“这个水氏现在怎么样了?”
“小产后第三个月,就一病死了。”崔信看着宁远,“我去看过被发到银矿的那些人,都拨了舌头,刺瞎了双眼。”
宁远轻轻抽了口气,他自觉狠厉,可跟这位大皇子比起来,他的心肠就太慈悲了。
“第四年,就是去年,横死了七个,宫里传出来的消息,说是因为这个,大皇子被皇上训斥过,不过这话真假难说。”
“我知道了,说说四皇子吧。”宁远眉头蹙起又松开。
“是!四皇子锐气逼人,强势傲慢,极其自负,皇上说他这是真性情,很喜欢他的真性情。”崔信脸上带出了笑意,“四皇子这个人,说话都得比别人多说一句才行,总之,谁都得让着他。这两位,从骨子里来说,其实是一样的人,暴烈傲慢,自以为是,只知猛冲不知迂回,小的以为,这是两只猛虎,早晚得亮牙出爪,血肉相见,到时候……若是两败俱伤,那就好了。”
“嗯,今年金明池演武,怎么突然打起来了?查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没有?”
“有!”崔信眼里闪着亮光,“那天的冲突起的极其突然,小的就留了心,趁着天黑,亲自潜到水里去看了大皇子和四皇子当时乘坐的那两条船,谁知道刚看大皇子的船,就有人来,把四皇子的船拖走了,没过多大会儿,大皇子那条船,也被人拖走了。拖走大皇子船的,是大皇子的人,拖走四皇子那条船的,是四皇子的人。”
“船有问题?”
“嗯,大皇子那条船,船底正中被人切出了一尺长半尺宽的洞,边缘整齐,肯定是用利刃切出来的,我看的时候,那个洞用一块油布塞的很粗糙。”
“用这个法子想在金明池演武那样的场合害死一个皇子,这也太蠢……嗯,若是水里再藏几个水鬼……也不是不可能,大家都觉得不可能,才最可能。”宁远捏着下巴,一边嘴角往上高高翘起,“不过,还是挺蠢,船的事,大皇子瞒下了?”
“是,事后我一直关注这事,朝廷内外,一点风声也没听到,小的以为,只怕四皇子那条船,也有问题。”崔信一脸意味深长的笑意。
“嗯!你接着说,这事有意思。”
“小的以为,这件事,最妙的,是两个人不约而同,都把这事瞒下来了。”崔信目光炯炯的看着宁远,“为什么会不约而同瞒下来?会不会是两人都动了手脚、都心怀鬼胎?揭了对方,必定要露出自己,那最好的办法,就是替对方瞒住,也就是替自己瞒住。”
宁远突然哈哈笑出了声,双手抱着膝盖往后仰倒,在炕上滚了两滚才重新坐正,“简直妙极了!”
“七爷!”崔信有极其无语,哭笑不得的看着宁远,七爷,还跟小时候一样,一高兴就翻跟头打滚。
“崔叔,你手里的人手够不够?我带了些人,让六月陪你再去挑些人,还有,秦王府和燕王府里有多少咱们的人?有没有在身边侍候、得力的人?这一回,别怕花银子,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就是用兵的时候,人都调动起来,银子用足,头一条,先把秦王府和燕王府都撬出缝儿来!”宁远兴奋的眉飞色舞。
“七爷放心,这两座王府,至少算不得铜墙铁壁。”崔信脸上透着自信。
“那就好,还有,让人……算了,这事劳你是大材小用,回头让凤娘和六月去办就行,还有件小事,虽小,却只能烦劳你才行,你让人去打听打听上元县的文涛,就是从前袁大将军身边的那位文先生的孙子。”
“文先生?好!要查什么?”崔信惊讶了一声。
宁远皱了下眉,“这个文涛,现在跟在绥宁伯世子夫人李氏刚过继的兄长李信身边,刚刚跟过去,一时……我也说不上来,总觉得这中间得也许有点什么事,都查一查吧,看看有没有可疑的地方。”
“是。”崔信垂手答应,“今天的事,”崔信顿了顿,“七爷这几天要小心些,周六少爷和四皇子极其要好,就怕他撺动四皇子出面找七爷的麻烦,四皇子一向全无顾忌、下手极狠。”
“知道了。”宁远深吸了口气,“你赶紧回去吧,往后若不是必须,你我尽量不要见面。”
“是!”崔信站起来,曲一条腿,行了个军中礼,垂手退了出去。
宁远往后倒在炕上,两只手枕在头下,翘着腿晃来晃去,望着雕画精美的藻井,将崔信的话细细理了一遍,周六若是撺动了四皇子……四皇子那个蠢货,肯定一撺就动!若是他找自己的麻烦,那还真是大麻烦……
不能等到麻烦上身,这事儿……也不是难事,不过得尽快了。
第一百三三章 清修的公主1
太阳还没出来,黎明的薄雾笼着青山,隐在青山翠树之间的那座皇家别院的侧门从里面推开,福安长公主一身淡青衣裙,从侧门里跨出来,绿云蓝衣白裙,手里提着只竹筐,跟在后面。
福安长公主脚步悠闲,出了门,深吸了几口气,“这山里总还是有山里的好处。”
“公主以前总嫌宫里能闷死人。”绿云紧走几步,落后半步跟在福安长公主身边。
“我又没说城外不好!你又想哪儿去了!”福安长公主抢白了绿云一句,绿云白了她一眼,没接话。
“昨天晚上谁找你?”福安长公主甩着帕子,搅动着身边的薄雾。
“是静林,说昨天吃了午饭大约一个时辰,寂明师太就被随国公府的人请走了,直到她来前才回到庵里,说是看寂明师太的神情,挺高兴的。”绿云声调里透着几丝似有似无的低落和烦恼。
“这是第几趟了?”福安长公主依旧闲闲的用帕子甩着雾气。
“第四趟了。”
“真当我是个活死人了?哈!”福安长公主猛的抖了下手里的帕子,“再二再三不能再四!打发人去寻赵培荣,城里福荣庵的主持师太病了有大半年了吧?让他把寂明弄过去主持福荣庵。”
“那宝林庵呢?交给静林?”
“静林是个小人,小人可用,可不能重用,让她做监寺吧,宝林庵新的主持,跟赵培荣说,让他请大相国寺的青空大和尚推荐人选。”福安长公主答的极快。
绿云‘嗯’了一声应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公主这跟出家还有什么分别?周贵妃还这么不依不饶,我真是想不通,公主哪儿对不起她了?哪来这么大的仇?怎么就不能消停点儿?”
“怎么没仇?要不是我,皇上怎么会多出个嫡子来?”福安大长公主嘴角往下撇了撇。
“这事怎么能怪公主?再说,那两位……活死人一样。”
“她要是知道好歹,懂个分寸……那就不是周贵妃了。”福安长公主突然叹了口气,“太医院这一块不能放松,我得赶在皇上大行前半年一年,落发出家,唉!今天好好替皇上念几卷地藏经,替他求寿求福。”
“真到那时候,那两位不知道会怎么样。”绿云忧虑里透着怜悯。
福安长公主斜了她一眼,“管那么多做什么?咱们自顾还不暇呢。再说,宁家,不是来人了。”
“下个月就到五哥儿的生辰了。”绿云提醒了一句。
福安长公主烦恼的甩了几个帕子,“告诉赵培荣,寂明的事赶紧,这两天就把她弄走,总得有个安心的地方让我躲一天清静!”
“那位也是,公主一趟也没见过五哥儿,偏还让他年年过来。”绿云想着那位眼睛清亮,俊秀可爱的五皇子,叹了口气。
“可怜天下父母心,除了她那座离宫,她大概只敢让老五到我这儿来个一趟两趟的了,七八岁的孩子,成天跟坐监一样,一年就放这一趟风,唉!这孩子就不该生下来!”
皇上要是没了,不管是老大还是老四即位,都不会放过这个孩子,以及宁皇后,就算他们能放过,周贵妃也不会放过。等皇上没了,自己能顾住自己就很不错了,别的,她谁都帮不了……都是可怜人。
“嗯。”绿云低低应了一声,“也是,公主见不见他,我看他根本不在意,年年都是一大早来,非得在咱们庄子里疯玩一整天才肯走。”
“行了行了,不说这个了!”福安长公主烦躁的挥着手。
“嗯,对了,早上我看厨房里有几只水鱼,跟她们说了,中午炖个水鱼汤,就这一个荤菜就行,别的都要清淡,不用焖饭,蒸一笼象眼小馒头,下午茶我让她们做几笼紫藤花饼,再吃上一回两回,紫藤花就该没了……”绿云立刻转了话题,语调轻快的说起了做什么吃什么。
福安长公主没再说话,沉默的听绿云叮叮咚咚说着吃这个吃那个,又转了个弯,就看到了宝林庵。
宝林庵门口停了两辆车,福安长公主顿住步,皱眉看着刚刚停下的几辆车。
后一辆车上跳下两个丫头,前一辆车上,帘子掀起,李桐从车上下来,转身又扶了一位老尼姑下车。
“那是宁寿庵的慧宁师太,咦,那不是那位李氏,慧宁怎么带她来了?我去问问?”绿云看着福安长公主,福安长公主没答话,看着两人进了宝林庵,才慢吞吞答道:“问什么?来都来了,走吧,正好一会儿看看。”
福安长公主带着绿云,从角门进了宝林庵,直奔她专用的那个清修小院。
小院门口,站着寂明师太,寂明师太看起来格外神情气爽,迎着福安长公主,双手合什笑道:“公主今天气色真好。”
“嗯,慧宁师太来了?她来干什么?”
“嗯?公主前儿不是说,想听听法华经?”寂明师太有几分怔神,“若论法华经,京城一带,就数慧宁师姐最精通不过,公主不是说,请慧宁师姐过来,先讲一卷给您听听?”
“喔,是,我想起来了。”福安长公主立刻想起了这件事,她确实说过,也确实忘了,“等我做完早课,就请慧宁师太过来吧。”
福安长公主跨进门槛,却没有请寂明师太进去的意思,寂明师太停在门槛外,看着福安长公主转过那座充当影壁的假山,呆了片刻,才转身回去。
这些天,她心里一直十分不安,可是,唉,那是周家,那是贵妃,未来的太后,她能怎么样,她敢怎么样?公主是个明白人,必定能体谅她的不得已。
李桐跟着慧宁师太进了宝林庵。大雄宝殿内,宝林庵里的诸比丘已经准备好,要开始做早课了。
静林迎出来,往大雄宝殿内让两人,“师太一会儿就来,刚刚交待过,请慧宁师太和李施主先一起做早课。”
进了大殿,李桐刚刚在慧宁师太旁边的蒲团上跪好,寂明师太就从后门进了大殿,冲慧宁师太合什致了礼,径直走到佛前,拿起磬锤,铜磬声响了一声,木鱼声跟着响起,殿内悠扬的诵经声起,早课开始了。
第一百三四章 清修的公主2
李桐悄悄瞄着四周的动静,刚刚进来时,她已经看过一圈了,福安长公主没在殿内,这会儿也没再见有人进来,不是说,福安长公主日常修行起居,都是和宝林庵诸人一样的么?
昨天,她在宁寿庵听经,听慧宁师太说到今天要过来给福安长公主讲法华经的事,就动心思求了慧宁师太,跟了过来。
她见过一回吞金求死的人,那份痛苦,让人看都不忍心多看,福安长公主据说就是吞金死的,那么位生而幸运、一生荣宠的公主,为了什么,竟要这么求死?就因为杨太后指给她的那桩婚姻?
和从前几十年****夜夜时时不停的折磨,以及她临死前撕心裂肺的悔痛相比,要是嫁人时就知道会是这样,她也许也会吞下一匣子金块吧。
神思恍惚中,早课很快就结束了,寂明师太热情的招呼慧宁师太和李桐,先往后院她的静室喝杯茶,等着福安长公主的传唤。
刚出了大殿,迎面过来的小尼姑就上前传了福安长公主的话:请慧宁师太和同来的施主过去说话。
李桐有几分意外,她没想到福安长公主竟然直接请她一起过去,忙跟在慧宁师太后面,跟着小尼姑一路往庵后走,寂明师太跟到院门口,停下没敢跟进。福安长公主的规矩,她不敢违背。
李桐转过那座垂着青翠藤萝的假山,眼前的阔朗让她下意识的睁大了眼睛。
院子左右,用两道老榆木花架,代替了抄手游廊,长长的花架上爬满了生机盎然的蔷薇,这会儿蔷薇已经开了,却还没有盛开,碧绿浓翠中,点缀着早开的粉白深红的小花,显得格外清雅。
正对面三间正屋,比正常的正屋宽出一倍,一半留出来,做了极其宽大的前廊,廊下,正中放着张低矮的罗汉塌,东边摆着张长案,长案上垒着几摞书,西边则放着茶炉茶桌,空余的地方,错落有致的摆着几十盆各样兰草。
福安长公主正坐在茶桌旁,不紧不慢的推着茶碾。
“长公主安好。”进了前廊,慧宁师太合什稽首,李桐落后慧宁师太半步,跪了下去。
“这里是方外之地,不讲俗礼,你也坐吧。”福安长公主示意慧宁师太坐,斜着李桐道。
李桐还是行了大礼,这才站起来,坐到慧宁师太旁边的椅子上。
“你是跟着宫里出来的嬷嬷学的礼仪?”福安长公主摆出三只杯子,用银匙将碾好的茶粉放进杯子,看起来很随意的问道。
李桐的心一下子提起来了,她疏忽了,从前她从晋王立为太子后就常常出入宫廷,宫廷那套礼仪,熟的浸入了骨子里,这一跪拜,就现出来了。
“那倒没有,”李桐心思转的飞快,这事没法解释,只能不解释。“我也不懂这个,这是第三回听人说我学的是宫廷礼仪了。”
“喔。”福安长公主手上的动作停了停,侧头看着李桐,李桐迎着她的目光,坦诚相视。
“那倒是……挺有意思。”福安长公主慢吞吞说了句,就没再说话,分好茶粉,提起小银壶,冲了三杯茶,先推一杯给慧宁师太,自取了一杯,示意李桐自取。
三人安静的喝完了杯中茶,慧宁师太放下杯子,看向福安长公主,她讲究寡言,能用眼神的,基本上就不说话。
“法华经我看过几遍。”福安长公主示意东厢的长案,“也收了几本,这几本都不太一样,师太先看一看这几本经,既然不一样,必定有伪有真,先去伪存真,然后再讲经学法,这才是正理,师太说是不是?”
“极是。”慧宁师太欠身应了两个字。
“那就请师太先看一看那几本经书,你陪着我走一走。”福安长公主站起来,李桐忙站起来,跟在她身后,穿过上房旁边的宝瓶门,从小小的后园子里穿出去,就是宝林庵的后山。
“怎么想起来跟着慧宁师太过来?”出了宝林庵,福安长公主开口就问了这么一句。
李桐被她问的一个愣神,这可真够直截了当的!
“慧宁师太在法华经上造诣深厚,可她讲究寡言,听说她要给长公主讲经,机会实在难得,就求了师太,跟过来了。”
“喔。”福安长公主斜着李桐,“你母亲乐善好施,宁寿庵至少有一半是你们李家给盖起来的吧?你要听法华经,还用得着找这样的机会?”
“慧宁师太专心修行多年,这样的俗务,听说她已经很多年不听不闻了,而且,我是信众,可一没皈依,二来也没在佛法上花过什么功夫,想听听法华经,也不过就是听听而已,既没有多大的愿心,听了之后,只怕也不过尔尔,若没有今天这样的机会,并不敢去打扰慧宁师太。”
李桐答的很小心,这位长公主,锐利而且极不客气,和她看起来柔弱玲珑的外表极不相称,这样的性格,让她很意外。
“嗯。”片刻,福安长公主才嗯了一声,“倒是守份。”
李桐暗暗松了半口气,这是好话。
“你刚成亲,怎么就搬回娘家住了?”两人沉默着走出几十步,福安长公主先开了口。
李桐忍不住干咽了口口水,这位长公主,可真够不客气的,还是,就跟她这么不客气?
“我摔伤了额头,头脑受了震动,大夫说要静心静养,最好常听听佛法经文,姜家在城外的别庄一来遥远,二来荒废多年,收拾起来不容易,所以我就只好先住到娘家的紫藤山庄,这些天,天天到宁寿庵听听早晚课,觉得好了不少。”
福安长公主转进旁边的亭子,侧头看着跟进来的李桐,斜斜的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慢吞吞道:“胡说八道。”
李桐愕然看着福安长公主。
“我打听过你,你听出来了是吧?”福安长公主旋了半圈,面对着李桐,李桐点头,她没隐瞒,她也不用否认。“既然知道我打听过你,还跟我说这些鬼话?”
第一百三五章 清修的公主3
“不然还能怎样?”李桐苦笑,“能说什么?”
福安长公主看着她,半晌才接着道:“我看你也不象是个没手段的,不过就是小妾下人不安份,为什么不出手料理清爽?象你这样,避得了一时,难道还能避得了一世?”
李桐转头看向远处,从前她确实料理的十分清爽……
“料理的再好又怎么样?不一样是明月照了渠沟?”李桐低声答了句,福安长公主呆了下,脸色微黯,顺着李桐的目光看向远处朝阳下的青翠。
“你阿娘很让人佩服。”过了一会儿,福安长公主转身出了亭子,往高处走了一段,突兀的冒了一句,象是很感慨。
“是。”李桐有几分奇怪,却只答了一个字,在这位长公主面前,她觉得还是能少说就少说才最好。
“你是在京城长大的?”两人上到宝林庵后山山顶,福安长公主背着手,居高临下的打量……就是打量,而不是欣赏……着四周的景色。
“算是吧,我三岁那年就跟阿娘搬进了京城。”李桐站在福安长公主后面半步,看着背着手的福安长公主,她怎么看都不象一个修行多年的人。
“京城是块福地,城内城外胜景很多,衣食住行,无一不便。”福安长公主远眺着京城。
“是,应有尽有,一年到头,几乎天天都在过节,天天都有热闹看。”可她讨厌过节,更讨厌天天过节,过节的时候,她这只陀螺就转的更加头晕眼花。
“天天都有热闹看?你以前经常出去玩?”福安长公主的关注总是在另一面。
“是,阿娘不约束我这些,阿娘常说,做姑娘时要好好玩一玩,等嫁了人,再想玩可就没功夫出去玩了。”
“我小时候,也常出去闲逛,我记得有一回在西瓦子看到有人用脚勾着根横杆,头朝下吃泡饭,一大碗,连汤带饭,竟然比我们坐着吃的还顺畅。”福安长公主带着笑意,“没想到还有人靠这个吃饭,我那时候觉得这个行当最好,又吃的痛快了,又挣了钱,那时候淘气,回到宫里,我就学着他那样,倒挂在炕沿上喝茶,结果呛着了。”
“长公主说的是张三的倒吃冷淘,我很小的时候,看到过一两回,是张三的儿子表演。”李桐想着她看过的那一两回,遥远的已经褪了色。
“原来是父子相传的技艺,现在还在西瓦子里倒吃冷淘挣钱?”
“早就没有了。”李桐顿了顿,“有一回,张三的儿子倒吃冷淘时呛进了肺里,病了半年多死了,现在京城没人再做这个。”
福安长公主呆了呆,“人生于世,都是这么艰难。”
“现在西瓦子往东又扩出来四五亩地,盖了几幢楼,有两幢楼里,是专门听小唱的,还有几幢,专门看胡旋,象相扑、叫果子这些杂耍,现在多半在金明池一带了。”李桐岔开了话。
“小唱也就这二十年才兴起来的,胡旋儿……”福安长公主不知道想到什么,似有似无的‘哼’了一声。
李桐看着福安长公主,谨慎的闭上嘴,小唱是因为周太后的喜好,最近二十年才在京城风行无比,至于胡旋儿,那是因为周贵妃最爱看,听说她还会跳,跳的还不错。
福安长公主这话,不好接,也没法接。
“去过樊楼吗?”福安长公主回头看着李桐,李桐点头,“常去,他家入炉羊、煮白肉、和菜饼,还有一样桐皮面,京城最好。”
“原来是为了吃,难道不是为了求姻缘去的?”福安长公主笑起来。
“我家和樊楼东主汤家有点儿来往,我见过那位少奶奶,姓宋,我见她的时候,她五十来岁,手里拿着佛珠,人很瘦,很老,阿娘说她日子过的太熬心。”
“太熬心?怎么说?”
“那位少奶奶娘家就在香水街后巷,家境很平常,汤家是山西人,福隆钱庄就有他家的本钱,他家还有许多盐引,在南方有十几座茶山,往关外贩茶砖,汤家是行首,长公主刚才喝的笼山白茶,就是汤家茶山出来的。除了有钱,汤氏族里读书中举、中进士的也不少,汤氏族学在山西很有名,现在朝廷里的江西籍官员,有不少都在汤氏族学附过学,宋氏那样的家境,没读过书,也不识字,嫁进这样的人家,艰难可以想象。”
福安长公主听的很专注,“这个宋氏能立住步,活到五十多岁,也不简单。”
“嗯,阿娘也这么说,汤五爷……就是宋氏的丈夫,那位少东家头脑简单、性子冲动,有脾气没本事,以怜香惜玉自许自傲,在外面遇到他觉得应该怜惜的美人儿,就一定要管到底,家里小妾成堆,什么样的人都有,连带着孩子的寡妇,他也要接回家照顾怜惜,外室一个接一个。好在,宋五奶奶福运不错,进门三年生了两个儿子,她也就这两个儿子,如今一个儿子已经中了举人。到樊楼,吃吃东西就算了,求姻缘……还是算了。”
李桐苦笑摇头。
“繁华之下,一片狼籍。”福安长公主叹了一句,“这汤家还真是挺会做生意。”
“嗯,汤家老太爷……”李桐顿了顿,现在这位老太爷,并不是她从前打过交道、合作过的老太爷,“汤家家主接替,不是父子相承,而是从嫡系同一代人里挑选,嫡系男丁,到了一定年纪,都可以进家族挑门生意,或是领一笔本钱去做生意,各凭本事,挑家主时,二十个族老,再加上族长,每人都是一票,过三分之二才可以。”
“你知道的不少。”福安长公主看向李桐的目光满是说不清的意味。
“都是生意人家,再说,这些也不是什么隐秘事。”李桐有几分恍然,她也有了几分自觉,除了和阿娘在一起还好些,和别人说话,她没法象真正十几岁的青春少女一样,毕竟是有过几十年经历的人,那份青春的天真烂漫早就没有了。
第一百三六章 问罪1
“你这个年纪,这份心境,难得。”福安长公主上下打量着李桐,“就是显的太老相了些,走吧,慧宁师太也该看的差不多了,以后,有空的时候过来,陪我说说话。”福安长公主转身往山下走。
“好。”李桐应了一声,有几分纳闷,她来确实是存了想结交福安长公主的想法,可在福安长公主几句极不客气的问话后,她已经打消了这个主意,这不是个好结交的,可这会儿……就因为她说了汤家这些事?
对这位长公主,她全无头绪。
回到宝林庵,慧宁师太已经理出一卷法华经,三人就在廊下,一个讲两个听,讲了半个时辰,福安长公主示意绿云等人进来沏茶,让慧宁师太歇一歇。
李桐站起来,转眼就看到水莲冲她使眼色,忙出来,走到花架下,水莲低低道:“刚刚万嬷嬷打发人来,说世子爷到山庄了,说是要找您问几句话,万嬷嬷说,和世子爷说了,您到庵里听经去了,要听一天,傍晚才能回,请世子爷改天再来,可世子爷说,一定要等到您回去,一定要问了话再走。”
李桐心里一跳,他要问她什么话?问从前还是问现在?
“万嬷嬷既然说了咱们要傍晚才能回。”李桐回头看了眼坐在廊下喝茶的慧宁师太,“这经还要讲一会儿,回去也确实要傍晚了。”
“姑娘,要不要……毕竟是夫妻,世子爷能来,姑娘不好……”再拿架子这话,水莲没好说出口。
“他来,不是你想的那样。”李桐明白水莲的意思,“而且,就算他这趟来,真是来请我回去,也不是你想的那样,别想好事了,你想的那些,都是妄想。”
“好。”好一会儿,水莲才难过的低低应了一句。
慧宁师太的法华经,一直讲到午饭时分,福安长公主回别院休息,李桐和慧宁师太在宝林庵吃了顿素斋,慧宁师太打坐,李桐睡了片刻,这才上车离开宝林庵。
将慧宁师太送回宁寿庵,又喝了杯茶,说了一会儿话,再回到紫藤山庄,天边已经晚霞灿烂。
姜焕璋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真的等了一整天,他在这间花厅里,竟然直坐了一整天。
这间花厅,这周围,这些下人,这座山庄,透着让他极其熟悉、极其习惯的气息。
这座山庄,他无比熟悉,他来过好些回,山庄门口没有那架紫藤,这座花厅……还和原来一样,顾氏最爱这座花厅,前看水后有山,她常常说,她要在这里这么懒散的坐到老……
在这里,他仿佛一步回到从前,回到了他的绥宁王府,回到了那些烈火烹油、锦上添花的日子……
李桐站在花厅门口时,姜焕璋正捏着杯茶,出神的看着满湖的碧叶荷花。
李桐抬手敲了下门框,姜焕璋一个机灵,杯子里的茶水洒到手上,侍立在旁边的文竹忙上前接过杯子,递了帕子给姜焕璋擦手。
“都下去吧。”李桐吩咐文竹等人。
“你还知道回来!”姜焕璋本来心情很好,这会儿,也许是因为等了一天,也许是因为刚才的失态,也许,是因为看到了李桐,心情直落下去,忿怒开始往上涌。
李桐目无表情的看着他,没答他的话,她懒得理会他。
“难道她们没告诉你,我来了?”
“告诉了。”李桐走了半步,在靠近花厅门口的鹅颈椅上坐下。
“你这话什么意思?”姜焕璋被李桐这句‘告诉了’答愣了,怎么说半截话,告诉了为什么不立刻回来?
“意思是,我知道你来了,已经知道了。”李桐打量着姜焕璋,好象在看一个陌生人,现在的他,对她来说,确实十分陌生,眼前的人,脸色青白,目光暗沉,浑身上下透着晦暗,她当初是怎么看上他的?
“知道了你还不赶紧回来?你竟敢让我等了整整一天,你知道有多少大事正等着我?”姜焕璋被李桐看的心里一阵极其异样的感觉,这份异样感觉瞬间被怒火掩盖,她要造反了么?知道他来了,竟敢如何拿乔!她怎么敢让他等着?她怎么敢跟他这样说话?
“你来这里干什么?”李桐没理会姜焕璋的暴怒质问,反问了一句。
“这里?这里是哪里?你竟敢跟我说这样的话!这是我……”姜焕璋硬生生咽住了后面的话,这里,现在,这不是姜家别院,这还不是绥宁王府的产业……
李桐嘴角露出丝丝笑意,他回来了,却又没回来,他还以为他是从前那个他,她也是从前的她。
“好!很好!你很好!”姜焕璋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靠到花厅的柱子,伸手扶住,深吸了口气,压下那股子暴躁和忿怒,再吸了口气,总算让心绪稍稍平静,死死盯着李桐,阴沉沉问道:“我问你,我姜焕璋、我姜家,哪一点对不起你?”
李桐被姜焕璋这一句话问的竟无话可说,他这么问,她还能说什么?前生今世,都无话可说。
“你无话可说,是吧?我姜家,我姜焕璋,没有半点对不起你的地方,我问你,你这样瞒我、欺我、害我姜家,为什么?我只问你一句,问什么?”
李桐失笑,“你娶了我,这是你给我的恩典,我这样的商户女,嫁给你,是你的屈辱我的荣耀。”
姜焕璋眼睛微眯,紧盯着李桐,难道不是这样?
“先前,嫁给你之前,我以为我和你门当户对,你是伯府公子,世家贵族,可你们姜家,穷的连祖宅都没有了,是吧?我是商户女,可绥宁伯府是我阿娘买回来送给你们住的,你们姜家的铺子庄子,都是我阿娘买回来再送给你们的,你家现在用的,一纸一草,都是我李家的银子,我以为,我和你,门当户对。”
李桐心平气和,从前,她爱慕他,低到尘埃里的爱,那时候,她也觉得银子最不算什么,她总觉得她配不上他……
第一百三七章 问罪2
姜焕璋面皮紫涨,手指点着李桐,李桐微微昂头,笑看着他,“我没想到你还没过河就拆桥,你跟我说这样的话,是欺负我不懂事,还是自欺欺人?”
“我姜家……是曾经艰难过,可有我在……”
“我知道,你是人中龙凤,有你在,你们姜家这曾经的艰难已经度过去了,往后你必定飞黄腾达,既然你们姜家这艰难已经度过了,我这个商户女也就是个没用的东西了。”
李桐打断了姜焕璋的话,“我明白你的心意,你看,我现在已经搬出了你们姜家,你要是觉得还不够,要休要和离,都随你。”
李桐站了起来,她现在连看都不想再看到他。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使尽手段……”
“你总是说我使尽手段……”李桐顿了顿,从前不可提!“我使了哪些手段?你倒是说出个一二三来,我害你们姜家哪一个,你说个名字出来。”
“顾氏!”姜焕璋眯眼怒目李桐,“你敢说你没害顾氏?”
“她不是好好儿的和你双宿双飞?进府给你做妾难道不是她最大的心愿?纳了她难道不是你最大的心愿?我怎么害了她了?她热热闹闹进了府,和你恩恩爱爱,我怎么害她了?她是生了病还是受了伤?”
李桐想着顾姨娘那一世的清华绝代,她真该害了她!
“你和顾氏青梅竹马,顾氏这样的书香大家女子,才是你心目中能配得上你的贤妻,只可惜顾家太穷,你们姜家也穷的连宅子都抵出去了,所以你不得不娶了我,既然这样,现在不是正好?我总算有了自知之明,已经退避到这城外,你可以视顾氏为妻,让她来做你们姜家的当家主母,也许以后,你还有机会给顾氏一个名份,让她堂堂正正的站在你身边,被人尊一句顾夫人,这不正是你最希望的事?”
“你让人窥探我?你让人监视我?”姜焕璋敏锐的觉察到李桐话里透出来的另一件事。
“这些都是你在府里当众说的话,你要是觉得窥探……水莲!”李桐扬声叫花厅外的水莲,水莲几步跑过来。
“去跟万嬷嬷说一声,看看跟我陪嫁过去的人,有几个还在绥宁伯府当差,全部叫回来,一个人都不许留在绥宁伯府。”
李桐吩咐水莲,水莲下意识的扫了姜焕璋一眼,答应一声,出去叫了个小丫头去传话,自己忧心忡忡的继续守在花厅外。
“顾氏不过就是出色了些,你就容不下她。”说不清为什么,姜焕璋的怒气开始往下落,他开始打量李桐。
“我也觉得只有顾氏才配得上你。”李桐神情平和,“我嫁错了人,你娶错了人,既然知道错了,从前不可改,以后,总不能再错下去,往后,你就和顾氏好好过日子吧。天晚了,请回吧。”
李桐转身就要往外走。
“慢!”姜焕璋冷声叫住了她,“我问你,文二爷是怎么回事?”看到她他就有怒火,差点忘了,这才是他来这一趟的主旨。
“文二爷……”李桐没回头,“他是怎么回事,你应该去问他。”
“一顿羊肉?简直是笑话儿!”姜焕璋冷笑连连,“我警告你,别以为你能害得了我!”
李桐侧头看着姜焕璋,笑了笑,转身走了。
姜焕璋往后退了两步,跌坐在椅子上,话居然说到这份上,李氏居然这样……这些都是他压根没想到的,眼前,是李氏吗?
姜焕璋愣愣的看着花厅外越走越远的李桐,这不是李氏,李氏绝对不敢这样和他说话,他一个眼神,就能让李氏心抖胆寒,李氏怎么敢违逆他?
这是谁?
转个弯,看不到花厅,已经在远处看了很久的张太太急步迎上来,“你没事吧?他来干什么?”
“我没事。”李桐伸手挽住张太太,“他是来问罪的,责备我使手段欺负顾姨娘。”李桐声音淡漠。
“呸!”万嬷嬷狠啐了一口,“他真是五通神附身,顾姨娘是个什么货色,他难道不长眼?姑娘欺负她?他都把姓顾的贱人捧到天上去了,姑娘还能欺负她?到底是她欺负姑娘,还是姑娘欺负她?还有天理没有?”
“他去找文二爷了?”李桐看着万嬷嬷问道。
“嗯,一听说你不在,就问大爷,听说大爷也不在,就到处乱跑,要找文二爷,我就去问了文二爷,是避一避,还是见一见他,文二爷说见一见吧,避不是办法,我就让人带他去了,也就说了不到一刻钟的话,欢哥儿和瑞哥儿一直侍候在旁边,我问了欢哥儿,都说了什么,欢哥儿说。”
万嬷嬷顿了顿,有几分尴尬,“说是文二爷吩咐了,要是有人问,要一五一十说清楚,别漏了话。”
“那是个少有的明白人。”张太太接了句。
“可不是!欢哥儿说,世子一进屋,头一句就问,是谁去请的文二爷,文二爷怎么会跟在咱们大爷身边,文二爷说,缘份而已,说在墙外闻着咱们家羊肉香,进来吃了顿羊肉,和大爷相谈甚欢,他是个随遇而安的,就留下了。”
李桐暗暗舒了口气,文二爷这么说,那就意味着跟着大哥的这份心很坚定,这真是太好了。
“后头世子就说要请文二爷到他们绥宁伯府,说什么他如今在晋王门下,已经领了差使,以后必定前程远大,还说文二爷跟他才是最佳宾主,唉!太太您说,这人怎么能这么不要脸?跑到咱们府,挖咱们的墙角,偏还能挖的理直气壮,这脸得有多大?当咱们李家没人了还是怎么着?”
万嬷嬷说着说着,忿忿然起来。
“在他眼里,李家确实没人了,李家,是他口袋里的东西,他请文二爷,不是挖墙角,而是理所当然的来拿他的东西,整个李家,都是他的。”李桐慢吞吞接了句。
“这人!怎么能这么不要脸!”万嬷嬷气的巴掌拍的啪啪响。
张太太脸色阴沉,万嬷嬷只知道生气,她却看到了这中间的可怕,娶了桐桐,李家就全是他姜焕璋的了……
第一百三八章 抽薪
“文二爷说他跟咱们大爷脾气相合,言语投机,又舍不得咱们厨房做的菜,就冲这两条,他哪儿也不会去,文二爷还说,世子是大才,他一个残疾,侍候不了世子这样的大才,请世子熄了这份心思。”
万嬷嬷发了一通脾气,接着说正事,“欢哥儿说,看样子世子没死心,二爷都不理他了,还磨磨蹭蹭不肯走,不过二爷肯定不愿意再听他多说,说还有事,让他把世子请出去了。唉!”
万嬷嬷看样子今天受了不少刺激,“姑娘不知道世子那个样子,一进门,就跟到了自己家里一样,听说姑娘住在藤花院,不管不问就直往里冲,他一进门,我就说了,太太在家,他没说先请见太太,连问都没问一句,一头先直冲进藤花院,见姑娘真不在,就问咱们大爷在哪儿,让咱们大爷去见他,咱们大爷凭什么去见他?失心疯了!听说咱们大爷去城里会文去了,他那个冷笑,那样子……”
万嬷嬷一边说一边摇头,“真是五通神附了身!然后就说要找文二爷,从文二爷院子里出来,就直奔那个花厅去,一进花厅,要茶要水……失心疯一样!”
李桐默然听着万嬷嬷的话,最后那些年,姜焕璋最喜欢这座紫藤山庄……那时候已经改名叫凌霄别院了……后些年,皇上倦政,已经极少早朝,姜焕璋就常常带着顾姨娘住到这里……
在他心目中,这里还是他的凌霄别院,他和他心爱的顾氏的别院。
“既然失心疯了,就不是大事,以后再说吧,桐桐累了一天了,她还病着呢。”张太太打断了万嬷嬷的话,吩咐水莲等人,“侍候你们姑娘回去歇下,阿桐,都是小事,别往心里去。”
“嗯,我知道,阿娘放心。”李桐答应了,别了阿娘,往藤花院回去。
看着李桐走远了,张太太脸色渐沉,吩咐万嬷嬷,“趁着桐桐刚才那些话,正好,让姚大和赵景也回来吧。”
姚大和赵景是李桐和姜焕璋定亲后,张太太以帮闲清客身份,悄悄安排到绥宁伯姜华远身边的人,看着他免得他再做出抵宅子买上古徽墨这样的蠢事。
万嬷嬷眼睛睁大了,“那要不要让赵大掌柜再跑一圈……”
当初定亲后,张太太曾经打发赵大掌柜,和相熟的各家大掌柜打过招呼,绥宁伯府往后就是李家的亲家了,凡事还请多照应。
张太太横了万嬷嬷一眼,“你这性子,怎么老了老了又老回去了?从前老太太常说什么?难道忘了?做人要留足余地。况且,再怎么着,咱们和姜家还是亲家,桐桐还是姜家媳妇,照你这样,让赵大掌柜再跑一圈,人家会怎么想?没事都能想出事来,咱们还偏要去找事?这么一跑,往后姜家但凡有点什么事,人家不都得往咱们身上想?”
“是我想偏了。”万嬷嬷红了老脸,“我也是气极了,姑娘……”
“越生气,越不能冲动,去传话吧,还有,让赵大掌柜来一趟,还有你家老朱。”张太太接着吩咐,万嬷嬷眼睛睁大又赶紧落回去,她老伴朱大掌柜统管着家里在京城和附近几个府县的铺子,看样子,太太要动手替姑娘抽流水、调盈亏了!
李信回来的很晚,浑身酒气,张太太早就让人备下了醒酒汤,看着他喝了一碗,见他身上的酒气虽然重,却没喝多,就放了心,吩咐他回去早点歇下。
李信回到紫竹院,文二爷正坐在上房门口,悠闲的抿着茶等他。
李信匆匆沐浴出来,头发只绞了个半干,散着头发在文二爷身边坐下,小厮清平泡了杯清茶给李信。
“到底是富了好几代的人家,这份享受,真是难得。”文二爷晃着二郎腿,品着茶,感慨道。
“嗯?”李信一时没明白过来,不过在廊下坐着喝茶说话,这份享受,怎么能扯得上富了几代这话?
文二爷斜着李信,一边笑一边抿茶,抿完了一杯茶,放下杯子,“我忘了,这上头你是只棒槌!”
“呃!”李信被文二爷这一句话给噎着了,好吧,若论这个讲究、那个讲究,他确实是只棒槌。
从前张太太养育照顾他,除了在请先生作学问上大度奢侈,日常衣食住行,一向很节俭,他知道张太太这是为他好,当官的俸禄养家足够,可要很富裕,甚至富裕到李家这样,就是提着头做官,也不一定能有。奢侈惯了,难道要李家供奉他一辈子?
“现在几月了?你看看这院子里。”文二爷指着满院茂盛的花草,“这会儿,已经是春末夏初了,花草旺盛,那蚊虫也旺盛得很呢,咱们在这廊下坐着,有蚊虫么?”文二爷斜着李信。
李信恍然,“我太粗心了,先生不说,我倒没觉得,难道是因为这些花草?”
文二爷呆了呆,斜着李信看了半天,手指朝天,慢慢往上指了几下,“有一样东西,叫天棚,听说过没有?”
“天棚?”李信是个极聪明的,“你是说这院子里搭了天棚?我怎么不知道?怪不得,刚才进门的时候有两道纱门,我还纳闷,这院子里装纱门有什么用,明天得好好看看,我在淮扬的时候,看到过一回天棚,不过那间院子极小,紫竹院这么大……”
“还要搭好几天,你想看多少都有。唉!”文二爷满足的叹了口气,“人生一大愿,夏天没蚊虫,看看,这就如愿了。这样的人家,往后你要娶媳妇,这媳妇,可得好好挑一挑。”
“娶亲的事,我只听母亲安排。”李信干脆去了外面的罩衣,只穿了最里面的轻薄纱衣,往后靠在椅背上,舒服的摊开手脚,文二爷不说,他都没留意,没有蚊虫,真是太让人心旷神怡了。
“说说今天的文会,怎么样?”文二爷吩咐叫了宁海进来,挥手屏退众小厮,问李信道。
“热闹了一天,什么都说到了,就是没人提过写文章做学问的事。”李信坐直答了句,文二爷笑出了声,“这我想到了,你细说说。”
第一百三九章 听说他要宴宾客
“嗯,文会是以吕公子和季公子为首,人不多,都是京城高门官宦子弟……”李信先从有哪些人说起,又说了自己对各人的观感和判断,以及文会的过程种种,苦笑摊手道:“……说的最多的,就是那位宁七爷。”
“嗯。”文二爷点头,“人之常情。”
“奉旨赔礼这事,说什么的都有,大都觉得宁七爷棒槌胡闹,听说第二天一大早,皇上就把他叫进宫,痛骂了一顿,在殿门口罚跪了半个时辰之后,就让人带他去殿前司应卯去了,听季公子说,到殿前司是皇上发的话,宁七爷人到了殿前司之后,吏部和兵部这两处才接到旨意,后补的拟票。吕公子说,皇上的话,说是,得把宁远拘在自己身边看着。”
文二爷听的极其专注,眼睛微眯,却没打断李信的话。
“从宫里出来后,说是宁远就先从阿萝开始,挨个会京城的红伎,进去快出来的也快,到今天,快看了一遍了。”李信带着几丝苦笑,“据说宁远出手豪阔。还有,今天早上,定北侯府的采买翻遍了东西市,说是宁七爷昨天听说京城有一种白香瓜味美,要吃白香瓜,这会儿,这白香瓜才刚刚花落结果,只有指甲大小,到哪儿去买?都是笑话儿。”
“嗯。”文二爷未置可否,示意宁海,“你都听到了什么话儿,仔细说说。”
“是。”宁海欠身答应,“小的想着,大家规矩都重,吕公子等人的小厮,小的没敢去攀话,只寻了酒楼的伙计说闲话。听酒楼的伙计说,宁七爷这两天到处看地方,说是要宴客,听说昨天看中了潘家园子,从昨天看中起,潘家园子就闭门谢客,说是要准备宁七爷宴客的事。还有,宁七爷让人请了各大酒楼的铛头,不光各大酒楼,说是京城但凡有点名气的厨子,都要请过去,还有各家红伎,也都请到了。”
李信听的苦笑摇头,文二爷却极其淡定。
“请厨子的事,我打发人往咱们班楼去了一趟,说是确实都请到了,进门先放银子,银子给得很足,也放了话,那天要是不到,或是侍候的不好,说是要断一只手。”
“这是要干什么?”李信忍不住发了声,文二爷摆了摆手,示意宁海,“你接着说。”
“是,各家红伎,我也让人去问了几家能问一问的,也是一样的话,听沈大家说,别家还好,阿萝大发脾气,说是最看不上宁七爷这样的,那天说什么也不会去。”
“这个阿萝,出道的时候短,又太顺,这一趟只怕要吃亏了。”文二爷接了句,示意宁海接着说,宁海笑道:“大体就这些,二爷也知道,潘家园子是潘家人穷极了,划出一半园子开个馆子出来养家糊口的,只做这一处生意,咱们家跟他们不熟,这一处不好打听。”
“这一处不用打听。”文二爷转对看向李信,“你看看,真是摆足了败家纨绔的派头。”
“也许真是败家纨绔呢。”李信可没文二爷这么肯定。
“咱们一件一件说,头一件,也是最要紧的,皇上亲自点了他进殿前司,殿前司是什么地方?是离皇上最近的侍卫,能点他进殿前司,至少,皇上是信得过他的。”文二爷伸出一根手指头。
“还有那句话,得拘在自己身边看着,这话你细品品,什么人才要拘在自己身边看着?要是你,你会跟谁说这句话?自己人!亲人!是不是?还有,皇上的脾气,咱们从前说过,这一拘,往后可就是大有可为了。”
文二爷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自信,李信听的动容,掰成这样一分析,确实一言一行、一字一句都是大事。
宁海崇拜无比的仰视着文二爷,这人这心眼,怎么能多成这样?
“刚进京城,就能得皇上如此厚爱,那一架,打的很值,他这请客,请得好极了,一来,再给这京城诸人一个印象,他就是个只会闯祸、百无一用的败落祸害,二来,这请客,请的必定是墨七等人,纨绔们讲什么?讲的就是谁会漫撒银子,这样的派势,这一场宴请下来,这京城纨绔圈子里,他这地位可就踩实了,不要小看了京城这群祸害们,能出门祸害的,哪一个不是得了家长偏疼,纵容所至?”
李信慢慢点了点头,确实如此,祸害都溺爱纵容出来的。
“第三,这还没宴客呢,宁七爷的名头,京城已经无人不知了吧?这套打法,出奇不易,剑走偏锋。”
文二爷捻着那几根胡须,“要是能有机会看看那位五皇子就好了,不过,宁远既然这样大打出手,想来那位五皇子,至少是健健康康的。”
“咱们有个庄子,和离宫不远……”宁海接话道。
“不可!”文二爷厉声制止,“这不是咱们能窥探的事,至少现在不行!你记着,第一,千万不要刻意打听这位宁七爷,第二,诸位皇子,哪一个都不能打听,也不能靠近,第三,你记牢,守不住嘴,就是一个死字!”
“是!”宁海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起来,不跟那些小厮闲聊打听,这一件,你做的非常好,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记着,你是大爷的眼耳手脚,大爷好,才有你的好。”
“是。”宁海挪了挪,冲李信连磕了几个头。
“快起来。”李信示意宁海,宁海站起来,文二爷摆手,“你下去歇着吧。”
宁海退下,文二爷极其满意的看着宁海的背影,“他一个人不够,你得……你刚刚归家,对你们家下人不熟,你明天去寻一趟太太,请太太挑些人给你用,交到宁海手里,让他调教使用。”
“好。”李信点头答应,顿了顿问道:“二爷,有件事我有些不明白,宁远这样作派,这样漫撒花钱,就不怕给定北侯府招祸?”
文二爷沉默片刻,才开口道:“定北侯府有的是银子,这是朝廷里人人心知肚明的事。但凡带兵打仗的,哪一家不是金山银海?”
李信愕然。
第一百四十章 卫凤娘请客
“这就是读书人的通病。”文二爷横了眼李信,“当初太祖开国,六大死,唯独没有劫掠民财者死这一条,当兵打仗,说白了,就是提着脑袋升官发财,官不是每个人都能升的,这财,却是人人都能发。这事,不能细想,更不能细说。”
文二爷轻轻叹了口气,“要不怎么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竟然是这样。”李信听的堵心难受。
“我祖上,曾经给袁大将军做过幕僚,统管袁大将军粮草辎重,极得袁大将军信任,据说,当年金子都是几车十几车的往回拉,我们文家也阔得很过。”
文二爷双手搭在肚皮上,脸色阴暗,沉默了好半天,才接着道:“我叔父曾在都水监沈理衙门里做钱粮师爷,我跟着叔父学习钱粮,就是在沈理的水务衙门里。”
李信看着声音低沉的文二爷,静听他说往事。
“沈理这个人,是开国以来……不光开国以来,照我叔父的说法,是古往今来,能数进前三的懂水之人,当时的两江水务,在他治下,事半功倍,做了不少利在千秋的工程。”
文二爷停了停,茫然看着廊下灯笼垂下的长长的流苏,好一会儿才接着道:“人无完人,沈理极爱奢侈,名利心重,挪用河银,被查了出来,水务贪墨是大罪,沈理下了大狱,眼看性命不保,我叔父性情中人,爱沈理之才,就拿出他那一半家产,替沈理退赔了贪墨的河银。”
李信惊讶无比,张了张嘴,却没敢出声打断文二爷的话。
“没想到……”文二爷苦笑摇头,“沈理出狱之后,却将所有罪责推到叔父身上,为求起复,和人密谋,将我父亲也陷入死地。”
“沈理……不是因为贪墨河银杀了头?”李信觉得喉咙都是干的,人心若此,真是让人骨子里都是冷的。
“嗯,我求遍故人,舍了所有的银子,没能救下亲人,只能报了仇。”文二爷声音清淡里透着浓浓的悲伤。
“二爷,你该成个家了。”好半天,李信憋出了这么句话。
“成个屁!”文二爷突然跺脚骂了一句,“老子都是多活的,这辈子吃好喝好,临死一伸腿,一了百了,多少自在!”
卫凤娘站在软香楼下,仰头看着返朴归真、一片清雅的软香楼,这楼和这名称,可一点也不相宜。
阿萝的丫头胖多多掂着脚尖从楼上下来,低眉垂眼冲卫凤娘曲了曲膝,“这位姐姐,我家小姐说了,她这会儿不得劲儿,不见人。”
“嗯。”卫凤娘应了一声,伸手推开多多,抬脚上楼。
“唉!这位姐姐!我家小姐是说不见你!不是让你上去,这位姐姐你快下来!姐姐你不能进去!”多多呆了一呆才反应过来,急忙提着裙子追上去,可她哪儿追得上卫凤娘,等她气喘吁吁冲到楼上,卫凤娘已经背着手,站在正站在长案前画画的阿萝面前。
阿萝倒和这软香楼的名字极其相宜,个子不高,瘦不露骨,腰肢极细,身材婀娜动人,眉眼间妩媚流淌,整个人一眼看上去,就觉得是一团要小心呵护的红香软玉。
这会儿的阿萝一手提笔,半转身怒目着卫凤娘,看起来似嗔似喜,让卫凤娘一点不想生气,只想轻柔的拍一拍爱怜几下。
“阿萝小姐,我家七爷可不是这京城的那些小爷,你还是去吧,别惹他不高兴。”卫凤娘声音软和,这位阿萝小姐,实在是让人看着就想怜惜,真是我见犹怜,何况男人!
“谁让你上来的?”阿萝声音娇糯婉转,明明一声厉呵,听在卫凤娘耳朵里,却象是在撒娇。
“我说了小姐不见她,她自己冲上来的,真不怪我!喂,你快下去!快走!”多多从卫凤娘后面挤过来,站在她家小姐面前,握着拳头,一幅英勇姿态。
卫凤娘突然伸手抓住多多的衣领,将她提了起来,多多一声尖叫,“放我下来!咳!难受!放我下来!”
卫凤娘提着多多,走到落地窗前,伸手推开窗户,将多多提到窗户外,多多身体悬空,卫凤娘手一松,她就得从楼上掉下去。
多多吓的一声接一声尖叫,卫凤娘伸手摘下了她的下巴,回头看着目瞪口呆、傻子一样的阿萝,“你放心,这楼矮,我就是松手,你这丫头摔下去,最多就是摔断胳膊摔断腿,死不了。”
“你敢……你……我看你敢……”阿萝浑身发抖,她头一回遇到这么野蛮的人。
“我不会说话,跟着我们七爷,不用会说话。你看到了,你这丫头冲我大呼小叫,我今天心情好,要是心情不好,早就把她丢下楼了。我们七爷常说我心肠太软,脾气太好,嗯,你明白没有?”
“明白什么?你快放她下……不不不!你快把她拿回来!我告诉你!你要是敢……”阿萝气急败坏。
卫凤娘转头往楼下看了看,手一松,多多就不见了。
阿萝‘嘤’的一声,软在地上晕了过去。
卫凤娘把头伸出窗户外,看着楼下一片尖叫声、脚步声冲过来,拍拍手,蹲到晕倒的阿萝面前,伸手掐在阿萝人中,阿萝‘嘤’了几声,一声痛呼,睁开眼看到卫凤娘,象见到鬼一般,连往后缩。
“我跟你说的话,你明白了吧?”
“你要干什么?”阿萝哭出来了。
“我们七爷宴客,你得准时到,唉,算了,你还是早点到吧,早半个时辰,到时候我要是看不到你,你可别怪我,我要是饶了你,我们七爷饶不了我。我走了,这是十两银子,给那个胖丫头拿几幅压惊药吃吃。”
卫凤娘摸了张银票子塞到阿萝手里,站起来转身下楼,她还有两家要走,得赶紧。
眼看着卫凤娘下了楼,听着脚步声远了,阿萝爬起来,跌跌撞撞往楼下奔,多多肯定摔死了!
楼下,多多正好砸在一块张起的绸棚上,裹了一身银蓝绸,一声接一声正抽泣的上气不接下气。
阿萝见多多还活着,腿一软,又瘫在了地上。
第一百四一章 福安长公主难题1
慧宁师太连着四五天往宝林庵给福安长公主讲法华经,李桐也跟着去了四五天。
这天一大清,两人在宝林庵门口下了车,刚刚进了庵门没走几步,寂明师太脚步急匆的迎出来,冲李桐匆匆点了头,算是打了招呼,一把拉过慧宁师太,把她往旁边拉了几步,声音压的虽低,可这地儿庵里过于静寂,李桐还是听的清清楚楚。
“今天怎么也来了?赵老夫人一会儿就要到了,你今天怎么来了?”
“昨天长公主特地嘱咐……”慧宁师太微微蹙眉。
“赵老夫人一会儿就到!她最不喜欢看到咱们这样的……尼姑,要是看到你给长公主讲佛法……”
寂明师太急躁的打断了慧宁师太的话,可没等她说完,一个七八岁的小尼姑从里面跑出来,声音清脆的叫道:“慧宁师太您到了!长公主让我带您进去。”
“烦你跟长公主说一声,我请慧宁师太帮着画几道符,急着用,一会儿再让慧宁师太过去说法。”寂明师太紧抓着慧宁师太没松手,这几句话是冲李桐说的。
李桐只当没听见寂明师太刚才那几句话,微微欠身以示知道了,带着绿梅,跟着小尼姑往后面福安长公主那间小院进去。
赵老夫人,是随国公府那位老夫人?周贵妃的母亲,周太后的弟媳妇?她来干什么?看望福安长公主,为什么寂明师太不让慧宁师太进去?那自己呢?被赵老夫人看到,是不是合适?
福安长公主的院子里也搭好了天棚,进了院门,李桐仰头看了看院子中间横空架起的天棚顶,这院子太大太空,遇上大风大雨,那些细纱可撑不过去,一年至少要换上四五回纱,皇家公主就算出家,也捱不得清苦。
福安长公主神色如常,依旧坐在西厢廊下碾茶沏茶,可不知道为什么,李桐却觉得她很不高兴。
“慧宁师太被寂明师太请去画几张符,说是急用,晚一晚就过来。”李桐曲膝见礼,转了寂明师太的话。
“嗯。”福安长公主眼皮也没抬,只‘嗯’了一声,抬了抬手指,示意李桐坐下准备喝茶,李桐看着茶席,茶席上一共只有两只杯子,一只在福安长公主面前,一只,在她面前。
李桐忍不住又看了福安长公主一眼,她知道慧宁师太不会过来?那她知道赵老夫人要来,也知道她为什么要来?所以知道慧宁师太必定回避?或者是知道寂明师太必定拉住慧宁师太,让她回避?
“今天我换了一种茶。”福安长公主一边往杯子里放茶粉,一边闲闲的说道,“你尝尝。”
福安长公主拎起银壶,将沸水注进茶杯,一股子浓郁的茉莉香味直冲上来,李桐抬头看着一脸享受闻着香味的福安长公主。
她不是说,她最厌恶拿乱七八糟的东西熏出来的茶饼,说没什么味儿能没有茶本身的味道更清香了,不管用什么熏,都是对茶的玷污,今天怎么喝起这种只能闻到茉莉香味,根本闻不到茶味儿的茶了?
因为赵老夫人?是赵老夫人爱这种茶?还是赵老夫人不爱这种茶?
李桐看着福安长公主,福安长公主也看着她,李桐低头闻了闻茉莉的香味,“这样的茶,闻味儿最好。”
“嗯。”福安长公主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李桐看她没有想说话的意思,端起杯子,慢慢抿起了茶。
刚抿了两口,院门外跑进个小尼姑,不等小尼姑跑到面前,福安长公主放下杯子,示意李桐,“你到屋里避一避吧。”
李桐忙站起来,端着杯子,顺着绿云的示意,进了西间。
五间十分高大,极似半边屋的上房没有任何隔断,西边间屋里和廊下的布置差不多,放着茶桌椅子各色茶具,看样子,天寒的时候,福安长公主是在这里喝茶。
门关的并不严密,外面脚步声起,人影渐近。
李桐安静的坐在椅子上,透过门缝,看着外面的动静。
一个六十来岁,略微有些富态、慈眉善目的老妇人,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扶着个穿戴华丽的丫头,脚步缓慢的走了进来。
老妇人头发全白了,穿着件古铜色福寿团花长衣,长衣里面,是深红色素绸裙,拄着拐杖的手腕上,戴着只十分宽大、通体碧透,一看就极其难得的翡翠镯子。
这应该就是赵老夫人了。
李桐没见过赵老夫人,从前,大皇子和四皇子两败俱伤后,赵老夫人就病倒了,半年后病故,和赵贵妃是一前一后,几乎是同时。
“我最不耐烦这茉莉花的味儿。”见了礼,赵老夫人在刚才李桐的位置坐下,闻着绕在廊下四周的茉莉花味儿,一边笑一边摇头道。
“这茉莉香味儿多好,老夫人怎么就不喜欢呢?”福安长公主看起来极其不解,赵老夫人笑起来,“这就是各有所好,这衣食起居,有的喜欢这个,有的喜欢那个,哪有一样的?也没什么道理可讲。”
“老夫人教训的是。”福安长公主表示受教,绿云重新沏了茶奉给赵老夫人,赵老夫人抿了一口笑道:“这个味儿好!我就喜欢这梅花冰片的味儿。”
“我最讨厌冰片的味儿了,茉莉的味儿多好,怎么老夫人就是不喜欢呢?”福安长公主话里透着不解和抱怨,赵老夫人笑起来,“我年青的时候就不喜欢这茉莉味儿,别说熏香,就是园子里也不许种茉莉,改是改不了了,公主不喜欢冰片味儿,那就不用冰片,这又不是大事。”
“嗯,也是,我懂了,下次老夫人再来,我就不请老夫人喝茉莉香茶了。”福安长公主这话里明显有话,赵老夫人一边笑一边点头,“就怕我下次来的时候,公主又忘了。”
“六哥儿的伤怎么样了?听说伤的挺重。”福安长公主转了话题,周家六少爷是来她办的宝林寺法会,在宝林寺山脚下被人打伤的,既然见了赵老夫人,她总要问候一句。
第一百四二章 福安长公主的难题2
“谢公主关切,都是皮外伤,好的差不多了。前两天就闹着要出去,说总在府里呆着,闷坏了,我拘着他,没让他出去。”赵老夫人笑道。
“那就好。”
“昨儿个,僧录司那边说,要让寂明到城里福寿庵做主持,这事跟公主说过没有?”又闲话了几句,赵老夫人关切的问起了正事。
“这事不用跟我说,我也不管这个。”福安长公主神情淡漠。
“怎么能不管呢,你在这庵里清修,这庵里主持的人,总得让人放心才行,寂明师太在这庵里两三年了吧?一向妥当,这僧录司真是胡闹,哪儿找不到个人去福寿庵,偏偏要让寂明师太去,我听说这事儿,就打发人去僧录司问了,怎么能从公主那儿调人呢?”
赵老夫人看起来十分忿然不满。
李桐心里划过丝奇异的感觉,这位以贤德闻名的老夫人,好象十分的憨厚。
“我日常清修,只在这院子里,庵里怎么样,我统不管的,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寂明师太几回,她在不在,走不走,我半分无所谓。”
福安长公主语调淡漠,神情更加淡漠,颇有几分已经修行的断了俗世****的样子。
“福寿庵在城里,香火旺盛,不是清苦的宝林庵能比的,僧录司既然给了机会,怎么能因为我一已之私,强留寂明师太在这清苦之地?若是这样,岂不是我的罪过?这要是坏了我的修行的事,随她去吧。”
赵老夫人皱着眉,看起来很不高兴。“这寂明也真是,她是出家人,难道不是越清静越好?非要往城里凑,可见也不是个真修行的。”
“有出世修行,有入世修行,各人有各人的修行法。”福安长公主的话越说越有玄机。
“唉,我就不爱听你说修行这两个字。”赵老夫人长叹了口气,“阿真哪,你也别怪我依老卖老,我知道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孝心更重,可太后走了,守上三年孝,这就是尽了人子最大的孝心了,到哪儿也没有父母去了,儿女就都要出家的理儿,你不能总在这庵里住着。”
“老夫人,我跟你说过,母亲一走,我的心就死了,我本来就厌恶凡尘俗世,当初因为有父母的生养深恩拘着,不得不在凡尘俗世中承欢膝下,后来,阿爹走了,母亲又走了,我生无可恋,不在这庵里住着,还能去哪儿?”
福安长公主言语冷淡。
“话可不能这么说!”赵老夫人看起来十分头痛,“太后临走前,别的都放心,就是不放心你,当时,太后怎么嘱咐你的?让你一定要尽早挑个好人家嫁了,相夫教子,太后临走前,把这件大事托付给了我,阿真哪,太后可是一心一意为了你好,你不能总这么违着太后的意思不是。”
李桐听的愕然,原来赵老夫人是来劝福安长公主嫁人的!
“就是因为母亲如此疼爱我,我才要终此一生,替母亲祈福。”
“真姐儿!你不懂,你这可不是真孝敬,什么叫孝?顺父母心意才真正叫孝,真姐儿啊,我知道你是个真孝敬的,可太后已经走了,这父母,都是要走在儿女前头的,我知道你难过,可难过,又能怎么样?这日子总是得往下过,咱们得往前走,是不是?”
赵老夫人苦心婆心,李桐心里涌出股极其滑稽的感觉,福安长公主不嫁人,至少不是因为那个孝字,这个,她现在都能听明白了,难道赵老夫人真以为她理解错了那个孝字?
福安长公主低头沏茶,没答赵老夫人的话。
“真姐儿啊,你听我说,这出家,修行,那都是历经大难,没办法了,不得已才这样,你这样长年住在这庵里清苦清修,你不知道皇上心里有多难受,那些官员士子,嘴上不说,你知道他们心里怎么想的?别说是皇家,就是普通人家,有吃有喝,日子过的好好儿的,有个妹妹偏偏出了家,人家怎么说那一家的家长?也得被人嚼舌头根子不是?真姐儿啊,你就算不为自己,你也得替皇上想一想,皇上多疼你!”
赵老夫人换了个方向,李桐听的一颗心提了起来,这一番话,里头的意思就太多了,往严重了说,福安长公主这就是陷皇上于不慈。
“老夫人,我实在是……一想到母亲,心里滴血一样,贵妃娘娘说母亲都是因为我,操心太过才病倒的,我也……老夫人,一想到这个,我这心里,痛的没办法。”福安长公主垂着眼帘,语调哀伤。
“唉!”赵老夫人这一声长叹更加难过,“你这孩子,是个实心眼孝敬的。真姐儿,我跟你说,为人父母,都是这样,儿女但凡有一丝不好,那当父母的,就揪心扯肺一样。
就说六哥儿吧,其实就是皮外伤,上了药,眼看着一天比一天见好,可我这心里,还是难过的两三个晚上没睡好,天天要是不看上几眼,不让我眼看着好些了,我这心就这么提着放不下,就是看了,也放不下,那你说,这能是六哥儿不孝顺?
不能这么说,太后是因为你这亲事愁的不行,可要说因为这个病倒的,就算是因为这个病倒的,那父母心,就是那样,这事不能怪你,你也不用这样自责,这当父母的,替儿女操心,就是死了,那都是心甘情愿,你不能总这么想。”
“母亲这样待我,我也要一样回报母亲才是。”
“你看看你这孩子,净说傻话,唉,你说我怎么说你你才能明白?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这父母怎么对儿女,不是要儿女就一样待父母,而是要儿女过得好,孝敬公婆,夫妻相合,儿女成群,千子百孙,这才是合上了父母的心愿。”
赵老夫人看样子说的口干了,示意绿云替她添茶。
“老夫人,要不是皇上,这三千烦恼丝,母亲走那天,我就舍去了,如今虽然还没舍,可我心里,早就已经没有这些了,我也早就看破红尘,只盼着早日归入轮回,也许还能见母亲一面。”福安长公主慢慢晃着手里的杯子。
第一百四三章 福安长公主的难题3
“唉,真姐儿,你自小就倔,可如今……你不能这样!昨天我进宫,皇上一看到我就问起你,一提你,皇上眉头就拧在一起,你没见皇上那样子,皇上说,他答应过先皇,也答应过太后,要照顾好你,你这样孤苦一人,他就是……都不闭眼!皇上说,你这样孤苦清冷度日,他以后怎么有脸去见先皇?见太后?就是每年祭祀,进享殿时,他都得愧疚无比。真姐儿啊,不瞒你说,我当时听的啊,眼泪都下来了,你就算替皇上着想,也不能再这样苦着自己了。”
赵老夫人真的眼泪淌淌。
李桐看看赵老夫人,再看看低着头慢慢啜茶的福安长公主,突然想起头一次和福安长公主说话时,福安长公主说的那句:你阿娘很让人佩服。
要是阿娘也象赵老夫人这样,哀哀盼着她和姜焕璋夫唱妇随,百子千孙,她该怎么办?
赵老夫人从皇上的哀痛苦心,说到太后的遗愿,再从太后的遗愿,说到女人不嫁人不生孩子简直就不是女人,长公主只有嫁了人生了孩子,才能明白人生真正的幸福,轮一圈再说回来,说回来再轮回去,洋洋洒洒一直说到日头升到正头顶,到午饭时候了。
李桐敬佩无比的看着赵老夫人和福安长公主,一个能翻来轮回的说上几轮丝毫不烦,真情依旧,该淌眼泪必定淌,一个端坐听了整整一上午竟然面不改色、一丝脾气没有,都不是常人!
赵老夫人总算站了起来,和福安长公主告辞,“……真姐儿啊,我的话,你好好想想,唉,你也不小了,不能总这么任性固执,一是,你得替皇上想想,二来,真姐儿啊,你听我一句,等你成了家,有了孩子,你就知道我这些话说的有多对,这女人哪,有孩子跟没孩子,那就跟换了个人,换了个天地一样,等你有了孩子,你就知道了!那才是真正的女人呢。”
“老夫人今年六十七了吧?您上了年纪,好些闲事,您就别管了,好好保养自己,这是最重要最要紧的事,我来扶您出去吧。”福安长公主站起来。
“别的事我还管什么?我早就统统不管了,就是你这事,你说我不管怎么办?往谁身上放?我能不管吗?太后临走前,拉着我的手交待,说就把你托付给我了,你一天不嫁个人好好过日子,我这心里哪,就一天不得安生!唉,我愧对太后啊!”
赵老夫人连声叹气。
福安长公主将赵老夫人送到小院门口,站着看了一会儿,才转身回来。
“走,陪我到后山散一散。”福安长公主脚步碎而快,路过刚刚推门出来的李桐,停也没停的吩咐道。
李桐跟在她后面,两人出了宝林庵后门,福安长公主脚步丝毫没慢下来,一直走到小山顶上,才停住步,仰起头,闭着眼睛,在大太阳下晒了好一会儿,长长吐出口气,一言没发,转身又往山下走。
李桐赶紧跟上,福安长公主脚步比刚才慢多了,走到半山,转上一块突出的山石,福安长公主站在山石最前,“阿爹走后,太后头一件事,就是清空了我的书架,不许我再跟先生上课,把我的教引嬷嬷全部换掉,从那天起,只许我看女孝经、女四书,太后说,阿爹把我教坏了,她得把我较正过来。后来,她就让我嫁人,嫁进随国公府。”
李桐听呆了,愣愣的看着福安长公主,她怎么能跟她说这样的话呢?这种皇室隐秘,怎么能跟她这个其实还挺陌生的人就这么说了?
福安长公主的话顿住,好半天,幽幽叹了口气,“太后虽然……可她还是疼我的,我毕竟,是她亲生的女儿。”
福安长公主的话又停住了,半晌,声音低落的几乎听不到,“日子总是这样,越过越艰难。”
李桐心里猛的抽了一下,是的,她的日子,确实是越过越艰难,几年之后,艰难到她只能吞金块死了!
“为什么,不嫁个人?”半晌,李桐显的有些艰难的问道。
“你为什么不跟姜焕璋把日子过下去?”福安长公主扭过头,眯眼看着李桐问道,“这世间的夫妻,绝大多数不都是这样?做丈夫胡作非为,做妻子的,不都是要容忍一切,使尽手段对付一切,就这样一天一天熬过去?”
李桐愕然看着她,福安长公主轻轻呵了一声,“难道不是吗?姜焕璋和姜家这样的,最好是算不上,可中等总有吧,你怎么不熬下去?怎么不忍下去?怎么不使尽手段和小妾、和下人,和姜家诸人,甚至和姜焕璋斗智斗勇一辈子?你怎么逃了?”
“您可以挑尽天下男子。”沉默片刻,李桐答了一句,她和她不一样,不是吗?
“挑尽天下男子又能怎么样?若是天下男子都是一样货色呢?”福安长公主语调里满满的都是不屑和鄙夷。
李桐哑然,她和她不一样,身份地位不一样,眼光自然也不一样。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福安长公主斜着李桐。
“我不会再和姜焕璋、和姜家一起熬日子,姜家是伯府,开国以来,有爵位的人家,还没有休妻,以及和离的先例,我现在想不出什么办法,大约也没什么办法能从姜家脱身,以后,也许我也会出家吧,不过。”
李桐顿了顿,垂下眼帘,“现在,我得先保住命,我的,我阿娘的,我们李家的。”
福安长公主眉头高高挑起,随即落下,“你想的太多了吧?就凭绥宁伯府?”
“长公主眼里,绥宁伯府自然不算什么,可对我们来说,就很算什么,我家是商户,一直以来又是女户,刚刚过继了个大哥,也是刚刚才过继的。”
“你这个大哥,是因为你嫁人不淑,才起意过继的?”
“是,要是不过继大哥,姜焕璋就能出面替李家支撑一切,不管我和我阿娘肯不肯。”李桐看着福安长公主答道。
第一百四四章 宴宾客1
“律法如此,世情如此。”福安长公主声音平淡,“你阿娘能当机立断过继,这一步走的很对,可是,”
福安长公主回头看着李桐,“当心腹背受敌。”
“大哥,人品极好,阿娘算是看着他长大的……”李桐将李信和自家的过往低低说了,福安长公主听的很专心,“原来还有这么多渊缘,你阿娘多少年前就布下这样的后手,很难得。”
李桐一愣,“不是长公主想的这样,我阿娘当初帮大哥,就是看他可怜,阿娘当初不帮他,大哥可能就活不下来。”
福安长公主斜着李桐,似笑非笑,“你倒是天真,你阿娘帮李信,最初也许是看着可怜随手帮一把,可后来……”福安长公主拖着声音,“这才是高手布局,于无形中自成大局,你这个大哥,明年有多少把握?”
“他学问文章都够了,在外面游历多年,见多识广,世情经济也懂些,前些天,”李桐顿了顿,“家里又帮大哥请回了上元县的文涛文先生,听说文先生幕僚世家出身,钱粮刑名都极通,明年春闱,只看运气了。”
“上元县……给袁清江参赞过军务的那个文家?”福安长公主问道,李桐一愣,福安长公主随即解释道:“所谓的袁大将军,他最小的女儿,就是吕芷岸的大儿媳妇,吕芷岸就是吕相!”
“噢!对,就是那位文先生的孙子。”李桐不记得袁大将军是叫袁清江了,太久远的事。
“让你这个大哥放下书本出外游历,一进京城就请了文涛到身边,这是所谓的世宦书香大家的传统,穷读书人,只知道死读书,可不懂这些,你们李家……读书人都很少吧?你阿娘这么照着世宦大家的规矩培养你大哥,你大哥现在不知道,将来入仕之后,自然就明明白白,得多感激?只是好心?只是好心犯得着花这么多心思?这么大功夫?这么多银子?你阿娘也不教教你?”
福安长公主上下打量着李桐,李桐被她看的脸都要涨红了,也许已经涨红了。
“听你这么说,你这个大哥也是个聪明人,至少比你聪明,聪明人就好办,有这段恩情在,你又是个不怎么聪明的女人,以后他发达了,肯定能好好照顾你一辈子,说不定能好好宠你一辈子,惠而不费,倒是一段佳话好名声。”
“长公主不要总把人想成这样,大哥待阿娘,待我,是真心当亲人看的。”李桐忍不住说道,李信是真真正正待她阿娘、和她好,她看到几乎盖棺定论。
“说的也是。”福安长公主懒懒散散的答了一句,“有恩必定有情,这个情份只怕还不浅,不过,”福安长公主转身面对李桐,“你听着,情为表利为体,没有不变的情份,一句话、一个眼神,这情份就或深或浅的变,只有利益,坚衡不动,只要利益变了,再大的情份,也撑不了多久。”
李桐怔怔的看着福安长公主,怪不得说她七八岁就极得先皇赞赏:若是男儿,当为千古一帝。至少这份冷酷,就很有千古一帝的派儿。
一来宁远下手极有分寸,二来,定北侯府的药,确实十分管用。在宁远那张大红泥金、气派昂扬的请帖送到墨七少爷手里时,墨七少爷脸上的伤已经完全平复,拘在家里养了这么些天,人倒比受伤前还白胖水润了不少。
“拿走拿走!”墨七听到个‘宁’字,气就不打一处来,听说是宁远的请帖,看也不看,挥着手让拿走。
夜雨急忙将请帖扔到外面,想了想,又去洗了水,省的他家少爷一会儿嫌弃他这双手摸过宁家的请帖。
“去看看,那套头面打好了没有,阿萝该等急了,都怪宁远那厮!害得我……”墨七错着牙啐了一口,原本和阿萝说好的,等头面打好了,她穿戴了给他看,许他在她的软香楼上说半个时辰的话,他这一受伤,全耽误了!
“少爷,阿萝小姐这几天闭门谢客,谁也不见,说是……”晨雾伸着脖子咽了口口水,“说是,要准备宁七爷宴客的事。”
“什么?”墨七差点跳起来,怎么又跟宁七扯上了?
“少爷还不知道,宁七爷这场请客,已经满城惊动了好几天了,宁七爷包下了整个潘家园子,少爷也知道,潘家园子就那几处待客的厅子搭了天棚,宁七爷就请了满京城的棚匠,把潘家园子里能搭天棚的地方,全搭上天棚了。”
晨雾说着说着,眉毛就开始飞,宁七爷请客这气派,真是了不得!
“还有,咱们京城但凡有名一点铛头,都被宁七爷请到了,而且,”晨雾顿了顿,加重声音强调,“听说这些铛头,个个都能到!除了这些,宁七爷还请了京城的红伎们,一个不漏,全请了,也跟那些铛头一样,听说个个都到,就没有不去的。少爷真不去啊?”
这么大的热闹,他们少爷不去,他们也就看不成了,真是太可惜了!
“他能请得动阿萝?阿萝能理他那样的活土匪?”墨七简直不敢相信。
“少爷都说了,那是活土匪。”夜雨滴咕了一句。
阿萝的丫头从楼上掉下来那事,他当天就听说了,不过二爷吩咐过,不许跟少爷提半个字,他当然不敢提。
“他敢欺负阿萝,我饶不了他!”墨七跳脚愤怒。
“也不一定欺负,宁七爷长的多好看呢。”晨雾带着几分小心道,这几天他见过几次宁七爷,穿着四品侍卫服,真是!太好看了!
姐儿爱俏,虽说他们家少爷长的也不错,可跟宁七爷一比,就少了那股子英气、男人气!
那个阿萝小姐,说不定迷上了宁七爷呢,唉,要是这样,他家少爷可就太可怜了!
“帖子呢?请帖呢?给我拿来!”墨七闷气了半天,还是决定去看看,不是为了宁远的邀请,而是为了他心爱的阿萝小姐。
第一百四五章 宴宾客2
墨七一想到宁远,就从心眼里打怵,先去安远侯府,死活拖上了苏子岚,想了想觉得不太放心,又去季家,季疏影倒是爽快极了,没等他说完,就拿出宁远的请帖,说那定必定到,墨七大喜,辞了他出来,再让人去请吕炎,请好了吕炎,墨七坐在马上犹豫不定,要不要再把周六叫上?
那天周六被打的最惨,叫他去,好象有点不怎么忍心……可不叫他,也不好吧?
墨七踌踟了片刻,招手叫过夜雨吩咐,“你去跟周六少爷说一声,就说,宁老七请客,我和表哥,吕大他们,都要去看看热闹,那天他要是……那天我就不能陪他了。”
“是!”夜雨答应一声,调转马头直奔随国公府,去寻周六少爷传他家少爷这句委婉的也不知道周六能不能听懂的邀请。
不光墨七他们,京城但凡有爵位的人家,几乎都有人收到宁远的请帖,连绥宁伯府姜焕璋这里,也收到了一张,不过姜焕璋连扫都懒的扫一眼,就随手扔到了一边。
这个未来的关外土匪头子,他现在可没功夫应付他,他现在手头没人,要是有人,最好现在就把这个土匪头子杀掉……还是算了,反正他也没怎么和朝廷作过对。
宁远的请帖,连三个皇子那里也都送到了。
大皇子听说宁远居然给他送了份请帖,只觉得匪夷所思,忙让人把帖子拿过来,翻来翻去从头看到尾,“都请了谁?”
“听说这场宴客主要是为了给墨宸和周渝民、苏子岚三人陪罪,别的,还请了吕炎,季疏影,这两位那天也在场,除此,还有顺宁王府朱大少爷,庆祥王府云四爷,永安伯府赵三少爷……”
小厮还没答完,大皇子就噗一声笑喷了,“这请的可真是……精英聚集!”
大皇子边说,边将手里的请帖扔到一边,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回头吩咐道:“让人走一趟,跟宁远说一声,他的心意本王知道了,本王公务烦忙……让人把刚刚宫里赏下来的那篓子仙桃给他拿去,让他请客用。”
宁远请客的大日子,在接到请帖的众闲人的期盼中,总算到了。
比卫凤娘规定的时辰还早了一刻钟,阿萝的车子,就停进了潘家园子二门里。
卫凤娘白衣蓝裙,一幅婢女打扮,站在二门里,笑眯眯看着阿萝,从手里那一大把细薄的竹签子中挑了一枝出来,扔到了旁边的小筐里。
多多扶了阿萝,转身看到卫凤娘,吓的腿一软,差点坐到地上。
卫凤娘伸手弹了下胖多多的小丫髻,“别怕,只要你家小姐听话,回头姐姐给你拿银子买糖吃。”
多多吓的头想往一边偏又不敢偏的太明显得罪了卫凤娘,不管卫凤娘说什么,只拼命点头。
阿萝幽幽怨怨的瞄着卫凤娘,卫凤娘手一转,在阿萝脸上捏了下,“小丫头,就你这样的娇花软玉,我可是真心心疼你,唉!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们七爷可没我这么好脾气,他让你干什么,你可一定得做好了,不然……看看,这么好看,太可惜了。”
一句话吓的阿萝差点儿魂飞,多多腿又软了。
那位七爷,到底得凶神恶煞成什么样儿?
墨七先去安远侯府会合了苏子岚,一起到了离潘家园子只有一条街的必经路口,墨七勒停了马,“要不,咱们等一等吕大和季大郎?”
苏子岚斜着墨七,他知道他胆怯了,不过……还是等等吧,一想到宁远那幅样子,他也十分头痛。
两人刚催着马往旁边站定,周六少爷一身亮丽的宝蓝,从街角转出来,看到墨七和苏子岚,眼睛一亮,急忙催马过来,“你们两位……呵呵,怎么在这儿?”
“前面就是潘家园子。”墨七往潘家园子方向努了努嘴,“我跟表哥在这儿等一等吕大郎和季大郎,你干……”
“小七刚才还说要不要叫上你,咱们一起,我还以为你早出来了。”苏子岚打断了墨七的话,省得他问出来一句‘你干什么来了’,让周六少爷尴尬。
“嗯?噢!对对对对!”墨七也不能算太笨,立刻反应过来,这个时辰,在这个地方,周六少爷只能是要来看看热闹,他昨天还说肯定不来,无论如何也不会给宁远这个面子……
“小七最不仗义!回回有好事都把我落下!”周六少爷拿马鞭捅了捅墨七。
三个人没说两句话,就看到吕炎和季疏影一前一后,从街角拐过来,几个人会合了,一起往潘家园子过去。
潘家园子大门前十来步,搭起了一丈来高的拱门,拱门连着大门,从拱门到大门,爬满了正在盛开的朱紫粉红的月季,艳丽夺目,芳香四溢。
“咦!这花真的假的?绢花吧?”墨七最实诚,冲上前就揪了朵月季花下来,“唉哟,真的!扎手了!”
吕炎眯眼打量着月季花架,这才真是挥金如土!
几个人下了马,四五个面目清秀的青衣小厮微微欠身迎上来,引着众人往里进。
从大门起,游廊两边,都垂着轻薄的几乎看不见的绡纱。游廊内,兰草鲜花,错落有致,每隔十来步,就垂手侍立着一个面目清秀的婢女。
游廊外,翠树格外翠,鲜花格外亮丽。
墨七看的啧啧不已,“这气派!下回咱们也这么请客,你看看那里,那几对白鹤,真是妙极了!还有鹿!这鹿漂亮!不错不错……”
季疏影慢慢摇着折扇,注意力却在引路的小厮、和廊下垂手侍立的婢女身上。
小厮低眉垂首,几乎让人觉察不到,却极有眼力,他故意多看了眼廊下花格中一只小巧的弯刀,小厮立刻取下弯刀捧过来……还有这些婢女,他目光只要扫过去,扫到哪个,必定微微曲膝见礼。
治家治成这样,他可不觉得这全是下人的功劳。
小厮引着众人,一直到了后园湖边,看样子,这里应该是主场所在了。
第一百四六章 宴宾客3
湖边已经到了不少人,见墨七他们过来,急忙涌上来见礼打招呼,湖边顿时热闹起来。
周六少爷一向眼高,只和几家看得上的见礼寒喧了几句,别的只当没看见,拧着头,四下寻找宁远,客人都快到齐了,他这个主人呢?怎么还没影儿呢?这是什么意思?
墨七一眼看到湖中间小船上的女伎,就再没心思再和众人寒喧了,一边胡乱拱着手,一边拧着头到处看他心爱的阿萝在哪里。要是宁远敢把阿萝放到湖里船上晒着太阳这么漂,他跟他没完!
苏子岚无语的看着墨七,只好跟在墨七后面,挨个见礼说客气话,替墨七回答那些关切,唉,从小到大,他就这么跟在他后头给他擦屁股!
吕炎长袖善舞,团团见礼,人人都觉得吕大郎对自己格外关注、格外亲呢,这些人里,还是吕大郎谦和懂事啊!
吕炎客套了一圈,看向季疏影,季疏影会意,两人不动声色脱身出来,走到间深入湖中的亭子里,吕水露出苦笑,示意诸人,“看看,这请的都是什么人?今天的潘家园子,真是一网打尽了这京城所有不成器的子弟。”
“嗯。”季疏影似是而非的应了一声,看样子并不在意,这几天,他和阿爹说的最多的,就是这位宁七爷。
阿爹说的对,看人看事,要正着看,更要倒着看,宁远到京城这半个来月,件件事胡闹,却眼看着,这脚步就要站住了。
他进了殿前卫,早朝时,他就站在离皇上最近的地方,威风凛凛、虎视耽耽。
他因为俸禄里一匹绸子掉了色,大闹户部,用鞭子抽了七八个有关连的官员,他和几位相公亲眼看到皇上踹了他一脚,拎着他耳朵将他按跪在地上,可对他,也就这样,户部却被皇上严厉训斥。
阿爹说,墨相和吕相对这位浑不吝的宁七爷,也谨慎的很。
“你看看,时辰到了,他这个主人呢?这象什么话?”吕炎瞄了眼亭子一角的滴漏,摇头叹气。
“好象来了。”季疏影示意湖边的大暖阁,大暖阁里一片骚动,两人忙往大暖阁去。
刚走了几步,就看到了宁远。
宁远一件浅银蓝缂丝长衫,束着白玉腰带,没戴幞头,头发用一根羊脂玉大云头簪子绾着,面如冠玉,挺拨如枪,背着手,从紧挨着暖阁的小山大步下来,风吹动长衫,如谪凡天神一般,偏偏还有几只身形俊美、浑身漆黑、皮光水滑,漂亮的出奇的细犬围在他身边,时前时后,欢快跳跃。
吕炎轻轻抽了口气,“都说他长的极好……竟有这样风姿,怪不得他爹舍不得管教他。”
季疏影也是一阵眩目,这样的风姿,真是令人心折!季疏影眨了眨眼,盯着那几只细犬看了几眼,猛转头看向周六少爷。
周六少爷两眼直直的盯着那几只细犬,兴奋的眉梢乱动,半张着嘴,口水都快流下来了,他爱狗,最爱细犬,不过他太婆,那位赵老夫人痛恨一切有毛宠物,连猫带狗,家里从来不许出现,周六少爷养在外面也不行,赵老夫人说,周六少爷身上有味儿!
墨七没留意到宁远,他正到处找阿萝,阿萝带着多多,正和诸女伎一起,规规矩矩的呆在离暖阁不远的下人房里等传唤。
宁远出现在小山上,坐在窗前门口的几个女伎顿时轻呼出声,阿萝也忙站过去,看着带着那群细犬,从山上大步下来的宁远,只一眼,就看呆了。
这样的气势人品,她还是头一回见,这就是那个罗刹女嘴里的凶神恶煞?这怎么可能?
“宁七爷真好看!”站在阿萝旁边的红袖满眼桃花的赞叹。
“咦,他不是去你那儿找过你?”旁边的红伎柳漫接了句。
“去是去了,可我没见着,他和师父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嗯,他也去找过你?你跟他……成了好事没?”红袖和柳漫关系不错,推着她笑问。
“去是去了,连杯茶也没喝,看了一眼就走了,我都没来得及下楼,早知道宁七爷是这样人品,我就到大门口等着他了!”柳漫遗憾极了。
众女伎的议论在阿萝耳边转了几个圈,听到了,却又没听进去,原来宁七爷是这样的人品,一会儿他说什么,她肯定听话……
宁远已经大步到了暖阁门口,吹了声口哨,众细犬立刻排成一队蹲在了暖阁门口,宁远进了暖阁,拱手转了半圈,“诸位赏光,这是给我宁远的脸面!今儿个,诸位一定要玩个痛快,这是我宁远请客的规矩!这园子里,一切!诸位随意!人呢?”
宁远一声吼,守在下人房门口的婆子急忙示意众女伎:“快去快去!好好侍候!千万别惹我们爷不高兴!”
阿萝走在最后,还没进暖阁,墨七一眼看到,急忙挥着手,“阿萝!阿萝!是我,是我!我在这儿!”
说完,从栏杆上翻过去,一脚踩烂一株盛开的牡丹,奔着阿萝就冲了上去。
阿萝蹙了蹙眉,嫌弃的扫了墨七一眼,多多看看兴奋的忘了形的墨七少爷,再看看宁七爷,暗暗叹了口气,跟宁七爷的风采比,墨七少爷真是提鞋都不够噢!可惜宁七爷家那个姐姐太凶太吓人了!
墨七被阿萝嫌弃惯了,浑然不觉,跟在阿萝旁边,一会儿从阿萝身后绕过去,一会儿又从阿萝身前转个身到另一边,嘴里说个不停,“阿萝,我好些天没去看你,你没怪我吧?头面我给你打好了,今天没带来,一会儿我就让人给你送到软香楼,阿萝,我这些天没去,你想我没有?阿萝,我天天想你,做梦都想……”
阿萝连‘嗯’都没嗯一声,只管走路,暖阁里,苏子岚等人早就习惯了墨七这幅作派,宁远瞄着眼一脸矜持的阿萝,扫了站在暖阁外的卫凤娘一眼。
卫凤娘已经看到殷勤的过头的墨七,和根本不搭理他的阿萝了,这一对太显眼了,想不看到也不容易,看到宁远的眼风,叹了口气,这阿萝小姐啊,可真是……惯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