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七章 宴宾客4
卫凤娘顺手从路过的送酒水的婢女手里接过托盘,几步走到多多面前,将托盘塞到她手里,低声道:“跟你家小姐说一声,墨七少爷是我们七爷的贵客,你家小姐……”
卫凤娘看了阿萝一眼,“这可是打了我们家七爷的脸。”
多多呆了呆,“可是,我家小姐跟七少爷一直都这样……”
“我不管什么一直不一直,从前往后我都管不着,就今天,我们七爷请客,但凡是我们七爷的客人,今天都得侍候好了!快去!再晚一晚,我们七爷的脾气发下来,那就来不及了!”卫凤娘推了多多一把。
多多往前踉跄了一步,先将托盘托到墨七面前,“七少爷请用。”
“多多真懂事!”墨七夸了一句,顺手拿了杯梅酒,“咦?你怎么没拿阿萝爱喝的石榴酒?”
多多干笑几声,退到阿萝身边,低低说了几句话,阿萝猛一个转身,怒目站在她侧后不远的卫凤娘,卫凤娘一只手抬在胸前,笑眯眯看着她,迎着她的怒目,手指动了动,指尖寒光闪动。
阿萝机灵灵打了个寒噤,急忙转回头,墨七莫名其妙的看着花容失色的阿萝,看看已经垂下手的卫凤娘,再左右看了看,“怎么了?看到什么了?怎么把你吓成这样了?你看你脸色都变了,没事吧?”
“没……没什么,我就是觉得,那几株牡丹开的真好,你陪……我是说,我陪你过去看牡丹好不好?”阿萝下意识的往墨七身边靠过去,指着前面几丛牡丹吱唔道。
“好!当然好!你说什么都好!你不是最喜欢玉芙蓉?其实吧,我觉得牡丹最好,玉芙蓉就那几个花瓣,又大又蠢……虽说又大又蠢,还是玉芙蓉好看,清雅!走,我陪你去看牡丹!这几本牡丹平常得很,我告诉你,那边那几盆,才是真正的名品……”
墨七被阿萝挨身靠着,又得了阿萝的好脸,顿时头就晕的找不着北,手里酒也洒了,眼睛不离阿萝半分,话滔滔不绝,笑的一张脸可比牡丹花灿烂多了。
卫凤娘看着得了阿萝一个笑脸就晕头转向的墨七,忍不住抿嘴笑,这么单纯的孩子,可真是难得。
周六少爷眼里没有美女也没有美食,更没有美酒,他眼里只有在暖阁门口坐的端直的那几条细犬。
周六少爷直着一双眼出到暖阁门口,蹲在几条细犬面前,一条条看过去,再一条条看过来,一边看一边啧啧赞叹。这是他见过的最好的细犬,不管是品种还是喂养上。
这几条细犬浑身漆黑,浑身上下,连半根异色毛都没有,眼神明亮稳定,腿长腰细,浑身腱子肉,一看就是喂养调教的极其精心得法。
周六少爷看的心痒难忍,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摸一摸,手刚伸出来,几只细犬几乎同时,冲他龇着牙,低低咆哮警告。周六少爷吓的急忙缩回了手,细犬的凶悍,他太清楚了,而且,这是他的狗,他养的狗,肯定敢于咬人,而且咬起人来,肯定特别凶狠。
周六少爷站起来蹲下去,蹲下去站起来,想摸又不敢,不摸又难受,来来回回了半天,实在忍不住,站起来去找宁远。
“喂,你那几条细犬,卖不卖?”周六少爷几步冲到宁远面前,一把推开正和宁远说着话、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爷,双手握拳背在身后,昂头眯眼看着宁远,摆出一幅我可不怕你的样子问道。
“卖?”宁远看起来惊讶极了,“什么叫卖?我长这么大,只知道买,不知道卖字怎么写。”
“那几条细犬,卖给我一条,一条就行。”周六少爷的气势撑了片刻,就断崖式下滑,竖着一根指头,仰头看着宁远,话里隐隐透出了几分请求的意味。
“你喜欢那个?想要?这容易!要多少都有。不过,”宁远话锋一转,“你们府上有懂怎么侍候细犬的人没有?我说的可是真懂,这活跟熬鹰一样,可都是家传的手艺,我告诉你,这细犬可比人难侍候多了。还有,你们府有足够大的地方没有?这细犬不能一只两只的养,那是糟蹋狗,一养就得一群,你少说也得圈出十亩左右做狗舍,还有,这细犬一天至少要跑三趟,一口气最少十来里,巴掌大的地方围着转圈可不行,这狗要憋坏的,也太可怜了,我们府上那个园子,我都嫌小。还有,隔个三天五天,就得带它们到城外打打猎,练练手,这狗就是打猎用的,这些,你都行?你们府上都行?”
周六少爷张口结舌,越听越沮丧,越听越难过。
宁远说的都是正理,半点没哄他,那些养细犬也都这么说,他从前也不是没养废过。
唉,他就是看着好,这几条狗实在是太好了!他实在是太喜欢了!
他们府上,别提什么地方够不够大,就是够大,他太婆也不会让他带条狗进府门!
他从前养在外面,费尽心机……最后还是没瞒过家里,瞒不过家里,就瞒不过太婆!
周六少爷垂头丧气,一声不吭转身就走,出到暖阁门口,蹲到几只细犬对面,对着几只细犬眼泪汪汪。
单论养狗,他跟宁远真没法比,定北侯府出了名的地方大,听说比他们府上足足大出一半,他们府上挤了几十个人,宁远府上就他一个!别说养狗,跑马都行!
宁远跟出来,蹲在周六少爷旁边,伸手摸着细犬,斜着周六少爷笑道:“看你这样子,倒是真心喜欢这几只小畜生,可这细犬养活容易,养好难,我们家有专门的狗场,里头当差的,都是祖传了好几代的手艺,除了这种细犬,最多的獒犬,獒,听说过吧?特别凶猛,两只就能咬死一头壮年狮子。”
“我知道,京城也有人养,太丑,我觉得还是细犬最好,多漂亮。”周六少爷小心的伸出手,在正一脸讨好的舔着宁远的那只细犬身上摸了几下。
第一百四八章 又挨训了
“我们北边离不开狗,特别是打仗,小队人马察看敌情,或是打个谷草什么的,就得带獒,这细犬不错是不错,可一来不如獒凶猛,二来不如獒能吃苦,这家伙,也就是打猎的时候能用用,你用细犬打过猎没有?听说富阳山高林密,大后天我休沐,准备带着它们去散一散,要不,一起去?”
“好!”周六少爷一口答应,“京城你不熟,富阳不行,得去临江,那儿才是真正的山高林密,你休沐一天?一天不行,你那差使……干脆再多请两天假,我再多找几个人,我家在临江有个庄子,出上好的螃蟹,这会儿六月黄也差不多了,你喜欢吃螃蟹不?六月黄小是小了点,可鲜是鲜的没话说,咱们自己带厨子……”
周六少爷兴奋的滔滔不绝,他们周家祖上也是军功起家,正宗的行武世家,就是到了他祖父那一代……他祖父虽说没自己带过兵,可总还出过征上过战场!到他这里,连养只狗都不许了!他早就想振兴祖上武将之威风,先用打猎练一练,哪天,说不定他也能领兵打上几场大仗!
这一天的潘家园子,集中了京城的美食、美酒,以及所有有点名气的美人儿,美食美酒就不说了,要什么就是一句话,难得的是这满园的美人儿,一个个柔婉体贴,予取予求,个个都脾气好的出奇,个个都这么好的时候,这还真是头一回!
喜欢赌两把的,人家宁远连本钱都替大家备下了,赢了你拿走,输了是他宁远的。
墨七这一天,乐的合不拢嘴,阿萝从来没这么柔顺体贴过,一整天都挨着他,听着云袖的小曲,看着柳漫的舞,摸着阿萝的小手,时不时就着阿萝的手喝几口梅酒,墨七觉得,这日子,神仙一样。
满园纨绔只恨时辰过的太快,天儿黑的太早,这一转眼,怎么就华灯初上,又半夜三更了?
没有不散的宴席,墨七拉着阿萝的手舍不得松,周六少爷摸着几只细犬舍不得站起来,苏子岚先赢后输,十分遗憾,散的还是有点儿太早了,再过一会儿,只要一会儿,他指定就能翻回本!
吕炎五六分醉,和十分清醒的季疏影站在一起,不时瞟一眼宁远,他们两个,这一天,看了不知道多少场大戏,真是精彩无比。
宁远这场超豪华宴客不能不算扰民。
京城各大酒店,以及但凡有点名气的吃食店的铛头,连事先准备带当天,连头带尾,足足在潘家园子里呆了三天,铛头不在,各大酒店虽说没关门,可那几样必得铛头出手的拿手菜,肯定是端不出来的了,至于各个食店,大多只卖最拿手的那一两样,铛头不在,就只好关门。
满京城的红伎,头一天就谢客准备,第二天一大清早就到潘家园子里应场,半夜三更才散了回去,第三天都累倒了,无论如何得歇一天吧。
大小官员、文人雅士们想喝杯小酒会个小文找几个喜爱的红伎添个趣,反正这几天是没添成。
扰了大家的兴,御史台可不是吃素的,弹劾宁远的折子,一天就收了一筐,隔天早朝,满朝官员一进大殿,就看到在大殿门前,宁远抱着一筐折子跪的笔直。
上朝的百官从宁远身边绕过,进殿上朝,散了朝,众人再绕过宁远出来,宁远抱着那个装满折子的竹筐,满脸笑容,逆着众人,一边打点头打招呼,一边往里进。
皇上照例留了墨相等人议事,宁远抱着竹筐到了紫极殿门口,跨进殿门,左右看了看,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一声不响,规规矩矩的跪下。
“你看看,你们看看他!看看,都熟门熟路了!”宁远进殿时,仿佛没看到他的皇上点着宁远,气儿不打一处来。
“皇上,都是我的错,您别气着。”宁远赶紧往中间挪挪,让皇上能够看到他,挪过来赶紧磕头,一脸难过。
皇上气乐了,“你们看看,看他这会儿多懂事,真要懂事,早干什么去了?”
“宁远就是玩心太重,玩的过了,没掂量好轻重。”吕相缓声劝了句。
“没掂量好?他知道什么叫掂量?他知道什么叫轻重?”皇上好象更恼了,猛拍了下长案,“那些弹折,你念,一份份念!”
“是。”宁远老实规矩的答应一句,拿了份折子出来,念的虽慢,倒还算顺溜,可念了没几句却卡住了,“……回皇上,有个字儿不认识……”
四皇子噗的笑出了声,大皇子和随国公跟着笑起来,大皇子一边笑,一边指着宁远,“宁远,不学无术到你这份上,挺不容易。”
皇上无语之极的揉着额头,看着墨相,“宁镇山那样方正的人,怎么养出了这么个儿子?一份折子他都念不下来!”
“我家那个不成器的,跟他大约也差不多,都是溺爱太过,小时候总觉得还小,怕拘的严了,病了累了的,唉,总觉得等大了就懂事了,等大的时候,就……唉!”墨相一脸愁容,摇头叹气,他倒真是有一点点儿同感。
“唉!”皇上也长叹了口气,看着头垂的恨不能垂到地面的宁远,“你还知道羞愧!真不容易!你给朕听着,你阿爹既然把你送到朕这里,朕不是你阿爹,断不能容你再象从前,成天胡闹,不求上进!把筐子抱上,现在就去翰林院,去找位先生去,让人家先教教你认字!再教教你这折子里写的都是什么意思!”
“是!”宁远赶紧答应,“皇上,找哪位翰林?您得给我找个真有学问的教我。”
“就教你这样的,还要真学问假学问?满翰林院,你看谁有空就找谁!你放心,朕的翰林院里,连杂役都能教你几年!你给朕听好了,以后每隔一天,至少要去翰林院呆上一个时辰,先把字认全了!你听着,朕是要查你这功课的!听到了?”
第一百四九章 皆在凡俗中
皇上看着一张脸漂亮到无可挑剔,仰头看着他,一脸依赖仰慕的宁远,怒气渐少,心开始软化,“还有,回去找个能写文章的幕僚,你府上有能写几行字的幕僚吧?”
“有,就是不知道写的好不好,我看不懂。”宁远老实回答。
皇上无奈又无语,哼哼了好几声,“先写吧,让他替你写份辩折,先……拿给吕相看看,吕卿,就烦你替他看看,若是合适,就递进来,若不合适,让他回去再写!”
皇上再转向宁远,“你记着!象今天,朕把弹折给你,你就要写辩折!和朕分辩解释,不是抱着满筐折子往殿前一跪就行了,这不是你家!今天这是小事,要是碰到大事呢?你跪有什么用?被人弹劾了,不是光跪一跪就行的事,你这个……以后你再有什么事,你记着,多跟墨相、吕相请教!”
皇上说一句,宁远应一句,等皇上说完了,宁远倒退出来,抱着满筐折子一溜烟奔往翰林院,找先生去了。
议好事,吕相出来,上了车,命车夫赶车围着皇城转几圈。
每逢有重大问题要想,他就是这样,让车夫赶着车在闲人不能靠近的皇城下转圈,这是他多年的老习惯了。
城外宝林庵,寂明师太去了城里的福寿庵,大相国寺的主持青空大和尚推荐了道生师太过来主持宝林庵。
钱老夫人一大清早就上车出了门,在城门口会合了女儿墨夫人,一起往宝林庵去,宝林庵换了主持,新主持已经到了,这算是大事,她和白老夫人约了今天走一趟,看望长公主,顺便给道生师太道个贺。
墨夫人虚扶着钱老夫人进来时,李桐正和福安长公主对坐喝茶。
慧宁师太讲完了法华经,每天就是李桐一个人过来了。
除了听慧宁师太讲法华经,李桐没怎么见福安长公主修行过,多数时候,她和她先到后山上走一圈,回来就在这院里坐着喝茶,中午,福安长公主回她的皇家别院午饭休息,李桐就上车回紫藤山庄。
偶尔,中午走前,福安长公主会到前面观音殿里,或是地藏殿里上柱香,这大概是她除了听讲法华经,唯一的礼佛修行了。
福安长公主最爱聊的,是历朝历代君王大臣以及名士高人,人如何事如何,做过的事如何如何,或者流传的那些轶闻,是真是假,说起来,总是一针见血,犀利非常。
她也极爱听李桐说那些大商家的发家史,以及做生意时的种种手段,种种传说趣闻。
其实李桐也极爱这样的话题。
关于这些,没两天她就意识到了,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想了好久,从前的她也是这样吗?
从前的她也是这样。
从前,她其实最爱和钱老夫人、白老夫人说话,和她们两位说话,她最兴奋,最如鱼得水,如果有机会痛痛快快聊上半天,她简直有种痛快淋漓、如浴新生的感觉。
钱老夫人和白老夫人就跟现在的福安长公主一样,不过她们说的都是各家过往,过去那些大事中她们知道的细节,那些大事,那些细节造成的强大破坏力……
姜焕璋没说错,从骨子里,她从来没高雅过,没贤惠过。
象顾姨娘那样,为了熏一张纸花上几个月的功夫,为了一份花格是宽一分好,还是窄一分才最好,能倒腾上好几天,她只觉得她太无聊,那纸不过写字用,香不香有什么关系?那花格多一分少一分,她真能看出来分别么?反正她是看不出来,还有合香,多一分少一分有什么分别?她从来没闻出来过。
她不会合香,不会闻香,她不懂同样是两年的金栗纸,这张纸和那张纸怎么就不一样了?她也不懂残荷有什么美,她还是觉得繁花盛开才最美。
就是内院,她管了几十年的家,却从来都不耐烦那些女人的小手段、小伎俩、小心眼,一句话里非要藏上无数的关节,她听的明明白白,却懒得理会以及回应。
她明明白白的看着绥宁王府后院那些女人们彼此间的小手段,打回去过无数回她们的小手段,却始终想不通,你穿一件衣服,她戴一件首饰,这种争斗,有什么意义?有什么用?
她喜欢做生意,帮文二爷调度天下钱粮,将户部逼的一片狼籍那一回,现在回想起来,她还激动的坐不住……
李桐起身给钱老夫人和墨夫人见礼,福安长公主捏着杯茶,继续抿着,看着李桐见了礼,才淡淡道:“你只管坐着,我这里是方外之地,不管俗礼。两位也请坐,绿云,上茶。”
“长公主说的是,进了这小院,就踏出世俗,远离红尘了。长公主最近可安好?”钱老夫人一边落座,一边笑道。
“安。”福安长公主只答了一个字。
“听说寂明师太去了城里福寿庵,庵里新来了位道生师太,长公主见过道生师太没有?眼缘可还好?”钱老夫人看样子很习惯福安长公主的作派了,一边微微颌首谢了绿云的茶,一边接着笑问道。
“嗯。”福安长公主抿着茶,随口‘嗯’了一声。
“那就好,”钱老夫人看起来松了口气,“我家老头子昨天回来说,皇上也听说这事了,很担心长公主,我家老头子说,长公主修为高深,多年不问世俗事,这样的凡俗小事,怕是打扰不到长公主,看样子,果然是这样。”
“多谢墨相了。”福安长公主侧过头,正正式式的看了钱老夫人一眼,这一声谢显的十分郑重。
李桐心里一动,这庵里主持变动,是长公主的意思吧。
“眼看着这天一天比一天热,长公主要清修,也要注意身体,不要劳累太过了。”钱老夫人看起来也有点没话找话。
福安长公主‘嗯’了一声算是应了,钱老夫人也端起了茶,刚抿了一口,就听到院外传来脚步声,季疏影扶着白老夫人,进了院门。
第一百五十章 寺外寺里
进了廊下,季疏影松开白老夫人,团团一揖,后退几步,转身出去了。
白老夫人一辈子性子硬直,一边落座,一边上上下下打量着起身见礼的李桐,不客气的问道:“这是哪家的小媳妇,眼生得很。”
“你没见过她。”福安长公主回了一句,钱老夫人忙笑接道:“这是绥宁伯世子夫人,姓李。”钱老夫人介绍了李桐,却没跟李桐介绍白老夫人。
白老夫人只喔了一声,转头看着福安长公主道:“你这庵里换了个主持,我看这个道生比原来那个强。”
“我从不理会这些。”福安长公主声音淡淡。
“理不理会,”白老夫人手里的拐杖在地上咚咚戳了几下,“这京城,想找块清静地儿,可是越来越难了。”
李桐听白老夫人这话,知道后面必定是一个长长的展开,犹豫了下,站起来冲福安长公主曲膝笑道:“后面的醅的茶该差不多了,我过去看看。”
“嗯,你去吧。”福安长公主示意李桐,李桐曲膝别了钱老夫人三人,往后穿过月亮门,叫了在后罩房的水莲,径直往前,出了宝林庵。
李桐站在庵外犹豫了片刻,没往后山,转个弯,沿着庵外,往前面过去。
宝林庵也和宝林寺差不多,院墙外树木花草打理的很精心,沿着院墙铺了石头小路,蜿蜒在花草树木间穿行,隔上不远,就有座小巧的亭子,相比于宝林寺,宝林庵外的花儿娇艳繁盛,亭子也小巧精致得多。
庵外清风徐徐,李桐和水莲,看着四周的景色,慢慢往前踱步,转过个弯,迎面看到季疏影,一件银白衫,摇着折扇缓步而来,看起来心情很不错。
李桐忙往旁边避让。季疏影看到李桐,看起来有些意外,收了折扇,拱了拱手,下了青石路,从另一边绕了过去。
李桐刚踏上石头小路要继续往前,身后传来季疏影的声音,“这位姑娘,请问……贵姓?”
“我姓李,湖州李氏。”李桐转过身,看着季疏影,带着丝笑意,大大方方答道。她看眼前的季疏影,很难把他和几十年后那个总是阴沉着脸的季尚书联系到一起,这会儿她眼里的他,就是个一腔固执的少年,令人怜惜。
“姜李氏?”季疏影反应极快,或者说,他已经打听过,知道她是谁。
“是。”李桐点头。
“刚才失礼了,在下姓季,和令兄有……是令兄的朋友。”季疏影长揖过半。
“我知道,季天官府上,季大公子,听家兄提起过,家兄对季大公子极是敬佩。”李桐曲膝回了一礼。
李桐对这份肯定明白的答复,让季疏影有几分意外,“令兄大才。”
李桐没答话,只微笑曲膝致谢,她这位大哥,确实是大才,这句不用客气。李桐没说话,季疏影也没再说话,却也没告辞转身,李桐等了片刻,正要先告辞,季疏影的声音比刚才略低,“顾家极其不堪,李……姑娘,不必多计较。”
“我知道,谢谢你,不是因为顾家。”李桐脸上的笑意更深,季疏影年青时,还曾经这么热血过?
“你是姜家妇,大势如此,不可计较太过。”
“嗯,季公子今年还不打算下场考一考吗?”李桐心里微微一动。
季疏影考了个秀才就止步不再考,后来入仕时,是恩赐的出身,因为这个,一直受人攻击,后来止步在天官的位置,无法再进一步,也是因为这个出身,恩赐非正途,季家又不是有世袭爵位的功勋之家。
季疏影脸色变了。
“家兄赞季公子大才,若是下场,高中如探囊取物。三年一考,若今年错过,一等就是四年,错过这四年,太可惜了,总要万事俱备,才能等来大好时机。”李桐多劝了几句,从前的季疏影,在那个大机会来时,还只是个秀才出身,因为这个,当初入仕入的颇为坎坷。
季疏影脸色泛白,直盯着李桐,李桐垂下眼帘,曲了曲膝,转过身,带着水莲走了。
午饭前,钱老夫人和白老夫人、墨夫人三人告辞出来,李桐进去辞了福安长公主,也上车回去。
墨夫人上了钱老夫人那辆大车,离宝林庵远了,墨夫人掀起车帘,盯着岔上另一条路的李桐的车看了片刻,放下帘子,皱眉道:“这个李氏,长的是挺不错,象画儿一样,别的……还有哪儿出色?怎么就入了长公主的眼?我看长公主这些年在城外头也是呆的寂寞透了。”
“嗯。”钱老夫人靠在松软的大靠枕,看着女儿叹了口气,“你呀,这些年越来越不用心了。”
“我怎么不用心了?难道长公主不是寂寞透了?她那样的性子,是能清修的人?我就是想不通,她那么聪明的人,怎么就别扭在这嫁人不嫁人的事上,就是转不过弯了?当初说是太后让她嫁进周家,她不高兴,可她不愿意嫁进周家,太后不也就随她了?后来挑一个她看不上一个,哪有这么闹别扭的?这不是拿自己的终身大事闹着玩儿?真是!”
“这事不是你该多想的,”钱老夫人不打算和女儿多说这事,“太后临大行前,把长公主的亲事托付给了赵老夫人,这是赵老夫人的事,我都不说话,你多什么嘴?”
“我不就是跟您说两句,咱们娘俩说说家常话,那你跟我说说,长公主这么多年跟谁都带搭不搭的,怎么突然看上这个李氏了?这事我得知道知道吧?”
“嗯,李氏是绥宁伯世子姜焕璋的媳妇,姜焕璋你见过,生得好,气度也好,那份风仪,在京城也能数得着。”
“这倒是,我头一回见他,就觉得这简直是鸡窝里飞出凤凰来了。”
“嗯,李家和姜家结亲,是李家挑中了姜家,可不是姜家挑中了李家。”看样子,钱老夫人已经打听的十分清楚。
“这话我也听说了,姜家穷的都过不下去了,幸亏生了个好儿子。”墨夫人撇了撇嘴,对于看着钱结亲的姜家,和拿着钱攀亲的李家,她都十分看不上。
第一百五一章 玉碎与瓦全
“李氏嫁过去隔月,姜家就生了不少事,姜焕璋一口气纳了三个小妾,又从顾家抬了表妹顾氏进府。”
“不是说顾氏是私奔进姜家的?闹得那样。”墨夫人纠正母亲,钱老夫人抬手拍了她一下,“私奔也罢,抬也罢,有什么分别?”
“还是有分别,阿娘您接着说。”
“李氏将嫁妆全部交给姜家,出城到娘家别庄静养,几乎同时,李家过继了堂兄李信,李信上一科就考中了举人,进京准备考明年的春闱。你看看,这一串儿的动作,做的多干净,半点后路不留。姜家也挺……”
钱老夫人嘿笑了几声,“还真让顾氏主持姜家中馈,姨娘不姨娘的咱们先不说,当家主母病重,或是在老宅侍候长辈,姨娘跟过来主持家务的也有,不是什么稀奇事,可顾家那样的人家,顾氏能懂什么?这当家理事,能是天生就会的?也不知道是没看出来李家的打算,还是看出来了求之不得。”
“李家这是什么打算?绥宁伯府这样的人家,断没有和离的理儿,她还想干什么?在娘家住一辈子?”墨夫人不明白了,这算什么打算?
“想想你姨母!”钱老夫人重重叹了口气,“要是现在,换了现在,说什么我也得把她接回来,没有娘家,就在咱们家住一辈子!”
墨夫人想到姨母,心里一阵凄惶,“姨母是真难,走投无路,娘家没人,阿娘和阿爹又远在蜀中……”墨夫人抹了把眼泪。
“我看哪,长公主就是看中了她这一条,这份宁玉碎不瓦全的傲气,和长公主很象。”
“这倒也是。”墨夫人沉默片刻,点头叹气,“照理说,她这日子也没什么,哪家不是这样?新媳妇嫁过去,头几年不都是这样?难的夜夜想哭死过去,我刚嫁进苏家那两年,为了侯爷身边几个妖媚子,好几回都不想活了,好在后来侯爷悟过来了,我也算没白熬。”
“他是个聪明人。”钱老夫人抚着女儿的肩头,“再象从前那样胡闹,惹恼了你阿爹……他不敢。”
“我知道。”墨夫人声音低低,“不瞒阿娘说,头几年我心里头真的不好受,他待我好……唉!后来孩子大了,他也对我好了这么些年,真真假假,假的也好成真的了,谁不是这么熬过来的?我命好,有阿爹。”
“李氏就不愿意熬。”钱老夫人出神的看着晃动的车窗帘子,这一条上,李氏极似长公主,哪怕人人如此,她也不肯低头屈就,可这样,到最后,除了节节折断,还能有别的结果吗?
钱老夫人回到相府,头一件事,就听说宝贝小七病倒了,说是心口痛的厉害。
钱老夫人直奔墨七的院子,一进屋,就看到墨七横在南窗下的炕上,摊成个大字形,闭着眼睛跟死了一样。
“小七这是怎么了?早上不是好好儿的?”钱老夫人几步奔到炕前,伸手去摸墨七的额头。
“别摸了,太婆,我活不了了。”墨七有气无力的哼哼了一句。
“这头好好儿的,不热也不凉,乖,出什么事了?跟太婆说,太婆帮你。”钱老夫人从额头摸下来,摸了一遍一切正常,再听墨七说话,虽然有气无力,可听着就没什么事儿,这颗心往下落回去。
“太婆帮不了。”墨七眼角淌下来两行泪,“谁也帮不了我,太婆,我不想活了。”
“这傻孩子,到底怎么了?又是那什么萝?真是个祸害妖精!太婆这就打发人把她卖了!”钱老夫人恼怒的拍着炕沿。
“没有!不是她!我没事了!”墨七一下子窜了起来,“我没事了,太婆您回去吧,您快回去,我没事了,我去找表哥,喝酒说话。”
墨七一边说一边溜下炕穿鞋,没等钱老夫人发话,就一只鞋穿上,拖着另一只鞋,一边走一边跳着提鞋,掀帘子跑了。
苏子岚斜着一脸生无可恋的墨七,“阿萝这么待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不是一直这样?怎么就这一回,你受不了了?”
“她那天对我那么好,就好了一天,第二天我去见她,她说累了谁也不见,那天她是累坏了,可昨天她还是不见我,今天我一早上去,她理也不理我,怎么会这样?那天她明明对我那样好。”墨七快哭出来了。
苏子岚斜着他,忍不住错牙,一个女伎,瞧他这个样子!
“我问你,你不是说要打头面送给她,头面她收了没有?”
“收了,多多拿进去的,也不知道她喜欢不喜欢,那套红宝石,我亲手挑的,最好的鸽血红,真想看着她戴上是什么样,得多好看!”墨七一脸向往陶醉,苏子岚恨不能一拳打在他那张傻脸上。
“表哥,你说阿萝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我哪儿没做好?你说,那天我是不是应该送她回去?那天我犹豫来着,她说不用,你说……”墨七认真反思自己。
“别净想这些没用的!”苏子岚忍不住,抬起折扇在墨七头上狠敲了一下。
“那怎么办?你也不能帮我想想办法,我的阿萝……”墨七捂着胸口。
一句话说的苏子岚比他更胸闷,错着牙瞪着他半天,突然福至心灵,点着他道:“你想想,为什么就那天她对你好?那天是谁请客?对了,说是那天,去的女伎个个都脾气好的出奇,我看哪……”
苏子岚拖着长腔,“还是那个宁七爷有办法,要不你去找宁七爷讨讨主意,我没主意,宁七爷肯定有主意,帮你把你的阿萝那颗心拿过来。”
“找他?我失心疯了?”墨七跳起来,“我看到他就烦!不去!”
“那就算了,我反正是没办法。我还有事,你自己慢慢喝吧。”苏子岚是真有事,不等墨七说话,站起来就走。
“唉!你等等!表哥!表哥!”墨七几步没追上,看着苏子岚下楼走了,墨七往后退回椅子上,托着腮,看着满桌子的酒菜。表哥说得对,那天是宁远请客……
要不,去找他问问?就问一句,他肯就肯,不肯,自己转头就走!
第一百五二章 求助
墨七打定主意,跳起来就走。先到定北侯府,宁远没在府里,再找到御前司,也不在,打听了说是吃了午饭就往城外溜狗去了,忙问明了方向,带人打马往城外找。直跑的一头一脸的汗,总算在一片林地附近找到了宁远等人。
墨七一眼看到的不是宁远,而是只穿了件搭衫,光着胳膊骑在马上,追在一群细犬后面,叫的嗓子都有点哑了的周六少爷。
墨七催马上前,树林里,一群细犬追着几只兔子,跑成了一团团黑影,林子边上,十几个护卫不停的从笼子里往外放野兔子。
墨七伸长脖子看了半天,看的兴致勃勃,嗯,挺有意思,这宁远可真会玩儿!
捉完了几笼免子,护卫们拢起死兔子,周六少爷跳下马,一会儿抱抱这只细犬,一会儿再抱抱另一只,在这只鼻子上亲一口,再伸出脸让另一只狗舔,看的墨七撇着嘴,从前怎么不知道他这么恶心?
宁远一件薄绫长衫,头上脸上看不到一滴汗,整齐的仿佛刚才跟墨七一样,就站在旁边看热闹了,催马过来,上下打量着墨七问道:“你怎么来了?路过?”
“不是。”对着宁远的目光,墨七顿时浑身不自在,“我来找你。”
“找我?好啊!去坐坐,喝杯茶。”宁远示意不远处的帐蓬。
墨七跟在宁远后面下了马,帐蓬搭的位置非常巧妙,一进帐蓬,就觉得凉风拂面,十分舒服。
“找我什么事?”宁远一屁股倒在张软椅上,接过杯凉果汁,看着墨七问道。
墨七不客气的在宁远对面坐下,一口气喝光果汁,话却吱唔起来,“也没……什么事,不是大事。”
“没事就好。去请六少爷过来喝碗汤,歇一歇。”宁远立刻就不问了,转头吩咐长随,墨七被他噎的差点伸脖子,他这么说话,他难道不该追问一句?哪有这样的?这个不懂礼的野人!
“有事!”眼看宁远不理他了,墨七只好咬着牙,提着声音加了一句。
“有事就说!”宁远将脚脖子架到另一条腿上。
“也没什么大事……不是,是有大事!”墨七期期艾艾,眼看宁远放下脚,一幅不打算听的样子,急了,“是大事!很大的事!”
“你倒是说啊!”宁远一幅你这个怎么这么磨叽老子很不耐烦的样子。
“就是阿萝!”墨七被这个比他还愣的傻人气的呼呼几声,只好大白话直接说。
“阿萝是谁?”宁远问道,墨七噎的咯了一声,“你连阿萝都不知道!咱们京城最漂亮的就是阿萝!”
“噢!”宁远猛一拍椅子扶手,“我好象有点印象,你说吧,阿萝怎么了?”
“阿萝!”墨七先缓了口气,跟野人说话真费劲!“阿萝跟一般的女伎都不一样!你说……就你这样的,我觉得问了也没用!”墨七突然醒悟了,这是只野人,自己问他怎么赢得阿萝的芳心,这不是问道于盲么!
“说说么,说不定我能帮得上!”宁远态度倒好起来了,放下脚,上身往前倾到墨七面前,一脸兴趣。
墨七顿时觉得心情大好,“唉,就是……我挺喜欢阿萝,这你知道吧?”
“这我哪知道?你又没跟我说过!”宁远一摊手。“不过我现在知道了,你接着说。”
“可阿萝对我,就是待搭不搭的,这不能怪她,阿萝就是那样的性子,就那天……就你请客那天,阿萝一天都陪着我,可这两天,我又见不着她,我就是想问问你,你知不知道,怎么样才能……”
墨七搓着手指,不知道怎么说,宁远立刻接道:“把阿萝搞到手?”
“不是搞到手!你这人怎么这么粗鲁!这美人儿最娇贵,得用心,得……”墨七挥着手,只觉得对着宁远这样的,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我懂了!”宁远明了的一挥手,“不就是把人搞到手,把心也搞到手,是这意思吧?”
“你这人……”墨七话到一半就转了,“就是这意思。”
“这容易!这事儿,问到我这里,那你可算是问到行家里手,若论这个,小爷我要是称第二,谁敢称第一?”宁远竖拇指指着自己,一脸的傲慢。
“就你?”墨七不怎么信。
“你让人到北三路打听打听,我宁七爷什么名头!小爷我要是看上哪个美人儿,勾勾小手指头,她就哭着喊着爬过来!”
墨七斜着宁远,这话他倒有七八分信,眼前这货实在长的太好看了!可是!
“喂!我是让你帮我,你可别……”
“瞧你这话说的!小爷我是什么人!义字当头!义薄云天!你喜欢的,我就得成全你!我能跟你抢一个啥萝?小爷我什么美人儿没有?你放心!最多十天,我让那什么萝哭着喊着去找你,就是你说的连人带心,放心!这么点事,早说啊!”
宁远哗的抖开折扇,一脸的这也算事你可真没用!
墨七瞪着宁远,“十天?你说十天?你说话得算数!”
“放心!小六,坐这里!”
周六少爷兴奋的脸色绯红进来,坐下了才发现墨七也在,一边仰头喝去暑汤,一边冲墨七挥挥手。
墨七站起来,“我先回去了,你说话得算数!”
“放心!对了,这十天,你就别去找那什么萝了,她什么时候让人请你,请到第三趟,你再去。”宁远冲墨七挥着手,又交待了一句。
“阿萝请我?还三趟?”墨七一脸的不可思议。
“远哥说了,那还能有错?怎么?阿萝又不理你了?”周六少爷连喝了两碗汤,不明就里,先肯定了宁远的话,再问墨七,墨七斜了他一眼,‘嗯’了一声,“那我先走了。”
“哎!墨七,过两天我们去临江打猎,你也去!不去不行!”周六少爷冲着墨七的背影喊了句。
“再说再说。”墨七胡乱挥着手,上马走了,他现在哪有心情打什么猎,他的小阿萝啊!十天!
第一百五三章 顾姨娘的好意1
李桐回到紫藤山庄,秋媚和清菊等人一起迎出来,见到李桐,福了一福,站起来又福了一礼,眼眶竟有点湿,“好长时间没见到姑娘了!”
“秋媚?你怎么来了?”李桐有些惊讶,“来了多久了?”
“一大清早出的城,到了有一阵子了,先去给太太磕了头,太太让我过来等姑娘,有什么话跟姑娘说,姑娘气色真好。”秋媚喜滋滋看起来心情相当不错。
“说了什么时候回去没有?要是没有就晚些再回去,嗯,那就好,午饭还没吃吧?先陪我吃饭,吃了饭咱们再说话。”李桐进了屋,净了手脸,示意秋媚坐上来一起吃饭,秋媚无论如何不肯坐到李桐对面,清菊在塌前放了只小圆凳给她坐。
秋媚吃起饭来倒一点也不拘束,那钵山鸡汤,喝了一碗,眼巴巴看着空了的钵,一脸的意犹未尽。李桐哭笑不得,吩咐清菊,“去看看还有没有,再拿一钵来,再看看还有哪些秋媚爱吃的,一起拿来。”
“这汤一尝就知道是小悠姐的手艺,好长时间没吃小悠姐做的菜饭了,实在想得很。”秋媚有些不好意思。
“这一桌子都是小悠姐的手艺呢,秋媚姐多吃点。”文竹一边笑一边让秋媚。
秋媚添了一回饭,又多喝了一碗汤,吃的一脸的心满意足。
清菊等人撤了碗碟,沏了茶上来,秋媚抿了几口茶,长长舒了口气,一脸享受,“跟着姑娘,这才叫过日子呢!”
“你怎么来了?”李桐有几分不忍的看着她,看她这样子,这一阵子在姜家的日子并不好过。
“姑娘肯定猜不到是谁让我来的!”一听问到这个,秋媚顿时两眼莹莹发亮,“我还是从头说吧!大后天是夫人生辰,这事姑娘肯定知道,早好些天,听说大爷就跟顾姨娘说了,让她好好操办夫人这场生辰,还说那天要请好些人过府给夫人贺寿,总之要热闹大办。”
这事李桐早就听说了。
“开头,顾姨娘当着我和青书,还有春妍,一句话不提这事,青书说,她怕我们知道,抢了她的功劳,谁有功夫抢她的功劳?就现在姜家乱的那团污糟,还有什么功劳?全是坑还差不多,青书让装不知道,我就装不知道。
谁知道,今天一早上,顾姨娘偷偷摸摸过来寻我,巴拉巴拉说了一大通,原话我就不说了,别气着姑娘,反正这个人说话做事,把别人全当成傻子,她坑死你也是她一片好心为了你好,里子面子全是她的!”
“秋媚姐喝口茶润润喉。”清菊听的一边笑,一边将杯子托给秋媚。
“不渴,刚才汤喝的多。”秋媚接过抿了一口,接着八,“反正她那意思是说,大后天不是夫人生辰么,姑娘这个儿媳妇,不露面可不好,姑娘要是不露面,那就是姑娘大不孝,大不孝可是十恶重罪,姑娘听听她这话,我当时真想抽她两个耳光,没敢。”
李桐的笑意也忍不住了,“这一阵子收好脾气,别吃了眼前亏。”
“姑娘放心,我就是说说,当着她的面我性子可好了,又傻又愣。”秋媚换了个姿势,“她还说,夫人生辰的事,她都准备妥当了,万事妥当,可她想来想去,姑娘不在可不好,她都是替姑娘着想,让我来一趟,跟姑娘说一声,说这正好是个机会,让姑娘趁着这机会回去,好好给夫人过了这个寿,夫人和大爷伸手不打笑脸人,以前的事,也就揭过去了。姑娘听听这话,姑娘听也想打几巴掌吧?”
“呸,真不要脸!”文竹啐了一口。
“什么不要脸?她哪有脸?她哪知道什么叫脸?”秋媚嘴角一路往下撇,“总之,就是这样的话,巴拉巴拉说了足有大半个时辰,然后就说让人套车,让我来一趟,劝姑娘这就回去,我本来不想答应,后来一想,来一趟就来一趟,正好跟姑娘说说话。我就答应了,她一走,我就让人叫了青书和春妍过来,把她那些话都说了,青书气坏了,说她这个烂摊子实在撑不下去了,这是想往姑娘身上甩这个黑锅呢!叫我别来。”
秋媚一脸乐不可支,“我又不是不知道,我比她知道的还多呢,我就装傻,我说她是当家姨娘,既然吩咐了,我要是不去,回头她拿我出气,大爷又事事听她的,我何必吃这个眼前亏?
春妍也劝她,青书就不说不让我来了,说是让我跟姑娘好好说说家里有多乱,顾氏那贱人有多蠢多可恶,还说一定要跟姑娘说清楚,无论如何不能回去,说让姑娘放心,往后有大爷亲自去请姑娘的时候,先让姓顾的贱人把绥宁伯府的脸面丢光了再说。”
秋媚一边说一边笑,“我就说好,她的话,我肯定一句不落都告诉姑娘,青书又说,让我告诉姑娘,让姑娘一定要静心养好伤再说,还说,她心里只有姑娘这一个主子,姑娘听听!
还有更好玩的呢,我收拾好刚到二门,迎面竟然撞上了吴嬷嬷,吴嬷嬷问我去哪儿,我也不犯着替顾姨娘瞒着,姑娘说是不是,我就一五一十的说了,你猜吴嬷嬷怎么说?吴嬷嬷说,大奶奶就是病得重,才不得不出城静养,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才几天,大奶奶病就能好了?顾姨娘真是浑帐胡闹,这是拿大奶奶的性命儿戏呢!
又跟我说,大奶奶不能亲自给夫人贺寿的事,她早就跟夫人解释过了,吴嬷嬷说,夫人又不是不明理的人,大奶奶病成那样,还逼着她贺寿什么的,那夫人不成了戏文上的恶毒婆婆了?夫人可是少有的慈悲人。
让我跟姑娘说,别担心夫人,还有府里,让姑娘安心养伤,还说大奶奶身体好了,才是姜家的真正的福份呢。
我当时真是噢!惊讶的不行,吴嬷嬷居然跟我说这样的话,她居然替姑娘着想,姑娘能想到吧?唉呀真是,看看,姑娘早就该搬出那个姜家了,就让顾姨娘,还有大爷,让他俩好好折腾,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看看现在,多好!”
第一百五四章 顾姨娘的好意2
李桐笑着没多解释,吴嬷嬷不是替她着想,她是一心一意掂记着她的小庄子。
“唉!”秋媚叹了口气,话题就开始扩散,“刚才你们看我那吃相,可怜吧?我跟你们说,现在的姜家,啧啧!厨房里送出来的饭菜,恨不能不用油,王嫂子还真是,有一样菜必定是水煮的,浇点盐水,连香油都不放。前一阵子,听帐房老孙说,大爷拿了四万银子出去,姜家哪有银子?说这四万银子是从铺子里抽的流水,还把两间铺子抵出去了,才凑够的。”
“这我知道。”李桐应了句,这事,她最清楚。
“我想着姑娘肯定一清二楚!”秋媚一脸的我就知道姑娘知道了,“姜家帐上没银子,穷的什么似的,可上个月南北货铺子来结帐,听说结了足足七百两银子,老孙说,往常也就两百两出头,也就是府里侯爷、夫人和大爷的燕窝钱,可上个月,添了大姑娘和二姑娘的燕窝钱,照理说也多不哪儿去,反正,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算到了七百两,老孙说帐都对,听说顾姨娘大发脾气,说采买在中间弄了手脚,把采买打发了,可人家铺子里的银子总得给啊,这一给,听说帐上就全空了。”
秋媚一脸的幸灾乐祸,李桐没说话,南北货铺子的事,吴嬷嬷递过话,不过是把夫人、大姑娘和二姑娘的白燕换成了血燕,今年血燕贵的出奇,七百两倒真不算多。
“就可怜了我们了,顾姨娘说要节俭度日,一节俭,先从厨房上节俭起来了,除了侯爷和夫人,两位姑娘和大爷,当然还有她自己,照旧吃碧梗,别人吃的米,统统换成了糙米,还有油,说今年荤油贵,豆油也贵,菜子油便宜,就改吃菜子油,就是菜子油也不许多放,她给大厨房定了量,让王嫂子每天拎着油桶到她那儿领油。
唉,大厨房天天做出来的那菜啊,没有油还一股子油腥气,简直没法吃。从前吧,好歹没断过肉,现在顾姨娘说了,肉这种东西腻歪不养人,少吃最好,三天才许吃一回,她自己呢,倒是天天肥鸡肥鸭子、肘子蹄膀换着吃,她怎么就不怕腻死?”
清菊听的目瞪口呆,水莲忍不住上来摸了摸秋媚的胳膊,“怪不得我一见你,就觉得你瘦了。”
“我还好,姑娘留的银子多,饿了馋了,就拿了钱托人出去买点吃的,春妍也好,我们俩几乎天天凑一起从外面买吃的,青书看样子也好,姑娘也给了她不少银子,她人头熟,我看她那院子里收拾出了一间屋,锅碗炉子都齐全了,日子比我和春妍过得滋润。”
“去拿二百两银子来,一半三两五两的银票子,一半半两一两的碎银子,让秋媚带回去和春妍两个用。”李桐吩咐水莲。
“不用不用!银子还多着呢。”秋媚急忙摆手。
“你和春妍要大方些,你自己的丫头,还有院子里的粗使小丫头婆子,也分些给她们,甚至让她们带些回家,外面的,用得着的,银子上别吝啬,这样你和春妍日子好过,这眼看要过盛夏了,看样子就算用冰,也分不到你们头上,买冰进来太招摇,瓜果冰碗什么的,这上头就多买些,也能消暑。”
李桐慢声细语的交待秋媚,秋媚听的眼圈一红,“瞧姑娘说的,从前我在家……我是说跟我二姨一起,年年夏天不都是那么过来的?春妍家也穷,跟我一样,也不是没吃过苦的人,姑娘放心。”
“嗯。”李桐应了一声,有几分出神,她不怎么能想象得出,连油都不许多吃的顾姨娘,是个什么样子。
“对了,还有件笑话儿呢!”秋媚眉梢飞起来,“前些天,姑娘不是把大乔,还有大姚媳妇她们都叫回去了么,那府上的马,就没人照料了,顾姨娘就点了大厨房王嫂子的侄子王喜去管马房,反正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前天大爷骑马出门,走到一半,那马在大街上突然拉稀,拉的跟喷水一样,当场就趴在地上起不来了,差点把大爷摔出个好歹,唉,可惜没摔着。”
秋媚十分遗憾,竟然没摔着。
“听独山说,大爷气极了,可王喜说不怪他,说顾姨娘说了,没听说马还吃什么黑豆白豆的,说肯定是王喜借着马想从中间淘油水,还说马不都是吃草的,后园子里多的是草,让王喜到后园子里割草给马吃,王喜说他就照顾姨娘的吩咐到后园子里割了草喂的马,马病倒拉稀,这不能怪他。”
“简直……”水莲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到园子里割草喂马,也亏顾姨娘想得出来!
“顾家哪有过马?连姜家都十来年没见过马是什么样儿的了!”秋媚呸了一口,“姓顾的不懂,还不问,最会不懂装懂,后来,大爷就把事儿全怪到王喜身上,把王喜打了二三十板子。
听说顾姨娘还委屈的不行,隔天把王嫂子叫进去骂了一顿,说王嫂子故意坑她,王嫂子气的,跑到我那里又哭又骂,说她侄子跟着大乔学过的,都说了马娇贵,水草都得干净,黑豆拌干草天天都得吃,不然就得掉膘,青草能喂的也就那几样,后园子里哪有马能吃的草?王喜都跟她说了,她不信,非要让王喜到后园子里割草喂马,还说什么一举两得,又清理了园子,又喂了马,到出了事,她王八脖子一缩,事儿全推到王喜身上,王喜挨了二三十板子,一条腿还不知道能不能保住。”
李桐默然听着,竟然没什么感觉,仿佛在听长公主说那些极其久远的闲话。
秋媚从马房又说到清理后园子,从后园子又说到大爷嫌蚊虫多,让顾姨娘赶紧搭天棚,说没天棚怎么过夏天,吴嬷嬷说大爷失心疯了,绥宁伯府什么时候搭过天棚,林林总总,直说了一下午,李桐让小悠提早做了晚饭了,让秋媚吃了饭,打发大乔送她回去。
第一百五五章 浑不吝
宁远溜完了他的猎狗,一进府就吩咐卫凤娘,去请阿萝小姐,以及云袖和柳漫,晚上他要宴客。
卫凤娘答应了出来,云袖正好空着,答应了就赶紧出来往定北侯府去,卫凤娘再赶到软香楼,说阿萝被隔壁柳漫请去陪客,卫凤娘直奔隔不多远的飞燕楼。
飞燕楼上,礼部赵侍郎和翰林院孙学士,以及其它几人,正吟诗作画,一派清雅热闹。
卫凤娘脚步极快,几步上了楼,掀帘子探进头看好了,几个帮闲才手忙脚乱的追上来,声音压的低低的,“卫大姐,您这是……”
“我们七爷要宴客,请你们家柳漫小姐过府,还有阿萝小姐,现在就得走。”卫凤娘指了指里面,几个帮闲忙去请了妈妈过来,妈妈一脸干笑,“唉哟,凤娘姑娘,今儿个实在过不去,里头是礼部赵侍郎,还有翰林院孙学士,赵侍郎就不说了,孙学士最得皇上喜欢,听说天天都离不得呢!”
“喔。”卫凤娘有几分踌躇,这里毕竟是京城,这俩人,能不能惹得起……不是,是现在犯着犯不着惹?这事,还是请了七爷的示下再说,“我回去问问我们七爷。”
卫凤娘转身就走,刚出门走了没几步,一个旋身又回去了。
她糊涂了,七爷的规矩,只管做他吩咐的事,七爷上头的事,不是她该想的,得罪谁不得罪谁,关她什么事?
她来前,七爷只说一定要请到这三位小姐,可没说若是这三位得闲了就请过来。
还没等妈妈缓过口气,卫凤娘就又窜回来了,“妈妈去说一声,我们七爷现在就要请柳漫小姐和阿萝小姐过府,至于那两位……那是你的事!”
妈妈不高兴了,“哟!卫娘姑娘,那两位,可不是咱们能得罪得起的,姑娘还是请回吧,别怪我没跟姑娘说,你们七爷……哼,那两位,可不是你们七爷能惹的。”
卫凤娘双手叉着腰,歪头看着妈妈,叹了口气,“惹起惹不起我管不着,我只知道,我们七爷吩咐了,这人,就必须得请到,否则我们七爷发了脾气,我可就得倒霉了,你不去,我去。”
卫凤娘放重脚步,脚步咚咚往楼上窜,妈妈一看急了,“哎!你下来!你这人……快把她拉下来!我告诉你,冲撞了贵人……”
卫凤娘窜的多快,等一众帮闲和妈妈跟上楼,她已经冲到楼上,冲进室内,站在中间,看着柳漫和阿萝道:“我们七爷晚上要宴客,请两位过府助兴。”
孙学士从没见过这样的阵势,一只手提着笔,瞪着卫凤娘呆住了,赵侍郎见多识广,恼怒的皱着眉头问道:“怎么这么无礼?你们七爷是哪家七爷?”
“定北侯府。”卫凤娘扫了赵侍郎一眼,转眼看着柳漫和阿萝接着道:“快点,晚了七爷要发脾气的。”
“放肆!”孙学士反应过来了,定北侯府七爷,就那位前几天到翰林院学认字的那位?“一点都规矩都没有!来人,把她拖下去,去跟宁七说一声,让他好好管教管教下人!”
帮闲们响亮的答应了一声,有两个冲上前去捉卫凤娘,卫凤娘烦恼的叹了口气,脚下没动,挥手就打飞了两个帮闲,转头看着吓呆了的一群帮闲,和站在一群帮闲后面的妈妈道:“往后我们七爷来请你们柳漫小姐的时候多着呢,咱们别打破了脸,你既然说不管,就下去吧。”
妈妈只看着赵侍郎和孙学士,孙学士怒的将笔砸向卫凤娘,赵侍郎阴沉沉盯着卫凤娘,“如此放肆,你这是给你家七爷招祸,你家七爷若是知道,只怕要打断你的腿,还不滚下去!”
卫凤娘烦恼的拍了几个额头,“唉,我真不想……这位侍郎,我们七爷要请两位小姐,吩咐了,就肯定得请到,您还是……这天也不早了,您看您这胡子,年纪也不小了,玩到这会儿也差不多啦,赶紧回家吧,教导教导孩子,养养身子骨啥的,我都是为了你好……”
“放肆!”赵侍郎气的嘴唇乱哆嗦,这定北侯府,简直就是一群野人加疯子!
“七爷总说我心软,唉,我说的都是实话,您二位,年纪一把,别跟我们家七爷较劲儿,回头传出去,两位跟我们家七爷争女伎,我们七爷还小,两位……算了算了,你们随意吧,柳漫小姐,阿萝小姐,咱们得赶紧走了,我出来可好大一会儿了。”卫凤娘烦恼的挥了挥手,上前一步,示意柳漫和阿萝。
“我不去!我累了。”阿萝转身坐到了最里面,柳漫年纪大了两岁,为人玲珑周到,陪着笑,悄悄站到了赵侍郎背后,她去不去,得看赵侍郎什么意思,这两家,她哪一家也不能得罪不是。
孙学士气的直着嗓子要喊人,赵侍郎伸手拉住他,“不犯着和那个二愣子较劲儿,那是个什么货色,你又不是不知道。”
孙学士梗着脖子,赵侍郎再拉一把,“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回去写弹折。”
“对!告诉那个祸害,让他等着!”孙学士气的一个劲儿的跺脚。
柳漫陪着一脸笑,“侍郎下回再来,漫儿一定多请几个姐妹,设宴专程给您陪罪。”
赵侍郎这会儿却没心思理会她,拉着孙学士,从卫凤娘身边越过,径直下楼走了。
卫凤娘示意柳漫和阿萝,“赶紧走吧。”
柳漫低低应了一声,也不进去,吩咐拿衣服来换,阿萝‘呼’的站起来,“我说过,我累了,让开,我要回去。”
卫凤娘一把拎起一阵风般要从她身边过去的阿萝,“阿萝小姐,我跟你说过多少回,别惹我们七爷!你看看你,别闹了,赶紧走,我告诉你,到了我们府上,一定要听话,眼皮要活,你看看柳漫小姐,学着点,做你们这个行当,你这个脾气……”
卫凤娘拎着阿萝,一边走一边说一边摇头,柳漫衣服还没穿整齐,急忙跟在后面下楼,卫姑娘这话,倒真心是为了阿萝好,她劝过多少回了,可她那脾气……唉,只怕要吃大亏了。
第一百五六章 美人烛台
柳漫和阿萝坐了一辆车,柳漫是自己上的车,阿萝则是被卫凤娘提着腰带扔到车上的,没等阿萝爬起来坐好,车子就猛往前一冲,接着就一路狂奔,柳漫和阿萝在车上颠了个前仰后合。
两人到定北侯府时,云袖已经到了好一会儿了。
三人到齐,一个神情严肃的老嬷嬷过来,将三人带了进去。
老嬷嬷带着三人走的很快,快到三个人都来不及往周围看。
穿柳过门,一直走到一只极大的湖边,临湖有一间花厅灯火通明,花厅一边的阴影里,坐着四五个抱着琵琶、琴、笛等乐器的男女。
老嬷嬷吩咐柳漫和云袖,“你们两个,就在这里侍候,只要和着曲调,云袖小姐挑自己喜欢的词唱就是了,记着,别乱唱,柳漫小姐要跳什么,也自己掂量,只要能合得上词牌曲子就行,这上头,我们七爷不算挑剔。”
云袖和柳漫答应一声,进了花厅,悄悄四下环顾,可从灯火通明的花厅往外看,除了一片黑暗,哪能看到什么?
阿萝则跟着老嬷嬷继续往前,阿萝一边走,一边添了四五分期盼,看样子,她要到七爷身边侍候了,一会儿在七爷身边侍候时,她一定柔顺和软。
老嬷嬷先将阿萝带进了一间厢房,也不征求阿萝的同意,只接一挥手,就有两个小丫头上前,七手八脚往阿萝的衣服外面又套上了一件式样古怪、压满金银钱的窄袖上衣、和一条裙幅极宽、缀满亮片的长裙。
换好衣服,老嬷嬷再带着阿萝,七转八弯,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弯,到了一座粉白精致的影壁前,老嬷嬷吩咐阿萝在影壁前站好,接过旁边粗使婆子递过去的九头烛台,塞到阿萝手里,“拿好了,腿这样,就这样,千万别动,胳膊要这样,再往上一点,对,就这样,头略往上,眼睛往上看,对,就这样,好了,站着别动就行了。”
“嬷嬷,要站多久?这是要干什么?不是说来侍候……”阿萝捧着沉重的烛台,懵了。
“咦,这不就是侍候了?那两个唱歌跳舞,你在这儿捧烛台,这就是侍候。”老嬷嬷斜着阿萝,一脸的你竟然说这种话真是太无知了。
“啊?”阿萝傻眼了,头一回听说这样的侍候法,“府上难道没有烛台架子?要人捧着?”
“这就是我们七爷的讲究了。”老嬷嬷一边退后几步,上上下下打量着阿萝,一边慢条斯理说着话,“我们七爷就爱用美人儿当烛台架子,阿萝小姐捧着这烛台,是挺好看,比从前那个好,我们七爷的眼光那是没话说。”
阿萝气晕了,一把将烛台扔出去老远,“你们府上,拿人不当人!我不侍候了!”
“放肆!你说不侍候就不侍候了?还能由得了你?来人,架起来!”老嬷嬷翻脸比阿萝可快多了,话音没落,几个孔武有力、一看就不是善茬的婆子窜上来,两个婆子捉住阿萝,一个婆子拎了只白油漆的木头架子出来,熟练之极的将阿萝照刚才老嬷嬷吩咐的姿势,结结实实的捆在了木头架子上。
阿萝惊恐万状,“你们要干什么?我告诉你们……”
“堵上她的嘴!有什么要你告诉我的?这京城的女伎,怎么这么不懂规矩!跟咱们北三路差远了!”老嬷嬷完全不跟阿萝讲道理,更不听她威胁。
粗壮婆子捏开阿萝的嘴,没用帕子什么的,而是相当专业的往阿萝嘴里塞了粒麻核,再将阿萝的嘴用力捏在一起,阿萝顿时觉得半张脸都麻的几乎没有知觉了。
婆子最后将重新点上的烛台捆到阿萝手上,退后几步,细细打量了一遍,看起来对自己的手艺十分满意,转身冲老嬷嬷曲了曲膝,以示可以交差了。
老嬷嬷靠近几步,又往后面转过去,前前后后看了一遍,满意的‘嗯’了一声,看着阿萝道:“这位小姐,老婆子我年纪大了,心肠软,就多交待你一句,爷们各有各的脾气,各有各的玩法,我们七爷,就喜欢用美人做架子,这烛台架子我们七爷最看重,灯下美人儿么,看中你捧烛台,这是你的福份,好好当差,把这烛台捧好了,说不定我们七爷一高兴,就替你赎了身,带回我们府上长长久久的捧这烛台,那可是你的大福份。”
这番话头一半还好,后几句吓的阿萝魂飞魄散,可惜浑身上下捆得太紧,想抖都没法抖。
“别板着脸,笑一笑,我可告诉你,我们七爷脾气大得很,从前我们在北三路,有个捧烛台的,怎么劝她都不听,非得闹脾气,就是要哭丧着脸,后头我们七爷就把她那嘴角……”
老嬷嬷把自己的嘴角往下扯了扯,“就这样,一边划了一刀,就这么两刀,好好的一个美人儿,就只能一辈子哭丧着脸了,阿萝小姐可得懂事些,千万别惹了我们七爷,你瞧瞧你这张脸,我这个老婆子看了都爱的不行,真要一辈子嘴角往下,多可惜,唉!这就对了,行了,就这样,侍候好了,我们七爷有赏。”
阿萝用力挤出笑容,看着老嬷嬷走远了,想哭不敢,想不笑都不敢,想动更加动不了,只觉得自己跟在地狱里受难一样。
影壁前,阿萝曲成个好看的飞天造形捧着烛台,身边不时有丫头婆子匆匆经过,却连个看她一眼的都没有,看样子,是早就习惯了这儿摆一个真美人儿烛台。
阿萝心里五味迭加,以恐惧最多,刚开始还撑得住,没多久,就浑身疼的没法忍受,无论如何笑不出来了,嘴里卡着麻核,哭也哭不出来,只眼泪如瀑布一般往下淌。
不远处的暖阁内,宁远脚翘在窗台上,手里捏着杯果酒,眯眼看着影壁前的阿萝。
六月垂手站在阴影里,正低低禀报:“……姜李氏今天又去了宝林庵,钱老夫人和墨夫人早到了一刻钟,白老夫人到后,姜李氏就出了宝林庵,沿着宝林庵外逛了一圈,走的很慢,从前山门又进了宝林庵,再没出来,还是午正出庵门上车,直接回到紫藤山庄,就没再出来。”
第一百五七章 都是为了你好
六月顿了顿,抬头看了眼宁远,“姜李氏在宝林庵外遇到了季疏影,说了几句话,奉七爷吩咐,只可远远观看,不可靠近,没听到说什么。”
“嗯,接着说。”
“是。今天辰正,绥宁伯府姨娘,一个叫秋媚的,是姜李氏的陪嫁丫头之一,去了紫藤山庄,听说是顾姨娘让她去请姜李氏回府主持陈夫人大后天的生辰庆贺。”
“顾姨娘?有意思,姜焕璋知道吗?”宁远恍着手里的酒杯,一脸的这事有点意思。
“大约……不知道也该知道了,那位秋媚姨娘,见谁都得说一句,她要去紫藤山庄,顾姨娘打发她去请大奶奶回府主持夫人的生辰贺礼。”
宁远噗一声,嘴里的酒喷了出来,“我没事,你接着说你的,这姜家……有意思。”
“姜李氏午末回到紫藤山庄,秋媚申末才出紫藤山庄,四个长随,两个婆子将她送到离绥宁伯府还有一条街的地方,就回去了,秋媚进了绥宁伯府。”
“以后不要什么姜李氏了,就李氏吧,看这样子,人家不愿意冠这个姜字。”宁远摇着杯子里的酒,“盯紧季疏影,让那位杨舅爷跟墨七认识认识,宝林庵再加派几个人手,那里……我总觉得……”
宁远没说下去,他总有种直觉,也许宝林庵是个下嘴的好地方。
他进京这些天了,虽说脚跟是渐渐站稳了,可那件大事,还茫无头绪,能下嘴的地方太多,太多也就是没有,他做的这件大事,不光关着姐姐外甥,甚至会牵进整个宁氏一族,他不得不谨慎再谨慎。
影壁前的阿萝,已经离晕过去不远了,宁远斜眼瞄着她,六月顺着宁远的目光看向阿萝,皱着眉头低低道:“爷从前从来不难为女人。”
“那是因为用不着。”宁远不客气的回了句,懒散的打了个呵欠,“差不多了,把那仨送回去吧,明天接着叫过来,让她到西花厅捧烛台去。”
“是。”六月走到门口,吩咐了下去。
阿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的软香楼。
阿萝在飞燕楼被卫凤娘提走,多多吓的光哆嗦连句话都不敢说,一溜烟跑回软香楼告诉妈妈,说阿萝被定北侯府那个卫修罗捉走了,妈妈问清楚,虽然有一点点不安,却并不怎么太担心,定北侯家那位七爷,脾气是大了些,可银子给得足,说是凶,其实也没怎么着阿萝过,妈妈淡定,多多却越想越多,越想越可怕,直哭的眼睛都肿了。
定北侯府的车子停在软香楼前,妈妈急忙指挥两个婆子将阿萝抱出来,卫凤娘两只胳膊抱在胸前,靠在车厢外,一脸的不高兴,“跟你家阿萝小姐说一声,第一,要听话,第二,她也太不能干了,才多大会儿,人就软了。真是没用!”
卫凤娘说完,跳上车前坐了,车夫挥鞭赶车走了好一会儿,妈妈才‘唉哟’一声反应过来,这话什么意思?软了?唉哟!她家阿萝还是黄花闺女,还没梳拢呢!难道……
唉哟这可不得了!这可是一大笔银子!一大笔啊!
阿萝被妈妈一句话问的放声痛哭,梳拢了她倒还好,她也不是不愿意,至少比这样不当人侮辱强啊,妈妈总算问明白不是梳拢,可到底做了什么,阿萝却咬紧牙关就是不说,太丢人了她想都不愿意再想。
妈妈将阿萝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没伤没坏,除了多了不少蚊子包,旁的一切正常,妈妈忍不住嘀嘀咕咕,定北侯府那么阔气的人家,怎么还有不搭天棚的地方,难道宁七爷不怕蚊子咬?
看着多多侍候阿萝沐浴,往蚊子包上挨个涂了药水,再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挠,留了疤可不得了,妈妈下楼,阿萝缩在床上,做了一夜噩梦。
一连捧了两天烛台,阿萝就病倒了,发起了烧,卫凤娘听说她病了,送了一百两银子和一大包人参肉桂过来,传了她家七爷的话,找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赶紧好。又拍了拍阿萝的额头,对她表示羡慕:你运气真好,正巧今天病了,今天她家七爷不在家用饭,病了就能歇一天,明天可不见得能有今天这样的好事,可得赶紧好了。
阿萝听的一声接一声抽泣的上气不接下气,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顾姨娘自以为秘密的这趟紫藤山庄之行,被秋媚这个蠢货弄的人尽皆知,当天傍晚,姜焕璋从晋王府回来,刚进二门,就听说这件事了。
顾姨娘怯生生站在姜焕璋面前,姜焕璋想着李桐脸上的笑,怒气加上羞忿,只气的脸色发白,“谁让你自作主张的?我告诉过你多少回,你怎么……你去请她干什么?”
“表哥,我是替你着想,大嫂毕竟是姜家长房长媳,表哥又是独养子,姨母生辰,大嫂也不在,一来,这么喜庆的日子,我怕姨母看不到大嫂难过,二来,那么多客人来,大嫂却不在府里,我不是怕应付不过来,这些我都不怕,我都安排妥当了,我就是担心人家要议论,到时候,表哥的脸面名声,还有姨母……我是替表哥和姨母着想。”
顾姨娘怯怯的解释。
姜焕璋听的心里一软,语调就回缓柔和了不少,“我知道你一心一意都是为了我好,为了这个家,可这样的事,你该先跟我商量了再做,怎么能自作主张?”
“表哥,”顾姨娘听姜焕璋的声音转柔了,心里一宽,“我是想过先跟你商量,可是,表哥这样的高傲性子,宁折不弯,那些事又是大嫂不对,表哥怎么肯……唉。”
顾姨娘柔柔叹了口气,“表哥,我就是想,这样没脸的事,我就悄悄儿的做了,把这事做好了,大嫂能自己回来,表哥心这么软,再说伸手总不能去打笑脸人吧,这事就能掀过去了,表哥,我总觉得,大嫂是因为我,才生气回娘家的,我一想到表哥要因为这个被人家议论,我这心里……就难过的……表哥,你知道我,只要表哥好,别的,我都不在意……”
顾姨娘抽抽搭搭哭起来。
第一百五八章 诉苦
“你过来。”姜焕璋叹了口气,心软气消,“你听我说,这事……不是你想的那样,总之,”姜焕璋顿了顿,这事不能跟任何人说,更没法解释,“她不能回来,我不会再让她进咱们姜家,这事你别多想,更别多管,这不是你能管得了的事。你就当她死了,你只管好好替我打理好这个家,再多生几个儿子,把孩子教导好,她不会再回来了。”
“表哥。”顾姨娘心里一阵抽抽,她再不回来了?当她死了?那她的苦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那毕竟是你结发的妻,你……”
“我说过,不要再提这件事!你就当她死了!她要是回来,你,还有青书,都没有活路!”姜焕璋声色俱厉,顾姨娘吓的哆嗦了下,一个字不敢再多说。
“你别怕,我不是对你,你记着,往后这个家,你就当自己是当家主母,你,和我,好好过好咱们的日子,你放心,咱们家……往后只会一天比一天好,往后,你想要什么都有。”姜焕璋见顾姨娘吓的脸都青了,伸手将她揽进怀里,柔声安慰她。
“好。”顾姨娘眨了几下眼,赶紧整理好心情,既然这样,她还有要紧的事要跟表哥说。“表哥,还有件事,我想着……”
顾姨娘拧着帕子,声调里透着十二分小心,“姨母一直病着,你又一天比一天忙,咱们府上,一来人手不齐,二来,新来的人还没调教出来,再说,姨母今年也不是什么整生日,要不,您看是不是象往年那样,就咱们一家人吃顿饭,咱们自己替姨母贺一贺生日,我不是为了自己……”
眼看姜焕璋脸色变了,顾姨娘急忙解释,“我是替姨母着想,她一直病着,再请人宴宾客的,虽说事事都是我张罗,件件事我都安排妥当了,可姨母总要出来受个礼吧,这人来人往的应酬受礼,多少辛苦,还有表哥你,你这么忙,我就是替你和姨母着想。”
“阿娘其实很好热闹,只是……”姜焕璋顿了顿,只是过于拮据这话,他说不出口,“她是个疏懒性子,不愿意操心,你事事安排妥当,不用她操心,她最喜欢这样的热闹,至于我,早就跟王爷说过了,那天我告一天假,阿娘的生辰,虽说不是整日子,这么些年,阿娘不容易,如今我成了家,有了你,总要让阿娘高兴高兴,不用多想这些,你只管用心操办好,记着,一定要热闹体面。”
顾姨娘一肚皮苦水外加说不出的闷气,实在憋不住了,“表哥,我不是……我是说,姨母要过这个生日,别的不说,就照您说的那几家,那几家人口都多,加一起,爷们和女眷,少说也有二三十人,要分前后院两处,你说要热闹,里面最好请一班小戏,外头请几个当红女伎,小唱一定得有,表哥,这得多少银子?”
姜焕璋愣愣的看着顾姨娘,一时有点恍不过神。
“还有人手,咱们府上就那么几个人,前一阵子还发卖了一多半,余下的老的老小的小,没一个中用的,新添的都是生手,这人哪那么好调教的,再说又没人调教,表哥不知道,这府都是刁奴,一个比一个坏,没一个好人,到时候二三十人来了,别的不说,王嫂子说过了,大厨房备不了那么多菜,她又不是正经厨子出身,就会做那几样家常菜,这宴席什么的,她可做不出来……”
顾姨娘说开了口,越说越多,这场生辰宴,根本就办不起来好吧!
姜焕璋听傻了,好半天才问了一句,“这些,你怎么不早说?你去请李氏,是想让她出面张罗这件事?你……你不能,她就能?”
“表哥,大嫂要钱有钱,要人有人,我怎么能跟她比?咱们帐房里,表哥又不是不知道,上个月南北货行生生结走了七百两银子,铺子里就是说没钱,再多说就把帐本子往我面前一扔,说不管了,让咱们另请高明,表哥让我怎么办?那些帐本子,写的乱七八糟,阿娘和姨母一直教导我诗书女训,咱们都是书香世家,谁见过那些商户人家的东西?”
要论讲理,姜焕璋真不是顾姨娘的对手。
“还有人手,这府里,表哥自己也说过,就没有一个肯用心当差的,姨母当家那么多年,都没什么好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我一个姨娘,要身份没身份,要助力没助力,王嫂子跟我说这宴席她办不了,说大不了她不管这大厨房了,让我另请高明,我往哪儿请?大嫂身边那个厨娘,叫小悠的,听说一个月要二十两月钱,年底还有花红,就那,说是李家宴客,小悠一个人也撑不下来,也就是做一两样菜……”
“行了!”姜焕璋提高声音打断了顾姨娘喋喋不休的抱怨,直愣愣仿佛刚刚认识一般看着顾姨娘,“你不是说……你说的这些……这些……”
她说的这些,府里这些,难道跟从前不一样?他怎么从来没听李氏跟他抱怨过这些,他吩咐了,李氏都会做好,做的比他预想的更好……
“你有的是才华,只管放开手去做,这有什么难的?你比李氏强……”
“表哥,这不是强不强的事,我现在,要银子没银子,要人手没人手,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是吧?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又不是神仙能变出来。”顾姨娘既然说开了,也就说开了。
“我不是把铺子庄子都交到你手里了?你怎么会没钱?懂不懂,那铺子要懂什么,有掌柜有伙计,哪用得着你操什么心?铺子开在那里,占了那个地方,自然就有人去买东西去做生意,往铺子里送钱,所谓生钱有道,不过就是咱们的铺子买得好,那地方儿正正好,就是谁都不管,也一样天天有人送钱上门,一文钱不会少。掌柜不听话,你换一个就是了,钱是铺子挣出来的,又不是掌柜挣来的,换了就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京城那么多经纪行,你要找多少、找什么样的掌柜没有?这有什么难不难,本事不本事的?”
第一百五九章 一篇文章的推论1
“看不懂帐?那帐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对一对数目字加减错了没有,哪用得着自己对?但凡会算帐的丫头都会对,你不会打算盘,找个会打算盘的当个手脚,这府里也不是没有会打算盘的,这有什么难的?还有人手,怎么会缺人手?满京城那么多经纪行,想找什么样的人没有?那经纪行出来的,个个都是熟手,哪用得着她再调教?这有什么难的……”
这些话几乎不用经过姜焕璋的脑子,就熟极而流的从他嘴里流出来,不停的流出来。
这些都是从前顾氏常跟他说的话,但凡有人称赞李氏府务打理得好,庶务打理的好,顾氏就会跟他说这些话,说了几十年,他觉得她说的极是,不就是这样的么?有什么难的?
顾姨娘两眼呆直的看着姜焕璋,傻了。
文二爷一只手背在背后,一只手捏着根银签子剔着牙,眯眼看着李桐的车子出了紫藤山庄大门,出了一会儿神,转过身,慢慢悠悠往回走。
这连着半个多月了,天天准时过去,准时回来。
小悠带着几个粗使婆子,拎着筐、篓,从角门过来,一看到文二爷,小悠忙将手里的小竹篓递给一个婆子,迎着文二爷过来,“二爷,今天收了不少小青虾,干净得很,还有一篓子六月黄,小虽小,肥得很,我们姑娘爱吃炝虾醉蟹,你吃不吃?你要是嫌麻烦,我中午给你做八宝鸭子。”
“虾肥不肥?肥了就给我也来份炝虾!我要多放点腐乳汁,醉蟹就算了,没什么吃头,拿几只蟹给我炒个年糕吧,年糕要不软不硬,要糯,要弹牙,八宝鸭子能不能把骨头都拆干净?”文二爷笑的那叫一个亲切,满府里,他对小悠最客气。
“你放心,年糕是刘妈昨天刚打出来的,你尝尝就知道了,我再拆几只蟹,给你蒸个蟹粉狮子头,八宝鸭子去脖子去头,保证给你拆的一根骨头也没有,我再煮锅小米稀饭,今天别喝肉汤了,天天喝你也不嫌烦。”
满府里,小悠也最喜欢文二爷这位食客,看他回回吃饭那么痛快享受,作为厨娘,她太有成就感了。
“行行行!都听你的!”文二爷想着中午这顿大餐,心情更加好了,哈哈笑着,往后面去寻李信。
李信正在专注的写他每天一篇的策论,文二爷站在旁边,看着他写完最后几个字,捻起来一目十行看了,“你这文章平实易懂,往后写折子,这一条能占点便宜。明年春闱的主考官,说是进了腊月才能定,一旦定下来,就不能再见外客,不过。”
文二爷放下策论,看着李信眯眼笑道:“哪能等到腊月,我算计着,七八月里,至少,从哪几个人里挑,就该差不多定了,你这文章,要是碰到个喜欢华丽堆砌的,只怕要吃大亏。”
“又不是只有一位主考,不是说墨相和吕相在这上头一向态度一致,考官中,向来是喜好各样文章的都有,十分均衡?”
“你得有点出息!”文二爷将策论拍到长案上,又用手里的折扇在那张策论上狠敲了几下,一脸嫌弃,“准备推进一甲的文章,必定要主考官首肯,他不欣赏你,怎么进一甲?难道你想落到三甲里去?”
李信没接文二爷的话,他没想落进三甲,可也没敢想过要进一甲,二甲难道不行么?
“这主考官的事,咱们得事先就心里有个数。”文二爷往后坐到椅子上,“我盘算过了,咱们手头能用的人脉不多,太太那里……这两天你最好问一问,你们母子,不用探话,直接问最好。”
李信点头。
“太太这头先不提,就当没有,现在咱们能探话的,一是吕炎这里。”文二爷眼睛微眯。
吕相这头,虽然不知道这李家,或是李信和吕相有什么渊源,可吕相既然让他来,又发了话,李信若是可靠,往后就让他跟着李信了,他就不怎么担心李信落榜,或是落进三甲。
可这样的助力,吕相不说,他不敢说,看吕相那样子,现在没准备告诉李信,以后只怕也不打算告诉他,这种他不知道的助力,只能归于运气,在李信面前,就不能盘算进去。
张太太虽然照世家规矩让李信四处游历,增长见识,可李家毕竟不是世宦大家,这官场上诸多说不得的事,张太太不知道,李信更不知道。
若是等李信中了进士之后再开始,就有些晚了,现在,他已经先一步踏入吕炎和季疏影这个小小的准官场圈子,可是光踏进去不行,他还得历练一番,打听主考官,以及……或者还有其它可做的事,这一场下来,以他的聪明,必定颇有心得。
有了这一番历练,中进士授官入仕之后,他就能略为从容一点点了,这一点点,就是先机。
“吕相是个极谨慎的人,吕炎和他祖父脾气性格极其相似,吕炎这头,可以试试,不过不能抱太大希望,或者是,不能抱任何希望。”文二爷接着往下说。
李信听的怔神,这话的意思,是要他去想办法打听明年春闱的主考官?这可是违例的事,再说,打听到了又能怎么样?是能想法子换个主考,还是他这文风能改了?
“第二个,就是季疏影,可惜,”文二爷叹了口气,“季疏影心结深重,为人又十分冷漠,他连秋闱都不考,这春闱的事,只怕会事不关已,高高挂起,不闻不问。”
“季兄……”李信看起来有几分迟疑,“象是想考一考今年的秋闱。”
“嗯……嗯?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的?他跟你说了?这可稀奇!赶紧,细说说!”文二爷惊讶极了。
“是我的猜想。”李信站起来,从长案上一堆卷轴中间抽出份纸卷,递给文二爷,“这是昨天傍晚,他打发人送来的,说是他有好一阵子没写过制艺文章,昨天突然兴起写了一篇,让我替他看看。”
第一百六十章 一篇文章的推论2
文二爷急忙接过,一目十行看了,呆了片刻,低头又看了一遍,这回看的十分仔细,看完,两根手指的捏着文章一角,来来回回晃了几下,“这篇文章跟他平时的风格有点不一样,十分收敛,趋于平实……你说的对!”
文二爷将文章拍到案上,呼的窜起来,背着手,围着长案飞快的转了几圈,“收敛……为什么要收?趋于平实……平实有什么好?必有所图!对!一定是这样!季疏影这是要在京城参加秋闱?那就是说,京畿一带……”
文二爷猛的站住,几步窜到李信面前,目光灼灼,一脸兴奋,“我有点头绪了!咱们先说说,他为什么把文章送来给你看?我的想法,原因有二,其一,你初到京城,人生地不熟,让你替他看文章,惊动的人最少,也就是说,他很信得过你,很好,这很好,能得他的信任……”
文二爷啪啪拍着李信的肩膀,“不错!我没看错你,这一条,好极了!不过,这只是个极小的原因,最重要的原因,是其二,你看,他这篇文章,跟平时相比,收敛平实,很接近你的风格,为什么?这一条,你得细想,你一定得细想,为什么?”
“秋闱的主考?”李信反应极快,文二爷哈哈大笑,又在李信肩膀上一阵猛拍,李信觉得他这肩膀晚上得好好贴几贴膏药了。
“对极了!咱们再往下推,他这份收敛平实,肯定不是为了讨你的喜欢,那咱们就得想,你的文章,你这样的文章,入了谁的眼?当年两浙路的主考官,你中举那一年的主考,两浙路布政使朱藩司!朱藩司对你的文章极是推崇,甚至让人抄了你当年的文章,寄回朱氏族学,朱藩司自己的文章,就以平实通达著称,他这份收敛平实,是冲着朱藩司去的!”
“朱藩司现在还在两浙路做藩司呢,季疏影祖籍在江南东路。”李信不得不提醒明显兴奋过头的文二爷一句。
“江南?不是江南!江南东路路途遥远,一来一回,就全在路上了,大夏天的行路艰难,万一再病了……时间太紧,他回不了江南东路了。你怎么能想到江南东路呢?你好歹也在外面游历多年,从京城到江南东路,一来一回,算算时间你也不能想到江南东路吧?点滴都要用心!用心!”
文二爷竖起了眉毛,李信闷了口气,点头称是。
“咱们再往前想一步,季疏影这篇文章指向明确……算一算,也差不多了,看来,今年京畿一带的主考,已经确定了,要是我没猜错,今年京畿秋闱主考,必定是国子监何祭酒!”
文二爷折扇在手心里拍的啪啪乱响,兴奋的哈哈大笑,李信听的大睁着眼睛,不敢置信的瞪着文二爷,他这一层层推进,竟然能推到这里,可是,怎么突然推到了何祭酒身上了?
“嗯!一定是这样,可为什么非要今年?要是下一期,回江南东路,以季家在江南的名声和势力,再加上季疏影这份才名,一个解元都是稳稳的,为什么……”
“二爷,为什么是何祭酒?”李信打断了文二爷的自言自语。
“嗯?噢,这事知道的人不多,何祭酒和朱藩司在中进士前,师从同一位先生,两人当时极其要好,形影不离,最有意思的,是两人可以互相接着写对方的文章,天衣无缝,风格之相似,可以想象,也就是因为这个,导致了后来的真假折子案。”
文二爷嘿笑了几声,“两人是同榜进士,都考中了庶吉士,当时……还是先皇,要从两人中挑一人随侍先皇左右,替先皇整理一些零碎文书,先皇让两人各写一篇文章看看,何祭酒的文章中,有几处违例,先皇脾气可比皇上大多了,当时就怪罪下来,何祭酒却叫起了撞天屈,说他那文章后一半被人改了,改他文章的,就是朱藩司。”
李信愕然,文二爷嘿嘿笑,“这事真说不清楚,两人的折子,都是自己亲手递进去的,可写折子当晚,两人确实在一起喝了半夜的酒,后来,先皇将两人一起发落到地方,皇上登基后,两人才缓过气,一步步上来。”
“所以何祭酒的文风和喜好,和朱藩司几乎如出一辙?”
“本来就是出自一辙,何祭酒这个秋闱主考,毫无意义,就是不主考秋闱,他也不会是春闱主考人选,唉!”
文二爷摇头,有几分遗憾。
“咱们接着说,为什么季疏影一定要今年秋闱连春闱?为什么?”
文二爷盯着李信,李信拧起了眉头,“有谋算?”
“对!就是起了心,有了机会,要谋算了!定北侯府那位七爷……我果然没猜错,季家这是动了心了!可是,这动心,是看到什么了?还是……”
文二爷折扇拍着额头,又开始转圈,“空想不行啊,人没见到,事儿知道的太少,这样可不行……那个宁远,一定要找机会看一看!不过,一定是这样,必定是这样……季疏影、季家,这份当机立断,令人佩服,这份当机立断……唉,可见这心结,结的有多深!”
李信听的心惊肉跳,忍不住连咽了几口口水,一篇文章而已,二爷竟然一路推到了宁远身上,推到了……天底下最大的那桩大事上面,可这番推论,丝丝入扣,无可辩驳,也……确实如此!
“你回过信了?”文二爷一双眼睛亮的瘆人,李信摇头,“昨天天快黑了才收到,这篇文章有几处不合规矩,我正要再细细看一遍再回信。”
“不合规矩?那是小事!”文二爷挥着手,“规矩不规矩,他们季家还缺挑规矩的人?这些小节你不用管,你只看他这文章,合不合得上朱藩司的脾味,这样,你回封信,细细写明朱藩司对你文章的评价,还有朱藩司说过的,和文章有关的话,越细越好,把这个写清楚就行了。”
第一百六一章 雨中闲话1
“会不会太唐突?”李信有几分迟疑。
文二爷一声晒笑,“怎么待人要看是什么样的人,这一条你得好好跟吕炎学一学,季疏影这样的人,是所谓的性情中人,这样的人,合则合,不合就是不合,他性子孤直,也喜欢直爽之人,他必定欣赏有才有胆的人,你这封信,就照我说的写,必定能对上他的胃口,老子很看得上季家,这个季疏影,值得咱们交好。”
“好。”李信答应了,坐到案前,开始磨墨,照这么写的话,他就不用再细看季疏影那篇文章了。
李信写信,文二爷接着转圈想他的大事。
“这个宁远,要怎么样才能好好看一看?”文二爷手里的折扇不停的敲着自己的额头,“这人,要么就是个一无是处的蠢货,要么,就是位极其狡诈的枭雄,只怕是位枭雄的成面大,那就不能随便窥探……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李信抬头看了眼团团转圈的文二爷,有几分好笑,“二爷别急,都在京城,总会有机会,这事也得随缘份。”
“唉!你说得对!”文二爷长叹了口气,不转圈了,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看起来有几分泄气,“这事,得随缘啊!是得随缘份,这场大事,咱们,得随缘。唉!”
文二爷又是一声长叹,这声叹息里,充满了遗憾和难过。
随缘这事,太不靠谱了,这么大的事,这么精彩难得的机会……万一随不上缘呢?眼睁睁看着人家热闹……这可太难受了!
李桐到宝林庵时,天空飘起了细雨。
小院里,福安长公主站在廊下,背着手,仰头看着漫天的雨丝。
李桐进到廊下,水莲取出鞋给她换了,照例往后罩房去等着。李桐坐在平时的位置,见银壶里水已经滚了,打开茶罐,取茶粉沏了杯茶,闻着茶香,看着站在笔直的福安长公主。
长公主对雨,应该别有一番感情吧。
两人一个站着看雨,一个坐着喝茶,李桐喝完了一杯茶,福长长公主长叹了口气,转身坐回李桐对面,懒散的往后靠在椅背上,“这山里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管春夏秋冬,只要下雨,就有丝丝凉意,比城里舒服多了。”
“嗯,我觉得山里好。”李桐站起来,重新取了山泉水放到红泥炉上,从福安长公主面前拿过碾子,开始碾茶。
“宫里很热,阿爹怕热,他又不喜欢用冰,就修了几座水殿,听说过水殿没有?”福安长公主声音闲淡,李桐却听出了闲淡中的怀念。
“知道,我家里有一座水亭,盖在树荫下,一用起来,在亭子要穿夹衣才行。”李桐碾好茶,用银匙将茶粉放进杯子里。
“我住宫里时,也有间小水殿,到夏天,听着水声,就睡的特别沉。”福安长公主突然嗤笑了一声,“阿爹奢侈,到皇上,慈悲节俭,爱惜人力。”
福安长公主的话戛然而止,沉默的看着李桐沏茶,李桐沏好茶,推了一杯给她,“嗯,前几年流行京城压金线,有奢侈的,一件袄子,密密麻麻压的全是金线,穿到身上,阳光一照,恍的眼睛睁不开,后来皇上就下了旨,说是服妖,不许往衣服压金银线,撷绣坊是我外婆的产业,这些年,光禁止服妖的旨意,就有七八道,不过。”
李桐看向福安长公主,“京城里,除非穿不起,否则,谁没有一件两件金银线满绣的袄裙?过年过节的时候,到处金光闪的恍眼。”
福安长公主噗的笑出了声,一边笑一边端起杯子,“妇人家的穿戴,管这些做什么?再说,这是能管得了的事?”
“嗯,我记得撷绣坊里有一道旨意,很多年前的了,说是禁止用鱼形花钿,也不许往衣裙上绣鱼纹水波,首饰上也不能用鱼形。”
“这事我知道。”福安长公主哈哈笑起来,“这是皇上即位第二年的事,那一年汴河暴涨,淹了半个京城,连宫里都平地半尺水,老随国公就上了道折子,说这场大水,都是因为京城妇人中流行黑鱼花钿招来的,黑鱼不吉。皇上就下了道旨,禁止一切鱼形水波,真是混帐之极。”
李桐听她说出‘混帐之极’四个字,抬头看了她一眼,这句混帐之极,是说老随国公呢,还是在说皇上?
“你不觉得混帐么?”李桐这一眼,招来了福安长公主的反问。
“这都是小混帐,再说,也没人认真计较这样的事。”
“哼。”半晌,福安长公主冷哼了一声,“败坏都是从这样的小事上开始的,令出而不行,今天是这样的小事,到明天,就能把一切皇命都不放在眼里了,当初的常平仓……算了算了,不说这个!关咱们屁事!”
李桐垂下眼帘,没接话,这不是她能接话的话题。
“城里几件好玩的事,你听说了没有?”福安长公主几乎立刻转了话题,象是要把自己的思绪从某个地方拉开。
“长公主说的是哪几件?”
“那个宁远,从进了京城,就到处跟人抢吃的喝的玩的乐的,听说前几天跟礼部赵侍郎,翰林院孙学士抢女伎,什么阿萝柳漫的,隔天又跟吏部员外郎抢唱小唱的那个云袖,反正,从他进了城,几乎几天天天跟人抢那些女伎,昨天早朝,说是宁远当场上了道折子,弹劾所有跟他抢过人的官员召妓,私德有亏,嬉戏不务正业,有失仕林体统,请皇上整顿吏治,还说御史台连这样的大事都一言不发,失职,请皇上重罚。”
福安长公主没说完就笑起来,“听说皇上把百官大骂了一通,罚宁远在大殿前跪了一上午。”
李桐也忍不住笑起来,“这就叫恶人先告状?”
“这叫聪明。”福安长公主笑的茶都洒到手上了,放下杯子,“不管真假,他摆出那幅世家惯坏了的不成器子孙模样,他那份四品侍卫职衔,全是因为祖上功德。这样的人,跟他撞上,能有什么好?看看,他能弹劾赵侍郎他们私德有亏,不务正业,赵侍郎能说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