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二章 心思
“这茶怎么能烫伤?”李桐浑身不自在,很想挣脱出去,却又觉得不应该,不挣脱又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宁远觉察到李桐的紧张尴尬僵直,拿过李桐的帕子给她擦了手,往后退了退,离她稍远,伸了懒腰笑道:“天还早,咱们说说话儿。”
水莲等人早就悄无声息退到外间,屏声静气听传唤。
宁远稍稍挪远了些,那股子令人头晕窒息的气息压迫顿时减轻了许多,又听宁远说了句还早,李桐顿时心里一松,听到句说说话儿,赶紧先找话题,“你让卫凤娘到我这里当差?”
“不是当差,是她过来给你当个二等……三等吧,做三等丫头!”宁远这句话有点错牙的感觉。
“就因为她给阿萝送了几趟东西?”
“嗯。”宁远应了一声,拿了个大靠枕过来,先放到李桐身后,靠上去觉得不好,再挪到前面,再挪到旁边,李桐看着他挪了大半圈,总算找到个舒服地方了,放好大靠枕,再拿一个垫好,半躺好挪了挪,舒服的叹了口气,拍了拍自己胸前,“你要是坐累了,就靠这里,咱们好好说说话儿。你刚才说什么?”
“说给阿萝送东西。”李桐看着半躺在自己身侧的宁远,他说的靠着,至少看着很舒服自在。
“不是送东西的事,她从前是个土匪,我跟你说过,随心自在惯了,为了教她学会规矩两个字,我可费了不少劲,这一阵子我忙了点,稍一疏忽,看看,她就不得了了,这种事,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今天她私自给阿萝送东西我不计较,明天她就敢私自杀人,这种事纵不得。”
宁远一脸严肃的解释,李桐一边听一边点头,倒是这个道理。
“你把她发到我这里有什么用?我这里没有她能干的活。”
“你把她交给你那几个丫头就行。”宁远挪了挪,一只手揪着李桐腰间的丝绦在手指上绕来绕去,“不是为了让她干活,是让她跟你那几个丫头学学,什么叫规矩,什么叫不能越雷池一步,咱们府里,除了你带来的这些丫头,没有懂规矩的丫头了,这间定北侯府,空关了几十年,要什么没什么,以后就辛苦你了。”
“嗯。”李桐想着刚才的事,这倒是句实在话,这府里,几十年没有主人居住,内里到底什么样儿,谁知道呢。
“你这根丝绦,掺了金丝?这叫什么花样?这是今年最时新的样式?”宁远拎起李桐腰间的丝绦问道。
“这就是最普通的如意结,稍稍变了点。”李桐低头看着丝绦上的结结,她没留意系了什么样的丝绦,她这身上的衣饰,大部分都是如意,如意结如意纹如意花。
“真好看!”宁远夸奖的真心实意,确实好看,“你这条裙子更好看,咦,这是两层?绡纱和薄绫,绣花绣在两层上面,颜色好,怎么想出来的?这也是今年最时新的样式?”
“嗯,算是吧。”
宁远微微欠身,从李桐的丝绦研究到裙子,胸口已经贴到李桐后背。
“虽说你穿什么都好看,不过今天最好看。”宁远一直研究到裙边,一只胳膊收回来支着头,人却没再挪回来,依旧靠着李桐后背,另一只手捻着李桐上身那件夹衣,接着研究,“这是织锦缎?不大象,比织锦缎柔和。”
“就是绸,那些纹路是用同色丝线劈到最细绣出来的。”李桐靠在宁远胸前,不象刚才那么僵硬不自在了,这么靠着,比端坐舒服得多。
“对了,昨天你嫁妆册子过来,我忘了看了,阿娘把撷绣坊给你陪嫁过来没有?”宁远仿佛想起了件大事,上身前倾,伸手揽着李桐问道。
“你问这个干什么?”李桐侧身问道。
“咱们家……应该没有针线房,要是没陪嫁过来,到哪儿找这么好的绣娘?别的就算了,撷绣坊一定得给咱们,要是没有,等回门的时候,我去找大哥,随他要什么,总之得替你把撷绣坊换回来。”
李桐瞪着宁远那一脸的严肃,一时分不清他这话多少真多少假。
“你嫁给我,再怎么着,我也得让你比从前过得好,哪怕只好一点点,也得比从前好,什么脸面不脸面的,那都是小事,你穿衣服这是大事。”
宁远一脸严肃接着道,李桐被他一句比从前过得好,说的心里一暖,“我过的好不好,可不在这上头。”
“要好,哪儿都得好。”宁远一只胳膊从后面圈在李桐腰间,伸手去握李桐的手,“桐桐,以后咱们住紫藤山庄好不好?我觉得紫藤山庄好看。”
“住紫藤山庄你怎么上早朝?”李桐由宁远握住手,回头看着他问道。
“也是,以前起多早就行,以后起早了……怎么起得来?等以后不用上早朝了,咱们就搬到紫藤山庄。”宁远握着李桐的手,一根根挨个看她的手指甲。
“那可早呢。”李桐随口应道。
“不早,等大事定下来,宫里有大姐姐,朝里有长公主,用不着咱们,我就辞官,要是辞了官!”
宁远兴奋的挪了挪,将李桐圈在怀里,揽着她笑道:“咱们四处走走?我到过最南的地方,就是京城,听说江南景色绝佳,人杰地灵,咱们去逛逛?先到湖州,去吃外婆说的清蒸鱼。”
“你真能辞官?”李桐觉得宁远这话说的太美好,做梦一样。
“大事定了,怎么不能?我要是一直留在京城,就我这么惊才绝艳之人,那不得权倾朝野?那怎么行?不能让大姐姐为难。你头发上有香味,桂花?好象不是,是合香?”宁远凑到李桐鬓边,顺手将她头上的簪子拨了下来。
“嗯。”李桐身子微僵,微微侧头却没避开。
“天儿好象不早了,别动,我抱你过去,这是咱们北地的风俗。”宁远抱起李桐,李桐一只手揪着宁远那件薄薄的短衫,心提了起来,这一关总要熬过去。
第七百零三章 红烛
??
“得让她们把簪环卸了。”李桐声音微紧。
“有我呢,不用叫她们。”宁远声音含糊中透着懒散,抱着李桐坐到床沿上,慢慢悠悠替她取下耳坠,再一件件取下头发上的饰物,取一件欣赏一件,问几句。
取好饰物,散开头发,托起来闻了闻,“这味儿真好,你用的什么?下次我也要用这个,你等着,我拿梳子给你通通头发。”
宁远说着,光着脚跳下床,跳出去,拿了梳子,一边往回跳,一边层层放下帘帐。
李桐看着他跳去跳来,忍不住想笑。
宁远跳回去,坐到李桐背后,一只手托着头发,慢慢梳了片刻,挪了挪,将李桐揽在怀里,脸贴到李桐脸边,轻轻在她脸上吻了下,手摸过来,一根一根拉开李桐的衣服。
直到后半夜,李桐才窝在宁远怀里,沉沉睡着了。
好象刚刚合上眼,李桐就被宁远推醒,“桐桐,醒醒。”
“嗯?到时辰了?”李桐迷迷糊糊睁开眼,她刚刚合上眼,好困,好累。
“时辰还没到,邵师来了,我跟你说过,还记得吗?被阿爹救回来,在咱们家祠堂里住了几十年的那个邵师。”宁远一边将李桐抱起来,拿衣服给她穿上,一边在她耳边低低解释。
宁远的话,更多的是宁远语调里的凝重紧张,让李桐一下子清醒了,“这个时候到了?出什么事了?怎么……”
邵师来了,把她叫起来干什么?出什么事了?
“他一向这样,鬼鬼祟祟,在后角门,说要见你,只见你。我叫丫头进来侍候你洗漱?”宁远话说的轻松,心里却忐忑不已,邵师要见桐桐,他见桐桐干什么?
“嗯,见我?”李桐听说邵师指明了要见她,一颗心也提了起来,他见她,是因为她那份诡异的过往?他想干什么?她这样的不该容于世?姜焕璋已经不存在了……
想到这个,李桐手指冰凉。
“别怕,有我呢。”宁远握着李桐冰凉的手指,冲她抬眉一笑,努力想冲淡她、或者是说想冲淡自己心里的惊慌。
这个世间,要说让他忌惮害怕的人,邵师大约是排在第一位的,说不上来为什么,他也从来没承认过,可他知道他怕他。
水莲和绿梅几个进来,感觉到宁远和李桐身上那份紧张害怕和担忧,几个人也跟着提起了心,掂着脚尖,手脚利落的侍候李桐和宁远洗漱更衣,宁远挑了件厚重的紫貂斗蓬给李桐裹上,自己却很不耐烦的将水莲递上来的斗蓬推开,“我不用,不用跟着。”
水莲几个站在门口,看着宁远一只手揽在李桐腰间,一只手替她拢着斗蓬,从廊下转向后院。
大英提着灯笼,已经等在正院后角门外,见两人出来,欠了欠身,忙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
定北侯府后角门内,福伯和大雄,以及崔信等四五个李桐没见过的中年人低头垂手侍立,几个人中间,站着位中等身材、瘦削苍白的年青人,穿着件白绸面银狐里斗蓬,正背着手,意态悠闲的打量着四周。
这就是邵师?李桐定定的看着年青人。
邵师好象比所有人更早看到宁远和李桐,微微侧头,仿佛在欣赏什么一般,看着紧拥在一起过来的宁远和李桐。
宁远和李桐走近,福伯挥了挥手,和大雄等人往里直退了上百步,才站定,垂手等着。
“你也退下。”邵师指着宁远,语气柔和,却透着浓浓的不容置疑。
宁远眉梢一下子挑起,李桐紧紧抓着宁远的手,这会儿,她有种妖怪见了法师的感觉,他要是收了她,她就再也见不到宁远了。
“放心。”邵师瞄了眼李桐紧紧抓着宁远的那只手,脸上漾出笑意,笑意渐浓,一股温暖的感觉漫过来,李桐心里一松,宁远的心也莫名安定下来,松开李桐,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一步一步退到和福伯不远的地方。
“我要走了,来跟你告个别。”看着宁远走远了,邵师看着李桐,声音轻缓柔和,“也是来谢谢你。从前种种,到现在,已经是南柯一梦,能忘就忘了吧。宁远是个好孩子,你也是。佳子佳媳,宁家先祖要是能看到,也一定很高兴,这是宁家先祖的东西,拿着吧,算是我的贺礼。”
邵师递过来的,是一块半个拇指大小,包着半块玉皮的黄玉挂件,李桐伸手接过,邵师轻轻舒了口气,转身要走,李桐紧跟一步问道:“您为什么要谢我?还有,我为什么会……”
“都过去了,不知道比知道好。”邵师没回头。
“那,这些话,我能告诉宁远吗?”李桐又问了句。
“当然。”邵师回身,笑容融融看着李桐,“我能和你说,你自然能和宁远说。别担心,都过去了。”
“好。”李桐长舒了口气,露出笑容,邵师笑意更浓,转过身,伸手拉开角门,踏了出去。
李桐急忙跟上去,一只脚踏出去时,却看到邵师已经在十几步外,一个比他高出半头,笔直的如一杆枪一般的白衣男子,伸手牵住他,邵师的斗蓬微微扬起,几步之间,李桐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你没什么事吧?”宁远几步就窜上来,伸手从后面抱住李桐,一脸紧张。
“我没事。”李桐还在怔怔的看着邵师消失的地方。
“他走了?他来干什么?真没事?”宁远抱着李桐,从她头上也看向李桐看向的方向。
“真没事,他来,”李桐顿了顿,扫了眼四周,“说谢谢我,还说你很好,说这是宁家先祖的东西,给我做贺礼。”
李桐不愿意离开宁远的怀抱,上身往后仰在宁远怀里,将那只黄玉挂件举起来,送到宁远面前。
“宁家先祖的东西?他从祠堂偷的?福伯!”宁远接过挂件,一声大喝,听到召唤,福伯急忙一路小跑过来。
“看看这个,仔细看看,见过吗?”宁远将小挂件举到福伯面前。
第七百零四章 认亲
福伯左看看右看看,拧着眉头,“好象……是有点眼熟,没见过。”
“没见过你还眼熟?”宁远将挂件塞回到李桐手里,搂着她往回走,“冷不冷?手有点凉,刚才忘了拿手炉……”
“是没见过,是眼熟,是挺奇怪。”福伯拍着额头,看起来比宁远困扰多了,“哎!七爷,我想起来了!是眼熟,想起来了。”
“是从祠堂偷的?”宁远和李桐停步,福伯一溜小跑上前,“我就说眼熟,是先祖的画像上,就这一件饰物,挂在腰里的,画的清楚的很,黄玉皮里半只蝉,先祖全身上下,就这一件,七爷难道不记得了?”
“怪不得,我也觉得好象哪儿见过。”宁远从李桐手里拿过那件黄玉蝉,仔细看了看,“这玉蝉什么时候丢的?”
“要丢也是早就丢了,七爷别说丢,这东西能画到先祖画像里,肯定是先祖心爱之物,哪能丢了?七爷别乱猜了,邵师不是寻常人。”福伯不敢多说。
“嗯。”宁远也不敢多说了,收起挂件塞到李桐手里,“回去编根绳,戴着,先祖的东西,都是好东西。”
虽说定北侯府就宁远和李桐这一对新人,可到时辰拜堂这些礼仪,两个人谁也没敢疏忽半点,李桐对神佛,是真正的敬而畏之,宁远敬不敬不说,畏是足够畏的。
天没亮拜了堂,接着拜了排了一长溜的宁氏祖宗牌位,就算是拜了祠堂,接下来的认亲,宁远和李桐出门,往宫里奔过去,这是皇上的吩咐,可怜宁远一个人在京城,成亲都成的这么冷清,他和宁皇后,得替他全了这个认亲的理儿。
进宣德门下了车,步行到禁中,常太监已经迎出来了,“恭喜七爷、七奶奶,百年好合,夫唱妇随,琴瑟合鸣、举案齐眉,五男三女满床笏。”
宁远一脸唬了一跳的表情,“常大伴,没想到你这么有学问,出口成章。”
常太监哈哈笑着拱手,“比七爷还是差点。七爷这边请,要说皇上真是疼七爷,今天天亮没多久就起来了,昨儿个晚上嘱咐了老奴好几回,说一定不能晚了,七爷认亲是大事,太子爷也到了,还有太子妃,晋王爷在城外读书,皇上说就不去打扰他了,老奴迎出来前,说是长公主也出门了,五爷早就到了,拉着老奴问认亲都有什么规矩,说实话,这个规矩,老奴也是现打听的,五爷又问北地是什么规矩,唉哟这一问,可难为死老奴了……”
常太监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亲热非常。
李桐低眉垂眼,宁远却时不时捏一下她的手,或是在她手心里按一按,划一下,以表达他对常太监这些絮叨的诸如撇嘴翻白眼之类的评价。
李桐依旧低眉垂眼,规规矩矩一步不错,可嘴角却不时挑起落下,再挑起来。
认亲的地方在宁皇后居处的正殿,皇上和宁皇后一左一右坐在上首,太子的椅子单独从两排列出来,放在皇上稍稍下首一点的地方,福安长公主坐在右手第一,五皇子坐在右手第二,对面,太子妃没敢落坐,有几分突兀而尴尬的站在椅子后面,右手一排最末,端庄的坐着贺嫔。
“佳儿佳媳。”宁远牵着李桐迈进正殿,皇上打量着两人,捻着胡须,一脸满意,转头看着宁皇后笑道。
“皇上说的极是。”宁皇后神情淡然,微微欠身回道。
小太监放了两个锦垫,宁远和李桐先向皇上磕头,李桐从万嬷嬷手里,接过柄比手掌略大的羊脂玉如意,双手举上去,皇上接过玉如意,用指肚抚了几下,满意的笑道:“七哥儿媳妇有心了,这玉如意极好。七哥儿,你这个媳妇很好,既然是你自己挑中的,那必定是你极中意的,往后好好过日子,不要听外头那些不好的闲话。”
皇上转头交待宁远,宁远低头答了个是,这个是字,答的真心实意。
宁皇后目光在皇上身上停了片刻,转向李桐,从素心手里接过对翡翠镯子,递给李桐,“这是阿娘让人捎来的,让我拿给你,阿娘说,小七自小儿被她娇惯坏了,胡闹的厉害,往后你多管束着些。”
“她能管得住小七?”没等李桐答话,皇上笑起来。
“管得住管得住!”宁远赶紧表态,“皇上放心,大姐姐放心,告诉阿娘也放心,肯定管得住。”
皇上指着宁远,哈哈大笑,“你这个夯货,朕可告诉你,这话在朕面前说了,可就没得反悔!”
“肯定不反悔,好不容易找到个肯管我的人,指定管得住,怎么管都成。”宁远再表态,皇上一边笑一边摇头无奈,宁皇后看着依旧低眉顺眼的李桐,再斜一眼宁远,没说话。
福安长公主不喝茶了,放下杯子,斜着宁远,再看看李桐,这成了亲就是不一样,两个人这会儿给她的感觉,隐隐约约总有股说不出的味儿。
太子应着皇上的笑声,哈了一声,一脸鄙夷的斜着宁远,再斜向李桐。
宁远和李桐挪到福安长公主面前,宁远长揖到底,李桐曲膝福礼,福安长公主慢条斯理的翘起二郎腿,理了理裙子,看着宁远:“我的脾气你知道。”
宁远赶紧点头。
“既然知道,我就不多说了。”福安长公主从绿云手里接过柄金嵌玉如意,递给李桐,“这是给她的,不是给你的。”
“姐您放心,我懂。”宁远赶紧再点头,李桐伸手接过如意,心里一热,忙眨了眨眼,将要冲上来的湿润眨下去。
五皇子伸长脖子看半天了,赶紧端正坐好,轻轻咳了一声。宁远却牵着李桐,转到了太子面前。
太子抖开折扇,嘴角似有似无的往下扯着,上上下下打量着李桐,李桐垂着眼皮,跪倒磕头,一丝不苟。
“该交待的,皇上已经交待过了,孤就不多说了,李氏虽是再嫁之身,好在是你自己看中的,皇上说的对,那些什么二婚处子的闲话,不要在意,在意也没用不是。”
太子一边说,一边眯眼看着宁远。
第七百零五章 皇家也是家
宁远心平气和的看着太子,微微欠了欠身,垂下的手伸过去,握住了李桐的手。
李桐低头垂眼,这个人,这些话,她更不在意。你在乎的时候,闲话能杀人,你不在乎的时候,闲话就是一阵聒噪。
宁皇后端起了杯子,抿着眼,眼角余光瞄着宁远紧握着李桐的那只手,福安长公主将刚刚端起的杯子放回几上,杯子磕着托盘,发出一声轻却脆的叮咣声,五皇子的目光从太子身上收回来,看向福安长公主。
太子妃飞快的瞟了眼太子,贺嫔娇俏的侧着头,似笑非笑的瞄着李桐。
“四哥儿说的对,不要搭理就是了。”皇上缓声接了句,宁远拉着李桐稍稍转身,垂头答应。
宁皇后嘴角带着笑意,抿着茶,看着殿外。福安长公主伸手端起了杯子,垂着眼皮开始喝茶。
五皇子看着皇上,眉头似蹙非蹙,好象有什么事情让他困惑了。
宁远应了声是,牵着李桐,转了两步,站到了太子妃面前,宁远没说话,只磕头见礼,宁远不说话,李桐更不说话,太子妃本来就一肚皮忐忑,对着一句话没有只磕头的宁远和李桐,还没斟酌好,宁远已经牵着李桐,转身站到了五皇子面前。
刚刚放下杯子,端庄到一半的贺嫔神情一僵,随即拿帕子按着嘴角,委委屈屈的看向皇上,皇上正爱怜的看着宁远,这份委屈没递到皇上眼里,倒迎上了宁皇后有些森寒的目光,贺嫔心里一紧,随即又放松,若无其事的的移开目光。
福安长公主上身微微后仰,好整以瑕的看着屏气端坐的五皇子。
宁远拉着李桐站到五皇子面前,没见礼,只侧头看着他,五皇子一脸犹豫的看向福安长公主,福安长公主立刻移开目光,低头喝茶。
福安长公主移开目光的那一瞬,五皇子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先冲李桐,再冲宁远拱手见礼,“七舅母,七舅舅。”
“今儿是家礼,小五懂事。”皇上呵呵笑着,看着宁皇后夸奖道。
“皇上说的是。”宁皇后微微欠身,客气回话。
李桐从宁远手里挣出手,双手捧了只销金嵌宝的马鞭递过去。这是宁远那根招摇无比的马鞭。
五皇子看到马鞭,一声惊呼,一把拿过,满眼期待的看向宁远。
“马不行,鞭子给你,挑小马自己训。”不等五皇子说话,宁远先堵了回去,五皇子悻悻的白了宁远一眼。
“好了,以后好好过日子。”皇上声音里透着疲惫,他头目森然,已经有些坐不住了。
宁远急忙应了句是,常太监上前,小心翼翼的扶着皇上起来,贺嫔急忙跟上去。
太子站起来,欠身送走皇上,直起身子,甩了甩衣袖,昂然出殿,太子妃紧跟在太子后面走了。
福安长公主目光阴沉的盯着贺嫔的背影,直看着她下了台阶看不到了,才闷闷哼了一声,抬手拍在五皇子头上,“回去上课!”
“长公主姐您慢走。”宁远赶紧恭送。
眨眼间,满殿的人一走而空,宁皇后缓缓舒了口气。
“大姐,有样东西,你得看看。”宁远说着,伸手示意李桐,李桐急忙将已经挂到脖子上的黄玉挂坠取下,递到宁远手里。
“你看看这个,福伯说在先祖的画像上看到过,我好象也有点印象,你再看看。”宁远将玉坠托到宁皇后面前,宁皇后接过,仔细看了片刻,又拎起来看了片刻,“哪儿来的?”
“邵师送来的,说是先祖的东西,送给桐桐做归于宁家的贺礼,他怎么会有先祖的东西?”
“邵师说是,肯定不会错。”宁皇后沉默片刻,“高祖的手杞里,曾经记过一件事,说先祖为了护住随身数十年的玉蝉,曾经手刃数人。大约就是这只玉蝉了。”
“那后来呢?”宁远眼睛亮闪。
宁皇后摇头,“邵师的事,等你回北地的时候,去问阿爹,我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邵师不是凡人。邵师走了?说什么没有?”
“走了,没见我,只见了桐桐,说是,特意过来感谢桐桐,又送了这件东西,桐桐说看到他跟一个个子很高的白衣人一起走的。”宁远一边说,一边将玉蝉系回李桐脖子上。
“阿爹说,邵师对他说过一句话,凡事不可穷究。”半晌,宁皇后低声说了句,转头看着李桐,“咱们宁家,从来不讲究什么几婚几嫁,倒是有不许纳妾的规矩,是从先祖那时候就立下来的。你虽然年纪小,可心性阔朗难得,也不用我多嘱咐。”
说着,又转向宁远,“阿娘说让你们回去一趟,我替你回过了,你们能不能回去,什么时候回去,不在你们,我替桐桐画了幅小像,让人带回去给阿娘了……”
“你画的?”宁远打断了宁皇后的话,宁皇后眉毛挑起来了,“我画的,怎么了?”
“你那画笔笔杀气腾腾,你画画猛虎下山也就算了,你画桐桐?”
宁皇后慢慢吸了口气,“我画了,送走了,快马急递!”
“咱们走!”宁远拉着李桐就走,“赶紧回去找人画像,要不然阿娘得以为我娶了个母夜叉。”
宁皇后在宁远背后错着牙,一巴掌拍在了高几上。
宁远拉着李桐一口气出了宁皇后的院子,李桐拉住宁远,“真生气了?就这点事儿?”
“这不是小事!”宁远虎着脸,“我跟我娘说过,要娶个仙女回来,就大姐那画,肯定把你画的跟猛虎下山一样,这让阿娘怎么想?”
李桐失笑,“第一,我不是仙女,第二,大姐的画我见过,不是你说的这样。”
“这里的事得赶紧了了,我得赶紧带你回一趟北三路。”宁远神情严肃,李桐伸手攀在宁远腰带上,拉住他,转到他面前,掂着脚尖,仰着头仔细看他的脸色,“有那么急?”
“有!不光让阿娘看看你,得让北三路都瞧瞧,要不然,锦衣夜行多没意思!”宁远从斗蓬里反手背后,抓住李桐的手,一边往外走,一边昂然道。
第七百零六章 糖章
李桐想笑,眼眶却有些潮湿。出宣德门上了车,李桐将车帘掀起条缝,看着骑着马跟在车旁的宁远,宁远觉察到李桐的目光,迎着李桐的目光冲她笑着眨了眨眼,见李桐一直看着他,勒马靠的近些,弯下腰,“有事?”
“没有,就是想看着你。”李桐声音低柔软糯,宁远呆了呆,伸手将帘子拉开一半,直起上身,一只手勒着缰绳,一只手花样百出的转着马鞭。
在李宅大门口,宁远跳下马,跟着车子进了二门,万嬷嬷掀起帘子,宁远伸手扶了李桐下来。
两人刚进了二门,就看到了张太太,李桐愕然,“阿娘怎么……”
“不是不是!”张太太赶紧摆手,“我不是出来迎你们,老孙说这儿的腊梅开了,我过来看看,正巧碰到你们。”
“阿娘。”李桐心里又酸又软又烫又涩,伸手挽住张太太,下巴抵在张太太肩膀上,张太太忙拍着她笑道:“瞧瞧你,怎么还跟个孩子一样,姑爷看着呢。”
“他看着就让他看着。”李桐下巴在张太太肩膀上蹭了蹭,挽着张太太,和她腻在一起往里走。
没走几步,就看到李信和墨大奶奶急步迎出来,宁远赶紧迎着李信长揖到底,“不敢当。”
墨大奶奶急忙侧身让到一边,一边和李桐见礼,一边仔细打量着她。
“外头冷,进屋再说话。”张太太看着没穿斗蓬的墨大奶奶,催了一句,李信和宁远侧身让过张太太三人,落后几步跟在后面,李信低低问道:“刚从宫里出来?还好?”
“嗯。”宁远眼底闪过丝隐隐的冷意。
“那就好。”李信轻轻舒了口气。
几句话之间,已经到了正堂,文二爷站在正堂门口,笑的眯着眼,看看宁远,再看看李桐。
李桐扶着张太太居上首坐了,李信坐了左排第一,文二爷不客气的坐了右手第一,墨大奶奶侍立在张太太身旁,看着李桐和宁远并排站在张太太面前,跪下磕头。
两人刚刚跪下,张太太就笑着示意,“好了好了,快起来。”
墨大奶奶抿着嘴儿笑着,忙上前扶起李桐,宁远却没跟着起来,认认真真的磕了三个字。
李家人口太简单,这认亲,一个转身而已,宁远和李信、文二爷在正堂喝茶说话,李桐挽着张太太,和墨大奶奶一起,转到后面正厅说话。
“七爷……还好吧?”宁远一举一动之间的体贴,和两人之间的那份甜蜜默契,张太太虽然都看到了,可不问一句,她那心还是落不到实处。
“嗯。”李桐点头,迎着张太太满眼的关切担忧,又加了一句,“比我想的好。”
“那就好。”张太太长舒了口气,墨大奶奶奉了茶上来,看着李桐笑道:“看妹妹气色多好。”
李桐下意识的抚了扶脸,昨天折腾到半夜,刚刚睡着就被叫起来,气色还好?
“是不错。”张太太仔细看着她,伸手替她扶了扶掩鬓,“从昨天到现在,累坏了吧?”李桐正走神,听到张太太一句累坏了,一下子红了脸,“没有……”
墨大奶奶抬手掩在嘴上,笑的眼睛弯成一线,李桐话一出口就意识到了,在阿娘面前,顿时觉得尴尬无比。
张太太却好象放心多了,拍着李桐的手,一边笑一边吩咐墨大奶奶,“没有留饭的规矩,这就让他们回去吧,天不亮就起来,忙到现在,让他们赶紧回去,吃了饭歇一觉,桐姐儿,你听着,他们府上多少年没人打理,七爷又是个不管事儿的,那府上外头看着还好,里面还不知道怎么样呢,你别着急,先歇好,看清楚,慢慢理。”
“我知道,阿娘放心。”李桐应了,和张太太一起站起来,张太太将李桐送下台阶,知道再往前不妥,回来几步,站在台阶上,看着并肩往外走的李桐和宁远。
“阿娘,您看。”墨大奶奶拉了拉张太太的衣袖,示意她看宁远紧握着李桐的手。
宁远的手握住李桐,立刻被斗蓬挡住,张太太看着裹在宁远半边斗蓬里的李桐,直看到看不见了,才退回去。
车子从李家门口的巷子里转出来,宁远下了马,跳上车子,“骑马太冷,还是车里暖和。怎么没跟阿娘多说一会儿话?进去就出来了。”
“阿娘说我……”李桐突然觉得这个累字别的意味,再说出来,就不怎么自在了,“这两天一直忙,累了,让早点回去歇着。”
“那就是……今天就没什么事了?”宁远挪了挪,胳膊从后面环住李桐。
“照理说,是该跟着长辈听训学规矩……”
“咱们家没有长辈。”宁远打断了李桐的话,“那就是没事了,明天呢?”
“明天阿娘要打发人过来暖女。”
“怎么暖?阿娘要过来?大哥呢?”宁远对这成亲的规矩,算是一无所知,北三路的规矩他都不知道,何况京城。
“不用,就是打发人送些彩缎、香油什么的过来,收下就行了。”
“那咱们去庄子里?现在就去!我告了十天假,已经过了两天了。”宁远立刻兴奋了。
“到庄子里?现在?”李桐愕然,就这么说去就去了?
“就现在!”宁远蹬了脚车厢板,“掉头!去庄子,大英呢,回府里说一声,让她们收拾收拾东西,赶紧跟过去。”
车子一个急转掉头,李桐倒在宁远怀里,失笑出声,“你真是……”
“在府里就有人找,我是刚娶了媳妇的人,哪有功夫见他们?看这天,一会儿就要下雪,到晚上,泡着温泉赏雪最好不过。”宁远脸蹭着李桐的脸,眉飞色舞。
“就赏雪?”李桐侧头斜着宁远,宁远顺势在李桐唇上啄,“嗯?你还想干什么?桐桐,我本来心定如水,你这一句话,全乱了,怎么办?”
“有心定如水的?”李桐红了脸。
“有,我就是,桐桐,你这衣服好看,我看看料子。”宁远的手顺着衣襟往里伸。
“你……这是车上,外头……”李桐有些气息不匀。
“放心,我这车是办大事用的,一点动静就能传到外头,那还得了?桐桐,这都怪你,我本来没事,你一句话……乖,坐上来……”
第七百零七章 冰火两重天
没多大会儿,雪真飘起来了,越飘越大,等李桐挑起条帘缝往外看时,外面大雪漫漫,四周白茫茫,雪已经很厚了。
“真下雪了!”李桐惊讶了一声,随即赧然,仰头看着紧挨在她身后,从她头上伸头往外看的宁远,嘀咕道:“都是你,雪都这么厚了……还不知道下雪了。”
“没事,我也不知道,好象快到了。”宁远把帘子再掀起来一点,看了看,一脚踹在车厢板上,“到哪儿了?”
“快进庄子了。”大雄在外头扬声答道。
“唉!”李桐慌了,她的衣服!
“围着庄子转一圈,爷要赏赏景。”宁远扬声吩咐了一句,伸手关了车窗,“急什么,先转一圈,一圈不行就两圈,来,我给你穿。”
“让下人们怎么想……”李桐忙着理衣服。
“怎么想?他们敢怎么想?再说,饮食男女,这是圣人说的。”宁远目不转睛的看着忙碌的李桐,一边揪揪这儿,一边拽拽那边。
“圣人也没说在车里,大白天的……”
“圣人也没说不能在车里……我错了。”迎着李桐横过来的目光,宁远立刻改口,“虽然圣人没说,可是桐桐说了。”
李桐失笑,“不理你了,我的簪子呢?”李桐转身四下找簪子,宁远也跟着找,“是这个?”宁远举着只扁成一片的累丝百花富贵簪,举到李桐面前,李桐抬手抚额。
“你的头发,我来给你挽。“宁远顺手扔了簪子,凑上去抚着李桐那头黑亮如丝的秀发,李桐唉呀了一声,抬手抚着已经完全散下来的头发,“你什么时候把我头发……”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宁远的闷闷的笑声打断了。
“你还笑!这怎么办?你会挽头发?”李桐一巴掌拍在宁远胸口。
“会。”宁远将李桐的额头按在自己胸口,两只手拢着那把黑亮的发丝,连挽了几次,都是一松手就滑散开来。
“这样吧,你把斗蓬风帽戴上,裹严实,雪这么大,冷!”宁远主意倒是挺多。
“唉!”李桐重重叹了口气,直起上身,一边给宁远整理衣服,一边嘀咕道:“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嗯,嗯?你是跟自己说话,还是说我?”
“当然是说你……还有我。”
宁远闷声笑的肩头耸动,“桐桐,我跟你说……要不我去学学怎么挽头发?你哪个丫头挽的最好?我去跟她学。”
“清菊。”李桐还真答了句。
宁远一把抱起李桐,用力在她唇上亲了下,“桐桐,我爱你爱到骨子里了。”
…………
大雪说下就下,顾大爷缩着脖子,冷的一阵接一阵哆嗦,去年冬天阔绰,他置了丝棉斗蓬,小毛斗蓬,大毛斗蓬,偏去年冬天一点儿也不冷,今年……雪花飘进脖子里,顾大爷冷的一阵哆嗦。
绥宁伯府没了,这小半年,他没地方打秋风,毛斗蓬夹斗蓬,连单斗蓬都送进当铺换钱了,没想到今年冬天偏偏冷成这样,真是天地不仁!
顾大爷缩在一间茶坊屋檐下,琢磨着是不是把宅子抵出去,过了这个冬天,有钱了再赎回来,可抵了宅子……
一想到家里那一窝子嘴,早上听到句,好象阿娘又怀上了?顾大爷啐了一口,打消了把宅子抵出去的念头,况且阿爹还在,光他一个人按手印没用。
顾大爷缩着脖子,闻着茶坊里飘出来的点心香味,肚子咕咕叫了几声,先找个地方……顾大爷的目光落在斜对面的药铺门口,几个伙计支了棚子,抬了张桌子出来,是了,下雪天,京城的药铺照例是要施药,有时候还有几个大钱。
顾大爷眼睛亮了,京城药铺不少,他是个识货的,兜一圈,就算没钱,拿些值钱好出手的药,说不定能拿够晚上乐哈的钱。
想到这些,顾大爷精神了,盘算了下从哪儿到哪儿才能一家一漏,大步往前,挨个药铺讨药讨钱去了。
连讨了四五家,顾大爷拎着一长串药包,摸着袖子十几个铜钱,哼着小曲儿,再往下一家,离施药摊子十来步,顾大爷突然顿住,大瞪着双眼,直直的盯着正忙着将一包包驱寒药从筐子里取出来的玉墨。
顾大爷转了转眼珠,掂着脚尖悄悄躲到旁边,好不容易又找到了,不能轻举妄动,他得盯着看看她住在哪里,可不能再让她溜了。
顾大爷一直盯着施药的时辰过了,看着玉墨跟几个婆子一起,从药铺后面转进了后院。
原来就在这间药铺里!
顾大爷兴奋的笑了几声,围着药铺转了一圈,再转回玉墨进去的角门,连手带脚,咚咚咣咣连敲带踢。
“这是谁啊!”里面的婆子恼怒的问着,咣的拉开了门,“瞧你还是个穿长衫的,有你这么敲门的?”
“别跟老子废话,叫玉墨出来!”顾大爷侧着身子就想往里挤,却被开门的婆子一肩顶出来,“这是药铺,不是私窠窑子,走走走!”
眼看婆子要把门关上,顾大爷急了,伸手挡在门缝里,“老子找的就是药铺,药铺就能窝藏逃奴了?老子告诉你,把玉墨叫出来,交给老子带走,万事皆休,不然,老子让衙门抄了你这铺子!”
“滚!”婆子掰开顾大爷的手,咣的一声关上了门。
玉墨站在角门后,绷着脸,两只手攥的紧紧的,死死的盯着角门。
“就是个疯子,别理他。”婆子看着玉墨,片刻,叹了口气,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胳膊,“这几天少出去,唉。”
顾大爷被婆子打出来,哪肯就这么算了,那是他家逃奴,他的人,他的银子!
顾大爷沿着院墙,昂然冲进药铺,猛一巴掌拍在柜台上,“叫你们掌柜出来!敢窝藏逃奴!不想活了!”
顾大爷和顾老爷这二位,·京城这几条街上,也算无人不识,从前还好,自从绥宁伯姜家连根没了,连带顾大爷和顾老爷这地位也一落千丈。顾大爷拍着柜台叫了半天,也没人理他。
第七百零八章 说不清的失落
墨七已经定了明年春天就外放一任知县,钱粮上他颇有天赋,从秋天开始,墨二爷安排他进了刑部,跟着习学。
雪下了一天一夜,墨七一大早跟着上官巡了一遍牢房,又跟着提审了几个犯人,再回到自己那间小屋,已经快到中午,正要回家,周六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你们七少爷呢?”
“在!”墨七忙探头出来,“你怎么来了?这么大的雪,快进来,我正要回去吃饭。”
“我就是来找你吃饭的,走吧,去凌云楼?”跟从前比,周六瘦了不少。
“你有孝,凌云楼人多,咱们去沈家园子吧,那里清静。”墨七迟疑了下答道。
如今的墨七,自己肯用心了,又被他爹耳提面命,已经比从前想的周全多了。
“那就去沈家园子,走吧。”周六看起来心情不怎么好。
“你等等。”墨七招手叫过小雨,“你回去跟七少奶奶说一声,就说中午我陪周六爷吃饭,就不回去了,你跟七少奶奶说,周六爷气色不好,我不好不陪……”
“哎!”周六眉毛竖起来了,“什么叫我气色不好不好不陪?你这……”
“就是这么一说,你这么较真干什么?行了行了,你赶紧去跟七少奶奶说一声,就再说一句,我晚上早点回去,那根络子,让她等我回去再打。”
周六啧啧有声,墨七推了他一把,“也就是你,不然我能陪着吃饭?我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从来不在外头吃饭。”
周六一个子呛着了,一边被墨七推着往外走,一边点着墨七,又气又笑,“你从来不在外头吃饭?脸呢?你竟然有脸说这种话?”
两人打着嘴仗,出了刑部衙门,直奔沈家园子。
沈家园子一向清静,两人占了一间小院,推开半扇窗户赏着雪,墨七下午还有事,不敢喝酒,周六却要了一壶酒,菜没上来,先闷了两三杯。
“怎么了?有心事?”墨七打量着周六。自从周六太婆走后,他就沉静了不少,阿爹说这是好事,不过今天明显不是沉静,而是阴郁。
“也不算心事。”周六放下杯子,往后仰在椅子里,一声长叹,“这不是下大雪了么,从昨天就开始下,直下了一夜……”
“就因为下雪?你什么学会伤花悲月了?”墨七惊讶了。
“你让我把话说完行不行?就你样半点耐性没有,怎么当百里侯?”周六情绪正好,被墨七打断,顿时没好气。
“好好好,你说你说,你慢慢说,行了吧?”
“我说到哪儿了?”
“下了一夜雪!”
“对,这雪,不是下了一整夜么,皇上就让人传话,说让皇城司派个人到大皇子那里看看,这么大雪,有什么事没有。”
周六接着说,墨七点着头叹气,皇上是真疼大爷,还有太子。
“远哥不在城里,你知道吧?”周六问了句。
“知道。”墨七点头,“昨天就去庄子了。”
“去庄子了?怪不得找不到他,哪个庄子?”周六猛一拍椅子扶手,明白了。
“那倒没问,定北侯府在京城哪有几个庄子?你说正事。”
“我到处找他,好,说正事,远哥不在,我想着,皇上吩咐了,还是我走一趟吧,有一年没见过大爷了,也想看看。”
周六长叹了一口气,“谁知道,大爷没见着,你猜我见到谁了?”
“王妃?”墨七反应倒快,周六一脸鄙夷,“我见王妃干什么?你怎么能想到王妃?我告诉你,我见到阿萝了!”
“谁?”墨七愕然。
“阿萝!还有多多。”周六十分满意墨七的表情,翘起二郎腿,又是一声长叹,“没想到吧,我也没想到,我进去兜了一圈,啧!”
周六啧了一声,两根眉毛一起往下抬,一脸说不出的惬意,“我就这么兜了一圈,在大皇子府,奉旨么,顺着脚走了一圈。大皇子府上,除了那墙,跟从前没什么两样,照样富丽堂皇,这雪再大十倍,也没什么不好,兜了一圈,我瞧着后园里雪景不错,就坐着想赏会儿景。”
墨七斜着周六,阿爹说周家不知收敛,他一直不大明白,这会儿,听了周六这些话,有点儿明白了。还坐着赏景,这就叫不知收敛。
“刚坐下没多大会儿,我就看到两个裹的看不见头脸的人奔着我就过来了,一直扑到我面前,把我吓了一跳,你猜是谁?”
“阿萝和多多!你说过了。”
“对!就是阿萝和多多,我瞧着,阿萝比原来还好看,多多胖了!”周六先点评了一句,“你猜阿萝找我干什么?”
“猜不着你赶紧说。”墨七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瞧你急的,怎么?你还掂记着她呢?你还敢掂记她?不怕你家那头河东狮……行行行,我错了,你家那位美娇娘,你坐你坐,说正事,阿萝让我带她出来,你说说,这不是笑话儿么?我失心疯了带她出来?”
“你说,阿萝在大皇子府这事,七哥知道吗?”半晌,墨七低声问道。
“不知道啊!我本来想找远哥问问,找不到他,唉,阿萝真比从前好看。”周六忧忧郁郁一声长叹,“小七,这大半年,我总做梦,梦到从前,我觉得从前比现在快活多了,远哥没进京城前,你那时候迷阿萝迷的神魂颠倒,我那时候看你笑话,还一心想着在你之前梳拢阿萝,没想到还是没争过你,那时候多好,后来远哥来了,那一年,多快活,自从……”
周六呆了片刻,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觉得越来越不快活了,好象是从姑姑死后。
“后来你成了亲,叫也叫不出来,出来也就是中午吃个饭,天还没黑就急着往家里窜,没意思。”
周六撇着嘴,墨七斜着他,“等你成了亲,比我好不了哪儿去,你看吧,七哥成亲了,以后,说不定还不如我,天不黑就得急着往家里窜,别光说我。”
“我还没定亲呢,就我一个人在京城,从前总觉得我家地方小,现在又觉得太大,晚上一点也不想回家。”周六越说声音越低。
第七百零九章 不忍心
“你们府上还在孝期里。”墨七拍了拍周六的肩膀,也有点替他难过。“等七哥从庄子里回来,咱们兄弟好好乐一乐,我最近衙门里事多,要不然也能多陪陪你。”
“过了年,你就外放了。”周六叹了口气,情绪更加低落,倒了杯酒一口喝了。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墨七最近被阿爹耳提面命,对周家,以及周六,知道的比周六多的多了,见周六这幅失落的样子,真心替他难过。
“以后?”周六一个愣神,随即笑了一声,“我可不外放。我先在皇城司呆几年,以后,再说吧,太子……大位之后,听太子安排,你放心出去,京城有我,还有远哥,保你吃不了亏。”
墨七张了张嘴,好象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两个人说着闲话,吃了饭出来,周六顿住,仰头看看灰沉沉的天空,“这雪只怕得下一天一夜,远哥说过,大雪天打猎最有意思,要不,咱们去寻远哥打猎玩去?”
“我衙门里一堆的事,走不开,七哥不在京城,你也跑了,皇城司怎么办?”墨七现在可没有打猎的心思,他正盘算着下午怎么能早点回家呢。
“也是,远哥不在,我得看着皇城司。”周六遗憾的叹了口气,和墨七挥了挥手,上马走了。
墨七上了马,裹紧大毛斗蓬,一边往衙门回去,一边怔怔忡忡的想着阿萝求周六救她出来的事。
想到阿萝,墨七心里有股说不清的感觉,说牵挂肯定不是,他早就不想她了,可阿萝如今困在大皇子府,日子不好过不说,以后……想到这个,墨七心里一阵难过不忍,不知道也就算了,现在知道了,要是袖手旁观,一点忙不帮,他这心里肯定过不去。
怎么帮呢?救阿萝出来这事,他肯定办不到,就算办得到,他帮阿萝,小五怎么想?小五肯定很难过,他没想阿萝,他就是不忍心,可小五信不信?不能让小五难过……
对了!墨七眼睛一亮,急忙勒住马,吩咐小雨,“你赶紧去一趟城外,去寻宁七爷,告诉七爷,周六爷今天上午奉旨巡查大皇子府的时候,见到了阿萝还有多多,阿萝求周六爷救她出来,就说我的意思,问问七爷能不能想办法把阿萝救出来。”
小雨不停的点头,墨七顿了顿,“这事不能让七少奶奶知道,要不然,爷把你发到庄子里刷一辈子马!”
小雨连声答应,“七少爷,到哪儿找宁七爷?”
“七爷在庄子里。”墨七呆了片刻,“你先去定北侯府问问,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一定要把话传到!”
小雨答应一声,拨马先往定北侯府去。
…………
李桐紧裹着斗蓬进了上房,直奔净房沐浴洗漱。
连忙带紧张了两三天,昨天没怎么睡,今天又累着了,热水里一泡,李桐就一个接一个打起了呵欠。
洗好出来,听说宁远亲自去酒窖挑酒去了,困的睁不开眼的李桐歪在烧的热热的炕上,躺下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入眼一片有些晕暗的、暖暖的灯光,李桐翻个身,“什么时辰了?”
“你醒了?”紧挨李桐坐着的宁远放下手里的书,探身过来,“舒服些了?你睡的沉。”
“天都黑了?”李桐坐起来,宁远从水莲手里接过长袄给她披上,“还早,才一更,饿不饿?让人摆饭?”
李桐忙点头,她一进庄子就睡着了,中午饭也没吃,这会儿已经一更天了,实在饿狠了。
水莲等人侍候李桐重新洗澡,绿梅带着几个婆子,摆了一桌子汤菜上来。
宁远坐到李桐对面,李桐一愣,“你还没吃饭?”
“你睡着了,等你一起吃。”宁远看样子饿坏了,端起汤几口喝了,李桐端着汤碗,看着有点狼吞虎咽的宁远,心里软软的又有几分心疼,低低嗔怪,“等我做什么。”
“一个人,吃不下,这个虾球味道不错,你尝尝。”宁远随口答了句,指着那碟子虾球示意李桐。
李桐吃了只虾球,拿汤泡了半碗饭,一边慢慢吃着,一边看着宁远。
宁远吃饭很快,李桐半碗饭吃完,宁远已经吃好了两碗,放下筷子,轻轻舒了口气,探头过来,看着李桐,“怎么吃这么少?”
“嗯,秀色可餐,饭就吃的少了。”李桐接过香茶漱了口,斜着宁远,慢吞吞答了句。
宁远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若论秀色,小爷我还真是当仁不让!”李桐失笑出声,他这脸皮第一厚,才真是当之无愧。
“我带你出去赏雪?这场雪有点儿咱们北地的意思了,走,我带你出去转一圈。”宁远跳下炕,伸手推开了窗户。
李桐跟着下来,从窗户探头出去,外面,雪还在下,对面屋顶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眼睛所及处,雪白莹晶。
“好!”李桐也有几分跃跃欲拭。
水莲忙侍候李桐换了条狐狸里裙子,取了紫貂斗蓬,宁远接过,给李桐穿了,仔细的给她系斗蓬带子,清菊烧了手炉递上来,李桐接过手炉,宁远示意水莲等人,“不用跟来。”
水莲看着两人出了屋,两根眉毛一起挑起来,清菊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七爷这是要把咱们的活抢过去?”
院子里安静无人,一只只半人高的大红灯笼照着各处,宁远一只手搂在李桐腰间,将她揽在自己的斗蓬里,李桐也不管脚下,只仰头看着他,两人一边往外走,一边低低说着话。
刚到院门口,就看到小厮大英带着个小厮,迎着两人过来。
李桐没认出大英后面的小厮,宁远皱起了眉,小雨这会儿赶来,出什么事了?
小雨看到宁远,鼻子一酸,眼泪差点下来,他跑了两个庄子才找到宁七爷,虽然又累又冷又饿,可是,总算找到了。
“七爷!”小雨和大英一起见礼。
李桐想从宁远怀里挣出来,宁远手下稍稍用力,反倒将她往怀里拉的更紧了,看着小雨问道:“出什么事了?”
第七百十章 作死的节奏
“我们七少爷让小的禀报七爷,周六爷今天上午奉旨巡查大皇子府的时候,见到了阿萝还有多多,周六爷说,阿萝求六爷救她出来,我们七少爷让小的过来问问七爷,能不能想办法把阿萝救出来。”
小雨一口气说完,舒了口气,有些眼巴巴的看着宁远,他跟着他家七少爷,跟阿萝家多多很熟,也很希望七爷出手,救出多多和阿萝这一对主仆。
“周六怎么见到的阿萝?”宁远紧拧眉头,立刻追问道,小雨呆了呆,摇着头,“回七爷,我们七少爷没说。”
“我知道了,大英,挑两个人送他回去,卫凤娘呢?叫她来见我。”宁远不再多问,大英领命退出,宁远揽着李桐,出了院门。
“要是碰上的,那也太巧了。”李桐仰头看着宁远。
“我让人交待过阿萝那个蠢货,让她装病,一直病着,最好门都不要出。碰上?找上还差不多!”宁远语调里透着怒意。
“大皇子府高墙圈着,进去个人,不知道多少人盯着,她怎么敢……”李桐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叹气。
“我本来打算年里年外,让她病死出来,现在……这只蠢货!真要死了,也是她自己作死。”宁远声调微冷。
“能活,还是给她条活路吧。”沉默片刻,李桐低低道。
宁远低头看着她,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卫凤娘赶上来,离了十几步,扬声招呼,“七爷,夫人。”
“你去一趟大皇子府,看看阿萝那个蠢货怎么样了,不要惊动任何人。”宁远头也不回的吩咐道。
卫凤娘一怔,答应一声,垂手退了几步,转身出去了。
“听说大皇子待姬妾不大好?”两人挤在一起,沉默着走了一会儿,李桐低声问道。
“不是不大好,是……”宁远的话顿住,好象不知道怎么说,“往死里折腾。我最厌恶这样的东西。女子柔弱,不说是娇花,也差不多,仗着生为男人……这样猪狗不如的东西,真不该活在世上!”
最后一句话,宁远声音很低,却让李桐心里猛的一沉。
“已经高墙关起来了,以后不要再送人进去,咱们手上,最好不要……沾上林家的血。”李桐抬手抚在宁远胸前,低声劝道。
“我知道,要不是不想沾上这血,我也不能容他到现在,宁家祖上和太祖有约,宁氏和林家,互不杀戮,我来前,阿爹嘱咐过,你放心,也用不着我动这个手。”宁远握住李桐的手,低头吻了下,再往下低,在李桐额头吻了下,嘀咕道:“好好的雪……不说这个了,咱们赏咱们的雪,我挑了桶上好的女儿红,在后面草亭里,那儿赏雪最好,走。”
“好!我酒量很好,能喝半斤呢。”李桐声调微扬。
“半斤?”宁远笑起来,“不错!确实!好酒量!”
“你这是笑话我呢?”李桐抬手拍在宁远胸前。
“不是,我哪敢?小心!”宁远一把揽住脚下打滑的李桐,突然弯下腰,打横抱起李桐,“雪地里不好走,我抱着你。”
…………
卫凤娘回来时,已经快天亮了,犹豫了片刻,没敢打扰她家七爷和夫人,在门房里歪着睡了一会儿,得了七爷和夫人已经起来的信儿,才进了正院请见。
宁远叫了卫凤娘进来,“说吧。”
“还好。”卫凤娘扫了眼李桐,宁远眉头微蹙立刻又舒开,“那就好,退下吧。”
卫凤娘低眉垂手退下,没多大会儿,小厮将卫凤娘叫进了练武场,宁远一套拳毕,冷声道:“说吧。”
“是。是在大爷房里找到的,双手吊在床头,腿被人按着,大爷……”卫凤娘垂下眼皮,“阿萝叫的没人腔。”
宁远双手背到身后,面无表情,片刻,扫了眼卫凤娘,“知道这样的事不必惊扰夫人,你懂事多了,从现在起,还回原处当差,反正你粗手大脚,也侍候不了夫人。”
卫凤娘眼里都是喜悦,忙答应一声,垂手退出。
…………
顾大爷连往药铺跑了两三天,到第三天,刚进药铺门,就被两个伙计叉出来,站在街对面,眼巴巴看着玉墨提着一筐子药丸送进铺子里,出来时,斜着他,提起筐子,用力拍了几下,扬长回去了。
顾大爷气的错着牙,恨不能一脚踹飞了玉墨,再把这间药铺一把火烧了。
这是他的奴婢,是他的妾,他的人!
顾大爷气的胸口一阵接一阵的痛,这世道,还有天理吗?这事儿不能这样,不能就这么算了,得想想办法……
顾大爷拧眉半天,突然福至心灵,一个转身,连走带跑。
不远处,一个卖糖条的小贩瞄着他,缀了上去。
顾大爷左转右转,拐进了离大相国寺不远的一条阴暗的小巷子。
小巷子又深又长,四通八达,破烂不堪,小贩将糖条箱子顺手放到一家店铺门口,袖着手缩着肩,紧跟在顾大爷身后,也进了巷子。
顾大爷在巷子里转了几个弯,进了一间大杂院,直奔东边厢房,没多大会儿,顾大爷被人推了出来,“……都说了,晚一天就给,爷什么时候短过你的钱?哎!你这……”顾大爷话没说完,厢房门咣一声就关上了。
顾大爷出了一脸忿忿,出了大杂院,小贩犹豫了下,从后面追上去,捅了捅顾大爷笑道:“这位爷,你要的东西,小的这儿也有。”
“你也有?”顾大爷顿住步,上上下下打量着小贩,“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东西?你也敢有?”
“瞧爷说的,那屋里还能有什么东西?”小贩嘿嘿笑了几声,冲大杂院努了努嘴。
“也是!”顾大爷一听可不是,“什么价?”顾大爷两根手指捻着问道。
“那得看大爷要什么样的,做什么用,这个,一分价钱一分货,爷说是不是?”小贩答的含糊。
“这蒙汗药还有什么样不样的?”
“光要蒙汗药?”小贩看起来十分失望,“蒙汗药可没什么钱赚。”说着,小贩转身就要走。
“我给你多两成,要不三成?”顾大爷一把拉住小贩,“你放心,等我……就隔一天,你先把药给我,就明天,明天我就给你钱,多三成,三成!”
“三成也没钱赚。”小贩甩开顾大爷,袖起手,一溜小跑走了。
第七百一一章 是大事也是小事
大皇子府。阿萝直挺挺躺在床上,多多一边哭,一边拧了热帕子,小心的敷着阿萝脖子上那一大片青紫。
阿萝双目呆直的看着帐顶,脖子上的疼痛已经麻木了,下身也早就麻木了,可她依旧能清晰的感受到血从下身流出去,不停的流出去。
头一回,她真正觉得自己活不成了。
被送进大皇子府那时候,她害怕,可跟现在比,那种害怕就象她对不得不应付的恩客,现在,她不害怕了,她活不成了。
多多的哭声时远时近,和她心里的悔恨相应和,时浓时轻。
现在,她知道七爷为什么让她装病了,为什么让她不要出院门,最好连屋门也别出……她是怎么想的?怎么会疯傻到去求周六爷?他什么时候帮过她?他只会害她,她怎么能失心疯到去求他呢?
阿萝的心抽成一团,只觉得下身一股热流涌出,她要死了。
她太想念从前的日子了,有诗有酒,有花有歌,有很多男人围在她周围,想博她一笑……
现在,她不想了,她只想活着,她不想死,她害怕死,她怕极了……
“小姐,怎么办?小姐。”多多哭的两只眼睛都肿了,“大爷说,晚上,还让小姐侍候,小姐……”
“多多。”阿萝有气无力的叫了声。
“小姐,我在这儿呢,我在呢,小姐。”多多泪眼花花凑上去。
“多多,这回,我活不成了,我死后……”
“小姐!”多多哇一声,趴在阿萝身上哭出了声,她看见了,她也觉得她家小姐活不成了。
“我死后,你把我烧了,骨灰……喂鱼,多多,你以后……”阿萝眼角滑下滴眼泪,又滑下一滴。
“小姐,怎么烧?这府里?他们肯定不让我烧,喂不了鱼,小姐。”多多一阵抽泣。
“那就……”阿萝眼泪流成了串儿,“别管我,你自己想办法出去吧。”
“小姐,你都出不去,我怎么出去?小姐死了,我肯定也活不成,大爷说,咱们是太子爷的奸细,你又不是没听到,他折磨小姐,还让我在旁边看着,小姐死了,我也活不成。”
多多哭的伤心欲绝。
“那也好,咱们两个,死了也能埋在一起。”阿萝也泣不成声。
“埋不到一起。”多多连打了几个哭嗝,“大爷说了,要把咱们喂狗,连埋都埋不成。”
“多多,都怪我,七爷交待我呆在软香楼避一避,我没听进去,七爷说让我装病别出门,我也没听,多多,都是我害了你,要是有来生……有来生……”
阿萝哭的说不下去了。
…………
崔信这一阵子连着几件事都办的胶粘不利,上火的厉害,得了小贩的回禀,皱着眉头正要发脾气,话到嘴边突然停住,那条巷子……
“你们两个,跟我去看看!”崔信呼的站起来,点了两个心腹,疾步往巷子过去。
那条巷子里,聚集了不少净了身却没能入宫的人,以及,不知道什么原因从宫里出来、衣食无着的阉人,那里居然有蒙汗药卖,他竟然不知道!
小贩一溜小跑跟着,到了院门口,急忙紧几步,侧着身子挤进去,用目光示意崔信,就是那间厢房,崔信步子不停,直冲到厢房门口,伸手推开了门。
“谁?”昏暗无比的屋里传出一声警惕的喝问。
“皇城司。”崔信阴沉沉答了一句。
“皇城司?皇城司算个屁!呸!老子……”屋里一声尖叫。
“别跑!”屋里仿佛带着醉意的话被站在外面心腹的呵问打断,崔信急忙倒退跃出,小贩和一个心腹已经疾追出去,另一个心腹低低禀报:“那间耳屋里,从窗户里跳出来的。”
“嗯。”崔信不再理会厢房里的人,带着心腹,直奔耳屋。
…………
李桐觉轻,虽然累得狠,可外面那声极轻的招呼声,她还是听到了。
“出什么事了?”李桐几乎和宁远同时坐起。
“我去看看,你睡你的,放心,有我呢。”宁远将被子往上拉了拉,裹住李桐,将她按下,李桐‘嗯’了一声,含糊的交待道:“外头冷,你穿好衣服。”
宁远答应一声,出了内室,接过水莲递上来的衣服穿上,见水莲想说话,忙竖指唇前,示意她噤声。
宁远很快穿好,披了件斗蓬出来,就看到大英站在垂花门下,正有点焦急的往上房门口张望,见宁远出来,抬脚就要往里奔,宁远下了台阶,穿过院子,大英急忙退回几步,也下了台阶迎上去。
“爷……”
“出去说。”宁远几步出了垂花门,依旧穿过院子,“说吧。”
“是,崔信来了,说,毒药的事儿,有信儿了。”大英声音里透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宁远脚下一顿,眼里一团亮光闪过,随即猛一甩斗蓬,脚步骤然加快了不少。
李桐一觉醒来,伸手往旁边摸了个空,一下子惊醒,支着胳膊,有些发怔的看着身边那一片空空。
夜里有人叫,宁远出去了,虽然象在梦里,不过她记得十分清楚,他没回来?李桐怔忡之余,又有几分惶惑,不过几天功夫,她怎么就有了一种身边有他才是她几十年的习惯了呢?
“夫人醒了。”水莲挂起帘子,“七爷让跟夫人禀一声,说他进城办一件大事,,办好了就回来,让你别担心,说是:虽然是大事,却是小事,举手之劳。”
水莲原样不动的转说着宁远的话,李桐皱起了眉,“半夜走的?”水莲点头。
“是谁来了?”李桐又问道,水莲摇头,“到咱们院里来叫人的,是大英,半夜里庄子里来人了,说是蒙着头,七爷身边的人,她们认识的不多。”
李桐嗯了一声,洗漱出来,早饭随便吃了几口,穿了斗蓬出来,站在廊下,看着已经晴朗起来的天空,一时想不出来有什么事既是大事又是小事,还能让宁远连夜赶回京城。
午正时分,厨房送了午饭来,宁远还没有回来,李桐喝了半碗汤,慢慢吃了小半碗饭,挑了本书,坐到南窗下的炕上,将窗户推开条缝,看着垂花门出了神。
第七百一二章 无巧不成书
直到天黑透了,宁远才回到庄子。
李桐正靠在炕上,拿着本书,似看非看的胡思乱想,听说宁远回来了,扔了书,急忙穿鞋迎出来,刚掀起帘子,正迎上伸手要掀帘子的宁远。
宁远浑身寒气,眼睛却亮闪的出奇,见李桐迎出来,伸手抱起她,连转了几圈,“媳妇儿,我回来了!”
“快放下!”李桐被他转的头晕,“什么事这么高兴?吃饭了没有?你衣服湿了。”
“连中午饭都没吃!快让人摆饭。”宁远声音高昂,一边说,一边甩了斗蓬,又一把扯腰带,再扯下长衫,甩了鞋子,“我去洗一洗,一身的汗,有好事儿,回来再跟你说!”
李桐看着简直有些雀跃的宁远,什么事能让他这么高兴?太子?
绿梅和水莲不用李桐吩咐,急忙传饭的传饭,拿衣服的拿衣服。
宁远进去出来的很快,小悠带着几个婆子刚提了几个大食盒进来,宁远已经散着头发出来。
“我看中午和晚上撤下去的饭菜都没怎么动,就做了几样夫人爱吃的。”小悠打开手里的提盒,先摆了几样小菜在李桐面前。
“没怎么动?没胃口?生病了?累的?”宁远忙探身过来,仔细打量李桐的脸色。
“好好儿的,在屋里坐着一整天,哪能吃多少,我本来胃口就小。”李桐拿起碗给宁远盛汤,“先喝碗汤驱驱寒气,到底什么事这么高兴?”
“好事儿!正好,陪我吃点,一个人吃饭没意思。”宁远示意李桐,李桐嗯了一声,盛了小半碗饭。
见小悠带着厨房几个婆子退了出去,宁远眉梢上都挂着笑,放下碗,兴奋道:“昨天晚上,是崔信亲自过来的。”
宁远将顾大爷碰到玉墨,找事不成,去买蒙汗药的事说了,“……那条巷子是净了身不能进宫,或是犯了事什么的,从宫里出来的内侍们聚集的地方,听说那里居然有蒙汗药卖,崔信就留了心,打着皇城司的招牌过去看看,结果,做贼的都心虚,一听皇城司,吓的跳窗户就跑,他不跑还没事,一跑……”
宁远笑的十分愉快,“就给崔信捉了个活的,带回去一审,刚抽了两鞭子,就全交待了,说是太子身边的黄锦儿,曾经找他买过断肠草,就在周贵妃死前两天,后来听说周贵妃中毒死了,他越想越怕,可他是个阉人,不敢也不想离开京城,就搬到那条巷子里,一来大家都是阉人,不显眼,二来,那条巷子里消息灵通,没想到,巧中巧,让顾思贤这滩烂污泥把他给翻出来了。”
李桐听呆了,这可真是……天网恢恢。
“太子这个蠢货,肆无忌惮,胆大包天,放着这个阉人不管,还留黄锦儿一直在身边侍候!”提到太子,宁远鄙夷的不能再鄙夷了。
“黄锦儿在外头有个相好的,正打的火热,这相好的有把柄在崔信手里,今天赶回城里,就让这女人把黄锦儿叫出来,把黄锦儿诓到金水桥,设了个局,一打一闹,把黄锦儿挤进金水桥,这大冬天的,掉进河里没有活路是常事,太子肯定以为黄锦儿淹死了。”
“黄锦儿招了?”
“招了,我拿到供状,连人带口供,一起送进了宝箓宫,就回来了。”宁远的笑容里透着股说不出的味儿。
“长公主收了?”李桐有些意外,几乎同时,就知道也只能这样,只是,长公主只怕要气坏了,宁远拨出这么大一堆旺炭,一股脑塞进了她怀里。
“她只能收了,不然还能怎么样?”宁远神情愉快,“这是她们林家的丑事,我这是顾着她的脸面,她不但收了,还得谢我呢。”
“长公主谢你了?”李桐这回真惊讶了。
“没。”宁远有些悻悻然,“那只猞猁,我看她脸色不好,赶紧走了,犯不着替别人当池鱼。”
“明天回去吧,我去一趟宝箓宫。”李桐想着福安长公主,她这会儿,肯定想和她说说话儿。
“咱们刚成亲!刚到庄子里,你去宝箓宫干什么?用不着,放心吧,她有地方发脾气,朝里那么多官,有的是发脾气的地方。”看宁远那样子,对福安长公主生气这件事,十分的喜闻乐见。
李桐斜着他,似是而非的哼了一声。
不回就不回吧,长公主现在不比从前,从前和她发通脾气,对长公主来说,事情就过去了,可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发场脾气就过去是不可能了,她得解决这件事。
…………
顾大爷没买到药,只能站在药铺对面,干瞪眼看着嚣张的玉墨在药铺里进进出出。看了两天,一群打闹的孩子突然提醒了顾大爷,这个玉墨,生过一个孩子,那孩子现在在哪儿?对了,听说在姜家祠堂里养着。
顾大爷兴奋的深一脚浅一脚往姜家祠堂奔。等他拿了她的孩子,他就不信她不就范!
自从绥宁伯府连根儿没了,姜家祠堂没了绥宁伯这一支虽然潦倒无比,却尊贵依旧的支撑,失去了那一份来自皇家的无上荣耀,原本十分威严的姜家祠堂,好象一下子就灰败无比了。
姜家祠堂门半开着,一群孩子把门一会儿推开,一会儿关上,尖声笑闹,正玩的开心。
顾大爷在孩子群中左躲右闪,推门进了祠堂,祠堂里除了打闹玩耍的孩子,没有其它人,顾大爷一路往里,连进了两三重门,祠堂最后面的一间矮屋门前,两个肮的没人样的小孩子,腰间各系着一根绳子,系在柱子上。
其实根本不用系,两个孩子呆呆木木,一个两眼呆直的吃着手,一个蜷缩成一团,好象睡着了。
顾大爷紧拧着眉头,有几分厌恶,又有几分怜悯的看着两个孩子,这肯定就是姜焕璋那两个儿子了,一个是玉墨生的,一个是他妹妹顾氏生的。
想到妹妹,顾大爷有几分恍惚,妹妹?这两个字,好象非常非常久远了,她现在怎么样了?顾大爷努力想了半天,竟然一点儿也没想起来,只隐隐约约记得,她好象没死。
第七百一三章 娘
顾大爷用力摇了下头,把妹妹这两个字甩开,往前几步,弯下腰,仔细看着两个小孩,这两个孩子看不出有什么分别,哪一个是玉墨生的?
“你是哥哥,还是他是哥哥?”顾大爷问用力吃着手的孩子,孩子呆呆的看着他,顾大爷又问了一遍,孩子还是呆呆的看着他,顾大爷有几分不耐烦了,这分明是两个傻子!
“你是哥哥,还是他是哥哥?再不说我揍你!”顾大爷虎着脸威胁,吃手的孩子听到揍字,吓的脖子一缩,更加不说话了。
顾大爷再问,那孩子就瘪着嘴,无声的哭起来。
“你是顾家大爷!我认识你!”在祠堂门口疯玩的孩子之一,一头扎进来,站在顾大爷身边看了一会儿,指着顾大爷,吃吃笑,“你把你外甥吓哭了。”
顾大爷一听,弯腰抱起睡着的孩子,转身就往外走。
“喂!顾家大爷,你抱错了,这个才是你外甥,你抱错了,那个才是!”那个孩子跟在顾大爷身后喊,顾大爷理也不理,脚下加快,出了祠堂,直奔玉墨栖身的那间药铺。
顾大爷抱着姜大,一口气跑到药铺对面,将姜大拢在身后,就等着玉墨出来。
姜大早就醒了,在顾大爷身后缩成一团,一声不敢吭,瑟瑟发抖。
“快去!叫娘,那是你娘,你亲生的娘!快过去,快叫,大声叫!”看到对面玉墨出来了,顾大爷一把拎出姜大,连推带搡。
姜大吓的拼命往回缩,顾大爷一把提起姜大,一脸凶狠,“兔崽子,你给老子听着,要是不听话,老子捏死你!快过去,叫娘!老子告诉你,那是你娘,你亲娘!叫了娘就有好吃的,有绫罗绸缎,快去!”
顾大爷猛推了一把,也不知道是被顾大爷吓的,还是被那句叫了娘有好吃的诱惑了,姜大往前踉跄几步,张着手,冲着玉墨扑上去,“娘!”
玉墨猛的一抖,直直的瞪着冲她扑过来的、瘦小肮脏的姜大,猛一抬头,直直的盯着顾大爷,原本得意洋洋的顾大爷,在玉墨凌厉凶狠的目光下,竟不由自主的连打了几个寒噤。
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里,已经有不少人放慢了脚步,看看瘦的可怜的孩子,再看看干净利落的玉墨,狐疑中带着责备。
玉墨急转回身,脚步有些仓惶的直奔药铺后角门。
“这可是你亲生的崽子!”顾大爷几个寒噤之后,恼羞成怒,在玉墨身后跳脚叫道。
玉墨头也不回,进了后角门,咣的把门关上了。
“街坊邻居,大家都看看!刚才那个,是本人府上逃奴,叫玉墨,这是她的儿子,你们说说,天底下有这么狠心的娘没有?这还是个人吗?这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这是她的儿子,她竟然不管不问,这还是个人吗?”
玉墨仓惶而逃,顾大爷得意了,孩子也顾不上了,只管站在台阶上,冲着看热闹的众人,说的满脸红光。
“这不是姜家的孩子吗?”人群中有人叫了一声,“顾大爷,这是你外甥吧?刚才那个,是你妹妹?”
“这不是我外甥,这是姜家大郎,是刚才那个贱婢生的,那是我家逃奴!”顾大爷赶紧解释。
“你家逃奴怎么生出了姜家大郎?”刚才说话的人立刻接了句。人群中立刻响起一片哄笑声,七嘴八舌。
“就是啊,你家逃奴倒生出了姜家大郎,这事有意思。”
“是你家逃奴,还是姜家逃奴?这是想占人家的便宜吧?听说姜家就是被你们顾家给闹垮的?”
“顾家大爷,你有这功夫,怎么不管管你外甥?那可是你亲外甥。”
……
“这姜家大郎,就是刚才那个贱婢生的,天底下有这样狼心狗肺的娘吗?这还是个……”顾大爷用力想把话题扭回来,可他的话,却淹没在一阵比一阵高声的议论里。
看热闹的众人,从逃奴说到姜家,从姜家说到曲氏,从曲氏再说到李家,从李家又说到前几天的那场婚礼,从婚礼再说到宁家,从宁家……干脆说到了天下。
也不知道是谁,将姜大塞进顾大爷怀里,“给人家送回去吧,一个孤儿你也不放过,真是缺德到家了。”
顾大爷抱着姜大,被人群挤来挤去,一万个不甘心,可惜没人听他说话了。
玉墨一口气冲回药铺,将装药的篓子放下,一头扎回自己屋里,咣的关了门,背靠着门,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几个正在干活的婆子愕然,从药篓子看到紧紧关起来的房门,领头的婆子叹了口气,示意众人,“没什么事,谁没有点难心事。”
“唉,可不是。”几个婆子你一声我一声的叹着气,玉墨的事,她们不十分清楚,只知道她被人差点虐待死了,好不容易逃出条命。
领头的婆子盯着房门看了一会儿,拿起刚才玉墨丢下的药,出了后角门,往前面铺子里送过去。
玉墨后脑勺顶着门,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腿上一阵麻木袭来,玉墨才猛的透过口气,往前踉跄几步,一头扑倒在床上。
她不想再任由顾家折磨,她才刚刚象个人,活的象个人,他还想把她再拽回去,再拽回那个地狱里……她就算死,也不能再回去!也不能再由着他把她不当人折磨!
…………
隔了两天,黄锦儿的尸体从金水河下游浮上来,浑身上下被鱼虾咬的没一块好地方,骨头都露出来了,一张脸却干干净净,太子听说捞到了黄锦儿了尸首,让人去认清楚了,心疼之余,又松了口气。
黄锦儿跌进河里那天,太子遣了上百人沿河打捞,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那会儿,太子还是有点儿担心的,现在,死了就死了,死了也好。
宁远得到信儿时,李桐也在旁边,听大英禀报完,就直接吩咐:“让人备车,回京城。”
大英看了眼宁远,见他沉着脸没说话,急忙答应一声,垂手退出去,让人备车去了。
第七百一四章 兔子急了
夜色似落非落,玉墨一身崭新,对着镜子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脸上的妆容,拿了条新帕子,站起来,将桌子上的荷包小心的揣进怀里,推开门,低着头出了药铺角门。
玉墨出来,轻轻带上门,走出十来步,脚步顿住,回过身,盯着那扇不起眼的角门呆呆看了半天,慢慢转回身,头好象往上昂了昂,直直往前走了。
穿过两条街,夜色完全垂下,街上灯火通明,最令外地人心醉的京城夜生活,开始了。
再过一条街,就是定北侯府,玉墨从定北侯府正门往西走了一会儿,到了角门,敲了敲门,和看门的婆子陪笑道:“嬷嬷,请问秋媚姐姐在不在府里?”
“你是?”婆子打量着玉墨,玉墨忙陪笑道:“我是秋媚姐姐的亲戚,找她有点儿急事,要是她在,烦您通传一声。”
玉墨说着,抓着一把大钱塞过去。婆子将钱推回去,“姑娘不用客气,我们府上不敢这样,你叫什么名字?”
“嬷嬷就说药铺的亲戚,秋媚姐姐就知道了。”玉墨没敢说自己的名字,婆子多打量了玉墨几眼,一句没多问,只说等着,就往里找秋媚去了。
没多大会儿,秋媚跟着婆子出来,玉墨示意秋媚出去说话,两人离角门十来步,玉墨从怀里取出只荷包递给秋媚,“秋媚姐,多亏了你,还有小悠姐,还有夏纤妹妹,让我过了这一阵子人过的日子,您和小悠姐、夏纤妹妹这份大恩,我这辈子报不了,来世一定报答。”
“出什么事了?”玉墨这几句话把秋媚吓了一跳,“顾家那个畜生?他不能怎么着你,你别理他。”
“姐姐,这荷包里是我存下的银子,不多,姐姐替我收着,要是……姐姐多给我烧点纸钱,让我到了阴间,做个有钱人,我不祸害别人,也不让别人祸害我。”
玉墨没答秋媚的话,接着交待道。秋媚脸色都变了,“到底出什么事了?你这是交待后事呢?玉墨,虽说咱们从前不对付,可我是真心想帮你,你有什么事……”
“我知道,姐姐是真心对我好,我知道,没什么事,姐姐对我这样好,我这辈子……其实……其实挺……好……我走了,多谢姐姐,拜托姐姐了。”
玉墨将荷包塞到秋媚手里,后退了四五步,突然跪下,重重磕了个头,站起来,转身跑的仓皇而决绝。
“哎!你到底……”秋媚攥着荷包,下意识的追了几步,急的连连跺了几下脚,转身冲进角门,疾走了几十步,猛的顿住。
玉墨这明明是交待后事,她想干什么?寻死?唉!刚才怎么没拦住她?自己真是晕了头了!秋媚后悔的猛拍着自己的额头,好好儿的,她寻什么死?就因为姓顾的?姓顾的没怎么着她啊?姓顾的还能怎么着她?
出什么事了?自己是个笨人,姑娘没在府里,对了!还有二爷呢!秋媚一个转身,直奔角门,奔了十来步,一个转身,直奔马房,二爷在李家呢,找二爷得坐车去。
玉墨离开定北侯府,直奔香水巷,穿过香水巷的一条小弄堂里,挤挤挨挨堆着几十家私窠暗娼,这是顾大爷最常来的地方。
“我找顾大爷,您知道他在哪一家?”玉墨一进弄堂,就塞了几个大钱给门口站着的绿头巾闲汉,闲汉摸着钱,将玉墨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往里指了指,“在小桃红家,对面第三家就是。”
玉墨顺着闲汉的指点,直奔小桃红家,一把推开门。
小桃红的家就是一间屋,推开门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张花花绿绿的大床,床前一张小桌,两把椅子。大床上,两个人正滚在一起。
“谁?”顾大爷刚到,刚把小桃红推倒在床上,嘴还没凑上去。
“是我。”玉墨直视着顾大爷,从那张浮肿的脸,看到肮脏的衣领。
“是你?”顾大爷愕然看着玉墨,“你来干什么?你……”
“大爷,我知道错了,来给你陪礼。”玉墨话说的软,声音里却透着丝丝寒冷。
跟着坐起来的小桃红下意识的缩了缩肩,看看玉墨,再看看顾大爷,这哪是来陪礼的,这是来找岔的。
“嗯?”顾大爷惊喜交加,两只眼睛都瞪大了,“哈!呵!算你识趣!既然知道错了,爷受了你这礼,走,跟爷回家!”
顾大爷看着玉墨,就跟看到一个银子打的人儿一般,哪里还顾得上小桃红,呼的站起来,几步就冲到玉墨面前。
玉墨迎着顾大爷的目光和人,双脚盯在门口,一动不动,仿佛正在迎敌的战士。
小桃红瞪大眼睛看着玉墨,呆了呆,站起来,犹犹豫豫,想说什么还没说出口,玉墨转身让过顾大爷,跟在顾大爷身后走了,小桃红追到门口,扶着门框看着玉墨的背影,说不出为什么,她心里都是寒意。
“从前是我不对,”出了弄堂,玉墨看着顾大爷,声调平平道:“这一阵子,我挣了点钱,等明儿去药铺支出来……”
“你还挣了钱了?多少钱?”顾大爷兴奋的呼吸都粗了,他最听不得的,就是钱这个字,多听几遍简直能发疯。
“也没多少,就几两银子,都存在柜上,我手里的都拿出来,刚刚在老孙家脚店定了桌席面,给爷陪礼。”玉墨盯着顾大爷,心微微提起。
“定什么席……老孙家焖猪尾是一绝,猪头肉也不错,算你懂事。”顾大爷穷的狠了,已经很久没有痛痛快快吃顿肉了,听到老孙家,立刻就想到烂焖猪尾,十三样猪头肉,顿时满嘴口水,推了把玉墨,直奔老孙家脚店。
玉墨定了老孙家脚店最角上一间,进了屋,伙计很快就送了烂焖猪尾、猪头肉,烤羊腿,羊肉清汤等满桌子菜,以及一大壶陈年女儿红。
顾大爷一屁股坐在桌子边,拿筷子先挟了一大块烤羊腿塞嘴里,一边嚼一边举起杯子,瞪着玉墨示意她倒酒。
第七百一五章 咬人
玉墨眉眼低垂,拿起壶,站在顾大爷身侧,给他斟了杯酒,又斟了杯酒。
顾大爷连吃带喝,畅快淋漓,玉墨斟完了一壶酒,将大酒壶提到旁边,回头看了眼吃的愉快非常的顾大爷,从腰带里拿出纸包,将纸包里的粉末全部抖进了酒壶,提起大酒壶,酒柱稳稳的注进小酒壶。
玉墨倒了大半壶酒,放下大酒壶,拿起小酒壶,轻轻晃了晃,转回来,接着给顾大爷斟了一杯酒。
…………
文二爷正对着摆着满桌的写了几个字的纸片拼来拼去。
太子身边的心腹内侍黄锦儿突然死了,死的古怪,凭直觉,他觉得这是件大事,极大的事。
“二爷,不好了!”秋媚人没进屋,声音先到了。
“出什么事了?”文二爷一下子窜起来,顺手将满桌子的纸片一把抓起。
“不得了了!”秋媚一头扎进来,两只手一起挥着,将玉墨怎么找她,怎么说的,又将那个荷包举到文二爷面前,“二爷,这事不对!她这是交待后事,她要寻死?好好儿的……”
“她的脾气,不是寻死……也是寻死!”文二爷连连跺脚,只怕是顾思贤死期到了,这事都怪他,秋媚是个狠心烈性的,顾思贤把孩子抱过去那天,他就该想到……都怪这个黄锦儿……
唉,也是个傻子,怎么能为了打老鼠伤了玉花瓶呢?
“她往哪儿去了?你肯定不知道,欢哥儿呢?快去,把宁海给我叫来,不用过来,让他去门口等我,要快,快!备马,你会骑马……你不能骑马,这是京城,备车备车!”
文二爷一迭连声的吩咐着,推了秋媚一把,出了门,直奔门口。
“二爷,玉墨……还能活不?”秋媚跟在一路快走,瘸的简直让人看不下去的文二爷身后,心里难过的没法说。
“快点,说不定还能救下来。”文二爷头也不回的答了句。
两人冲到二门里,宁海已经到了,文二爷脚下不停,指着他吩咐:“赶紧,找找顾思贤!赶快找到他,越快越好!”
“顾大爷?好!”宁海惊讶了一句,立刻答应一句,叫过他的小厮吩咐了下去。
“找顾大爷干什么?”秋媚茫然了,文二爷没解释,只接着吩咐宁海,“找到顾思贤,你立刻赶过去,要是顾思贤还活着,把他捆了,要是……死了,守好,别让人知道,要是没人知道的话,要是有人知道……唉,总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我懂了,二爷放心。”宁海一句懂了,文二爷不再多说,冲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快走,自己上了车,秋媚跟在后面也要上车,被文二爷拦住,“你不用去了,在这儿等着。”
“哎!唉!”秋媚退后几步,看着文二爷的车子出了门,找了个地方坐下,托着腮等文二爷回来。
从顾大爷到小桃红这一段很好查,从小桃红嘴里知道顾大爷被一个阴森森的女人找走了,宁海一听,就知道这个女人是玉墨,再一想,就明白文二爷那些吩咐是什么意思了,唉,顾大爷抱孩子那天,他就知道他是作死!
从小桃红找到老孙家脚店,费了点儿功夫,好在顾大爷算是京城名人,认识他的人多,一路走一路打听,宁海在老孙家脚店门口确定了玉墨和顾大爷进了脚店,急忙让人告诉文二爷,自己顺着伙计的指点,往角上那间屋过去。
离那间屋十来步,宁海示意小厮查看了相邻的几间屋,这个时候脚店生意清淡,相邻的几间都是空屋子,宁海轻轻松了口气,示意小厮守好周围,自己掂起脚尖,悄悄上前,靠在窗户边上听动静。
屋里静悄无声,宁海皱起了眉,伸手指,沾了点口水捅开窗户纸往里看。
头一眼看到的,就是顾大爷七窍流血的脸。
宁海虽然有所准备,还是惊的眼睛离开小孔,片刻,才又贴上去,屋子正中梁上,悬着条长长的五彩丝绦,丝绦下放好了凳子,玉墨蹲在凳子旁边,安静的吃着碗泡饭。
说不清为什么,宁海心里猛的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玉墨,我是宁海,是秋媚让我来找你的,我进来了。”宁海站到门旁,轻轻敲了下,低低说了句,不等里面答话,宁海就推开了门。
玉墨蹲在地上,捧着碗,有些呆怔的看着宁海。
“别怕,是秋媚让我来的,你放心,别怕。”宁海说着,上前先将丝绦抽下来,再一步上前,脱下斗蓬盖住了顾大爷。
“是我。”玉墨慢慢站起来,将碗放到桌子上,“我抵命,吃碗饭就走。”
“我知道,二爷一会儿就到,秋媚托了二爷,二爷吩咐我先过来,等二爷过来,听二爷吩咐。”杀人偿命,别的话,宁海不敢多说,只是暗暗叹气,为了顾思贤这只臭虫,搭进了自己的命,真是太不值得了。
文二爷到的极快,一脚踏进门,先一步上前,掀起斗蓬看了眼顾大爷,厌恶的皱了皱眉,放下斗蓬,先冲门外低低道:“进来吧。”
一个蒙着头脸的小个子男人抱着包袱进来,看也没看玉墨,只冲宁海点了点头,一步走到顾大爷尸体旁,把斗蓬拿开,摊开包袱,开始清理顾大爷脸上的血渍。
文二爷看了片刻,转头吩咐宁海,“几件事,第一,我让人去叫顾有德了,等顾有德来了。”
文二爷看了眼桌子上的酒菜,“有锅子,很好,这些就够了,你暗中照应,要让顾有德明天早上再发现他死了。”文二爷冲顾大爷抬了抬下巴。
“衙门?”宁海看着文二爷,文二爷点头,“打点好了。”
“二爷放心。”宁海立刻答道,文二爷嗯了一声,转身招呼玉墨,“咱们走吧。”
玉墨眼花缭乱的看着屋里发生的一切,呆呆的反应不过来,听文二爷叫她,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又顿住,回手指着顾大爷,张着嘴,却没能说出话。
“不用管他,你只管跟我走。”文二爷温声道,玉墨连连点头。车子就停在屋门口,玉墨跟着文二爷出屋就上了车。
第七百一六章 百年之计
老孙家脚店那一片客房没有院子,车子从客房后面绕出去,一直将帘子挑起条缝往外看的文二爷,轻轻舒了口气,放下帘子。
玉墨迎着文二爷的目光,好象恍过了神,跪伏在车厢里,冲文二爷磕头不已。
“唉。”文二爷叹了口气,“好了,你听我说。我这趟来,一是因为秋媚求了我,二来,也是可怜你命苦,这件事,我替你收拾残局,可这京城,你不能再呆了。”
玉墨不停的点头,“全听二爷安排,我这条贱命,二爷要是不嫌弃……”
“我自己也依附在别人门下。”文二爷打断了玉墨的话,“你一个女子,离开京城,到哪儿都是人生地不熟,谋生不易,救人到底,我看这样。”
文二爷说一句,玉墨点一下头,直点的文二爷哑然失笑,“别点头了,我看的都头晕了。我看你也是个有胆气的,要不这样,我让人送你到南边,东家在那里打了几条海船,你到那里,看看有什么合适的活,要是觉得都不合适,南方如今热闹的很,风俗礼法跟京城不同,女子支撑门户的人家有的是……”
“合适!肯定合适!”玉墨急的打断了文二爷的话,“我这条命是二爷的,是东家的,肯定合适!”
“那就好,这就走吧。”文二爷顿了顿,话里有话的问道:“还有什么人要见一见吗?这一走,就再也不能回京城了。”
“没有!”玉墨听懂了文二爷的言下之意,这一句没有,决绝中带着狠意。
文二爷看着她,没再说话,车子直奔城外,城门外,黑暗中一人一马等在路边,接了玉墨,直奔南方。
文二爷站在黑暗中,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身上车。
秋媚没等到文二爷,只等来了欢哥儿,一路小跑过来,“秋媚姐,我们二爷让跟你说一声,人救下来了,送走了,让你回去,还有,二爷还交待了一句,说明天咱们姑娘和姑爷就回府了,你把今天晚上的事,悄悄跟姑娘说了,然后,二爷说,让你把今天晚上的事忘了。”
秋媚听到一句救下来了,一只手拍着胸口,长长舒了口气,“听懂了,记下了,你跟二爷说,多谢他啦!”
文二爷从侧门回到李府,径直到了二门口,和守门婆子道:“看看太太歇下没有,要是没歇下,就说我有点急事,这会儿就得跟她说。”
“二爷等着。”
文二爷在府里下人中间,威信极高,一句吩咐,守门婆子急忙答应一声,连走带跑往里传话,没多大会儿,守门婆子回来,一边福一边笑道:“我带二爷进去,我跟珍珠姑娘一说,珍珠姑娘让我等等,一会儿就出来说,太太请二爷到花厅说话。”
文二爷谢了婆子,出来转到旁边花厅,等张太太出来。
片刻功夫,张太太就带着珍珠进了花厅,珍珠守在门口,张太太进去,文二爷见了礼,“就几句话,因为事情急,不得不这个时候打扰太太。”
“二爷客气了。”张太太有几分凝重的看着文二爷,文二爷忙笑道:“不算大事。是玉墨,太太还记得玉墨吗?就是从前绥宁伯府顾氏身边那个丫头。”
“我知道,她生了姜家长子。”
“前天顾思贤把她生的那个孩子抱到药铺,让孩子去找她,我当时觉得不妥,却疏忽了,今天晚上,玉墨毒死了顾思贤。”
文二爷几句话交待的十分简略,张太太脸色微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顾思贤这是自己作死,那孩子再怎么,也是玉墨身上掉下来的肉,她恨顾家,恨姜家,不要那孩子,再不要,也是自己亲生的骨肉,顾思贤这样做……”
张太太又是一声叹息,文二爷也跟着叹了口气,“太太是明白人,我也这么想,玉墨对那孩子……拨不出的刺,看不见也就算了。因为这个,我很同情她。”
文二爷看着张太太,“所以,今天的事,我打算替她善后了结,我来跟太太说的,是我觉得,玉墨这个人可用,这是个明白人,狠得下心,下得去手,宁海说,她毒死了顾思贤,搭好上吊的绳子,放好凳子,安安静静的坐在顾思贤的尸体旁边吃饭,这份狠辣,不简单。”
“二爷打算怎么用她?”张太太若有所悟。
“就是来跟太太商量这个,太太现在不是正在准备海船么?我打算把她送过去,给她个机会,看看她能做倒什么地步。”
文二爷眼睛里亮光闪闪,“自从听到太太说要做海上生意这件事,我就在想这海上生意。”
“这是桐姐儿的主意。”张太太解释了一句。
“姑娘是真正的高瞻远瞩,这些天,我一直在盘算这件事。”文二爷捻着那几根老鼠须,“如今咱们家,姑娘不说了,如今已经尊贵的不能再尊贵了,大爷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太太,这尊贵和权势有多大,危机就有多大,咱们家,得有条后路,姑娘提这海上生意,不是为了银子,是为了后路,我想着,这一路生意,只在太太手里,大爷那边,一时半会的,不用让他知道。”
张太太一边听一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咱们家,发达的太快了,我有点害怕,是该有条后路。”
“玉墨是个忠心的,是顾氏弃了她,不是她弃了顾氏,这个人,我觉得可用,还有,”文二爷顿了顿,“那个孩子,做个假死之相,把他接出来,交给七爷安排,这孩子,只要有他娘一半的狠劲儿,在军中,就不会差了,也是个后手。”
张太太神情凝重,片刻,点了点头,“二爷思虑长远,让您费心了。”
“太太客气了,大爷这边,上手极快,用得着我的地方只会越来越少,正好,我帮着太太,替李家做个百年打算,这是大事。”
文二爷眉梢微抖,一脸兴奋。
张太太冲文二爷郑重福了一礼,“二爷大恩。”
“太太可别这样,我心里头,这里,跟我自己家一样。”文二爷急忙还礼。
这是真心话,他从来没象现在这样,有家的感觉,小悠陪嫁出门,大厨房换了黄嫂,厢房的热闹聚会换了几个人,他一样喜欢,还有马房里的小酒场,后角门烤着馒头片儿和婆子闲扯,他都喜欢……
这是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