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二章 半滴泪
顿了顿,福安长公主声音低下去,“当年,季老丞相说过,若论心地,老四不如老大,还真没说错。老大好歹还有一星半点的良心,老四根本不知道良心是什么东西!”
李桐听的心揪成一团。
“周氏死在了皇上怀里,也算得偿所愿,当年她和皇上一闹起来,有一句话必定要说:她说她死也要死在皇上怀里。”福安长公主轻笑了一声,又笑了一声,“周氏临死前,求了皇上两件事,第一件,不要杀老大,那是她的儿子,她生的。”
福安长公主轻轻笑起来,“是啊,她生的,她养的,她宠出来的好儿子,确实怪不着别人,甚至怪不到老大头上,她这一辈子,就这句,是极其明白通透的话。第二件事,她求皇上立老四为太子,要立刻就立。”
李桐凝神听着,对周贵妃临死前求皇上的这两件事,并没有太多的意外,天底下有的是这样的父母,就算死在儿女手里,临死前担心的,还是儿女犯了法要是被抓住怎么办。
“老四要立太子,明天早朝就该下旨了,也不枉他添的那把毒。”福安长公主一脸讥讽。
“你有什么打算?”李桐直截了当问道。
“先看看再说。”福安长公主头往后仰,“明天一早肯定就有人来了,周氏必定要追封皇后,我得回去给她守灵哭丧。”
沉默片刻,福安长公主接着道:“宁氏和小五也要回到禁中了,季绍衍站到晋王身边,墨相大约不会站队,吕相就说不准了,宁远今天夜里肯定大笑三声,然后忙着布局出手,宁氏……先看看再说吧。”
“那我也收拾收拾,回京城过了年再说。”李桐接道。
“嗯。”福安长公主侧头靠在靠枕上,闭着眼睛,眼角仿佛有泪,李桐看着她,默不作声。
“把老四加了一把毒的事,放给宁远。”半晌,福安长公主依旧闭着眼睛说道,李桐嗯了一声,又一阵沉默,福安长公主直起头,拿过帕子按着眼角,“虽说皇上……那总是我的大哥,至少,我不想看着他象周氏这样横死,过了年,我不一定再回这庄子里,明天一早,让文涛来见我。”
“好。”
“这两把毒,我还没看到宁远做的手脚在哪里,他用的,都是他从北三路带来的人,戒心极重,可这两把毒,他绝脱不了干系。”福安长公主的声音越来越没有感情。
“那他?你?”李桐的心莫名的提了起来。
“我会不会怪罪他?”福安长公主斜着李桐,似笑非笑,“我怪他做什么?老大也罢,老四也好,也得他们心里先有了鬼,才能被人蛊惑诱引,要是受了骗,那更怪不了别人,自己蠢,能怪谁?”
“也许宁远做了更多的手脚呢?”李桐声音极轻的问了句。
“不会。”福安长公主淡定而冷漠,“皇家的血,没有几个人愿意沾在手上的,宁远是聪明人,宁家祖先当年对天盟过誓,绝不背主,最要紧的是,他用不着多做手脚,现在这样就够了。”
“嗯。”李桐嗯了一声,心里莫名一阵轻松,宁远对她无话不说,她很害怕宁远和福安长公主有一天刀枪相见,你死我活。
“我有点累了,你别走,就在这儿陪我,等鸡叫了再走。”福安长公主往下挪了挪,侧身躺在一堆锦垫中,闭上了眼,李桐应了一声,欠身起来,给福安长公主盖好被子,正要熄灯,福安长公主闭着眼睛道:“不要熄灯,就这样。”
“好。”李桐应了声,往后挪了挪,将自己在一堆锦垫中坐舒服了,裹着薄被坐着,全无睡意。
她记的很清楚,从前,是她嫁给姜焕璋第四年,顾姨娘生的长子已经满地乱跑了,大皇子和四皇子在一场恶斗中两败俱伤,周贵妃病倒,缠绵了四五个月,一病而亡,周贵妃死后,皇上就病倒了,皇上病了将近一年,最后几个月,是太子监国……
这一次,她嫁给姜焕璋第二个月就搬出绥宁伯府,后来宁远进了京城,现在周贵妃又死了,四皇子立了太子,一切都和从前完全不同,李桐双手合什抵在额头,这一切,都是菩萨的恩典,给了她活路,现在,菩萨又给了长公主活路。
好象没多大会儿,远远的,有鸡叫声传进来,李桐轻轻挪下炕,穿了鞋子,探头过去看了看长公主,见她呼吸绵长,睡的正沉,也不惊动她,掂着脚尖出来,示意了在外间守着的绿云,悄悄出门走了。
李桐回到紫藤山庄时,天色已经蒙蒙亮,车子一进二门,万嬷嬷就迎上来,“姑娘总算回来了,太太和大爷都等着呢,急坏了。”
“不是让人回来报信了?”李桐下了车,急忙往张太太正院走,一边走一边问道。
“就说了没事,两个字,也不知道是姑娘没事,还是长公主没事,还是都没事,你一去这么久。”万嬷嬷走一阵跑两步,她也急坏了,心里想的全是不好的事儿。
丫头打起帘子,李桐进屋,张太太看到她,长长舒了口气,双手合什不停的念佛,李信和文二爷一起站起来,李信下意识的往前两步,仔细看着李桐,“没事吧?”
“我没事,长公主也没事。”李桐解下斗蓬,一边吩咐屋里的丫头婆子,“都退下吧,万嬷嬷在门口守着。”
文二爷和李信脸色都变了,张太太也一下子坐的笔直。
李桐看着屋里的丫头婆子全数退出,万嬷嬷放下帘子出去,守在了门口,先看着文二爷道:“我先跟二爷说几句,周贵妃死了,是被大爷下毒毒死的,长公主说天一亮宫里就该来人传她进宫了,你现在赶紧去见长公主。”
“好!”文二爷一双眼睛亮的出奇,“我立刻就去。”
“等等。”李桐叫住文二爷,俯耳过去,“找机会跟宁七爷递句话,让他留心周贵妃中毒的症状,那天在长宁宫的,两位爷呢。”
第四百三三章 泼冰水
文二爷愕然看着李桐,李桐冲他点了点头。
“姑娘放心。”文二爷冲李桐拱了拱手,又拱手别了张太太和李信,转身出门,叫人备马,连走带跑出了门,疾驰往福安长公主的别庄。
文二爷出了门,李桐舒了口气,坐到张太太旁边,看着神情凝重的大哥,和一脸担忧的阿娘,“长公主半夜三更把我叫过去,就是这件事,说是昨天晚上的事,大爷把鹤顶红放进了周贵妃的汤药里,亲手端给周贵妃喝下,太医没能救回来。”
顿了顿,李桐接着道:“长公主说,周贵妃临死前求了皇上两件事,一是不要杀大皇子,二是立刻立四皇子为太子。长公主说周贵妃必定追封皇后,她得进宫给她守灵,还说,宁皇后大约也要回到禁中了。”
“一时半会,长公主不会再回宝林庵了吧?”张太太敏锐的问道。李桐点头,“咱们也收拾收拾进城吧?”李桐看着张太太和李信,李信点头,“这个时候,确实在京城比较方便,一会儿我就进城。”
“唉,要乱起来了。”张太太点着头,长叹了口气。
…………
这一天晚上,宁远莫名的心神不宁,抄了一篇经也没用,干脆去后园打了一趟拳,一身大汗回来,洗了个澡,还是睡不着,起来正盘算着要不要到后园跑一圈,大英急急的在外面禀报:“爷,崔爷请见!”
“崔信?快!进来说!”宁远一下子窜起来。
大英推开门,崔信满头热气,一头扎进来,两只眼睛亮的简直能放出光来,“七爷,周贵妃死了!周贵妃死了!”
“什么?”宁远一声怪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死了!”崔信咧着大嘴,“死透了,大爷杀的,一把毒。”
“她死了!”宁远啪的一巴掌拍在自己额头上,“她死了,大姐!”宁远喊了声大姐,双手一撑,从床上一跃而下,伸手抓了件衣服,一边穿一边往外跑,“她死了,我去告诉大姐!我去接大姐回来!”
“嗯?”崔信还没反应过来,宁远已经从他身边飞快的窜了过去,守在门外的大英,目瞪口呆看着光着脚,往外窜的飞快的宁远,傻了。
宁远一口气冲到二门,光脚站着,看着静寂黑暗的二门往外,呆了片刻,抬手揉了把脸,他这是怎么了?宁远又揉了几把脸,转个身,光着脚往回走。
没走多远,大英抱着鞋子衣服,和崔信一起飞奔过来,看到宁远,崔信长长松了口气,“七爷!”
“爷,赶紧把鞋子穿上。”大英心疼无比的看着宁远那双细白的脚,把怀里的衣服塞给崔信,扑过去,半跪在地上给宁远穿鞋子。
宁远抬起脚,让大英穿好鞋子,从崔信怀里拎起斗蓬披在身上,“没事,跑一跑透透气,赶紧回去,大英去叫福伯、六月、卫凤娘,还有蒋大,都过来,越快越好。”
大英答应一声,一溜小跑出去叫人传话。
宁远示意崔信,“说说。”
“是,是长宁宫外茶水房的老黄,我刚到京城时认识的,一直没敢动用过,刚刚是他过来跟我说的这事,说是傍晚的时候,长宁宫里突然窜进来几只又大又凶的野猫,咬死了好几只鹦鹉,还把廊下的灯笼也被抓掉下来好些,连鹦鹉带猫再加上火,长宁宫乱成一团,之后,就听说周贵妃中了毒,太医全都来了,找他拿炭灰,之后皇上到了,再之后四爷也到了,再后来,大皇子就被关了起来,小的让人看过了,大皇子府已经被团团围起来了。”
“长宁宫里还有谁?”
“好象没别人了,老黄昨天正好当值,看的清楚,老黄昨天把后事都托付给我了,说长宁宫里,大约一个也活不下来了。”崔信叹了口气。
“怪不得他一连在地藏菩萨面前坐了两夜,我还当他要对老四动手,想着他兄弟之情还挺深,还真是高看了他,原来是要弑母,真是猪狗不如的东西。”宁远啐了一口。
“你回去吧,盯紧三家皇子府,盯紧季家,把所有人手都调出来,有一阵子要忙了。”宁远吩咐。
“是!”崔信一脸笑,“早就盼着了,总算……小的告退。”
崔信垂手告退,宁远已经回到自己院门口,大步进去,站在院子里呆了片刻,扬声叫大雄大豪抬几桶水来,站在院子里,脱了衣服鞋子,拎起水桶,兜头浇下,浇了一桶,又浇了一桶,一连浇了四五桶水,觉得整个人完全清醒了,才水淋淋进了屋,由着大雄和大豪擦干身上,穿了衣服鞋子。
六月等人已经到了,宁远的吩咐简洁明了,“六月去一趟离宫,告诉大姐,周贵妃被大皇子一碗毒药毒死了,让她准备准备,要回禁中了。”
六月等人愕然,福伯愣了片刻,往后退了几步,捂着脸闷声哭起来。
“还有,告诉大姐,万事留心,算了,这个不用告诉大姐,大姐知道,跟大姐说,到时候我去接她。”宁远几桶冰水浇了个透心凉,这会儿清醒冷静,福伯压抑的让人心酸的哭声,没能再影响他。
六月答应了出去了,宁远再吩咐卫凤娘,“你去离宫,跟在大姐身边,大姐那边人手只怕不够。”卫凤娘答应了出去,宁远再吩咐福伯和蒋大等人。
一连串的吩咐下去,诸人领命退出,宁远盘膝端坐在炕上,凝神细想。
周贵妃一死,大皇子和四皇子就失去了依恃,大皇子已经关起来了,弑母,就算不死,也必定高墙圈禁。四皇子会不会立太子?很有可能,可就算立了太子,没有了周贵妃,以老四的愚蠢和目中无人,无法无天的脾气,他这个太子也很难坐稳,这事,自己能看到,别人也能看到,朝中有的是聪明人。
除了老大和老四,余下的,就是晋王和小五了,季天官已经投在晋王门下,只怕还有更多的人投到晋王门下,小五呢?哪些人会倾向于小五?
第四百三四章 吕相的闲话
还有长公主,她是怎么想的?从她前些天被逼嫁,从宫里出来到现在,先是死了一个侧妃,如今是周贵妃……这是她的手笔!
既然这样,老四不用考虑,那晋王和小五呢?她会怎么想?
长公主先不提,朝中呢?谁会倾向于小五,他可以结盟的?
墨相?首辅一旦有所倾向,极其容易被人攻击,这个首辅很难再做下去,首辅要忠于的,只能是皇上,就算有所倾向,也只能放在心底,墨相这里,暂时敬而远之。
吕相?
想到吕相,宁远眼睛眯起,吕相是季老丞相倾心培养,一手提到这个相位上来的,他和季老丞相一脉相承,当年,大姐和小五是得了季老丞相出手相助,才闯过那一关,活了下来。
帮助你的人,会一直帮助你!
宁远一跃而起,穿了斗蓬,带着大英大雄,上了辆极其普通常见的大车,从定北候府后角门出去,往吕府过去。
如今朝廷算是三分,季天官挟着季老丞相余威余恩,和墨相、吕相分庭抗礼,他要是能说动吕相,那墨相就只能严守中立了。要是这样,他就能有五成以上的把握了。
…………
吕相正在他那间偏在府邸一角,极不起眼的书房里,和孙子吕炎对坐喝茶。
吕炎点的茶极淡,吕相坐在圈椅里,弯着背,一幅老态龙钟样子,不停的叹着气。
“唉,出了这样的事,百年之外,史书上会怎么写?弑母,唉!泯灭人性啊。当年我还教过他几天书,虽说愚钝狠厉了点,可也……”吕相不停的摇头叹息。
“人心隔肚皮,谁能看得清?”吕炎最初的震惊之后,想着大皇子平时的脾气,对他弑母这件事,倒没有吕相那么不能接受。
“大爷要赐死了吧?”吕炎问道,吕相摇了摇头,“说不准,大约要高墙圈禁,也就是多活几年。”
“嗯,也就皇上能容得下他。”吕炎想着四皇子,“大皇子已经废了,四皇子会不会立太子?”
“大约会。”吕相不知道在想什么,有些心不在焉。
“翁翁不是说过,四爷的本性还不如大爷,真要立了太子,唉。”吕炎也叹了气了。
“这话是季老丞相说的,季老丞相看人,好象还从来没错过。”吕相想到季老丞相,又想叹气。
“对了,”吕炎想把话题转一转,这个话题实在太沉闷了,“听说季老丞相精通易,极擅占卜,是真的?”
吕相点了点头,吕炎接着问道:“那季老丞相卜过国运没有?”
吕相看着孙子,好一会儿,才慢吞吞答道:“卜过。”
“真卜过?”吕炎笑起来,“怎么说?不是说季老丞相的卦从没错过,既然他卜过……怎么说的?”吕炎一脸好奇。
“当时,”吕相往后靠在圈椅背上,一脸怀念,“宁皇后刚刚进宫,退避三舍,季老丞相十分忧虑,就卜了一卦,头一卦,我不懂易,也不会卜,季老丞相说,卦相明了确定,皇上的血脉一代而绝。”
吕炎愕然,“一代?那岂不是……”岂不是到大皇子这一代,就都绝掉了?这怎么可能?
“季老丞相当时脸色煞白,大概从卦上还看到了更可怕的事,他没说,后来,他说这一卦也许是他心意不专不诚,要再卜一卦。”
吕相说话语缓声和,有腔有调,十分悦耳,“就又卜了一卦,这一卦,季老丞相说,卦相上说,国运昌盛,子孙有德,极好。”
“咦,这事有意思,怎么差这么多?到底哪一卦不准?真是因为心不专不诚?”吕炎听的好奇极了。
“我不懂卜,季老丞相脸色很不好,隔天,他沐浴斋戒,重新又卜了两卦,两卦都和上次一模一样。”
“啊?”吕炎这回更加惊讶了,“同一件事,两次两卦,一模一样?季老丞相怎么说?”
“我劝老丞相,鬼神之事,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季老丞相说我不懂,不要乱说,隔了十来天,季老丞相和我说,他准备再卜一卦。”
说到这里,吕相突然停了,满脸怅然,好半天才接着道:“我当时应该劝住他的,唉!季老丞相说,他以寿数相祭,求一个真卦,翁翁从前一直不大相信这样的事,甚至神佛,也不过敬而远之而已,季老丞相这么说,翁翁当时没当回事,那天,我替季老丞相护法,整整一天一夜,天明的时候,季老丞相开门出来。”
“怎么样?”吕炎紧张的气都快透不过来了。
“不知道,关于卦,季老丞相一句话也没说,只说他寿数已经不多了,两个月后,季老丞相就病倒了,一病不起,我常去看他,问过几次卜卦的事,季老丞相只说过一句话:天机不可窥。”
“啊?”吕炎一脸失望,“翁翁当时应该多问几句。”
“不该问的不要多问。”吕相怅怅然然,“这几年,我一直想,要是真有寿数,要是当初季老丞相没卜那最后一卦,说不定,季老丞相现在还健在,要是季老丞相健在,也许就没有今天的惨事了。”
“翁翁,”吕炎正要再问,书房外,小厮的通传声响起,“相爷,大少爷,有人递了张拜帖进来。”
“嗯?”吕相皱起了眉,半夜三更的,拜帖?“拿进来。”
“是。”小厮应了,托着张黑底泥金贴子进来,奉给吕相,“相爷,这张贴子,是在二门门房桌子上的,当值的门房说,他就弯腰拨了拨炭盆的功夫,桌子上就多了这张拜帖,他没敢耽误,赶紧拿进来了。”
“嗯。”吕相已经打开拜帖,轻轻呼了口气,吩咐小厮,“下去吧,跟门房说,没事,一位旧友开个玩笑,不是拜帖。”
“是。”小厮应了退出去。吕炎看着吕相问道:“是谁?”
“还能有谁?”吕相将拜帖递给孙子,“在后角门,你去接他进来吧。”
吕炎打开拜帖,果然,最后的落款,是宁远拜上。
第四百三五章 谈判和许诺
宁远跟着吕炎,一幅悠闲自得的样子,进了书房院子,抬头打量着四周,“都说吕府清雅,果然,处处返朴归真,真是清雅难得。”
“七爷见笑了。”吕炎不时打量一眼宁远,虽然想到他平时那些纨绔不经的举止言谈、所作所为只怕是伪装,这会儿见他深夜来访,还是觉得十分别扭。
吕炎将宁远领到书房门口,掀起帘子示意宁远进去,自己没跟进去,退到厢房等着。
看到宁远进来,吕相站起来拱手见礼,宁远急忙长揖到底,“不敢当,深夜造次,还望相爷海涵。”
“七郎客气了,坐吧。”吕相坐下,示意宁远。
宁远在吕炎的位置坐下,开门见山,“相爷这么晚还没歇下,是因为今天的大事而忧心吗?”
“忧心倒不至于,痛心而已。”吕相叹了口气,他是真痛心。
“养不教,自作孽。”宁远神情端庄,完全没有平时的吊儿郎当。
“也是。”吕相一直在叹气,宁远看着一幅淡定安闲模样的吕相,沉默片刻,站起来,冲吕相长揖到底道:“宁远是来求相爷的。”
“不必客气,七郎坐着说话。”吕相欠身示意,宁远顺从的重新坐回去,看着吕相道:“我姐姐,宁皇后和五爷一直避居离宫,如今周贵妃仙去,一应丧葬大礼,宫里不能没人主持,若能得相爷出手相助,让姐姐和五爷回到禁中,宁远,和宁家,感激不尽。”
“是这个理儿,”吕相点头,“可宁皇子和五爷一向病弱,这些年在离宫静养,一直也没见好,今年一年,和去年、前年比,也没怎么见好,特别是五爷,今年一年,病了七回,病一次就是一个月两个月,就怕宁皇后和五爷经不起折腾。”
宁远眼皮微垂,沉默片刻,“宁远今天来找相爷求助,就没把相爷当外人,相爷也知道,姐姐和五哥儿若不是这样一直病弱,只怕坟头的草,都已经没人深了,实在是不得已。”
“宁皇后和五爷身体还好?还算康健?”吕相直起上身,看起来有几分吃惊,宁远有些无语的看着,微微欠身,极其认真的答道:“是,还算康健,主持周贵妃丧葬大礼,还是绰绰有余。”
“那就好那就好。”吕相长长舒了口气,听起来十分庆幸,“你这么说,我这心就能放下了。”
“相爷。”宁远看着吕相,吕相一脸和蔼的笑,“我知道,你到京城这大半年,一趟也没去见你姐姐,思念之情,我能想得到,难得你们姐弟情深。”
宁远苦笑摊手,“我为什么来京城,只怕我没进京城前,相爷就都知道了,我来京城,不到今天这样的时候,我去见姐姐,只能给她,给我自己招惹是非祸端。”
“那倒也是,七郎一直等着这个时候,总算不负七郎一番苦心。”吕相看着宁远,话里有无数的话。
“相爷明鉴,今天这件大事,宁远听了,惊的说魂飞魄散都不为过,这一切事,和宁远,和宁家毫无瓜葛,我要是说从来没生过这个心,别说相爷不信,就是宁远自己,也没脸皮说这个话,可我有心无力,相爷为相几十年,京城一切,都在您心里,明镜儿一样,宫里绝不是宁远敢伸手的地方,这京城,宁远不敢惹的人很多,排在头一位的,就是这一位。”
几句话之间,宁远已经有了衡量,对着吕相这样的,打太极云山雾罩探话递话,他望尘莫及,既然这样,那就实话直说。
吕相眯缝着眼,看着宁远,他知道他说的那一位是谁,确实,这么些年,其实宫里一直捏在她手中。
“不光宫里,离宫也在她手里,我刚到京城,她就把五哥儿从离宫接出来,让人带着在城外转了一圈。”宁远一脸苦笑,“我怎么敢往宫里伸手?怎么敢想今天这样的事?”
听说福安长公主把五哥儿从离宫接出来过,吕相神情有些变化。
“既然这样,七郎怎么不去寻她帮个忙?”
宁远看着吕相,没答话,宁远不答话,吕相也不说话了,宁远看着他,他看着宁远,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看了足了几十息的功夫,宁远深吸了口气,“相爷也知道,我宁家一向守份,从太祖定鼎至今,从未越雷池半步,除北三路外,京城也好,地方也罢,宁家伸过半根手指没有?”
吕相默然不语,宁家确实没往北三路之外伸过手,一次也没有。
“就算大姐册为皇后,在京城十几年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只求保命,宁家也没借此往京城伸手。大姐册为皇后,是太后亲笔书信,话里话外施加压力,我阿爹不敢不答应,送大姐到这京城。”
宁远有些激动,“我宁家一向人丁单薄,阿爹阿娘疼爱大姐,比疼我们兄弟更多,大姐在京城朝不保夕,阿爹一年多就白了头发,自从大姐出嫁离开,阿娘的病就没好过,就是这样,宁家伸过手没有?”
吕相垂着眼皮,神情有些凝重。
“这一趟,我到京城,是我自己要来的,不管阿爹点不点头,我就是来了。不为别的,就想把大姐和五哥儿从那座牢笼里救出来,至少给大姐和五哥儿一个能活命、活下去的机会,有一个机会,至于成不成,能不能活,那就各安天命,生死无怨。
不管成与不成,我宁远,宁家,都不会借此留在京城,成,我去时若来时,一人一马来,一人一马去,退回北三路,继续剿我的匪,打我的仗,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不成,自有家人背着我的尸骨,背回北三路安葬,那是我的家,我们宁家人,死活,都不会留在北三路之外的地方。”
宁远一番话说完,深吸了口气,举手抱拳,“还请相爷明鉴。”
“明天朝会,若议到这件事,我责无旁贷,宁皇后身子骨既然好了,周贵妃丧葬大礼,以及后宫,都该由她主持打理。”
第四百三六章 父母有祸害
吕相说答应,就答应的十分痛快,宁远简直是大喜过望,急忙站起来,长揖到底,“多谢相爷,那在下就告退了。”
宁远长揖而起,退后几步,才转身大步出去,吕炎听到动静,急忙出来,将宁远送到角门,急急忙忙回到书房,盯着靠在圈椅背上,闭着眼睛似睡非睡的吕相看了一会儿问道:“他来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明知故问。”吕相没睁开。
“拉拢翁翁?五爷?结党?”吕炎将椅子挪了挪,靠近吕相,兴奋紧张激动说不清什么感觉。
“一派胡言!”吕相睁开眼,瞪了吕炎一眼。
“那翁翁答应没有?”吕炎又挪了挪椅子。
“嗯。”
“啊?答应了?翁翁前儿不是还说,要谨守臣子本份,怎么就答应了?”吕炎太意外了。
“彼时是彼时,此时是此时,事易时移,能一样么?要懂得变通。”吕相抬手敲了吕炎一记。
“就因为周贵妃死了?你就答应宁远那厮了?您还没见过五爷,谁知道什么样儿?翁翁,您一向谨慎,这一回可一点儿也不谨慎。”
“唉,你听着。”吕相坐直,看着孙子,一脸严肃,“第一,宁远来找我,不是结盟,他是要我出面说句话,接宁皇后回宫主持周贵妃丧葬大礼,你翁翁我分管礼部,这是我份内的事,请宁皇后回宫主持大礼,也是正理儿,照理说,他求没求我,这件事儿,我都应该如此。”
吕炎撇了撇嘴,这个照理说,也得看别人认不认,翁翁出面说了这个,那就是替五爷站台子了。
“第二,咱们爷俩刚才说过了,四爷就算立了太子,也摇摇欲坠,不能长久,余下不过两位皇子,与情与理,都该把五爷拿出来,好不好,要拿出来看看才知道,再说,五爷还说,只要本性不坏,资质不算太差,用心教导,总能比晋王强一些吧。”
吕相接着道,吕炎叹了口气,“翁翁说了半天,还是有所倾向了。”
“嗯。”吕相点头,“季尚书站在晋王门下,我帮一把五爷,墨相必定要不偏不倚,这样,最好。”
“嗯。”好半天,吕炎嗯了一声。
“回去歇下吧,从明天开始,这一场事,还不知道忙到什么时候。”
“是。”吕炎答应一声,上前扶了把吕相,将他送回屋,亲自侍候翁翁歇下,才出门回去歇下了。
…………
这会儿,墨二爷陪着墨相,从墨相那间闲人勿近的书房院子出来,两人肩并肩走着,都背着手低着头,如同一个模子里印出来,只是新旧不同。
墨二爷将墨相送到正院门口,墨相上了台阶,回头看着墨二爷再次交待,“回去别想事了,好好睡一觉,明天还不知道怎么样,给小七交待一句,这几天让他在家读书,别出门了,也别见人,特别是宁远。”
“阿爹放心。”墨二爷看着墨相进了院门,转身回去了。
正院上房,亮着丝灯光,看到墨相进门,钱老夫人起身迎上来,“出什么大事了?你们爷俩都惊动了。”
“周贵妃死了,被大爷一把鹤顶红毒死的。唉。”墨相扶着钱老夫人,并肩坐到炕上。
“我记得咱们到蜀中头一年,你就审过一个这样的案子。”钱老夫人并没有太多惊讶,只是叹息连连,“当时你回来跟我说,你觉得是那个儿子下的手,我无论如何不敢相信,那个娘多疼她儿子,疼她儿子疼的命都能不要。”
“是,后来我审那个儿子,你非要站在后面听。”墨相想着过去,脸上露出丝怀念的笑意。
“是啊,那个儿子说他为什么要杀死他娘,说的那些事,唉,爱之深,害之深,这个案子,那个儿子说的那些话,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当初老二要娶陶氏,那陶家和陶氏,我哪一条都没看上,就是想起了那个儿子的说的那些话,我就点了头。”
钱老夫人想着她几个孩子中最聪明最出息的二儿子,如今活的象个居家的和尚,不禁又一阵后怕,当初她要是拼死拦着,现在二儿子大概早就连骨头都化干净了。
“老二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他那本前朝仕林趣录已经写的差不多了,前一阵子跟我说,余生打算写一部商人传,替各地商家立传,百年之后,咱们墨家的传世之名,说不定就靠他了。家室之乐,他有小七就够了。”
墨相安慰钱老夫人,钱老夫人想着小七,心情有几分黯然,却没表示出来,“我知道。”顿了顿,钱老夫人低低问道:“宁皇后该回来了吧?”
“嗯,明天朝堂上,想站出来的,大约都要站出来了,往后,就是个纷争的局面,皇上在的时候还好,等新皇登基的时候,只怕要血流成河。”墨相想着未来几年的乱局,心情沉重。
“你要稳住。”钱老夫人担忧的嘱咐了句。
“放心,虽说不能象季老丞相那样,象根定海神针,要一块坠石,还是能做的,以后你多拘着些小七,他心眼少,又单纯不想坏事。”
“小七该成个家了,好好挑一房媳妇儿,娶了媳妇儿,就能多个人看着他,还有六丫头,也不小了。”
“小七的媳妇儿先看人,一定要挑个人好的,小七那样,以后他这一房要靠媳妇当家作主,六丫头的亲事先看家,一定要挑个好家,儿郎好,家里更要好,不能象当初安远侯府那样!”提到儿女亲事,墨相神情严肃。
“我知道,你放心,唉,趁着这两年,赶紧把孩子们的亲事定下来,到时候该娶娶该嫁嫁,也是个防备。”钱老夫人看着两鬓斑白的老伴儿,抬起手,拨了拨他的鬓角,“一晃几十年了,看看你这头发。”
“你的头发也白的差不多了,行了,别感慨了,歇下吧,明天只怕就要进宫守灵了,这寒天冻地,到时候你多穿些衣服。”
墨相想着明天起朝里和宫里的乱相,叹气不止。
第四百三七章 明争暗斗
远离京城那座几乎杳无人烟的离宫里,宁皇后看着六月跳出窗户走了,呆坐了片刻,下了炕,进了最东边的耳屋,守着五哥儿炕前熏炉值夜的素白急忙站起来,宁皇后竖指示意她噤声,悄悄走到炕前,侧身坐在炕沿上,看着睡着了的五哥儿。
看了好一会儿,宁皇后伸出手,轻轻理着五哥儿乱铺在枕上的头发,五哥儿一下子惊醒了,睁眼看到宁皇后,含糊的叫了句,“阿娘。”
“是阿娘。”
“阿娘怎么没睡?什么时辰了?”五哥儿睡眼惺忪,挪了挪,将脸在宁皇后手上蹭了蹭。
“三更了,阿娘睡了又起来的,你舅舅遣了人来,说要接咱们进城过年。”宁皇后眼角泪光闪动,站在宁皇后身后的素白眼睛睁的溜圆,抬手捂在嘴上,不敢置信的看着宁皇后。
“舅舅?”五哥儿听到舅舅两个字,清醒了不少,胳膊一撑坐了起来,“进哪个城?”
“京城。”宁皇后拉起被子给儿子裹好。
“能看灯的那个京城?舅舅要带我去看灯吗?”五哥儿两眼亮闪闪。
“是,不过今年看不了灯,也许明年可以,咱们要从这里搬走了,搬进京城,住到宫里去。”宁皇后挪了挪,将五哥儿的头发拢到一起。
“阿娘,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五哥儿仰头看着宁皇后,目光闪闪,带着几分怯意问道。
“好孩子。”宁皇后露出笑容,“是出了点儿事,大哥儿和四哥儿的阿娘死了,因为要办丧事,所以今年看不了灯了。”
宁皇后身后,素白紧紧捂着嘴,踉跄几步,一屁股跌坐在熏炉上。
“周贵妃吗?”五哥儿神情颇为严肃,宁皇后点头。“那我知道了,那以后咱们是不是不会再回来这里了?阿娘,你说过,要是哪天咱们到了京城,不用再回这里来了,我就得把自己当成大人,象大人那样说话做事。”
“是,五哥儿以后要把自己当大人看了。”宁皇后看向儿子的目光里,一半怜惜,一半哀伤,只要离开这里,他只能把自己当成大人,并且要象大人那样承受成王败死。
“那舅舅什么时候来接咱们?今天吗?”五哥儿有几分雀跃。
“哪有那么快,舅舅总要准备准备,不过也很快,就这几天吧,你先睡吧。”看着五哥儿那几分雀跃,宁皇后的微笑温暖起来。
“唉,睡不着了!”五哥儿老气横秋的皱眉长叹,“都要搬家了,我怎么睡得着?”
“睡不着,那就起来跟素白练功去。”宁皇后在五哥儿头上轻轻拍了下。
“还没到时辰呢。”五哥儿急忙躺下,又往下缩了缩,“虽然我觉得睡不着,不过睡一会儿也许就能睡着了。”
宁皇后给他掖好被子,站在炕前两三步,又看了一会儿,吩咐素白好好看着,转身出门走了。
正殿里,素心旁边站着卫凤娘,看到宁皇后进来,两人曲膝见礼,卫凤娘上前半步,躬身禀报,“娘娘,七爷说,怕娘娘身边人手不够,吩咐婢子过来,听娘娘吩咐。”
“不用跟那些人一样自称婢子,你和男人一样当差,做男人的事,你不是婢。”顿了顿,宁皇后看着神情复杂的卫凤娘,补充了一句,“人前你和那些男人一样自称,人后,你我就行了。”
“是!”卫凤娘双手抱拳,躬身答应。
“你去看着五哥儿,素心,带她过去,跟素白交待一句。”宁皇后接着吩咐,卫凤娘和素心应了,往耳屋过去。
…………
京城,第二天的早朝,墨相等人一身少有的阴沉肃穆,让绝大多数还不知道昨天夜里那场惨剧的官员,意识到发生了极不寻常的事,也跟着屏声静气,小心翼翼。
皇上上了台阶,坐到那把宽大无比、四下无靠的龙椅上,百官叩拜起来,瞄着一夜之间老了十年的皇上,知道内情的墨相等人叹息不已,不知道内情的,震惊之余,是无数的仓皇,出大事了!
这一天的早朝上,没有人递折子,再重要的折子,也窝在了袖筒里。
叩拜之后不过片刻的沉默,却让不知内情,震惊而惶恐的官员觉得象是度过了一个漫漫长夜。
片刻的沉默之后,皇上低沉而缓的开了口,宣布了三件事:其一,周贵妃病薨;其二,立四皇子为太子;其三,高墙圈禁大皇子于皇子府,由随国公总理,即刻起筑墙圈禁。
在满堂愕然中,皇上缓缓站起来,点了四皇子、墨相、吕相、随国公,周副枢密,季天官,高书江,以及礼部尚书解有德,留下议事。
散了朝,震惊到麻木的诸官员从来有过的安静,也从未有过的迅速,四散而归。
紫极殿内,皇上疲倦无力的歪在炕上,常太监瞄着皇上的意思,指挥小太监给墨相等人搬了锦凳,看着四皇子,正犹豫不定,他现在是太子了,是不是给他也拿个凳子?凳子是不是合适?要是搬椅子是不是太过?皇上招了招手,“四哥儿,坐这里。”
四皇子脚步轻快的上前,侧身斜坐到炕沿上。
“先议贵妃的后事吧。”说到贵妃,皇上脸上一阵痛楚,贵妃走了,先他而去,竟然是那样走的……
“阿娘要以皇后礼落葬……”四皇子抢着说话,说到一半,就被皇上打断了,“先听听他们的意思!”
“太子殿下说的对,贵妃应追封为后,以皇后大礼落葬。”随国公抢在周副枢密,以及所有人前头,先开口表态:“还有谥号,贵妃才德无比,孝和贤是一定要有的……”
“谥号的事,老臣的意思,是不是先让翰林院拟出来一些,请皇上和殿下定夺?”趁着随国公喘口气的功夫,墨相敏捷的抓过话头,将谥号的事,摘出来派给了翰林院,谥号这事,争个三天五日也定不下来的时候都很多,这会儿紧急的事一件接一件,轮不到谥号这件根本不急的事。
第四百三八章 三角
“嗯。”皇上点头,定下了以皇后礼落葬这件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墨相接着道:“皇后丧葬大礼,千头万绪,如今又是腊月里,诸事不齐。”
墨相的话说的含糊,周贵妃不过四十来岁,一向康健,她的后事,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准备,这个时候突然暴亡,只怕现在连棺椁都还没有呢,皇上这样子,肯定要要风光大葬,真是千头万绪一无所有!
“老臣的意思,外头就由老臣和吕相统总,以随国公、季尚书、解尚书和高使司为辅,统理娘娘身后大事。”墨相接着道。
“由吕相统总吧,”皇上声音轻缓,“还有太子册封大典,就在年前吧,让钦天监挑个日子,这件事,由墨卿统理。”
四皇子听到太子册封大典几个字,呼吸都有些粗重。
“是。”墨相立刻答应了,接着道:“至于宫内,统领诸命妇守灵哭丧诸事,还得定个人出来。”
墨相话音刚落,从吕相到周副枢密,齐齐看向歪在炕上,半闭着眼睛的皇上。
“你们议议。”皇上好象没意识到这句话里藏着的无数关节,眼皮也没抬,只抬了抬手指吩咐道。
高书江调转目光看向四皇子,四皇子正想着他的册封大典,紧绷着的脸上,时时露出丝丝兴奋和喜悦,墨相的话,他大概就没怎么听清楚。
“殿下的意识呢?”高书江抢在最前,看着四皇子问道,四皇子一个恍神,答的倒是飞快,“你们先议议。”
“皇上,宁皇后在离宫将养多年,听太医院说,这两年身体还算康健,这件大事,既然有皇后,照礼法规矩,该由皇后主持。”吕相紧接着高书江说道,身为副相,他在墨相之后开口建议,理所当然,这件事,他得先开口定个调。
“宁皇后身体孱弱,又避居离宫多年,不问世事,娘娘丧葬大礼这样的大事,她怎么支撑得了?臣不同意。”高书江立刻旗帜鲜明的表明了态度。
宁皇后回来,五皇子就要回来,这是放虎归山,请回来,可就送不回去了!
而且!高书江直视着吕相,看样子吕相要站到老五旗下了么?他什么时候和宁远联上的手?
季天官微微眯着眼,看着吕相,又看看高书江,再看看眼皮半垂,一言不发的墨相。
吕相这就要表明态度了?季天官心里有几丝失望,也有几丝说不上来的庆幸。他要请出五皇子了,嗯,这很好。季天官瞄着高书江,五皇子一旦出现在京城,在百官面前,四爷一定会把注意力集中到五皇子这个嫡子身上,这样,晋王就能继续不显山不露水的经营了,要是四爷和五爷再来一恶虎相争……
“臣觉得吕相所言极是,宁皇后乃后宫之主,由她主理娘娘后事,于法于礼于情,都应该如此,要是宁皇后精力不济,宫里还有杨嫔,由杨嫔辅助宁皇后就是了。”季天官拿定主意,立刻开口附议吕相。
“杨嫔一直在娘娘身边侍候,深得娘娘信任倚重,臣的意思,这件大事,可由杨嫔主理,殿下的意思呢?”高书江立刻建议道,对啊,他刚才怎么忘了杨嫔这个人了,由她主理,最好不过!
高书江再次提醒四皇子发话,四皇子好象听出点儿门道了,高书江问过来,四皇子蹙眉攒额,以显示他心情沉痛并且思考的很用力,“我的……我……孤的意思,宫里实在没人,就让郑氏出面主理吧,也算替孤略尽孝心。”
一句话说的高书江简直想骂娘,不带这么拆台的,郑氏算什么?轮一千八百轮也轮不到她头上!
吕相眼皮微垂,暗暗叹气,这个孤字,称的也太早了,还没册封呢,唉,堂堂皇子,总是一幅小人得志的模样,他要是真登基君临了天下,他还是告个老,带着家人远远离开京城,跟着这么位主子,这脸面上实在挂不住。
季天官瞄着气的用力揪着胡子的高书江,刚想笑又想起晋王反反复复的那份胶黏粘牙,那份好笑化作叹息。
周副枢密看看高书江,再看看四皇子,正犹豫着是附议高书江好,还是随着四爷的意思好,没等他想好,随国公再次抢在众人之前,“殿下这话极是,由儿媳妇主理娘娘丧葬大礼,实在再合适不过,臣附议。解尚书的意思呢?”
正端坐如山,置身事外的礼部尚书解有德被随国公点了名,微微欠身,“这是国礼,国公爷说的是家礼。”
“墨相的意思呢?”皇上看着墨相问道,墨相欠身答道:“老臣的意思,不如请福安长公主辛苦一阵子,主持这件大事。”
“臣附议。”高书江立刻表态,只要不是宁皇后,别的谁都无所谓。
“长公主清修多年,再说她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家,这不合礼数。”季天官表示反对,一定要趁这个机会接回宁皇后,把五皇子立在四爷对面,挡在晋王前面。
皇上紧拧着眉,烦躁的看着眼前的帝国精英,不过议个在后宫主持周氏大礼的人,竟然提了那么多人出来!他平时就最厌烦做这种裁决的事,这会儿一想到周氏就心痛无比,更加没有心情,好在,他有个无上妙法。
“来人,拿豆粒来。”
他有投豆表决大法。
常太监指挥小内侍,熟门熟路的取了黄豆,从墨相到周副枢密,一人发了一粒,发到四皇子,常太监抬头看向皇上,皇上摆了摆手,“君臣有别,不能给他。”
正要拿豆粒的四皇子顿时眉飞色舞,收回手,板起脸瞪了常太监一脸,端直后背,居高临下的看着捏着豆子的诸人。
从今天起,他要牢记:君臣有别!
听说投豆,高书江暗暗松了口气,面色轻松,这会儿他这边人多势众,投豆最好不过。
吕相神情淡定,墨相比吕相更加淡定,他提议的福安长公主,投不投得上无所谓。季天官看了眼吕相,又斜了眼高书江,吕相一向谋定而后动,他对吕相有信心。
第四百三九章 延庆宫
随国公垂着眼皮,摆出一幅不动如山的样子,眼皮下面,眼珠却转个不停,周副枢密看看高书江,再看看四皇子,目光游移不定。礼部尚书解有德是真正的端坐如山,他是个有主心骨的,不过他这主心骨,一向不为外人知罢了。
一二三个小内侍一人抱着一个小口大肚的雨过天睛瓷罐,瓷罐上写着宁皇后、福安长公主和杨嫔几个字,依次从墨相等人面前走过。
墨相等人依次将手伸进三个瓷罐,至于把豆子放到哪个瓷罐里了,那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走了一遍,三个小内侍将三只瓷罐放到炕几上,常太监上前,挨个瓷罐往外倒豆子,瓷罐底垫着不同色的薄锦垫,和豆子一起出来,常太监将豆子捡起放到锦垫上。
三块锦垫,宁皇后那块锦垫上三粒豆子,长公主和杨嫔各两粒。
高书江紧紧盯着锦垫上的三粒豆子,脸都青了,怎么宁皇后是三粒豆子?不应该是杨嫔吗?他算的好好儿的,杨嫔最少最少也应该有三粒豆子:自己一粒,随国公一粒,周副枢密一粒,没有四皇子提议的四皇子妃郑氏,他们两个难道不应该把豆子投到自己提的杨嫔这里?
为什么只有两粒?是谁投了别人?随国公?周副枢密?或者都没投?这一对兄弟,四爷还没登上大位,难道就开始内讧打上了?
他们很早就不顾外敌,兄弟相残了!高书江气的太阳穴突突的跳。
宁皇后那三粒豆子,吕相一粒,季天官一粒,还有一粒是谁投的?随国公?周副枢密?墨相还是解有德?都有可能!
吕相瞄着炕几上的三块锦垫,神情淡定,他和墨相的淡定功夫,经过几十年的磨练,早就炉火纯青。也不过就是目光在杨嫔那块锦垫多停留了几秒而已。
大事没有成功,内部先出手争斗,是成事大忌,可等大事功成,再下手争利,也是有点晚……又要顾大局又要顾小利,又要争又要不争,这事最难把握。
吕相一时有些走神。
墨相的目光在福安长公主那块锦垫上多停了片刻,还有一粒,是谁?不是附议的高书江,也不会是解有德,季天官必定全力支持接回宁皇后,随国公和周副枢密?有意思。墨相扫了高书江一眼。
“就宁氏吧,拟旨。”皇上扫了眼锦垫上的豆子吩咐道,他定的投豆大法,他自己执行的一直相当好。
“皇上,就让宁远去接宁皇后吧,周娘娘的丧葬大礼,是如今最紧要的大事,接宁皇后回来主持这事,越快越好,最好今天晚上,就能接回宁皇后。”墨相跟着确定谁接,什么时候接回等诸多细节。
皇上‘嗯’了一声,常太监已经示意小内侍取来了笔墨,解有德起身坐到旁边小几上,拟写圣旨,他是翰林出身,做过四五年的知制诰,平时议事,拟旨之事,都是他来做。
“五爷年幼,宁皇后回宫,五爷一个人留在离宫,只怕不妥。”象平时一样,接着墨相的话,吕相补充细节。
高书江盯着对面的随国公和周副枢密,脸色铁青。四皇子听到五爷两个字,一个愣神,他早就忘了他还有个弟弟,四皇子总算反应过来了,急忙看向高书江,高书江迎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又把目光移开了,都到这份上了,他还能有什么办法?
“老五不是一直病着?既然病着,怎么能经得起长途劳累?再说,他回来就得守灵哭丧,寒天冻地,他病了这么些年,哪能受得了?还是别折腾他了,就让他在离宫养着吧。”
高书江不说话,四皇子急忙开口反对。
吕相没接话,墨相也不吭,随国公和周副枢密当然不会开口,季天官眼观鼻、鼻观心,这事轮不着他开口,解尚书拟旨呢。高书江更不说话。
四皇子等了半天,殿内鸦雀无声,四皇子有三分尴尬七分恼怒,狠狠扫了眼坐了两排的臣子,转对看向皇上,“阿爹说呢?”
“一起接回来吧,要是实在病的厉害,就不用到灵前守着了。”皇上有些厌烦,在这件事上纠缠的时间太久了,还有好多大事,娇娇的棺椁,陪葬,还有地宫……他和娇娇的地宫,前年才开始动工……
“皇上圣明。”吕相先一句圣明,接着问道:“五爷回来,暂时安排在哪一处?”
“让他住到大哥从前住的延庆宫吧。”四皇子飞快的接了句。
高书江差点呛死,大皇子从前住的延庆宫,那可一直是太子住的地方!他怎么能昏头成这样了!
墨相、季天官,甚至正在拟旨的解尚书,都看向四皇子,五爷住了延庆宫,那你册封了太子之后,重新搬进宫里,你住哪儿啊?
“也好。”皇上的心跟着贵妃去了一大半了,随口答了句。
吕相垂下眼皮,墨相眼皮低垂,季天官神情端正,只是多眨了几下眼,四爷这太子之位必定坐不住,这会儿征兆已经出来了。
随国公和周副枢密一脸赞同的点头,大爷弑母被高墙圈禁,他住过的地方不吉利,给老五最好不过。
高书江张了张嘴,看着对面不停点头的随国公和周副枢密,话没说出来,嘴又闭上了,皇上已经发了话了,算了,再说,太子不太子的,跟住在哪儿哪能真有什么关系?住在延庆宫却丢了性命的,历代多的是,大爷不是高墙圈禁了么!
接回宁皇后主持后宫大礼的事,以及细节,总算都商量定了,细节落定,解尚书也拟好了旨意,拿给皇上过了目,用了皇帝之宝,让人捧了旨意,赶紧传宁远去离宫接回宁皇后和五皇子。
从京城到离宫骑马狂奔也得一个半时辰,今天可是要把宁皇后接进宫中,不能耽误了明天内外命妇进宫守灵哭丧的大事。
议好这件皇上到现在还没觉出来是什么大事的事,再往后议什么棺椁陪葬地宫,件件都十分顺当快捷了,皇上提什么,大家都说好。
第四百四零章 旨来了
文二爷一路疾驰,从紫藤山庄到福安长公主的别庄,领了吩咐,再从别庄直奔京城,到李家大宅门口,正碰上从车上下来的万嬷嬷,万嬷嬷提前过来收拾打前站,今天李信就要搬回来,明天后天,张太太和李桐也要回来了。
文二爷吩咐将马牵进去,就在门房里换了身极不起眼的细布棉袍,带着吕福,从侧门出来,直奔定北侯府。
他一定要尽快见到宁远,这会儿不知道宁远在哪儿,到定北侯府先问一句是最快的办法。
吕福上前打听,没想到宁远正好在府里,文二爷从侧门进去,大英匆匆迎出来,带着文二爷进了前院书房。
文二爷刚进院子,宁远就到了,文二爷拱了拱手,“有要紧的事。”宁远急忙示意大英出去守着,文二爷开门见山,“姑娘有句话要我转给你,你听清楚了:让他留心周贵妃中毒的症状,那天在长宁宫的,两位爷。”
文二爷一字一句,宁远听的眼眶猛的一缩,周贵妃中毒的症状?那天在长宁宫的,两位爷!
这两句话背后透出来的信息,远远出乎了宁远的想象,宁远呆了呆才反应过来,忍不住抽了口凉气。
“唉,这才叫惨绝人寰。”文二爷一声叹息,宁远又抽了口凉气,两个儿子一起下手,周贵妃之惨,确实惨绝人寰。
“症状容易,那天在场的太医很多,太医院也有脉案症状,难就难在另一半,到底是谁,真凭实据,人证物证俱全,一旦拿出来,就一定要证死了。”
文二爷眯眼看着宁远,宁远深吸了口气,“放心,就是掘地三尺,也要……哼!”
文二爷呵呵干笑了两声,对于宁远这句放心,他觉得最多有半成可能就不错了,人证物证俱全,几乎不可能。
“宁皇后和五爷那边?”文二爷最关切的是这件事。
“安排妥当了。”宁远简短的答了句,文二爷‘嗯’了一声,对宁远这句妥安了,他没有怀疑。
“李姑娘……”宁远的问话刚开了个头,院门外,大英急切的喊声传进来:“七爷!有圣旨!”
“快去!”文二爷眼里暴出团亮光,顺手推了把宁远,“来了!”
宁远急奔而出,文二爷转了个圈,躲闪着出来,藏身在大殿墙边,竖着耳朵听旨意。
果然是让宁远即刻启程去接回宁皇后,以主持内外命妇守灵哭丧诸般礼仪,同时把五皇子带回来,暂住延庆宫。
宁远接了旨,从怀里抓了一把银票子,也不管多少了,塞到传旨的内侍手里,内侍拿着厚的一把握不起来的银票子,眉开眼笑的长揖道谢。
宁远捧着那纸绢书,头一回觉得圣旨这东西相当神圣,十分可爱。
文二爷站在大殿墙角,看着一只手托着旨意,眉宇飞扬的宁远,轻轻呼了口气,头一步,成了。
“我立刻就得走,去接姐姐回来,二爷自便。”宁远看到文二爷,随口交待了句,抬脚就要跑,文二爷一把揪住宁远,“别急,我问你,从京城到离宫,你去得几个时辰,回来呢?”
“我马速快,也就一个时辰一刻钟就到了。”宁远乐过了头,随口答了句,挣开文二爷又要跑,文二爷一步上前,再次揪住他,“以你的马速,跑马过去还要一个时辰一刻钟,那回来呢?让宁皇后和五爷一人一匹马,跟你一起跑马回来吗?”
“嗯?”宁远收回了脚步,“姐姐是皇后,有銮驾仪仗……这事,我是没想到。”
“别想什么銮驾仪仗了,皇后銮驾仪仗在哪儿呢?找礼部还是找宫里?宫里找谁?找礼部的话,你扯我我扯你,三五天扯不出几句话。”
文二爷也有点挠头,周贵妃暴亡这事太突然,不光突然,他还压根没想到,接着这事的一连串的事,难免有些慌乱被动。
“离宫也别想了,就算有,小十年了,早烂的不成样子了,从你府上拉两辆象样点的大车过去算了。”
“我府上哪有什么象样的大车?我都是骑马,福伯!”宁远一声吼,缀在后面不远处的福伯急忙小跑上前,听到问大车,也傻眼了,“七爷,咱们府上没有女眷,上上下下出门都是骑马,马倒是多,挑什么样的都有。”
可车没有象样的啊,都是装货买菜的车。
文二爷长叹了口气,在李家住了这小半年,起居出行上的讲究,他现在颇有心得,很有见识。
“不光车,从离宫回来,怎么着也得四五个时辰,到京城,都得后半夜了,宁娘娘一下车,就得面对内外命妇,还有宫里那一大摊子,这可是头一回亮相,还有五爷,所以,回来这一路上吃喝拉撒都得准备好,得让娘娘和五爷明天早上精精神神的,这事不能指着离宫,那边肯定不知道你现在就过去,现在打发人传信,也不能比你快了。”
文二爷觉得自己絮絮叨叨的,好象万嬷嬷附身。
宁远和福伯听的大眼瞪小眼,宁远不提了,他从来没管过这种事,福伯虽然当了一辈子大管家,他是大管家啊,管的是大事,这么琐碎的事,他哪管过?
“要不,让万嬷嬷过来帮个忙?”想到万嬷嬷附身,文二爷倒有了主意。
“来不及了。”宁远有了主意,“这事就烦劳你家姑娘了。”
“嗯?”文二爷没反应过来,宁远扬声叫过大英,“你去一趟紫藤山庄,跟李姑娘说,我要去离宫接宁皇后和小五进宫,烦她帮忙准备两辆大车,以及一路上吃喝拉撒一应物什,准备好了,直接到五里坡,我在那儿等着,记着,要快,越快越好!”
大英答应一声,转身就跑。
文二爷眨着眼,嗯!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文二爷斜着宁远,他使唤起他家姑娘来,可真是不客气啊!
“六月,你带上人,现在启程去离宫,告诉姐姐我半个时辰后就到,大雄,备马,半个时辰后出发,福伯叫崔信来,立刻。”宁远接着安排。
第四百四一章 崩裂
文二爷看着指挥若定的宁远,记下了五里坡和半个时辰。
从京城和紫藤山庄会合后往离宫,五里坡最近,从京城到五里坡比从紫藤山庄到五里坡晚……他给姑娘留了多少时间?
文二爷上上下下的打量起宁远来。
…………
晋王深一脚浅一脚的回到王府,一眼看到迎上来的姜焕璋,直直站住,突然冲着姜焕璋长揖到底,姜焕璋吓了一大跳,急忙紧冲几步上前,扶起晋王,“王爷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进去再说!咱们进去说。”晋王一脸的惊惧,一把抓住姜焕璋,推着他往书房过去。
进了书房,晋王一屁股跌坐在椅子里,指着茶桌,“烦劳昭华给我沏杯茶,真是侥幸,侥幸之极!”
姜焕璋匆匆沏了茶端上来,“王爷,到底出什么事了?”
“大事!”晋王端起茶,却没喝,放回桌上,长长吐了口气,“真是侥幸啊!多亏了昭华,要不然……”晋王下意识的摸了摸脖子,再次觉得后背一片寒气嗖嗖。
要不是昨天昭华劝他,要是他昨天听了季天官的话,去了长宁宫……真是太可怕了!
“出什么大事了?”姜焕璋看着晋王一会儿惊惧,一会儿庆幸的脸,心急如焚,到底出什么事了?照理说,这一段时间应该平安无事才对。
“周贵妃死了。”晋王俯身过来,几乎贴到姜焕璋耳朵边上,极轻极轻的说了句。
“什么?”姜焕璋一声怪叫,“哪个周贵妃?周贵妃!这不可能!”姜焕璋失声惊叫,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我当时也象你这样!”晋王指着姜焕璋,连声叹气,“当时正是早朝,我没敢出声,我也跟你一样,不敢相信!”
“怎么死的?”姜焕璋心里乱成一片。
“是老大一把毒,毒死的!”晋王再次凑近,话刚落音,发出了一声短促却兴奋的笑声,“老大毒死的!”
“那大爷?还有四爷?死了?还是活着?”姜焕璋屏着口气,紧张无比的看着晋王。
“当然活着。”晋王奇怪的看着姜焕璋,“老大也就是高墙圈禁,老四立了太子。”
“什么?!”姜焕璋比刚才更加震惊,四爷立了太子?这怎么可能?怎么是这样?姜焕璋两眼发直,失魂落魄。
“昭华,昭华!”晋王更加奇怪,推了推姜焕璋,姜焕璋抬手捂着脸,“我没事,让我想想,让我静一静,我是说,这事太突然,我没想到,王爷,让我静一静,让我好好想想。”
“我也没想到,这样的事,谁能想到?”晋王也在心神激荡,感慨万分之中。“老大竟然弑母,他怎么下得去手?说是娘娘就死在老大面前,老大眼睁睁看着中毒而死,这得多狠的心!啧!”
晋王心里说不出的痛快,活该!死得好!毒得好!
“你看看,活生生的人,说死就死了,也就是一把毒。”晋王长长舒了口气,啧啧有声,“仰头一看,天道好轮回!昭华,真是多亏了你,要不是你,我昨天晚上去了长宁宫……”
晋王后怕的摇着头,“老大指定把这事往我身上栽,今天被团团围住,要筑墙圈起来的,就是我了,真是让人后怕……”
“王爷,我有点……我想出去走走,这事太突然,我要好好理一理,我出去走走。”姜焕璋头痛欲裂,心里乱的简直想呕吐,晋王的喋喋不休象紧箍咒一般,让他实在无法忍受,他要出去走走,他要静一静,他在好好想一想……也许,他正在做梦。
“嗯?好。”晋王看着脸色惨白、摇摇晃晃的姜焕璋,刚刚涌起的一阵不悦立刻就消散了,他好象是真病了,昭华也是个胆子小的。“你象是病了,赶紧回府歇着吧,不用过来了,好好歇着,反正咱们府上也没什么事。”
姜焕璋拖着脚步,虚浮斜歪的出来,站在二门口,寒风吹来,姜焕璋打了个机灵,他忘了拿斗蓬了,姜焕璋木钝钝的想着忘了拿斗蓬,脚下却一步步往前。
在门房坐着喝茶等着的独山看到姜焕璋,急忙出来,“爷要出门?爷的斗蓬呢?今天阴天,风大,外头冷得很。”
姜焕璋好象没听到独山的话,一步步往前,下了台阶,站在晋王府门口,挪了挪,迎风站着,突然转身,抬头看着晋王府大门上头龙飞凤舞的晋王府三个字。
“爷,您这是怎么了?病了?爷您这脸色难看得很,您的斗蓬呢?外头这么冷……”独山的声音好象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没事,不用跟着我,我去大相国寺,我去上柱香。”姜焕璋听着自己的声音,也象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姜焕璋站住,低着头闭着眼,片刻,睁开眼四下看了看,他好象没做梦,不是梦里。
独山听了姜焕璋的吩咐,看着明显极不对劲的姜焕璋,犹豫了又犹豫,硬把大爷带回家,他没那个本事,大爷脾气大得很,回府禀报一声?禀报给谁?大奶奶?说不定大奶奶又说他没侍候好,再扣他一年的月钱,还是算了,夫人?算了吧,夫人就会哭,除了哭还是哭……
独山慢吞吞解开缰绳,牵了马,远远缀在姜焕璋后头,姜焕璋进了大相国寺,独山在大相国寺一家大车店,把马栓好,要了碗茶,坐在店里等着。
姜焕璋进了大相国寺,穿过天王殿,正要出去,突然停步,转过身,仰头看着笑的两眼似弯月的弥勒佛。呆看了好半天,姜焕璋往前两步,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磕了一个头,又磕了一个头,连磕了四五个头,才慢慢站起来,退后几步,跨出天王殿,穿过香烟缭绕的院子,进了大雄宝殿。
大殿宝殿内,知客僧无智正陪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一路指点介绍着,从后面往外走。
姜焕璋站住,看着无智走到自己面前,拱了拱手道:“法师,若得空,想请法师指点一二。”
第四百四二章 悟
无智急忙合什答礼,“姜长史安好,还请姜长史稍稍等一等,小僧陪吴老爷……”
“法师只管去陪这位爷,我自己出去就好!”那位吴老爷听无智称呼长史,知道姜焕璋是官身,忙打断了无智的话,客气之极的将无智让给姜焕璋。
无智目送吴老爷出了大雄宝殿,这才转身将姜焕璋往里让。“姜长史脸色很不好,今天冷得很,姜长史到客厅喝碗热汤暖一暖吧。”
“多谢,我没事,青空大和尚在不在?我想见见他,请他指点迷津。”姜焕璋仿佛缓过来一些了,至少没那么失魂落魄了。
“真是不巧,”无智一脸遗憾,“师父这个月初闭关入定了。”
姜焕璋呆了呆,一脸失落,闭关入定了,所谓的不想见就没有缘吗?
“大和尚大概什么时候出关?”姜焕璋勉强问了句。
“这可没有个准,短的时候,一天半天就出关的有过,长的,半年一年不出关的也有过。”无智一脸抱歉,他真不知道。
“那……”姜焕璋犹豫了下,“法师带我去抽根签吧。”
“这里就有签桶。”无智指着放在大雄宝殿一角高桌上的签桶,热情的让着姜焕璋,姜焕璋看了眼签桶问道:“这是多一根的那个签桶?”
无智一愣,“多一根?哪有什么多一根,大相国寺的签桶都是一样的,哪能多一根。”
“法师还是带我去那个真签桶,今天在哪位菩萨面前?”姜焕璋看着无智,心平气和,要是一个月前,无智这几句装傻的话,他就要生气了。
“姜长史这话,我是真不懂,从来没听说寺里有多一根的签桶,要说签桶真假,是有个最早的签桶,总有人觉得那个签桶灵不灵的,其实都一样,求签这事,原本就是心诚则灵,哪个签桶是哪个,我从来分不出来,真要分,大概只有师父能分出来了,可是师父闭关了,要是没闭关,我就跑一趟,问问师父。”
无智解释的极其诚恳,让人不能不信。
姜焕璋默然看着无智,幽幽道:“签桶里多一根签的事,还是无智法师告诉我的。”
无智吓了一跑,“姜长史慎言,哪有这样的事?我真不知道多一根少一根这样的事,我在这大相国寺做了十几年知客僧,头一回听说签还能多一根,阿弥陀佛,姜长史可不好这么说话。”
姜焕璋长长叹了口气,慢吞吞走到殿角的签桶前,伸手擎了根签出来,无智忙伸头去看,签上一行字黑墨细细:梦中说得是多财,声名云外终虚来,水远山遥难信实……最后一行字,字迹模糊的已经认不出了。
“擎签这事,真不能全信,以前师父就常说,这就是让世人求个心安的东西,我常常见到不少妇人来擎签,拿出一枝不好,就放回去,再擎,再不好,再放回去,直到求到好签,这才欢天喜地的去了。”
见这签文实在差的没法回转,无智话风一转,不评签文,只说抽签这件事。
姜焕璋呆呆的看着签文,面如死灰,无智的话,他听进去了,又没听到。
从前他并不十分相信这些东西,可现在,他深信不移。
姜焕璋将签塞到无智手里,转身就往外走,出门时一脚绊在门槛上,踉跄了几步,脚步更加急匆的冲了出去。
无智拿着那根签,低头看着签文,看到最后一行,用手擦了擦,十分奇怪,这最后一句怎么模糊成这样了?无智走到殿门口,对着光,举起来看了半天,还是没能看清楚最后一行是什么字,犹豫了片刻,转身进来,将签又扔回了签桶。
姜炮璋一头冲出大相国寺,正在对面喝着碗擂茶的独山看到,急忙放下碗,解了缰绳跟在后面,叫了几声爷,姜焕璋头也没回,独山不叫了,牵着马跟在后面,回到绥宁伯府,姜焕璋直直冲进二门,独山牵着马该干嘛干嘛去了。
姜焕璋越走越快,几乎一路小跑,冲进后园,沿着湖边,一直冲到那间亭子里,站在亭子中间,慢慢转身看着四周。
这一回,他没看到从前的繁花似锦,他只看到了眼下的破败,湖里的淤泥不知道积了多少年,九曲桥已经不能走人了,园子里野草丛生,眼睛所及处,都是枯败。
姜焕璋慢慢退了两步,坐到鹅颈椅上,鹅颈椅发出一阵难听的咯吱噼啪声,仿佛要断了一样。
姜焕璋垂下头,双手捂着脸,痛苦象寒风一样,从四面八方扑上来。
他明白她那几句话的意思了。
她已经不是昨天的她了,他也不是昨天的他,他却混沌无知,直到今天……
…………
晋王送走姜焕璋,坐着喝了两杯茶,心情略略平静了,才站起来,往后宅回去。
晋王妃听晋王庆幸不已的说了大皇子毒死周贵妃,四皇子立了太子这件大事,看着晋王,眼里波光闪闪。
“王爷有什么打算?”晋王妃轻声问道。
“嗯?什么打算?”晋王一愣。
“季天官说的那些事。”见晋王反应不过来,晋王妃只好点明,晋王笑了,“这事啊,还能有什么打算?老四立了太子了。”
“王爷,”晋王妃伸手握住晋王的手,“贵妃死了,没有人护着四爷了,就算立了太子,王爷,万一,皇上又纳了新欢,又生了皇子呢?皇上才四十几岁。”
晋王轻轻抽了口凉气,“你说的是,要是皇上纳了新欢……不会再有第二个周贵妃了吧?”
“那谁知道,就算没有……宁皇后是不是要回宫了?”晋王妃突然想起个极其重要的问题,轻呼了一声,瞪大眼睛问道。晋王一愣,他没想到这个。
“我这就让人去打听打听!”晋王妃急忙叫人进来吩咐了。
“我怎么觉得,好象要乱起来了呢。”晋王喃喃说了句。
“是要乱起来了。”晋王妃声音很轻,“没有了贵妃娘娘,咱们就不用再怕四爷了,就算他立了太子,说起来,我还没见过宁皇后呢。”
第四百四三章 后勤
紫藤山庄,李桐正看着人收拾东西,婆子带了跑的满头大汗的大英进来。
大英虽说有些喘,说话倒十分利落,转了宁远的话,李桐听的一个愣神接一个愣神,头一个念头,她跟文二爷一样,他使唤起她来,可真是不客气,第二个念头,是他怎么这么信得过她,一路上的吃喝拉撒都让她准备,这简直是把宁皇后和五皇子的安危放在她手心里。
“把阿娘和我的大车拉出来,水莲去,照着走远门日夜赶路来安排,绿梅去找小悠,照四个人,要日夜不停赶路一天半夜准备吃食茶饮,清菊去找大乔,让他挑六匹最好的马,要赶一天半夜的路,该准备的都准备好。”
大英话音刚落,李桐就吩咐了下去,“文竹把我出门的衣服拿来。从这里到五里坡,要走多长时间?”李桐最后一句话是问大英的,大英想了想,“要是能跑起来……”
“你骑马要多长时间?”李桐打断了大英的话。
“最快两刻钟。”大英答的飞快。
“嗯。”李桐盘算了下,骑马最快两刻钟,大车的话,只怕要半个时辰,时间还算宽裕。
也就两三刻钟,大乔赶一辆车,车后系着辆放着食水点心的车,大英赶了另一辆车,车的栓着两匹马,李桐一身小厮打扮,外面套了件宽大的皮袄,带着同样穿着的水莲和绿梅,出了紫藤山庄,直奔五里坡。
李桐骑在马上,远远看着京城方向一阵烟尘,烟尘前面,宁远一马当先,疾驰而来,离李桐十来步,宁远勒住马,马原地转了一圈,宁远催马走到李桐面前,探头弯腰,脸凑的很近,看着骑在马上的李桐。
“你怎么穿成这样?挺好看。”宁远神彩飞扬,看起来心情好极了。
李桐没理他这句话,指着车子,“两辆车,防个万一,路上要用的东西都在那辆小车里,可用可不用的都没带,车子后面……你过去就能看到了,有个桶,里面是山泉水,旁边的小箱子里,有盆、帕子、沤壶这些东西,备着来不及进宫洗漱,在车上好歹能收拾收拾。还有两件银白面白狐里斗蓬,裹在外头能充一充素服,备着万一。车子很结实,车里的东西都在扣死在车上的,不怕颠。”
李桐说完,宁远转头看了眼三辆大车和车后的两匹马,拱手笑道:“幸亏有姑娘,等忙过这一阵,我专程谢姑娘,我走了!大姐等着我呢!”
大乔已经跳下了车,宁远带的四五个护卫,有一个跳下马,将马递给同伴,从大乔手里接过赶车的长鞭,跳上车,跟在已经纵马往前的宁远身后,扬鞭而去。
李桐看着宁远一行人走远了,轻轻呼了口气,看大乔上了马,一起回去紫藤山庄。
…………
宝林庵外的别庄里,福安长公主一切收拾妥当,直等到日上三杆,也没等来宫里报丧,以及传她进宫的人,正纳闷,突然醒悟,是了,现在的宫里,除了周氏,就是那个关在院里不许出来的杨嫔,周氏暴亡,宫里肯定乱成一团,在没立出一个主理人之前,恐怕没人想起来给她报个信。
福安长公主想到这个,长长叹了口气,想笑又觉得十分可悲,堂堂皇家内宫,这十几年竟沦落的连个大家内宅都不如!
看样子今天不用进宫了,福安长公主顿时有些百无聊赖的感觉,在屋里转了几圈,吩咐绿云,“让人请桐姐儿过来说话。”
李桐回到紫藤山庄时,福安长公主遣来的婆子已经等了一会儿了,李桐换了衣服,出来上了车,往宝林庵外的别庄过去。
福安长公主坐在昨天的位置,正抱着碟松子儿慢慢剥,慢慢吃,看到李桐进来,努努嘴示意,“坐,怎么这么慢?收拾东西呢?”
“不是。”李桐坐到炕上,自己沏了杯茶,将宁远请她帮忙的事说了。福安长公主抱着松子碟子,两根眉头一起蹙起抬起,上上下下打量着李桐,“这种事儿他也敢找你?你还真能办了?你就不怕万一怎么怎么样?”
“办都办完了,万一也来不及了。”李桐喝了一杯茶,又喝了一杯,再沏了一杯。
福安长公主慢慢磕着她的松子,斜斜的瞄着李桐,眼珠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不知道在想什么。
等李桐喝好了茶,福安长公主放下松子,拍了拍手,“给我也沏杯茶,喝惯了你的沏的茶,别人沏的总觉得差口气儿。”
李桐沏了茶给她,福安长公主托着杯子,看着李桐叹气道:“你看看,我万事俱备,就等着一个报丧的信儿往宫里赶,可这个信儿,就是等不到了。”
“嗯?怎么回事?宫里乱成这样了?”李桐反应极快。
“聪明!”福安长公主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我等了一个多时辰才想起来,你看看,这宫里乱成什么样儿了?在她手里也就不到十年的功夫,老娘真是……”福安长公主错着牙,一声长叹,“算了,不提了,宁皇后对上这个烂摊子,不知道怎么样呢。”
“你不是说宁皇后很有手段?宁远说过,他姐姐当年领兵打仗,说是不比他大哥差。”李桐倒不怎么太当回事,理家这事有什么难的?
“这是两回事。”福安长公主好象不怎么喜欢谈论这些,“手段厉害、用兵如神不见得能管好家务,我最讨厌这些家长里短的事,咱们不说这个,说个有意思的事,皇上议政,有个法宝。”
福安长公主连说带笑,将皇上的投豆表决大法说了,“……早朝后议事,吕相提了宁皇后,墨相推了我,高书江推了杨嫔,老四最实诚,说让他媳妇儿出面就行。”
李桐忍不住笑,从半夜起她心情就特别好,一点点小事都觉得好笑。
“老四他媳妇儿不提,其余三个,皇上就用了投豆表决大法,结果,宁皇后三粒豆儿,我和杨嫔都是两粒,你说说,这些豆,谁投了谁?”
第四百四四章 不堪一推的投豆大法
“这我可猜不出。”李桐想了一会儿,实在想不出,这些人,她前生后世都不熟,朝里的勾心斗角她知道的也只是浮浅的一些,哪能猜得出?
“不是猜,是推论,哪有用猜的!”福安长公主从眼角往下斜着李桐,“一个一个说,墨相既然提了我,必定要把他那个豆投给我,否则万一我那个罐子里一个豆没有,他就是欺君之罪,就是说,墨相、吕相和高书江投了谁,一清二楚是明的,季天官附议吕相,宁氏带着五哥儿回到宫里,分担晋王的压力,说不定宁家和老四再次两虎相争,他还能得个渔翁之利,所以,这粒豆,他肯定投给宁氏,去掉四个人了,余下的,就是随国公,周泽轩,和解有德。周泽轩蠢的一般,他那个豆肯定得给高书江捧捧场面,那就是随国公和解有德了,解有德外圆内方,当年受过吕相大恩,他这豆,必定投给宁氏,随国公那粒,就是给我了,多简单。”
“吕相站到宁远这一边了?”李桐皱眉。
“不一定。”福安长公主神情飞扬、声音愉快,“要论滑头,吕相数一数二,就是季家,谁知道踩进去多深,季疏影整天跟你大哥,还有吕炎形影不离的,吕炎跟宁远可没少眉来眼去,还有白老夫人,整天往我这儿跑,今天一大早,打发人送了几盆花给我赏玩,吕相今天替宁皇后出面开这个口,不知道宁远许了什么,不过也说不定,吕相是季老丞相的入室弟子……算了,不想这些了。”
福安长公主挥了挥手,“没意思。”
李桐双手托腮看着她,她从她脸上看到的都是有意思,非常有意思。
“进城之后,我打算住到宝箓宫,虽说是道观,佛道也差不多,都是清修,那里从东华门进去,转个弯走几步就到了,你进来很方便,我进宫也方便,我已经让人去看地方去了。”
福安长公主转而说起她给自己选的住处,李桐看着她,笑意越来越浓,她眼前的长公主,身上的暮气好象越来越少了。
…………
安远侯夫人墨氏在墨相府二门里下了车,一条裙子走的如惊涛骇浪,急急往正院去找母亲钱老夫人。
钱老夫人正和丫头收拾进宫守灵的衣服药丸等要用的东西,墨夫人一头扎进来,匆匆曲了下膝,还没站起来就吩咐屋里的丫头婆子,“我跟阿娘要说说话,你们先出去。”
“什么事急成这样?”钱老夫人皱眉看着女儿,“你看看你,也是几十岁的人了,怎么一点沉稳劲儿也没有?什么大事能急成这样?”
“阿娘,”墨夫人没理会钱老夫人的责备,欠身坐到炕沿上,“听说贵妃娘娘死了?说是被大爷毒死的?”
“这话从哪儿听来的?”钱老夫人皱眉问道,安远侯府没有上早朝的人,这话只能是从外头听来的。
“是假的?没有这事?”墨夫人脸色顿时变了。
“有,你看看你!”钱老夫人抬手在墨夫人头上轻拍了下,“这话从哪儿听来的?被大爷毒死这话?”
“都在说!一早上出去采买的管事一回来就禀了这事,我赶紧让人出去打听,到处都在说,说贵妃娘娘被大爷一碗毒药灌死了。”听钱老夫人说了个有字,墨夫人一颗心放回肚子里,抬手拍着胸口,语调一下子就轻快了。
钱老夫人听的皱起了眉,周贵妃被大皇子毒死这事,还算是个秘密,周贵妃死,大皇子被圈禁,外头猜测,最多是周贵妃的死和大皇子有关,正常来说,应该是想到周贵妃是被大皇子忤逆不孝气死的,一碗毒药这话,只能是有心人放出来的,好让大皇子永无翻身的机会。
钱老夫人叹了口气。
“侯爷高兴坏了,大哭了一场,非要现在出城给姑奶奶上柱香,让我给拦住了,这事儿真假还不知道呢,万一……就是真的,这会儿出城上香也不合适,多少大事儿呢,唉,真是恶人恶报!”
墨夫人心情愉快的感慨不已。
“你跟侯爷说,就是上香,也犯不着去城外,心到神知,贵妃娘娘走了,皇上难过的很,这个时候,别让有心人抓到错处,还有,你也收敛些,你瞧瞧你这一脸的容光焕发!”
“我知道了,阿娘放心。”墨夫人利落的跳下炕,抬手揉了揉脸,绷出一脸严肃,“我走了,阿娘放心,就让侯爷在府里烧几刀纸,上几柱香算了,要想大祭,等过年的时候再说。”
墨夫人走到门口,又一个转身回来,看着炕上堆着的厚毛衣服,“阿娘,我用不用做准备准备?还有侯爷?”
“当然要,皇上必定要大办,只怕比太后走时还要铺张。”钱老夫人有些无奈的看着几十岁还风风火火、毛毛糙糙的女儿。
“那我得赶紧走了,不然一会儿旨意到了,我们府上可什么都没准备呢!”墨夫人冲钱老夫人挥了挥帕子,比来时更急的走了。
…………
随国公从宫里出来,先到礼部查了前朝先例,本朝还没有圈禁皇子的例,又到工部找了图纸,寻了工匠,再从禁军调了百十人出来,再回到宫里,押上大皇子,直奔大皇子的秦王府,将大皇子从侧门送进府,关了大门小门所有门,摘了秦王府匾额,工匠们四散分开,先从各个门砌起,将大门、侧门和角门都堵死,只留下一个仅仅能容一辆独轮车通过的小门,安上特定的铁门,以方便以后递送东西。
大皇子被几个禁军从车里架出来,往里推了推,拉起车子,连人带车往后退。大皇子被推的踉跄几步,一把拉住一个禁军,“外头是谁?主事是谁?”
“随国公。”禁军面无表情的答了句,甩开大皇子,几步跟上众人,大皇子紧扑上前,再次抓住那个禁军,“你去给我传个话,让随国公来见我!我有话跟他说,要紧的话!你给我传个话!”
第四百四五章 七和六
“好。”禁军答的十分爽利,上头没吩咐不让传话,而且他要见主事的人,照例是允许的。
随国公正站在秦王府正门前,背着手看着工匠将大门砌死,听了禁军的禀报,随国公本来就十分阴沉的脸更加阴沉,厌恶的斜着那名禁军,恨不能踹他一脚,真是多管闲事!都这个时候了,他怎么敢见他?他见他能有什么用?
随国公斜了眼大皇子刚刚进去的侧门,往旁边挪了挪,吩咐工匠,“那边,赶紧砌起来。”
几个禁军上前,安上门槛,正要关门,大皇子从里面扑出来,凄声狂叫:“舅舅!我有话!舅舅!你过来!你听我说!舅舅!”
几个禁军手下稍顿,侧头看向随国公,随国公三分厌恶七分惊恐,急急忙忙走的离侧门更远,躲在几个护卫后面,恼怒不已的呵责:“怎么当差的?要是让人跑出来怎么办?这是抗旨!”
几个禁军一把将大皇子推进去,利落的关了门,锁上,旁边等候的工匠急忙上前,用铁汁将锁灌实,等在旁边的几个瓦工一起上前,叮叮咣咣的用砖将门砌死。
侧门内,大皇子拼命拍打嘶叫道:“舅舅!求求你!舅舅!看在阿娘的面上,舅舅!舅舅!你这个畜生!你不敢见我?你这个畜生!”
禁军们面无表情,瓦工们个个紧绷着脸,手里的砖头飞来飞去,砌的飞快,大皇子的声音一点一点被砌进了高墙内。
王府里,几乎所有人都在看着渐渐升起的高墙,最初的惊恐已经过去了,高墙内哭声喊声响成一片,夹杂着大皇子嘶哑的已经没有人腔的尖叫怒骂,一幅地狱降临的末日景象。
桃夭扶着脸色苍白的霍氏,站在窗前,远远看着已经能够看到的、还在往上升起的高墙。
“王妃。”桃夭看的浑身微微颤抖。
“没有这墙,咱们也没出过几回大门,砌不砌的,跟咱们有什么相干?”看着高墙,霍氏心里十分平静,除了平静之外,没有她以为的恐惧难过,倒是有几分痛快之意,就象那天她揪着赵氏,把那个贱人扔进湖里之后那样的痛快。
要死大家一起死,
…………
安远侯府,苏子岚在自己院子里不停的转圈,时不时停下来,两个胳膊用力挥几下,再喊两声。一边转了十几二十圈,苏子岚停下,招手叫过站在门口看热闹的小厮,“去看看,侯爷准备好了没有,什么时候出城。”
小厮答应一声,飞奔而出,很快就飞奔回来,“世子爷,说是侯爷和夫人正准备进宫守灵的东西,不出城了。”
“什么?”苏子岚重重哼了一声,又转了几圈,叉腰站住,他这满腹激动,得出去散散。
“我出去走走,夫人要问,就说我一会儿就回来。”苏子岚吩咐一声,大步出门,上了马,走到巷子口,左看看右看看,迟疑不决,去哪儿呢?嗯,去找小七说说话,他这一肚皮的话,也就能跟小七说一说。
苏子岚勒马直奔墨相府上,他常来常往,不用通传,直奔墨七的小院找墨七说话。
因为周贵妃暴死这件大事,墨二爷已经替墨七告了假,吩咐他在家呆着,不许随便出门。
正在院子里无聊的差点学驴叫的墨七见苏子岚来了,大喜过望,一把拉过他,“你听说没有?宫里死人了!”
“这么大事还能没听说?周贵妃被大爷一碗毒酒灌死了!”一说到这个,苏子岚兴奋的眉毛乱抖。
“这事……是真的?”墨七眼珠都快瞪出来了,“夜雨跟我说,我没敢信!大爷怎么给贵妃灌上毒药了?要灌,他也应该给四爷灌吧?你说,是不是灌错人了?”
“谁知道!总之贵妃死了,大爷高墙圈禁了,四爷要立太子了,件件都是大事。”苏子岚吸着气。
“可不都是大事!这下姑夫该高兴了吧?”墨七捅了捅苏子岚。
“高兴,刚听说时不敢信,后来说是真的,叫着姑姑的名字嚎啕大哭,真是……”苏子岚叹着气。
“姑姑……你姑姑!是可怜,这事得跟你姑姑说一声,让她泉下有知,好早日瞑目。”
“本来说是要出城跟姑姑说一声,后来,又说怕宫里传召守灵,就不去了。”苏子岚悻悻然,“人都死了,还这么能祸害人,阿爹也是,告一天病就是了,还是去给姑姑上柱香,说一声这件事更要紧吧。”
“守灵也传不到你们府上吧?再怎么得宠,也就是个贵妃,能怎么着?你阿爹真是!”墨七也跟着抱怨,“要不,咱们出城去跟你姑姑说一声?反正咱们都闲着,闲着也是闲着。”
“也是!”苏子岚想了想,可不是,给姑姑上香说一声这事,不见得非得阿爹去,他去不就行了?
“走!”墨七一提出门就兴奋,两人站起来,穿了厚毛斗蓬,带着小厮长随,直奔城外,去祭告屈死的苏氏去了。
…………
周六一夜没睡,先是被阿娘叫醒,让他送太婆进宫,送了太婆回来,阿爹又把他叫过来,吩咐他带着护卫家丁,到东华门守着四爷,要是四爷出来了,一定要守好四爷,寸步不能离。
他守到天明,也没见四爷出来,回到府里,才知道这一夜闹腾,是因为姑母没了,大爷毒死了姑母,四爷立了太子。
随国公府上上下下乱成一团,太婆进了宫就没出来,他阿娘和伯母也进宫守着太婆去了,阿爹不知道去了哪儿,伯父也不知道去了哪儿,他在府里晃了一圈,心里象塞满了棉花,闷的难受,从府里晃出来,直奔京府衙门,远哥不在,再找到定北侯府,说远哥奉旨出门了,今天不一定回得来,周六呆站了半晌,垂头丧气上了马,骑在马顺着马蹄晃了几条街,吩咐去墨相府上。
到了墨相府上,门房回说七少爷出去了,周六更加郁闷,难过的差点要哭出来,勉强爬到马上,晃晃悠悠,远远的,一眼看到软香楼,指着远香楼,有气无力的吩咐,去那里,他去找阿萝喝几杯酒。
第四百四六章 一不做二不休
软香楼上,杜妈妈也在,正和阿萝一起,听多多刚刚打听回来的传言,听说周六来了,连杜妈妈都手一抖,茶碗里的茶洒了一手。
“小心点侍候,千万别使性子,不是使性子的时候!”杜妈妈下楼前,再次嘱咐阿萝,阿萝点头如捣蒜,“妈妈放心,我知道轻重!”
周六扶着栏杆,一步一难过的上了楼,进了屋,一屁股堆在软榻上,“多多呢,给我热壶酒,要三十年的女儿红。”
“快去!”阿萝推了把多多,多多急忙奔下楼,去开三十年的女儿红。
“你怎么累成这样?”阿萝挪过去,坐到周六身边,仔细看着他的脸色。
“不想说话,别理我。”周六有气无力的挥着手,他胸口闷的难受极了,又说不出哪儿让他难受,他不想说话。
阿萝不敢多话了,想了想,轻手轻脚挪到他背后,小心的替他揉起了头。揉了几下,周六舒服的长长吐了口气,头往后靠在阿萝怀里,由着她揉到多多提着满满一银壶热热的三十年陈女儿红上来。
多多提着大壶往阿萝手里的小酒壶里添酒,阿萝提着小酒壶,往周六杯子里添酒,周六一杯接一杯喝的飞快。
两三壶酒下去,周六长长打了个酒嗝,阿萝看着已经满脸酒晕的周六,从他手里拿过杯子,“六少爷,我陪你喝吧。”
“不用你陪。”周六已经有了七八分醉,伸手去夺杯子,眼前杯子乱晃,伸了几回手,也没拿到。
“六少爷,来,我喂你喝。”阿萝拿了杯茶,送到周六唇边,周六喝了两口,没喝出来是酒还是茶,阿萝又喂了几口,周六伸手推开,一头倒进阿萝怀里,伸手抱住阿萝,头顶在她怀里,放声大哭。
“阿萝,我姑母死了!姑母最疼我,姑母死了……”周六开始还能说几句,哭到后来,声噎气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阿萝大瞪着双眼,搂着周六,动作生硬的一下下拍着他的后背,唉,原来周贵妃死了,还是有人伤心成这样,哭成这样的……
周六痛哭了一场,心里那股子闷气都哭出来,长长叹了口气,只觉得浑身舒泰,一头歪在阿萝怀里,睡着了。
…………
高书江从宫里出来,脸上沉的简直能滴出水,周副枢密脚步轻快的跟上来,晃了几下肩膀,一脸的轻松愉快,“好了,总算定了大局。”
“你高兴的也太早了。”高书江冷眼斜着周副枢密,“立了太子又能怎么样?本朝定鼎以来,废过几个太子?又死过几个?”
“高使司多虑了吧。”周副枢密皱起了眉头。
“多虑?那位五爷,皇上的嫡子,宁远的外甥,明天就会出现在京城,出现在百官面前,出现在皇上面前,多虑?”高书江连声冷笑。
“皇上最疼太子爷。”周副枢密心里一紧,一阵不安开始从心底渗出来。
“哈!”高书江失笑摇头,“到现在你还没看清楚?不是皇上最疼四爷,是贵妃最疼四爷和大爷,皇上最疼贵妃,可现在,贵妃死了!被那个蠢货自毁了长城,把自己搭进了高高的围墙里,也把四爷搭进去了!”
周副枢密脸色微变,“那还不是一样,皇上对娘娘的情份……”
“人活着有情份,人死了,情份也死了!”高书江的话极其不客气,“周兄,别自欺欺人了,你好好想想,皇上才四十多岁,还是壮年,这后宫,能空几天?就是贵妃在的时候,这后宫也没断过新人!现在贵妃不在了,这后宫有了新人,皇上有了新的心头好,新的宠妃,该怎么办?要是再怀了胎生下皇子呢?皇上身体一向康健,活到五十来岁,嫡子五爷十八九岁,幼子七八岁,活到六十来岁呢?”
周副枢密听的脸都青了,这话不是危言耸听。
“那怎么办?”周副枢密心里凉气嗖嗖,下意识的把斗蓬紧了又紧。
高书江横着周副枢密,“办法倒是有一个,就看你下不下得去手。”
“高使司请讲!”周副枢密一脸的豁出去了。
“你们周家,好象替大爷养了不少死士吧。”高书江的声音低寒入骨,周副枢密脸上一僵。
“宁远人手不多,一不做,二不休,斩草除根!除掉这个嫡子,至少少了一半威胁。”高书江接着道。
周副枢密深吸了口气,又吸了口气,咬牙道:“好!一不做二不休。”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早年大哥几乎倾尽府里银钱,养下的那些死士,一直紧紧握在手里,不许他沾边,他刚刚一直在盘算,这些死士,能不能从大哥手里拿过来,嗯,这样最好,也不用拿了,直接用了就是了。
…………
宁远一路疾驰,午正前后到了离宫外,宁远马速不减,围着离宫转了半圈,在护卫营门口勒住马,扬声呵道:“有旨意!”
统领急急忙忙从屋里出来,宁远也不下马,伸手胳膊,抖开那卷圣旨,送到统领面前,统领伸长脖子看了,皱着眉头,有些迟疑,宁远哼了一声,将圣旨递到他手里,统领干笑几声,拿过圣旨,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目瞪口呆看着宁远。
宁远伸手拿圣旨塞进怀里,“贵妃娘娘归天了,皇后娘娘得立刻赶回去主持贵妃娘娘的丧葬大礼,开正门,快!”
他是奉旨而来的天使,必须从正门进出,姐姐和小五,更要堂堂正正的从正门出,从正门进。
统领一通忙乱,通往宁皇后住处的大门层层推开,宁远纵马而入,大殿门口,宁皇后牵着五皇子,笔直站着,眯着眼睛,看着纵马如飞,穿过层层重门而来的弟弟。
五皇子看的瞪大了眼睛,轻轻哇了一声,舅舅真是帅极了!
宁远冲到大殿门口,离台阶还有十来步,纵身从马上跃下,那马扬起前蹄,落下掉个头,往旁边兜去。
宁远飞掠而上,一头扑到宁皇后面前,曲膝半跪,仰头喊了姐姐,嘴唇哆嗦了几下,一把抱住宁皇后,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