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七章 栽死人头上
大皇子慢慢转头,斜着皇上和周贵妃,一声没吭,慢慢退后一步,看着众女侍将霍氏抬到旁边矮榻上,再看着女侍们动作飞快的将炕上所有用具全部换过,直看的眼睛眯起,一脸冷笑。
皇上扶着周贵妃歪在炕上,女侍和太医团团围在炕前,送汤送水送茶打扇诊脉……
七八个太医轮流诊了一遍,禀报周贵妃虽略受了惊吓,好在已经疏散出来,并无大碍,只要吃几服宁神汤就能好了,皇上松了口气,周贵妃也舒了口气,觉得自己总算又熬过了一关。
确定周贵妃平安无事,皇上这才转头看了眼霍氏,又转头看了看低眉垂首站在殿角的郑氏,板着脸问侍候的宫人:“这是怎么回事?怎么闹出人命来了?”
四皇子看向郑氏,郑氏低眉垂首站的笃定极了,这件事儿,跟她八杆子打不上,她只管安心看一场热闹。
大皇子却紧紧盯着周贵妃,怎么回事,这话应该问她吧,她的手段,阿爹难道不知道?没想到,她这手段竟然用到了自己儿子身上,虎毒还不食子呢……
“说是在后园子里落了水,送王妃和夫人回来的内侍,在殿外候着回话。”宫人曲膝答道,皇上嗯了一声吩咐:“叫进来回话。”
候在殿外的内侍躬腰垂头进来,跪在地上回话:“回皇上,小的们正在后园当值,听到九曲桥上有人喊救命,赶紧奔过去,过去时,就看到王妃和夫人都在水里,王妃和夫人的丫头在桥上,小的们下湖救起王妃和夫人时,王妃还好,夫人已经不行了。”
“两个丫头呢?”皇上话音刚落,大皇子突然盯着周贵妃问道:“她们到九曲桥干什么去了?阿娘让她们去九曲桥做什么?一进隆冬,不是不许往九曲桥上去吗?阿娘让她们去九曲桥干什么?”
“怎么跟你阿娘说话呢?”不等周贵妃答话,皇上脸上已经变了色,厉声训斥大皇了,大皇子梗着脖子,拧开了头不看皇上。
四皇子瞄着皇上,再看看梗着脖子的大皇子,头一回,皇上训斥老大,他心里没有了喜悦之情,反而酸溜溜十分难受,这就是爱之深,责之切!
霍氏的丫头桃夭和侧妃赵氏的丫头宝珠一前一后进了长宁殿,跪在皇上面前,桃夭抖个不停,宝珠僵直跪着,眼珠直直的,几乎一动不动,主子们当着她们的面掉进湖里,一个死了,一个离死不远了,她们两个,哪还有活路?
“怎么回事?说!”大皇子刚才那一嗓子,让皇上心情很不好,语调比刚才严厉了许多。
桃夭更加害怕,不会把她们凌迟了吧……一想到凌迟,直吓的想哭又不敢哭,憋的两条胳膊抖个不停。
“说话!”大皇子猛一声喝,呆若僵尸的宝珠突然伏地磕头如捣蒜,桃夭一个机灵,倒不哆嗦了,直直的看着皇上,立刻答道:“是夫人!是夫人……夫人说,要走九曲桥穿过去,夫人说她冷,夫人还说,说要跟王妃说说话,九曲桥上方便说话,王妃就跟着夫人上了九曲桥,夫人在前,王妃在后,后来……”
桃夭想着王妃揪着夫人扔到湖里时,那幅凶神恶煞一般的模样,下意识的转头看向榻上面白气弱、却比刚才好了太多的霍氏。
“后来怎么样了?”皇上眉头蹙起,“后来,夫人说要和王妃说话,让婢子们离得远点,婢子和宝珠就跟在后头,婢子和宝珠到湖中亭时,看到夫人和王妃停下来说话,婢子离得远,听不到说什么,后来,就看到……看到……”
桃夭不停的斜着已经不磕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宝珠,期期艾艾,她看到了,宝珠也看到了,就算看不全,也差不多,要是宝珠……
那自己就咬死说宝珠胡说!
“夫人推王妃,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象是夫人脚底下滑了,往湖里栽下去,王妃伸手拉她,也掉进去了,婢子们离得远,只好喊救命,求皇上明查。”
桃夭心横下来,豁出去了,话利落了,人也机灵多了。
“是这样?”皇上看着宝珠问道,宝珠还是趴在地上,桃夭推了推她,“皇上问你话呢。”
宝珠慢慢抬起头,目光呆直,她家夫人已经死了,她们这些人,陪夫人出门前,太太发过话,夫人若好,她们自然好,夫人若是不好,她们就是个死字,夫人死了,她也是个死字。
“这贱婢吓傻了。”周贵妃厌恶的看着目光呆直的宝珠,她最瞧不上这种半点出息也没有的贱婢。
“还知道个怕字。”皇上的目光从呆傻的宝珠身上移开,上下打量着桃夭,只看的桃夭浑身寒毛竖起,心里一阵绝望涌上来,她要死了!
“退下!”片刻,皇上带着几分厌烦吩咐道。
桃夭如蒙大赦,急忙磕了个头,站起来,刚退了半步,又赶紧上前,用力拽起宝珠,拖着她往殿外退出去。
“敢情是大哥府上闹家务,争风吃醋都争到宫里来了,大哥,你好歹也花点功夫,把你那府里好好理一理,闹成这样,惊着了阿娘不说,这也太丢人了。”四皇子满眼鄙夷的看着大皇子,又斜了皇上和周贵妃一眼,他就是要提醒他们,老大是何等不堪,责之切、寄以厚望?呸!
“你哪只狗眼看到我府上争风吃醋了?我府上就是争风吃醋了,关你什么事?”大皇子满腔的愤懑正在找可以发泄的出口。
“大哥这是怎么说话呢?”
这是长宁殿,阿爹和阿娘都在,四皇子可不怕大皇子,就是不在长宁殿,没在阿爹和阿娘面前,他也不怕他,他什么时候都没怕过他,更没让过他。
“我是狗眼,那大哥的眼是什么眼?阿爹和阿娘呢?大哥这话……”四皇子正指着皇上和周贵妃,抓着大皇子的话缝要一抓到底,大皇子突然抡起胳膊,重重一拳砸在四皇子那张可恶之极的脸上。
第四百一八章 泼夫打架
周贵妃吓的一声尖叫,四皇子被大皇子这突然暴起的一拳打懞了,大皇子一拳砸下,另一拳又抡起,这第二拳把四皇子从懞逼状态打回来了,四皇子反应过来,一声尖叫,“你敢打我!”喊声没落,已经抡着拳头砸回去了。
两个人虽说号称自幼习武,也就是号称而已,连马步也没连扎三天过,这一架,就是你一拳我一拳的抡王八拳,抡王八拳的规律,抡到最后都是要扭在一起,你抱着我我抱着你,手脚用不上,只好用头撞,上牙咬,大皇子和四皇子自然也不例外,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两个人已经揪在一起,滚在地上,大皇子一口咬在四皇子肩膀上,四皇子一声惨叫,张嘴也咬在了大皇子肩膀上。
皇上气的浑身发抖,“拉开!快拉开!逆子!逆子!”
“还不快拉开!你们这群没用的东西,我的儿,快别打了,别打了,有话好好说!贱婢,还不快拉开!”周贵妃连哭带叫,心疼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这两个好的不能再好的乖儿子,这是受了谁的挑唆?
宫人拼死拉开死掐在一起的大皇子和四皇子,将一个拉到炕这头,一个拉到炕那头,两个人时不时挣扎几下,恶狠狠瞪着对方,恨不能用眼神将对方撕成碎片。
“你这是干什么?”皇上指着大皇子怒吼,“失心疯了?在朕面前,你也敢动手?那是你弟弟,他纵有不是,你就能打他?”
“你既然知道他有不是,你怎么不说他?他有不是的时候,你怎么不开口说他?你非要等到我动手了再说话?你为什么要等到我动了手再说话?”大皇子怒目皇上,声声嘶吼,他的悲愤他的委屈……他都不想活了!
“你!你,你这个逆子!”皇上被大皇子几句话堵的脸色紫涨。
四皇子听了大皇子的话,冷冷斜着皇上,心里一阵接一阵的寒意涌上来,他看着他错了也一声不吭,他是要养废了他?是了,帝王心术,只要一个英明无比的太子就够了,别的儿子,都当猪养,省得你争我斗……
“大哥儿,你这是怎么说话呢?这是你阿爹,你怎么能这样跟你阿爹说话?你阿爹都是为了你好。”周贵妃又急又气又心疼,“再说四哥儿的话也不能算错,你这两个媳妇儿,是没挑好,看看,都把你调唆成这样了……”
“四哥儿的话也不能算错?”大皇子一声冷笑,打断了周贵妃的话,“你这心偏的,还有边吗?他那话不能算错?阿爹刚才怎么说的?是了,回回都是这样,阿爹说错了,可你的心全偏在他那边,你就觉得没错,你就跟阿爹说,老四不错,老四从来不会犯错,错全是我的,全都是我的错!你天天教唆阿爹,你天天跟阿爹说你的偏心话,如今。”
大皇子回手指着霍氏,“你光调唆已经不过瘾了,你开始动手了是吧?你杀了赵氏,别跟我说什么失足,什么谁推谁!我还不知道你?你这宫里,你这长宁殿前,跪死了多少人了?你这宫里,有多少冤魂?你还怕死人?你一手的人血你还怕什么死人?”
“混帐东西!”皇上气的额头的青筋暴起老高,怒的恨不能一巴掌拍死这个逆子。
周贵妃目瞪口呆的看着大皇子,这是她的儿子?她的儿子不会这样!她的儿子一定中了邪了,一定是被什么附身了,她的好儿子不可能这样!
四皇子幸灾乐祸的看着暴怒的皇上,目瞪口呆的周贵妃,看看,这就是你们寄以厚望,爱之深的好儿子!
不过老大这几句话倒是一句也没说错。
“还不跪下,给你阿娘陪礼道歉,磕头!还不跪下!”皇上怒吼声声。
“大哥儿这是怎么了?一定是被什么附了身,快来人,叫……”太医好象不管鬼上身这样的事,宫里不许请神婆,周贵妃一声叫字之后,卡住了,叫谁呢?
“大哥儿,你这是中了什么邪?”周贵妃一边说,一边哭起来。
“大哥现在连阿爹和阿娘都不放眼里了。”四皇子不放过一切揭露打击大皇子的机会,顶着一只乌青眼,半边肿起的嘴唇,照样把一切该挑明的话都挑明了。
“你怎么不说他?啊?你怎么不说了?这话要是换了我说,那就是挑拨了是吧?他说了,你怎么不说话了?”大皇子指着四皇子,对着皇上声声质问,皇上气的头一阵接一阵发晕,手不停的抖,“逆子!”
“大哥儿,你这是怎么了?他是你弟弟……”周贵妃急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两个都是她的宝贝儿子,怎么能这样?怎么会这样?
“弟弟?哈!”大皇子一声冷笑,甩开众人,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退到百宝隔断前,突然暴起一脚,重重踹在百宝阁上,放满各色珍宝古玩的百宝阁晃了晃,轰然倒下。
在周贵妃凄厉的尖叫声中,大皇子冲出长宁殿,冲出长宁宫,冲出了宣德门。
这一场大委屈,以及担忧伤心,周贵妃没能发泄出来,当天晚上,就病倒了。
大皇子侧妃赵氏的死讯,以及周贵妃病倒的消息,没有谁能瞒得住,四皇子和大皇子脸上的伤也瞒不住,长宁宫里发生的这一场妻妾之斗,兄弟之斗,在周贵妃病倒的同时,传遍了朝廷内外。
高书江兴奋的自斟自饮了几杯,在园子里转了半圈,出了门,去寻周副枢密,请了四皇子过来。
周副枢密心疼无比的看着四皇子乌青的眼圈,和高高肿起的半边嘴唇,“大爷怎么能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脸上不算什么,他还在我肩膀上咬了一口。”四皇子指了指自己的肩膀。
“人牙有毒!”周副枢密一脸的急切担忧,“让太医看过没有?”
“他能算人?恶狗咬人入骨三分!”四皇子恨恨的错着牙,“看了,他不是人,他就是一条疯狗!”
第四百一九章 滥用激将法
“四爷,”高书江轻轻咳了一声,打断了周副枢密絮絮叨叨的关切,“四爷,当时的情形,能不能稍稍说一说?”
“有什么说的?老大那条疯狗,见谁咬谁,明明是他府上妻妾争风吃醋,没害成别人,害死了自己,前前后后怎么回事,都是他府上的丫头说的,他竟然怪到阿娘头上,说是阿娘害死了他那个小妾,还说阿娘害死过不知道多少人,手上沾满了人血,阿娘怕死人,他居然说长宁宫里全是冤鬼,阿娘害死过那么多人,还怕什么死人?听听这话,疯了吧?一条疯狗!”
高书江听的全神贯注,“大爷真是这么说的?”他不敢相信,听说当时皇上也在,大爷怎么敢?
“嗯,我还能乱说?”四皇子斜了眼高书江,有几分不高兴。
“不敢,四爷说的这些,实在是太惊人了,下官不敢相信,实在不敢相信,这太过份了。”高书江赶紧解释,目前,大局几乎已经确定,眼前的四爷,就是异日的皇上,他不敢不恭敬。
“过份?老大眼里,哪有什么过份?他对阿爹都能扯着嗓子吼,阿爹也能容得下他!”四皇子呸了一口。
“老祖宗进宫看望贵妃,我来前刚刚回来。”周副枢密一脸笑,“老祖宗说,贵妃气的厉害,一个劲儿的哭,说大爷中了邪了,一定是被什么附了身,高使司听听这话。”
“龙子凤孙,真龙血脉,一举一动都有神明保佑,哪有什么邪敢附身?真要是中了什么邪,或是被什么附了身,那就更不好了。”高书江捻着胡须笑呵呵,“一来,德不正则不能胜邪,二来,还真从来没听说过潜渊真龙中过什么邪,被什么东西附过身。”
“就是这话儿!”周副枢密拍手赞同,“四爷虽说遭了这场无妄之灾,可这场无妄之灾,也让皇上和贵妃看清楚了大爷的本性,四爷得大于失。”
“远大于失,一场皮肉之苦,能换来皇上和贵妃心之所向,恭喜四爷。”高书江站起来,长揖到底恭贺四皇子。
四皇子一脸笑,“但愿如此。借高使司吉言。”
高书江重新归坐,微微欠身,敛了脸上的笑容,神情郑重道:“四爷,下官有几句话,照如今的情形看,大局差不多已经定了,可这差不多,跟已经定了,天悬地隔。四爷和大爷之间,始终只有一个关节,那就是皇上和贵妃的爱子之情。”
周副枢密眉头微蹙,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四皇子脸色有点沉,听到爱子之情这四个字,他就觉得有点儿刺心。
“父母之爱,能包能容,是天下最不容易改变的情感,对四爷来说,也是最容易变的东西。”高书江更加郑重,“当初,贵妃生大爷前,处境艰难,生了大爷之后,才根基渐渐稳固,四爷出生前,皇上屡次要立大爷为太子,当时,是季老丞相一力反对,四爷出生后,皇上也提过一两次,大爷,是皇上和贵妃心目中理所当然的太子。”
四皇子脸上相当难看。
周副枢密瞄着四皇子的脸色,不停的给高书江使眼色,高书江只当没看见,接着道:“太甲放于桐宫,三年复立,历朝历代,太子不贤,改过复立的,不在少数。”
“那是太子,大爷又不是太子。”见四皇子脸色难看的不能再难看了,周副枢密赶紧打圆场。
“大爷就是皇上,特别是贵妃,心目中的太子,没有正其名而已。”高书江没接周副枢密递过来的暗示,严肃着脸接着道:“对于女人来说,长子最重,四爷,大位未定之前,千万不可大意失态,就是定了太子之位,也要小心谨慎,万万不可放纵。”
“嗯,我知道了。”四皇子又想起阿萝那些话,以及昨天老大对着阿爹怒吼声声的那些话,就怕阿爹和阿娘,是要拿他磨练老大,这样的事,历朝历代也多的是……
“这事我心里有数。”四皇子站起来,“还有点事,我先走了。”说着,不等高书江和周副枢密答话,站起来就走了。
“你看看,你说话也……”周副枢密急忙跟在后面送出去,转回来就抱怨高书江,“我都递了话给你了,你那些话说的实在太重了,皇上和贵妃,对大爷和四爷一向一视同仁,哪有什么没正名的太子?”
“我知道。”高书江一脸笑,“我是故意往重了说的。”
“嗯?”周副枢密有几分不解。
“唉,四爷的脾气,也就是比大爷略好一些,有大爷压着,他想着大事,还能收敛脾气,规矩谨慎,要是没有大爷压着,诸事妥当,四爷的脾气,还能象现在这样?”高书江看着周副枢密问道,周副枢密皱着眉头,半晌,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咱们两个,没什么不能说的,皇上毕竟不是只有两位皇子,季天官看样子已经投到了晋王府门下,还有宁家,那个宁远……”
说到宁远,高书江皱起了眉头,“我总觉得有哪儿不妥当,你跟你家小六说一声,别跟宁远走的太近,宁远到京城大半年……我总觉得不妥当,宁家,不容小视,离宫里的那位,可是嫡子!”
“要是能……”周副枢密竖起手掌,往自己脖子上抹了下,“就好了。”
“你愿意?”高书江斜着周副枢密,“我高家手上绝不沾皇家的血。”
“我就是说说,你接着说。”周副枢密一声干笑,他倒是不介意沾不沾皇家的血,可离宫那边,他够不着。
“就算大爷废了,四爷也不能高枕无忧,可四爷肯定不会把晋王,和离宫那位放在眼里,也只好这么说,继续拿大爷镇着四爷,让他不会因为没有忌惮而为所非为,以至于酿成了大错,所以,我这才跟四爷说了刚才那些话。”
“高使司英明。”周副枢密立刻明白过来,赞不绝口。
第四百二零章 长公主评蠢
宁远提着笔,对着纸上东一个西一个的人名、事件勾勾画画。
宫里他不敢伸手,可大皇子府,四皇子府,以及晋王府上,他还是可以伸一伸手的,这三家皇子府,如今最难渗进去的,倒是晋王府。
宁远想着到定北侯府来过两三趟的秦庆海和秦庆山兄弟,这兄弟两个憨厚仗义,心眼却不少,兄弟两个对晋王妃秦氏这个妹妹,疼爱非常,提起这个妹妹,就夸个不停,看样子,这个秦氏,真有点本事,虽然不象秦家兄弟说的那样,要是个男儿,必定能位极人臣,可也不能小看。
大皇子和四皇子府,他能打听到的事很多,比如腊八那天孙氏的滑倒,霍氏洒的那瓶水,甚至郑氏也洒了一地的水这事,他也知道了。
宁远手里的笔在水字上划了几划,他都不用想,凭着直觉就能断定,郑氏洒的水,和霍氏洒的水,绝不是意外,这两瓶子水背后,有只黑手。
那霍氏和赵氏的落水呢?宁远盯着纸上霍氏、赵氏和九曲桥几个字,落水是意外?呵呵,宁远干笑几声,哪有什么意外?
这只黑手是谁?还能是谁!
猞猁就是猞猁,猫生了气,不过挠一爪子出点血,猞猁生了气,人命关天。
宁远手里的笔在纸正中的周字上,画了一圈又一圈,这只猞猁想干什么?怎么打来打去都不在靶子上?让她不痛快的,难道不是周贵妃吗?
她却围着她周围出拳,她想干什么?
…………
宝林庵里,李桐靠在椅背上,抿着茶,看着站在窗前,望着后山萧瑟冬景的福安长公主,一早上她就站在那里,站了有小半刻钟了。
“以前季老丞相常说,冬日肃杀之下,饱藏生机。”福安长公主关了窗户,转头说了句,走到熏炉前,手伸上去烤着。
“春发夏长,秋收冬藏,”李桐接话道:“冬藏,藏了一年的收成,也藏了来年的生机,以前外婆也常这么说。”
“冬藏里,有无数尸骨。”福安长公主迎着窗外的寒气,冻的有些发青的脸很快缓过来,坐到椅子上,接过李桐递上的热茶。
“尸骨孕育生机,以死育生,天道好轮回。”福安长公主抿着茶,神情冷漠。
“出什么事了?”李桐敏感的问道。
“老大的正妃霍氏,将侧妃赵氏推进宫里后园的湖里,赵氏淹死了。”福安长公主声音和表情一样淡漠。
李桐呆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妻妾相争,这不算是她见过的最惨烈的争斗。
“周氏病倒了,不过不是因为赵氏的死,而是……”福安长公主嘴角微微上挑,露出丝意味深长的笑,“她最心爱的儿子,指着她的鼻子痛斥她双手沾满了人血,两个儿子在她面前打成一团,踹倒了她的百宝架。”
“哪个儿子?老大?老四?”李桐愕然,当着面说她双手沾满了人血?疯了这是。
“老大。”福安长公主一杯热茶喝下,呼了口气,气色和心情看起来都好多了,“你看看,蠢吧?堂堂一位皇子,大男人一个,怒极了,冲冠之怒,也就是象个泼妇一样,指着人家鼻子揭短大骂,两个人揪在一起象市井无赖一样满地滚着打架,还不如市井无赖呢,市井无赖好歹还敢捅几刀,看看这两个,这叫什么怒?”
福安长公主啪啪拍着茶案,“丢人现眼!”
“妇人一怒?”李桐慢吞吞接了句。
“妇人一怒?你是妇人,你怒了会这样?会这么没出息?你阿娘也是妇人,她怒了会这样?我也是妇人,我怒了会这样?”福安长公主问了一连串的妇人,李桐立刻想起宁远的比喻,想笑又忙忍住,她和她阿娘要是怒了,真就是妇人一怒,长公主真不是。
“你笑什么?我说错了?你和你阿娘怒了,难道就挽了袖子亲自扑上去打人?”福安长公主不客气的问道。
“不会,因为打不过。”李桐一边笑一边答道:“要是能打得过,其实直接扑上去打一顿,还是挺解气的。”
福安长公主翻了个白眼。
“这事跟你有关?”李桐问了句。
“周氏最蠢的地方,是该推已及人的地方,从来不会推已及人,不该推已及人的地方,她偏偏要推已及人。”
福安长公主没有直接回答李桐的问话。
“比如老大和老四府里的妻妾,皇子封王,一正妃一侧妃,两个都是她挑的,她总觉得那两位侧妃就是当年的她,有无数委屈,在她的假想中被正妃各种欺压,所以她极力支撑老大和老四府里的两个侧妃。”
福安长公主嘴角往下,李桐听的不知道说什么好,这得糊涂到什么份上,才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她常常说,她有四个儿媳妇。”福安长公主竖起四根手指,晃来晃去,“没见过这么蠢的吧?本来妻妾就是水火难容,让她这么一搅和,老大和老四府上,正妃和侧妃旗鼓相当,争斗之烈,你可以想象。”
李桐嗯了一声,以前钱老夫人说过,最可怕的就是这种,礼法规矩一片混乱,妻妾不分,嫡庶不明,这样的人家,最后都是家败人亡,没见哪家例外过。
“老四府上的侧妃孙氏,先怀了胎,现在,有四个月了,腊八那天,老四的正妃郑氏,和老大的正妃霍氏,都在长宁宫门口把花瓶里的水洒了,孙氏在长宁宫门口滑倒,摔了一跤,我就做了这一件事。”
福安长公主闲闲的抿着茶,“这锅油已经滚热起烟,再加一把火,之后,一切顺其自然。”
李桐默然,这种看火候再加把火的事,从前她也做过不少,只要拿准了时机把火添到点子上,真正的四两拨千斤。
“我以为事情会出在老四府上,毕竟,孙氏肚子里的孩子,实在碍了太多人的眼,孙氏又是周氏四个儿媳妇中,唯一一个家在京城的,好歹娘家有几分助力,没想到。”
第四百二一章 装神弄鬼
福安长公主轻轻叹了一声,说不上来什么意味。
“霍氏真是让人刮目相看,挑水仙回来,诱赵氏走九曲桥,她是把赵氏拎起来扔进湖里的,这气势……啧啧。”
福安长公主啧啧有声,“眼瞧着赵氏淹的差不多,瞄见有人来救了,自己也一头扎进了湖里,这份狠心真是难得,对赵氏狠,对自己也够狠,置于死地而后生。她那个丫头也不错,有其主必有其仆,可见平时一声不响的,多数不好惹,比如你。”
“亲手杀人这样的事,我做不来。”
“君子远庖厨么。”福安长公主又挤兑了李桐一句,李桐斜了她一眼,没理她。
“真逼到头上,生死之间,你也做得出来,霍氏杀人,我觉得应该是早有想法,看到时机正好,干脆就动了手,狠是够狠,蠢也够蠢,不过,我总觉得,这一场乱局中,也许她能活到最后,只要能活到最后,也就熬出来了。”
福安长公主晃着脚,看样子对这位霍氏,貌似印象还不算太坏。
“没有赵氏,还有钱氏,孙氏,李氏,进了门就是新一轮争斗,哪有个头?”李桐叹气摇头。
“再有什么氏进府,一来她站稳了脚跟,二来,杀人这事,就头一回最难,有了头一回,就不怕第二回,杀个两回三回就顺了手了,不好,就再杀了呗。”
福安长公主这话极其不负责任,李桐斜了她一眼,没理她。
“霍氏还病着呢,病的很重。”停了好一会儿,福安长公主叹了口气,“她被抬进长宁殿,一身透湿,被扔在地上,将近两刻钟才被抬到炕上,换上干衣服,要不是长宁殿里有地龙,她肯定活不下来。”
“两刻钟?长宁宫里的人呢?没人侍候?”李桐愕然。
“哼。”福安长公主冷笑一声,没答李桐的话,“大皇子到现在,一趟也没回府,她一身透湿被抬进长宁殿时,周氏骂她怎么不死。”
“周贵妃知道是她……”这是李桐头一个反应。
“她要是能知道,那就没这么多破事了,她骂霍氏,就是迁怒。大皇子不回府,周氏病了,就是不病,她也不会管,要不是我让太医院按时派人过府诊治,唉。”
福安长公主摇头叹息,宫里那些破事,她真是一点都不想沾,实在让人闷气。
“赵氏和霍氏,有些无辜。”李桐低低说了句。
“无辜?谁无辜?无辜又怎么样?”福安长公主神情淡然,“人都是要死的,包括你我。”
大皇子又去了大相国寺,这一次,又是在地藏殿足足坐了半夜,宁远在定北侯府,指挥调度,一切就绪,只等他从大相国寺里出来。
直到三更时分,大皇子才拖着坐的僵直的双腿,慢慢从地藏殿出来,沿着游廊往外走,这一侧的游廊,每隔十几步,就有一盏专门为他挂起的红灯笼。
大皇子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影子从前到后,又从后到前,心里的挣扎纷乱,如同这影子,乱起抚平,抚平又乱起。
出了大相国寺,没有了灯笼,四面八方浓厚的夜色和寒冷纠缠在一起,铺天盖地压下来,大皇子裹紧了斗蓬,下了台阶,仰头望天,天上什么也看不到,浓墨一般的黑,大皇子低下头,小厮已经从寺里取了盏灯笼奔出来,这灯笼在寺里看着很亮,出来寺外,那光仿佛害怕了一般,能照亮的地方,伸手可及。
小厮高高举着灯笼,照着大皇子上了马,夜色太浓厚,几个小厮没敢上马,两个小厮,一个在大皇子马前提着灯笼,一个牵着马,其余几个人,牵着马跟在后面。
平时清脆的马蹄声,这会儿也被夜色压的无比沉闷,落在青石街道上,刚响起就被夜色吞没了。
这夜色仿佛一只沉默而可怕的巨兽,一口一口吞噬着夜色中的一切活物。
大皇子坐在马上,紧了紧斗蓬,又紧了紧,将紫貂斗蓬紧紧裹在身上,却还是觉得十分寒冷。
沉闷的马蹄声转过一条街,又转过一条街,骑在马上的大皇子,突然看到前面比骑在马上的他还略高一些的地方,有一团亮光突然凭空出现,欢快的跳动了几下,又一团亮光出现,亮光跳了跳,成了鲜亮的红色,接着几团亮光一起出现,赤橙红绿青蓝紫,在空中跳跃飞舞,比烟花还要漂亮。
大皇子看呆了,好半天,才指着越跳越欢快的光团,有些口吃的问道:“那……那是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四周悄无声息,大皇子低头,马前那盏灯笼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浓黑的夜色里,他连几个小厮在哪儿都看不到,大皇子突然意识到什么,抬起头,果然,刚刚欢快舞蹈的光团全都不见了,一阵恐惧涌上来,大皇子喉咙咯咯了几声,伸手抓起缰绳,用力催马,马却直直的站着,一动不动。
大皇子更加恐惧,正想翻身下马,眼前突然凭空出现了一盏流光溢彩的琉璃灯,随着琉璃盏的光照,一个一身黑衣,看起来十分干瘦的老者现身出来,老者面色惨白,脸上皱纹叠着皱纹,一只手提着琉璃盏,一只手不停的敲着后背,颤颤巍巍,一边往前走,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你们这些娃儿啊,累死我了,快回去。”
大皇子看傻了,这太诡异了,他在做梦?
“咦!”老者突然站住,抽了抽鼻子,“有生人味儿。”又抽了抽鼻子,“是位贵人,喔,是你啊。”
老者向着大皇子走过来,越走越高,走到大皇子面前时,竟然和骑在马上的大皇子平视相对,大皇子眼睛瞪的溜圆,惊恐万状,这不是人!这肯定不是人,他遇到鬼了!
“我不是鬼。”老者好象会读心一般,满脸的折子一起弯出个大大的笑容,冲大皇子微微颌首:“你是地上之主,我是地下之主。”
老者说着,伸手弹开凭空出现在他旁边的亮光,“娃儿们,别闹了,有贵人驾到。”
第四百二二章 分歧严重啊
“你……你是……”大皇子总算能说出话了,缓过点神,这才发现,老者一双眼睛就是两个黑洞,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大皇子一声惊叫,吓的上身往后仰。
“别吓着贵人,快回来。”老者招手,一团亮光飞到老者手里,老者伸手抓住,将亮光塞进怀里,“别怕,小孩子淘气。”
老者的和气让大皇子吓的飞散的魂魄回来了一点,“你……你……这是天子脚下,百……百邪……百邪……”
“我可没去天子脚下,是你闯到了我这里。”老者依旧一脸和气的笑,“也算是咱们有缘,让我看看。”老者脸上两只黑洞对着大皇子,片刻,呵呵笑了两声问道:“你刚刚从地藏菩萨面前过来,嗯,我都看到了。”
“你……看到什么?”大皇子的魂魄又飞回来几片,大着胆子问道。
“你的过往,未来,命格,气数,一切。”老者脸上的皱纹一起抖动,“怪不得误入我这里,你命星被掩盖,嗯,这是你命格里最大的一道煞,闯得过,从此顺遂平安,君临天下,闯不过,唉,真龙就该归位了。”
“求老神仙指点!”大皇子听了老者的话,愕然之余,激动无比,不管是鬼是仙,他遇到的,总之不是人。
“指点什么?你心里不是明明白白?你不是已经拿定主意了?”老者空空的眼洞仿佛真能看到大皇子。
“老神仙,您说的这煞,是我的至亲血脉吗?”大皇子急急的问道。
“嗯。”老神仙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老神仙,我该怎么办?这煞……我下不去手……”大皇子泪流满面,“我……”
“君临天下,为万民之主,要忍多少不能忍的事,唉,忍字头上一把刀,忍得下,那刀就是杀敌的利器,忍不得,下不去手,这刀就落在你头上。也不是什么大事,真龙归位,再世轮回而已。”
老者说着,抬起手,“你虽说是真龙转世,可此地也不宜久留,我送你回去。”说着,手指一弹,大皇子仿佛看到了一团烟雾腾起,眼前一黑,再睁开眼,他就回到了那条街道上,两个小厮,一个在前面牵着马,一个提着只红灯笼。
“停!”大皇子一声厉呵,踩着脚蹬从马上站起来,四下张望,周围还是一片黑暗,远远近近的狗叫声时不时响起。
“刚才你们看到什么了?”大皇子急忙的问小厮,马前面的两个小厮齐齐回头看着他,一脸莫名其妙,“没看到什么,哪有什么?”
“刚才,就刚才,有几团光,各种颜色,还有个老……老者,都没看到?”大皇子提着颗心,弯下腰,屏着气盯着小厮。
两个小厮一脸惊恐的看着大皇子,“爷,什么也没有,小的们什么也没看到,小的们就是……就是什么也没看到!”
大皇子长长舒了口气,慢慢直起腰,坐在马上,随着马步摇来摇去,愣愣的想出了神。
…………
散了早朝,和往常一样,晋王眼角瞄着大皇子和四皇子,和他们两个保持着尽可能远的距离,躲躲闪闪往宣德门外走。
季天官不远不近缀在他后面,一边和同僚说着话,一边用眼角瞄着他,看的一个劲儿的想叹气。
出了宣德门,季天官紧几步赶上晋王,从背后轻轻拍了他一下,晋王一个机灵,回头见是季天官,松了口气,“是季天官。”
“是我,有几句话要跟王爷说。”季天官示意晋王往前走,一边走,一边低低道:“王爷,贵妃病了,照理说,你得进宫探望探望……”
晋王轻轻打了个寒噤,正要说话,季天官抬手示意他等自己说完,他再说话。
“可贵妃的脾气和别人不一样,王爷真就这么进宫探病,反倒不好。”
晋王松了口气,季天官忍不住横了他一眼,这也太沉不住气了。
“不去是不孝,去了又要惹贵妃生气,这件事,就得想办法取个巧,”季天官接着道:“正好,王爷现在正管着宫内过年这件大事,除夕晚上大傩戏的事,如何安排,是一定要当面禀明皇上,得了皇上首肯,才可以的。”
晋王连连点头,这件事礼部跟他说过,是极其少数几件需要他动动嘴的事。
“皇上的晚膳必定要在长宁宫里用,就今天傍晚吧,王爷在晚膳前后递牌子请见,只说大傩戏的事,有点急,得赶紧跟皇上禀报,皇上必定会在长宁宫见你,你禀明大傩红的事,再顺便给贵妃问个安,问几句病情,这一场事,就算应付过去了。”
季天官交待的详细到不能再详细了,晋王迟疑了下,点了点头,他最怕去的,就是长宁宫,回回去长宁宫都没个好。可探病不探病这事,季天官说的对,他不去探病问候,就是他不孝,无论如何,这场事得应付过去,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了。
“王爷,记着,要是皇上和贵妃在一起,你禀报大傩戏时,一定记着!先是跟贵妃禀报,其次才是跟皇上禀报。”
季天官接着交待,晋王一个怔神,“嗯?”这是什么意思,他没明白。
“大傩戏,贵妃也要看的,贵妃心里高兴,夸个好字,皇上必定高兴,必定说好,皇上夸奖了,余下诸人就只能说好,不敢说不好,您这差使,得了贵妃一个好,就能圆圆满满的办出个好字了,记着,首先要贵妃高兴。”
晋王听的一嘴巴黄边水,讨贵妃高兴,对他来说太难了,贵妃一看到他,就先有了一肚皮的不高兴了……
“记着,首先是跟贵妃禀报,其次才是皇上。”季天官又交待了一遍,眼看已经走到等在宣德门外的晋王府小厮面前,季天官拱手告辞。
晋王上了马,心事忡忡的往晋王府回。
进了府门,姜焕璋照例迎上来,见晋王心事忡忡,立刻想到季天官,忙跟在后面问道:“王爷,今天早朝出什么事了?”
第四百二三章 奶娘的问题
“没有。”晋王闷声答道,姜焕璋一步上前,仔细看了看晋王的气色,“路上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能有什么事?贵妃病了,天官让我晚上进宫看看她。”晋王答道。
“王爷,下官说句实话,王爷别生气,贵妃生病,要是大爷和四爷进宫探望,那叫孝心,王爷您去,贵妃肯定觉得您是去看笑话、给她添堵的,王爷,这些年,贵妃病过多少回了,以往贵妃病的时候,您都去问病请安了么?”
姜焕璋的话说的一点也不客气,他对季天官的多人多言多事,厌恶之极。
“我也是这么想。”晋王听姜焕璋这几句话说的不错,迟疑了片刻,说了季天官的话,“天官的意思,反正除夕大傩戏的事,得当面跟皇上禀报,不如今天傍晚递牌子请见皇上,皇上晚膳都是在长宁宫用,正好,禀报大傩戏的事,和问病请安的事,一起。”
“贵妃病了,皇上哪有心情听王爷说大傩戏这样的事?”姜焕璋更加不赞同,“大傩戏是旧例中的旧例,一年一年,哪有过变动?就是这当面请皇上示下的规矩,也是一年一年的旧规矩,例行公事而已,王爷偏挑在贵妃生病的时候,又赶着晚膳,去回这么件例行公事的事,王爷您觉得皇上能高兴吗?贵妃能高兴吗?”
“嗯,也是,我也是这么想的。”这几句话更加说进晋王心里了,晋王连连点头。
姜焕璋这番话确实有点道理,那个道理正正合中了晋王的心思,晋王最怕的事,第一是进长宁宫,第二,就是请见皇上,两个怕字叠加,这一路上他心里已经不知道转了多少个百转千回了,姜焕璋这些话听在他耳朵里,不是有点道理,而是就是真理。
“王爷也知道,大爷和四爷这几天正闹的厉害,大爷的侧妃可是死在长宁宫的,大爷和四爷打成那样,那两张脸,王爷肯定看到了,也是在长宁宫闹的,这几天,大爷和四爷必定想方设法往长宁宫去,讨贵妃和皇上的欢心,王爷一去,说不定正好撞上大爷,或是四爷,或是大爷和四爷,真有什么事,王爷岂不是送上门的池鱼?”
姜焕璋再进一步,他是真着急,晋王真的是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守住自己平安,平平安安的等着当太子,等着登基当皇上。除此之后,做任何事,那都是画蛇添足,坏了好事,给自己惹祸事。
姜焕璋这几句话吓住了晋王,提到大皇子,再一个打字,晋王只觉得后背发紧,那顿鞭子的痛楚还在呢!
“昭华说的是,我也是这么想的。天官是一片好意,我实在不好当面拒了他,我也没算答应,我跟昭华想的一样,大傩戏的事,年三十呢,反正不急,贵妃病的也不重,还是等贵妃好了再说吧。”
姜焕璋听晋王这么说,暗暗松了口气。
这位季天官,真是太能添乱了。
早朝上的大皇子,心神有些恍惚,连四皇子几句非常明显的指责,也仿佛没听到一般,他还在一遍又一遍的回想夜里遇仙的事,老神仙那几句话,他想了一遍又一遍,越想越坚定,也许就是因为他太犹豫了,老神仙才现身指点他,老神仙说了好几遍,他是真龙,真龙有难,神仙才会现身指点……
他不能再犹豫了,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
散了朝,大皇子直奔太医院,详详细细的询问了周贵妃的病情脉案,又要了药方过来看了,甚至连周贵妃的药渣,也过眼看了一遍,出了太医院,大皇子直奔衙门,在衙门里打了个转,换了衣服,带了两个心腹,从后衙角门出来,不知道去了哪儿。
…………
姜焕璋回到绥宁伯府,直奔正院。
他如今几乎每天在正院和陈夫人,以及姜婉、姜宁一起吃饭。因为如果他不在正院吃饭,就得和曲氏一起吃饭。
在曲大奶奶的管理下,如今的绥宁伯府,主子们只有两处吃饭的地方,陈夫人的正院,和曲大奶奶,也就是姜焕璋从前的谷兰院,曲大奶奶义正词严:第一,一家人就该在一处吃饭,这才是大家兴旺的样子,第二,府里没钱,到处开桌吃饭太浪费了,吃不起。
姜焕璋忍下了,是因为第二条,府里没钱,他不得不忍下。
陈夫人的正院和曲氏的谷兰院相衡量,两害权衡取其轻,姜焕璋就几乎天天在陈夫人的正院吃饭了。
刚刚吃了饭,茶还没上来,捧云轻轻推了推姜婉,姜婉给姜宁使了个眼色,姜宁看着姜焕璋,脖子缩了缩,姜婉又推了姜宁一下,姜宁上前,轻轻推了推陈夫人,“阿娘,你跟大哥说。”
“噢。”陈夫人想起来了,看着姜焕璋,有几分为难道:“大哥儿,这是小事,照理说不该跟你说,可这事……还是你拿个主意吧。”
“嗯?”姜焕璋看向陈夫人。
“眼看顾氏和青书都要生了,前儿我让人去问你媳妇,稳婆和奶娘都找好了没有,你媳妇说,稳婆定下了,等生的时候让人去叫就是了,奶娘……”
陈夫人口齿含糊,“你媳妇说,两个奴儿生孩子,还要什么奶娘?说这孩子生下来,她是这孩子的娘,顾氏和青书就算奶娘,自己奶自己的孩子,比外头找的奶娘强,你看这事?”
这事儿,陈夫人只说了一半。
先是青书辗转了好几道转,找到人问了曲大奶奶,眼看着她和顾氏肚子越来越大,看样子离生不远了,是不是该请大夫上门,隔三岔五的诊个平安脉,还有稳婆和奶娘,也都该定下来了,不然到时候孩子生下来没有奶娘,那可是大事。
曲大奶奶就一句话,到时候再说。
青书急了,只好去找捧云,捧云找机会和陈夫人说了这事,事关姜家子嗣,陈夫人硬着头皮把曲大奶奶叫进来,问她大夫、稳婆和奶娘的事。
第四百二四章 无敌之勇
曲大奶奶答的干脆,女人怀胎生孩子,又不是病,再说又是两个奴儿,请什么大夫?这城里稳婆多的是,等发动了再请也不晚,至于奶娘,请什么奶娘?难道自己没有奶?要是没有奶,那就养只羊,喝羊奶就行了。
陈夫人气个仰倒,她们这样的人家,生了孩子不请一个两个奶娘的,她还从来没听说过。
曲大奶奶对着又是哭又是骂的陈夫人,淡定之极,就一句话,帐上没钱,要请也行,请大夫,请奶娘这银子,你拿出来,既然能拿这些银子出来,她这儿还有一堆的帐呢,件件都比大夫奶娘要紧,请夫人一起拿银子出来。
曲大奶奶一句你拿银子出来,陈夫人顿时浑身竖毛万分警惕,也不哭了,瞪着曲大奶奶喝责:你是当家主母,你那些嫁妆,怎么不拿出来用?从前李氏当家,银子都是从她嫁妆里拿出来的。
曲大奶奶哪是省油的灯,一手叉腰,一手点着陈夫人,跳脚回骂,原来用媳妇儿嫁妆是你们姜家的规矩,既然是规矩,你的嫁妆怎么不拿出来用?难道她是姜家的媳妇儿,陈夫人就不是姜家的媳妇儿了?
两个奴儿生的是你的孙子,你儿子的儿子,你不拿银子,凭什么让她拿银子?那两孩子关她什么事?她看那俩孩子,就是俩野种!
陈夫人气的浑身哆嗦,姜婉和姜宁躲在屏风后面听动静,大气不敢出,捧云等人更是连眼皮都不敢多抬一下。
对着曲大奶奶这位武能拎刀砍人,文能骂上一个时辰不哑嗓子不带重样的真正悍妇,绥宁伯府上上下下,只有一败涂地四个字。
曲大奶奶小镇上长大,小镇上门第最尊贵的,就是她们曲家了,生平第一次出门,就直接嫁进了京城。长到现在,所见所学,可以想象。
对于脸面,她有自己的理解,要是嫁进姜家之前,在姜家人面前,脸面是要的,可如今她已经嫁进来了,而且是头顶圣旨嫁进来的,脸面这两个字,在姜家人面前就用不着了,至于外人面前……绥宁伯府这么大,关上大门成一统,哪有外人?
曲大奶奶嫁进来这些日子,唯一考虑的,就是怎么压服这一大家子,手段不论,只要压服,所谓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至少曲大奶奶在绥宁伯府是无敌的。
陈夫人这回对上曲大奶奶,再次一败涂地,等曲大奶奶走后,她自己安慰自己,曲氏说的也对,两个奴儿,自己奶自己的孩子就行了,自己奶孩子,比外面找的奶娘尽心多了。
不过,她们这样的人家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她想来想去,这事还是得跟儿子说一声,让他拿个主意。
姜焕璋脸都青了。
他记得从前顾氏怀胎时,因为是他头一个孩子,从怀了胎起,隔天请一次平安脉,到了生产前一个月,府里就请了一个大夫和两个稳婆随时守着,奶娘也开始物色了,他记得挑了至少二三十个,顾氏一向讲究……顾氏,姜焕璋有些混乱,印象中那个一身简朴寺绫,飘飘欲仙、娇弱怯怯的顾氏,时不时被一身靛蓝布大棉袄大棉裤,沾了灰的汤团子一样的顾氏推开,有时候,两个顾氏一起眼巴巴看着他。
“大哥儿!”见姜焕璋青着张脸呆呆的出神,陈夫人忍不住叫了句,姜焕璋噢了一声,恍过了神。
“照我说,不请也就不请了,自己生自己奶,省银子不说,是比奶娘尽心,。”陈夫人申明了自己的意见,请奶娘的话,曲氏逼着她拿银子,这事想想她都害怕,还是别请了。
省银子……姜焕璋的心象被什么猛的揪了一把,一时痛的几乎透不过气,“阿娘这说的什么话?不管嫡庶,那是长子,咱们这样的人家,请奶娘这点银子还出得起。”
姜焕璋的话有些零乱,他的心痛的厉害。
陈夫人皱起了眉头,“话是这么说,你媳妇儿说了,帐上没银子,她来找我拿银子,我哪有银子?真要请,你看看从哪儿挪笔银子给她,省得她找我闹,我这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你妹妹的燕窝早就停了,我吃的燕窝,也一天不如一天,还不知道能吃到哪天,前儿大夫说我虚,让我吃几回独参汤,我哪能吃得起?你成了家立了业,这银子上的事,你不能不操心……”
“我知道了!”姜焕璋头痛欲裂,打断了陈夫人的喋喋不休,站起来,转身就走。
出了正院,姜焕璋站在院门口,慢慢转头打量着越来越破败的四周,心里的痛一点点漫延出来,姜焕璋深吸了口气,收回目光,大步流星往外走。
她说的对,这是当下,他得活在当下,他不能再想从前了。
姜焕璋一口气走到二门,站在二门里,呆怔怔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到哪儿挪点银子呢?两世为人几十年,他从来没操心过银子的事,他的记忆里,银子的存在,一直就好象一呼一吸一样自然,只要需用,随手就会有……
现在,他该到哪儿去找银子?
姜焕璋呆站了很久,直站到腿都酸了,才从二门里挪出来,找个婆子叫来独山,牵出马,往季家过去。
他能想到的,能挪银子给他,他又能开得了口的,只有季天官了。
…………
直到临近傍晚,大皇子才回到衙门,换了衣服,出来回府,沐浴更衣出来,直奔宫中,进了长宁宫。
大皇子和四皇子在长宁宫一向是自由出入,不用通传,也不用请谁的示下。
周贵妃歪在炕上,正想想两个儿子就烦心难过的掉几串眼泪,抬眼看到大皇子进来,急忙撑着坐起来,一脸喜悦的招呼大儿子,“快过来坐,外头冷不冷?衣服穿的好象少了,斗蓬呢?怎么不拿个手炉?中午在哪儿吃的?吃的好不好?我看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冻着了,过来让我瞧瞧。”
大皇子一反常态,极其顺从的坐过去,一句句答着周贵妃的关切,“不冷,穿了大毛斗蓬,放在外面了,中午吃得好,阿娘别担心,我没事。”
第四百二五章 动手
周贵妃看着突然乖巧的好象三五岁时候的大皇子,又是意外又是高兴,眼泪掉个不停,“乖孩子,阿娘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从前你在宫里时多好,一搬出去……不知道多少人调唆你,要不然哪能那样?你这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来人,拿碗汤来,给大爷暖一暖。你府上怎么就没个尽心侍候你的人呢?赵氏还好,可惜没了,霍氏……要不,等阿娘好了,替你再挑个好的?”
听周贵妃提到赵氏,大皇子眼角抽动了几下,别过脸,片刻又转回来,看着周贵妃,顺从的答应道:“都听阿娘的。”
“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见大皇子又象从前那样懂事了,周贵妃高兴极了。
“阿娘,我替你捏捏肩膀。”大皇子挪了挪,伸手替周贵妃捏肩膀,周贵妃呆了呆,激动的两眼热泪,“乖儿。”
大皇子坐在周贵妃身后,垂着眼皮,专心细致的替周贵妃捏着肩膀,仿佛捏了这一回,从此就再没有下回了。
…………
高书江得了大皇子进了宫这事,急忙让人去告诉四皇子,让他赶紧去长宁宫看着,关键时候,别让大皇子在周贵妃和皇上面前做了什么手脚。
四皇子匆匆换了衣服,一脚踩出门,又踩了尾巴般急忙回来,从丫头怀里一把揪过换下的衣服,找到荷包,摸出个小瓷瓶,紧紧攥着塞进怀里,再次出门,急匆匆往宫里进去。
…………
长宁宫里,大皇子给周贵妃捏着肩膀,乖顺的如同两三岁时那样,答着周贵妃的话,不管周贵妃说什么,他都顺着周贵妃的意思说。
周贵妃心情舒畅极了,阿娘说的对,孩子十几二十岁的时候都不听话,过了就好了,看看,大哥儿这就是过了!
“阿娘,昨天是我不对,不该惹你生气,还有从前,也都是我的不对,不管怎么样,您生了我,阿娘,我很感激你。以后,我不会再惹你生气了。”大皇子声音很低,好象在跟自己说话。
“看看这孩子,说懂事就懂事成这样!”周贵妃再次热泪盈眶,回头看着儿子,怜惜的不知道怎么怜惜才好。
“阿娘,您该吃药了吧,我去给您煎药。”大皇子避开周贵妃的目光,站起来道。
“哪用你去煎药?你最怕闻药味儿。”
“阿娘,这是儿子的孝心。”大皇子很坚持,周贵妃笑起来,“好好好,你这孩子,来人,侍候大哥儿去煎药,这孩子,说孝敬就孝敬成这样,这孝不孝的……乖儿,你离远点看着就行,千万别离的太近,别让药味儿熏了你,还有,小心烟气燎了眼……”
大皇子跟着侍女出了殿门,周贵妃还在后面不放心的交待。
大皇子跟着侍女,进了茶房旁边专门隔出来煎药的小隔间。
宫里规矩严苛,主子们的药,每一道都要同时有两个人经手,另外至少两个人不错眼的看着,防着有人做手脚。
大皇子进了煎药的小隔间,负责煎药的两个侍女忙着现捅开炉子,照规矩取出晚上的药,倒进煎药的沙吊子里,量好水添上,旁边一个内侍、一位年长有职份的女使,站在旁边不错眼的盯着。
其实周贵妃吃药的时辰还没到,不过大皇子既然要尽孝心,周贵妃既然吩咐了,没到时辰什么的,就都不算事儿了。何况,周贵妃这病这药,也不过就是安神顺气,讲究的就是个顺着贵妃的心意,时辰什么的,早一点晚一点都无所谓。
大皇子站在小隔间门口,目光从忙碌不停的两个侍女身上,看向一脸严肃紧紧盯着两人动作的内侍,又落到绷着脸,同样不错眼盯着的年长女使身上,再从年长女使身上看回去,直看的紧皱起了眉头。
他得把她们都打发走。
“好了,你们走吧,我来煎。”看着两个侍女将沙吊子放到红泥炉上,大皇子一脚踏进小隔间,冷着脸吩咐一个站着,一个蹲着的侍女。
两个侍女一愣,急忙看向年长女使,主子们所谓的亲手煎药,不都是站在隔间门口,少的就看一眼,最尽心最孝敬的,也不过就是站在门口从头看到尾,大爷这是要干什么?
“我的话你没听到?耳朵聋了?”大皇子和四皇子在长宁宫里,一向说一不二,有时候说话比周贵妃都管用,见两个侍女呆着没动,大皇子的脸立刻就沉下来。
“大爷,这屋里脏,又有烟灰,万一迷了眼就是大事,再说娘娘交待过……”一个侍女尝试着想解释。
“出去!”大皇子打断了侍女的话,“我要亲手给阿娘煎药。”
两个侍女一脸仓皇,再次看向年长女使,年长女使垂了垂眼皮,两个侍女急忙垂手往后退,“婢子们就在门口,大爷别离炉火太近,万一……”
“滚!”大皇子最厌烦这种喋喋不休,何况他现在心情不好,两个侍女一句多话不敢再说,退出小隔间,一左一右,垂手站着,时不时看一眼隔间里的炉火、沙吊子,和站在旁边的大皇子。
“你们也出去!”大皇子指着内侍和年长女使,内侍和年长女使一脸错愕,对视了一眼,年长女使曲膝回道:“回大爷,大爷也该知道,这是宫里的规矩,娘娘这药,从打柜子里取出来起,一直到送进长宁殿,我俩的目光,不许离开半分。”
“让你们看着,不过是防着有人做手脚,我亲自给阿娘煎药,还用你们看着?”大皇子看着两人质问道。
年长女使苦着张脸,再次曲膝,“大爷,这是规矩,婢子若是违了,就是杀头的大罪。”
“滚!”大皇子极其简单了回了一个字。
年长女使没敢动,看向内侍,内侍躬身劝道:“大爷,水火无情,小的们看着,也省得大爷烫着哪里,或是被烟灰迷了眼,要是……”
“爷给阿娘尽孝心,用不着你们虎视眈眈盯着,都出去。”大皇子是一定要把他们赶出去的。
第四百二六章 难兄难弟
“大爷,不是婢子们不出去,实在是不敢……”年长女使横下心道。
“爷的话,你们也敢不听了?”大皇子阴沉沉盯着年长女使,年长女使心里一寒,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大爷饶过,实在是……婢子要是敢错开一眼,这条命就没了。”
“那你现在看着哪儿呢?错开了不止一眼吧?照你的规矩,是不是就该立刻打死?”大皇子盯着跪在他面前,磕头求饶的年长女使,一脸阴沉冷笑问道。
年长女使大瞪着双眼,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你是听爷的吩咐呢,还是立刻打死?还有你!”大皇子看看年长女使,又看看内侍,内侍腿一软跪在地上,“大爷,求大爷放小的们一条生路,实在是……”
“叫慎刑司的人来,就在这廊下,立刻打死这两个贱奴!”大皇子扬声吩咐。
年长女使和内侍吓的魂飞魄散,在这宫里,大皇子说打死他们,比捏死只蚂蚁这样的事大不了多少。
“大爷饶命,小的这就……求大爷饶命。”两个人惊恐万状的往门外爬,大皇子居高临下,从眼角往下瞄着两人,象是看着两条令人恶心的蚯蚓。
内侍和年长女使爬出隔间门,哆嗦着爬起来,和两个侍女站在一起,时不时偷偷看一眼隔间里的沙吊子,和背着手站在红泥炉旁边的大皇子。
大皇子低头看着轻轻跳动的火苗,和火苗中的沙吊子,沙吊子盖子四周,渐渐有热气扑出来,热气越来越多,顶的盖子扑吐扑吐的起落不停,一股子淡淡的药香从沙吊子里散发出来,药香越来越浓,渐渐弥满了整个隔间。
大皇子呆呆看着扑吐不停的沙吊子,热气冲上来,弥散在他四周,大皇子的目光有些恍惚,仿佛又看到了那盏琉璃灯,那双空空如也黑洞一样的眼睛。
忍得下心,从此君临天下,忍不下心,他的死期就到了……
大皇子慢慢蹲下去,仔细看着扑吐乱跳的沙吊子,细细闻着越来越浓的药味儿。
两个侍女、年长女使和内侍,四个人八只眼睛看着隔间内滚开的沙吊子,和蹲在红泥炉前,直愣愣看着沙吊子的大皇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吱声。
沙吊子里的扑吐声开始转弱,门口的侍女不得不提醒道:“大爷,药熬好了,婢子进去把药倒出来吧。”
侍女的声音仿佛让大皇子受到了惊吓,大皇子一个机灵,转头怒目侍女,“滚!”
侍女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半步,再也不敢多话。
大皇子站起来,大约是蹲的太久,往后踉跄了两步才站住,再往前,伸手去拿沙吊子的手柄,两个侍女紧紧盯着大皇子伸向手柄的手,咬着嘴唇,不敢多嘴,更不想说话。
大皇子的手刚碰到沙吊子手柄,就烫的立刻缩回,连往后退了两步,抬手再看,手指上小指甲大小的地方,已经泛白,仿佛烫熟了一般。
“没看到爷烫着了,去拿药!记着,不许惊动娘娘,否则,死!”大皇子恶狠狠瞪着门口四人,两个侍女急忙去找獾油。
大皇子的目光从跑走的两个侍女身上收回,看着时不时看他一眼的年长女使和内侍。手指上的烫伤好象不那么疼了,烫的正好,支走了两个,还有这两个……
“去给爷拿块湿布来,快去!没看到药快熬干了!”大皇子恶狠狠吩咐年长女使,年长女使看着大皇子背后架子上挂着的几块垫布,张了张嘴,却没敢提醒,仓惶答应一声,赶紧跑去找垫手的湿布。
“你进来,把这火熄了。”大皇子最后吩咐内侍,内侍急忙进屋,旺旺的一炉炭可没法熄,就算熄了,贵妃娘娘这一沙吊子药,也早熬干了,这是大爷亲手熬的药,可万万不能干了,内侍一急之下,伸手从架子拿了块垫布,垫在手上,从炭炉上将沙吊子拿开,放到旁边架子上。
“出去!”看样子大皇子醒悟过来了,内侍将垫布放到手柄上,急忙垂手退出隔间。
内侍退到门槛前,转身抬脚,正要跨出门槛,大皇子突然从后面飞起一脚,将内侍踹飞了出去。
踹飞内侍,大皇子飞快的从怀里取出个小瓷瓶,拧开盖子,一只手拿着瓷瓶,一只手抓起垫布,打开沙吊子的盖,也顾不得沙吊子里喷出的热气,将瓷瓶里的粉末,全数倒进沙吊子中,又将瓷瓶抖了两下,手一顿,仿佛觉察到什么,猛抬头看向门外,门外,内侍还趴在地上没爬起来,除了正要努力爬起来的内侍,什么也没有。
大皇子收回目光,下意识的左右看了看,退后半步,在旁边一盆碧翠的佛锦珠盆里挖了几下,将瓷瓶埋了进去。
埋好瓷瓶,大皇子松了口气,无意识的抬起手,在额头上抹了把,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来,镇定上前,盖上沙吊子的盖,用垫布裹住手柄,拿起沙吊子,小心翼翼的晃了一会儿,把药晃均了,放下沙吊子,回过头,内侍已经爬了起来,浑身哆嗦,不敢迎上他的目光。
正对着隔间门的游廊栏杆外,四皇子紧贴墙根蹲着,大气不敢出,他到的巧了,刚转过来,就看到从门里飞出来的内侍,刚才那会儿,他反应快极了,抬脚从游廊栏杆上跳出来,隔着栏杆,看着隔间里的大皇子往沙吊子里倒了什么东西,可出于一种本能,他在老大抬头前,缩头下来,躲过了老大的目光,再探头,又看着老大又往那盆佛锦珠里埋了什么东西。
从门里飞出来的内侍艰难的抬起了头,四皇子急忙缩下身子,紧贴墙跟蹲着不敢再抬头,激动的浑身颤抖,心思转的飞快,刚才他看傻了,这会儿,闻着药味儿,他心里涌起了个让他不敢相信的念头,老大往药里倒的什么东西?难道他要……
四皇子的心抽成一团,头一个反应就是跳出来大喊大叫,再质问老大,他想干什么?可这个念头刚跳出来,立刻就被抹去了,那药,肯定是阿娘的药,要不要,将计就计?
第四百二七章 成了精的猫
游廊不远,有脚步声传来,正想着怎么将计就计的四皇子心里一紧,有人来了!要是有人看到他……四皇子急的一身燥汗,要是让人看到他,让老大知道他在这儿……一切都完了!
怎么办?四皇子转头四看,四下里没有一个能藏身的地方。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四皇子急的一额头汗,正当他准备牙一咬眼一闭,猫着腰撞运气硬冲出去的时候,正殿廊下突然传来一阵惊叫,接着是一片鹦鹉的凄厉尖叫,和一片叮咣乱响,四皇子急忙转过身,冒出一点头往游廊上看。
隔间门口,内侍正伸长脖子往正殿门口看,大皇子也一步窜出来,带着丝惶恐不安,看向正殿方向,刚取了獾油回来的两个侍女,以及找到湿布的年长女使,也都停了步,转身看向正殿廊下。
没等她们看清楚,混乱已经从正殿前飞一般漫延过来,几只象是猫,却比一般的猫长大许多的动物忽上忽下窜的飞快,挂满廊下的各色鹦鹉不知道怎么都飞出来了,惊恐乱叫着,到处乱飞,躲避着那些猫的扑杀,或者是晕头涨脑的把自己往那些猫嘴里送。
廊下的灯笼也掉下来不少,蜡烛点燃了灯笼,一团一团烧的很旺。
长宁宫的侍女和内侍全都跑出来了,拿沙子或是水灭火的灭火,打猫的打猫,捉鹦鹉的捉鹦鹉。
这些鹦鹉都是贵妃娘娘的宝贝,重要程度仅次于皇上和两位皇子,要是死了几只,这长宁宫里不知道会搭进去几条人命!
慌乱之中,一声惊恐的声音又叫起来,“有刺客!快!有刺客!”
又有灯笼掉下来,乱成一团的长宁宫更加混乱了,大皇子一步窜出隔间,急切的奔向正殿,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奔向正殿,大约是因为刺客两个字刺激了他。
四皇子呼的站起来,直直的盯着空无一人的隔间,突然一只手撑着栏杆,利落之极的翻上来,两步冲进隔间,一手打开沙吊盖子,一只手飞快的取出怀里的小瓷瓶,将瓷瓶里的东西全数倒进去,拿起沙吊子晃了几下,正要一步退出,又顿住,转身从花盆里摸出大皇子埋的那个瓷瓶,看一眼,左右看了看,将瓷瓶丢在了红泥炉下,窜出隔间,沿着空无一人的廊下,一口气跑出长宁宫,站在院门口,左右看了看,一阵狂奔,进了离长宁宫不远的一间空屋子里,反手关了门,背靠着屋门,气喘如牛。
大皇子奔到正殿门口,突然反应过来,转身就往回跑,跑的比来时更快,一头扎进隔间,冲到沙吊子前,伸手碰了碰,长长吐出口气,往后跌退了两步,哑着声音叫道:“来人!把药倒出来!”
喊了两声,无人答应,大皇子抬起头,隔间门口空无一人,大皇子动了动,挪出隔间,指着迎面匆匆跑来的一个侍女,“过来,把娘娘的药倒出来。”
侍女顿住步,应了一声,却没敢往隔间里进,茶水间以及这个隔间,不是谁都能进去的,侍女左右转头寻找专事煎药的侍女,大皇子看着光曲膝点头就是不动的侍女,一阵恼怒,看看,连她们也觉出来了,她们也开始不拿他当回事,不听他的吩咐了。
“我的话,你没听到?把娘娘的药倒出来!”大皇子一声厉喝,侍女哆嗦了下,不敢再犹豫,赶紧进屋,垫着垫布端起沙吊子,小心的将药汁倒进旁边红漆托盘上的细瓷碗里。
侍女倒好药汁,大皇子吩咐她端着,让她走在前面,眼睛盯着那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进了长宁殿。
长宁殿内,周贵妃正气的简直要浑身哆嗦了,“……给我去查,查到底!这宫里哪儿来的野猫?还是个成了精的!我这院子里,连野猫都敢进来了?真是反了天了,都到外面跪着去,养你们有什么用?几只鹦鹉都看不好!给我查,是谁把野猫放进来了?真是反了天了!”
“阿娘,消消气,药好了,该吃药了。”大皇子站在炕上劝了句,侍女托着托盘,躬身举高,托到大皇子面前,照规矩,这侍候吃药,也就是侍女将药碗递到大皇子手里,大皇子拿起来转给周贵妃,可大皇子却极不愿意去碰那碗药,侍女将托盘托到他面前,大皇子却下意识的往旁边躲了半步。
“你看看这帮没用的东西!几只鹦鹉都看不好,你说说她们还有什么用?这几年我身子骨不好,这宫里就越来越不象话,这样的废物,要搁从前,早就一顿乱棍打死了!真是气死我了。”
周贵妃看样子真是气的不轻,她最喜欢的一只鹦鹉,被猫咬死了。
“阿娘,别生气了,气坏了身子不值得,你要是觉得不好,发到苦役,再挑好的就是了,不值得生气。”大皇子脾气从未有过的好,耐心的再劝。
“不是我生气,你看看,多不让人省心,就几只野猫,就能闹成这样,是谁喊的刺客来了?给我查,一件一件都给我查清楚,给我查到底!我就不信我治不了你们,反了天了你们这是!”
周贵妃越说越气,大皇子眼角余光瞄着那碗仿佛已经凉了的药汤,示意侍女,“把药拿给娘娘。阿娘,别生气了,跟他们生气不值得,照儿子看,也不用查不查的,都发去做苦役,再挑好的就是了,阿娘,先把药吃了,再不吃就凉了。”
“说是不生气,怎么不生气?真是气死我了,多好的鹦鹉,跟了我七八年了,生生被她们害死了。”周贵妃心疼的抹起了眼泪,她没别的爱好,就喜欢鹦鹉。
大皇子侧身坐到炕沿上,指着侍女手里的托盘再次催促,“阿娘,先把药吃了,吃了药再说话,回头我让人多寻几只好鹦鹉给阿娘送来,一只鸟儿罢了,阿娘也别太心疼。”
“话是这么说。”周贵妃用帕子试着眼泪,伸手端起汤药碗,“你也知道,我最见不得这鸟儿不好,阿娘心软,最见不得那鸟儿雀儿受罪,你看看,她们连几只鸟儿都看不住,让野猫生生给咬死了,我这心里疼的……”
第四百二八章 父母之心
“阿娘,先把药吃了。”大皇子看着被周贵妃托在手里的那碗药汤,心提在嗓子眼,唯恐周贵妃手一抖,药汁洒出来,功亏一溃。
“算了算了,只要你和四哥儿听话不淘气,我哪还有什么气儿?我只看着你们两个活着。”周贵妃一只手端着药汤,另一只手怜爱非常的拍了拍大皇子,将碗送到嘴边,大皇子脸色一下子煞白,下意识的抬起手,张了张嘴,仿佛想说什么,想阻止什么,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周贵妃蹙着眉头,一口气喝完了药,将碗递给女侍,急忙漱了口,又拿一块蜜饯放进嘴里含着,咬了两下,长长叹了口气道:“这药也不知道要吃到什么时候,我记得你小时候,就这么大点的时候。”
周贵妃抬手比划着高度,“话还说不清楚,受风寒积了食,太医开了药,你说什么也不愿意吃,趴在我怀里,哭的啊,阿娘心都碎了,阿娘说,大哥儿生了病,不吃药怎么能好呢,你一边哭一边还跟我讲理,大哥儿没生病,大哥儿好了,真是……”
周贵妃话没说完,就蹙起眉头,抬手按着肚子,“怎么肚子有点儿疼。”
大皇子呆呆的看着周贵妃,突然跳起来,声音凄厉的叫道:“快传太医,快去!快!”
周贵妃已经疼的人都蜷起来了。
周贵妃病着,照惯例,在周贵妃病好之前,太医院要派四五位太医常驻在离长宁宫不远的延庆殿里,随时等候传唤,所以,长宁宫传太医时,太医到的极快。
四五位太医一脚踏进长宁殿,一眼看到两眼鼓瞪、脸色已经腊黄的周贵妃,脚下一软,差点坐在地上。
贵妃这怎么象是中了毒的样子?
“快去请皇上,贵妃怕是不好了!”太医正吴太医吩咐了一句,也顾不得其它了,扑上前翻开周贵妃的眼皮看了看,“快!拿炭灰来!还有碱水,快!”
几个太医听了吴医正的厉声吩咐,印证了头一眼的判断,顿时吓的一颗心缩成一团,急忙上前,扎针的扎针,灌药的灌药,把周贵妃趴在炕上,头朝下伸出炕沿,灌了催吐的药,周贵妃一口一口吐着黑黄的水。
“娘娘,用力吐,都吐出来,吐出来就能好了,用力,往外吐,再灌些,快!”吴医正急的满头满身的大汗,指挥着跪在炕上托着周贵妃腹部,以让她吐出更多、吐的更快的侍女放低一点,不停人的催着蹲在旁边不停的配制催吐药水、解毒药水的太医快快快,一群人不停的往周贵妃嘴里灌催吐的药,解毒的药……
整个长宁殿,乱成一团。
大皇子在旁边站的象只木偶,呆呆看着被灌的、吐的痛苦不堪,脸色越来越黄,气息越来越弱的周贵妃,浑身麻木,这是生了他、养了他的阿娘。
躲在空屋子里的四皇子趴着门缝,提心吊胆看着外面,没多大会儿,就看到长宁宫里狂奔出几个人,奔向旁边的延庆殿,片刻,延庆殿方向,吴医正拎着药箱跑在最前,几个太医一路飞奔,向长宁宫奔而去。
四皇子站直,往后退了两步,深吸慢吐了几口气,将门打开一条缝,看了看,再开大一点,探出头左右看了看,再将门拉开些,飞快的挤出来,反手关上门,出来两步,站住,用力咳了几声,理了理衣服,扶了扶帽子,走了两步,又跺了跺脚,咳了两声,这才不紧不慢的往长宁宫方向走,走了几步,又顿住,四下看了一遍,转过身,绕到另一条路上,转个大圈子再往长宁宫去。
皇上奔进长宁殿时,周贵妃已经被灌进去十几碗药,也吐出来了十几碗药,吐无可吐,人却没有丝毫好转,反而越来越虚弱。
“娇娇!”皇上直直的盯着已经面无生机的周贵妃,脚步踉跄,一头冲上前,周贵妃看着皇上,泪如雨下,挣扎着指了指站在旁边的大皇子,想说话,却只张了张嘴。
“这是怎么回事?”皇上一把抱住周贵妃,如同受了伤的野兽一般,瞪着吴医正嘶吼道。
吴医正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皇上,贵妃中了毒,中了……毒!”
皇上低头看着鼻孔里已经有血丝慢慢往外渗出的周贵妃,“是谁?是……”
周贵妃轻轻拉了拉皇上,一下下张着嘴,皇上急忙伏下身子,侧耳过去,听周贵妃说什么。
“……皇上,求你,不要怪,大哥儿,他是,我的,我生的,不要,杀他,我,舍不,得。”
“好。”皇上泪如雨下,一个好字几乎都说不出来。
“我死,立太子,四,哥,立刻。”周贵妃用力揪着皇上胸前的衣服,越揪越紧,直揪着整个人一阵剧烈的抽搐,双手依旧紧紧揪着皇上的衣服,头一歪没了气息。
“娇娇!”皇上紧紧搂着周贵妃,放声大哭。
四皇子刚到长宁殿门口,就听到了皇上撕心裂肺的哭声。
…………
周贵妃的暴亡,让禁中如同砰然炸开的豆荚,将这个消息飞快的弹送到那些他们要送到的人家。
白老夫人已经歇下了,自从季老丞相走后,十来年里,她头一次被人从熟睡中推醒。
心腹袁嬷嬷叫醒白老夫人,示意了站在她身后,裹在一团黑衣中的人,立即转身退出,亲自守着门,那团黑衣和白老夫人俯耳嘀咕了几句,转身出去,依旧由袁嬷嬷送了出去。
白老夫人呆呆的坐在床上,想笑却泪流满面,象阿云说的那样,她终于自作孽不能活了!
“来人。”白老夫人抹了把眼泪。
在外间躺着一动不敢动的大丫头桑叶急忙起来,叫了桃叶,点了灯,掀帘进到里间。
“侍候洗漱。”白老夫人声音里听不出异样,侍候她多年的桑叶凭着直觉,却感受到一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桑叶和桃叶侍候白老夫人简单洗漱好,一层层穿好衣服时,袁嬷嬷也送走了黑衣人,掀帘进来。
第四百二九章 逛过去
“你跟我去。”白老夫人吩咐袁嬷嬷,又转头吩咐桑叶和桃叶,“把灯熄了,你们歇下吧。”
桑叶和桃叶应了,将斗蓬递给袁嬷嬷,袁嬷嬷侍候白老夫人披上斗蓬,也不提灯,上前扶着白老夫人,出了上房,转进后园子,从后园子角门穿出去,沿着游廊,进了后园一片竹林旁的一间小小暖阁。
袁嬷嬷从腰里掏出钥匙,开了锁,推开暖阁门,让白老夫人进去,自己也紧跟进去,反手关上门,熟捻之极的摸到旁边供桌上的火镰火绒,打着火,点着了供桌子上的蜡烛。
窗户门都糊的严严实实的暖阁里,只有一张供桌,和供桌前两个蒲团。供桌上方,挂着幅画像,画像上是个小姑娘,背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拿着只拂尘,正笑容灿烂的逗着地上一黑一白两只猫。
袁嬷嬷仰头看着画像,眼框有些湿润,低头抹了眼泪,上前捻了三支香,点好,递给白老夫人。
白老夫人将香插到画像前的香炉里,仰头看着画像,象在闲话般,“阿云哪,她死了,被她自己生的儿子,一碗毒酒毒死的,你说的对,她作孽太多,早晚不得好死,你看,真让你说着了,阿娘总算活着看到了,替你看到了,看到她不得好死。阿娘看到她不得好死就够了,她不得好死,他也一样不得好死。阿云,阿娘到今天还在后悔,你说是你自己做的主,不关阿娘的事……”
白老夫人顿了片刻,叹了口气,“不说这些没用的了,你都走了这么些年了。大和尚说你往生了,早就往生了,可阿娘……没亲眼看到她们死,阿娘就是放不下,这上头,阿娘不如你阿爹,好在阿娘看到了,往后,阿娘就不打扰你了,你好好活着,怎么好,就怎么活。”
白老夫人挪了挪,靠着供桌,伸手去摸画像上女孩子的裙袂,温柔的仿佛在抚着女儿柔嫩的面颊。
袁嬷嬷站在后面,一把接一把的抹眼泪。
好一会儿,白老夫人往后退了两步,仰头看着画像,叹了口气,低低吩咐道:“明儿把这幅画像收起来吧,放到我屋里那个大柜子里,等我走的时候带着,这间暖阁,把门窗都打开吧,还象从前那样布置。”
“是。”袁嬷嬷低低答应。
这间暖阁,是从前姑娘在家的时候最喜欢的地方,抱着本书,在这里坐着,一看就是大半天……
袁嬷嬷扶着白老夫人出了暖阁,白老夫人紧了紧斗蓬,“我睡不着,让人叫影哥儿来,让他陪我在这园子里走走。”
袁嬷嬷答应了,叫了值夜的婆子,去请大少爷。
季疏影急匆匆赶过来的很快,灯光下,见太婆气定神闲,眉宇疏朗,长长松了口气,“太婆,阿爹在那边,说要见您。”
“我不见他。”白老夫人站起来,转头吩咐袁嬷嬷,“由影哥儿陪着我就行了,你去跟影哥儿他爹说一声,今儿晚上,我不想见他,让他回去歇下吧,明天早朝,还不知道有多少事儿呢,他得养好精神。”
袁嬷嬷答应去了,白老夫人看着一脸莫名其妙的季疏影,抬手拍了他一下,“陪太婆逛逛园子。”
“太婆,出什么事了?”季疏影上前扶着白老夫人,不安的问道。
半夜三更,太婆要逛园子,阿爹在见太婆,看这样子,不但出了事,还是大事。
“周贵妃死了。”白老夫人象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季疏影惊呆了,“太婆说……周贵妃?她怎么会死?她真死了?”
“嗯,刚死,被大爷灌了一碗毒,就死了,唉,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白老夫人语气和刚才一样淡然随意,季疏影惊的脚下一绊,“太婆?”
“都是真的,太婆没说梦话。”白老夫人抬手在季疏影面前挥了挥,“你也没做梦。”
“这怎么可能?大爷毒死了贵妃?他疯了?”季疏影理不清这件事了,贵妃是大爷生母亲娘,大爷和四爷是她的心头肉掌中宝,大爷毒死了贵妃?这太荒唐了,荒唐到他想都不敢想。
“嗯,贵妃生的养的,就是两个讨债的疯子,不说这个了,你看看,咱们这园子景色多好。”白老夫人拍了拍季疏影,示意他看景。
“你姑姑在家的时候,就喜欢月下逛园子,说什么诗情画意。”白老夫人笑起来,“小丫头就会作怪,你翁翁还夸她心中的景,真会惯着她。”
季疏影听白老夫人提到姑姑,心里一酸,忙收敛心神,暂时摆脱开大爷毒杀贵妃这件令人无比震惊,又无法想象的事,集中精神,专心陪太婆逛园子说话。“我也觉得咱们这园子月下逛起来最好。”
“你也觉得这园子月下最好?”白老夫人笑起来,“怪不得你姑姑最疼你,你也最象她,有点死心眼。”
“阿爹前儿还夸我知道变通呢。”季疏影笑道。
“变通是变通,死心眼是死心眼。”白老夫人说着话,信步走到后湖边,看着结了冰,在月光下光亮无比的湖面,轻轻笑起来,“有些人,到底忍不下去了。”
“谁?”季疏影被白老夫人这一句话说的后背一寒,这句话里的意思……太可怕了。
“咱们去那里瞧瞧。”白老夫人指着湖中间的亭子,季疏影忙收敛心情,扶着白老夫人,上了九曲桥,逶迤进了湖中的亭子。
“你姑姑在家的时候,一到夏天就喜欢在这湖里划船玩儿,把船划到湖中间,光着腿坐在船沿上,我让她小心别掉湖里,她跟我喊,说有鱼咬她的脚。”白老夫人目光迷离的看着湖面,仿佛又看到了坐在船沿上,两条腿垂在水里晃来晃去,笑的满园子都是欢笑的女儿。
季疏影挨着白老夫人,默然听着太婆的回忆。这些话,他是头一次听到,这些年,太婆几乎没说起过姑姑。
“我说她要晒黑了,她就摘个荷叶顶在头上,还问我她象不象荷花仙子,这丫头,淘得很。”
第四百三零章 以心忖心
白老夫人伸手按在栏杆上,上身往外探出去,仿佛要看清楚女儿象不象荷花仙子。
“太婆。”季疏影低低叫了声。
“走吧,这里冷。”白老夫人缩回手,紧了紧斗蓬,“咱们这园子,处处都是好景儿,走,咱们去竹林走走,看看能不能找到笋子。”
季疏影扶着白老夫人,从另一边上了岸,转了几个弯,进了片打理的十分精心的紫竹林。
“你姑姑小时候问我,是不是所有的竹子都有笋,我说是,她就到这里来找竹笋。”
白老夫人呵呵笑起来,“这傻丫头,你小时候也来找过,挖了这么大四五个,非要厨房炒给你吃。”
“厨房是做了一碟油焖笋给我,我现在还记得那碟笋的味儿,好吃极了。”季疏影笑着接道。
“嗯,你到现在还是爱吃油焖笋,那碟子笋,可不是你挖的那几根,后来你阿爹罚了厨房,说她们不该骗你,你姑姑那时候,非要自己炒,差点烧了厨房,唉,你姑姑的厨艺针线什么的,一样也没学出来,从小到大,跟个男孩子一样,你翁翁太惯着她了。”
“翁翁也惯着我,我现在还记得,小时候做了错事,我就跑去找翁翁。”季疏影想到翁翁,心里温暖又酸涩,翁翁要是还在,那就好了。
“去梅林瞧瞧,这梅花的香味儿真浓,暗香浮动月黄昏,这会儿正好应景。不过这香味儿浓成这样,可不是暗香。”
“前头就是梅林。”季疏影挽着白老夫人往梅林方向走,“离得近,咱们家那一大片梅林,香味儿肯定浓,离得远了就是暗香了。”
“你姑姑爱这梅花的香味儿,她小时候最淘气,有一回张着胳膊在这梅林转来转去,我问她干什么,她说她在熏香,说这香味儿这么浓,她在这里多转转,她和衣服就都香了。”
白老夫人站在梅林边上,笑着笑着,泪流满面。
“太婆,外面冷,咱们也逛了大半天了,回去歇一歇再逛。”季疏影看着白老夫人脸上的泪,强压着满腹的心酸劝道。
太婆这会儿心情激荡,再逛下去,万一心神失守,寒邪入侵,就要大病一场。
“好,回去吧。”白老夫人仿佛有些脱力,靠在孙子身上借着力,慢慢往回走。
季疏影扶着白老夫人进了最近的一间暖阁,让人送了炭盆,又拎一红泥小炉、银壶泉水等,屏退众人,亲自动手烧水煮茶。
一会儿功夫,暖阁里就温暖如春,白老夫人推开旁边的半扇窗户,看着不远处明亮的如同镜子一般的湖面,声音低低道:“前几天,大爷府上的铡妃孙氏,就是在这样的湖水里淹死的,可怜,霍氏不知道能不能熬过来,昨天太婆打发人过去问安,说是高热退了,又起来了,唉,也可怜。”
“太婆,皇上会杀了大爷吗?”季疏影听太婆提到霍氏,转头问道。
“你说呢?”白老夫人反问道,季疏影沉默片刻,“我觉得该杀。”
“不会。”白老夫人笑容苦涩,“就是皇上忍得下心,贵妃也不会让他杀了她的儿子,皇上……”白老夫人沉默片刻,“当初,你翁翁和我都觉得,皇上就是皇上,再怎么,他也不能象寻常人家的丈夫父亲那样,可我和你翁翁都错了,皇上,就是寻常人家的丈夫和父亲,所以,他不会杀了大爷,媳妇儿已经死了,儿子不能再死。”
季疏影愕然。
“太婆,阿爹……的事,您都知道吧?”沉默片刻,季疏影挪过来,蹲在白老夫人面前,仰头看着她,低低问道。
“知道。”白老夫人抬手抚着孙子鬓角,“他是他,你是你,我是我,他做他觉得对的事,我不多管,你做你觉得对的事,你阿爹也不会多管你,咱们家人丁单薄,可咱们家的人,一个就是一个。”
季疏影呆了片刻,点了点头,“太婆,我懂了。”
“太婆累了,不喝茶了,让人抬暖轿来。”白老夫人好象真累着了,季疏影急忙站起来,出门吩咐了,回身再看,白老夫人以手支腮,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
…………
三更半夜被人叫起来的,除了白老夫人,还有李桐。
李桐被清菊推醒,清菊一脸的紧张害怕,“姑娘,说是长公主遣来的,让您去庄子里,现在就去,立刻,还说路上要快。”
李桐一骨碌爬起来,“赶紧!不用洗漱,穿衣服!拧个湿帕子给我,快!”
这样半夜三更的来叫她,要立刻出发,路上还要快……难道长公主有什么不好?病了?还是……
李桐不敢多想,又惊又急,额头全是冷汗。
清菊等人都是张太太千挑万选出来的丫头,忙而不乱,手脚极快,清菊侍候李桐穿好衣服,外面绿梅等人叫了大乔,备好了车子。
李桐又吩咐叫了几个会骑马的婆子骑马跟着,以便来往传信,急急出来,也顾不得去和张太太禀报,带着水莲和绿梅,在二门里上了车,吩咐大乔越快越好,车子颠不颠的不用管。
大乔将车赶的飞快,李桐和水莲、绿梅,紧紧抓着扶手,还是被颠的东倒西歪。
只用了平时一半时间,大乔就将车停在福安长公主那座山庄的角门前,车子还没太停稳,绿梅就跳下车,水莲紧跟后面跳下,两人伸手扶下李桐前,角门已经悄无声息的从里面打开了。
“长公主没事吧?”一脚踏进角门,李桐劈头先问了一句,开门的婆子神态安然,微微曲膝带笑答道:“没听说有什么事儿。”
李桐盯着婆子看了片刻,转过身刚抬起脚,硬生生放回来,现转身问道:“长公主在哪儿?”
“姑娘顺着灯笼走就到了。”婆子笑着答了句,李桐转身看了看,沿着放在地上的小灯笼,简直是一路小跑。
以长公主的脾气和手段,真出了大事,她不想让人知道,那她就能不让这些婆子知道,一丝风都不会透出来。
第四百三一章 一切都变了
李桐眼睛只盯着每隔十几步一盏的小灯笼,进了院子,下了台阶,从院子里直穿过来,进了垂花门,再从院子里穿过,刚上了台阶,帘子从里面掀起,李桐一头冲进去,一眼看到披着件长衣,懒散的歪在炕上的福安长公主,一口气松下来,脚一软,急忙扶住旁边的椅子扶手,顺势软瘫在椅子里。
福安长公主歪头看着她,慢吞吞道:“看你这样子,总不是以为……”
“以为你出事了,吞金了,生病了,失火了,什么的。”李桐这一路上真没想过好事,这会儿见长公主好的不能再好,这股子惊气就化作了没好气。
“吞金?”福安长公主一只手捏着下巴,一脸沉思状,“有意思,你怎么想到吞金?到底是做生意的,不管什么事先想到金子,我干嘛要吞金?不过……”
福安长公主拖着声音,“真要是自裁的话,吞金这法子不错,吞下去,一时半会死不了,熬着,说是能熬一两天呢,这一两天里,可以好好想一想,自己怎么能那么蠢,蠢到有一天吞了金子,一件一件的想,一两天呢,死前肯定能想的明明白白,然后,死而瞑目,自己蠢死的么。”
李桐目光沉沉看着她,从前,她之所以吞金子,就是这么想的么?
“把外面的衣服脱了,到炕上来,这屋里没有地龙,我是修行人么,不能太过奢靡,不过开了春我就能让人来装地龙了,到炕上来,炕上暖和,看看你的脸,都青了。”福安长公主看起来绝对不象心情不好的样子。
李桐站起来,解开斗蓬,她的脸如果青了,那是因为福安长公主的话,而不是因为冷,她走的急的都一身薄汗了。
李桐脱了鞋坐到炕上,绿云抖开条薄绫夹被给她搭在腿上,又使了几个垫子过来,李桐伸手去接垫子,“绿云姐姐给我就行,我自己来,烦姐姐给我倒杯茶,要是能漱漱口最好,着急出来,没顾上。”
绿云将垫子递给李桐,拿了温水漱盂侍候李桐漱口。
福安长公主看着李桐,看着她漱了口,喝过茶,才低声问道:“怎么担心成这样了?”
“害怕。”李桐看了眼福安长公主。
福安长公主蹙着眉,一脸的哭笑不得,“你什么时候这么胆小了?我能有什么事?要是吞了金,我真要吞金,那肯定都要把一切安排好,还用这么半夜三更把你叫来?我是那样乱七八糟的人?要是病了,又不方便请太医,肯定让人告诉你,让你请好大夫带过来,能这么让你来了再说请大夫?至于失了火,失火找你干嘛?你又不是水龙王。”
“吓晕了。”李桐叹了口气,她的害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福安长公主长长呼了口气,一脸无语,“不说这个了,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半夜三更把你叫来。”
“为什么半夜三更把我叫来?”
“周氏死了。”福安长公主这四个字吐的清淡无味。
“嗯?”李桐一时没反应过来,呆了片刻,“你说谁死了?周氏?周贵妃?”
“嗯。”福安长公主长叹了口气,“当然是她,就在今天傍晚,死在她儿子手里。”
“那大爷和四爷呢?还活着吗?都活着?”李桐问的有些急切,福安长公主奇怪的看着她,“当然都活着。”
“都活着!”李桐一字一句重重咬着都活着三个字,直直的瞪着福安长公主,心里一片清明又纷乱无比,五味杂陈,眼泪夺眶而出。
周贵妃死了,可两个皇子还活着,变了,一切都要变了!全改了,那长公主的宿命……她不用再担心长公主的宿命了,全改了!
那根空签,怪不得是根空签……
“你这是怎么了?喂!”福安长公主探身过来,伸手在李桐面前晃了下,见她还是眼睛直直的,吓了一跳,一巴掌拍在李桐额头上,“想什么呢!”
李桐一个机灵,恍过神,看着长公主,想笑却又没能笑出来,眼泪比刚才掉的更厉害了。
“这妮子,是疯了吧?”福安长公主心提起来了,欠身坐起,伸手去摸李桐的额头,李桐侧身躲过,“我没事,高兴……你就当我高兴的。”
“关你什么事?你有什么好高兴的?怎么回事?”福安长公主见李桐虽然古怪,但神志如常,松了口气,仔细看着李桐,心里的感觉更加怪异,这丫头有什么事瞒着她?
“就是高兴,以后没有人逼你嫁人了,难道不高兴么。”李桐知道自己失态太过,在别人面前还能掩饰一二,在长公主面前……掩饰不过就掩不过。
“刚才吓着了,心神失守,听到这件事,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高兴,是不是要乱起来了?”李桐先扯开话题,“你刚才说周贵妃死在她儿子手里?怎么回事?”
“嗯。”福安长公主紧盯着李桐看了片刻,没多追究她的失态,“总算问了句该问的话。”
福安长公主又叹了口气,“从前季老丞相给我讲史,总说前朝污秽肮脏,其实哪一朝都一样,本朝,弑母这一件,已经有了。”
“是大爷还是四爷?”
“百年之后,史书上大概是写老大弑母,可弑母的,不只老大一个。”福安长公主靠在一堆锦垫中,一条胳膊搭在曲起的一条腿上,垂着头,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看着关切看着她的李桐。
“老大将鹤顶红放进了周贵妃的汤药里,把瓶子埋在一盆佛珠锦里,老四看到了,找机会又加了一味毒,老大亲手将药送到母亲手里,原本,太医就是长宁宫外,要是只有一味毒,也许还能救得活,可是,两个儿子都下了毒。”
福安长公主一声冷笑,“养儿如此,周氏是该死了,周氏死时,老大跪在地上痛哭,当场就认了,老四……”福安长公主眯起的眼睛里仿佛有无数刀光剑影。“下了毒,趁乱跑出长宁宫,等事发之后,再施施然装着刚进来,没事人一样哭他阿娘的死,让他子欲养而亲不在,骂老大狼心狗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