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七章 目中无他
随国公出了紫极殿,路过太子宫殿门口,顿住脚步,下意识回头看了眼紫极殿,犹豫了片刻,到底没敢先去见太子,他现在是钦差,真去见太子,见了面见不见礼都是麻烦事,再说,要是太子脾气上来,不让他去,或者给了他杯毒酒让他带进去怎么办?
随国公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加快脚步,急忙出了宣德门,往大皇子府去。
蒋先生正端坐在湖水亭子里,沾了水在地上写字,听小厮禀报说随国公奉旨来了,蒋先生提着笔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神情似喜又悲,仿佛早就料到了,又仿佛出乎了他的意料。
蒋先生有几分艰难的站起来,往前面正殿去,脚步还是有些缓慢,可跟平时比,却快了很多了。
斜签着身子坐在大皇子下首,看起来浑身不自在的随国公一眼看到拾级进来的蒋先生,简直跟看到救星一般,急忙站起来,刚要迎出来,脚步抬起又落回去,回头看着大皇子,赶紧陪着小心解释,“是蒋先生!没想到蒋先生在这里。”
“你怎么才来?”大皇子皱眉薄责蒋先生,平时他怠慢他也就算了,今天舅舅过来,他也敢这么怠慢……算了,这事等他出了这高墙,等他……再说。
见大皇子脸色虽阴沉,却没说话,随国公冲他躬了躬身子,转过身,紧几步迎上前,扶住蒋先生,“先生一向可好?原来先生在这里,自从……我就找先生,到处找,后来海哥儿说你怕是回老家将养去了,没想到……”
“多谢国公爷掂记。”蒋先生完全无视大皇子的恼怒,对着随国公发自内心的激动和感慨,微微有些动容。
“先生请……”随国公扶着蒋先生走到椅子旁,一边先生请,一边瞟着大皇子,大皇子不发话,他不敢请蒋先生坐,大皇子瞄着激动相见的两人,脸色更加阴沉,紧紧抿着嘴一声不吭。
蒋先生伸手扶住椅子扶手坐下,示意随国公,“国公爷也坐吧,来了多大会儿了?”
随国公松了口气的同时,心又提起来,先生进来不和大爷见礼,这会儿又自顾自坐下……唉,算了,如今不比从前。
“一刻多钟了,皇上吩咐我过来看看大爷,问问大爷过的好不好,缺不缺什么东西,身边侍候的人够不够,称不称大爷的心,要不要再添些人手。”
随国公瞟了几眼依旧阴着脸一言不发的大皇子,还是坐下了,絮絮叨叨的和蒋先生再说一遍已经说过的话,只有说着话,他才不那么尴尬。
“那我陪国公爷走一圈看看,这是皇上的旨意,国公爷要亲眼看过,才好跟皇上禀报。”蒋先生按着椅子扶手站起来,微微仰头看着在正殿上方高高端坐的大皇子,“我陪国公爷四处查看一遍,正好说说话。”
“这点小事,用不着劳动你。”大皇子更加别扭不自在,不过他总算知道,现在不是从前,当然,就是从前,他对蒋先生也容忍到他以为的容忍极限。
“看完之后,我再陪国公爷将查看情况禀报给大爷。”蒋先生无视大皇子那句明显不赞成的话,冲大皇子拱了拱手,转身示意随国公,“走吧。”
随国公不停的瞟着大皇子,片刻犹豫后,跟在蒋先生后面出了正殿。
“先生怎么……大爷圈禁是圈禁了,可再怎么着,他也是皇子,皇上还是疼他的。”下了台阶,走出十来步,随国公忍不住提醒蒋先生。
“我知道,皇上要是不疼他,他就不会到现在还住在这座奢华王府里,你也不会来这一趟了。”蒋先生声音轻缓。
“既然知道,先生刚才……”随国公连连叹气,“先生又不是不知道大爷的脾气,最记仇不过,我不是替大爷说话,先生要替自己想想,万一……”
“万一?”蒋先生笑起来,“国公爷觉得他还能活着出这座王府?”
“先生!”随国公下意识的四下张望。
“不用看,这高墙里,就是有人听到,又能怎么样?”蒋先生将手背到身后,仰头看着四圈高墙,“这墙是你带人修的。”
“啊……是。”一句话说的随国公浑身的尴尬难堪,“我也是奉旨……”
“你修了这墙,护了大爷周全。”蒋先生接着道,随国公愣了,“呃?先生这话……这是……”
这是讥讽他呢?
“要不是这墙,这会儿,他还能活着?”蒋先生停步,回头看了眼正殿方向,随国公又是一愣,呆了片刻,唉了一声,眼泪出来了,“先生,你说说,他怎么能鬼迷心窍成那样,一把毒生生毒死了他阿娘,那是他亲娘,生了他养了他,疼他疼的跟眼珠子一样,临死前,最不放心的还是他,最后一句话,是求皇上别杀他,善待他,先生,他怎么能这么没良心?一个人……人……哪能干出这样的事?”
“爱到溺,怪不着别人。”蒋先生声音和表情一样,冷淡到寒意森森。
随国公张了张嘴,在胸口不停翻腾的无数的话,化成一声悲伤的长叹。
“他让你想办法救他出去?和太子作对?还是,杀了太子?”蒋先生不理会随国公的感慨难过。
“是,问太子怎么样了,发了脾气,要我联络众人……”随国公想着大皇子的吩咐,只想一想,腰都要压弯了。
“宁皇后还在京城?长公主呢?”蒋先生接着问道。
“在,年后将杨嫔升位淑妃,给皇上挑选贵女充实后宫,都是她主持,贵妃丧礼时,长公主住进宝箓宫,一直住到现在,没听说什么时候回城外庄子,五爷如今住在延庆宫,延庆宫是太子给五爷指的地方,五爷如今每天去宝箓宫一个时辰,跟长公主学……不知道学什么。”
随国公问一答十,说的十分详尽。
“还能学什么,治国为君之道罢了,除了这个,长公主也不会别的。”蒋先生淡淡的说了句。
第五百九八章 平安终老是奢望
随国公脸色变了。
蒋先生侧头看着他,笑起来,“难不成国公爷还存着太子,或是大爷登上大位的痴心妄想?”
“大爷……这样了,太子已经立了太子。”随国公答道,太子都立了太子,板上钉钉的事儿,怎么能叫痴心妄想?
“哼。”蒋先生冷笑了一声,也不解释,只接着问道:“朝中有什么变化?说大的变化就行。”
“新增了一位相公,楚尚书成了楚相,墨相的二公子升任户部尚书,不过是暂代,说是下半年就要调外任了,别的……”
“够了。”蒋先生打断随国公的话,轻轻叹了口气,停了片刻,还是问道:“这新增的相公,为什么不是高使司?太子没说什么?”
“太子推了高使司,不过投豆议定的时候,楚相得的豆最多。”随国公叹了口气,投豆的事他也参与了,不过他没投给高书江,他不想再给四房增加势力。
“太子呢?什么反应?”蒋先生又追问了一句。
“这能有什么反应?这是大家的意思,再说,太子身为储君,不都是他的臣子?”随国公想着他那一豆,虽然坚定的认为自己没错,可说不清为什么,他不愿意提,一旦提到,总有点心虚。
蒋先生哈哈笑起来,抬起手,用力拍着随国公的肩膀,拍的随国公莫名其妙。
“不说外头的事了,说说大爷吧,大爷的吩咐,你准备怎么办?”蒋先生笑了一阵子,好象比刚才轻松些了。
“大爷这高墙圈禁,要是因为别的,不管是什么,大约都有回旋的余地,可他这事……皇上是疼他,可现在太子都已经立了,我一个老迈之人,还能做什么?不是我不想尽力,实在是……”
随国公立刻开始诉苦,蒋先生斜着他,一边笑一边摇头,笑了一会儿,又拍几个随国公,“弑不弑母,这不是大事,自古以来,坐到帝王之位的,弑母弑父杀兄屠弟的,多的是,事成之后,不过找个替罪羊,万事大吉。”
“不能这么说,大爷这事……”随国公脸色微青,这道理他懂,可他现在跟着太子,那一样是他外甥,他不想再冒着杀头抄家的风险,替已经被高墙圈禁的大皇子奔波了。
“大爷的问题,不在于弑母,而是他太蠢,蠢到无可救药。”蒋先生话锋一转。随国公愕然,呆了片刻,不加掩饰的长舒了口气,苦笑道:“先生……我这汗都出来了。”
“你带人修的这高墙,”蒋先生指着四周几乎隔断一切的高墙,“是困住了大爷,也是护住了大爷,只要这高墙不倒,只要他还在这墙里,也许以后不能象现在这样,日常供奉和没有这高墙时全无分别,甚至更好,可一个平安终老,是稳稳当当的,贵妃的血脉,至少能保留一支。”
随国公其实没怎么太懂,不过这不影响他不停的点头,他也希望这样,大爷就别闹了,老老实实在这高墙里享受富贵吧,这也没什么不好。
“大爷的吩咐,你听着就足够了,出了这墙,就忘了吧,也不要跟别人多说,一个字也别提,皇上要问,你只说大爷过得好,再细说说日常供奉怎么样,人手够不够,就足够了。”蒋先生也不象从前那样,说话以点拨为主了,干脆就直接吩咐。
随国公一边听一边点头,蒋先生的吩咐,句句都说进了他心里,就这样,最好!
“还有,”蒋先生环顾四周,这高墙内各处,如今修的比没有高墙时还勤,“跟皇上说,大爷身边侍候的人少了点,这事,皇上大约也会派到你手里,你照着大爷的喜好,好好给大爷挑些美人儿送进来。”顿了顿,蒋先生眼皮微垂,“不要都从良家挑,想办法挑些资质好的清倌人送进来,活好,会侍候人的,让他有点事儿做。”
随国公呆了呆,随即明白了,这是用美色消耗大爷那份闲心。
“先生放心,放心!我懂了,这事容易,这也是好事。”随国公连连点头。
“还有件事。”蒋先生说了还有件事,却低下头只顾往前走,不说话了。
“什么事?”随国公跟着走出了一射之地,见蒋先生还是一言不发,只好问道。
“你去找一趟宁七爷。”蒋先生又停了,拧着眉头,看起来犹豫不决,好一会儿,才又接着道:“还是找一趟吧,你亲自去,我说的这些话,出我口,入你耳,出你口,只能入宁七爷的耳,你跟宁七爷说,大爷已经是个废人,请他高抬贵手,容他苟且活着吧。”
随国公半张着嘴,愕然看着蒋先生,完全懞了,怎么求到宁远那里了?跟他什么关系?关他什么事?大爷的事,有他抬不抬手的份?
“宁远?这要求,也是太子……”
“你照我的说的去做,以后你就知道了,咱们几十年的交情,我也提醒你一句,能和宁七爷交好,就尽量交好吧,这两件事,第一件,你错点偏点都没什么,第二件,若错了半点,不光是大爷性命不保,就连你随国公府,也用不了多久,只怕也是一片平地了。”
蒋先生没看惊愕茫然的随国公,低着头,慢慢踱了几步,“如今我能做的,只有尽力保住大爷这一条命,你们周家两房嫡支若能平平安安,往后,大爷的日子也能好过些,国公爷,咱们认识几十年了,我受过你大恩,你记着,你们周家的如鸿的运势到头了,人也罢,一家一姓也好,这运道都是这样,有峰有谷,你们周家得意了这几十年,已经不知道什么叫收敛了……”
蒋先生看着茫然中带着不以为然的随国公,突然觉得意兴阑珊,说到一半的话戛然而止,往后退了半步,叹了口气,勉强道:“做好准备吧,多置祀田,家里的女孩子差不多年纪的赶紧嫁出去,实在太小,先定好亲,多备嫁妆……算了算了,各人有各人的福运,听天由命吧。”
看着有几分恼怒的随国公,蒋先生悲从心来,摆着手,“好了,我累了,你回去吧。”
说完,转身就走。
第五百九九章 他骂你
随国公微微蹙眉,蒋先生这脾气越来越怪了。看着蒋先生塌着肩,在些蹒跚的走远了,随国公重重叹了口气,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看着依旧巍峨的王府正殿,犹豫了片刻,转步掉头,直奔那扇又小又窄的小门过去,他不想再见大皇子。
随国公直奔紫极殿缴旨,照蒋先生的嘱咐,说一切都好,大爷看起来很不错,只是大爷身边侍候的人,好象有点不大够,不是大爷说不够,是他看着有点不怎么够。
皇上听的很专注,听完轻轻舒了口气,看起来放心多了,“这事就交给你,用心挑些人送进去给他使唤,择好的挑,这上头不能委屈他。”
随国公垂手应是,将要退出时,犹豫问道:“皇上,这人是不是能从宫里挑?宫里的人最懂规矩,大爷自小是在宫里长大的,开府出去也没几年。”
“嗯。”皇上立刻就点头答应了,这是小的不能再小的事。
“既然从宫里挑,皇上看,臣是请宁娘娘的示下,还是请太子作主?”随国公暗暗松了口气,赶紧再问后一句,这一句才是他真正要问的。
“太子吧。沉默了片刻,皇上吩咐道。
随国公更加轻松了,连忙答应了,垂手退出,径直去找太子,连禀报带请关于挑人的示下。
没等随国公说完,太子就随手抓起砚台砸在随国公身上,幸亏砸在软肉上,虽然疼的随国公脸颊上的肉直抽抽,却没伤筋动骨。
“他没死心,你也没死心是吧?打量着孤就那么好欺负?”太子指着随国公鼻尖骂。
随国公吓的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急急解释,“不是下臣,是皇上,是皇上说下臣是……舅舅,让下臣去瞧瞧,不是臣,臣不敢。”
“是舅舅!”太子一脸讥讽,“敢情是为了当这个舅舅,怎么?孤对不起你这个舅舅了是吧?你以为你是谁?”
随国公磕头不已,一句话不敢再说。
太子居高临下,眯眼狠盯了他好一会儿,抬脚踹在随国公肩上,“你要巴结他,要挑美人儿给他,你去挑啊!找孤干什么?怎么着?不但你要在孤面前摆舅舅的款,还要替他在孤面前摆兄长的款?滚!”
随国公没敢起身,真就连滚带爬起来,一直爬下台阶,又爬了几步,才敢站起来,在殿外候见的官员,以及内侍和侍卫们的注视下,站起来,抖着腿慢慢走了。
殿外一角,高书江目光漠然的看着老朽可怜的随国公,一直看到随国公出了院门看不到了,低下头,仔细盘算起来。
太子大殿外,周六带着裹的严严实实的阿萝,鬼鬼祟祟溜进茶水房,一把将阿萝推到角落里,自己掂着脚尖走到通往大殿的帘子前,用手指挑开条缝往殿内看,殿内,太子正一脚踹在随国公肩膀上,让随国公滚出去。
周六看的津津有味,想当年在随国公府,他可没少欺负他和他阿娘,甚至他阿爹,现在,现世报了吧,有本事拿出当年欺负他的威风,跟太子直腰子啊?
呸!看着随国公一路爬出去,周六痛快的啐了一口,回头冲阿萝招了招手,喊了声太子爷,掀帘进了正殿。
“你怎么来了?”太子回头看到周六,又看看他身后裹成只棕子的阿萝,以及茶房那道帘子,“不走正门,怎么从茶水房溜进来了?”
“不能走正门!”周六一脸神秘,冲阿萝挥手,阿萝甩开裹在外面那件丑死个人的连帽斗蓬,委委屈屈、娇娇弱弱叫道:“太子爷。”
“是你。”太子一怔,怪不得要鬼鬼祟祟从茶水房溜进来,“你带她来干什么?我这儿都是正事!”太子转头责备周六,周六一脸干笑,阿萝拿出所有的娇柔怯弱,往前挪了两步,“太子爷,奴家……”
一句话没说完,阿萝翘着漂亮的兰花指,帕子按着眼角,怯怯柔柔的看着太子,之所以一句话没说完,是她压根没想好来找太子该怎么说,该要什么,她真正想要的,在太子面前没法开口啊,也就能跟七爷直说。
“行了行了,晚上我去看你。”太子有几分不耐烦,又有几分怜惜,阿萝思念他到这个份上,总得怜惜怜惜。
阿萝一听太子这么说,眼泪一下子掉下来,唉,她就知道不该来!
“太子爷,”周六见阿萝眼巴巴光哭说不出话,没办法,他替她说吧,没等周六开说,殿门口光线闪动,高书江站在殿门口,直视着和太子对面而立、眼泪汪汪的阿萝,和站在阿萝旁边,正在说话的周六。
太子顿时有几分尴尬不自在,忙挥手吩咐周六和阿萝,“先回去,有什么话晚上再说。高卿……”
“太子,臣要进谏!”高书江声音宏亮、底气充沛的喊了一嗓子,这一嗓子,不光把周六震晕了,太子也愣了。
高书江扑通一声跪在殿门口,后背挺的笔直,仰头直视殿内,声音宏亮,铿锵有力,正气昂然,“殿下是储君,异日天下之主,万民之楷模!却在朗朗乾坤、大庭广众之下,就在这议处国家大事的正殿内,私会娼妓,殿下,您的德行呢?本朝以孝立家,以孝治天下,随国公是殿下嫡亲的舅舅,殿下就算是,也不能如此羞辱随国公,羞辱殿下自已身上那一半血脉!”
周六圆瞪着双眼,嘴巴张的老大,直直看着高书江,唯一的念头就是:他疯了!
阿萝兴奋的脸都红了,微微抖着手胡乱绞着帕子,看看高书江,再看看太子,再看看高书江,再看看周六,出大事了!
太子被高书江铿锵有力、正气凛然的进谏喷的一阵接一阵发晕,直晕到字字入耳,却一句也没听懂,他说什么呢?
“他说什么?”太子下意识的转头问周六,周六咽了口口水,又咽了一口,指着高书江,“他……他他,他骂你呢!”
周六这一句总结,总结出了高书江这一番话的精髓。
第六百章 六百章了
“就是你这种奸侫小人!”高书江转向周六,怒目而视,“好好的太子,就是被你这样的奸侫之徒调唆坏的!”
“你说谁?我?你说我?”周六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尖,他已经愕然到不知道怎么反应了,要骂,难道不是骂他没出息吗?奸侫小人?
阿萝往周六身边挪了半步,想想不对,急忙收回脚,几步窜到太子身后躲着。
照折子戏的规矩,下面该骂她是妲己褒姒了,她得躲躲。
谁知道高书江没理他,继续指着太子痛心疾首:“太子爷,你就是沉湎女色、纵欲妄为,那也该自重身份,找个身家清白的女子,这样一个人尽可夫,几乎睡遍了京城的娼妓,你今天竟然把她带到这堂而皇之、臣民仰视、威严不可直视的大殿上,太子爷,您怎么能这样?”
高书江一只手用力捶着胸口,失声痛哭,“皇上啊!先皇啊!您睁开眼睛看看吧!太子爷啊,您这是想干什么?您今天把这娼妓带上大殿,异日您会怎么样?让这人尽可夫的娼妓母仪天下?让她祸乱皇家血脉?太子爷,您……”
“闭嘴!”太子一声暴喝,他总算反应过来了,一反应过来,就气的头都要炸了,“你是疯了?还是着了魔了?鬼上身了?”
太子这一连串的话,至少六半是真真切切的疑问,这会儿的高书江,除了鬼上身,没法解释!
“太子爷!”高书江老泪纵横,哭声响亮,哭归哭,可咬字还是那么清晰,声音还是那么宏亮,“老臣实在看不下去了,也忍不下去了啊,太子爷啊,这一回,臣就是死,也不能再看着太子爷这么荒唐下去啊!太子爷,您是储君,未来的天下之主,太子爷啊,您不能再这样,不修心不修德,恣意妄为,暴戾不仁,不慈不仁不孝,太子爷,您这样,可让臣子们怎么活啊?让这天下万民怎么活啊?”
高书江这一番倒都是真话,殿外支着耳朵装听不见的诸臣子,个个听的心有戚戚焉,是啊,这样的太子爷,往后,他们这些臣子的日子得过难过?
“你不但疯了,还在孤面前倚老卖老上了,我看你是疯了,你是不想活了!”太子气的头一阵晕一阵疼。
“太子爷,老臣都是为您好,老臣拼上这条命,也要劝一劝太子爷,太子爷,您不能再这样了,太子爷啊,为君者不易,太子爷不能这样任性妄为,太子爷,周渝民是小人中的小人,您要亲贤臣远小人啊……”
若论口才,一打太子也说不过捂上半张嘴的高书江,太子又气极了,磕磕绊绊一句话没说完,高书江那边已经高山上流水一般连哭带说一大串了。
“闭闭闭……闭嘴!”太子都气结巴了,“捂住他的嘴!给我捂住他的嘴!”太子气急败坏的吩咐周六,周六窜到高书江面前,手伸到高书江嘴边,离了一寸多就不敢再往前伸了,万一他咬他的手呢?
“太子爷,不好捂,这捂不住。”周六的手在高书江嘴巴前这边伸伸,那边缩缩,从左边绕到右边,又从右边绕到左,无从下手。
高书江理也不理周六,只顾情真意切、痛心疾首的进谏。
“滚!”太子快气的晕过去了,一脚踢开周六,飞起一脚踹在高书江嘴上,高书江上了年纪,牙口本来就大好了,这一脚下去,门牙就掉了一个,血顺着嘴往外喷,“……太子爷啊,您这是桀纣之行啊,您不能这样啊,您不能啊……”
高书江说一个不字,就往外喷一片血沫,干脆一个接一个说不能,一口接一口往外喷血沫,只喷的太子衣襟上全是星星点点的血,大殿的金砖地上,也被他喷了好大一片。
高书江嘴里的血一边顺着嘴角往下淌,一边一口接一口往外喷,鼻子之下,血沫淋漓,太子看的害怕起来,下意识的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高书江往前膝行了一步,又跟一步,一把抱住太子的腿,“……太子爷啊……”
太子见他一脸的血蹭上来,吓的一声尖叫,抬脚踢开高书江,跟上去猛踢一脚,再踢一脚,“滚!滚!你给我滚!”
“太子啊……”高书江喉咙里咯咯了几声,头往后仰,晕了过去。
…………
太子殿里这一出,几乎是立刻,就被报给了三位相公,墨相听长随几乎一字不差,唯妙唯肖的学高书江的话,听到一半,噗的一声,一口茶喷了长随胸口湿了一片。
“你接着说!”墨相吩咐了一句,找手帕擦着手,连咳了好几声,这山西老抠也太舍得下脸儿了,为了脱身,连这一出都演出来了。
吕相比墨相淡定多了,至少茶没喷出来,听长随说完,放下杯子,抬手揉了揉脸,将那份几乎忍不住的笑揉回去,用力吭吭了几声,清了清喉咙,吩咐长随,“再去听着,还有……算了,就听着就行。”
长随领命而去,吕相揉着太阳穴,站起来,出了门,不紧不慢的往对面墨相屋里过去,高书江闹过这么一场,这使司的位置就要空出来了,这个位置可不是谁都能坐得下来的,得好好商量商量。
长公主几乎和三位相公同时得到信儿,抿着茶,一边听一边笑,一边笑一边看着坐在她对面,有几分明白,不过更多的是困惑的五皇子。
内侍一字不漏禀报完,垂手退了出去,长公主放下杯子,笑眯眯看着五皇子,“好玩儿吧?”
“不好玩。”五皇子拧着眉,“高使司挺可怜的。”
“错了!”长公主收起笑容,“你应该说,你四哥挺可怜的。”
“高使司为什么这样向太子进谏?这太蠢了。”五皇子仰头问长公主。
“你说呢?”长公主反问道。
“姑姑说四哥可怜。”五皇子看着长公主,“高使司是故意的吗?故意让太子难堪?让太子难堪,他有什么好处?”
“是啊,”长公主拖着长音,又笑眯眯,“好好想想,他有什么好处?”
第六百零一章 背锅萝
“大家会说他是直臣、忠臣。”五皇子小脸严肃起来,长公主点头,“还有呢?他是为了做直臣、忠臣?”
“姑姑,您说四哥可怜。”五皇子仰头看着长公主,不往下说了。
长公主歪头看着他,突然噗一声笑起来,抬手在五皇子额头上敲了下,“小人精儿!倒有点姑姑小时候的样子,还知道可懂不可说,行了,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回去吧,你那个七舅舅说不定已经找过去了。”
…………
周副枢密得到信儿,一路小跑奔进太子殿内时,周六早就反应过来,已经带着阿萝跑了。
太子已经换了衣服,正站在窗前,气的一口接一口喘粗气。
“太子爷。”周副枢密小心翼翼站到太子侧后,“您别……”
“别跟他计较?还是别生气?”太子冷笑,“你是来说废话的?”
“都不是。”周副枢密一脸愁容,“太子爷,臣是想说,得仔细想想高使司怎么突然来了这么一出。”
“他疯了!鬼附身了!”太子恨的牙都咬痛了。
“太子爷也看出来他极其反常了,太子爷,他为什么这么反常?”周副枢密小心的引导太子,不过太子可没他的耐心,“有话直说!”
“是。”周副枢密干咽了口口水,“太子爷,高使司心思慎密,不管做什么事,都要再三思虑,他可从来没象今天这样冲动过,太子爷,臣觉得,高使司这简直是故意触怒您。”
“你到底想说什么?”太子心头的火苗又开始往下窜。
“太子爷,臣的意思,臣是觉得……”周副枢密一肚皮苦水,他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照平时,太子也该听明白了,怎么今天……这是非要他说出来么?“臣是觉得,高使司已经和太子离心离德了。”
太子一呆,片刻,眼睛微微眯起,斜睨着周副枢密,“他跟我离心离德,是不想活了吗?”
一句话把周副枢密噎的半个字说不出来,太子自从做了太子,就差不多把自己看成皇上了,他要是跟太子说他这太子之位不怎么稳,他才是真的不想活了,就现在,就活不成!
“孤知道,自从定了大局,你和高书江就明争暗斗,你以为孤不知道你那些小心眼?孤什么都知道,顾着你的面子而已。”太子一肚皮怒气,逮着谁跟谁发。
“太子爷,臣真不是……”周副枢密差点急出一头汗,他这可真是无妄之灾。
“不是?高书江老糊涂了一回,你就赶紧跑到孤面前,一句话就说他跟孤离心离德!你就是在孤面前落井下石,也该好好想想怎么说吧?动动心眼!”太子手指头捅在周副枢密心口上,周副枢密哭丧着脸,他可怎么说得清?
“太子爷,臣不是……太子爷,臣是……太子爷英明,臣是为了小六,是为了小六。”周副枢密一急之下,倒急出智慧来了,“臣都是为了小六,要不是他,这个混帐东西,胆大妄为,高使司被怒火冲晕了头,都是因为小六,是小六……是那个阿萝,太子爷明鉴……”
周副枢密一边说一边飞快的转心眼理思绪,越理越顺畅,这原因分析,从高书江离心离德到周六混帐他护子心切,再到都是因为阿萝这个惹事的祸胎。
“太子爷,这一回,臣也不得不说一句,那个阿萝,您不能再迷恋她了,真要迷恋,就得想个法子好好安置,放在市井之中,实在不妥当,小六的脾气,太子爷最知道,心最软,这回肯定是那个阿萝死缠活缠,阿萝是太子爷心爱之人,小六是个实心眼,但凡是太子爷喜欢的,他都敬重得很,阿萝吩咐了,他哪敢不听?太子爷明鉴。”
周副枢密一边说一边打着主意,阿萝这事,确实是个隐患,正好,借着机会能解决了最好,进宫也罢,打发了也好,总之不能再让她住在那个软香楼,招摇撞骗。
这些话,太子听进去了,今天这事,还真是,就是那个阿萝!他什么时候迷恋阿萝了?他怎么可能迷恋一个女人?
“你要护小六,也不该污蔑高书江,就算你要在孤面前说高书江不好,也该想个说的过去的理由,离心离德?小六是个直性子,你也没比小六好哪儿去,连背后说人是非都不会!”
太子顺着周副枢密的话,再想到自己这份目光锐利、英明睿智,心情至少比刚才怒火中的一团乱麻强多了。
“那是太子爷睿智。”周副枢密太知道怎么说话能讨太子高兴了,“臣在朝中,也就在太子面前,只要有一句话乱说了,就能被太子看出来。”
周副枢密这一记马屁拍对了地方,太子下巴微抬,哼了一声,“既然知道,还敢在孤面前耍小心眼?”
“是,臣再也不敢了。”周副枢密低头认错,“太子爷,不能再放任阿萝住在市井中了,要不……”周副枢密只说了个要不,至于要不怎么样,这得等太子来接,他可不知道太子爷对阿萝到底有多宠爱,这个话可不敢乱说。
“你也太小瞧孤了!”太子斜了周副枢密一眼,有几分恼怒,“阿萝这种烟花女子,不过……孤不过是为了体察民情,一个娼妓,抬进宫?我看你还没有小六明白事理,至少这种话,小六从来没说过!”
太子话刚出口,突然想起来,小六好象说过,还不止一回,算了,小六的话全是胡说八道,说过也就是没说过。
“是,太子爷英明,臣从前看小六混帐得很,这几年倒有点出息了。”周副枢密赶紧跟上夸一句儿子。
“你大哥跑去看老大去了,这事你知道?”太子突然想起件事,斜着周副枢密问道。
“臣刚刚才知道,吓了一跳,后来听说是皇上的旨意,才算好些,唉,大哥老糊涂了,太子爷也知道,他从前没这么老时,就糊涂得厉害。”周副枢密先撇清自己,顺便替大哥解释一句,毕竟都是一个周字,他们两个的亲娘,还好好的活着呢。
第六百零二章 不让说非得说
“哼!”对周副枢密的话,太子只哼了一声,接着道:“他要给老大挑美人送进去侍候,你去,想办法把阿萝送进宫里,再转给你那个好大哥,让他一起给老大送去,她不是要侍候皇子么,一样是皇子!”
周副枢密愕然的嘴巴都张大了,“太子……爷!阿萝她……这事……”
这太荒唐了!
“她怎么了?这事怎么了?怎么?你也觉得孤不好了?”太子的气还没消呢,几句话里,戾气又窜出来了,周副枢密不敢多说了,赶紧答应,先答应了再说,出来再想办法,再去找……还得找高使司商量商量。
…………
随国公浑身忠心没表白成反倒被砸了一砚台,老脸都爬没了,垂头丧气出来,哪还有心思找宁远,再说蒋先生说的也不一定对,他那点本事也就一般,要真有本事,大爷也不会关到高墙里去了。
随国公百无心思,浑身无力的回到府里,什么话也不想说,径直进了书房。
正陪大舅子贺大爷说话的随国公世子周渝海,得了禀报,急忙和贺大爷一起,直奔书房去见随国公。
随国公跟被人抽掉骨头一般,软在扶手椅子里,看到儿子和贺宗修进来,无力到只动了动手指,“大郎来了,你们说话吧,我这会儿……”
“阿爹,出什么事了?您怎么?”周渝海吓了一大跳,自从他姑姑死后,确切的说,自从大皇子关进高墙里面之后,他就成了惊弓之鸟,见阿爹无力成这样,他肝儿抖胆儿颤,脸上一片煞白。
“别怕,没事。”知道儿子从前胆子小,现在胆子更小,随国公努力打点起精神,“刚刚皇上召我,是让我去看看大爷……”
“啊?”周渝海一愣,贺宗修眼里暴出团亮光,随即心又提了起来,不对,看国公这幅样子,难道皇上要杀了……
“……让我看看大爷过的好不好,日常供奉够不够。”随国公接着道,贺宗修提起的心一下子放松,眼里的亮光更浓了,果然,大爷还有希望!
“大爷好不好?”周渝海带着几分忧心小意,低低问道,仿佛这一声好不好,那位大爷能听到一般。
“我看着挺好,他觉得不好。”随国公连叹了几口气,抬手示意两人,“坐下说话吧。”
周渝海和贺宗修一左一右坐在随国公两边,随国公将在大皇子府看到的听到的说了一遍,“……蒋先生说大爷日常供奉比高墙圈禁前只好不差,我看着也是,大爷身上的长衫,是今年南边将贡进来的福寿绵延夹金丝织锦缎,太子爷也是昨天才穿上,可大爷觉得不好,算了,不说了,大爷的脾气,还是从前的脾气,当初贵妃那么疼他,他都觉得不好,不好到要……”
随国公抹了把眼泪,说不下去了。
“这些,您跟皇上说了?”贺宗修忍不住问道,这话要是说给皇上听了,那这个眼药可上的厉害了。
“我哪能跟皇上说这些?不过是跟你们两个说说,散散郁气。”随国公唉声叹气,“大爷不死心,吩咐我……我哪有那个本事?如今贵妃不在了,咱们周家……哪还象从前?”
“十一娘在宫里呢,极得皇上宠爱。”贺宗修忍不住提醒了句。
“那不一样。”随国公不客气的应了句,十一娘再怎么受宠,哪能跟贵妃在皇上面前的份量相比呢?天悬地隔呢。
贺宗修脸上闪过丝尴尬,没吱声,十一娘要象贵妃那样,还得借以时日,这一条他很清楚。
“国公爷打算怎么办?”
“阿爹见到蒋先生了?蒋先生什么意思?”
贺宗修和周渝海同时问道。
“见到了,真没想到,蒋先生竟然真在大爷府上,怪不得我找不到他,我还以为他回乡养老去了。”随国公当然是先答儿子的话,贺宗修那一句问,他也不想答,他还能怎么办?
“蒋先生不是那样的人。”周渝海低低说了句,他跟蒋先生在一起的时候最多,情份也最深,“蒋先生人品才能,都是世间少有。”
“人品是不错,才能……”随国公唉了几声,摇了摇头,“蒋先生说……”顿了顿,随国公下意识扫了眼贺宗修,将蒋先生让他找宁远的话咽回去,“说是大爷在高墙里最好,至少能保个平安终老,让我不管大爷说了什么,出了那墙,就都忘了最好。”
“啊?”贺宗修愕然之后,有点急了,不等他说话,随国公抬起手,阻止他再往下说。
“蒋先生说,大爷弑母不是大事,大爷之所以不能成大事,是因为不够聪明,你们听听,这是什么话?”这句话,当时随国公就不爱听,不过当时他只是觉得不好听,没反应过来怎么说。
“蒋先生怎么能这么说?”周渝海也觉得这话太过份了,贺宗修却另有看法,“这话不是没有道理,成大业不拘小节……”
“这不是小节!”随国公恼怒的打断了贺宗修的话,“弑母!还是个人吗?这是天地大道!”
“是,小侄见识浅薄。”贺宗修急忙认错。
随国公恼怒的哼了一声,“蒋先生要不是这样糊涂,大爷也许不至于此!我一直想不通,大爷是我眼看着长大的,多好的孩子,怎么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就刚刚,我有点明白了,这都是身边人的教唆,蒋先生能当着我说出这种话,难道就不能当着大爷的当说?大爷那样的实诚孩子,听的多了,他能不……唉!”
随国公用力拍着椅子扶手,“不提了,皇上说过,为君者,头一条就是明辨是非,看得清忠奸,大爷看不清楚,也怪不得别人。”
周渝海连连点头,眼圈红了,他是抱在怀里的时候,就被家人教导着以后要好好侍候大爷,会走路起就跟在大爷身边,从大爷圈进高墙直到现在,他想起来大爷就难过的想大哭一场。
贺宗修微微垂着头,却在盘算着自己的心思。
第六百零三章 旁观者急
宁远进了月洞门,靠在游廊柱子后面,伸出半个头四下张望,水莲托着包东西,正从垂花门进来,宁远瞄着她,等她转过弯,一步窜出来,“嘘!是我。”
“也就是你了!”水莲吓的一个机灵,没看清就知道是谁了,顿时气儿不打一处来。
“可不是,也就是我了。”宁远颇有几分自得,“你家姑娘回来没有?在没在屋里?”
“你没捅开窗户纸瞧瞧?”水莲堵了他一句,抬脚就要接着往前走。
“那我可不敢!”宁远紧跟在后,“好好儿的,你家姑娘突然跑寺里听什么经去了?你们府上出什么事了?”
“这我可不知道。”水莲还是没好气,走到上房门口,掀帘子闪身进去,顺手甩了把帘子,宁远正想一步跟进去,被那帘子甩了出来。
“哎!你还没告诉我,你家姑娘在不在?”宁远掂着脚尖在门外问了句,李桐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请进厢房坐。”
宁远顿时眉飞色舞,几步窜到厢房门口,推门进屋。
片刻,李桐看起来十分憔悴,从上房掀帘进来,坐到平时坐的位置,声音也十分低落,“你昨天来了?”
“是,你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宁远上身前倾,看着明显憔悴低落的李桐,连神情都严肃起来。
“姑娘从昨天酉正一直跪到今天酉正,饭也没吃,就喝了几口水,太太吩咐过了,让姑娘回来就赶紧歇下,可不能再劳累了。”水莲和绿梅端着汤碗茶水进来,水莲递汤送茶,看着李桐说的话,却是给宁远听的。
“我没事。”李桐看起来确实疲惫极了,宁远手一按椅子扶手,想站起来却没挪动,“我问问你家姑娘这是怎么了,立刻就走,不然我不放心。”宁远看着水莲交待了句,水莲装没听见,没理他。
绿梅瞄瞄李桐,再瞄瞄宁远,和水莲一起出了厢房,拉着水莲,一直走到上房最东边,才俯耳过去,“你这是怎么了?你这么撂脸子,不是给姑娘难堪?”
“唉!”水莲重重叹了口气,“你瞧瞧他,成天半夜三更往咱们这儿跑,开头咱们姑娘那个样子,枯木一样,他来过一趟,姑娘就明显活泛不少,他来也就来了,可现在,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也是,”绿梅也发起愁来,“从来还好,也就是十天半个月跑一趟,那时候咱们住在城外,人烟稀少,现在咱们搬进京城,他来的太勤了,万一让人知道……”
“就是啊,他天天这样半夜三更的来,要是让人知道了,姑娘的名声……姑娘是嫁过人的人,本来就招人议论!你说他到底什么意思?真要是对姑娘有情有意,就该光明正大的上门提亲,这算什么?”
水莲忿忿,绿梅退坐到炕上,连声叹气,“可不是,他家跟咱们家,他跟姑娘……我都没敢多想过,不过,我看姑娘那意思,好象没有再嫁人的打算。”
“我跟你说,”水莲挤到绿梅身边坐下,“今天早上,我听万嬷嬷和孙嬷嬷说话,说是有人要跟咱们姑娘提亲呢。”
“真的?”绿梅一句惊讶之后,拧起了眉,“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家,咱们姑娘这样的,就怕上门提的没什么好亲,我觉得小悠姐说的对:象咱们姑娘这样的,要什么有什么,犯不着为了嫁人去嫁人,其实,”
绿梅顿了顿,“宁七爷还是配得上咱们姑娘的。”
“我没说配不上,我是怕……”后面的话水莲没说出来,她是怕宁七爷没看上她家姑娘。
“水莲姐,”绿梅眼珠转来转去,“要不,咱们给宁七爷敲敲边鼓,探一探他的意思?”
“怎么探?”水莲眼睛亮了。
“让我想想。”绿梅手指抵在唇上,拧眉想了片刻,“要不,等会儿你送宁七爷出去,然后就装着……最好话赶话,说等咱们姑娘嫁了人,七爷可就不能象现在这样了。”
“话赶话?”水莲想的脸都皱了,“从厢房门口到月洞门,哪有几步?刚出门又不能说怕姑娘听着,也就是三两句话的事儿,我看,”水莲再想了想,“我就直接跟他说,我们姑娘要议亲了,让他以后别来了,免得坏了姑娘的名声。”
“那也行!”绿梅想了想,点头赞同,反正那位七爷也是个粗人。
…………
厢房里,宁远上身微微向前,皱眉看着李桐,李桐端着碗汤,垂着眼帘慢慢啜了几口,放下碗,看着宁远苦笑,“都说了没事,就是一时感慨。”
昨天刚散了花会,她就得了禀报,当初曾作为陪房随她一起嫁进过姜家,打理两间脂粉铺子的朱掌柜,从城外回来时,路边茶坊家几个小子打出的弹弓子儿,正中马眼,被打瞎一只眼的惊马,驮着朱掌柜,摔进路边的深坑里,朱掌柜的头正好磕在块大青石上,当场脑浆崩裂而死。
从前那一回,朱掌柜也是昨天,也是一样的时辰死的,连她得到禀报的时辰,都一模一样。
那一回,她刚刚得了顾姨娘怀上身子的信儿,接着就是朱掌柜的死讯,那一天,她坐在暖意融融的春光里,听到这一生一死一喜一悲两个消息,心如死灰的感觉,如同就在昨天。
她觉得一切都变了,她希望一切都变了,或者变化越多越好。两天前,她特意打发人去嘱咐朱掌柜,让他这半个月第一不许喝酒,第二不许靠近河湖,甚至水井。
上一回,朱掌柜是因为喝醉了,过桥时失足跌下去淹死的。
他听了她的嘱咐,可他还是死了。
李桐怀着巨大的恐惧,想到了水莲她们,想到了长公主,想到了阿娘,哪一个是改变了的,哪一个……也许都不会改变。
恐惧之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跪在菩萨面前,用尽所有的诚意祈祷,可到底该祈祷什么,她却理不清。
“你这样子,肯定不是没事,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宁远干脆将椅子往前拖了拖,胳膊肘支在腿上,从下往上看着李桐的脸。
第六百零四章 雾里看花
“没事。”李桐一句不想多说,宁远又往前凑了凑,看着李桐眼里的抗拒,下意识的往回缩了缩,立刻笑道:“你不说我说,我有大事要跟你说。”
宁远的后退让李桐心里一松,端起那碗汤,重新啜着,看着宁远,示意他说。
“你怎么想起来让我问小季什么楚家娘子解家娘子的?”宁远先问了句,李桐三言两语将那天的事说了,“……我想着,也只能是小儿女动了心思,生了醋意,所以让你看看能不能探一探季公子的话,两情相悦才是真正的佳偶。”
“啧啧!”宁远听的啧啧有声,“这些小妮子只会看皮囊。”
“要是只看皮囊,应该个个都看中了你才对。”李桐接了句,宁远愉快的飞扬着眉毛,“你也觉得我长的好看?至少比小季好看是吧?”
李桐露出丝笑容,宁远放松了些,往下滑了滑,坐的没那么正了。
“我跟你说,那天话还没探,我先发现了一门好亲,明家三娘子,你知道吧?她跟小季,是不是天生一对?门户相当,人品相当,处处相当,简直是天作之合,不结成亲家简直天理不容!”
宁远啪啪拍着椅子扶手,李桐一呆,“那墨家?钱老夫人?”
“墨七巴不得呢,当时他也在,你说这个人吧,平时笨的让你看到猪都觉得遇到天才了,偏偏到这事上,他聪明了,求了我好几回了,说要是能牵成明家和季家这门亲事,把他解救出来,他请我一辈子戏酒。”
“那你准备怎么牵这线?”李桐想着明三娘子,至于对她来说,和季疏影至少比和墨七好太多了,顿了顿,李桐又问了句,“季公子对明三娘子?”
“小季那样的人,他不说不好,那就是好,咱们只牵线,愿不愿意在他,咱们又没牛不喝水强按头。”关于季疏影的态度,宁远含糊了一句,后半句却是真心话,他就是牵线,这根不成牵那根,那根不成再找一根,总有能成的。
“上回咱们说汤家那位小娘子的事,得赶紧,墨家小七有了着落,明家那边,可就挑不出比季家更好的亲家了,不然,钱老夫人死捏着不放,这事无论如何也成不了,所以我才急着见你。”
李桐嗯了一声,现在她比任何时候都希望事事都不一样,“明天来不及了,那就后天,我请汤五娘子到城外庄子里赏春,住上一晚。”
“好!你就只管请汤家姑娘到城外庄子里,别的全归我安排!”宁远大包大揽,李桐瞟了他一眼没理他,别的也只能他安排了好吧!
“大事说定!”宁远一幅总算安排好了的样子,手按着扶手将站起来还没起,好象想起什么,“还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
“那就别说了。”李桐也要站起来,宁远却一屁股又坐回去了,“最好跟你说说,我犹豫了这两天,是因为这是姜焕璋的事,不过,现在我又一想,正因为是姜焕璋的事,才不好瞒着你。”
“什么事?”听宁远这么说,李桐神情微凛,也坐了回去。
“一件怪事。”宁远严肃起脸,“就是昨天,小季跟我说了件怪事,说是前一阵子,晋王妃怀过一胎,刚诊出来没几天就滑胎了,这件事,姜焕璋在晋王妃知道自己怀上胎之前,就知道了,不光知道晋王妃怀胎,以及保不住要滑胎的事,他还说,晋王妃流产两个月后,会再次怀胎,这一胎,会顺顺利利生下晋王的长子。”
李桐听到姜焕璋在晋王妃知道自己怀上胎之前就知道她怀上了胎时,脸色就有些微微泛白。
“他为什么……”后面的话李桐咽了回去,他为什么要说这些?宁远却理解为他为什么知道这些。
“前一阵子,长公主有意要将姜焕璋远调外任,姜焕璋不愿意离开京城,离开晋王府,为了求季天官保下他,和季天官说了这些话,小季说,他父亲以为姜焕璋能知道这些,是晋王天命所归,他却觉得姜焕璋知道这些,是妖孽所在,所以才跟我说了。”
宁远声音很低,李桐凝神听的专注,怪不得,他居然要靠这些保住自己了,唉!李桐心里说不出的感慨。
“还有件事,”宁远接着道:“在这事之前,姜焕璋曾经在大相国寺后面一间空院子前,跪了好些天,说是一定要见在院子里清修的老和尚。”
李桐微怔,她不愿意多听姜焕璋以及姜家的事,从张太太到李信他们,更不愿意让她听到,这件事,她真不知道。
“我觉得奇怪,就让人盯着他,后来,一天大雨后,半夜里睛了,睛的满天星辉,大相国寺,甚至整个京城,半点雨雾也没有,可那间院子门口,突然起了阵大雾,雾浓到什么也看不见,雾起的急散的也快,雾散之后,姜焕璋就站起来回去了,我觉得,他应该是见到了想见的人。”
宁远说的很仔细,李桐木着张脸,她知道他想见的是谁了,十数年后,大相国寺是出了件哄动一时的大事,说是某代高僧,在大相国寺某一处闭关三十年之后,平安出关,当时,连皇上都亲自驾临大相国寺,看高僧出关。
那位高僧,后来好象很喜欢姜焕璋,这让姜焕璋在皇上面前平添了许多份量。
姜焕璋想见的,大约就是他了。
“大雾那天,我就起了疑心,再加上小季说的这件事,姜焕璋这个人,只怕有奇遇。”宁远想着听到信儿就直奔京城的邵师,一颗心悬在半空忽上忽下,昨天他做梦梦到晋王登上大位,醒了之后,再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的想,要真是那样,他该怎么办?真起兵杀个血流成河吗?
李桐紧紧抿着嘴,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一团。
“你是不是觉得我想的太多了?”宁远没看到李桐攥成一团的手,他在她面前时,本来就极其放松,这会儿心情又是极其复杂忐忑的厉害,洞察力远不如平时。
第六百零五章 过两天就有了
是不是因为姜焕璋见到了那个她始终觉得怪异无比的老和尚之后,一切又跟从前一样了?
李桐的心象被人紧紧攥住一般,难受的几乎透不过气。
她死而复生的一片茫然,但她觉得姜焕璋并不茫然,她记得那时候她快死了,周围一片惊恐尖叫,她仿佛看到了顾姨娘,顾姨娘拼命要扑进来,那张仙气飘瓢的脸上全是狰狞惊恐,她清晰的听到她在喊:“夫人,怎么办?夫人,你快拿个主意……”
她一直觉得那一幕是她的幻觉,可是……也许不是幻觉,是真的,她死的时候,姜家大难临头了。秋媚和她说过一回,有一次姜焕璋做了噩梦,惨痛的叫了一声:我的儿啊!秋媚说她当时吓的血都快凝住了。
惨痛成那样,他的儿子是死了吧,他是先知而后回?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那个老和尚?
李桐双目呆直,想的出神,宁远看的心惊而害怕,“喂!哎!喂!我叫你呢,听到没有?桐……哎!”宁远连叫了好几声,见李桐毫无反应,心里更害怕了,试探着伸出手在李桐眼前晃了晃,“这位姑娘,你……”
“我没事。”李桐飞快的答了句,“没事,想出神了。”
宁远长长舒了口气,装模作样的抬手在额头上抹了把,“我说这位姑娘,你下次再这么想出神之前,能不能先打个招呼啊?我快吓死了你知道吧?你这两只眼睛,就这样,直勾勾的,最近怪事多,我胆小,唉哟我的心肝唉哟,差一点,就被你吓死了。”
“这点事能吓得着你?”李桐缓过神,“你说姜焕璋有奇遇,什么奇遇?”
“这话说起来有点长。我阿爹年青的时候,跟我差不多大的时候吧,有一回打仗回来的路上,捡了个只有半口气的饿殍,我爹年青时挺倔,说是既然救了就得救活,几乎请遍了天下的名医,人参鹿茸要多少给多少,花了不知道多少银子,救活了。”
宁远一边说一边往下滑,没骨头一般软在椅子里,李桐坐的端直,专心听着。
“我小时候,邵师,就是那个饿殍,还没怎么好,成天躺在床上,活死人一样,除了阿爹,他不见别人,我小时候淘气,有一回偷偷溜进去,为了看他是活人还是死人,他坐起来,直直看着我,我被他看的有点害怕,冲他喊,你看什么看!他说了两个字:生机,是这两个音,不知道是哪两个字。”
宁远双手扣搭在肚皮上,眉头微蹙,“他说了话,我就没那么怕了,走到他面前,问他,你是死人还是活人?他又说了两个字:死人,我当时笑的前仰后合,说你骗人都不会骗,死人怎么会说话?”
“邵师现在还活着?”李桐低低问了句。
“嗯,后来几年,他渐渐好了,常在院子里走动,不过从来不出院门,他白天睡觉,夜里观星,一看一夜,阴天下雨也观星,他替宁家人批八字,不象文二爷说的那些算命先生,他说的极其明确,从来没说错过。”
宁远往上挪了挪,“他给大姐批命,说大姐三十六岁死于毒。”
李桐抬手捂住嘴,低低的惊叫了一声,从前,宁皇后享年三十六岁,死于杨太后一杯毒酒。
“我当时也吓坏了,”宁远故作轻松的耸了耸肩,“你别怕,后头还有呢,后来,就是去年,二月底三月初的时候,他突然发了话,说有人逆天改命,天道有变,跟阿爹说,要是阿爹有什么想法,可以让我进京,天道变化不定,也许有机会。”
“你是说,姜焕璋是那个人?”李桐声音有些嘶哑,是姜焕璋,还是她?还是他和她?
“我觉得是。”宁远沉默片刻,接着道:“我已经让人传话回去,邵师已经启程往京城来了。”
李桐的脸微微有些泛白,这位邵师,往京城来了,他到京城之后会怎么样?
“别怕,姜焕璋就算逆天改了命,可他遇上了我,算他倒霉,你放心,他再怎么改,小爷我都得给他掰回去!”宁远信誓旦旦安慰李桐,他不说还好,这几句说完,李桐眼泪都快下来了。
李桐的脸色再没缓过来,宁远不停瞄着她,隐隐约约觉得,好象自己哪儿说错了,或是做错了,却又怎么也想不出来哪儿不对,刚琢磨着怎么不动声色的问一问,李桐站起来,“我累了,明天还要打点安排后天出城的事,就不多陪七爷说话了。”
“对对对!你是累了,瞧我,一说起话就忘形,你好好歇着。”这一回,宁远一跃而起,往后退了一步,看着李桐越过他进了上房,深吸了口气,转过身,一步踩出去,顿了顿,再踩一步,一步快似一步,出了厢房,再顿住步,恢复了常态,沿着游廊,闲闲散散的往外走。
水莲从上房掀帘出来,冲宁远似有似无的福了一福,看起来十分冷淡,“我送七爷出去。”
“不用不用,我……常来常往,不用送。”宁远打量着水莲,有些纳闷,这丫头今晚上这态度可不怎么对,他哪儿得罪她了?他哪敢得罪她们!
水莲说完,欠身一让,已经往前走了,宁远跟在后面,瞄着水莲,等她说话。
到了月洞门口,水莲站住,一张脸绷的十分严肃,“七爷,婢子冒昧,可有句话,不得不说。”
“你说你说,有话你随便说。”宁远态度谦和极了。
“以后,七爷不要再来了,七爷整天这样半夜三更高来高去,万一让人知道,我们姑娘的名声就全毁了,再说,我们姑娘总是要嫁人的,七爷这样来来去去,让我们姑爷怎么想?”
“你们姑爷?”宁远差点叫起来,“你们哪儿来的姑爷?”
“七爷这是什么话?”水莲怒目宁远,他这话什么意思?打量着姑娘再也嫁不成了是吧?“现在没有姑爷,以后还能没有?说不定这两天就有了!哼!”水莲气的一甩袖子走了,宁远呆在月洞门下,好半天,啊了一声,“这两天就有了?”
第六百零六章 福寿双全
宁远转身就往回走,走了几步又一个急转身,大步留星出了月洞门,一直冲到角门前,伸手要推角门,突然又一个转身,几步冲回月洞门,站在月洞门下,深吸深吐了几口气,嘴里念念有词,“淡定淡定,泰山崩……急乱不作决定,先回去!”
宁远这回再转身,冲出角门走了。
…………
周贵妃是个疼孩子的,大皇子和四皇子两个,从小的时候,一声哭出来,保姆乳母没跟上,那就是大罪,等到大了,要什么都是一声,稍慢一慢就不得了,随国公和周副枢密等人,都是侍候两位皇子侍候惯了的,知道脾气,一个从太子那里挨了踢出来,回府喝口水就开始张罗挑人的事,一个领了太子的吩咐出来,立刻就打发人去接阿萝。
阿萝回到软香楼,还没来得及喘匀气,把看到的那场热闹跟多多好好说说,来接她的人就到楼下了。
杜妈妈一口气跑上楼,脸色煞白,一把揪住阿萝,声音都变了,“你又跑哪儿去了?你又闯了什么祸了?你干什么去了?”
“没干什么。”阿萝愕然看着急的失态了的杜妈妈,“妈妈这是怎么了?”
“不得了了!”杜妈妈哭出了声,“到现在你还瞒着我!随国公府打发人来了,说奉了老祖宗的吩咐,来接你进府!傻阿萝啊,你活不成了!”
“随国公府?老祖宗是接我进府,又不是一顿乱棍打死我?妈妈……”阿萝懞圈儿了。
“你这个傻孩子!这接进府不过是个说法,你不进府,她想害了你得多难,可你要是进了府,傻萝啊,那大家里死个丫头小妾,连声响都没有!你想想,她接你进府干什么?这是想害了你了!”杜妈妈悲伤无力的看着阿萝。
阿萝啊了一声,两只手举起来又放下,放下又举起,“让我想想!妈妈别说话,让我想想,多多也别说话。”
“我没说话。”多多一边抖,一边嘀咕了一句。
“妈妈,说不定是接我进宫,转个手,进宫!”阿萝手一挥,“就刚刚,六爷带着去见太子了,太子说晚上来看我,后来……就出来了,说不定是接我进宫,妈妈别净想坏事,大师给我批过命,说我福寿双全,福,寿,寿!双全!”
阿萝一只手竖起一根指头,几乎贴到杜妈妈脸上。
“你去见太子……”杜妈妈看着阿萝,重重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再叹一口气,“萝啊,七爷怎么吩咐你的?你看看你?你……”
“妈妈,别说了,就算不是去送死,进宫,也跟死差不多,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就是自作自受,妈妈,要不去找找七爷?”阿萝抹一把眼泪,又升起希望。
“人就在外头,立等着要带你走,怎么找七爷?就算七爷把你当皇后娘娘那样护着,他飞都来不及!既然这样。”杜妈妈一边拉着衣襟,一边飞快的转着心眼,“你等着,我去探探话。”
“叫上来,咱们一起探话!”阿萝紧跟了一句,杜妈妈想了想,点头,“也好。”
片刻,杜妈妈带着个衣饰奢华、带着股子昂然之气的婆子上来,婆子一上来,一脸的笑,眼里满是鄙夷,一边深曲膝见礼,一边上上下下打量着阿萝。
杜妈妈紧盯着她,见她这样恭敬,暗暗松了一丝气,越恭敬越好。
“是谁让你来的?”阿萝扫了眼杜妈妈,问道,她和杜妈妈配合多年,十分默契。
“除了我们老祖宗,还能有谁?阿萝姑娘这一身就挺好,这就跟我走吧,什么都不用收拾,就是收拾了,以后也用不着。”婆子答了话,接着催道。
“是到你们府上?”阿萝再瞄杜妈妈,再问。婆子笑着没答话,只催促,“阿萝姑娘,赶紧走吧,迟了可不好。”
“我倒不是收拾衣服什么的,这几年我攒了不少金银细软,总得带上。”杜妈妈晃了晃手腕上的金镯子,阿萝就明白了。
“那倒是……那姑娘赶紧收拾收拾。”婆子一脸干笑,那宫里,还真是有银子跟没银子完全两样。
“多多,去收拾收拾。”阿萝吩咐了多多,再瞄着杜妈妈,见她摸了摸鼻尖,接着笑道:“我带上我的金银珠宝,多多肯定要跟我一起,还有杜妈妈,都是自小侍候我的,我到哪儿,她们都得跟到哪儿。”
婆子回头看了眼陪着一脸笑的杜妈妈,再回头看看阿萝,心里有几分明了,接她进宫这事,大约她早就知道了,这银子要带,人手要带,心眼儿真不少,也是,心眼要是少了,能哄得太子把她这么个不清不白的娼妓接进宫!象她这样的人,最会侍候男人,那些大家闺秀跟她可没法比,说不定,她还真能飞上枝头变凤凰,成了第二个贵妃娘娘呢。
婆子想到这儿,脸上眼里的神情就变了,连浑身上下那股子味儿,也从昂然飞快的滑到恭敬里,“那是应该带着,不然岂不是委屈了姑娘?”
杜妈妈慢慢舒了口气,冲阿萝使了个眼色,走上前,熟练之极的塞了张银票子到婆子手里,“嬷嬷,您指点一句,这一趟接过去,是在贵府上周转几天,还是……我们也好准备准备。”
“可不敢当。”婆子收了银票子,压低声音笑道:“上头吩咐,接了阿萝姑娘,前门进后门出,车都不下,就往宫里去了。”
杜妈妈长长松了口气,转头扫了眼一脸得色的阿萝,和婆子陪笑道:“这样最好,不瞒嬷嬷,我们姑娘一直担心转来转去误了时辰,嬷嬷也知道,太子脾气急,说一句,那就是立刻要到的。”
“可不是,太子爷就是这样雷厉风行,恭喜阿萝姑娘了,这往后,可就不得了了。”婆子这话,怎么听都透着股儿酸溜溜的味儿,一个下三流的娼妓,就这么飞上了高枝,过几年生了儿子……唉哟哟唉,这世上的事儿啊,可真是让人看不透!
第六百零七章 突变
杜妈妈一颗心彻底放下来了,笑着往下让婆子,“嬷嬷先到楼下喝杯茶,让我们姑娘收拾收拾,换件衣服,说不定一进去就得去见太子,收拾好了,太子高兴,大家也跟着高兴。”
“那也是。”婆子当然是能给多少方便,就给多少方便。
杜妈妈安排好婆子,急急忙忙再上楼,多多已经收拾好一个大箱子,一个大包袱,阿萝呆站着发怔。
杜妈妈看着箱子和包袱,正要说话,阿萝一个转身,直瞪着杜妈妈道:“妈妈,我不进宫!你赶紧去找七爷,不行,你下楼看着那个婆子,多多,赶紧去找七爷!”
“糊涂!”杜妈妈真是气儿不打一处来,“找七爷又能怎么样?难不成太子让你进宫,七爷能拦得下来?”
“那?唉!我真是……”她真是把自己坑进死地里了,七爷让她安生半年一年,她怎么就那么沉不住气呢!
“那怎么办?进了宫,跟关进大牢有什么分别?比大牢里还惨。”阿萝快哭出来了。
“稳住!”杜妈妈看着阿萝,胸口一阵接一阵闷气,“先把眼前的事应付过去,让进宫赶紧进宫,先把命保住,唉,这话我不得不跟你说个一句两句了,你这个傻萝,怎么不想想,七爷为什么让你等一等,难道等太子当了皇上,就有办法了?”
“嗯?”阿萝呆了下,这会儿反应快了,“可太子都立了,还能怎么样?”
“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这事儿折子戏里多了,你进不进宫,七爷的事还是七爷的事,照我说……”杜妈妈脑子灵光,“你进了宫,在太子身边,说不定还能帮七爷一把,到时候,七爷是个仗义人。别哭了,也只能这样了,你听妈妈说,以后可不能再胡闹了,你看看你,今儿闹明儿闹,这都闹成什么样儿了?”
杜妈妈说的心头火起,她养了这么个蠢妮子,还以为能把养老钱赚出来,谁知道,养老钱不一定赚得到,命说不定得搭进去。
“赶紧走吧!就照刚才说的,我跟你一起进宫,我得看着你!”杜妈妈恼起来,也不跟阿萝多啰嗦了,推了阿萝一把,又指着多多脚下的大箱子,和那只大包袱,“包袱拿着,箱子还放回去,都拿进去,连点后路都没了!”
“那要让人偷了?”多多背起包袱,一脸担忧。
“你也是个笨货!阿萝是进宫侍候太子,谁敢偷她的东西?不要命了?”杜妈妈真想给多多一记耳光。多多急忙点头,用力将箱子推回去,扛着包袱,急急忙忙下了楼。
车子进了随国公府,果然,停也没停,就直接从角门出去,沿着皇城根儿,一路往北,阿萝从帘子缝里看着高高的、通红的宫墙,眼泪一串儿一串儿往下掉。
绕了大半个皇城,车子进了只能容一辆车子通过的角门,几个老内侍探头进来看了看,就挥手放行了,车子又走了没多远,停在一间极小的院子里,院子里,三五成群的站着十来个十几岁年纪,个个都生的十分漂亮的女孩子。
杜妈妈和多多跟在阿萝后面下了车,两个一身宫装的婆子过来,板着脸过来,问了句,“阿萝是哪个?”其实不用问,一眼就认出来了,两个婆子也不解释,一左一右架着阿萝,进了旁边的小屋。
多多急的就要往前扑,被杜妈妈一把拉住,“你干什么?那是规矩!”
进宫侍候的人,见贵人之前,都得先检查一遍,再洗涮干净才行呢。
多多安静下来,背着大包袱,眼睛溜来溜去看稀奇,她这是头一回进宫。
杜妈妈打量了四周,又挨个看那十几个小娘子,越看越觉得不怎么对劲,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子,挪到守在院门口的老内侍面前,垂下袖子掩着手,将银票子塞到老内侍手里,低低问道:“中贵人,这些小娘子,都是要到太子殿里侍候的?”
老内侍捻着银票子,垂下眼皮扫了眼,看起来十分满意,扯了扯嘴角,“太子?您可真敢想,这都是挑出来要送进大皇子府上侍候的,一会儿就要走了。”
“大皇子?那不是……”不是高墙圈禁了?杜妈妈吓的心都不会跳了。
“不是怎么着?再怎么不是,那也是龙子凤孙,照样得隔三岔五的挑人侍候。”老内侍看到那张数目实在喜人的银票子的面子上,多说了好几句。
“那还能出来吗?”杜妈妈抱着万一之望,老内侍斜着杜妈妈,一脸的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死了就能出来了。”
杜妈妈身子一晃,眼前一黑,她就知道没好事!杜妈妈脚步虚浮,转身走了两步,又转回身,再塞一张银票子给老内侍,“多谢中贵人关照。”
老内侍攥着银票子,嗯了一声,再有两刻钟就启程了,他就是想关照,也没什么好关照的了。
阿萝换了一身和那些小娘子一模一样的宫装出来,一边走一边低头打量着自己,走到杜妈妈身边,正要抱怨,“妈妈,你看……”
“萝啊,不好了,这不是要去侍候太子,你,还有这些,是要送进大皇子府,高墙里面。”杜妈妈眼里含着泪。
阿萝呆了下,一时没反应过来,“去哪儿?”多多被大包袱压的伸长脖子,呃了一声,倒比阿萝反应快,“错了吧?”
“怎么会错?”杜妈妈再也忍不住,眼泪滑下来,“萝啊,他们这是要……这心肠太黑了。”
阿萝呆呆站了片刻,头慢慢昂起,甩了甩袖子,“我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呸!算我倒霉,既然是这样,你们别跟我进去送死了,妈妈,你带多多走吧,多多心眼少,就烦你多费心,替多多找个好婆家,楼上那一大箱子东西,你拿一半,另一半给多多置办嫁妆,以后逢着今天,你要想起来,就给我烧几刀纸。”
“我不回,我跟着姑娘,直要怎么着,我好歹还能替姑娘收收尸。”多多眼泪哗哗的淌。
第六百零八章 京城之美
从阿萝说到送死起,杜妈妈就不停的呸呸呸,多多话音没落,就被阿萝一巴掌拍在头上,“怎么说话呢?你死透了骨头化成灰我还活着呢!”
“别说这些没用的,咱们三个人不能都进去,我看这样。”也就杜妈妈能想点儿正事,“我跟阿萝进去,在里面能有个照顾,多多去找七爷,无论如何也要求着七爷想想办法。”
“我怎么出去?怎么出得去?”多多顿时又愁又怕,阿萝叹了口气,“我都说了,你们两个都不用跟进去,那墙里只进不出,你们何苦?”
“算了,还是多多跟你进去,我留在外面想办法。”杜妈妈改了主意,“萝啊,你放心,只要妈妈还有口气,一定想办法把你俩弄出来,这一包东西给我,那墙里头这些东西都没用,我在外头用得着。”
杜妈妈拿定主意,行动很快,多多忙将大包袱交给杜妈妈,小声嘀咕了一句,“妈妈,您可一定得救我们出去啊。”
杜妈妈点点头,看了眼微微昂着头的阿萝,抬手拍了拍她的胳膊,最后嘱咐道:“进去万事小心,无论如何保住命,只要活着……”
“我懂。”阿萝深吸了口气,点了点头,杜妈妈退后一步,低下头,转身就往外走。
守在院门口的老内侍看着她出了院门,只当没看见,她这会儿不走,一会儿上头来了人,也得把她赶走,这一趟说的清楚,要挑身家清白、年青貌美的小娘子进去侍候,她这种老妈子就是想进,还进不去呢。
杜妈妈出了宫门,直奔定北侯府,走到一半,突然醒悟,调个头直奔墨相府上,墨七爷不在府里,杜妈妈回到软香楼放下大包袱,这一次直奔定北侯府,宁七爷也不在,杜妈妈呆站了片刻,挪着脚步回了软香楼。
宁远和墨七、周六,带着他那一群细犬,出城打猎遛狗去了,宁远在前,马嘶狗叫中,一口气冲出十几里,一直冲到李桐说的那座李家庄子不远,围着庄子呼啸着兜了几圈,掉个头,直奔墨七娘的陪嫁庄子,吃了午饭,才返回京城。
刚回到定北侯府,六月就来禀报,阿萝被随国公府赵老夫人派人接走,从随国公府侧门进,后门出,送进宫里,半个时辰后,又和一群小娘子一起,被送进了大皇子那片高墙大院。
宁远呆了片刻,急忙问道:“高书江府上有什么动静?”
“正要跟七爷禀报,”六月欠身,“从高使司回到府里,先是去了三四拨太医,说是皇上亲自点的人,常太监去了趟高府,福安长公主身边的大丫头绿云也去了一趟,就刚刚,太子微服进了高府。”
宁远轻轻叹了口气,太子竟然亲自去了高府,这一场事,难道是一场苦肉计?一个挣到了诤臣之名,一个得到了能纳谏的美名。福安长公主也派人走了一趟,是替太子描补吗?
唉,一个林字,胜过一切。
“阿萝既然进了大皇子府,就让她在里面呆着吧,省得在外惹是生非,高书江那里继续盯着,明天一早我要出城,住一夜,后天傍晚回来,这两天,除非天塌下来,否则不要打扰我。”宁远吩咐道。
六月急忙答应,十分纳闷,七爷这是要办什么大事?这样的吩咐,可没几回。
第二天一大早,接到邀请的汤五娘子早早就到了李家大门口,等李桐出来,汤五娘子掀起帘子,有几分不好意思的问李桐,她能不能跟她一辆车,好说说话儿,不然路上太闷了。
李桐点头答应,她也正想说说话分散一下心中的忧虑和阴郁。
汤五娘子开心的上了李桐的车,先四下打量了一番,可哪儿夸了又夸,直夸的李桐失笑出声。
车子转出巷子,从已经人头攒动的大街上经过,汤五娘子将帘子挑起条缝,看着繁华的街景,一边看一边叹一边说,“姐姐,我可喜欢京城了,太原府过节的时候也没有京城平时一半热闹,还有,京城什么都有……其实我也不缺东西,也不是喜欢京城热闹,我最喜欢京城的规矩!”
说到京城的规矩,汤五娘子眼睛莹莹闪亮,“……周家八姐姐说,去年上元节那天,她和十一娘她们几个,到处找宁七爷,可惜没找到,周家姐姐说,要是找到了,她就让宁七爷带她们去放生池看灯,我听了都快吓着了,周家姐姐笑死了。姐姐,上元节真能这样?”
“找宁七爷?”李桐想着今年上元节,宁远一直跟她在一起,“嗯,上元节那一天里能成就不少好姻缘,不光上元节,就是平时,大家在一起说说笑笑的时候也很多,比如说象现在,城里金明池、放生池一带景色好,城外的景就更多了,他们去逛,咱们也一样去逛,要是碰到了,打个招呼,说几句话,结伴赏景,都是平常事,只是如果他们带了女伎,咱们就要避一避。”
李桐借着汤五娘子的话,解说京城的风气,免得她一会儿见了宁远和墨七少爷,惊吓着了。
“那……”汤五娘子目光闪闪,“姐姐,我要是说了,你别笑话我。”
“我不笑你,说吧。”李桐微笑。
“我听周家姐姐说,她阿娘答应过她,她的亲事,一定要她自己看中了才行,她不但要相看,还要说说话儿,还要多说几句,真能这样吗?”汤五娘子有几分紧张的看着李桐。
“这要看各家了,象周家八娘子,她阿爹阿娘都是极疼孩子的人,只要不出大格,就能由着她,不光她们家,象楚家三娘子,解家两位小娘子,还有赵侍郎家,也差不多这样。”
汤五娘子听的眉开眼笑,想说什么却笑起来,“姐姐,我真是太喜欢京城了!”
李桐看的失笑出声。
李家庄子离京城不远,又都是平坦宽敞的驿路,大乔不时甩一个清脆的鞭花,车子既快又稳,不到巳正,就进了庄子。
第六百零九章 安排的不错
离庄子还有一里多路,李桐就不时掀起帘子往外看一看。宁远说不管她到的多早,他必定比她早到,而且必定安排的妥妥当当了,可她这一路也没看到他。
见李桐掀帘子往外看,汤五娘子干脆把帘子拉开,看外面的景色和路人,春暮夏初的时候,暖风袭袭,树叶绿的正艳,花儿开的正好,汤五娘子看的半边脸都伸出去了,李桐看的笑,伸手拉了拉她。
“我又不稳重了,阿娘常说我……”汤五娘子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尖,就要认错,李桐笑起来,“不是你不稳重,我是怕你扑一脸灰。”李桐指了指从车边跑过的马蹄扬起的灰尘。
汤五娘子笑颜如花,“我竟然没看到!不光扑一脸,扑的头发里都是。”
车子进了庄子,李桐和汤五娘子下车,庄头带着众人远着十几步磕了头,就起来各自去忙了,早到的万嬷嬷带着庄头媳妇等人,上前见礼,指挥众人卸东西搬东西。
“是现在就进去喝茶歇一歇,还是先四处逛逛?”李桐问转头四看的汤五娘子,汤五娘子有些犹豫,她一点也不累,就想逛逛,可是……
“我每次来,都是四下逛一圈,再进去吃饭喝茶,歇个午觉。”看着汤五娘子那一脸的挣扎犹豫,李桐抿嘴笑道。
“那咱们先逛逛!我一点也不累,就这么点儿路,姐姐的车子又舒服,象睡了一觉一样,半点都不累!姐姐,这是我头一次看到京城的庄子,那是水田?那山上真绿,姐姐,京城真好,冬天里一眼看过去,也到处是绿的,这绿一到春天,就跟脱了老棉袄换上石榴裙的美人儿一样,看的人心痒……”
汤五娘子叮叮咚咚说个不停,李桐却有几分心不在焉,宁远既然说了不管她什么时候到,必定一切都安排妥当了,那就肯定该一切妥当了,可他人呢?
李桐又环顾了一圈,不会出什么事了吧?李桐一念至此,心提了起来,从过了年到现在,京城看似安静无波,其实暗潮涌动,不知道藏了多少危机,难道真出了什么事了?
李桐想到这里,跟中了魔咒一般,心里一阵接一阵翻滚,焦躁的几乎掩饰不住。
不行,得让人赶紧回城里找一趟二爷,一旦意识到危机,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打听清楚情况,李桐顿住步,招手叫过绿梅,正要吩咐,隔着一片桃林,传来一阵惊叫。
“出什么事了?”李桐愕然。
“明叶去看看!”绿梅转身护在李桐和汤五娘子面前,吩咐了明叶,沉声道:“这是天子脚下,青天白日的,能有什么事?”
汤五娘子一脸赞叹的看着绿梅,她就没有这么好的丫头。
明叶一向以腿脚利落见长,果然跑去的飞快,跑回来的也飞快,一头扎到李桐和汤五娘子面前,胳膊指着身后,连喘了几口粗气,才说出话来,“不得了了!咱们家猪被宁七爷射死了,说是当成贼了。”
李桐呆了呆,哭笑不得,原来是这么安排的。汤五娘子愕然之后,噗一声笑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当贼?那猪……到底谁是贼啊?”
“咱们过去瞧瞧。”李桐一脸无奈,他就不能找个靠谱点儿的理由?
“嗯嗯嗯!”汤五娘子一边笑一边点头,一边点头一边一步冲前,一路小跑往事发现场跑过去,把猪当成贼,这事太有意思了。
两人穿过桃林,见大乔张开胳膊拦在墨七前面,庄头正拉着大乔,急的跳脚,宁远正跟墨七说着什么。
“出什么事了?”不等走近,李桐先扬声问道。
“姑娘来了,你别拉我,你去问问姑娘,这是赔点钱就行的事儿?这是庄子里,又不是野山上,能在这儿打猎?”看样子大乔气坏了,一把甩开庄头,大声喊道。
“咦!完了!”宁远转对看到李桐,一把揪住墨七,一脸的这下真完了,“你看看那是谁?唉哟这倒霉催的,看样子这是她家庄子,你说你什么眼神,怎么闯出这么大的祸事!”
墨七委屈的不能再委屈了,“七哥,明明是你说……”
“别说了,说什么都没用了,人家主人家来了,赶紧赶紧,我陪你,赶紧陪礼道歉,好好认个错。”宁远揪着墨七往前,墨七最先瞄见的是汤五娘子,说不上来为什么,他觉得这一回他不能背黑锅,他得说说清楚,这事不怪他!
“七哥明明是你……”墨七奋力挣扎着要解释清楚,刚刚说了半句,就被宁远再次堵了回去,“刚才来的路上咱们怎么说的?我告诉你,你不诚心诚意去陪不是,别怪我不帮你,这事就算完,我可走了?”
“好好好!”墨七一张脸苦瓜一般,“你别揪我,不雅相,我自己过去。”
宁远松开墨七,墨七拉拉袖子,又拍拍衣襟,上前一步,下意识的回头看宁远,宁远一边跟着他,一边叹着气,示意他往前走。
“大娘子,五娘子,是我……”墨七委委屈屈长揖到底。
“他眼神不好,非说你们庄子那头猪是只野狍子,一箭出去……倒挺准。”宁远接过墨七的话,回身指了指那头死了的猪。墨七看着宁远,叹了口气,认命的垂下了头,明明是他跟他说,那是头野猪!
“野狍子才多大?”汤五娘子目光闪闪的看着垂头丧气的墨七,忍不住笑。
“这是庄子里,怎么能打猎?大乔说得对,这可不是光陪个礼道个歉的事,万一伤着人怎么办?”李桐板着脸。
墨七赶紧看向宁远,他就说了这法子不靠谱,看看,惹恼了人家了吧?
“是在下和小七过于荒唐了,请大娘子责罚。”宁远低声下气,长揖到底不敢直身,墨七瞪着他,片刻,也急忙跟着长揖到底不抬头。
“两位七爷真有悔过的诚心,那就把我们这庄子前前后后扫一遍吧。”李桐不客气道,她家这庄子不小,前前后后扫一遍,就得到傍晚了,这人,就顺理成章留下来了。
“请大娘子放心,我跟小七必定把庄子扫的干干净净,不光扫干净庄子,连这头猪,也替大娘子整治好,中午我和小七请大娘子和五娘子吃蒜泥白肉,酸菜炖大肉血肠,外加烤猪腿。”宁远答应的麻利极了。
汤五娘子说不清是惊讶还是兴奋,抬手捂着嘴,大睁双眼看着两人,这京城,真是太有意思了。
第六百十章 当监工
“哪儿有大扫帚?”大乔问庄头,庄头没答大乔的话,扎扎着手原地转圈,能当庄头,又是这样常常接待主人家的庄子,这庄头很有几分见识,自然知道这两位七爷是什么身份,让皇后娘娘她亲弟弟,跟首相家大孙子拿扫帚扫地,这简直……这还得了?
大乔提高声音再问:“老曹头!哪儿有扫帚?”
庄头一巴掌拍开大乔,上前几步,想跟李桐唠两句,李桐没理他,示意已经奔过来的万嬷嬷,“找两把好用的扫帚给他俩。”
万嬷嬷扫了墨七一眼,上上下下打量着宁远,往身后挥手吩咐庄头媳妇,“赶紧,拿两把好用的扫帚来。”
庄头还想上前,被大乔一把揪回去,“赶紧找个地方把这些马圈起来,别祸害了庄稼,辛苦一年,眼看要收成了。”
一听说祸害庄稼,庄头唉哟一声急了,转个身,边跑边叫:“大坎!二傻!快点,看着马,都圈到河边,可不能祸害了庄稼!”
宁远和墨七一人被塞了一把大扫帚,李桐吩咐庄头媳妇,“告诉他们从哪儿开始扫,你先扫几下,告诉他们扫成什么样儿。”
庄头媳妇哎一声答应了,转身就往回跑,万嬷嬷一把拉住她,“让你告诉他们怎么扫,你跑什么?”
“我拿扫帚。”庄头媳妇忙答了一声,宁远笑出了声,“用我这把,就是让你扫个样儿就行,还拿什么扫帚?”
庄头媳妇陪着一脸笑,冲宁远一个劲儿的曲膝,僵着胳膊从宁远手里接过扫帚,浑身拿捏的扫了三五个,就这三五下,生生扫出一身汗。
“行了。”李桐看的又想笑又想生气,庄头媳妇听到句行了,如蒙大赦,双手将扫帚捧给宁远,退一步点一下头曲一下膝,万嬷嬷伸手将她拖了回去。
宁远伸长脖子,左看看,右看看,一把拉过墨七,“你看看,这庄子这么大……”
“你才知道大!”墨七一点好气也没有,明明说好的,从今天开始他替他安排相媳妇的事,这相媳妇,怎么成了扫庄子了?
“刚才就知道,谁让你射死人家家大肥猪了?”
“是你……”
“行了行了,我又没怪你。”宁远打断墨七的辩白,“我看这样,咱俩分头,我从这边扫,你从那边扫,这样能快点。”
“好。”墨七一肚皮闷气,顶着大太阳扫庄子,长这么大,头一回!
庄头那边安排好马,再叫了几个人过来,带跟着宁远和墨七的那一群长随和小厮找地方喝茶歇息。
安排好了,赶紧奔过来,见宁远和墨七一个往东一个往西,还真扫上了。
庄头急的跺脚,左右看了看,招手叫过两个在旁边看热闹的半大小子,“你俩,赶紧,去把扫帚接过来,哪能真让贵人扫地,还想不想活了?”
“曹老叔,大娘子吩咐过,不许帮忙,谁帮忙就打谁板子,我可不敢。”半大小子胆气正壮的时候,看热闹不嫌台子高。
庄头气的转圈,“好好好,小兔崽子,你等着,你去!叫你老婶过来!赶紧!”
半大小子哎了一声,转身就跑。
庄头上前一步,看看挥扫帚挥的威风八面的宁远,和已经有些有气无力的墨七,直奔墨七过去,“七爷,小的来扫吧,七爷站旁边看着就行,我们大娘子就是说说,哪能真让贵人扫地,七爷别往心里去。”
墨七犹豫了下,松了手,让庄头抢去扫帚,宁远扫帚举在半空,侧头看着低头扫地的庄头,和站在庄头旁边,活动胳膊的墨七,一脸的笑。
李桐和汤五娘子进了村口草棚下,李桐坐了,汤五娘子站在草棚下,掂着脚尖往外看,这里看不到他们扫地!
半大小子一阵风跑进来,隔了十几步冲庄头媳妇喊:“老婶,老叔让你过去,帮贵人扫地!”
万嬷嬷翻了个白眼,这小子最后一句指定是成心的!
“我去看着吧。”万嬷嬷主动提议道,李桐摇头,“你一个下人,那两个哪能把你放眼里。”
“那我呢?要不我去?”汤五娘子急忙自告奋勇,万嬷嬷淡定的移开目光,到底是十几岁的小娘子,真是沉不住气。
“也好,”李桐拧着眉,沉吟了片刻,先吩咐万嬷嬷,“嬷嬷,你跟绿梅多带几个人跟着,带把大伞,还有椅子桌子,茶水点心隔一刻钟换一次。”接着吩咐跟汤五娘子过来的管事嬷嬷,“五娘子这里,让万嬷嬷和绿梅跟着侍候,你只管带人去收拾五娘子的起居。万嬷嬷和绿梅都是在我身边侍候多年的老人,纵不如嬷嬷如意体贴,尽心可靠四个字,是尽有的,你只管放心。”
婆子连称不管,“大娘子这话,老婆子怎么担得起?万嬷嬷是侍候过太太的,再不放心,那天底下就没有能放心的人了。”
她们来前,大奶奶吩咐过,一切听李大娘子安排,她是商大奶奶最心腹的人,虽然商大奶奶没明说,可她也能领会商大奶奶的意思,从刚才看到现在,隐隐约约琢磨出一古点儿味儿,自然是李桐怎么吩咐,就那怎么是。
婆子带着人退几步走了。李桐接着嘱咐汤五娘子,“远远看着就行,虽说是哑巴太阳,可也不能晒着,还有,扫地扬尘太脏,别靠太近,你就远远的喝茶吃点心看着,要是他偷懒,你打发人告诉我就行。”
汤五娘子连连点头。
“还有,宁七爷和墨七少爷是分开的,你看着墨七少爷就行,宁七爷那边,我另找人去看着。”李桐再吩咐一句,汤五娘子接着点头,万嬷嬷和绿梅对视了一眼,宁七爷那边,只能姑娘亲自看着了。
万嬷嬷和绿梅等众丫头婆子将汤五娘子和丫头围在中间,到了宁远和墨七开始扫地的庄口,绿梅示意汤五娘子,一众人到离墨七一射之地的一棵粗大的香樟树下,支开大伞,放桌子摆椅子。
万嬷嬷则离开众人,走到庄头和墨七旁边,一眼不看赶紧从庄头手里抢扫帚的墨七,板着脸看着庄头道:“大娘子吩咐你过去领罚。”
第六百十一章 监工反水了
庄头一脸苦相,握着扫帚看向墨七,墨七急忙上前拿过扫帚,看着万嬷嬷陪笑道:“嬷嬷替他求个情,不怪他,是我……”
“多谢七少爷,不过我们府上有我们府上的规矩,请七少爷赶紧扫地吧,大娘子说了,扫过前面那棵香樟树,才能吃中午饭呢。”万嬷嬷板着脸,一点通融余地没有。
墨七缩了缩脖子,这个嬷嬷跟太婆身边的老嬷嬷一样,太婆好说话,嬷嬷们难惹!
庄头垂头往回走,墨七看着庄头,又追一句,“嬷嬷替他说几句好话。”
万嬷嬷没理他,她压根没跟庄头过去,而是甩着帕子,往香樟树下过去了。
墨七拎着扫帚用力扫了十几下,额头就渗出了薄薄一层汗,拄着扫帚,先回头看宁远,只见宁远扫帚挥的飞一样,已经扫出去很远,眼看转个弯要看不到了。
墨七牙痛一般咧了咧嘴,心里突然一个灵动,他扫这么快,一会儿就能扫到自己这里来了,自己慢慢扫,等着他就行了。
墨七想到这里,顿时心情轻松愉快,拄着扫帚这边歪一下,那边歪一下,不是慢慢扫,而是慢慢的扭一下,又扭一下了。
汤五娘子只有屁股一点点挨着椅子,连脖子带上身一起伸着,往墨七那边看。
见他十几扫帚挥的十分象样,连声赞叹,“都说墨家门风好,还真是,七少爷扫的多用心,真是难得。”
汤五娘子的丫头闻喜不停的点头,“就是就是,咱们家大少爷,别说扫地了,连墨都没自己研过。”
“那不一样,他这是受罚。”汤五娘子眼里,她家大哥好到完美,闻喜再点头:“就是就是,大少爷要是受罚,肯定也象七少爷这样,扫的尽心尽力。”
主仆两人还没夸完,墨七就不扫了,拧头往回看,汤五娘子也拧身往墨七看向的方向看,同样看到宁远已经挥着扫帚扫的快看不见人影了,叹了口气:“看看宁七爷,扫的可真快,听说宁七爷功夫好得很。”
“可不是,连扫地都扫的这么好!”闻喜跟着赞叹。
汤五娘子转回身,看着拄着扫帚左一歪右一歪的墨七,皱起了眉,犹豫了片刻,欠身向着万嬷嬷道:“嬷嬷,您看七少爷,是不是累着了?要不要过去看看?”
万嬷嬷认真的看着偷懒的墨七,认真的点头,“看着象是累着了,五娘子别动,让绿梅过去瞧瞧。”
正要站起来的汤五娘子只好又坐回去,看着绿梅脚步轻快的过去。
墨七看到绿梅过来了,下意识的要挥扫帚,绿梅离了七八步,一边笑一边曲膝:“七少爷,五娘子说,七少爷要是累着了,就歇一歇,五娘子还问七少爷口渴不渴?要是渴了,是把茶送到这里来,还是七少爷过去喝杯茶再过来扫地。”
墨七犹豫了下,将扫帚往外推了推示意绿梅,“李大娘子……”
“我们大娘子也吩咐过了,要是累了,就歇一歇,喝杯茶。”绿梅一边笑一边恭敬解释。
墨七松了口气,将扫帚推出一松手,甩着袖子一边走一边道:“渴坏了,得喝好几杯,端过来不方便,过去喝。”
汤五娘子见绿梅带着墨七往她这边过来,急忙看向万嬷嬷,万嬷嬷淡定解释,“这大太阳底下,一直晒着可不行,看样子是累坏了,让他过来坐一会儿,喝几杯茶,好好歇一会再去扫。”
“我也是这么想。”汤五娘子松了口气,眼看墨七离没几步了,赶紧站起来,有几分拘束,却又努力要显的大大方方的和墨七见礼,“今儿太阳猛,七少爷歇一歇,喝杯茶再扫地。”
墨七急忙长揖致谢:“多谢五娘子体……谅。”墨七是想说体贴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体贴这个词过于暧昧,要是这么说了,就是对五娘子的唐突,话到嘴边,又硬生生扭个弯,改成了体谅。
墨七不自在,倒让汤五娘子真正大方了,一边笑一边让着墨七坐,“闻喜,给五少爷倒杯,稍稍热一点,七少爷出了汗,喝凉茶不好。”
“多谢五娘子。”墨七坐下,拱手致谢,接过茶一饮而进,将杯子递给闻喜,长长舒了口气,往后靠到椅背上。
“这么累?”汤五娘子看着墨七,从前在太原府时,她常听人说起墨相家这位七少爷,总觉得这位七少爷跟天上的人一样,仰而视之,不可靠近,自从上次墨七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她砸了他,这一砸,就把这位七少爷从天上砸成了跟她一样的平常人了,她甚至觉得他比大哥更让人觉得亲近。
墨七被她这直直的一句问的一愣,反应过来,急忙点头,“当然累,那扫帚重得很,抡得胳膊疼。”墨七夸张的甩着胳膊。
“那可怎么办?你才扫了那么一点?”听墨七这么说,汤五娘子发愁了,她还担着监工的责任呢。
“没事,”墨七按着椅子扶手,伸长脖子往宁远那边看过去,宁远早就扫的不见人影了。
“七哥扫那么快……嘿嘿。”墨七嘿笑几声,汤五娘子眼睛一亮,“对啊,说不定,宁七爷一会儿就扫过来了,等他扫过来,你再去扫几下。”
闻喜两眼往上,认真研究香樟树叶。绿梅和几个丫头,头抵着头,叽叽咕咕说的完全顾不上别的,万嬷嬷坐在只小马扎上,正在教一个小丫头研茶。
听了汤五娘子的话,墨七咯一声笑出了声,“对对对,我就是这么想的,我跟你说,那只猪,都是七哥……就是宁七爷,他比我大,周小六叫他远哥,我就叫他七哥。那只猪都怪七哥,是他说是只野猪,说他在北边成天打野猪吃肉,半只眼睛溜一下都不会认错,我又没见过猪……是没见过满地跑的活猪,他认错了,把错扣我头上,我再怎么着,也不能把猪认成狍子,你说是不是?”
说不清为什么,墨七觉得他必须把这件跟汤五娘子解释清楚,他没笨到把猪认成狍子,这是大事,至于是不是把他七哥卖了,这会儿他一点儿也没想到,就是想到了,大约也得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