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二章 陪嫁们
福安长公主喝够了冰雪凉水,这一天心情好,让人把李信叫到宝箓宫,将宁远的八字,和那张早就写好的草贴子,一起扔给李信,算是替宁远提了亲。
李信抱着八字和草贴子出来,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这媒人哪能是这么扔个八字过来就行的,要过的礼数多着呢,可他哪敢跟长公主这尊大神多说一个字,抱着两张贴子,想来想去,到墨府寻墨二爷去了。
墨二爷听了李信的话,笑了好一会儿,才指点他,“长公主一个姑娘家,这媒人……她哪懂这个?你去找老祖宗,把这事告诉她,看看这事是老祖宗出面,还是咱们老祖宗请季家老祖宗出面,替长公主担起这媒人的礼数,满京城,也就……”
墨二爷刚想说也就他们家和季家两位老祖宗提得起,一下子想到随国公府那位从前显赫无边、如今几乎被人遗忘的老祖宗,话到舌尖打个转,“……也没几个人担得下。”
李信忙答应了,谢了墨二爷,转而去找钱老夫人,钱老夫人接过贴子,叫了两个管事嬷嬷,吩咐给白老夫人送去。
“替长公主跑跑腿这事,白老夫人最合适,说起身份尊贵,没人比得过她,她又是季皇后的母亲,与礼与情,都是她最合适,你赶紧回去准备准备,白老夫人是个急性子,拿到贴子就得往你们府上去,快回去吧。”
钱老夫人吩咐李信,李信忙谢了钱老夫人,告辞出来,赶紧回家,和张太太准备迎接白老夫人这位代媒人的到来。
宁远听说长公主把李信叫过去一趟就提了亲,直悔的肠子都青了,早知道这样,他头一天就把李信揪过去走这一趟了,还用买这么多天的冰雪凉水?
李信定下了墨六娘子,李桐定了门更好的亲事,张太太忙的团团转,既要忙李信的娶亲,又要忙李桐的出嫁,娶儿媳妇还好,就是忙,没什么好多担心的,女儿再次出嫁这事,她是喜里渗着忧,今天放心明天不放心,掂量过来衡量过去,签儿求了不知道多少根,求到好签高兴了不敢信,求到坏签觉得晦气又想着谁谁说这签都是反的……
好在张太太是个豁达人,纠结了几天,想想再纠结也没用,不如实在点,好好打点女儿的嫁妆,特别是陪嫁的人,上一回,就是老万,还有那几个丫头得力,桐姐儿才没多受委屈,这一回,宁家不比姜家,这人更得好好挑。
从李桐定了亲,秋媚就愁上了,愁的一夜没怎么睡好,天一亮,就去大厨房找小悠,小悠正忙的团团转,秋媚见小悠正忙,没敢多说,赶紧挽起袖子帮忙,直到侍候好早饭,又打点了午饭,连晚饭和汤也备出来了,小悠才长舒了口气,洗干净沏了茶,和秋媚坐在廊下说话。
“小悠姐,大娘子这回出嫁,你跟不跟过去?”秋媚是个直肠子,这么先问一句,已经算是用了心转了弯了。
“瞧你说的,什么叫这回出嫁?真不会说话。”小悠先责备了一句,“当然去,二爷不是说过,象我这样的,第一别离开李家,第二别离开姑娘,再说姑娘最爱吃我做的饭菜点心,我当然得跟过去。”
“那我怎么办?”秋媚的弯到头了,急吼吼问道。
“你?”小悠好象吓着了,上身往后仰,上下打量着秋媚,“你可真敢想!这一回不比上一回,七爷对姑娘好着呢,你就别打这些没用的主意了!”
“你说什么呢?”秋媚不乐意了,“你这话什么意思?你瞧瞧你,你想哪儿去了?难道我就只能当个陪床丫头?我告诉过你!这事一次就够了,我连嫁人都不想嫁了,还能做这个?你想哪儿去了?你怎么这么想我?”
“哎!”小悠拖着椅子往后退,“姑奶奶,我错了,你那口水……我没多想,行行行,我错了,咱说正事,老早二爷就让你找找能做的事,你找到没有?”
“这要是找到了,我还能这么一大早的过来寻你?”听小悠说到这个,秋媚顿时泄了气,“不就是……还没找到。”
“你看看你。”小悠又将椅子拉回来,“也怪我,没催着你,老话说的不错,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看看现在,那你打算怎么办?咱们府上的规矩,说起来就你这样,已经坏了规矩了,咱们府上可从来不养闲人,太太挑陪嫁,你没有正经差事,又……”
“别说了,我急的一夜没睡着,别说这些没用的,你赶紧帮我想想办法。”秋媚急的扇子扇的刷刷响。
“这府里你看了一年多了,有能做的没有?”小悠问道。
“不就是没有!”秋媚唉声叹气,“近身侍候不行,我就睡觉轻这一条好处,别的一样不行,针线不行,厨艺不行,香烛上闻不出味儿,又不识字,会打算盘可在这府里,论打算盘,排八百转也排不上我,你说说!”
“你可真是!”小悠也愁上了,“对了,上回二爷不是说,让你别光拘在府里,外头也该去看看,你去看了没有?”
“还没……”
“那赶紧去!还等什么?现在就去,我陪你去!”小悠呼的站起来,“把夏纤也叫上,她也没找到门路呢。”
“好!”秋媚和小悠一样风风火火,急急忙忙叫出夏纤,三个人换了衣服,和万嬷嬷告了假,从后角门出去,先往马行街逛去。
出到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三个人左看看右看看,秋媚本来就是个心大的,繁体热闹之下,光顾着看热闹,那份忧虑焦躁就淡的几乎没感觉了。
三个人只挑最热闹的地方逛,从马行街转进御街,逛的累了,找了个茶坊坐下喝茶歇脚。
“从这条街再往前,过一个巷子,再过一个巷子,有个小弄堂,叫寡妇巷,从前我和阿娘就住在那里。”小悠喝着茶,很是感慨的介绍道。
第六百七三章 偶遇
“寡妇巷?怎么叫这么个名字,寡妇?真难听!”夏纤一脸嫌弃的说了一句。
“寡妇巷,就是因为巷子里住了好多寡妇。”小悠答了句,秋媚听的一口茶喷了出来,“寡妇……怎么还聚在一起?噢,对了,你阿娘不算……不对,也算是寡妇。”
“都是象我跟阿娘那样,挣一天钱吃一天饭,那个巷子,说是巷子,其实进去只有一个院子,一户人家,院子挺大,屋里有大有小,实在没钱,和别人挤一间屋也行,我和阿娘刚搬过去时,就是和另外两家挤在一间屋里,屋子里放三张小床,就连个立脚的空儿都没有了,后来阿娘挣了钱,我们就自己租了一小间屋,再后来就搬出去了。”
小悠说到阿娘,声调里充满了伤感和怀念。
“一会儿咱们去瞧瞧?”秋媚和夏纤听的伤感,秋媚打起精神,笑着建议道。
“有什么好看的?我一点也不想去看,再喝杯茶,咱们走吧,看到现在,还一点主意都没有呢。”小悠一口回绝,秋媚听她提到没主意,顿时哭丧了脸,“今天要是还没有主意,我就不回去了!”
夏纤撇着嘴斜了她一眼,秋媚迎着夏纤斜过来的鄙夷目光,立马转了口,“我是说,先回去再来。”
“行了,走吧。”小悠拍下茶钱,三个人出了茶坊,接着往前逛。
没走几步,就到了小悠说的那个寡妇巷,三个人都不由自主放慢脚步,秋媚和夏纤掂起脚尖,好奇的往看起来十分阴暗的巷子里看。巷子口,一个十分肮脏,看不出年纪的女乞丐缩了缩,又缩了缩,一个劲儿的往墙角里缩。
小悠奇怪的打量着乞丐,秋媚往巷子里看了好几眼,什么也没看到,失望的收回目光,顺着小悠的目光,看向女乞丐。
“咦!”秋媚的长处,除了睡觉轻,另一条就是有份认人记人的本事,眼前的乞丐,怎么看怎么熟悉。
秋媚上前几步,弯腰去看女乞丐,女乞丐双手捂着脸,连滚带爬钻进那条寡妇巷,扶着墙急急的往巷子里逃。
“哎!”秋媚两只眼睛瞪的大大的,指着女乞丐一声哎又一声哎,突然提着裙子追进去。小悠和夏纤莫名其妙,跟在秋媚后面,一边追一边叫,“怎么回事?你认识?”
象小悠说的,寡妇巷很短,秋媚几步就追进院子里,左右看了看,直奔背对着院门,缩在墙角一处狗窝一样的窝棚里的女乞丐。
“你是玉墨?”秋媚弯腰看着头埋在两腿间,整个人蜷成一团的女乞丐。
“什么?”夏纤一声惊叫,玉墨?不就是顾娘子那个丫头吗?怎么成了这幅样子?天哪!
玉墨头埋的更紧了,浑身都是抖,从那团肮脏里,含糊哽咽的否认,“不是……不是……”
“你是玉墨!我肯定不会认错。”秋媚蹲下,用力推着玉墨的肩膀,将玉墨的头从两腿间推起来,“你怎么在这里?你……”
秋媚看着瘦的没人形,嘴上全是血痂,三分人七分鬼的玉墨,难过的说不出话了,她不喜欢玉墨,从一开始到现在,她都不喜欢这个人,就象不喜欢顾姨娘一样,可是看到眼前这样的玉墨,她还是难过的不停的掉眼泪。
“你看看你,你怎么成这样了?你病了?你……”秋媚难过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小悠蹲下,从下往下,一片片撩起玉墨身上破的几乎不能遮体的衣服,看着玉墨溃烂的脚和腿,胳膊和手,一声声叹气,“这是冬天的冻疮吧?怎么烂成这样了?头这么热,烧了几天了?”
玉墨头垂的低低的,不动,也不说话。
“不是说你跟顾姨娘一样,也做了姨娘了?”夏纤弯腰看着玉墨,问了句,玉墨一动不动,也不答话。
“不是说你……”秋媚知道的多一些,问了半句,后面的就没再往下问了,二爷当时是说,她要是聪明,就该逃出京城,逃的越远越好,可逃出京城哪那么容易。
“你病了多久了?玉墨,你说句话,我是秋媚,你肯定还记得我,咱俩还吵过架,这是夏纤,这是小悠姐,你都认识,都是熟人,你的事,我们都知道,虽说咱们从前吵过架……唉,不说这个,你怎么到这地步了?你……”
小悠轻轻拉了拉说个不停的秋媚,“别说了,玉墨,这是五两的银票子,这是……你们俩身上还有钱不?都拿出来。”小悠说到一半,回身问秋媚和夏纤,秋媚和夏纤带的铜钱不多,都摸出来递给小悠,小悠将所有的铜钱,和那五两银票子一起,塞到玉墨怀里。
“这还有几十个铜钱,你拿着,记着,先去香水巷洗个澡,买身干净衣服穿上,再拿着银票子去银庄兑铜钱,兑了钱,去找个大夫看看,你这腿,还有这手、这胳膊,再拖就残了。”
小悠交待的很细,玉墨抬起头,看着小悠,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们走了,过几天我和秋媚,还有夏纤再过来看你,别担心,我们三个跟谁都不会提见到你这事。咱们走吧。”
小悠说完,示意秋媚和夏纤走,秋媚走到院门口,回头看了眼紧紧攥着银子和铜钱,直直看着她们的玉墨,硬着心肠回过头,跟在大步留星的小悠后面,出了巷子,三个人谁也不想说话,在巷子呆站了好大一会儿,秋媚长叹了口气,“心里难过,不逛了,回去吧。”
小悠嗯了一声,三个人没精打彩的往李府方向回去。
…………
夜色刚刚笼罩下来,宁远侧着身子,从角门溜进来,沿着墙角树荫,一溜烟往李桐的院子溜过去。
熟门熟路的翻过女儿墙,进了月洞门,宁远站住,抬手正了正幞头,再将衣服从上到下理了一遍,轻轻咳了一声,走了一步,忙又顿住,从怀里抽出折扇,抖开又合上,这才接着往前,轻快的跳上几步台阶,上了游廊。
第六百七四章 七少爷的眼泪
刚转个弯,迎面看到水莲抱着一大叠画册过来。
“咦!”没等宁远说话,水莲竖起眉毛叫道:“七爷怎么又来了?定了亲就不能再见面了,七爷赶紧请回吧。”
“哪有这样的规矩?”宁远一句话没说完,就被水莲打断,“这是我们湖州的规矩,太太吩咐过,连姑娘也不能违了太太的吩咐,七爷赶紧走吧。”
“你们太太……”
“我们太太怎么了?”水莲已经走到宁远面前,仰头问他,宁远张了张嘴,“……说的有道理。那我不见,就隔着门说几句话……”
“不行!七爷要是不走,我就让人去请太太了,绿梅!”水莲半分通融的余地也没有,扬声叫绿梅,绿梅从屋里应声而出。“去跟太太说一声,七爷又来了,赶不走,再把咱们大爷,还有文二爷,都请过来,这是太太的吩咐。”
“好好好!我走!我走还不行么!”宁远摆着手,连连往后退,“你叫什么来着?对了,水莲!你……”
水莲迎着宁远的目光,宁远一声干笑,“我是说,你真是个好丫头,我这就走!”
宁远倒也干脆,转身就走,一路走一种恨恨的嘀咕,“水莲!你叫水莲,我记住了,真是好丫头,好!你给我等着,等你家姑娘嫁过来,七爷我头一个就把你嫁出去!嫁个又老又丑脾气又大的丑八怪!你给我等着!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
墨七在定北侯府门口滚下马,整个人灰的仿佛被霜打了至少几十遍的秋天的树叶,有气无力的挥着手,好在小雨小雾两个小厮聪明,忙一溜小跑奔上台阶,问门房七爷在不在府上,难得宁远竟然在,小雨小雾急忙再奔下来,一左一右扶着有气无力到连路都走不动的宁远,上台阶进了定北侯府门,跟着仆从,一路往里。
宁远手里拎着把蒲扇,正百无聊赖的瘫在廊下摇椅上,看到小雨小雾扶着墨七进来,眼皮都没多抬,他正烦着呢。
“七哥!”一看到宁远,墨七有力气,推开小雨小雾,奔着他七哥就哭上去了。
宁远吓的差点从摇椅上跳起来,“怎么了?你阿爹……翁翁……”这是报丧来了?不对,报丧也不能他来。
“七哥,我活不了了。”墨七一头扎到宁远面前,左右看了看,廊下就宁远屁股下那一把椅子,墨七腿一软,干脆往下一蹲,两只手捂着脸哭起来。
听到他一句活不了了,宁远的心放回去了,一说活不了,就没大事,宁远重新瘫到摇椅里,拿脚踢了踢放声嚎啕的墨七,“怎么又活不了了?别哭了,说话!”
“嗯!”墨七两只手一替一下抹眼泪,“这回真活不成了,七哥。我不想活了。”
“真不想活了?你来找我,是帮你看看怎么死方便?”宁远懒洋洋问道。
小厮大英送了把摇椅过来,墨七抬屁股坐上去,“不是。七哥,我真……”
“不想活了。你慢慢哭,轻点,我睡一会儿。”宁远懒得理他了,闭上了眼。
“七哥,这回是真活不成了,太婆去汤家提亲了,可是……”墨七猛的抽泣了一声,“汤家……汤家不肯!”
“嗯?”宁远睁眼了,汤家不肯?这怎么可能!可什么事了?
“别哭了,好好说说,汤家怎么不肯?给句话没有?”
“给了。”墨七用力点头,“说是……呃!说是我没出息,说墨家门第儿高,一家子读书人,个个有出息,就我一个人没出息,说跟他们汤家本来就门不当户不对,我又这么不争气,说是她嫁过来肯定被我们家人瞧不起,肯定受气,说舍不得,七哥,我活不成了。”
宁远听完,一脸说不出什么表情的瞪着哭的伤心欲绝的墨七,好一会儿,抬手按在脸上,往后仰倒在摇椅里。
那位墨二爷,大约还有墨相,这是还要再加把火啊!这蠢七,到底长心眼没有啊?
“七哥,我真是……”墨七一把接一把的抹眼泪,伤心的真是不想活了。
“别哭了!”宁远一蒲扇砸在墨七头上,“你这个蠢……这话又没说死,嫌你没出息,那你出息了不就行了?哭有什么用?”
“嗯?”墨七立刻不哭了,“可我就是没出息……”
“那是以前,以后你出息了不就行了,你现在背刑统,好好当差,你有个好爹,还有个好翁翁,想出息还不容易?你怎么能这么笨呢!把扇子给我!”
宁远觉得得赶紧扇扇风,不然他就被眼前这只夯货闷死了。
“就算出息了,那也是以后,她不小了,最多一两年就嫁人了,我一两年肯定出息不了,等我出息的时候,晚了!”墨七还拧着呢。
宁远手里的蒲扇无力的垂下来,“那你就去汤家,对天发誓说你肯定上进,说你以后肯定出息,说你肯定对人家姑娘好,求一求啊!”
“能管用?”墨七圆瞪着双眼,片刻,猛的噢了一声,“七哥你就是这么求来的,那个……”
“滚!”宁远手里的蒲扇再次砸向墨七,墨七已经回过味儿了,一把接住蒲扇,顺手塞给宁远,“我这就去,扇子给你,你放心七哥,你站门口,实在不行,我就跪门口!”
墨七一跃而起,穿过院子跑的连蹦带窜。
…………
商大奶奶照儿子汤浩虞的安排,回了墨家的探话,从送走媒人,商大奶奶这心里就七上八下,再没一刻安生。
这真要是一回没了……商大奶奶坐立不安,在园子里转了半圈,咬牙跺脚横下了一条心,真要是回没了,那就是没这个福份,虞哥儿说的很对,墨家这样的人家,那位七少爷又不上进,五姐儿嫁过去,还不是跟她姐姐一样……可是墨家一门厚道,钱老夫人多好的人,七少爷没娘,不用侍候婆婆,墨二爷又那么好,龙生龙凤生凤,这待媳妇上头,七少爷能差哪儿去?再说,小七那孩子一看就是个本性厚道的……
商大奶奶这心横了又横,也没横下来,这门亲事真要一回没了,她至少得后悔十年!
第六百七五章 小姐妹
墨七失魂落魄的出了门,墨二爷就赶紧一面派人盯着儿子,一面派人去找李信,告诉他小七出门了,让汤浩虞回家看着点儿。
汤浩虞得了信儿,急急忙赶到家里,刚进门还没走到商大奶奶正院,墨七就到汤家大门口了。
汤浩虞赶紧交待阿娘,“一定得绷住,李家大哥交待了好几回,不说象宁七爷那样,站到半夜,怎么着也得难为到天黑,阿娘,您可得撑住。”
“你放心……阿娘试试。”商大奶奶说是说了,心里却十分没度,到天黑?这离天黑还早得很呢……
墨七跟在婆子身后,紧张的深一脚浅一脚进了正堂,刚刚落坐,见商大奶奶从后面进来,急忙弹起来,连连长揖,“请大奶奶安,我冒昧……实在冒昧得很,我……”
“好孩子,快坐,坐下说话,你到这里,就跟到自己家里一样,别客气。”商大奶奶见墨七紧张成这样,就点心疼。
商大奶奶的亲热客气,让墨七松了口气,从来的路上到刚才,他一直担心汤家没人给他好脸,没想到商大奶奶为人这么好。
“多谢伯母,”墨七缓过口气,心眼好使了,也懂礼了,再次长揖,却没坐下,“伯母,我是来……”墨七舌头打了个结,商大奶奶眼睛不由自主瞪大,满眼期盼的看着墨七。
“……是,想跟伯母说,那个……”墨七拱着手,“我是说,从前我是没出息,整天不干正事,什么也不想,就知道玩,可以后……以后我肯定不会再这样,我以后……虽说我读书不行,可我……我爹说我做做府县官,还是能做得来的,我以后肯定好好办差,我爹说,只要我肯出力,用心当差,先做小县,再做大县,多在外面辗转几年,高了不敢说,一个四品总归能有的,从……那个啥,我就开始在家背书了,刑统我已经背完了,现在在背圣训,伯母,我以后肯定好好用心出力,象翁翁和阿爹,带有大伯那样我是不行,可是……”
“好孩子,快别说了,伯母……都知道了,你是个好孩子,快坐快坐,先喝口茶。”商大奶奶心一软就想应,话到嘴边想起儿子的交待,强撑着没吐口,一迭连声吩咐上茶上点心。
“我不喝茶,”墨七哪有喝茶的心思,“伯母,我一定对五娘子好,我是没出息了点,可我……我肯定对五娘子好,我觉得我能护住她,我是说……我一定好好背书,好好当差,我……”
墨七说到这里,才想起来他还站着呢,急忙扑通一声跪倒,墨七这一跪,把商大奶奶吓了一跳,急忙站起来,两步冲上前,亲自去拉墨七,“你看你这孩子,快起来!好孩子你起来,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你起来,我答应了,起来,看跪坏了。”
“您真答应了?不嫌弃我了?”墨七又惊又喜,简直不敢相信,他还没跪稳呢,就成了?
“答应了,你是个好孩子,我都看在眼里,你说以后好好当差,好好上进,我信,我知道你是好孩子。”商大奶奶拉着墨七,将他按在椅子上坐下,退后一步,上下打量着墨七,越看越满意。
躲在屏风后的汤浩虞两只手按着头,无语到极点,刚才他交待半天,全白交待了,别说天黑,这连半盅茶都没撑住!
…………
秋媚和小悠、夏纤三个,头一趟出去逛,什么也没逛出来,逛到了玉墨,接着又逛了三四回,照样是逛了个吃好喝好买好没结果。
三个人垂头丧气,歇了几天,再接再励继续逛,兜了一圈,又逛到寡妇巷,小悠看着巷子里唯一的那个院子,顿住步,示意两人,“要不,咱们去看看玉墨还在不在这里住着。”
“我也这么想,没敢说,去看看她怎么样了,上次看到她那样,我回去做了好几夜噩梦,梦见她死了。”秋媚立刻赞同,夏纤往地上连连呸了几口,“梦都是反的,你就不能说点吉利话儿?”
“既然梦都是反的,我这说的不就是吉利话儿?”秋媚一向百无禁忌,嬉笑了句,夏纤白了她一眼。
三个人几步就进了那间大杂院,上次看到玉墨的那个窝棚里空荡荡的,秋媚失望的叹了口气,“肯定是病好了搬走了,肯定是这样。”
小悠白了她一眼,抬脚迈进门槛,径直走到离她们最近,正蹲在地上,用力搓着衣服的中年妇人面前,客气问道:“大嫂,请问,前一阵子在那个窝棚下的那个乞丐哪儿去了?”
那大嫂一边眼角乌青,极其不善的斜了小悠一眼,似有似无的呸了一下,拧个身,接着搓衣服,理也没理小悠。
秋媚眉毛竖起来了,小悠却极其淡定,转头四看,找能问话的人,没等她找到,洗衣大嫂身前的屋门口草帘子掀开,玉墨从屋里探出头。
“阿弥陀佛!”看到玉墨,秋媚惊喜交加的念了句佛,夏纤也跟着念佛,“我就说吧,梦都是反的。”
“你们……”玉墨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看起来十分迟疑。
“你跟别人合租了一间?”小悠在这里住过,诸事明白,忙接过话问了句,玉墨点了点头,冲洗衣大嫂抬了抬下巴,“跟柳嫂子一起。”
“你怎么样?好些没有?那些……够用不够?”秋媚急急的问道,好在她还有个心眼,没直截了当说出银子两个字。
“咱们到外面说话吧,能走得动吧?”小悠迎着洗衣大嫂憎恶的目光,上前扶着玉墨,玉墨避开小悠的手,“走得动,不用。”
小悠在前,夏纤还是上前扶着玉墨,秋媚走在最后,出了院门。
四个人进了最近的一间茶坊,小悠要了茶,汤,各式点心,以及一碗鸡汤银丝面,先将面推到玉墨面前,“先吃点。”
玉墨嗯了一声,也不客气,低下头,吃的飞快。
“刚才那个大嫂,怎么那个样子?玉墨还跟她住一间屋。”夏纤有几分忿忿。
“那个大院里多数都那样。”小悠脸上说不出什么表情,“从前我跟阿娘在那间大院里,跟一对母子住一间屋,阿娘在酒楼帮厨,带点吃的回来,都是两个孩子一人一份,有一回我病了,阿娘一出门,那个娘就把我拖到院子里,不许我进屋,说我会把病气过给她儿子,人哪,落到那样的大院里,就一半成了畜生了,也有好的,不过少,少极了。”
“怎么能这样!”秋媚重重的叹气,玉墨抬头看了眼小悠,眼角有点湿,低下头,继续吃面。
“要不然,文二爷怎么交待咱们,无论如何不要离开李家,你们虽说苦,可没象我这样,跟着阿娘,是从最脏最臭的地方爬出来的,我跟你们说,别不当回事,好好用心找出路,要不然……哼!”小悠一句话扯回正题,在秋媚和夏纤额头各点了一指头,恨恨警告。
“多谢小悠姐。”玉墨吃完了面,推开碗,轻轻舒了口气,看起来整个人鲜活多了。
“不是说你……瞧我这嘴,不说这个,你去看过大夫没有?你的病怎么样?你怎么病成那样?”秋媚见玉墨吃好了,急忙往前扑一扑问道,对于玉墨怎么变成了乞丐一样,她一直好奇到现在,憋坏了。
“生完孩子,我就逃了。”玉墨垂着眼帘,半晌,才开了口,“我是被人拐出来的,没地方去,从前在顾家,什么都没学过,什么都不会,我又不敢往热闹的地方去,后来,在鱼行给人杀鱼,我手笨,又没力气,先是手被鱼伤了,肿的没法干活,后来脚也肿了,实在没办法……”
玉墨别过头,看着茶坊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小悠叹了口气,秋媚一脸不忍,夏纤抹了把眼泪,“你干嘛要逃出来?你有孩子,就算为了孩子……”
“那不是我的孩子!”玉墨回过头,目光冷厉,“那是孽种,是顾家的孽种,是他们奸了我,把那个孽种塞到我肚子里,吃我的肉喝我的血,那是恶魔,那不是我的孩子!”
夏纤听的几乎喘不过气,秋媚呆了呆,眨了下眼,又眨了下眼,好半天才说出话来,“也是,你这么说……唉!顾家真是……一窝子畜生。”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你要是好了,最好赶紧从那个大院里搬出来。”小悠最关心现实问题,玉墨感激的看着小悠,“嗯,我也这么想,柳嫂子夜里偷着翻我的东西,翻了好些回了,我的病没什么了。”
玉墨伸出手,“还没全好,不过也快了,能出去找活了。”
“找什么活?有打算没有?”
“哪有什么打算,我什么都不会,也没有力气,只要有活就行。”玉墨苦笑,“早知道……如今活着都难,哪还有学手艺的功夫?”
“东大街最西头有家叫济世堂的中药铺子,想找个做杂活的婆子,管吃管住,活不算重,你识字,要不去试试?”小悠建议道,玉墨眼睛瞪大了,满眼惊喜,连连点头,“我这就去!就说是你……”
“不用说我,我也是刚刚经过那里,看到的。”小悠忙摆手。
秋媚眉梢微挑又落下,她们什么时候经过东大街了?
第六百七六章 欢聚
玉墨急着要去济世堂找活,交待了几句,辞了小悠三人,出来直奔东大街。
小悠和秋媚三、夏纤三个坐在茶坊里,没滋没味的喝了一会儿茶,秋媚托着腮,一脸泄气:“真羡慕小悠姐,有门手艺,我要是象玉墨这样,肯定也跟玉墨一样,我也是什么都不会,小悠姐,我该怎么办?真是愁死了。”
“我也是。”夏纤看起来比秋媚还愁。
“我哪知道怎么办?”小悠也愁,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秋媚放下胳膊,“咱们三个臭皮匠,就是三个臭皮匠,要不,去找二爷讨个主意?”
“嗯,也是个办法。”小悠想了想,点头,“那走吧,回去好好整治几样小菜,晚上就请二爷给你们两个出出主意。”
文二爷这几天正闲,得了个请字,晚饭也不吃了,大厨房还没全收拾好,文二爷就晃晃悠悠进了大厨房,在廊下坐着,喝着茶,和忙个不停的几个婆子嗑着闲话,等婆子们都收拾好,告退走了,文二爷招手示意秋媚,“摆到外头,这院子里干净敞亮,没啥蚊子,再熏几把艾叶就一个也没了,这院子里风好花好,一抬头星星月亮更好。”
“行!听您的。”秋媚答应一声,和夏纤几个,将炕桌抬出来,又找了几个拼一起,给文二爷搬了把竹摇椅,其余的,椅子凳子马扎都行,小悠准备了椒麻鸡丝、羊脚子、炝青虾、醉蟹、现烤鹿肉脯等十来样文二爷爱吃的小菜,摆的满满的。
绿梅晚了一会儿,进了院子,忙净了手,切了瓜果,扎上银签子先放到旁边。
不大会儿,清菊、文竹、珍珠几个也到了,文二爷见秋媚和夏纤抬了瓮黄酒出来,急忙摆手,“这个不好,秋媚走一趟,到我院里,让欢哥儿瑞哥儿把我那坛子葡萄洒抬过来,告诉那俩小子,小心抬,不许乱晃,那酒一晃就走了味儿了,清菊呢?拿些冰块过来,这个天儿,那葡萄酒里放一块冰,美得很哪!”
“葡萄美酒夜光杯!”珍珠笑起来,“我去拿那套琉璃杯!”
几个人又是一通忙,抬来葡萄酒,倒进琉璃杯,放了冰块,秋媚好酒,先端起来抿了一口,丝丝哈哈笑道:“这个味儿好,我喜欢!二爷,您无论如何都得帮我想个出路,我要是离了这里,离了这种日子,我就不活了。”
“你急什么?酒还没喝呢,一会儿再说!”小悠打断秋媚,文二爷抿着酒,瞄瞄秋媚,再瞄瞄夏纤,最后看向小悠,“你们哪,这日子,是过的太逍遥自在了,二爷我都羡慕得很!”
“就是因为这日子太快活了,我才不想嫁人的。”夏纤叹了口气,“老早以前,我还觉得我娘有福气,后来就觉得我娘真苦,现在就觉得我娘那日子简直没法活,唉,可我到现在也没找到出路!”
“先喝酒!”珍珠举起杯,“这一杯敬二爷。”
“我也敬,还有小悠姐。”
“我敬珍珠姐,还有清菊,算了算了,一起敬。”
……
几个人闹闹哄哄,乱敬一通,每个人都喝了两三杯下去,文二爷才慢慢悠悠警告:“这酒劲儿大,悠着点儿喝。”
“二爷不早说,怪不得我觉得头有点儿懞。”秋媚爱喝量却浅,脸颊泛起层粉红,有了几分醉意。
“二爷,姑娘要嫁人了,您得帮帮想想办法,我该怎么办?”秋媚本来就直,这事又急,有了酒意,心里就这一件事了,挪了挪椅子,坐到文二爷旁边,眼巴巴看着文二爷。
“姑娘的陪嫁,怎么说?定了没有?”文二爷转头问珍珠,珍珠正吃着只醉蟹,摇了摇头,“还没呢,不过太太说,这一回不比从前,人要全部重新挑。”
“那可是,这一回跟上回没法比……”
“二爷,我该怎么办?”秋媚快哭出声了。
“别急,别急,急也没用不是,你们不是上街逛了几天了?都逛到了什么?说说。”文二爷安慰了秋媚一句,又问道。
“不就是什么也没逛到,才急了。”秋媚垂头丧气。
“逛到玉墨算不算逛到东西了?”夏纤量也不大,晕头晕脑的问道。
“逛到玉墨?顾氏那个丫头?怎么回事?仔细说说!”文二爷惊讶的直起了上身。
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将怎么遇到玉墨,怎么给的银子,又怎么再去看她,以及小悠给玉墨指的活,和玉墨那些话。
“……二爷,你说,那毕竟是她亲生的孩子,怎么能那么说呢?虎毒不食子对吧?”夏纤还是对玉墨连孩子一起恨这件事耿耿于怀,“孩子有什么错?那孩子多可怜。”
文二爷仰头喝了杯子里的酒,绿梅忙接过杯子再斟酒。
“没想到,顾家那样的烂泥坑,竟然还能有玉墨这样令人刮目相看的女子,可见这人,还是天生明白的好。”
“二爷这话什么意思?”夏纤怔了,秋媚推了她一把,“二爷的意思是说,玉墨说的对,我也是这么想,玉墨说的对!”
“你这话偏执,跟玉墨不能比,你是怎么认出玉墨的?”这场偶遇里,文二爷对两件事感兴趣,一是玉墨关于孩子的那几句话,二,就是秋媚怎么认出的玉墨。
“我也不知道,就是认出来了。”秋媚说不上来为什么。
“你仔细想想,从哪儿认出来的?脸?眉眼?眼神?一举一动?”文二爷启发道。
“不是,就是那个味儿,那幅样子,就象二爷您,就是哪天你不瘸了,年青了,也好看了,可你还是你,这个变不了。”秋媚认真想了想,能想出来的也就这些。
文二爷捋着那几根胡须,半晌,笑起来,“得!我给你想到差使了……”
“那我!那我呢?”夏纤急忙扑上去问道。
“你就跟着她,给她打个下手什么的,不就得了。”文二爷这一句回答随意而不怎么负责任,夏纤立刻眉开眼笑,立刻挪凳子紧挨秋媚坐下,秋媚豪气万丈,“放心!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半口!”
“那个玉墨,你时常去看看她,能照顾就照顾,这人不糊涂,唉,就是命不好,过一阵子,等……过几年吧,过几年就好了。”
文二爷含糊了后面的话,等新皇即位,等绥宁伯府从京城消失,玉墨就能堂堂正正的过日子了。
“二爷,你给我想的差使,是什么差使?”秋媚憋了一会儿,就忍不住了。
“这个……”文二爷拖着长音,“你跟你们姑娘陪嫁过去,以后就跟着你们姑爷……”
“什么?”秋媚一声尖叫,一窜而起,“你就给我想了这么个馊主意?亏我还把你当长辈敬着,你……”
“你这丫头,这性子得改改!”文二爷被秋媚这一窜,一杯酒洒了一半,“不是让你暖床!二爷我真是……你家姑爷那里,又不是只有暖床的差使,好好的一件白绸衫子!”
文二爷心疼的拎着他的白绸衫子,秋媚一脸狐疑,“那你先说清楚,到底什么差使?”
“你坐下来。”绿梅轻轻拉了拉秋媚,“七爷那儿的差使多着呢,都是正经差使,二爷大约是觉得你这认人的本事厉害。”
秋媚听绿梅这么说,心里一松,一屁股坐下,嘟囔了一句,“二爷也不说清楚。”
“太太说,大乔功夫不错,不过宁家最不缺的就是功夫,这一趟,不准备把大乔陪嫁过去了,说是让大乔往后就跟着大爷赶赶车,跑跑腿。”珍珠看着清菊,闲话了一句,清菊脸色变了。
文二爷看着清菊,眉头微皱,随即松开,看着清菊温声道:“要有什么心事,早点跟你们姑娘说。”
清菊脸一红,低着头,声音极轻的嗯了一声。
秋媚寻到了差使,没了心事,心情高昂的简直能窜上天,举着杯子一会儿找这个喝,一会儿和那个闹,小悠管不了,干脆不管了,大厨房院子里热闹的沸反盈天,直乐到人定过后,才各自散去。
第六百七七章 等到
盛夏午后,宝箓宫那个小院的西厢廊下,虽然没怎么有风,可丝丝凉意不停的从西厢房吹过来,廊下照样舒适怡人。
李桐和福安长公主坐在竹椅上,喝着冰镇的凉茶,闲闲说着话。
福安长公主脸色不怎么好,两只手转着杯子,感受着杯子里传出来的凉意,侧头看着李桐,突然道:“绥宁伯夫人陈氏,今天入土为安了,听说还算体面。”
李桐眉头微皱,他最擅长的,就是把一切抹的体体面面的。
“陈氏的死因,你该知道了吧?”福安长公主问了句,李桐沉默片刻,才嗯了一声,福安长公主意味不明的轻笑了一声,“文涛寻了这么个人,真是难为他了。说起来,这场事,死了陈氏,可是活了整个绥宁伯府,不知道文涛是高兴,还是遗憾。”
“只怕姜焕璋不肯关上门守这三年孝,长公主觉得是活了姜家满门,可在他看来,只怕是断了他无限前程。”李桐声音冷淡,如今再说起姜家和姜焕璋,对她来说,就真是和这京城,以及京城之外无数的只知道名字的官员一样了。
“嗯。”半晌,福安长公主嗯了一声,手指敲着杯子,“夺情?就他这么个王府长史,简直不入流,夺哪门子情?他准备怎么说动季绍衍?或是老三?嗯?”福安长公主这一声嗯尾声挑起,是在问李桐。
李桐目无焦距的看着院子里晒得有些发焉的花草,他怎么说服,她能想到些,这也是她一直担心的事,他要是说了,真有人信了,会怎么样?
“我觉得,”李桐顿了顿,“他能说服……至少能说服三爷,至于法子,他应该有法子。”
“那就是找死了。”福安长公主神情淡然,“他敢投到老三门下,跳进九死一生的争斗里,难道他就没想过,他一旦入局,就有无数人盯着他和姜家?”
对这一点,福安长公主十分困惑,李桐垂着眼皮,没答话。
上一回,他和晋王根本没入局,那皇位就象雨滴一样,突然砸到了晋王头上,他就跟着鸡犬升了天,到后来,太子长大,再一轮争斗开始时,绥宁王府在她的打理下,早就水泄不通,铁桶一般,他大约直到现在,都没意识到他的绥宁伯府,他在绥宁伯府,就如同光着身子走在大街上一样,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无数人的目光下。
“唉!”福安长公主这一回没指望李桐答话,感慨无比的一声长叹,“就这样,他也敢痴心妄想,这人哪!”福安长公主摇着头,啧啧有声,片刻,一声干笑,“蠢的明驴,偏偏又敢痴心妄想的,可不只他一个!”
“嗯?”李桐看向福安长公主,福安长公主冷笑一声,又冷笑了一声,“太医院的脉案,这一阵子一直不怎么寻常。”
李桐脸色微变,皇上的脉案不寻常?怎么个不寻常法?
“怎么回事?查出来没有?”
“嗯。”半晌,福安长公主阴沉着脸嗯了一个字,李桐不问了,看她这样子,只怕是不好处置的事,什么事不好处置?
李桐眼皮微垂,对于长公主来说,不好处置……用了助兴的药吗?
“你想到了?”福安长公主斜着垂下眼皮一句不再问的李桐,李桐点了点头,福安长公主长长吐了口气,往后靠进椅背里,“你说说,那么大年纪了,丢不丢人?他难道不知道历朝历代,死在这上头的人有多少?怎么能这么老不修?”
李桐一脸干笑,这个这个,她没法接话。
“太医院没人敢吱一声,全装不知道,报到我这里,我能怎么办?我一个没嫁人的姑娘家,怎么劝?”福安长公主说开了,就气儿不打一处来。
“宁皇后呢?或是杨娘娘?”李桐问了句。
“宁氏,她说过,皇上的事她一概不管,她巴不得呢,杨氏能在皇上面前说上话?皇上只怕连她是谁都不记得了。”福安长公主说到宁皇后巴不得呢,神情十分淡然,李桐却听的心头一跳,这句话只能心领神会,哪能这么说出口?
“那怎么办?不管?”
“有一阵子了,再不管……唉!”福安长公主有些烦躁,将杯子啪的扔到桌子上,“我去一趟,探探话吧。”
“现在就去?”李桐一个愣神,福安长公主嗯了一声,站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冲李桐摆着手,“你回去吧,明天早点过来,上次那种凉糕,给我带几块过来。”
李桐忙着起来,答应了,也跟着往外走。
李桐出来的急,没能提前让大乔把车赶过来,到了宝箓宫门口,绿梅去叫大乔把车赶过来,李桐站在门口,远远看着福安长公主的背影刚转过弯看不见了,宁远就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
“这么巧!”宁远几步跃到李桐面前,一脸的今天真是太巧了。
李桐简直哭笑不得,“你一直等着呢?”
“也没一直。”宁远有几分讪讪,“从你进去才开始等的。”
李桐被他这一句话答的脸上一热,顿时生出无数不自在,“你等我……有事?”
“当然有事!”宁远的话听起来底气十足,“一个多月没见你了。”
李桐简直要窘迫起来,“这叫有事?”
“不是这事,我就顺口说一句,你觉得这是事?其实我觉得这才是最大的事,不过……”宁远半弯下腰,从下往上看着李桐,“你的脸好象红了,太阳晒的吧?这儿没太阳。”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脸红了?”李桐用力绷起脸,“天气这么热,我的车来了,你赶紧走,让人看见……成什么了?”
“都是你的丫头,还有大乔,看到就看到了,桐桐,我跟你说,我真有事,好几件,都是要紧的事,你……”
“车来了。”李桐往旁边闪了一步。
“我晚上去找你好好说说,真都是要紧的事。”宁远紧跟在后。
“不能见面的!”宁远紧跟在她后面,那股子气息从后面扑上来,包裹的她几乎透不过气,“不行!阿娘说过,不吉利,不利于你!”
“我不怕,我这个人百无禁忌。”
“你不怕我怕!”李桐有点气急败坏了。
“好好好!”宁远忙往后退了一步,“桐桐,你大哥迎亲的日子定下来没有啊?”
李桐一步踏上车,放下帘子,不理他了。
第六百七八章 自以为好
大乔赶着车刚要走,宁远上前一步拦住,“等等!”大乔是个明白人,不等李桐吩咐,就勒住马,宁远掀起帘子,托着一个不大的白绵纸包递进来,“这是我让厨房做的姜汁窝丝糖,你尝尝,看看味道对不对。”
“窝丝糖还有什么味道对不对的?”绿梅伸手接过绵纸包,笑回道。
“你们姑娘爱吃的味儿就是对的,不然就是不对。”宁远一脸严肃的答了句,转头看着李桐,“我打算在你进门前,先把厨房调教的跟你们府上一个味儿。”
李桐看着宁远,心里软甜又想笑,绿梅托着糖,噗一声笑起来,“七爷不用这么麻烦,小悠姐肯定要跟着姑娘陪嫁过去的,倒是那一回大英他们做的杀猪菜,姑娘嫌小悠姐做的不好吃呢。”
“长公主这几天就有差使给你,这些闲事就放一放。”李桐没看宁远,看着糖说话。
“这是正事……也是,”宁远笑的跟那包姜汁糖一样,“这些事该你管,你还缺什么不缺?要是缺什么,不好跟别人,就让人来找我,我……”
“我能缺什么?这儿人来人往的,大乔,还不赶紧走。”李桐再次窘迫起来,绿梅一只手托糖,一只手去拉帘子,宁远头缩回去,车子刚动了两步,又听到宁远在后面喊大乔,“大乔,慢一点儿。”
绿梅一边笑一边将绵纸包打开,送到李桐面前,“姑娘尝尝,真是难为七爷了,我闻着这味儿……怎么这么重的姜汁味儿。”
李桐看着那包姜汁糖,片刻,伸手掂了一块,姜汁味儿……还好啊。
…………
皇上盖着薄被,正歪在贺嫔殿内,迷迷糊糊似睡非睡。
象从前他不在紫极殿,就是周贵妃宫里一样,如今他重新习惯了贺嫔,但和从前不同的是,从前他要把大部分时间和精力花在批折子和处理政务上,现在,他把折子几乎全部交给了长公主,至于政务,好象和折子一起,都消失了。
他现在几乎天天在贺嫔宫里,白天他总是这样,似睡非睡,夜里……他对自己夜里的表现非常满意,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一步步恢复,往年青时候恢复,再过一阵子,他白天也能生龙活虎了,象年青时候、二三十岁时那样。
他现在虽然几乎时时刻刻都在贺嫔这里,不过,他可不认为他偏宠贺嫔,他从不和她说政务,他也绝不允许她在他面前提到朝廷、官员,以及和政务沾一星半点边的事,他也没有给过贺家额外的恩宠,他是个明君,严格遵守朝廷法度,和祖宗遗训。
至于将折子交给长公主代劳,虽然他没细想过,不过,这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他是看着这个妹妹被父亲抱在怀里,坐在龙椅上,在紫极殿那个巨大的榻上,接受着众人的朝拜,和朝臣一起讨论着政务长大的,刚刚登基那几年,他看到她就想起她坐在父亲旁边,议论政务的情形,这让他十分不舒服,也十分警惕,他暗示阿娘管教她,甚至不许她再读除女训之外的书。
不过现在他老了,他已经做了二十年的皇帝了,安稳的不能再安稳,从前那些警惕和不安,早就抛到不知道哪儿去了,唯一留下的,就是长公主是可以处理朝政的,就象人渴了要喝水一样自然而然。
“……跟她说,皇上睡着了,让她先回去。”耳边飘来贺嫔低低的声音,皇上眼皮没动,缓声问道:“谁啊?”
“是长公主,吵醒您了?”贺嫔一边答话,一边轻捷的奔到榻前。
“朕没睡着,让她进来。”皇上就着贺嫔的推扶坐起来,吩咐道,门口的内侍用不着贺嫔再说话,一路小跑出去,引着福安长公主进了正殿。
贺嫔一脸柔婉,亲自奉了茶给福安长公主,福安长公主微微欠身接过茶,“不敢当。”
“怎么了?有什么处置不了的事了?”皇上接过贺嫔递上的参汤,闻了闻味儿,有几分厌恶的放到几上。
“嗯。”福安长公主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皇上挥手示意贺嫔,“你先退下吧,我和长公主说说话儿。”
贺嫔柔顺非常的曲膝应了,垂手退出,周贵妃之所以得宠了一辈子,就是因为她知礼守份,从来不逾越插手朝廷的事,这一条,在她进宫前,就不知道多少人提醒过她,至少现在,是她要恪守的金律。
贺嫔退下,殿内侍候的诸使女内侍也退了出去,只要常太监垂手侍立在榻前。
“说吧。”皇上声音轻缓虚浮,福安长公主听的想皱眉头,没等皱起就立刻舒开,“也没什么太大的事,”福安长公主有几分斟酌,和皇上说话,她还是有几分谨慎的,她这个哥哥,最爱把话听偏想偏。“昨天宝箓宫里那棵葡萄摘了不少果子,今年这葡萄味儿特别好。”
“是极好。”皇上微笑道,宝箓宫那棵葡萄,还是阿娘当年亲手栽的呢。
“嗯,因为想着要给您送些葡萄,老常去拿折子的时候,我就问了他一句,老常说,皇上最近一直在贺嫔这里。”
福安长公主看着皇上,皇上脸上没什么变化,“贺嫔这里自在些,她又仔细周到。”
“是,皇上白天常这么睡着?”福安长公主再往里说,“刚才在院门口,先是说皇上睡着了,我还纳闷,这个时辰,皇上怎么睡着了?”
“朕最近精力渐好,白天是有些渴睡,不过……”皇上呵呵笑了几声,“这一阵子辛苦你了,朕再歇一阵子,就能全好了。”
福安长公主神情有些呆滞的看着皇上,片刻,突然转头看向常太监,常太监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敢动。
福安长公主移回目光看着皇上,嘴张了张,却没能说出话,她怎么说得出口呢?
“放心,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得很,放心。”皇上想着自己充沛的精力,忍不住哈哈笑起来,“这事你不懂,只管放心就是,朕这身体,越来越好了。”
第六百七九章 毕竟是外家
福安长公主看着皇上,无话可说,片刻,勉强笑道:“我去看看贺氏,前儿听说贺家有一样做脂胭的秘法,我去讨教讨教。”
“去吧去吧,女孩子,就是脂胭水粉。”皇上笑起来。
福安长公主起身告退,转到后殿,去寻贺嫔。
她从前不知道皇上知不知道,现在,她可以确定皇上不知道,皇上不知道,贺嫔必定知道。
贺嫔有些紧张的看着福安长公主,福安长公主直视着她,直看她撑不住,有几分仓皇的笑道:“长公主请坐,请喝茶。”
“好。”长公主坐下,“你也坐。”
贺嫔奉了杯茶给福安长公主,才极不自在的侧着身子,在福安长公主对面坐下,避开长公主的目光,不肯再说话。
“皇上说,他精力渐好,虽然白天十分渴睡。”福安长公主盯着贺嫔,一字一顿道。
“是啊,我觉得也是。”贺嫔的心一下子缩起来,答着话,却依旧不看长公主。
“听说你读过不少书,这很好。”沉默片刻,福安长公主接着道:“皇上是有春秋的人了,最宜静养,如今太子已经能独挡一面,皇上就省心多了,除了太子,还有老三,就是老五,眼看着也能替皇上分忧了。”
福安长公主说的很慢很隐晦,贺嫔身子微僵,没那么不自在了,却隐隐有股敌意似有似无的散发出来,福安长公主眼睛微眯,到底年纪小,也没经过事儿。
“你能侍候皇上,这是福份,都说福祸相依,这话也不能全信,照我看,象咱们这样的人家,只要守着本份,不妄求妄想,这福就是福,依不上祸,你说呢?”
“长公主说的当然极是。”贺嫔还是不看长公主,可话里话外,却已经是兵来将挡的味儿了,“妄想我肯定不敢,我敢想能想的,都是份内的事罢了。”
皇家纳妃嫔,就是要开枝散叶,生儿子,就是她作为一个嫔,份内的事!
福安长公主将手里的杯子放到几上,默然看着贺嫔,片刻,站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冷冷道:“也是,那祝你心想事成。”
福安长公主出了贺嫔的院子,越走越快,一口气走过了紫极殿,才扶着棵树,站住了。
“您没事吧?”绿云忙上前扶住福安长公主,担忧的问道,长公主气着了。
“没事!”福安长公主深吸了几口气,“两个蠢货……我能有什么事儿?”
“歇一歇再走吧。”绿云跟着叹了口气,扶着福安长公主,四下转头找着能坐的地方。
“不用,这里离宁氏的住处不远,去她那儿歇一会儿。”福安长公主打量着四周道。
“好。”绿云要扶着福安长公主,被福安长公主一把甩开,“我又没老糊涂。”
绿云差点想翻白眼,松开福安长公主,却不敢离她太远,长公主气成这样的时候可不多,这会儿天气又热,可别中了暑气。
福安长公主再往前,走的虽然不慢,却远不如刚才气头上冲的那么快了。
宁皇后的住处很近,听说福安长公主来了,宁皇后有些错愕,急忙迎出来,福安长公主已经进了垂花门。
“逛得累了,来找你讨杯凉水喝。”福安长公主看到宁皇后,先开口道。宁皇后笑着侧过身,让过福安长公主,一起进了屋。
“难得见你进来逛。”宁皇后可不信福安长公主就是逛累了路过,不过她既然这么说,她就这么认为好了。
“去看看皇上。”福安长公主这会儿一来没心情,二来,她跟宁皇后从不虚虚实实的打太极,真打起来,两个太极高手能打一天,犯不着。
宁皇后看着福安长公主,没接她这句话。
“你是皇后,后宫之主,也不管管那个贺嫔?就由着她?”福安长公主挑剔了句。
“长公主这么说话可就没意思了。”宁皇后半句不让,福安长公主一声长叹,“算了算了,不说这个,说正事吧,皇城司老贾年纪大了,从过了年又一直病着没好过,前儿递了请辞折子,我想来想去,能接下这皇城司的,也就是宁远这厮了,你觉得呢?”
宁皇后端着杯子的手一抖,愕然看着长公主,出什么事了?她怎么突然生出这样的主意?
“小七年纪太轻,又不够稳重,他哪担得起这么重的担子?”愕然困惑归愕然困惑,宁皇后的答话却丝毫不慢。
“那你的意思呢?”福安长公主斜着宁皇后,宁皇后迎着她的目光,微笑道:“我倒觉得周副枢密最合适,皇城司么。”顿了顿,宁皇后又接着道:“长公主要是觉得周副枢密读书人出身,不擅武事,小七给他做个副手,倒十分合适。”
福安长公主一声嗤笑,“周家从赵老夫人起,这两三代里,就数周泽轩最聪明最出色,可也就是个聪明一点点的蠢货而已,周家,就没一个能成器的,用不着多费心思。可周家,毕竟是皇上的外家。”
宁皇后移开目光,眼皮微垂,没说话。
她在表明态度,周家一来不足为惧,二来是她的外家,她是要护住周家的。
“周泽轩那样的蠢货,落到宁七那厮手里,哼。”福安长公主横着宁皇后,“周家满门,就这一个聪明点儿的,手下留情吧。”
“留不留情,在你,又不在我。”宁皇后堵了一句,长公主今天这心情可不怎么好,刚刚从皇上那儿过来,皇上那儿……贺嫔吗?
“周泽轩在枢密院多年,也该动了动了,成都府路安抚使病缺,我准备让他去成都府路,做上两任。”福安长公主道。
“他肯?”
“由不得他肯不肯。”福安长公主话说的狠,神情却有几分烦恼,不就是怕他不肯么。
“去成都府,顺当的话,路上也要走半年。”宁皇后可不认为周泽轩肯去成都府,也不认为长公主真能按着他,肯也得肯,不肯也得肯,毕竟,有太子,还有皇上呢。
“行了,我走了!”福安长公主大约也想到了这些,站起来,扔下句话,转身就走,宁皇后看着烦躁的福安长公主出了门,陷入了沉思。
第六百八零章 过关
墨相接了福安长公主的差使,仔细想了想,也很赞同。
周太后很有几分贤名,周家毕竟是皇上的外家,真闹到周氏一族树倒猢狲散,史书上写一笔,总归不好看。
可这事,怎么才能办成呢?
周副枢密是有点小聪明,可绝对称不上明白人,如今又一心认定太子稳如泰山,这会儿让他去蜀中,那简直跟让他去死没什么分别。
墨相来来回回踱着步,觉得十分头痛。
周副枢密肯定不愿意去,他这边说什么都没用,周家其它人……还不如周副枢密明白呢,不提,周副枢密这里,只能强压,如果强压,周副枢密必定求到太子那里……嗯,有了,这事,得让太子出面提起。
墨相想到这里,站起来就往外走。
太子最近脾气相当不好,墨相进来时,他正指着孙学士泼口大骂,“……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你除了搂着妓女寻乐子,还能干什么?你怎么还有脸活着?孤看到你这张脸就恶心……”
皇上不上朝之后,他也跟着一天比一天清闲,清闲本来是好事,可最近,他已经十分明白的感觉到,执掌天下的那份威权之感,离他越来越远,这让他一天比一天暴躁不安。
墨相瞄了眼明显是被摔在孙学士面前的几份旨意,看样子,这是照折子上的朱批拟了旨,拿来给太子看时,触怒了太子。旨意都出来了,他才知道,怒,也是应有之义。
墨相微微躬身,垂手站在旁边,等着太子发好脾气骂痛快了,呵退了孙学士,才上前见礼,“太子爷。”
“你来干什么?”太子早就看到墨相了,不过他心情不好,懒得理会。
“回太子爷,”墨相毕恭毕敬,“成都府路安抚使刘思贤三个月前中了风,不能视事,得再安排个人过去。”
太子斜着墨相,“这事不先着吏部议一议,你跑来跟我说这个,什么意思?难道是要让安排孤替你料理?”
“下臣不敢,”墨相赶紧跪下,这话不善,只能跪着。“太子爷也知道,刘思贤还兼着梓州路,蜀中盛产上好的花椒……”
听到花椒两个字,太子立刻警醒了,花椒可是老大的金库。
“刘思贤上一任期满,吏部原本打算调他到江南一带,后来,说是蜀中离不开他,皇上也允了,就继续留任,没想到突然中了风,刘思贤在蜀中就任将近十年,蜀中物产极丰,号称天府之国,不得不慎重。”
墨相这些话,不算含糊了,太子果然听懂了,蜀中,是老大的地盘,刘思贤,是老大的人,如今刘思贤病重不能视事,这蜀中,他得趁机收回来!
这么一想明白,太子看墨相,就觉得十分顺眼了,这才是臣子的本份么,不愧是首相,知道进退,是个明白人。
“刘思贤三个月前就中了风,居然现在才报上来,是何居心?简直该杀!”太子先发作刘思贤,墨相急忙解释:“刘思贤中风隔日,是由其子代写折子,千里急递送出来了,只是蜀中离得远,往中原又来往不易,所谓蜀道难,折子在路上走的时候长了。”
“嗯。”太子悻悻然,算了,反正中了风,大概也活不长了,“蜀中极其要紧,墨相的意思呢?”
“蜀中极其要紧,得挑个信得过的妥当人过去。”墨相打了句太极,周泽轩这个人选,最好让太子自己想到。
“孤记得你儿子领户部时,是暂领,他从未任职地方,实领六部不合适,蜀中,让他去吧。”太子先想到的是墨二爷这位代尚书,墨相是能信得过的,把墨二爷打发走,正好还能腾出个六部尚书的缺。
“回太子爷,下臣父子三人俱位列一品,过于惊世骇闻,下臣和二子墨言已经商量定了,到秋天就让他辞官归乡。”墨相恭敬回道,太子眉梢一下子挑起来,一脸惊讶中,透着丝丝掩饰不住的喜悦,“孤也是这么觉得,既然这样……”
“蜀中要紧之地,这个人,一定要让人放心,也要能理得清爽才行。”
“墨相的意思呢?”太子心里连个人都没有,这么说也不对,应该说,他心里一堆的人,全堆在一起,糊一团了。
“周副枢密一直在京城六部辗转,从未出任地方,这正是个机会,否则,从未出任过地方,担不起一部之首的职责,不利于下一步任用。”墨相没办法,只好说出来了。
“嗯!”太子照例要沉吟一会儿,以示他在认真思考权衡,“极是!确实合适。”
让周泽轩去蜀中拨老大安排的钉子,确实再让人放心不过。
“只是蜀中遥远,事务繁杂辛苦,不知道周副枢密能不能吃得了这个苦。”墨相看起来十分担忧,太子眉梢猛挑,不乐意了,“这是什么话?为国为民为君,身体性命都须舍得出,吃点苦就不能了?难道朝廷养着你们,就是让你们清闲享福的?”
“是!”墨相赶紧躬身认错,“下臣错了,太子教训的极是,为国为民为君,身家性命都要不惜,何况吃点苦呢!”
“嗯!”太子满意的嗯了一声,来回踱了几步,“就这么定了,户部尚书的人选,你先想一想,户部总管天下钱粮,不可轻忽!退下吧。”
“是。”墨相恭敬应诺,垂手退出。
…………
周副枢密从墨相屋里出来,仰头看着白花花的太阳,只觉得眼前白光一片,两只眼睛一阵痛楚,眼泪涌了出来。
这个时候,让他去蜀中,他说是太子的意思,太子的意思?
周副枢密低下头,眼前金星闪烁,深一脚浅一脚出来,大太阳下走了半刻钟,顿住步,转身看了看,辨明方向,径直往太子宫里过去。
他不能去蜀中,这是他们的奸计,他得告诉太子……他得说服太子,现在这个时候,他哪儿也不能去,他得守在太子身边,一直守到真正的大事落定。
第六百八一章 坑爹坑子
周副枢密磕头见了礼,太子手里的笔略停,抬头瞄了他一眼,“有事?”
“是,臣刚从墨相那儿过来。”周副枢密小心的瞄着太子的气色,这一阵子,太子脾气都十分不好,不过今天看上去,太子心情还不错。
“去蜀中的事,你知道了?”太子立刻问了句,周副枢密的心猛的往下一落,看样子真是太子的意思,“是,臣……”
“回去赶紧收拾收拾,早点启程吧,蜀中的情形,不用孤说,你也十分清楚,老大在蜀中经营多年,现在虽说……”太子说到大皇子,脸上浮起层狠厉,直到现在,在他心目中,他唯一的强劲对手,还是已经关在高墙之中的老大。
“可也不能不防,这都是有先例的,蜀中号称天府之国,民风彪悍,物产富饶,万一……你赶紧启程,路上赶一赶,到了之后,不要手软,要尽快替孤把蜀中清理干净,朝廷之外,不容飞地。”
太子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周副枢密心里一片冰凉,可还是再努力一把,“太子爷,臣去蜀中不合适,太子爷身边不能没人……”
“没人?”太子失笑,站起来,走到周副枢密身边,一脸好笑的看着他,“除了你,孤身边就没人了?孤知道,此去蜀中路途艰难,可这样为国、为孤效力的时候,难道你就因为这路途艰难,就推三阻四?再说了,孤也是替你着想,不历州县,你往后怎么再进一步?”
太子心情确实不错,还能好好的跟周副枢密讲道理,而不是象往常那样,泼口痛骂。
“太子爷,朝廷如今诸事动荡,高书江一直病着不好,太子爷身边,也就是臣能……”周副枢密继续努力。
“动荡?”太子冷笑一声,“那又怎么样?动荡了也没什么不好,蜀中才是重中之重,行了,你赶紧回去收拾收拾,这几天就启程,行了,退下吧。”
太子第一压根不认为这朝局动荡跟他有什么关系,第二,就算有点什么跳梁小人,以他的聪明睿智,他怕什么?
周副枢密脸色发白,知道再说无用,垂着头告退出来,挪着步子出了宣德门,上了马,吩咐回府。
得赶紧回去好好想想办法,无论如何,现在这个时候,他不能去蜀中那么远的地方。
周副枢密刚骑上马,就听到孙学士在后面急急的喊他,“周兄,周兄,等一等,等一等!”
周副枢密勒住马,转头看向跑的气喘吁吁的孙学士,孙学士跑到周副枢密马前,喘的说不出话,只摆着手,示意周副枢密下马说话。
周副枢密跳下马,孙学士又喘了一会儿,才说出话来,“真是巧,有件急事,让我喘口气。”
“皇城司老贾……是这样,刚刚禁中御批的折子出来,要拟旨的,中间有皇城司老贾的折子,说是年纪大了,病骨支离,要乞骸骨养老,皇上准了,让宁远接手皇城司。”
孙学士再喘几口气,一口气说道,周副枢密一听,眼睛都瞪大了,“什么?这事太子知道吗?”
“我哪知道?”孙学士听周副枢密提到太子,顿时有种满头包的感觉,最近他拿了拟好的旨意给太子看,回回去回回挨骂,骂的他都不敢去见太子了。
“折子呢?”周副枢密这会儿连自己要去蜀中的事都顾不上了,皇城司要是落在宁远手里……那还得了!太子肯定不知道这件事,他得赶紧去跟太子说。
“周兄!你也是急糊涂了,御批的折子,我敢拿出来?跟你说这一句,已经是违了例了,我得赶紧走了,一堆的折子呢。”孙学士交待了句,转身就走,他一向如此,最多湿个鞋底,再多就不敢了。
周副枢密额角全是汗,转过身,急步进了宣德门,大步留星去见太子。
“这事,我怎么不知道?”听周副枢密说完,太子错着牙,指着周副枢密,恼怒异常的呵问道。
周副枢密一脸尴尬的看着他,他怎么不知道,他哪儿知道?
“一个个……哼!”
“太子爷,皇城司一向只听皇上号令,贾庆直接给皇上上折子请辞,皇上直接御笔批了,也是应有之理,只是,点了宁远领皇城司,这事,可不能大意。”
周副枢密委婉的提醒太子,皇上还是皇上呢,皇城司历来只跟皇上禀事,只听皇上的吩咐,贾庆上折子,皇上直接御批这事,理所应当,这中间不合适的,只有宁远领皇城司这一件事,可明显,太子眼里的重点,不是重点。
“嗯!”太子其实已经没那么恼怒了,越过他的事多了去了,多了也就习惯了。“这话说的对,宁远这样的混帐货,怎么能领得了皇城司?这不是胡闹么!”
周副枢密用力咽了口口水,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点宁远为主理皇城司的,是皇上御笔,这句胡闹,说谁呢?
“太子爷,您得赶紧去见皇上,宁远不能领皇城司,得换个人,得快,等旨意拟出来,可就……不好撤了。”周副枢密催促太子,这不是发脾气发牢骚的事,得赶紧拦住。
“嗯,也是,那皇城司由谁来领合适?”一到挑人用人的时候,大部分时候,太子心里的人,都是糊成一团的。
“太子爷,皇城司一来要拱卫禁中,二来,皇上……或是太子,”周副枢密舌头打个转,掺了点私货,至少目前,皇城司还不是太子能动用。
“有什么不好在朝廷多说的吩咐,或是打听点什么事,都是皇城司侍候,这个人,十分重要。”
太子听到不好在朝廷多说的事,以及打听点什么事,立刻想到了阿萝,以及从前那些不好多说的事,“这话说的是,孤看……小六最合适。”
周副枢密一怔,随即一阵狂喜,小六要是能领了皇城司……那真是太好了!
“小六这几年确实越来越稳当了,都是太子教导的好,说起来,小六还真是只听太子的,平时我说他,他都不怎么理会。”周副枢密表示赞成的同时,再奉承几句。
第六百八二章 乱拳打死老师父
这事儿不算小,而且急,太子立刻进了趟宫,见了皇上,这旨意就改了,周渝民主理皇城司,宁远为副,协助周渝民。
太子觉得周渝民越来越出息了,皇上也觉得小六是越来越象样子了,又是贵妃生前最疼爱的子侄,让他领皇城司,再合适不过,不过宁远这孩子也不错,还会点功夫,正好,给小六打个下手,出个力什么的,这么一安排,真是怎么想怎么合适。
这份修改之后的旨意传到福安长公主手里,长公主抖着那张抄来的薄薄的纸,看着李桐,脸上表情说不清是想笑还是生气,把那张纸抖的快烂了,才说出话来,“让周渝民主理皇城司,宁远为副,他是怎么想的?他到底……”长脑子没这话,长公主总算没脱口说出来。
“这简直是个笑话儿!”福安长公主将那张纸重重拍在几上。
李桐也呆了,随即失笑出声,“听说周家六少爷事事听宁七调度。”
“岂只事事听他调度,周渝民那个脑袋,早就长在宁远身上了,宁远说什么他信什么……”福安长公主错着牙,片刻,长长叹了口气,浑身无力的耷拉上肩膀,整个人往下萎,“我跟你说,母亲死后,我避居城外,不光是为了躲麻烦,也是不想看到这群蠢货,我怕自己活活气死!”
“也没什么不好,这份旨意,”李桐冲那张薄纸努了努下巴,“不是跟你原来的安排一样么。”
“嗯。”半晌,福安长公主才嗯了一声,“你跟宁七说一声,第一,周渝民第一是个举世少有的蠢货,第二,周渝民比他养的那些狗对他还要忠心,让他手下留情,看着他,别搅进不该搅进的事里去。”
李桐仔细听着,嗯了一声,点头答应,福安长公主连叹了几口气,“还有,再给宁七捎句话,周家无足为惧,那是先太后的娘家,皇上的外家,能留多少就请他留下多少吧,百年之后,史书上也能好看些。”
“是。”李桐同情的看着长公主,对上周家这样的,连长公主也只好无奈叹气。
…………
周副枢密看到儿子统领皇城司,宁远为副手的旨意拟出来送出去,一颗心安安稳稳放回去,出了宣德门,才又想起自己调任蜀中的事,顿时又愁云惨淡,眉头紧拧。
周副枢密阴沉着脸进了府门,照例先去给一直病恹恹的阿娘请安,见了礼,先问了脉案汤药,坐下来说了几句话,周副枢密看着赵老夫人,心里突然闪过道亮光,周副枢密紧张的屏着半口气,认真想了想,这简直是一条妙极的妙计,真是计本天成,妙手得之!
周副枢密打定主意,神情就惨淡下来,“……阿娘,有件事,唉!”周副枢密没说事先悲伤叹气,“成都道安抚使出缺,中书几位相公,打算让儿子出任蜀中。”
“什么?”赵老夫人惊愕,“那么远的地方,怎么能让你去那么远的地方?蜀中那样的蛮夷之地,怎么能让你去?他们想干什么?”
“儿子从未历练过地方,几位相公的意思,儿子这个枢密副使做了这么些年,也该动一动了,所以,唉!”周副枢密满脸晦暗。
“那太子呢?难道也由着他们几个胡闹欺负人?没历练过地方,那就去淮南、江南,哪儿不好?非得去蜀中?不就是贵妃没了,这就欺负上咱们了。”
赵老夫人悲伤的抹起了眼泪。
“几位相公议定的事,太子也不好驳了,阿娘也知道,太子不容易。”周副枢密说一半藏一半,那些都是小事,不犯着让阿娘知道了劳心。
“你怎么能去这么远的地方?那蜀中……我这都半截身子入土了,难道我一伸腿走时,两个儿子还有一个不在身边?”赵老夫人越想越悲伤,她还听说蜀中到处都是毒气瘴气,万一儿子一去不返……
赵老夫人不敢想了,流着泪,悲伤的看着儿子。
“是儿子不孝。”周副枢密垂着头,十分难过,“阿娘病成这样,儿子一想到要远赴蜀中,不知道什么才能再见到阿娘,儿子这心里……刀割一样!阿娘,儿子舍不得您。”
“你想想办法啊?那蜀中,难道非得你去?换个人就不行了?想想办法,你不能走,那地方,都说九死一生……”
赵老夫人更加悲伤了。
“阿娘,几位相公议定的事,连太子都不好驳,要求,也只能求皇上了,可就是因为蜀中艰苦,儿子才开不了这个口,咱们是皇亲,这为国为君分忧的事,难道儿子不冲在前面,还能落在后面不成?”
“我去求皇上!”赵老夫人双手撑着榻就要起来,“我不能让他们这么欺负你,这么欺负咱们周家,我还没死呢!我去求皇上,我跟皇上说,我病成这样,还能活几天?我统共两个儿子,还要给我打发出去一个,这是要我死啊!”
“阿娘。”周副枢密急忙站起来扶住赵老夫人,“阿娘真要去,可不能跟皇上这么说话,欺负不欺负的话,就别说了,说难听点,这叫怨望,阿娘只和皇上说说苦楚就行,皇上是个心软的,又一向敬重阿娘,阿娘病成这样,哪有让儿子远离身边的。”
“我知道,你放心。”赵老夫人轻轻拍着儿子的手,重重唉了一声,“贵妃不在了,到底不一样了,我要是再死了,我真担心……”
“阿娘且宽心,还有个好信儿……”周副枢密扶着赵老夫人坐起来,将小六任职皇城司的事说了,“……我不想远赴蜀中,也是为了小六,阿娘也知道他,虽说这两年出息多了,可到底年纪轻,又没怎么办过差,一下子接了这么要紧的差使,我不看着,怎么能放心?”
“阿弥陀佛!”听说小六领了皇城司的差使,赵老夫人顿时精神了不少,双手合什,连念了几句佛,有了精神,力气也回来了,一迭连声吩咐梳洗拿衣服,往宫里递牌子请见。
第六百八三章 彼此看着都不好
皇上看着苍老蹒跚而进的赵老夫人,眼眶一热,眼泪下来了。
从周氏出殡之后,这是他头一回见她,跟从前精神矍铄的那个赵老夫人比,眼前的,仿佛换了一个人,岁月不饶人,她老了……
一念至此,皇上更悲伤了。
常太监瞄着皇上的神情,在赵老夫人走到门槛之前,紧几步出去,用目光屏退小内侍,亲自扶着赵老夫人进了殿内。
“皇上。”赵老夫人看起来比皇上更加感慨,眼前的皇上,眼睛浮肿、眼圈发黑,怎么老成这样了?
“快扶起来!”皇上急忙止住赵老夫人的跪拜,“您上了年纪,不必多礼,赐座。”
小内侍急忙挪了凳子过来,常太监扶着赵老夫人坐下,又接过茶亲手奉上,这才退到皇上身边,垂手侍立。
“老祖宗最近……看着还好。”皇上想问候一句,可看着赵老夫人的样子,唉,不用问了。
“活不了几天了。”赵老夫人这一趟来,是来展现悲伤求皇上怜悯的,勉强笑着:“皇上这气色也不怎么好,睡的不踏实?从前娘娘在的时候,最担心皇上夜里睡不踏实这一件。”
“朕很好。”听赵老夫人提到周贵妃,皇上心里一阵悲伤,一转眼,周氏走了大半年了,唉!“朕这身体,倒比前一阵子好了许多,老祖宗且放心。”
“那就好。”赵老夫人虽说有点老眼昏花,可皇上明显气色大不如前,不过她还没笨到和皇上争辩他这身体到底是比从前好,还是比从前差。“皇上身体康健,这是国之大福,民之大福,更是周家,和我这个老婆子最大的福份。”
“老祖宗也要保重自己,你是有福份的,往后福寿还长着呢。”皇上看着赵老夫人宽慰道。
“唉!”陈老夫人一声长叹,眼泪快出来了,“老婆子这趟来,就是想求皇上赐点福份。”
“怎么了?老祖宗有什么难为事?”皇上有几分惊讶,没听说周家有什么事啊?前儿小六刚领了皇城司的差使,出什么事了?
“皇上,您看看我这老婆子,病骨支离,还能活几天?我也没啥别的想头,就盼着死的时候,我那两个儿子,都能在我面前,让我看到最后一眼。”赵老夫人一边说,一边抹眼泪。
皇上愣了,这话什么意思?她那两个儿子,不都在她眼前么?
“老婆子知道,国事要紧,那几位相爷要点老二去蜀中,那是抬举老二,老婆子应该识大体,以国事为重,可是……”赵老夫人说到这里,是真伤心了,要是贵妃在,这样念头,满天下哪有人敢想一想?
“嗯?”皇上呆了,“让周泽轩去蜀中?这是……”去蜀中干什么?他已经很久不理朝政了,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下意识的看向常太监,常太监急忙躬身低低禀报:“回皇上,成都府路安抚使刘思贤中风不能视事。”
皇上立刻明白了,顿时皱起眉头,“怎么点了周泽轩?知道吗?”皇上含糊了谁知道吗,不过常太监侍候了他大半辈子,不用他说话就能明白什么意思,立刻躬身答道:“知道,说是周二爷没经历过州县。”
皇上一听就释然了,看着赵老夫人笑道:“老祖宗别急,让周泽轩接任成都府路安抚使,这也是替他着想,不历州县,他往后怎么再进一步?”
“可也不能去蜀中那么远的地方,真要是为了老二好,怎么不让他去淮南江南?难道淮南江南就不是州县地方了?”赵老夫人这些牢骚,还是说出来了,“老婆子知道,如今不比从前,如今,谁都敢打主意了,皇上……”赵老夫人说着,眼泪就出来了,“反正老婆子也活不几天了,腿一伸,看不见了,就干净了。”
“老祖宗别这么说,有朕在,谁敢打周家的主意?朕不在了,还有太子呢,老祖宗别多想,安抚使等五年一任,淮南江南,三两年内只怕没有空缺,朕知道了,一会儿让老常去说一声,周泽轩还年青,不急在这一年两年,你放心。”
听了皇上的话,赵老夫人一颗心安安稳稳放回去,长叹了口气,“皇上别笑话我,我年纪大了,不想什么荣华富贵的,就想看着儿子孙子都在身边,看着他们都好好儿的,我就比什么都高兴。”
听赵老夫人这么说,皇上神情有几分黯然,他两个儿子,一个却高墙圈禁,他想看一眼都不能。
“皇上脸色可不好,眼圈儿青得很,皇上夜里是不是睡的不好?太医院怎么说?”赵老夫人办妥了大事,开始关心皇上的身体。
这几句关心,说的躲在屏风后偷听的贺嫔牙都要咬碎了,这只老虔婆!
“朕很好。”听赵老夫人说他夜里睡的不好,皇上有几分不自在,他虽然对自己越来越雄壮的男性之风十分满意,可象他现在这样,夜夜想,想了还想,难免有些纵欲的嫌疑,他很不愿意听人提这样的话。
“老祖宗要是没什么事,就回去歇着吧,太医院如今几天去一趟?老祖宗脉象可还好?”皇上一边送客,一边关心。
“天天都去,说是还好,皇上只要照顾自己,老婆子这里,有老大老二他们呢,娘娘不在了,皇上可要好好照顾自己。”赵老夫人恋恋不舍的站起来,看着皇上,真的是十分担忧,她看皇上,比她所有的儿子女儿都亲。
“老祖宗放心,朕送老祖宗出去。”皇上扶着常太监站起来。
“可不敢当,皇上气色不好,老婆子告退,皇上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赵老夫人颤巍巍曲膝告退,两个小内侍过来,扶着她往外走,皇上扶着常太监站了站,又坐回去,歪在榻上,有些疲惫的闭着眼睛吩咐道:“你去一趟宝箓宫,说一声。”
“是。”常太监答应了,看着贺嫔从屏风后急步转出来,坐到了皇上身边,才轻轻退出去,往宝箓宫给福安长公主传话去了。
第六百八四章 把家乡拿出来
常太监小心的传达了皇上的谕旨,福安长公主沉着脸听完,常太监刚刚躬身退出,福安长公主手里的杯子就砸到了墙上。
“你已经尽力了。”李桐看了眼粘着茶粉、**的墙面,又拿了个杯子,重新给长公主沏茶。
福安长公主坐的笔直,看起来这一回是真气着了,片刻,福安长公主扫了眼李桐吩咐,“你先回去,我有事。”
“嗯。”李桐心里猛的一跳,应了一声,下了榻,出门走了。
福安长公主笔直端坐了好一会儿,吩咐叫姚尚宫进来,片刻,姚尚宫进来,福安长公主脸色已经平静了,声音和脸色一样平静,“你去一趟太医院,看看赵老夫人的脉案,我听说她时日无多,皇上视她如长辈,告诉太医院,别忘了提醒皇上过府探望一次。”
姚尚宫眼里闪过丝愕然,脸上却看不出表情,垂手应了一声,退出屋,往太医院传话去了。
周副枢密继续做他的周副枢密,去蜀中的事不了了之,这一关过后,周副枢密庆幸之余,又十分得意,小六领了皇城司,而且是太子亲自点名的,皇上也觉得十分合适,这份信任,足以确保周家下两代的富贵荣华了。
…………
虽然在病中,却对朝廷诸事了如指掌的高书江,在听说这件事隔天,就一身居家道服,看起来有些病弱苍白的进了宝箓宫。
听说高书江请见,福安长公主哈的一声讥笑,示意李桐,“你到屋里听着。”
李桐站起来进了屋,福安长公主吩咐请见。
福安长公主双手握着杯子,看着步子不快却稳健的高书江,一直看到他走到自己面前几步,跪下磕头见礼,等他磕完了头,才慢吞吞道:“高使司不必多礼。”
“礼不敢废。”高书江磕完最后一个头,站起来,垂手站在旁边,福安长公主仰头看着他,“高使司还是坐下说话吧,我不喜欢仰视。”
“是。”高书江一句没敢客气,立刻落坐,他也不习惯居高临下的看长公主。
“什么事,说吧。”福安长公主直截了当,高书江也不绕圈子,欠身陪笑道:“听说成都府路安抚使出缺,下臣早就慕蜀中风情,几十年来,一直盼着能有机会到蜀中一游。”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蜀中毒雾瘴气又重,你病成这样,怎么能支撑得到地方?总不能病倒一个,再去一个,半路上又病倒了吧,你病骨支离,还是在京城安心静养的好。”
福安长公主极不客气的一口回绝,高书江脸色一下子白了,呆了片刻,站起来,“是,多谢……长公主关爱,下臣懂了,下臣告退。”
福安长公主依旧握着杯子,微微侧着头,看着高书江出了院门,轻轻冷笑了一声,转头看着从屋里出来的李桐,“看看,真是打的一把手算盘,这算盘打的,可比你强多了。”
“我只会打一去九进一的算盘,不会打他那样的算盘。”李桐接了句,“他也没什么大恶吧?”
“他身为皇上的臣子,投靠老四,算不算背叛皇上?如今觉得老四是座冰山,就机关出尽,想要从老四怀里撕脱出来,算不算背叛老四?这还不算大恶?是不算大恶,不过,这比大恶更可恶,我要是让他轻易脱了身,接着荣华富贵,那岂不是给天下人树了一个极坏的榜样?往后,这朝廷内外,就到处都是投机之人了。”
福安长公主声音冷厉,李桐想了想,叹了口气,也是,对于上位者来说,这种比大恶还要大恶。
“他这是觉得汤家和墨家结了亲,有了底气了,才敢跑我这儿,求蜀中这桩差使。”福安长公主呵呵干笑了几声,“真是好大的脸。他觉得这是底气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从前,他对汤家这门亲戚怎么样?他府上那位汤三奶奶,日子过的怎么样?听说,连他们府上稍稍得脸一点的管事嬷嬷,都敢甩脸子给这位三奶奶。哼,这人哪!”
福安长公主摇头叹气,“还有汤家,他高家用了汤家多少银子?他替汤家办过几件事?拿钱不办事,最可恶!”
“拿钱不办事的多了。”李桐接了句,“商人低贱,也就是有点银子,多数时候,我们送出去银子,不是为了求他们办事,只是求他们别难为我们。”
“别我们我们的了,你现在不是‘我们’,是‘他们’了。”福安长公主斜了李桐一眼道,李桐笑了笑没说话,说来也怪,几十年的王府女主人做下来,她竟然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他们’,反而更加浓重的觉出,她还在‘我们’里,从来没有离开过。
…………
隔天,高书江乞骸骨的折子就递上来了,折子写的十分凄苦,言病重难支,日夜思念家乡的山山水水,希望能够在死离之前,再喝一杯家乡的井水,吃一碗家乡的莜面。
福安长公主看了两遍,赞了句文采不错,一字没批,吩咐常太监,这一份,须皇上亲自看过才行。
这份折子,皇上看到一半,就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准了折子,加封高书江为太师,并命百官送高书江荣归。
高书江收到旨意,以病重为由,几乎拒绝了一切荣耀的宴请看望等等等等,收拾了行李,只留下三爷高子安,和汤在奶奶在京城照顾诸事以及五爷高子宜。没几天,除了高子安一家以及高子宜外的高家诸人,就跟着高书江,悄悄启程返回山西故里。
高子安从听说让他留在京城照管高家在京城的一切起,就兴奋的连走路都歪来歪去的,这一下,他可算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
高书江递上乞骸骨折子那天,和夫人刘氏一起,叫了汤三奶奶过去,只嘱咐交待了将近一天,汤三奶奶满腹心事,根本没心思理会丈夫高子安的兴奋失态,公婆把老五的婚事和前程,都托付在她手里,把高家的未来,也都托付在她手里,她有什么本事?他们托付给她,不过是因为妹妹嫁进了墨家,他们不过是想让自己去借墨家的力,可妹妹高嫁墨家,本来就不容易了……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给妹妹添事找事,她只凭自己的本事,能做到哪一步就是哪一步,做不到……那就做不到!
第六百八五章 我心不安
高子宜最难过,高书江带着全家人离开京城返乡那天,高子宜骑着马,送了一程又一程,直送出几十里,被高书江三番五次严令回去,直到高书江再一次呵斥之后,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崩流,高子宜才扑落下马,跪在路边,痛哭不已。
高子宜直直的跪在路边,一直看着长长的车队没入天际,再也看不到了,才慢慢爬起来,跌撞了几步,呆站着,由着小厮揉了半天麻木的双腿,上了马,失魂落魄的往京城回去。
阿爹让他一切听三嫂的安排,让他敬三嫂如母,让他尽快谋外任。
阿爹说,以后,一切只能靠他自己了,他得象阿爹从前那样,一步一步走出来。高子宜慢慢弯下上身,伏在马上,再一次痛哭失声。
他多么盼着这一切只是一场梦,他还是从前的他,从前那个可以不拿正眼看相府公子的使司府五爷……
…………
在卫州门外送走高书江一家,周渝海呆呆站了好久,才上了马,想着心事,怔怔忡忡的往回走。
小六统领皇城司的事,他早知道了,二叔被点了成都府路安抚使,太婆进宫求了皇上,二叔没领这份差使的事,他也知道,那时候他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小六自小跟着太子,皇城司这样的地方,小六领很应该,二叔从没经历过地方,成都府路有空缺,点了二叔也很正常,二叔嫌远不愿意去,也很正常,蜀中确实太远了。
可今天高书江一家这么突然离开京城,这件事,太出乎他的意料了,高书江的病没那么重,他还年青,相比于墨相吕相,他正年富力强,太子又那么信任他,怎么说走就走的这么干净呢?
周渝海越想越乱,越乱越想,一直想到到了随国公府门口,下了马,怔怔呆呆站了片刻,上了台阶,垂着头背着手进了月亮门,突然顿住步子,这中间一定有什么不对!
周渝海用力拍着自己的脑袋,哪儿不对呢?到底……要是蒋先生在就好了,周渝海想到蒋先生,眼睛睁大,对啊,他可以去问问蒋先生,蒋先生就在大皇子府,就在那圈高墙内,那道高墙,他还是能进得去的。
现在就去!
周渝海转过身,急步出了府门,上了马,往大皇子府冲了一程,醒过神,调转马头,兜了几个圈子,离大皇子府还有两三条街,下了马,吩咐一个小厮看着,带着两个心腹小厮,径直往大皇子府过去。
一圈密不透风的高墙上的那道狭小厚重的铁包木门,推开条缝,周渝海从门缝中挤进去,左右看了看,跟着从他后面挤进来的小厮,径直往蒋先生住处过去。
大皇子府内,和没有圈禁前一样,花草繁盛,修剪打理的极好,屋舍亭台,也象从前一样,每一处都粉刷的崭新。
周渝海没心思看这些,他只盯着四周的动静,好在此时的大皇子府,既不用担心外面,也不用担心里面,值夜什么的,都用不着了,这会儿的后园,太阳白花花照着,连个人影儿也没有。
周渝海跟着小厮,一路疾行,很快到了蒋先生那三间小房门口,小厮回头看了周渝海,得了示意,上前一步,轻轻敲门,“蒋先生,我们大爷来了。”
话音刚落,蒋先生的声音就响起,“谁?进来。”
“是我。”周渝海示意小厮在门口守着,自己掀帘进了屋。
屋子里矮小简单,屋里却十分干净清爽,四角放着冰盆,十分凉爽。
“你怎么来了?”蒋先生正在写字,看到周渝海,有几分惊讶,放下笔,仔细打量着周渝海。
“先生,高使司告老还乡了,我刚刚把他送走,前几天上了折子,没几天,一家人都走了。”
不用蒋先生让,周渝海跌坐在椅子里,看着蒋先生,脸上的表情象笑又象哭。
“都走了?那高子宜呢?”蒋先生看起来也很吃惊。
“只留下了高子宜,高子宜在户部当差,他是官身,不能走,还有老三高子安一家,其它的,都走了。”周渝海抬手按着额头和半边脸。
“老三一家?老三媳妇……我记得姓汤?汤家怎么了?汤浩虞最近有什么不寻常?”蒋先生极其敏感。
“汤浩虞倒没听说什么,不过,墨相府上那位七少爷,定下了汤浩虞的妹妹汤五娘子。”周渝海早就习惯了跟不上蒋先生的思绪,也早就习惯了跟不上但问什么答什么。
“喔!怪不得。”蒋先生舒了口气,“那是应该留下三房,高书江这只老狐狸,全身而退。”蒋先生发出一阵说不出什么味儿的干笑。
“先生这话?”周渝海没明白。
“太子不稳!”蒋先生拍着椅子扶手,轻笑出声,“我就说,象他那样无德无行的蠢货,怎么能有君临天下的福份,果然,宁皇后现在怎么样?长公主呢?还有五爷,如今跟谁念书呢?晋王爷呢?领了什么差使没有?”
蒋先生看起来精神多了,一迭连声问道。
“宁皇后当然在宫里,皇上把宫务交给她,她却交给了杨妃,杨妃就是杨嫔,晋了四妃之一,长公主还在宝箓宫,皇上最近倦政,听说折子都是长公主代批……”
周渝海问一答十,耐心仔细的答着蒋先生的问话,两人一问一答,直说了将近大半个时辰。
“如今局势已明。”听到最后,蒋先生长长叹了口气,轻轻拍着椅子扶手,仿佛感叹一般道。
“局势已明?局势早就明了,太子立了太子,不就明了?”周渝海一脸茫然,局势?难道不是早就明了了吗?
蒋先生似笑非笑的看着周渝海,挪了挪,坐舒服了,看着周渝海问道:“说吧,找我来问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一是高使司这事,大好的局面,怎么说走就走了?还有就是,我这心里,总是不安宁,总是害怕。”周渝海看着蒋先生,越往后声音越低,他是真的害怕,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第六百八六章 祸兮福所伏
“大好的局面?”蒋先生哈哈大笑,直笑的一只手拍着胸口,好一会儿才舒过口气,“你心里不安宁?还不错,你还知道害怕。”
“先生。”周渝海被他笑的十分窘迫。
“唉!”蒋先生长叹了口气,“长公主毕竟是周太后亲生的女儿,周家……她很能替周家着想。”
“先生说的是小六领了皇城司?”周渝海十分不确定的问道,蒋先生斜着他,一脸讥笑,“放心吧,周家没什么大碍,周家满门,就数你是个聪明的,虽说不知其所以然,可至少还知道害怕,知道心不安,可你……”蒋先生一声鄙夷的嗤笑,“这样的周家,没人会放在眼里,唉,真是祸兮福所伏,蠢,也有蠢的好处。”
“先生。”蒋先生这话,周渝海听明白了,羞恼之下,一张脸通红。
“我说长公主很替周家着想,是她要调你二叔出任蜀中,这是要把你四叔既摘出去,又不至于丢了差使,可惜。”蒋先生这会儿早就不理会周渝海高兴还是高兴,他现在谁都不用在乎了。
周渝海呆了,“那……先生这话,我不懂,求先生指点。”
“长公主,或是宁氏,手里必定握着能致太子于死地的东西,是什么我不知道,不过,依太子的为人,这样的东西不会少了。”蒋先生话说的直截了当,“所以,太子即不了位,也许在皇上死前,也许在皇上死后,那东西必定要抛出来,太子能落得个高墙圈禁……”
蒋先生指了指窗外,“那就是天大的福份了。”
“这怎么可能!”周渝海失声惊叫,蒋先生理也没理他,眼睛看着窗外,有几分失神,片刻,蒋先生回头看向周渝海,轻轻叹了口气,“长公主的为人,我知道的不多,不过,都说她有帝王之才,有帝王之才,这心,就软不了,你太婆,活不了几天了。”
“先生。”周渝海懞了,“先生怎么这么说?太婆虽说一直没怎么好,可也不算不好,我和阿爹都问过太医,不止一回,都说太婆这样,没大事,至少三五年没大事……”
“可架不住她自己找死,你听着。”蒋先生一脸厌恶的抬手止住周渝海急急的解释和诉说,唉,他怎么能这么蠢呢?以前自己是怎么忍受他的?
“你既然来找我,正好我也闲着,你听好,你太婆活不了几天了,你太婆死后,别的,象你四叔,你管不了,就不要管了,你,和你们长房……可惜,你们周家早就分了宗,没有祖籍可回,你们家祖坟就在京城,离京城好象有一天路程?”
“一天半。”周渝海一张脸惨白,他对蒋先生一向敬仰信任,蒋先生也确实没说错过。
“一天半,还算好,你们长房,全部到你太婆坟前结庐守着去,守满三年,三年之后,一切就都该明朗了。”
“先生!”周渝海抖着嘴唇,不等他往下说,蒋先生摆着手,“听不听在你,这事,就说到这里吧,你要是得空,陪我说说话,我这里,常年见不到人。”
“好。”周渝海想笑,却没能笑出来,“先生可还好?大爷呢?”
“我很好,这墙砌起来那天,我躺在这床上,直挺挺躺了两天两夜,我就跟这大皇子府一样,崩塌了,又象那墙一样,一点点砌起来。”
蒋先生的话,周渝海听不懂,不过他还是很认真的听,蒋先生的话,他听不懂的时候太多了。
“人若能死而后生,就是另一重境界了,所以,我很好,方寸之间就是大千世界,我这间屋里,就是大千世界。”蒋先生看起来确实跟从前大不相同,周渝海忍不住打量蒋先生,和从前比,他好象从容了很多,也好象干净了很多,干净,为什么他会觉得他比从前干净?
周渝海想不明白。
“大爷不好。”说到大皇子,蒋先生脸色阴郁起来,“他不好就算了,他就没好过,可……”
蒋先生喉咙一哽,“都是我的罪孽,当初,要不是我跟你父亲多嘴,那些女孩子也不会被送进来,这些,都是我的罪孽,唉!”蒋先生一声长叹里,充满了悔恨。
“阿爹送进来的那些女孩子?喔,前一阵子送进来侍候大爷的那些女子?先生怎么这么说?大爷就算圈禁,也是龙子凤孙,身边也不能少了侍候的人,这……”周渝海没明白更想不通。
“你不懂。”蒋先生摆了摆手,“唉,龙子凤孙?哈!呸!”蒋先生一声讥笑之后,啐了一口,“他连个人字都不配,唉,不说了,我的罪孽,我承受,若有来世,我一世一世的归还。”
“先生是说大爷待女子粗鲁?”大皇子这个毛病儿,周渝海是知道的,不但知道,还十分清楚,不过,这算什么事儿?罪孽?这么说不成了笑话儿了?女人侍候男人,天经地义。
“周家的气数尽了,根子就在这里。”蒋先生僵直了片刻,直视着周渝海,这一句话说的,极其郑重严肃,周渝海心里猛跳了几下,张了张嘴,没等他说出话,蒋先生站起来,指着门,“回去吧,我烦了,以后不要再来了,来了,我也不再见你,你我,我和周家,这份缘分,就到此吧。”
“先生。”周渝海又是狼狈,又是莫名其妙,这个蒋先生,关了这一年,关疯了这是!
蒋先生没理周渝海,转过身,进了西屋,从西屋出去,往后园里走了。
周渝海呆站了片刻,垂着头,掀帘出来,和小厮一起出了高墙根下的那个小门,上了马,愣愣忡忡的往回走,来了这一趟,他心里除了担忧害怕,又添了无数沉重难过。
…………
周六接了统领皇城司的旨意,一看宁远排在他后面,咧着嘴笑了半天,把旨意小心的塞到怀里揣好,上马奔出去,找他远哥。
找了一圈,在京府衙门院子里那棵大香樟树下,找到了歪在摇椅上,正睡的香甜的宁远。
“远哥!你怎么在这里?你没接到旨意?肯定是传旨的找不到你,我跟你说……”周六一头扑到他远哥面前,啪啪拍着宁远的胳膊,声音高亢,兴奋无比。
“把你这爪子拿开!”宁远睁一只眼,嫌弃了一句,又闭上了眼睛。
“远哥,你的旨意没到,你先看看我的,你看,让咱俩去管皇城司!”周六往椅子旁一蹲,从怀里掏出旨意,递给宁远看。
宁远眼皮根本没抬,“老子熬了半宿,好不容易合上眼,你就不能让老子清静一会儿?皇城司怎么了?那是什么好地方?那这儿呢?这儿的差使怎么办?怎么一句话没有?这儿一条差使,这又加一条差使,老子有三头六臂还是怎么着?对了还有殿前司,别跟我提什么皇城司,老子烦着呢!”
宁远一通脾气,把周六发作愣了,周六浑身的兴奋凝住,送到一半的旨意僵在半空,好一会儿,才干笑一声,又笑了一声,小心的缩回手,把旨意塞回去,“原来远哥知道了,我还当……那个啥,皇城司毕竟不一样,这是天子近臣。”
“说的好象从前你跟皇上不近一样。”宁远一脸鄙夷的斜着周六,“我告诉你,我忙着呢,这衙门里一堆的案子还没结呢,你看看我这一天忙的,睡觉的空儿都没有,皇城司的事你别找我,我没空!”
“远哥,这皇城司的事才最要紧,我……”周六急了,他远哥要是不管,那可怎么办?
“别跟我摆上官的架子,要紧?哪儿的事不要紧?老子忙着呢。”宁远又闭上了眼,他正忙着睡觉呢。
“远哥,您别这样。”周六抓着摇椅扶手,浑身都是讨好,“这皇城司才是咱们兄弟自己的差使,远哥,您看,您现在殿前侍卫,就是个侍卫,这一块轮不着咱们兄弟作主,这京府衙门,上头有推官有主薄有府尹,一堆的官,也轮不着咱们兄弟作主,可皇城司不一样,一共两个上官,一个你,一个我,往后,这就是咱们兄弟的地盘了,咱们兄弟说了算,这哪能一样。”
宁远睁开眼,眯眼看着周六,周六一脸讨好的笑,“远哥,我这心眼没你好使,可我后头有太子表哥,这牌子比你硬实,往后,咱俩,你出主意我出力,多好!”
宁远瞪着周六,好一会儿,往后猛的一倒,摇的竹摇椅嘎吱嘎吱响的刺耳,长公主那两句话,真是一个字都没说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