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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闲听落花     锦桐txt下载     锦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八七章 季天官的关爱

    “人吃五谷杂粮,生病不是大事,你年青,好的也快,家里怎么样?”季天官仔细打量着姜焕璋,仿佛要从他身上看出些什么。

    “阿爹和阿娘都十分康健,多谢季天官关爱。”姜焕璋客气而保留的答了一句。

    “见过曲夫人了?”季天官直接了当的问道,姜焕璋惊讶的看着季天官,季天官迎着他的目光,“你阿爹的脾气禀性,京城的人都知道,咱们就不说他了,你自小以聪慧懂事著称,怎么在你媳妇这件事上,净做糊涂事?”

    姜焕璋张了张嘴,刚想解释说曲氏和他的婚约是假的,是李氏设的局,嘴刚张开立刻又闭上了,就象曲氏说的,她和他的婚事,有礼部的判书,判书上,有皇上的御笔朱批,他敢说婚约是假这样的话,那就是大不敬,大不敬是大罪,绥宁伯的世袭两个字,已经没有了,再犯了大不敬,绥宁伯三个字只怕也保不住了。

    “刚成亲两三个月就纳妾,一纳就是三四个,这事就不说了,年青人爱美人儿,也不算太少见,好歹还能用一句风流罪过掩盖,可前头李氏的诰封,怎么能一直拖到最后,也没见你递折子请过封?”季天官接着问道。

    姜焕璋张了张嘴,无话可答。

    他原本的打算,是想将李氏的诰封压上一两年,这几年,他还没跟着晋王一飞而起,绥宁伯府还没在京城人家的眼里,他不给李氏请封,并不会有人留意这事,等上一两年,等晋王立了太子,他想办法立一两件大功,到时候一起求两个诰封,顾氏,和李氏。

    他怎么也没想到李氏竟然设了这样的局害他,没给李氏请过诰封的事,就成了解释不清的过错。

    “诰封的事,可以请封,礼部也可以依品直接诰封,曲氏的夫人,是礼部直接诰封的,这事,难道你还不知道?”季天官看向姜焕璋的目光,再添一层不满。

    “我到家就病了。”姜焕璋下意识的辩解了一句。

    季天官紧盯着他,脸上的神情渐渐严厉,“我听到些闲话,说你一心一意想娶的,是你表妹顾氏,你不是已经纳了顾氏了?还想怎么样?”

    姜焕璋猛抬头盯着季天官,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的家事,他凭什么置喙?他凭……姜焕璋闭了闭眼,垂下了头,他又糊涂了,现在是现在,现在不是从前,他还只是晋王府小小的长史,晋王还只是一个只求自保的皇子,而坐在他对面的,是号称天官的季尚书,号称天下读书人领袖的季老丞相的独子,江南季家的掌门人!

    “这是你姜家家事,我确实不该置喙。”季天官敏锐的觉察到姜焕璋这一盯一低头之下的意思,说着不该置喙,却半点不该置喙的意思也没有。

    “从你头一回娶进李氏,二月里是吧?到现在,绥宁伯府闹出了多少笑话?姜家两位姑娘推倒嫂子,几乎害了嫂子的性命,这事儿,我活了几十年也没听说过。顾氏进门,你给顾家的那十万银子算什么?绥宁伯府穷的满京城无人不知,李氏刚嫁给你不过一两个月,你就敢一出手送十万银子给小妾家,失心疯都不足以形容。”

    季天官语调平缓冷淡,却字字如刀。

    “接着哄抢了李氏的嫁妆,把李氏逼回娘家,再之后就爆出你和你父亲为了银子,悔婚别娶,接下来,你还准备闹什么样的笑话儿?还准备怎么作践你的名声?绥宁伯府的名声?你要闹到什么样儿才算满意?再对曲氏象对李氏那样,赶尽杀绝?让顾氏做你绥宁伯府的当家主母?这话,是你自己说的吧?”

    姜焕璋一张脸铁青,想辩却无从辩起,想解释更无从解释起。

    季天官说的,都是事实,可事实背后的无数原因,他说不得。

    “你听着,”季天官语调稍缓,“从前都过去了,不提。如今曲氏进门,这是个机会,你改头换面的机会,好好待曲氏,好好打理好你的内宅,夫妻相和,妻妾相得,内外有别,上下有序,你的名声,绥宁伯府的名声,渐渐也就能回来了,从前的种种不好,李氏走了,那些不好,也就跟着她一起走了。”

    季天官最后几句话说的十分含糊,却意味深长。

    姜焕璋听出话外之音,李氏走了,曲氏进门,姜家一切就都好了,那之前的种种不好,就都可以推脱到李氏身上,是因为娶错了媳妇,恶妇搅家所致。这些话真是为了他好!

    可他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他不在京城这段时间,出什么事了?到底出了多少事?

    姜焕璋心里说不上来的难受,从前他离开京城再远,京城发生的大事小事,最多不过半个月一个月,必定详详细细传到他耳朵里,不管他离开京城多久,进京城之前,从他离开到进城,他不在的这一段时间里,京城发生的所有的大事小事,都会有人事无巨细,枝节详细的让他知道……

    想到从前,姜焕璋再次心如刀绞。

    “……你记着,你是晋王府长史,你好,不一定就能让人说晋王好,可你不好,必定要连累晋王,你要替晋王着想。”

    季天官这几句话里透着凛利的寒意。姜焕璋听的心一缩,豁然开朗,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他在这儿等他,和他说这些话,这样提点他,原来,他和他一样,投在了晋王麾下。

    可是,他怎么知道晋王就是异日之皇上的?

    “李家把替你们姜家置办的产业都收回去了?”不容姜焕璋多想,季天官接着又问起了银钱上的事,姜焕璋急忙收敛心神,点头称是。

    “听说,还写了几十万两银子的欠据?”季天官厌恶的横了眼姜焕璋,接着问道。唉,要不是他早就做了晋王府长史,要不是晋王身边几乎一个人都没有……

    唉,为了替晋王招拢人心,他不得不用上千金市马骨这一招,

第三百八八章 一顿饱饭

    就算姜焕璋再污糟一团,就冲他早早追随这一条,他也得把他安排好树起来,为晋王树立爱护追随者的形象和名声,要不然,就姜焕璋这样人品低劣无耻之徒,他早把他发落到天涯海角去了。

    “是。”欠据的事姜焕璋还不知道,不过前两天在阿娘,还是曲氏的话里,好象提到过,这些银子,是李氏丢失的嫁妆,以及李家当年替姜家赎宅子的银子。

    “你父亲从世袭绥宁伯,降等为绥宁伯,这俸禄就少了一半,你的世子俸禄也是,唉。”季天官叹了口气,“你们府上,本来就没会经营的人,这份难处,是明摆着的。”

    姜焕璋浑身上下糊满了难堪,从前几十年,他习惯了完全不看钱,他,他们姜家,金山银海,他连跟人问个价都觉得难堪,现在,这大半年的拮据,他已经能把银子两个字说出口了,可是季天官这样面对面的说到他姜家的窘迫艰难,他还是难堪到无地自容。

    “京城和周边的河道,春夏的时候,皇上点了墨相家小七料理过一次,不过,那次是皇上要磨练后辈,其实没做什么事,工部这两天正在挑选主理修缮疏通河道的合适人选,我把你推荐上去了,好好辛苦一冬,这桩差使办好了,你府上也就不那么艰难了。”

    说这些话时,季天官紧拧着眉头,做这样的事,说这样的话,其实是违背他内心的道德的,可是,又不能不这样,这让他十分别扭以及痛苦。

    姜焕璋意外极了,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多谢天官照应,我……”

    “不用谢我,我这是为了晋王。”季天官眉头拧的更紧,不耐烦的答了一句,“好了,今天先就这样吧,好好办差,还有你府上,记着,不能再出任何丑闻!就这样吧。”

    季天官挥了挥手,姜焕璋有几分狼狈的下了车,站在路边,看着车子走的很远了,脸上那份火辣辣还没有褪去,他象是被人打了几巴掌,又被人赶下了车。

    好一会儿,姜焕璋总算平和下来,走到府门口的栓马石上栓着的唯一一匹马旁,他的马在,可独山却不知道到哪儿去了。

    独山不在,姜焕璋自己伸手去解缰绳,可他那匹马好象很不高兴,见他过来,那马猛一扬蹄,冲姜焕璋喷着鼻息,姜焕璋连往后退了几步,一阵悲凉从心底升起,连马也这样对他么?

    “爷!大爷,您出来啦?这就回去?今儿怎么这么早?才刚进去……”独山不知道从哪儿跑过来,带着股子浓浓的羊肉腥膻。

    “你到哪儿去了?”姜焕璋一身悲凉,连脾气都没有了。

    “饿的厉害,去喝碗羊杂汤。爷跟王爷说话,回回都得半个时辰一个时辰,小的算着肯定来得及,没想到……爷今天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见姜焕璋没发脾气,独山松了口气,一边解缰绳,一边答着姜焕璋的话。

    “早饭吃的什么?饿成这样?”姜焕璋踩着上马石骑上马,没话找话的和独山说话,不说话他就要想事,想各种事,这会儿,他什么都不想想。

    “什么也没吃。”独山牵着马,满腹牢骚,“大厨房说是大奶奶新定的规矩,凡是不在府里住的,早饭都得在自己家里吃,吃饱了再进府当差。”

    姜焕璋怔怔的听着,他是想和独山说说话,好让他没空去想那个凭空冒出来的曲氏,以及乱到他不知道该怎么清理的绥宁伯府,还有李氏,可独山头一句话,就说到了曲氏。

    “还有月钱,”独山快被满肚皮的怨气憋死了,得了机会就拼命说,“我跟大爷去江南,算上这个月,一共有四个月没领月钱,找帐房,帐房说大奶奶新定的规矩,但凡领月钱,都是从大奶奶手里领,我就去寻了大奶奶,大奶奶说,大爷一回到府里就病倒了,肯定是因为我路上没侍候好,大爷身子亏了,才会一回来就病倒了,说我没好好当差,要扣我一年月钱!”

    独山越说越气,一边说一边用力甩着马缰绳,直甩的那马往前一跄再往后一退,跟跳舞一样。

    姜焕璋弯腰从独山手里扯过缰绳,独山这些话,他听着,竟然心绪平静,象听别人家的闲话一样。

    “……先头大奶奶在的时候多好,小的跟大乔侍候爷出来,大乔回回都兜着一包点心,还有一串大钱二三两碎银子,说是先头大奶奶家的规矩,点心备着当差时饿了填肚子,那些点心真好吃,大乔说先头大奶奶家从来不在一口吃食上克扣下人,瞧瞧咱们现在这位奶奶,一口早饭都要省下来,要不我也住府里算了,家里还能省下一幅铺盖……”

    独山愤愤的絮叨不停,那些忿言恨语从姜焕璋耳边飘过去,打个转又飘回来,听进了耳朵里。

    现在的大奶奶,和先头的大奶奶……

    “去城外,去紫藤山庄。”姜焕璋突然吩咐了一句。

    独山吓了一跳,“大爷要去哪儿?紫藤……那不是李家的庄子?大爷,大奶……小的是说李……李娘子,李娘子跟咱们家断了亲了,大爷……”

    “去紫藤山庄!”姜焕璋这一声吩咐冷厉多了

    独山咽了口口水,“爷,去不了,马还饿着呢,前儿咱们一回来,小的就去跟大奶奶禀报了,说喂马得有黑豆,想领几升黑豆出来,可大奶奶说,大爷病着,又不出门,那马不干活吃什么黑豆?等大爷病好了,要用马的时候再添黑豆,今天早上爷出门出的早,小的还没来得及领黑豆喂马,这几天,这马净吃草了,没吃过一顿饱饭,哪有力气?大爷要出城,最好先回去喂这马吃一顿饱饭……”

    姜焕璋呆坐在马上,只觉得独山的声音在耳朵边一圈一圈的绕,绕到最后,只剩下一顿饱饭四个字。

    “先回府吧。”姜焕璋说着,从马上翻身下来,独山吓一跳,“爷?您没事吧?您也饿了?”

第三百八九章 从前的知交

    “你牵着马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走走。”姜焕璋吩咐了句,仰头看见大相国寺飞出的檐角,“我去大相国寺走走,你先回去吧,不用来找我。”

    独山有些莫名其妙,又有些担忧的看着他家大爷的背影,犹豫了片刻,按照他家大爷的吩咐,牵着马先回府了。

    姜焕璋盯着大相国寺,走的很快,进了寺门,脚步慢下来,站在笑的不见眼睛的弥勒佛前,背着手,仰头看了好半天,才转身再往里走。

    和从前一样,大相国寺里一直人来人往,香火鼎盛,姜焕璋穿过虔诚的人群,从大殿旁边的游廊直奔大相国寺后院。

    进了后院,姜焕璋冲迎面而来的小沙弥拱手问道:“这位小师父,无智法师可在?”

    “在,就在那间屋里。”小沙弥合什还了礼,指了指旁边一间僚房。

    姜焕璋谢了小沙弥,到僚房门口,敲了敲门,“无智法师可在?”

    “谁?”无智急忙从屋里出来,见是姜焕璋,手上搭着衣服针线,忙合什见礼,“是姜长史,您从江南回来了?屋内过于简陋,姜长史稍待片刻,小僧把这件直缀补好,只有三两针了,补好直缀,小僧陪姜长史到客堂喝茶说话。”

    姜焕璋退后一步等着,片刻,无智一边系着直缀的带子,一边从屋里出来,伸手让了让姜焕璋,进了西厢房一间客堂。

    “姜长史这趟辛苦了,看你这气色……好象不大好。”无智沏了茶递给姜焕璋,自己也沏了一杯,看着姜焕璋,他这气色差到他连客气话都没法说了。

    姜焕璋目光复杂的看着无智,他和他十几年的交情,没有不能说的话,他知道,他却一无所知,他此生回来,头一次来看他,看着他的年青他的稚嫩,兴奋之余,是一份居高临下的自得,在这次之前,每次来找他说话,他都怀着一种智珠在握的笃定自得。

    只有这一回,他觉得很悲哀、很难受,他想找人说说话,说说他重返而回这将近一年的坎坷,说说李氏,说说他那个乱成一团的家,说说他如今的窘迫困苦,说说他对未来的茫然和恐惧……

    可是,没有了那十几年的交情,他怎么跟他说呢?

    “我府上的那些事,你都听说了?”

    姜焕璋的话让无智十分尴尬,说没听说吧,那么大的事,满京城无人不知,他这个大相国寺知客僧说不知道,那不是笑话儿么?说听说了,那后面的话怎么说?

    “略知一二。”无智打了点小埋伏。

    “我和曲氏没有婚约,从来没有过。”姜焕璋说的很慢,一字一句,“是有人趁我不在京城,设计陷害了姜家。”

    无智听的眼神飘忽,一脸干笑,他跟他也没什么大交情,这样的话,怎么能跟他说?跟他说又有什么用?

    “是李氏,是她设下这个圈套,以曲氏替代她自己,又让世袭绥宁伯府,去掉了世袭两个字。”姜焕璋看着越听越尴尬的无智,无智躲闪着他的目光,“阿弥陀佛,姜长史是聪明人,小僧是说……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过去都过去了,一切皆有因果,姜长史要往前看。”

    “我说是李氏设的局,你不敢相信是吧?”姜焕璋没理无智的话,顺着自己的意思往下说,“可我知道,就是她,她不是十八九岁,她……”姜焕璋的话戛然而止,“她就是看着是一幅十八九岁的模样,她就象修行千年的狐狸精,披着张十八九岁的皮,她只是披了张年青的皮而已。”

    “阿弥陀佛,佛门净地,精怪什么的,姜长史言重了,都过去了,姜长史如今有了曲夫人这样的贤内助,姜长史要往前看。”无智含含糊糊的似劝非劝,这位姜长史,这样子可有点失态,不是说那位曲氏温柔貌美,识书达礼,又是书香大家出身,据说除了嫁妆,别的地方,处处都比李氏强……

    是了,李家把给姜家的银子铺子庄子,都拿回去了,就连那座绥宁伯府,也写了欠契,唉,一文钱难倒英雄,富过又穷,最让人难受了。

    “黄梁一梦,借尸还魂,法师听说过没有?”姜焕璋紧盯着无智问道,无智摇头笑起来,“哪有这样的事?那都是借故事劝谕世人的假说,哪能真有这样的事!”

    姜焕璋喔了一声,并没有什么失望,头一趟来,他就问过无智这句话,无智也是这样回答的,他的际遇还在后面。

    “那就当是假说,法师,假如有人还了魂,他还魂,一切,不是该跟从前一样?不会变是不是?”这是姜焕璋心里最大、却从来不敢正面的恐惧。

    “阿弥陀佛,姜长史这个假说,小僧从来没想过,不过。”无智认真想了想,“人生万物,都在因果轮回中,真要是有还魂这样的事,那必定是大因大果,这样的大因大果,只怕不能再跟从前一样吧?小僧在佛法上修为有限,就是随口说说,真要还了魂,那简直是牵运天道的事,谁能说得上来。”

    无智见姜焕璋的脸色随着他的话越来越白,额角甚至隐隐能看到汗珠,吓的赶紧往回转,这位姜长史,今天不对劲的厉害。

    “多谢法师指点,在下如……如醍醐灌顶,多谢法师,在下告辞。”姜焕璋站起来就往外走,出了门急奔了十几步,突然转身,更加急切的扑到刚刚出屋的无智面前,一把揪住他,“杨舅爷娶的是哪家的姑娘?是……是哪家?”

    “邻街猫食儿伍家的姑娘。”无智吓的想往后退,却被姜焕璋揪住动不了,赶紧答了句。

    姜焕璋猛的吐了口气,脸色一下子缓和了许多,冲无智拱了拱手,转身就走。

    姜焕璋一口气走出老远,远远看到绥宁伯府的屋顶,才放慢脚步,长长透过口气。这口气透过来,姜焕璋顿时觉得浑身酸痛,两条腿软的发抖,勉强挪进旁边一家茶坊,要了碗擂茶,一口口慢慢喝着。

第三百九零章 若有所悟

    还魂重生是大因果,既然是大因果,只怕就会跟从前不一样……可再大的因果,也比不上真龙更替这样的大事,那是天道!

    只要大局不会变,其余和从前不一样的,都不过是些小枝小节,他不必太在意。

    姜焕璋又喝了几口擂茶,一阵暖意从胃里升起,他的心渐渐安定,心神渐渐聚拢。

    先前,他太大意了,先是没留意到李氏的异样,后来,他知道了她也和他一样还魂而回的时候,他又太信任她了……他是厌恶她,可他从来没把她当成外人过,她是姜家的媳妇,是他的夫人,她怎么能……

    不能再想这个了!

    姜焕璋深吸了口气,掐断又要冒出来漫延开来的愤然不解。

    无智说的对,已经过去了,他不可能再次还魂回到三月里,过去的就过去了,要往前看!

    季天官说的对,他的家,绥宁伯府不能再出任何事,不能再让别人看到姜家的笑话儿,这个家,他得好好理一理……

    姜焕璋一念至此,心里一道亮光划过,亮光之后,心如刀割。

    从前那几十年,他从来没过问过后宅的事,家务、庶务,他从来不管不问不听不理,那几十年里,他的绥宁伯府,后来的绥宁王府,井然有序,内外严明,仆妇下人体面知礼,在京城简直是首屈一指。

    他一直以为这一切就象春天来了草长花开一样自然而然,现在他才知道,原来不是这样,原来打理那座绥宁伯府,是如此棘手。

    他的疏忽,从从前的从前,就开始了。

    还有银子,姜焕璋呆呆的看着面前喝了一半的擂茶。很久很久之前,他肯定知道银子有多重要,要不然,他也不会娶了李氏,可是,是从什么时候,他觉得银子就是个阿堵物,是一件最好从他生活中挖出来扔的远远的东西的?

    他想不起来了,那几十年,不管多少银子,他就是吩咐一声,他对银子的漠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记不得了……

    姜焕璋双手捂在脸上,痛的浑身哆嗦,他太疏忽了,从三月里回来,他做了太多的错事,他不该忽略了李氏的异样;不该提前抬顾氏进门,错乱了从前;他不该放李氏出府,让她有机可乘;他更不该不把银子放眼里,让顾家拿走的那十万银,成了他荒唐无比私德败坏的铁证……

    “这位爷?您没事吧?”见姜焕璋双手捂脸抵在桌沿上,浑身颤抖,茶博士提着颗心过来,碰了碰他,小心问了句。

    “没事!”姜焕璋抬起头,想冲茶博士笑一笑,却无论如何笑不出来,“想点事儿,没事。”

    “没事就好。”茶博士见他好象是没什么大事,松了口气,陪笑后退,又忙去了。

    姜焕璋端起碗,一口口喝着擂茶,强压心神,不能再想那些疏忽和错处,他得往前看,好好想想现在,想想季天官……

    季天官要辅助晋王爷了!

    一想到这个,姜焕璋心里只有恼怒,晋王爷是上天注定的真龙天子,一切自有天意,他用不着季天官或是其它任何人的辅助!季天官要是胡乱出手,坏了大事也说不定!

    就算不坏事,季天官现在投靠过来,那他怎么办?有季天官和季家在,他还怎么做天子第一幸臣,做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个位子?

    他比不上季天官,姜家更比不上季家!

    这件事该怎么办,他必须好好想一想。

    姜焕璋喝完擂茶,又坐了一会儿,站起来,拖着累的发酸的双腿,回到绥宁伯府。

    姜焕璋一进门,曲大奶奶就得了禀报,急忙迎出来,在通往陈夫人正院的路上,追上了姜焕璋。

    姜焕璋回头看着虽然有几分怯意,却勇敢的迎着他的目光的曲氏,沉默了好一会儿,转过身,一边走一边冷声道:“随我去给阿娘请安。”

    曲大奶奶呆了呆,随即大喜过望,急忙紧几步跟上,只落后半步,一路紧跟着姜焕璋,进了正院。

    陈夫人看着和儿子肩并肩给她请安的曲大奶奶,各种气儿不打一处来,“谁让她进来的?这个贱人,我不是说过,不许她进我的门,让她出去!”

    有儿子在,陈夫人底气粗壮。

    “阿娘!”姜焕璋不由自主拧起眉头,“曲氏是阿爹亲自挑中,亲自定下的媳妇儿,礼部有判书,皇上御笔朱批,你叫她贱人,不让她进这个门,是要打阿爹的脸,还是要违抗皇上的旨意?”

    陈夫人听的目瞪口呆,看着姜焕璋,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一句话说不出来,干脆帕子一甩哭起来,“我的命好苦……可怜我……”

    姜焕璋听到他娘的哭声,顿时烦躁的恨不能拿帕子堵住她的嘴。“吴嬷嬷呢?”姜焕璋转头寻找最会侍候陈夫人的吴嬷嬷。

    “吴嬷嬷求了夫人,一家子赎身出府了。”见没人答话,捧云只好硬着头皮答道。

    “出府了?”姜焕璋一脸愕然,她在这府里说一不二,简直就是另一位当家夫人,她怎么会赎身出府?“什么时候走的?”

    “一个半月前。”捧云低声答道,“得了肺病,说是过人,夫人就不许她再进府,她托人求了夫人,说想回老家看看,夫人叫牙人估了吴嬷嬷一家子的身价,收了二百七十两身价银子,放她们出府了。”

    姜焕璋看着高一声低一声哭命苦的陈夫人,突然觉得象在看一个陌生人,这是生他养他的阿娘?真是她生了他吗?

    怪不得她死后十几年,他从来没想起过她,那她活着的那十几年呢?也是这样?李氏是怎么忍受她的?不对,从前那十几年,她雍容大度……

    姜焕璋摇了摇头,不想再多问,不想多说,他更不想再看到她,冲哭个不停的陈夫人长揖告退,转身出来。

    曲大奶奶紧跟在姜焕璋后面,连曲个膝告退都省了。

    姜焕璋一脚踏出门,就看到顾姨娘和青书一人还是那一身老棉袄老棉裤,两人挺着两个大肚子站在廊下,眼巴巴看着他。

第三百九一章 逼嫁

    姜焕璋定定的看着灰头土脸,连乡下村妇都不如的顾姨娘,顾姨娘见姜焕璋直直的看着她不移眼,心里一宽喜悦无比,赶紧甩开青书上前两步,泪眼汪汪看着姜焕璋,“表哥……”

    “表哥!”顾姨娘这句表哥音还没落,就被紧挨姜焕璋站着的曲大奶奶冷笑打断,“我再说一遍,你可想好了,叫了表哥,我可就得让人把你送回顾家了。”

    “表哥。”顾姨娘理也没理曲大奶奶,只看着姜焕璋,又往前走了两步,表哥回来了,她哪还能把曲氏放眼里?从前的李氏,她就从来没放眼里过。

    曲大奶奶眯起的眼睛里,寒光闪闪。

    姜焕璋瞬间想起季天官的话,“大奶奶说得对,规矩不能错了。”

    曲大奶奶眉毛动了动,顿时喜气洋洋盈腮,顾姨娘愕然看着姜焕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表哥你……”

    “贱人,你耳朵聋了?你既然这么想喊表哥,人呢,收拾东西,赶紧送她回她们顾家去!”曲大奶奶这会儿的气势比刚才上涨了十倍不止。

    可顾姨娘眼里只有她表哥,泪水已经淌成了行,“表哥,你怎么能……这样,我的命好苦,表哥,你从前说的那些话,你都忘了?”

    顾姨娘一边说一边往前挪,想扑进姜焕璋怀里,以帮助他唤醒往日的美好旖旎,姜焕璋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曲大奶奶一步上前,利落的挤到姜焕璋和顾姨娘中间,一把推开步步紧逼要扑进姜焕璋怀里的顾姨娘,“来人,把这个贱货拉出去,她既然嫌咱们家不好,把她扔回顾家!贱货!”

    “扶她回去。”姜焕璋有几分仓惶的吩咐青书,青书怔怔的没反应过来,姜焕璋绕过曲大奶奶,一边急急的往外走,一边再次吩咐,“青书扶她回去。”

    他有点吓着了,眼前这个满脸满身灰扑扑,脸肿眼肿的象只掉进灰窝里又捡起来的汤团一样的人,是顾氏?是他看了几十年,迷醉了几十年,美的不似人间所有的顾氏?

    这不是顾氏!

    …………

    随国公府赵老夫人,照例初一十五要到宝林庵,或拿一个两个少有的好男儿,或者空着手,去给福安长公主上课,教导她应该早早嫁人,生育子女,相夫教子,因为这是天下所有女人都必须要走的正途大道。

    自从最初一次陪坐在长公主身边领了赵老夫人一通教训之后,福安长公主就不让李桐再陪坐旁听了。

    随国公府满门糊涂不讲理已经持续很多年,赵老夫人虽说姓赵,却是真正的周家人,照福安长公主的话,‘你在这儿坐着,她多看几次,回头一想,就能把我这么多年不嫁人的原因,归错到你身上,再生了心,说不定就觉得除掉你就能让我嫁人了,这无妄之灾,还是避一避的好。’

    好在赵老夫人年纪大了,精力有限,福安长公主这里椅子坐着难受,茶回回都是她厌恶的,就连四周的味儿,都让她难受,每回长篇大论说上小半个时辰,她就累的受不了,得让人扶着回去了。每逢初一十五,李桐也就是晚大半个时辰出门,到宝林庵和福安长公主说话。

    腊月初一,李桐照常晚大半个时辰从紫藤山庄出来,一进宝林庵后院,就觉得整个院子里弥散着一股往常没有的沉重愤懑。

    “说难听话了?”李桐在福安长公主对面坐下,柔声问道。

    福安长公主冲茶案上两寸多厚的一堆大红禀贴抬了抬下巴,“看看,说让我无论如何挑一个出来,天黑前打发人进城跟她说一声。”

    “什么?”李桐脱口惊叫,伸手拿起张大红禀贴,却被福安长公主探身过来,抬手将贴子从她手里打飞出去。

    李桐看着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的禀贴,一个念头从心底涌起,这是宁远的手脚?这是要逼福安长公主再也不能逃避?

    “早晚有这一出,你之前不是说过?”李桐将那堆禀贴抱起来,又捡起地上那张,推开窗户,从窗户扔了出去。

    福安长公主看着李桐扔了禀贴,长长叹了口气,仿佛那堆禀贴是压在她身上的五行山,扔出去了,她就能透气了。

    “太突然。”福安长公主看着李桐关了窗户,闷声说了句。

    “年里年外么,从前我外婆在的时候,一进腊月,总要唠叨几回:桐姐儿不小了,这婆家的事得留心起来了。”李桐一边说,一边拧了帕子,将茶案擦了一遍。

    “从前没这样。”福安长公主想笑却没能笑出来。

    “从前没这样,以后就要这样了。”李桐擦好茶案,净了手,重新坐到福安长公主对面,摆出茶具,开始焙茶。

    “以后……”福安长公主将脚翘到茶案上,脸上一片阴沉。

    “你得打算打算以后了。”李桐没接着碾茶,抬头看着福安长公主,一脸严肃,“你躲在这个小院里,凡事只装看不见,能看不见几年?今天这堆贴子是赵老夫人拿来了,说扔就能扔了,要是明天皇上也送了这一堆贴子过来,限你今明两天挑一个出来,你难道也扔了?”

    “是你扔的!”福安长公主极其孩子气的接了句。

    “是我扔的,难道明天皇上送了一堆贴子过来,我也能替你扔了?要是不扔,那你挑还是不挑?挑,那就不说了,不挑,你打算怎么个不挑法?落发出家?那也得皇上点头,皇上能点头?皇上不点头,谁敢给你落发?你自己剃光,那你身边的人,连我在内,只怕都得砍掉脑袋,你能狠得下心?”

    李桐的话极不客气,福安长公主脸色却显的好些了,斜着李桐,一声不吭听她说。

    “皇上是在先皇面前发过誓,不违背你的心意,可当皇帝的,真能金口玉言,说话真能算数?”李桐迎着福安长公主的目光。

    “退一万步,就算你能熬得过皇上,新皇即位,你觉得就能从此摆脱嫁人这件事,在这间小院里终老了?要是皇上大行前留下个让新皇给你找个好人家嫁了的遗言,那你怎么办?新皇怎么办?”

第三百九二章 直面

    福安长公主紧紧抿着嘴,李桐叹了口气,“你跟我还不一样,我的事能熬,你的事熬不过去,偏偏我脱身了,你脱不得身。”

    “你先回去吧。”福安长公主冷声说了句,站起来就往后面走。

    李桐看着她的背影,低头沉默了片刻,将碾好的茶粉放进杯子,沏了杯茶,慢慢抿完了,这才站起来,出门回去紫藤山庄。

    第二天一早,李桐刚在宝林庵外下了车,道生师太迎出来,“李居士,长公主让人传了话,说皇上遣了人来,请她进宫说说话儿,她一早就奉旨进宫了。”

    李桐的心猛的往下一沉,“什么时候走的?”道生师太摇了摇头。

    “那什么时候派人来传的信?”

    “至少半个时辰前了。”道生师太看着李桐,好象想说什么,却又垂下眼皮,双手合什微微颌首,转身进去了。

    “去别庄。”李桐上车吩咐大乔,大乔赶着车,直奔别庄。

    别庄大门紧闭,离了一射之地,李桐看着紧闭的别庄大门,吩咐去上次去过的角门。

    看这扇门是没有用的,她印象中,这间别庄的大门一直这么紧紧关着,也不知道开过没有,福安长公主进出,一向只走角门。

    李桐站在角门外,看着水莲拍了半天门,角门内还是静寂一片,水莲手都拍痛了,回头看向李桐,李桐耷拉着肩膀,转身上车,水莲急忙跟在后面上了车,大乔赶着车,往紫藤山庄回去。

    紫藤山庄门口,姜焕璋背着一只手,后背后挺的笔直,站在紫藤架下,紫藤架外,独山牵着马,掂着脚尖,徒劳的想往紫藤山庄里面看进去。

    “姑娘,姜家大爷在咱们山庄门口站着呢。”车子刚弯进笔直通往紫藤山庄的大车路,大乔就看到了姜焕璋和独山,急忙勒住马,用马鞭捅了捅车厢板禀报道。

    大乔勒马勒的太急,李桐在车厢里被晃的上身往前冲,忙伸手按在车厢板上,一把拉住就要掀帘往外看的水莲,“不用勒马,不用看,不管他,咱们回咱们的。”

    “是。”大乔一想也是,不相干的人了,管他干什么?这么一想,大乔有几分羞愧,差点丢了姑娘的脸,大乔赶紧甩起鞭子,摆出一幅什么也没看到的样子,赶着两匹马不急不缓的往紫藤山庄回去。

    姜焕璋听到动静,转过身,看着端坐在车前甩着鞭子的大乔,和大乔身后那辆靛蓝绸围子的大车。

    大车从姜焕璋旁边经过,径直进了侧门,姜焕璋看着车子进了侧门,抖了抖斗蓬,上了台阶,拍响门环,看着从门缝里露出半张脸的门房,“跟你家大姑娘说,我要见她,有几句话要问她。”

    门房犹豫了下,客气答道:“请稍候。”

    李桐一路上都在翻来覆去想着福安长公主突然被召进宫这件事,担忧的心里七上八下没片刻安宁,听了门房的传话,头也不回的吩咐道:“告诉他,我见他不便,要见就请他去见大爷。”

    “大爷没在府里,昨天进城会文,说是明天才回来。”门房跟在李桐后面答道,李桐顿住步,水莲跟在后面建议:“太太在家,让太太见见他吧?要不就说不见,姑娘现在不好再见他。”

    李桐沉默了一会儿,转身往离二门最近的暖阁过去,“请他进来吧。”

    “姑娘,你真要见他?他……要不我去请二爷?让二爷跟姑娘一起见他……”水莲有几分慌乱,她对这位从前的姑爷,到现在,心里还是很有几分惧意。

    “不用。”李桐打断了水莲的话,“别担心,没什么事,这事我想到了,我以为他一回到京城就会来,没想到拖到现在。”

    “那我陪着姑娘。”水莲紧紧跟在李桐后面,真有什么事,她就挡在姑娘前面!

    李桐刚进暖阁,姜焕璋也到了,进了暖阁,没看李桐,先转身打量着暖阁,走到暖阁南边窗户前,伸手推开了窗户,“这间暖阁南窗外的景色最好,一年四季都能入画。”

    水莲愕然看着姜焕璋,他怎么知道这间暖阁南窗外景色最好?他来过紫藤山庄?不可能啊?他来过,她不可能不知道!

    “你到外面等着。”李桐见姜焕璋这样作派,转头吩咐水莲,水莲看看李桐,又看看姜焕璋,不敢答应。

    “没事,去吧。”李桐再次吩咐,水莲只好往外退,“是,那我……我去给……我去沏茶!”

    姜焕璋回头,斜着退出暖阁的水莲,他记得这个短命的丫头。

    “有什么话,说吧。”李桐站在椅子旁,没有坐下的意思,姜焕璋也没有坐下的意思,直视着李桐,“曲氏和婚约,是你布的局?”

    “不是。”李桐的回答简洁而干脆,姜焕璋一怔,随即失笑,“是了,你最擅长说谎不认帐,从前几十年里,你一直这样,明明是你做的,你也敢这样直视着我,说:不是!”

    李桐目光里满溢着淡漠,渗杂着无数疲倦,她说不是的时候,都是不是,从来没有过是。

    不过,这会儿,她没有任何解释的欲望,她跟他,连一个字也不愿意多说,更不想再看到他,哪怕一眼,他是她已经甩在身后,只愿永远不用再见的东西。

    “还有别的话要说吗?”李桐冷淡的再问了句。

    “当然有,我问你,我姜焕璋哪儿对不起你?姜家哪儿对不起你?”姜焕璋满腔愤懑,都是她,搅乱了他这一生本该顺利高飞的开始,都是她,他还魂回来,步步艰难,身陷困境,都是因为她!因为她设计了他!

    李桐无声而笑,他的话,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更无从答起,她知道他不是装傻,他真的觉得他对她恩比天高,义比山重。

    这真是个笑不出来的笑话儿。

    “姜世子言重了,姜家和曲家有婚约在先,这是令尊亲自定下的,曲姑娘父亡母病,与理与情,姜家都应该重续前约,迎曲姑娘嫁进姜家,曲姑娘书香门第,必定和你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第三百九三章 关心则乱

    姜焕璋一阵冷笑,“这里没有外人,只有你我,咱们不妨打开窗户说亮话,你知道我的底细,我也知道你的底细,何苦再跟我说这些鬼话?曲氏不是你设的局,还能有谁?我没想到夫妻几十年,原来你的心肠如此歹毒!”

    李桐懒得再和他多说,“姜世子要是没什么事,请回吧,腊月里我们商户人家要查一年的帐,忙的抬不起头,我还有一堆的帐要看呢。”

    “我问你,你从哪儿找来的曲氏?”姜焕璋仿佛没听到李桐的话,紧追问道。

    “曲氏的来历,你应该回去,亲自问曲氏,曲氏倒是到我这儿来过一趟,许我百年后可以挂进你们姜家祠堂,以此来换我阿娘给你们姜家添置的那些庄子铺子,我没答应,姜家清高盖世,最看不进眼里的,就是这些阿堵物。姜世子还是别想那么多,曲氏的来历,曲家和姜家的婚约,你还是回去好好问问令尊吧。”

    李桐对姜焕璋,连厌烦都懒得厌烦了。他对她永远是这样一幅咄咄逼人的态度,哪怕现在已经天翻地覆,不再是从前了,他竟然还是这么执拗的以为,他还可以对她咄咄逼之,象从前几十年那样。

    “你不敢和我直面实说,你只敢这样跟我绕圈子吗?”姜焕璋两只手下意识的攥成拳头,直直盯着李桐,愤慨无比,几十年里,他早已养成了根深蒂固,他自己已经意识不到的可怕错觉:她心虚,她理亏,她怕他,他可以对她为所欲为,他就是她头上的天,唯一的一块天!

    “姜世子,你我已经没有了夫妻名份,现在见你一面,不过是因为你我夫妻一场,这一面算是了了最后的情面。男女授受不亲,姜世子请回吧。”李桐抬脚往外走,姜焕璋一脚踏出,拦在李桐面前。

    李桐和他只有一步,仰起头,直视着他,目光森寒,“姜世子,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今日之你也非昨日之你,我清清醒醒活在当下,姜世子却混沌无知不辨今日昨日,只这一样,你差我何止千里万里!”

    李桐说完,伸手推开姜焕璋,出了暖阁,径直走了。

    姜焕璋被李桐推的踉跄几步,心里好象有什么东西,也被这一推,推的无声无息的碎成粉末。姜焕璋靠在南窗上,从里到外空成一片,浑身麻木,象只木偶。

    李桐回到藤花院,叫了万嬷嬷进来,将福安长公主进宫的事说了,吩咐她立刻进城,到撷绣坊看看,问问那里有什么信儿没有。

    福安长公主的事,万嬷嬷并不知道,听说福安长公主一大早被召进了宫,想不出有什么不妥,可看到李桐的神情和平时大不一样,也担心起来,急急忙忙要了车就往城里赶。

    李桐披了斗蓬出来,在廊下一圈一圈的转,越转心越乱,越想越担心,干脆吩咐站在旁边一脸担忧看着她的水莲,立刻收拾东西,叫人备车,她要进城,也许要住几天。

    水莲急忙把清菊等人都叫进来收拾东西,李桐出来,往正院去和张太太说进城的事。

    张太太听李桐说了福安长公主昨天被逼挑人,今天一大早就被召进宫的事,连声叹气,“你赶紧去吧,多带些人,说不定用得上。唉,今天这进宫跟昨天的挑人,这是一件事。真是各家有各家的难处,她这难处,比你从前的难处还难。”

    李桐辞了张太太出来,帘子还没放下,张太太在李桐背后又问道:“要不我跟你一起进城?说不定帮得上。”

    “不用了,大哥在城里呢。”李桐回头,“咱们一起进城,就怕动静太大,反倒不好,反正离得近,要是用得着阿娘,我再打发人回来。”

    “也好,那你去吧,对了,让二爷跟你一起去。”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李桐应了,从正院出来,直奔过去寻文二爷,文二爷听她说完,先问了句,“姜焕璋来找你说什么了?”

    “问我曲氏是不是我布的局,还有就是问他哪儿对不起我。”李桐答的极其简短。

    “嗯,头一句还算明白,第二句糊涂的厉害。”文二爷看样子并不怎么着急,还有心情点评两句。“别急,长公主没事,至少现在没事。”

    李桐下意识的舒了口气,她对文二爷的信任,深入在骨子里了。

    文二爷听到她舒气,眼时闪过丝丝温暖,捻着几根胡子笑起来,“姑娘这是关心则乱,长公主可不是一般人,别的不敢说,至少太医院、僧录司这两个地方,都握在她手心里,一握几十年,这可不容易,我觉得,宫里她必定也了如指掌,你不用担心她现在,就算有事,那也是以后。”

    “我太心急了。”李桐一听就明白,不禁有几分赧然。

    “关心则乱,人之常情。你先安安心,你别急,我先走,你在我后面,姜焕璋刚走,你要是赶得急了,赶上了他,那可不大好。”文二爷一脸笑。

    “我听二爷的。”李桐心里确实安定了不少,稍稍曲膝应了。

    文二爷看着她出了院门,吩咐吕福和两个小厮收拾几样东西,备马,他要进城住几天。

    李桐拖了点时辰,路上不急不慢,进了城,已经是午时前后,水莲问是回家吃饭,还是去别的什么地方,李桐透过纱窗看着熙熙攘攘,已经有了浓浓年味儿的街道两边,心里微微一动,“咱们去大相国寺吃素斋,你和绿梅跟我去就行,让清菊她们直接回家。”

    水莲传了话,大乔赶着车,转个弯,顺着人流慢慢往大相国寺去,其余几辆车,则直接往李宅回去。

    今天初二,大相国寺里的人并不多,跟出门的嬷嬷往专供香客吃斋饭的斋堂订素斋,水莲和绿梅跟着李桐,进了山门,一路往里随喜。

    刚进大雄宝殿,无智从佛像后出来,一眼看到李桐,急忙上前见礼,“李姑娘,可有一阵子没见到您了。小僧就说,今天早上起来,怎么灯花结了又结,原来是李姑娘来了。”

第三百九四章 一根空签

    李桐的外婆和阿娘是各大寺庙的大金主,大相国寺是城里香火最旺的寺院,李家家家都施舍许多银钱。

    李桐成亲前,陪外婆,以及阿娘,不知道来过多少回,现在这寺里,还点着外婆和阿娘给她点的长明灯。

    “法师安好。”李桐曲膝见礼,看着无智,心里涌起股说不出的感觉,她已经忘了他年青时做知客僧的样子了,就是现在看着他,她心目中,他还是那幅斜披着大红袈裟,带着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不管见了谁,都微微欠着身谦和无比的样子。

    “李姑娘印堂发亮,气色好得很,真是让人高兴,小僧也有好一阵子没见着太太了,太太可安好?”无智打量着李桐,话里有话,脸上的喜悦和关切一看就是发自内心。

    李桐不由笑起来,“阿娘很好,在家忙着对年帐,没空出来。”

    “那就好那就好!”无智舒了口气,“从老太太,到太太,再到姑娘,都是天生的福慧俱全,若论做善事,小僧真没见过比李家再诚心的人家了,姑娘往后必定大吉大利,福寿双全。”

    “多谢您吉言。”李桐诚心谢了句。

    “姑娘吃了午饭没有?要是没有,小僧去给姑娘安排素斋?”

    “不敢劳法师大驾,已经让人去安排了,早就念着想吃大相国寺的素斋,我到观音殿前抽根签就过去。”李桐谢了无智。

    无智听说李桐要抽签,忙笑道:“姑娘要抽签不如去地藏殿,前儿师父卜了一卦,说地藏菩萨那儿这个月最灵验。”

    大相国寺有一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传下来的紫檀木大签桶,算得上大相国寺的镇寺之宝之一,是著名的灵签桶。

    不过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上上一代大和尚让人仿着那只紫檀木大签桶,做了四五个一模一样的签桶和签,放在各大殿内,至于那个真品灵签桶,每个月都会由大和尚亲自卜一卦,然后亲自挪地方。这个月在观音殿,下个月可能就放到伽蓝菩萨面前了,挪到哪儿一向是个秘密,不过这个秘密经常被无智透露给大相国寺的大金主们,毕竟,花了钱,总得有点不同于普通人的待遇么。

    李桐笑起来,忙曲膝谢了无智,从大殿出来,往大殿旁边的地藏殿过去。

    李桐跪在地藏菩萨面前,虔诚的上香磕头,祈告了半天,求菩萨保佑福安长公主,能顺心如意,能逃过这一场难,也能逃过几年后的生死大劫,从此海阔天空。

    祈告结束,李桐站起来,掂着脚尖,从放的高高的签桶里,拿了根签出来。

    签这一面上空无一字,李桐急忙翻过来,还是空无一字,李桐愕然看着手里的空签,这算废签吗?这签筒里怎么会有废签?菩萨面前,也有人敢恶作剧?

    李桐正想不明白,大相国寺主持青空大和尚从殿门进来,“李姑娘抽到什么签了?”

    李桐急忙回身见礼,将签递给青空大和尚,“大和尚看这签,古怪的很,是不是……”

    “是这支。”青空大和尚接过,好象十分感慨,“这支签已经有几十年没出过签桶了。”

    李桐惊讶的睁大了双眼,原来这支空签竟然真是签桶里原本就有的,前后几十年,她头一次知道这签桶里还有支空签。

    “都说这签桶里有二百支签,其实是二百零一支,那零一支,就是这根,别的签桶里,都是二百根。”

    青空的声音清越温和,“这签无解,姑娘求问的事,也许是因果变化过于纠缠复杂,也许是菩萨不宜指点,也许是因为跳出了三界五行,也许,谁都不知道为什么,无法预料。”

    李桐直直的看着青空大和尚,喉咙发干,“大和尚,都说您修为高深,您是不是看出什么了?您知道……知道些什么?”

    “菩萨都不知道的事,我哪能知道?”青空大和尚的笑容更加温和,“别怕,不能算好,可也不是坏事,既然无法预料,那就事在人为,姑娘有福有慧,只要尽力而为,天必助之。”

    “多谢大和尚。”李桐强压住心底的震惊惶惑,曲膝谢了青空大和尚,倒退几步,急急的出了地藏殿。

    青空大和尚看着李桐的背影,再低头看着手里的空签,眉头紧拧,早上他卜的那一卦极其怪异,看样子是应在这根签上。可是,这根签怎么会被擎出来了呢?

    青空大和尚看着签桶,拿着签转身就走,走了几步,顿步回头,看着那只黑沉沉的签桶,犹豫了片刻,转身再走,出了大殿,冷风吹过,青空大和尚手里捏着签,站在冷风中,好半天,突然转身回去,将那根空签放回到签桶中。

    这也是天道,他不该伸手。

    大相国寺前院斋堂的小间里,李桐坐在上首,水莲和绿梅陪坐下首,吃了顿丰盛美味的素斋,刚撤下素斋上了茶,无智在门外语声带笑客气问道:“李姑娘可在?”

    “法师请进。”李桐站起来,绿梅急忙上前打起帘子,无智进来,双手合什,和三人一一见了礼,“素斋可还合李姑娘的口味?要是哪儿不好,李姑娘只管说,能得李姑娘指点,这是厨下几位师兄的福报。”

    “有一阵子没来,几位法师做的素斋更加精进了,实在挑不出毛病。”李桐回了句奉承。

    无智一边笑一边谢,“哪有那么好?这是李姑娘抬举,小僧替几位师兄谢过李姑娘。”

    李桐和无智来来回回客气了几句,无智笑着切入正题,“听府上嬷嬷说,李姑娘和太太,还有大爷,今年要在城外庄子里过年了,不知道府上今年的祈福法会,是放到城外,还是还在咱们这里?姑娘也知道,年里年外法事多,姑娘府上的法事又是咱们寺里最要紧的法事,不知道姑娘和太太定下来没有,小僧和师兄们都想早做准备,能替姑娘和太太祈福,小僧和诸师兄,连师父在内,都荣幸的很。”

第三百九五章 世俗与不俗

    “不管在不在城外做,大相国寺的法会,都是必定要做的。阿娘昨天还说,今明两天,就要打发人过来跟法师说这件事,今年还是要烦劳法师,和诸位师父。”

    李桐明白无智的意思,微微曲膝致了谢意。看着无智,转起了心思,她记得非常清楚,这位无智大和尚,是这京城真正的百事通,哪家有哪些隐私,哪些心病,哪些心结,他知道的一清二楚,他的嘴不算太紧,从前宁海跟他关系极好,从他这里打听到不知道多少有用的隐私、心病和心结,也许,这一回,还能用一用……

    李桐一念到至此,脸上的笑意更浓:“除了往年的惯例,今年因为大哥归家,阿娘说了,还要多添几笔银子,回头我让大哥身边的管事儿,叫宁海的,让他来找你商量这些事,还望法师多多指点他。”

    无智一听就明白了,李家今年不但不会减少施舍的银子数,看样子还要增加不少,顿时喜形于色,连声答应,又陪着说了一会儿吉利话,才恭敬的告退出去。

    李桐带着水莲、绿菊,出了大相国寺,吩咐一个跟出门的婆子去寻李信,让宁海来见她,有事要吩咐。

    …………

    文二爷进了京城,先往六部衙门,在六部衙门口兜了一圈,又到宣德门外看了一会儿,再奔一夜热闹,刚刚有几分安静的几家瓦子,最后又往金明池看了一圈,再到清风楼,不进雅间,坐在大堂,慢慢悠悠吃了顿饭,和几个帮闲东扯西聊了大半天,出来又去了趟迎祥池看放生,几乎兜了大半个城,才不紧不慢的往李宅回去,正巧,李信也在家,正在后湖边上的暖阁里,对着湖光水色拧眉攒额的写文章。

    文二爷进来,伸头过来,看李信写了一半的文章,李信这才看到文二爷,“是二爷,咦,二爷怎么来了?”

    “大姑娘也来了,在大相国寺随喜呢。”文二爷兜了一大圈,累了,一屁股坐下,小厮清平急忙沏了杯茶给他。

    “我知道,桐姐儿刚才打发人把宁海叫过去了,说是年底施灯油做善事的事,二爷进城有事?”李信将笔放到笔海里洗了,今天这文思凝塞,不写了,二爷和桐姐儿一起进城,肯定有事儿。

    “出什么事了?”李信看着文二爷喝了茶,又问了句。

    文二爷将昨天随国公府赵老夫人往宝林庵扔下一堆禀贴,以及福安长公主今天一大早就被召进宫的事说了,“……就为了这事儿,姑娘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周家要对长公主不利?”李信能想出来的也就是这个,可这个,不大可能吧?也犯不着。

    “那倒不是,姑娘是担心贵妃和皇上逼长公主现挑一户人家让她出嫁。”

    李信愣了,想的拧起了眉,也没想出这中间有什么凶险,嫁人,不是坏事。

    “这里头的什么玄机?请二爷指点。”李信想不出,拱手请教。

    “没什么玄机,长公主不想嫁人,更不想被人逼着嫁人。”文二爷看着一脸困惑的李信。

    “长公主一个姑娘家,照理说,她的事咱们不该议论,可她这个不嫁人,总有个原因吧?桐姐儿知道?”李信坐到文二爷旁边。

    “这件事,要是搁从前,我跟你一样,说到长公主不肯嫁人,就会想她为什么不嫁人?是怕被人拿捏,还是这桩那桩亲事里有什么阴谋?或者是不是因为她恼周家插手,或者是,她对皇上不满,能想的原因多的很。”

    “难道不是这样?”李信摊手,“要是没有原因,好好儿的,为什么不嫁人?姑娘家哪有不嫁人的?”

    “嗯,你说的是,可我这会儿能体谅几分长公主的心意了,她不嫁人,也许就是因为不想嫁人,什么原因也没有,就是不想嫁。”文二爷象在绕口令,李信失笑,“只听说过女儿家思春盼嫁的,哪有……还请二爷指点。”

    李信话没说完,就略有所悟,冲文二爷拱手请教。

    “这话怎么说呢。”文二爷捋着那几根胡须,“比如我,我就不想成家。”

    “二爷不想成家,是因为文家几代人的惨剧吧?二爷自己说过,你议过亲,那姑娘还是你自己看中的。”李信毫不客气的揭出文二爷不成家的实情,文二爷面不改色,“那不说我,大厨房的小悠姑娘,大爷认识不?”

    李信急忙点头,他对小悠印象挺深,厨艺好,脾气大,顶过他好几回。

    “小悠姑娘什么事儿没有,她就不愿意嫁人,小悠姑娘说……”

    “二爷,”李信慢吞吞打断了文二爷的话,“小悠姑娘和她阿娘的事,您跟我说过,她不嫁人,是因为夫家不仁不义伤了心,不是什么事儿没有。”

    文二爷斜着李信,站起来,自己倒了杯茶,喝了半杯,才又开口,“我这事儿不说,小悠那事,可是早就过去了,算了算了,不说小悠,姑娘身边的绿菊,有一回说过……”

    “嫁人有什么好处那番话?二爷酒后跟我感慨了半夜,我都记着呢。”李信忍不住笑起来,文二爷也失笑,“我这话太多了。让我想想,怎么跟你说。”

    文二爷仰着头,想了一会儿,手掌轻轻的在长案上拍了下,“有了,僻如隐士,有经天纬地之才,偏偏不愿意做官,更不觉得荣华富贵、一呼百应、权势滔滔有什么好,只愿意布衣麻鞋,粗茶淡饭,幕天席地,悠游于山水间,这样的隐士,大爷觉得不近人情,无法理解吗?”

    李信皱头微蹙,“长公主是想做这样的隐士?”

    “差不多,有人要富贵荣华,有人要建功立业,有人要留芳千古,也有人就想无拘无束悠游于天地间,男人这样,女人也这样,虽说天底下几乎所有的女人都盼着嫁个良人,相夫教子,其乐融融,可这中间,总还是有些不同于寻常人的女人,比如长公主。”

第三百九六章 知客僧无智

    提到长公主,文二爷一脸敬仰,“长公主本来就不是寻常女人,生时不寻常,长时更不寻常,被皇上亲手带大的孩子,古往今来,你听说过几个?”

    “确实不寻常,只是……”李信只是了之后,没再往下说,只示意文二爷接着说。

    “长公主文韬武略,比世间绝大多数男人都强太多,比你我都强,但凡聪明太过的人,大多会看的太穿太破,最容入魔……佛道,长公主大约就是这样,天底下的事,大约也没几件她没看穿看破的了,妥良人生育儿女,夫唱妇随,恩爱和美这些,在她眼里,大约就跟荣华富贵一样,是过眼云烟,根本不屑一看,人各有志,长公主的志,大约就是象那些隐士,独行天地间,听花开,看风起。”

    李信沉默良久,“二爷这么说,我大概懂了,只是……”李信顿了顿,象是在想怎么说,“人生于世,哪有能随心所欲的?长公主深受先皇宠爱,连皇上即位,从朝廷到民间,都知道就是因为皇上是长公主同母兄长,为了长公主,先皇才传位给他,就为了让长公主这一生过的幸福美满。

    象二爷说的,长公主觉得不嫁人,在宝林庵那样的地方,喝茶看花,听经读书,是她所愿,可世人怎么看?有几个能象二爷这样,看得懂长公主的自在逍遥?长公主这样,这天下几乎所有的人,也就象我这样,觉得她不嫁人必定有原因,必定是皇上苛待了她,必定是有人算计了她,皇上岂不成了不孝不悌,忘恩负义之人?”

    文二爷沉默,李信也不说话了,好半晌,李信长长叹了口气,“这是个两难的局,要象二爷说的这样,逼长公主嫁人,那太委屈她了,可要是顺着长公主的心意,天下人又怎么看皇上?长公主不嫁,皇上就得担上骂名。”

    文二爷唉了一声,李信也唉了一声,两人相对唉了好几声,李信两根眉毛抬起又落下,慢吞吞道:“这事儿吧,于情于理,皇上这个兄长都该担下这个无过之过,一来他是长兄,二来,反正,百年之后,他那篇本纪,失德之处写上三五百字,也轮不到长公主这件事。”

    文二爷放下杯子,哈哈大笑起来,“可不是,他失德之处多如牛毛,也就不多长公主这一件了。”

    李信跟着笑起来,两人相对笑了一阵子,文二爷才接着说正事,“大爷最好找吕公子探探话,还有季公子那边,最好能把赵老夫人逼婚这事,透到白老夫人那里去。”

    “好,正好,这篇文章总也写不好,我这就让人去请吕大郎和小季出来,让他们替我指点指点这篇文章。”

    李信立刻答应,提笔写了两张贴子,叫了清平进来,吩咐给吕炎和季疏影送过去。

    宁海和清平一进一出进来,报了名进来,文二爷先问道:“姑娘回来了?”

    “回二爷,姑娘去撷绣坊了。”宁海回道。

    文二爷满意的点了点头。姑娘极少进城,进了城先去大相国寺随喜,再去撷绣坊,万一被有心人看到,也不会有什么怀疑。

    “姑娘让小的过去,是吩咐小的往大相国寺施舍灯油和年例银子的事,姑娘说,让小的跟无智法师核计个数目,还有,大相国寺今年的腊八粥,姑娘说,由咱们家出银子施舍,姑娘还说,往后咱们家往大相国寺施油施银一切事,都由小的统总。”

    宁海说着,抬头看向李信。

    “以前这事是谁管的?”李信问了句。

    “是万嬷嬷和孙嬷嬷,姑娘还交待了一件事。”宁海真正要说的,是还交待的这件事。“姑娘交待说,让小的好好交好无智法师,姑娘说,无智法师做知客僧十来年,京城各家,但凡有什么祈求,或是点长明灯赎业赎罪这样的事,都是他经的手……”

    宁海一边说,一边瞄着李信和文二爷,见两人脸上的惊讶越来越浓,先顿住后面的话,让他们两个有个品味的时间。

    “姑娘还说了什么?”文二爷眼里闪着光,急忙问道。

    “姑娘还说,无智法师爱喝几杯小酒,特别是江南的桃花酒,还说无智法师在茶道上也极精通,最爱白茶。”宁海一边说一边看着文二爷和李信。

    他听到这几句吩咐时,心里的惊讶无以言说,他自诩知道的事儿不少,可姑娘说的这些,他竟然半点也没听说过,无智这个大相国寺知客僧,在京城,大大小小算个人物,他还有这些爱好,他竟然一丝风也没听到过。

    文二爷眼睛微眯,李信惊讶的看着文二爷,张了张嘴,却转头看向宁海吩咐道:“姑娘吩咐的差使,一定要用心办好。”

    “是。”宁海答应了,垂手告退而出。

    李信看着文二爷,文二爷意味深长的看着他,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文二爷伸出食指竖在嘴上,“且看着,只怕是可看不可说。”

    “二爷,我有点害怕,万一……”李信忧心忡忡,他想得多,神鬼妖魔的……

    “不怕,李家几代人积德行善,天道很公。”文二爷倒十分笃定,李信舒了半口气,嗯了一声,两人默契的一起站起来,出了暖阁,沿着湖边栈道,一边散步,一边闲聊起京城旧闻。

    …………

    傍晚,李信出门和吕炎、季疏影请教他那篇文章,文二爷则往孝严寺附近几家内侍们常去的酒肆茶坊喝茶去了。

    李桐回来,喝了半碗汤,歪在炕上,拿着本书却心不在焉,她今天跑了大半天,半点消息没没听到,文二爷和大哥那边,肯定也没有消息……长公主不知道怎么样了,她脾气不好……唉,她多虑了,长公主是聪明人,知道哪儿能发脾气,哪儿不能发,她也是个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

    可要是长公主不选个人定下来,她们就不放她离宫回宝林庵外的别庄呢?选一个定个来……那就更回不了宝林庵了……

第三百九七章 夜访

    李桐心里纷乱无比,东想一想,西想一想,越想越心烦。

    “姑娘,那位卫娘子……”水莲掀帘进来,话没说完,卫凤娘从水莲肩膀上探出半个头,“是我,我们七爷来了,有事跟您说。”

    李桐一下子从炕上跳下来,“赶紧,穿衣服!”

    周家这样逼亲长公主,这事说不定就和宁远脱不开关系,他肯定知道不少事!

    水莲急忙抱了衣服过来,动作极快的给李桐穿戴好,绾了头发,将斗蓬给她穿上,刚走到门口,卫凤娘一脚踩在门槛外,回头道:“外面起风了,冷,把斗蓬帽子戴上。”

    跟在后面的水莲急忙掂脚将帽子拉起,搭在李桐头上,李桐拉了拉,裹紧了,跟着卫凤娘出来。

    李家在京城的宅子不大,李桐居住的这间小院没有小花园,不象紫藤山庄那样方便。

    “我们爷在西角门门房里,姑娘看?”卫凤娘看着李桐问道。

    “就在那里吧。”

    西角门自从张太太搬到紫藤山庄陪女儿起,就锁上没再开启过,不用人值守,两间门房也就一直空着。西角门离李桐的院子最近,又十分僻静,确实非常适合这种不足为外人道的见面。

    见李桐走近,宁远从门房里出来,李桐越过他进了门房,“在屋里说话吧。”

    外面月光微弱,门房黑的离伸手不见五指差不太多,进了屋,李桐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宁远的目力明显比李桐好太多了,搬了把椅子放到她能感觉到的地方,“坐吧,擦过了,干净的。”

    “这两间屋子虽然锁了,隔一天也要打扫一遍的。”李桐接了句,这屋里的东西,不擦也是干净的。

    黑暗中,李桐看不到宁远的神情,只听到他搬动椅子的声音,隐约中,感觉他坐到了她对面,好象很近。

    “长公主今天早上被召进宫了。”李桐直入正题。

    “我听说了。”

    “随国公府逼婚,你做的手脚?”李桐声气里透着不善。

    宁远看着她,话就谨慎了,“不能算,我够不到随国公府里去,我只是问了周六少爷几句,长公主明年嫁不出去,后年再嫁,可就是三十多岁才嫁人了。”

    李桐坐的笔直,果然和他有关,果然和自己有关,果然……

    自己这么做是对是错?万一因为她的伸手,因为宁远的挑唆,那场吞金的悲剧提前了呢?

    “长公主不会有事的。”见李桐直直的端坐着,一言不发,宁远心里有几分忐忑,不由放柔了声音宽慰道。

    “你不懂!”李桐的声音隐隐透着急切和尖利,她推了一把,可要是长公主不象她想的那样,一步冲前,而是心灰意冷以死逃之呢?

    “你听我说,”宁远有些意外,她一向冷静的让他都觉得过了份,这次这么激动急切,他意外之余,又有几分说不上来的心软。

    “召长公主进宫,肯定是让她挑个人点个头,长公主今年快三十了,太后从她十四五岁就开始替她挑人家,这样的事,她不知道应付过多少回了,她太知道怎么应付这种事,你不用担心她。”

    可这一次跟从前不一样!

    李桐紧紧抿着嘴,一言不发。她有点后悔了,不该和他说长公主的弱点,她对他好象有一种莫名的信任,这是一份不该有的,而且过于浓厚的信任。

    他是要做大事的,无所不用其极的大事,所有的人,所有的事,能利用的,他都会利用,否则他就得粉身碎骨。

    他没有错,她不该信任他。

    宁远仿佛感受到了李桐身上不同于以往的气息,感受到了她的疏离和警惕。

    “宫里,我没有办法,不是不帮……”宁远不知道这份改变从何而起,凭着直觉,下意识的解释道。

    “不用。”李桐简短的答了两个字,他如果有办法,也许会更糟。

    “你不用担心。”宁远更加不安,想开个玩笑舒缓下:“能有什么事?大不了挑个人嫁了,好就好,不好……”

    李桐被宁远这句玩笑说的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站起来,大步出了门房,连走带跑往回走。

    宁远紧跟在后面出来,追了几步,怔怔的看着很快就没入夜色中的李桐,呆站了好一会儿,心里的不安一点点浓起来,直到浓的象今晚的夜色。

    宁远出了角门,也不骑马,低头看着脚下的青石板,出了巷子,看着还算热闹的街道,吩咐卫凤娘,“去看看周六在哪儿,睡了没有。”

    “是。”卫凤娘退入黑暗。

    宁远带着丝隐隐约约的寥落,低着头,甩着袖子,从一盏盏随风摇曳的大红灯笼下走过,时而光亮,时而黑暗。

    第二天,李桐,李信和文二爷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文二爷宽慰已经显的有几分憔悴的李桐,“姑娘,别担心,没有信儿,就是最好的信儿,有了信儿反倒不好,长公主肯定没事儿,我看,也就明后天,长公主肯定就能回宝林庵外的别庄里去了。”

    “是啊,没有信儿就是好信儿。”李信跟在文二爷后面,干巴巴的安慰道,安慰人的事儿,他不太擅长。

    “我没事。”李桐说着没事,笑容却有些勉强。她最怕的,不是有事没事,而是长公主的脾气,她怕宫里逼的急了,长公主会象上一回那样,把那份狠厉都用在了自己身上。

    除了害怕,还有份自责和茫然,她不知道她是在帮长公主,还是在害她……

    “姑娘,”文二爷看着李桐,又抬头看了李信一眼,“有几句话,得跟姑娘说说。”

    “二爷请讲。”李桐微微欠身。

    “这几天,我和大爷一直在外面,留心长公主嫁不嫁人这件事,市井坊间就不说了,搁他们眼里,不嫁人那简直就是疯了,大相国寺一带,还有国子监一带的士子,提起长公主不嫁人,都觉得长公主必是受到了周家的胁迫,胁迫她嫁给他们想让她嫁的人,或是胁迫她,不让她嫁她想嫁的人。”

第三百九八章 一包糖的礼

    文二爷声音低沉,李桐沉默听着,这样的话,她早就想到了,从前,长公主死了很多年之后,还不时被人提起,提起来,都是说长公主是不堪受辱而死,因为杨太后给她挑的丈夫,实在配不上她,从前她也这样以为过。

    现在她知道了,至少这一件事上,杨太后是冤枉的,不管她当挑的是谁,长公主都是宁死不嫁。

    “季公子一提长公主不肯嫁人,十分内疚。”李信低低接着道:“听他那意思,他觉得长公主之所以不嫁人,是心伤他姑母季皇后的早殇,恨皇上不公,他以为,长公主是在以不嫁相抗争。”

    李桐错愕。

    “你看,各有各的想法,却没人觉得,长公主不嫁人,是她自己的心意。”文二爷看着李桐,“这一趟长公主必定有惊无险,以后可就说不定了,姑娘要劝劝长公主,与世人为敌,只有粉身碎骨一条路。”

    “好,我知道了。”李桐声音里有几分悲凉。

    回到自己院里,李桐刚刚坐下,窗户上传来几声轻轻的敲击声,“李姑娘。”

    李桐示意水莲推开窗户,卫凤娘探头进来,看着李桐道:“我不进去了,就几句话,我们爷让转告姑娘,他寻周六问了,长公主这两天一直在长宁宫住着,赵老夫人这两天天天一早进宫,很晚才回,今天回到府里,气色很不好。七爷说:请姑娘放宽心,他觉得长公主这两天就能出宫回宝林庵了。”

    “知道了,多谢你,多谢你家七爷。”李桐心里一宽,她知道赵老夫人天天进宫,可气色很不好这个信儿难得。

    “姑娘客气了。”卫凤娘客气了一句,伸手带上了窗户。

    直到第四天午后,福安长公主的车驾才出了宣德门,直奔出城,往宝林庵赶回去。

    李桐得了信儿,急急忙忙跟在后面,也径直往宝林庵过去。

    福安长公主的车驾直奔别庄,李桐远远跟在后面,看着车辆进了别庄,吩咐大乔,车子掉个头,往紫藤山庄回去了。

    入夜,李桐吩咐在后园摆了香案,望空感谢祈告,刚站起来,就听到身后面宁远的声音,“你看,我说没事就没事吧。”

    李桐急忙回身,宁远手里托着细棉纸包,笑眯眯看着她。

    “你怎么又来了?”

    “长公主怎么样?没事吧?”宁远指了指李桐身后的花厅,示意她进花厅说话。

    “我没见到她。”关于长公主,李桐一个字也不打算再跟宁远说。

    宁远仿佛有几分明了,将手里的细棉纸包放到花厅中的石头桌子上,解开,推到李桐面前,“窝丝姜糖,我亲自去给你买的。”

    “我不爱吃这个。”

    “你那个丫头,叫绿梅的?天天去买,我就知道你肯定爱吃这个,这姜糖确实是刚做出来的最好吃,你尝尝,我出城的时候买的,刚做好。”宁远一脸自得的笑,仿佛在说,这你可瞒不过我!

    李桐低头看着推在她面前的窝丝姜糖,抬手往回推了推,“是水莲她们爱吃,我不吃这个。”

    “吃一块吧,姜糖驱寒,你刚才拜月祷告的时间长,正好吃一块驱驱寒气。”宁远说着,双手托着那包糖,两条胳膊压着石头桌子伸过来,一直伸到李桐面前,“吃一块吧,就一块。”

    “我说了不吃这个。”李桐没想到他会这样,简直要窘迫起来。

    “主要是为了驱寒气,再说这糖也确实好吃,就一块,你尝一块。”宁远又往前伸了伸,李桐哭笑不得,只好伸手掂了块糖,放进嘴里。

    宁远眉开眼笑,将纸包放回石桌上,自己也掂了一块放进嘴里,“这糖是好吃,这姜汁味儿好,吃一块身上就暖洋洋的。”

    “你来,就是为了问长公主好不好?”李桐问道。

    “不是,长公主怎么会不好。”顿了顿,宁远抬手拍着额头,“这话不知道怎么说,我想了一路,觉得这事得跟你解释解释。”

    李桐侧头看着他,没说话,他要跟她解释什么?他设计让随国公府催长公主出嫁这事?

    这事不用解释。

    “我这个人。”宁远一脸严肃指着自己,“算得上心狠手辣,在北三路,他们都说我是土匪中的土匪,就是因为我比那些土匪心更狠手更辣。”

    李桐看着宁远,看这开头,不象是解释长公主的事,那他要说什么?

    “死在我手里的土匪和关外蛮人,我也不知道有多少。可有一样,我从来不杀女人和孩子,我围剿土匪,如果其中有女人和孩子,都会网开一面,许女人和孩子离开。”

    “那卫凤娘这样的呢?”李桐脱口问道,卫凤娘的功夫,一般的男子也比不上吧。

    宁远往花厅外瞄了一眼,“卫凤娘她爹卫大狐狸是北三路数得着的土匪头子,手底下有三百多号人,他很狡猾,狡兔才三窟,他有四处,两处明,两处暗,我盯他盯了一年半,才烧了他这四个寨子,把他和他那三百多号人,全部赶了出来,三百多号人里,有一半的人都是拖家带口,我都放了,包括卫凤娘,许她们带马,带干粮,就是银子,也许她们带一点,一人五两。”

    “带马……”李桐忍不住嘀咕了句,宁远眉头一抬又落下,嘿嘿笑了几声,“你比卫凤娘聪明多了,当时卫凤娘站出来,说她的功夫比她爹还强几分,问我敢放她走吗?这有什么不敢的?”

    宁远摊着手,“我就把她放了,不过她没走,那帮女人孩子哭天呛地,后来宁大狐狸就伏法投降了。”

    宁远一句带过,李桐微微蹙眉,这句话带的太轻巧了,这中间肯定没那么简单。

    “连卫凤娘这样的女人,我也觉得她是个女人,可是,老实说,我真没觉得长公主是个女人。”宁远这句话转的太陡了,李桐瞪着他,一时竟然反应不过来,“长公主不是女人?”

    那她是什么?

    “你这话什么意思?”

第三百九九章 猞猁和猫

    “你见过猞猁吧?长的象猫,极其凶猛,要是女人是猫的话,那长公主就是猞猁,混在猫堆里,看着象猫,其实不是猫。”宁远又打了个比方。

    李桐听的目瞪口呆,直瞪着宁远。

    宁远摊着手,“你别这么看着我,我说的都是实话,咱们两个,一向实话实说,说真心话,我一直没觉得长公主能嫁人,这就象你能养只猫逗逗玩玩,可没人养猞猁逗着玩儿,对吧?所以,我的意思是说……你别这么看着我行不行?你这么看着我,我……”

    “你这话的意思,既然你没把长公主当女人,那你就能对她下手了对不对?”李桐的反应快而准确。

    “你想哪儿去了,我哪敢对她下手?”宁远一脸冤枉,“我干嘛要对她下手?我犯不着惹一只成精的猞猁……那个啥,我的意思是,长公主那里,也就你能说得上话,你是个明白人,你得告诉她,不是个女人,就别总把自己当女人,多难受?猞猁就是猞猁,成不了猫,该干嘛就得干嘛,我要说的是这个。”

    李桐斜着宁远,一言不发,她就知道他拿了这包糖,后头肯定跟着大钩子!

    宁远迎着李桐的目光,一会儿功夫就开始左右躲闪,“得让那只猞猁知道她不是猫,这不也是你的意思?大家殊途同归。”

    李桐站起来,理也没理宁远,径直往回走,宁远跟在后面,“唉!怎么又这样,别说走就走啊,我还没说完呢……好吧,算了,天不早了,那我告辞了,你慢走。”

    宁远对着空空的月洞门挥着手。

    …………

    第二天,李桐比往常早到了一刻多钟,福安长公主已经到了,穿着件银灰绸面灰鼠里裙子,一件深桃红小袄,双手搭在扶手椅上,脚翘在茶桌上,出神的看着窗户。

    李桐走到她面前,仔细打量她,至少看起来还算平和,只是有些憔悴。

    “挡过去了?”李桐在福安长公主对面坐下,问了句。

    “嗯。”福安长公主明显不愿意多说,李桐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将椅子挪了挪,靠近茶桌,开始沏茶。

    “紫藤山庄有个厨娘,叫小悠,”李桐一边焙着茶,一边说起了小悠,“小悠四五岁上,就跟在她娘后面打杂学厨艺,她很有天赋,到七八岁时,就做的一手好茶饭,十七八岁的时候,她娘一病没了,小悠就接着她娘,进了班楼做厨娘,一年能挣上百两银子。”

    福安长公主移回目光,看着李桐。

    “小悠定过亲,是青梅竹马的邻居,后来男方悔了婚,小悠是个很不寻常的姑娘,她娘死后,她就打定主意,这辈子不准备再嫁人了。她说她不喜欢小孩子,不喜欢侍候男人,也不喜欢做家务,不喜欢在公婆面前立规矩陪小意,更不喜欢家长里短成天说嘴烦心,她就觉得天天忙着做各种各样好吃的,和大家说说笑笑,收了工愿意热闹就和大家吃吃喝喝、说说笑笑,累了就回屋一头倒下,这样的日子最好最开心,她就要这样过一辈子。”

    李桐沏好了一杯茶,放到长公主面前。

    “头两年还好,虽说总有好事儿的给她说亲,她回了也就回了,没什么事,再往后,她过了二十,各种闲话儿就出来了,班楼里还好,有几个生了心的,也不过是缠着她送这送那,成天凑到她眼前讨好,动动嘴还不敢动手,可外面的人胆子就大了,有一回,有个无赖竟躲在她屋里,想先奸后娶,这事儿之后没多久,我阿娘就把她叫进家里,专门给我做茶饭点心。”

    长公主慢慢啜着茶,李桐抬头看了她一眼,接着道:“小悠进府有两三年了,日子过的很快活,我们家里的小丫头,象小悠这样不愿意嫁人的,还有一两个,阿娘从来不强逼她们嫁人,不愿意嫁就不嫁,小悠前儿和我说,她这辈子也不会离开李家,阿娘在她就跟着阿娘,阿娘不在了,她就跟着我,侍候我一辈子。”

    李桐看着福安长公主,“小悠要是还在班楼,现在,她要么被逼嫁人,认了命,要是不认命,大概早就死了,是阿娘庇佑了她,李家给了她一片安身之处。”

    福安长公主脸色有几分苍白。

    “宁远身边有位功夫极好的仆妇,叫卫凤娘,她也是立志一辈子不嫁人的,她就算没在宁七爷身边侍候,大约也没人敢逼她,她功夫好,没几个男人能打得过她。你看,世俗之下,要想不嫁人,总得有点依恃,要么有人护着你,要么,你得能护得住自己。”

    福安长公主靠在椅背上,目无焦距的看着那扇半开的窗,李桐看了她一会儿,也不说话了。屋里静的只有银壶里的水还在咕嘟咕嘟的响。

    “小悠的庇佑所,一座紫藤山庄就够了,我呢?”杯子里的茶凉透了,福安长公主将杯子轻轻放到茶案上,声音清泠不似平时。李桐抬头看着她。

    “这座京城?你和你阿娘能庇佑小悠,这天下谁能庇佑我?”福安长公主的下巴一点点抬起,“除了我自己。”

    李桐伸手拿过杯子,倒了凉茶,从茶海中又取了只干净杯子,擦干,放茶粉,沏茶。

    “我林念真生而不凡,我是阿爹最心爱的孩子,我是这帝国最尊贵的公主,老娘怎么就不能凭着自己心意活着了?”

    福安长公主猛一巴掌拍在茶案上,震的茶托上的杯盏叮咣一阵乱响,李桐手里的银壶一歪,热水浇了半桌子。

    福安长公主一巴掌下去,人已经站起来,几步冲到窗前,伸手将窗户推的大开,李桐扭过身,看了一会儿才站起来,拿干净帕子过来,清理茶案。

    福安长公主站了一会儿,转身回来,看着已经重新沏好茶的李桐,一脸冷意,“树欲静而风不止,她们难道以为我跟她们一样,动起来也就是个泼妇打架?”

    李桐觉得后背隐隐有一层寒意袭来,回头看到敞开的窗户,起身去关。

第四百章 第四百章了

    “老娘从不会说话起,就坐在阿爹怀里听政,老娘学的是帝王之术!”

    正关窗户的李桐只觉得后背一片森寒,比刚才更冷。

    宁远说的对,长公主是猫儿中的猞猁,现在这只猞猁不打算再当猫了,她这算是放出了一只猛兽么?李桐回头看着福安长公主。

    “看什么?这不是你希望的?”福安长公主微微昂头,居高临下看着李桐,李桐坐回去,“文二爷正闲着。”

    “用不着他。”福安长公主端起杯子,啜着茶,眼睛微眯又舒开,“还没到用他的时候。”

    …………

    腊月的天黑得早,季天官从衙门出来时,外面天已经黑透了,上了车,车子走到半路,转了个弯,进了条僻静的巷子,季天官下了车,从阴暗中,一直走到巷底,推开角门,进了一间茶坊后院。

    离后院最近的雅间里,姜焕璋陪着晋王,刚刚落了座。

    见季天官进来,刚刚坐下的晋王急忙站起来拱手见礼,季天官长揖到底,态度极其恭敬,姜焕璋比晋王晚了些,对着季天官长揖到底,直起上身,掩着满心的鄙夷和不以为然,让季天官坐到自己上首。

    “我就不多寒暄了。”季天官还没坐下就开始说正事,“礼部正在安排腊月和正月里各项大礼,宫里从祭灶起,到年三十的大傩戏、年夜饭以及守岁诸事,往年都是四爷领着,今年皇上点了四爷主理郊祭的事,他就顾不上了,大爷从不管这些事,下官以为,这是个机会。”

    季天官顿了顿,看着眼里闪着点点兴奋的晋王,又扫了眼微微蹙眉、一脸不以为然的姜焕璋。

    “王爷一向深居浅出,不爱抛头露面,朝中诸臣,以及各地方官员,对王爷知之甚少,从现在起,王爷要开始领些差使,一件件办好,让朝中和地方臣子,知道王爷才能出众,品行高洁。”

    季天官的话很委婉,晋王呆了下,随即反应过来,“天官真觉得……觉得……”

    “王爷是皇子,先尽人力,再听天命。”晋王虽然没说出来,可季天官已经明白了他要说什么,不过他这个问题他没法回答,他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这事没成定局之前,谁都不敢说什么。

    “喔。”晋王看起来十分失落,季天官眼皮微垂又抬起,“王爷先不要想这些,先把眼前的事一件件办好,礼部那边,下官来安排,差使派下来之后,还要有劳姜长史,辅助王爷,无论如何,这桩差使要漂漂亮亮的办下来。”

    姜焕璋微微欠身,却看着晋王,晋王没看姜焕璋,有几分忐忑,犹犹豫豫谢道:“有劳季天官了。”

    “那就这样,下官先告退了。”季天官站起来,冲晋王长揖告退,晋王急忙跟着起来,刚抬脚要往外送几步,却被姜焕璋拉住衣袖,晋王顿住步,回头看了眼姜焕璋,犹豫了下要不要挣开姜焕璋接着送时,季天官已经出门走了。

    姜焕璋一个箭步,冲到门口,掀帘子看了看,见季天官已经走远了,放下帘子回来,低低问晋王,“王爷,您真要接下这桩差使?”

    “这就是件闲差,老四,老大都不管,宫里过年的事,也算家事,总得有人管。”晋王言语含糊,他的心很乱。

    “王爷,这桩差使,不是一桩差使的事,这是个开头,您真要接下了,那就是……”姜焕璋顿了顿,“现在还不到时机,王爷,下官以为,以不变应万变,才是最好的对策,大爷和四爷纷争未了,王爷这会儿走这一步,不明智啊。”

    “嗯,也是。”晋王有些心不在焉,这些话他想听,却又不怎么爱听。“可是,季天官都说了,他一片好心,我要是一口回了……”晋王摊着手,一脸难为。

    “王爷,这是大事,不能因为一时心软,或是为了季天官的面子,而置王爷于险地,要不,我跟季天官说说,告诉他,王爷这会儿还没到抛头露面的时候,一切且待天时。”

    “也好,那也好,昭华好好说,千万别伤了季天官一片热心,我也不是不愿意接,就是……总之昭华好好给季天官说说,千万别惹季天官不高兴。”

    晋王答应了,这几句话翻来覆去的交待了好几遍,和姜焕璋一前一后出来,各自回府。

    晋王回到王府,低着头甩着手,径直进了秦王妃的正院。

    秦王妃正在吃饭,见他进来,听说还没吃饭,急忙吩咐撤下吃了一半的饭菜,重新摆饭。

    晋王心事重重,哪有吃饭的心情,喝了大半碗汤,一碗米饭吃了两口就放下了,见他放下碗筷下了炕,秦王妃也赶紧放下,挥手示意撤了,跟过去,沏了茶奉上。

    “怎么啦?没出什么事吧?”见他满腹心事一脸烦恼,秦王妃侧身坐到他旁边,柔声问道,晋王扫了眼屋里侍立的丫头婆子,秦王妃会意,挥手屏退诸人。

    晋王长叹了口气,将季天官今天说的那些话说了,“……也就是一桩小差使,都是宫里过年的事,老四有事,大哥不愿意管这样的琐碎事,皇室过年的事,总不好安排给别人,你说是不是?季天官其实没有别的意思,是昭华想的多,他也是为了我好,怕我招来无妄之灾,大哥和老四如今神仙打架,殃及了不少人了。唉!”

    晋王琐琐碎碎,净扯没用的,有用的话他一句不想说。

    秦王妃看着他,两只手慢慢扯着帕子,好一会儿,目光谨慎的看着晋王道:“这确实挺让人……”

    秦王妃刚开了个头就顿住了,“这么大的事,王爷再怎么谨慎都不为过,季天官让王爷领差使抛头露面,这是要往前走,姜长史的意思,是让王爷按兵不动,这会儿,大爷和四爷闹成这样,也确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差使接不接,要看王爷打算怎么办?是往前一步,放手一拭呢,还是按兵不动,不做池鱼,也不做妄想。”

第四百零一章 过了腊八就是年

    “我哪有什么意思?”晋王手一摊,“我长这么大,从懂事起,只求着能平安长大,这会儿是比从前好些了,可我还有什么能想的?大哥和老四,也就是他们两个,不是此就是彼,这事谁不知道?我能想什么?我什么都没想过,我没有这个野心。”

    “王爷说的是,咱们只求个平安。”

    “咱们只能求个平安不是?我哪有什么野心?小时候一起跟着先生读书,一个不顺眼,大哥抓起什么都往我头上砸,有一回甩了只砚台过来,幸亏我躲得快,砚台擦过额角,虽说留了条疤,可好歹没伤了性命,老四也是,春天里,往我脖子倒了一盆子活肉虫子,我最怕肉虫子,当时就吓晕过去了,老四还说我是装的……”

    晋王说着,眼泪就下来了,秦王妃挪过去,拿帕子替他擦眼泪。

    “我从来没敢想过……她几乎天天罚杨娘娘跪,夏天跪在太阳下,冬天跪水阁里……老四说我,你生母受罚,你不感同身受就是不孝,让我也跪,我从来没敢想过,要是有一天,他们跪在我面前,我做梦也……哪敢想过?”

    晋王的话支离破碎,秦王妃一时听的明白,一时又有一点不怎么明白,他这话里的意思,到底是想过,还是没想过?

    秦王妃拿捏不清晋王的意思,不敢开口,万一劝错了再改就不好了,不如先听听,听明白了再说。

    “……季老丞相教过我们兄弟。”晋王的话突然一转,秦王妃下意识的挺直上身,“他还给姑母讲过易,后来,等我们学到易的时候,是钦天监来给我们讲,我记得钦天监说过一回,说要论易,没有人能及得上季老丞相,他还说,季老丞相极擅卜算,从来没卜错过,季天官是季老丞相的儿子,深得季老丞相真传,他是不是也卜过?”

    晋王满眼渴望的看着秦王妃,秦王妃被他这番话说的头上笼的全是雾水,等他说到最后一句时,突然明白过来,那一大团雾水顿时化成冷雨,兜头淋下,他还是想了,象他说的,想了,可是不敢想。

    “这个……”他卜没卜过,她哪知道?卜算这事,哪能全信?秦王妃只好打马虎眼,“王爷没问季天官?”

    “这有什么好问的?我就是随口说说。”晋王飞快的答了句,“我从来没敢想过,这辈子我只敢求个平安终老!”

    秦王妃正盘算着怎么答他的话,晋王话锋突然又转了,“皇家血脉珍贵,从来没有杀皇子的例,是不是这样?史书上有杀皇子的吗?最多也就是个高墙圈禁,你读过史没有?我记得好象没有,让人去查查!来人!”

    秦王妃吓了一跳,急忙拦住他,“这会儿晚了,要查也得明天查,万一传出去可不得了。”

    “我糊涂了。”晋王拍着自己的额头,“我记得是没有。”

    “王爷,明法正典,杀了皇子的,是不多……差不多没有,可是,历代争储,只要牵扯进去,又没能成王的,哪有能活下来的?用不着明法正典,一杯毒,一条白绫,都是病死,史书上也就是一句暴病而亡,用不着明法正典。”

    这些话秦王妃不能不说,她的夫君这会儿已经有点儿走火入魔了。

    “靖安亲王,就是暴病而亡的。”秦王妃又加了句。

    靖安亲王,就是那位连太子衣服都试穿过的皇上的兄弟,先皇薨逝那天,周太后赐了杯酒给他,隔天他就急病而逝,和先皇一起进了皇陵。

    晋王机灵灵打了个寒噤,呆呆坐了好半天,慢慢垂下头,“我累了,歇下吧。”

    晋王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到半夜,突然坐起来,用力推醒王妃,对着睡眼惺忪的秦氏,两眼放光,“季家是天下文人领袖,对不对?从前先生说过,所谓民心,其实就是文人之心,既然季家是天下文人领袖,那季家心之所向,就是天下文人心之所向,不错吧?文人之心就是民心,季天官选了我,那是不是说,我已经得了民心,天下万民之心?

    秦王妃听的目瞪口呆,晋王那一双亮的出奇的眼睛让她害怕,“王爷……”

    秦王妃的声音仿佛划破了什么东西,晋王眼里的亮光消失,脸上一片仓惶,“我就是随便说说!我没什么意思,就是想到了,随便说说!”

    扔下这几句话,不等秦王妃回答,晋王一头倒在床上,侧身背对着秦王妃,拉上丝被盖了半张脸,一动不动,秦王妃抬手想推他,手抬到一半又落回去,呆坐了一会儿,慢慢躺下,却大睁着双眼,再也睡不着了。

    …………

    过了腊八就是年,这些年,周贵妃越来越喜欢过节过年,既然腊八是春节的开始,那这个腊八在她这里,自然也一年比一年重要。

    腊八这天一大早,大皇子妃霍氏带着侧妃赵氏,四皇子妃郑氏带着侧妃孙氏,进宫吃腊八粥过腊八节。

    周贵妃的规矩,这腊八粥不是吃一碗就能走,是要一大早就到,两个儿子家的四个儿媳妇,一人领一份差使,要么看着打扫,要么看着摆花草,或是到后园亲手给她折梅摘花回来插瓶,总之,这一天,照她的话说,咱们就象普通人家那样过年过节。既然象普通人家那样,她这个婆婆,自然就要享受一天儿媳妇们的侍候。

    至于四个儿媳妇,这是周贵妃觉得自己极其公道的地方,大皇子和四皇子的正妃是她和皇上一起挑的,侧妃是她和儿子一起挑的,前后差了一两个月抬进门,她就担心正妃欺负侧妃,那简直是一定的!所以,自从侧妃进门起,她就坚定不移的站在侧妃一边,坚定不移的支持她们,帮助她们抗击来自于正妃的欺压。

    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让正妃不敢欺负侧妃们,她经常敲打她们,话里话外的意思,四个人都是她的儿媳妇,她一视平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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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桐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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