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箭转连珠箭,两将共赴敌
温暖微润的春风吹拂着浩东大地,烽火城天空上,有几朵明净的白云在低空飘忽纵横。
原本因为准备战事而变得死气沉沉的烽火城霎时间变得富有生气起来,天空与广阔的地面,就像一幅忽明忽暗的油画般唯美。
当大片白云遮住阳光的时候,趴伏在高坡上的司空雨铭感到寒风吹透战袍,异常阴冷。
他已经手持千纸鸢大弓在此潜伏了一个多时辰了,这期间,他一直趴在高坡上遍布的草地里等待着敌人。
一次包围敌人以及一次百里开外搭救周子洛,早已让这个年轻的将军走上了声名的巅峰。
也就在他把被包围的周子洛从乱军中搭救出来,歇了不到两天的时间,他就迅速判定烽火城中的浩东将士以及那拨从北匈过来的江湖人士是舍不得让辛辛苦苦给包围起来的周子洛安全回到林家军驻军营帐的。
此刻,二人已经日夜奔波五十余里,除去现在的高坡下两面被悬崖隔断的小道他们还有机会埋伏之外,他们就真没机会动手了。
忽明忽暗的天空刺晃他的眼睛,他擦着因为强行瞪大眼睛而流出的眼泪,一边细细观察对面小道中上每一个可疑的黑点。
忽然,手上缠着绷带的周子洛低下头小声说道:“往左边悬崖看。”
司空雨铭眨了眨眼睛,屏住了气,但压不住自己狂跳的心脏,只见从对面悬崖不算密集的草丛在轻微摆动着,而后慢慢露出数十个身影来。
周子洛皱着眉头,说道:“直接闯过去?就那么点人还想困住我们两个,真是井底之蛙不知天河之大。”
司空雨铭紧盯着对面的草丛,那群人从草丛后露出大半个肩膀便停下脚步,仔细扫视了一遍视野内的一切可疑之物,领头的人挥了挥手,这拨人就停了下来,再没有向前走,在草丛中卧了下来,隐蔽得毫无破绽。
此时两拨人都隐蔽得很内行,互相看不见彼此,但对面那拨人已经先被司空雨铭两人发现,这无疑是个好机会。
只是司空雨铭还在犹豫,周子洛是个身经百战的猛将,但心思也是缜密得很,他低声说道:“在我们刚刚潜伏到这两丛草后面的时候,会不会也被对面悬崖更早潜伏在草丛里的人发现呢?”
由于二人还在山坡后边,而且顶着风,所以周子洛说话也没有多大顾忌,而他所说的,也正是让司空雨铭犹豫不决的主要原因。
司空雨铭想了想,没有动,继续观察对面悬崖以及悬崖底下那条小道的地形地势,并让周子洛记住右边山崖的坡形特点,再悄悄招呼着周子洛退到坡后,将千纸鸢系在背后,轻步朝着后方走去。
等离两座山崖很远了,才开始加快步伐,从下风处向那拨人隐藏的地方绕过去。
两人脚踏湿地,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又因为顶着风遮盖了两人换气的动静。
周子洛看着行事果断如大将军一般的司空雨铭,加快了步子,把两人的距离拉到一个半身子时才放缓速度,走在后者的前头一路细细辨认右边山崖和山坡的草丛动静,将原本一炷香的路程硬生生拖到半个时辰才到达预定埋伏地点。
两人绕到了离那拨人藏身地最近的坡后。司空雨铭再次确认了坡顶的几块石头和草丛后,才慢慢爬坡,在快接近坡顶的时候,他停下步,但没把千纸鸢卸下来,而是把一根铁箭握到手里。
周子洛立即会意,弓腰低行,悄悄向坡顶接近。到了草丛后头的巨石处,司空雨铭留在巨石后头,而周子洛则是匍匐爬行。
司空雨铭从石头后面探出头,自己现在所处的地方距那拨人所躲藏的草丛仅有一百步的距离,他瞪大眼睛,也能隐约看见露在草丛外面的几道模糊身影,但是露出身形的那几个人的腹部眉心这些要害部位,全被草丛所半遮半掩。
司空雨铭叹了口气,看上去只能等周子洛切近那群人,然后自己支援他了。
周子洛一边估算着与草丛的距离,一边抬头张望着草丛的动静,草丛里的那拨人此刻所打量的居然是自己二人先前潜伏的那个地方,只见趴伏在众人前头的精瘦男子正抬头从草缝里注视那处山坡的动静,眼神也上下打量着山坡那几处的草丛。
不过这也不代表领头的男子松懈了对其他地方的警惕。
男子在打量斜对面山坡的同时,依旧不时留意着四周的动静,嗅捕空气中的危险分子。
司空雨铭和周子洛两人都在等待风的间隙,前者早向周子洛再三叮嘱,只要他的箭一射出,周子洛就可以迅速发起冲杀。
此刻,原本心脏狂跳的司空雨铭反倒不紧张起来,事实上,即便自己射不中,他也可马上连续搭箭补上射杀他们的。
司空雨铭是全军出名的射手,一般来说,五百步以内的猎物都很难逃脱他的猎捕。据许多射手来说,一见到搭起箭拉开弦的的司空雨铭,在三百步内的二品高手也是在劫难逃。
此时的那群实力参差不齐,最高不过三品武夫,司空雨铭笑了笑,心气平和地瞄着这个趴伏在最前面静止的目标。
正当风力突减,草丛摇摆之际,那个领头人纳闷地从草缝中露出来头的时候,司空雨铭便松开拉住弓弦的手。
只见一根尖细铁箭从草丛蹿出,正好从数十名江湖汉子身子间隙间通过,直接穿透了那个刚探出脑袋的精瘦汉子。
一箭穿了个透心凉,箭的势头不减,径直拉着男子朝着山崖下飞去。
数十名汉子像被蛇咬了一样,嗖地跳起来,缩脖低头,紧紧盯着西北山坡。显然,汉子中也有类似哨兵和警卫的存在,专门负责侧后的警戒,所以他们才能发现周子洛二人原先藏身的地方以及无声无息的铁箭飞射出来的地方。
当人能看清狼时,狼早就发现了人。有警卫的大狼绝非等闲之辈,最大的那条像是一条头狼。三条狼挑选了一面最陡的山坡跌冲下去。
司空雨铭不紧不慢地再度搭上两箭,嗖嗖射出,射中一跃而起,大喊搜捕的男子双腿。
周子洛依旧匍匐在地,屏息凝神。此刻自己还不能出手,暗地里不知道有没有更强大的伏兵,所以他绝不能提前暴露自己的位置。
司空雨铭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斜前方的周子洛一样,轻轻一笑,搭上铁箭,乐呵呵地等着众人奔向坡来。
刚有一个汉子颠婆下山,向自己方向猛跑而来,司空雨铭放手就是一箭,也不去射那名移动活靶,而是射向汉子前进的道路前。
汉子刚冲下坡顶,就遇上了陡坡,陡得让他感到如临深渊,他本能地放慢了一点脚步,逐渐稳住步伐,却被司空雨铭这一箭吓得连连后退,滚落下坡时肩膀着地,司空雨铭叹了口气,如果那人脑袋着地,那他就永远留在这了。
所谓士靠胆气将靠脑,这个汉子脑子不灵光,胆气也不足,自然会被自己这一箭吓到滚落下坡。
司空雨铭游刃有余地嘿嘿一笑,再度搭起一根铁箭,静候下一只落网的兔子。
林家军将士酷爱骑射,他们普遍认为骑马射杀猎物是世上最为勇敢最具男子气概的行为,尽管北匈将士的勇气和胆量普遍超过浩东男人,但是,在浩东定国战以来长达十年有余的游战生活中,正式游弩手每个亲卫军只能配备一百五十个,而能进司空雨铭旗下残天军的更是少之又少。
两年多的风雪饥寒,司空雨铭深知自己咬牙硬挺吃下的苦,还不能充分发挥出自己的箭术,自己一开始之所以没能学会在马背上射杀敌人的高难技术,欠缺的不是技术,恰恰就是此刻间接逼死汉子的那份勇敢。
此刻,他握着箭柄,清楚地想起他刚开始学骑射的一段日子,心中古井无波,秉持着林家军胜不躁进,败不气馁的守则,再度放出一箭,径直射穿下一个刚下坡顶的汉子头颅。
匍匐在草地里的周子洛露出会心的笑容,他深知这位将他从重围救出的少年射杀技术多么老练,但却没想到,面对这种未知因素充斥眼前的情况,少年还能保持古井无波的稳定心态,这比起技术上的老练要难能可贵得很多。
数十名江湖汉子见看不清伏兵踪迹,但身旁说熟不熟的同伴正一个接一个怒目原瞪地倒下,显得有些着急。
重新带领起汉子们的一名中年男子重新指挥着人手退回坡顶,准备分头出击,那样的话至少可以确保以最低的损失击杀敌人。
周子洛皱起眉头,只见山坡沉寂了好一阵后,突然有两个汉子突然向两边斜插向那处可能埋伏着敌人的草丛。
原本打算直接动手的周子洛被下一幕惊呆在原地。
草丛中的司空雨铭并没有立即放箭射杀敌人,而是逐渐向后挪退身子,略微地瞄了一下左右两边的方向,就朝右边敌人前进道路的前方,连续射出两箭。
连珠箭周子洛是知道的,但是借一根箭与另一根箭的碰撞改换方向的连珠箭他却是前所未闻的。
只见先发而至的一箭打在石头上,溅起一片火星,向右边敌人的方向射去,倘若是普通一箭,能够做到运用石头改换方向就已经殊为不易了,但让周子洛吓得差点站起身子拍手叫好的是,那柄箭刚刚转换方向,就让另一柄铁箭射中,再度一转箭头,射向左边敌人,而后发而至的铁箭则是射中了右边的敌人。
只见左边原本看见铁箭射向右边正大乐着的敌人一头栽倒地上,肩膀被射开了个窟窿,而右边敌人运气就没他这么好了,直接是借箭转箭头的铁箭射穿心脏暴毙当场。
正在此刻,司空雨铭突然眼神一变,仔细观察前者动作的周子洛赶忙转头朝着司空雨铭瞥向的方向一看,内心猛地一阵。
只见山坡斜后方,有一群紧勒马嚼子的骑兵整装待发,看着架势,应该是擅长打坡战的北匈一线骑兵,凡是北匈骑兵,都有在高坡中急停的绝技,这也是令司空雨铭眼神周骤然变得森然可怕的原因所在。
要是来一百个纪律散漫的江湖人他们也不怕,但是这八十来个北匈骑兵,却是足以让周子洛头疼的一拨队伍,他们在马群里斗杀练出来的本事,在此刻这种绝地更加如鱼得水。
好在周子洛的位置还没有暴露。
司空雨铭看了一眼坡顶,确定坡顶那拨人已经被吓到退后商讨战策去了,便轻轻几步猛然调转方向,钻进两块巨石中间不大的缝隙后头,趴伏下来,拉开与洁白巨石同色的千纸鸢,极力控制呼吸,瞄准坡顶。
正在准备发起冲杀狂奔的周子洛突然听不到斜后方的马蹄声,便警觉地转了个方向,将头对向马群那面。
这一刻,噬魂军的统领以及残天军的统领,林家军近战第一人以及远战第一人彻底地将后背交给彼此。
也是第一次,从来只认林梡墨的周子洛第一次打心底信任一个武将。
浩东武夫生性谨慎,而且下坡之前都要先看一眼下坡的路线和敌人位置,以便应对。
也因为这个习惯,此时,在坡顶天地交接线上出现了近十名汉子清晰剪影,像军队运动场上的一个个人形靶般。
这群人终于中了司空雨铭的计。只见他呵呵轻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搭上一箭并射出,而后不去看铁箭是否射中敌人,就再有一声声铁箭破空响彻天际。
只见十人向前猛地向后一跪,用手捂住不同的部位,惨叫着消失在坡顶线上了。
司空雨铭立马站起身子,果断冲向坡顶,只见黄草和碎石间有一摊血,人群却不见踪影,用眼睛四处搜索也没有发现任何动静。
他就只好顺着血迹小步快追,低头细看,速走了一段,确认那拨人已经逃向山崖下方之后,迅速趴伏在地,并不时观察四周,拉开弓弦,给周子洛打起了掩护。
第七十七章,大义尽归林家军所揽
本以为离远了都城一带之后,自己等人还得花费一些小心思才可以埋伏到前些日子被救走的林家军两位将领,可很快纳兰郡飞就意识到情形出乎意料,原本安排好做前哨兵的江湖武夫如同逃灾难民般沿着驿路疯狂逃窜不停,其中不乏有捂着胸口流血不停的魁梧汉子。
按照北匈军律来讲,临阵脱逃者,立斩不待,但此刻这帮临时插进自己这群北匈军人的浩东人逃跑,要说斩也不是,要说留下来重振旗鼓也不是,纳兰郡飞呼出口长长的烟圈,直接就下令将这群败兵之将放走。
纳兰郡飞坐在马车上,身后不断有疾驰赶至的军镇铁骑迅猛上坡,他想了想,旋即吩咐一名随行护驾的骑尉前去打探消息,才得到一个让他愈发瞠目结舌的答案,在有近两百名武艺高强的武夫围剿埋伏之下,那两名林家军的将军仍是直接杀穿了紧急布置而起的埋伏线,径直往先前自己设置好的踩脚点杀去。
听到这条消息的纳兰郡飞想起了先前逃跑速度不亚于疾驰奔马的伤兵败卒,又站在马车车头上看那山坡上杀得势如破竹的林家军近战第一人周子洛,他是要视自己身后这三百铁骑如无物,视自己如摆设,要将这条埋伏线掀起来给一窝端了不成?
历来只有北匈一线大将,才有这等气魄啊。
纳兰郡飞淡笑着,指挥着将士们不用急着上山,只需要跟在那名周子洛身后十里距离即可。
随从护卫听到这位出山不久就带着将士们打了五场大胜仗,二十来场游击战的老将军一番话,这才知道,算无遗策的老将军这是要给那帮浩东莽夫下套呢。
纳兰郡飞慢悠悠地抽了一口整个皇朝只有他一个人有的黄花梨烟杆,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说道:“跟上部队。”
随从当即立正应是。
马车紧急加速,四匹战斗力极为彪悍的长鬓军马开始发力,十六条满是爆发性力量的马腿大踏步地迈动起来。
正在山坡顶帮助周子洛射杀敌人的司空雨铭忽然惊觉抬头,转眼望坡下一看,当即发现了纳兰郡飞队伍的踪迹,他赶忙再射出一箭,顺势翻身下坡,一路急跑,路过一处满是参天古木的树林。
身披黑甲的少年停下脚步,想了想,抽出箭筒中所剩不多的一柄铁箭,紧握在手,跃身上树,用箭尖凌厉地砍下一根足有两条手臂粗的树枝。
他又转过头去,发现伏兵已经距离自己不到十里距离,便用铁箭略微修整了一下树枝,背在身后,而后悄悄地将身形隐匿在繁茂的树枝后头。
那拨伏兵走走停停,静静等候着他们的司空雨铭也慢慢恢复了体力,重新拉开千纸鸢,搭上铁箭,准备出箭。
原先高大的山脉悬崖此刻离自己也不到五百步的距离,而这片树林就是在这条山脉的山脚坐落着,在这猎狙,不管那群人是要上坡还是沿着山腰走,或者想要直接穿过树林,他都可以看见并射杀。
就自己目测来看,那拨人纪律严明,显然有老将坐镇,并且兵马数绝对不少于三百。
司空雨铭轻轻一笑看了一眼微微颤抖的手,颤抖?不,应该是兴奋才是,毕竟世上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摧毁林家军军人刚强不屈的意志。
终于,队伍中有两匹马脱队而来,看样子那群人是想直接穿过树林了,司空雨铭屏紧呼吸,等着那两个人踏上了林间小道。说是小道,实际上只是一条简陋的土路,或者说是一条土和沙子混合铺成的小路。
先前几天,这里还下过雨,沙土还是湿漉漉的,司空雨铭紧盯着沙土铺成的小路,收敛了心思,仔细听着马蹄声,辨别着那两人的远近。
马蹄逐渐逼近,被卷起的尘沙也逐渐清晰可见。
司空雨铭吐出一口气,一柄铁箭瞬间飞出,将一人钉射下马,而后,在另一个人还没发出信号示警的瞬间,纵身一跃,卸下背后树枝,一脚踢出,树枝如长枪般激射而下,直接给那名刚重振旗鼓的将士穿了个透心凉。
司空雨铭直接落到被他钉射下马的将士的战马上,抽出那名将士安置在马背的长枪,一个抖腕,长枪如灵蛇般刺出,给被钉射在地的人补了一枪,这才猛地一扯马嚼子,纵马狂奔起来。
“不必忙活,将军可以下马喝杯茶,休憩一下。”这时,树林四周一大拨身穿北匈布甲的将士如鱼贯般显出身形,当头出声的,正是北匈将领中赫赫有名的纳兰郡飞。
司空雨铭跳下马背,手里依旧握着铁枪。
二十来名将士直接抽刀围成一个包围圈,不顾纳兰郡飞命令直接当头朝着司空雨铭劈下。
司空雨铭架起长枪,膝盖猛地一沉,架住了二十来把北匈凉刀,猛地闷哼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
“救出周子洛的时候你就受了内伤吧?呵呵,真不愧是司空飞羽的孩子,果然可怕得跟怪物一样。”纳兰郡飞慢悠悠地说着,招呼着满脸杀气的将士们收起长刀等候命令。
数十名将长刀架在司空雨铭铁枪上的将士都是收起刀,齐齐后退一步,但仍是把司空雨铭围在中间。
“靠着山坡给周子洛支援,发现敌情直接遁入古树林,再者直接无声无息地杀了两名将士。要不是我来,换做别的人恐怕还真被你们两个骑马逃跑了。”纳兰郡飞眼神澄澈,轻声说道,“周子洛和你都是大患,但是你不一样,杀了你可能要有麻烦,得把你带到北匈去关起来,不过前者就没你这么好运气了。”
司空雨铭怒瞪着眼,只希望周子洛发现自己下了山坡这个异端,直接撕开一条血路逃跑,他费力地从被自己压出的沙坑中走出来,蹲坐着,沾满血迹的脸上又沾了一层沙,不屈而狂傲的头却依旧对着纳兰郡飞。
他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用力地抖了抖身上的沙土和草渣,力图保持战袍的整洁和威严,但他还是控制不住被震得不停地发抖的双手。
纳兰郡飞眼神复杂,淡淡地留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不要为难他,软禁起来就行了。”
转过身的纳兰郡飞手里的黄花梨烟杆还升腾着烟雾,他半思半想地望着远方,再度抽了一口烟杆,而后深深地吐出一个长长的烟圈。
第七十八章,对谈江湖少一人
浩东偏北地带因为靠近边境,跟长安城有些远,便是君箬言等人走的官道都被数拨劫匪给打劫了数次,不过,那群劫匪打劫倒是不成,反而是给君箬言送来了许多的小道消息。
虽然有点是被战争牵连的缘故,但此刻君箬言听到的故乡城市比起北匈那边的血流成河,几乎可以称之为世外桃源了。
于是这段时日君箬言都是嘴角不经意勾起,听说这段日子不断有外地士子带着妻小涌入故乡,占据衙门大小位置,开始治理被荒废许久的城镇,那些新登庙堂的读书人大多都是有几分真才实干的,毕竟他们出自高贵,从小就在官场耳濡目染,耳力眼力自然不会差到哪去。
奔波一个月的马车缓缓入城。
君箬言静静地看着这一日城外卫卒迎来送往地接待着行色匆匆的人,忙得焦头烂额,才入夏,地上便放着不知道被喝掉了多少壶的茶水,卫卒们笑着迎上来,就怕怠慢了任何一个依有靠山的不知名大人物,如今浩东皇朝崇文抑武那是明摆着的,哪个无名小卒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惹上麻烦?
君箬言递给卫卒一张平民都持有的通行证,卫卒笑着躬身接过,说道:“先生是老住民吧?真是难得,居然会回到这儿。”
“想家了。”君箬言呵呵一笑,点头道。
卫卒确认了一下通行令,乐呵呵地说道:“可不是嘛,都会想家的。我想家也想得紧呐。来,先生,你的通行令。”
君箬言笑着接了过来,将通行令揣进怀里,说道:“也不是什么先生不先生,虽然我打算继续开书院。”
卫卒笑着点头应是。
这种由紧密官层衙门管理的城镇,在浩东境内也只辖有七县,而且按照浩东律例,每年这个城镇都会有粮食十万石,能住得近这座城镇的都可以算是大户人家了,所以才会有卫卒和君箬言一段短暂的对话。
“这趟回去,你可以凭着这个在此城镇担当县令一职。”君箬言看着年过半百的张原朴,笑了笑,递给后者原本是老师留给自己的推荐信。
张原朴想了想,也没有拒绝,在这座城镇任职,也算是没有往浩东千百文官的心窝子上捅刀子,县令一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整天还得拍上级马屁,受着手下官卒的气,还屁话不能说一句。
不过,这也是检验一名文人最好的一个官职。
君箬言下了马车,直接走回家中,打算沐浴换衣,然后再去书院祭拜老师。
张原朴倒是没摆出原先当官的架子,要是自己在这里当县令的憋屈都受不了,就说明自己已经没这份能耐去以才报国了,老人也能就此了却残心,要是真能撑得下去,那当这苦命县令也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差事。
结果第二天,这个城镇的老小县官,城主县令县丞主薄等大小官员早晨起来后,都是大眼瞪小眼地看着摆在府上来的见面礼,听自家夫人说,送礼的是个生面孔,新上任的县令,是个蛮有气质的读书人,虽然已经是将近知天命的岁数,但据说连王大城主都直接批下官职的可造之人。
郡守大人先是收了此人的见面礼,又悄悄送了一份更重的回礼,但名头上却是没有声张,虽然这个老读书人没有功名傍身,不过既然能跟一向洁身自好的王城主搭上线,他也不敢小觑。
受了回礼的县令很有分寸地请了郡守大人一起聚餐,商讨国家大事,两人看似相见恨晚,但明眼的官吏或是百姓却是知道,此刻两人已经放弃暗中较量,改为正面对峙了。
可有好戏看了,百姓永远不怕城镇闹腾,都是翘首等待着这一场鸿门宴郡守会不会接受。
……
还真是个多事之春,但对于习惯了风波不定的江湖的君箬言而言,不过是多了几场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他此刻心中既没有寻常百姓压在心头那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甚至没有丝毫的紧张感。
这次从北匈返回浩东以后,君箬言先是赶去长安城围剿了江家,去到酒肆接走张原朴和小凌珑上路以后又得一步不离地观察着路上的风吹草动,之后更是开始借助老师的谋略去铺路,直到今天,君箬言才能提着两壶青稞来到南宫莹琉为自己爹爹立起的坟头前,给他祭酒。
并非是没有时间,只是君箬言不敢过早面对事实,从他在林梡墨那里得知老师身死的真相时,他的心可以说就像死了一半一样,面对什么事都不觉得有什么了,就算是现在内力浑厚得直逼二品也没什么。
小时候腿脚孱弱,却能在书院内被师娘撵得跑路飞快,如今练完剑,身子骨硬朗如壮汉,甚至还有二品内力一品的身手,君箬言却是走得如此缓慢,甚至是每迈出一步,都要停下沉思好一会。
那个在书院一坐就是将近十五年的男人,笑得温和,却不曾说过万里负笈的悲惨经历,只是给自己简单地讲述江湖的美好,还有传授知识而已。
他本该在朝堂大展身手的,和林梡墨一起,一人在境外征战,一人在境内出谋划策,安定后方。
彼时,朝廷有紫衣,廷外有白衣,还怕什么北匈南下?还怕什么沿海寇贼?
君箬言终于还是来到了南宫韬汶的坟前,他轻轻地蹲下身子,生怕扰了老师的清净。
不过,他死后,似乎没人上过酒吧?
君箬言笑了笑,记得他挺喜欢青稞的,这会看着自己手里的青稞,老师也该嘴馋了吧?
君箬言笑了笑,轻声开口自言自语道:“老师,还是给我搞砸了,你给我出的策略明明十密无疏,但是我心还是狠不下来。不过,皇普东华我已经送到师祖那里磨炼,至于张原朴,我也打算重用下来。”
“你看,白鸬我拿回来了,厉害不,嘿嘿,这可是我硬生生在林梡墨那里抢来的。”君箬言嘿嘿笑着,把白鸬从腰间抽出,放到南宫韬汶的坟旁。
凉风,无碑坟,以及白剑。
对谈没了老师,无趣得紧呢。
“老师,咱俩偷偷喝几杯。不怕师娘,哼,真到时候师娘发现了……你先跑,我殿后。”
第七十九章,那些心系他的人
从前,久住书院的君箬言,看惯了飞鸟,听惯了浪涛,也看腻了爹爹医馆里的人来人往,听腻了那群人口中的江湖。
幼时的他,根本无法想像,在远方,世界的另一端,有比花香更迷人的江湖浪涛,有比波澜不惊的日子更加吸引人的岁月。
君箬言蹲在最早支持他出门看世界,亲身体会江湖的南宫韬汶坟前,将青稞酒轻轻浇在坟堆前。
白鸬剑鸣不断。
倒尽了一壶青稞酒,君箬言才痴痴地开口道:“老师,她,我会照顾好的。你心系的天下,我也会替你看到我老死的那天的。”
君箬言重重地跪下。
三跪九叩首。
每一次叩首,他都将额头撞到破皮,撞到流出鲜血。
“老师,现在天下大乱,浩东皇朝紧急召集读书人填补职位空虚,那群读书人都被职权给压低了腰杆,这还是读书人吗?”
“修身齐国治家安天下,也只有江嘉尾这么一个人能赶上你的后脚了。”
“读书的人多了,但是读书人少了啊,这么下去,朝廷迟早要完。”
君箬言唠唠叨叨,将这几年在外游历的所听所闻所感之事,都一一地告诉给长眠地下的南宫韬汶。
“老师,我该怎么办?”君箬言最终还是低下头了,他知道南宫韬汶之所以让他出门游历,之所以让他喜爱上江湖,都是为了让他不至于被书本所左右,希望这一趟江湖能让原为孱弱儒生的自己有身为大侠的主见,但现在看来,他好像让老师失望了。
天色逐渐变暗,君箬言站起身,一向保持衣衫素洁的他并没有去拍掉膝盖上沾染的尘土,他只是呆呆地沿着书院的木质走道走着,来到从前平日自己读书认字的地方。
夜色降临,一轮皎月从东方升起,黑沉沉夜色中冷风还在呼啸,君箬言耳边依然能听到若远若近的涛声,只是这涛声没了有贴近的气势,就像在太玄山上听跬澜江潮,隐隐约约,似有似无,但却让君箬言分明感觉到那声音中磅礴的胸怀和力量。
君箬言晃了晃脑袋,应该是自己跪太久,脑袋迷糊了,这可是接近北匈的浩东偏北地带,平日在这儿连条小江流都难见到,哪来的浪涛声?
他在书院里忙进忙出将近一个时辰,才将布满灰尘和蜘蛛网的书院打扫得干净了一点,至少表面看上去和往日的书院没什么差别了。
君箬言站在书院门口,凉风很大,吹得被他系紧的头发迎风飘荡起来。
“哟?居然有人回来了?”看到在书院门口伸懒腰的君箬言,一名看起来及冠不久的青年纳闷地问出声,“那个伸懒腰的,书院是不是重新开学了?怎么这么久都没见你们招收学生了?”
君箬言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是几年前就有意向把孩子闺女领进书院的农民张易鑫在向自己问话,少年赶忙笑了笑,回答道:“前段日子出去玩乐了一阵,明天就重新开学。”
张易鑫恍然点头,说道:“那明天我带闺女孩子过来瞧瞧,给你捧个场。顺带你给教念几个字呗?这年头,不读书难活喽。”
君箬言乐呵呵地点头应是。
繁星刚浮现在天空中时,君箬言又再一次听到了那澎湃的浪涛声,一阵又一阵地拍打着岩石般在自己耳边久久回荡。
君箬言在门口伫立了好一会,才转身走回书院。
重新回到房间里,在那张自己极为熟悉的书案面前坐下,君箬言心中有一种身为归人,却不闻故人声的悲凉涌上心头。
五年前,他初入书院的时候,那袭紫衣就坐在自己面前,温和地笑着,轻挥墨笔,墨水落纸便成诗。
眼前只剩下断笔一支。
君箬言叹了口气,索性不去胡思乱想,站起身子,茫然地晃了晃头,瞥见了被放在角落里的一封书信。
看着像莹莹当年拿着的。
君箬言走到角落捡起书信,拍掉了书信上的灰尘,疑惑地自言自语道:“听她说是老师临终前吩咐绝不能打开的。不过,既然是不能打开的,老师为什么还要写?”
他来回踱步,眉头拧成一团。
思索了好一阵,君箬言才轻轻地将书信拆开,颤声说道:“希望我猜错了,老师。”
君箬言拿着书信,喝了两杯青稞酒,静坐了半天,脸上面无表情。
临近黄昏,他又一次走出房门,蹲在老师的坟旁,看了一眼那柄放在坟旁一天一夜的白鸬剑,他将剑从鞘中抽出,运起内力。
无数条细小的剑罡白蛇从白鸬剑身上跃动而出,书院中平添了几分生气。
那次不知死活地挑战林梡墨,将白鸬拿到手的时候,谁知道这个医仙圣手的孩子,痛哭了一天,又有谁能想象到,那天的他有多开心?
虽然被林梡墨打得半死不活,但他还是笑得没心没肺。
君箬言看着手中的白鸬剑,白色剑气如丝绦般垂下,虽然不及许剑岳的剑气凝重,但它的灵动秀气却是天下间数一数二的。
“老师,我会继续把书院开下去的。”君箬言收回白鸬剑,轻声说道,“我会让那群人知道,什么是读书人。”
此刻,在君箬言眼中,为数不多的真正的读书人,皇普东华,正站在那个腰佩金刀的老头面前。
老头啃着一条烤得肉汁直流的羊腿,听说皇普东华已经可以保持身体纹丝不动,举刀一个时辰之后,哈哈一笑,说道:“一个半月,这进度和当年的他一样。”
“前辈是说南宫先生吧?”皇普东华笑呵呵地擦了擦老头喷了他一脸的肉沫,轻笑道。
“我这辈子最讨厌婆婆妈妈的人,虽然我以前也是那样。”老头摆摆手,上下打量了一番因为练刀,身板逐渐变得挺拔的皇普东华,说道,“根骨确实还可以,你可以开始挥刀了。”
皇普东华毫不犹疑地转身去角落拿起那把木刀,站在不会打扰老头吃饭打铁的院中开始练习挥刀。
“不过,不婆婆妈妈并不能成为你骂我糟老头子的理由。”老头眼睛一横,瞥着院中的皇普东华。
后者被他盯得浑身僵硬。
老头叹了口气,说道:“算了,你继续练刀吧。”
老人意态阑珊,吃了不到一半的羊腿变得索然无味,他轻轻地把羊腿放到餐盘上,站在窗台边,捻着这几年才留起来的胡须。
那一夜的白虹掠空,浩东无人不知。
老人轻轻地推开窗户,说道:“痴儿,你怎就这般心怀这天下?”
第八十章,去时半个儒生,来时半个侠客
城北脚的书院西边,木质的屋子在灿金色的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宽敞明亮的屋子里中,整齐有致的摆放着一张张书桌,书桌前,许许多多慕名而来的少年姑娘跪坐在书桌前,小脸严肃。
张易丰也奉着自家老爹的话跪坐在前排,疑惑地用手肘碰了碰坐在自己身侧的傅兵苟,问道:“嘿,二苟,你怎么也来了?”
“还不是家里爹娘逼得。唉……挑粪赶牛多轻松自在,为啥非要俺来读书。”在家中排行第二,绰号为二苟的傅兵苟叹道。
张易丰扯了扯嘴角,表示自己完全不能理解一脸遗憾的傅兵苟为什么会把挑粪赶牛当成比读书还要重要好玩的事,重新将目光投向房间门口,期待着讲师的到来。
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房间里的众人开始交头接耳起来,也就在这时,一声清朗的干咳声从门外传来。
“你们敢说我讲的不对吗?别的不说,就说这个故意给咱们下马威迟迟不来的教书先生,一只手能挑的起一桶水吗?还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我呸。”傅兵苟不顾张易丰的眼神暗示,一脸大义凛然地说道。
“那以你之言,什么称得上对的事?”那名身穿素洁白衣的青年讲师笑眯眯得站在傅兵苟身后,开口问道。
傅兵苟笑了笑,故作深沉,正气凛然地缓缓说道:“要说对的事,那自然是能救济家里经济,还能锻炼身体的挑粪赶牛了。”
说完,这个面容黝黑,负起双手的傅兵苟一脸胜利者的姿态,转过身,想继续宣扬自己高明的看法。
身穿一袭素洁衣袍的君箬言一只手轻轻地放在这位傅二苟的肩膀上,笑道:“那你能不能一只手把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摔翻在地?”
“不敢不敢,你有没做什么,俺为啥要摔你?”傅兵苟已经察觉到周遭人怪异的眼神,料定身后就是那个要讲书的教书先生,连忙说道。
君箬言呵呵一笑,嗯了一声,继续说道:“没事,那你把我的手移开吧。”
傅兵苟疑惑地皱了皱浓密的眉毛,黝黑的脸上满是不解困惑。
但只是把手移开而已,又没什么,俺不弄疼他就行了。
打定主意的傅兵苟应了一声,猛地一震魁梧的身体。
意料之中的连连后退蹬地声并没有响起,那只白皙如女子般的手依旧搭在自己的肩膀上。
傅二苟明白这位教书先生是在故意为难自己了,他当即沉了沉脚步,猛喝一声,将平日挑粪的力气都给使了出来。
还是纹丝不动。
傅兵苟当即脸色苍白,连忙说道:“先生,我错了……”
“没事,移开手而已。”
“我做不到。”
“为什么?你不是说我连一桶水都提不起来吗?”君箬言说是这般说着,但还是把手从这个虎头虎脑的傅二苟肩膀上移开,风轻云淡地问道。
傅兵苟已经颤抖得发不出声,说道:“那就是我猪油吃多了,蒙了心。”
“没事了。”君箬言嗯了一声,平淡得走回讲桌旁,而后,抬臂作手刀状,放在自己脖子前,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笑眯眯地说道,“下次可就没这么简单逃掉了。”
傅兵苟是个憨傻性子,见教书先生没追究自己责任,嚷着安静下来,再以他平生最快的速度跪坐下来,端正坐姿,哪里在意什么打脸不打脸的事。
君箬言犹豫了一下,略微呼了口气,笑道:“今天我们讲《兵家七十二打围录》。”
书堂悠悠,鸟鸣清脆,书院再一次焕发出了生气。
朗朗读书声浩荡地传出书院,令路过的人都是笑眯起眼,略微放慢了急匆匆的脚步,生怕自己纷乱的脚步声扰了这份难得的意境。
两个时辰后,读书声停了下来。
君箬言合上作为入门兵法的《兵家七十二打围录》,轻轻说道:“这部书,可能在座很多人都听过,甚至是烂熟于心,觉着不是多高明。不过,我要讲的是,这部书被浩东儒将第一人林梡墨视为经典之作,也被家师称为此书一出,道尽天下打围战法的奇书。”
书堂里原本一脸不以为然的少年少女听到林梡墨三个字,当即来了精神,端正起坐姿,小脸认真地看着年纪轻轻就当任讲师的君箬言。
君箬言又是轻声开口道:“好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各位可以回家了。是否留下,可以与家中爹娘商讨后再做决定”
打算回医馆看看的君箬言等到边嬉笑边讨论的少年少女们离开得差不多了,开始收拾了一下桌椅。
“先生。”
在他收拾的时候,忽然有一道略微有些低沉的嗓音响起,君箬言抬头,然后便是见到在他的讲桌前,一名少年涨红着脸望着他。
身穿宽松衣袍的张易丰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在张易丰看来兴许是林梡墨故人的君箬言呵呵一笑道:“那个评点我也是道听途说的。”
张易丰愣了愣神,挠着后脑勺,说道:“那好吧。”
君箬言点点头,微笑道:“替我向你爹问个好。”
少年重重点头,小跑出书堂,背影有些失意。
“你很崇拜那个人?”君箬言突然开口问道。
少年停下脚步,没做回答,只是背对着君箬言摆了摆手,而后好像是觉得这样有些不合礼节,转头咧嘴一笑,这才继续迈开步子。
这次轮到君箬言愣了愣神。
“对了对了,先生,要小心点龙林书院的人,那群人可能会来找你麻烦,毕竟他们有后门。”刚跑远的少年又急匆匆地跑了回来,憨厚地说道,“不过大家忍那伙人很久了,官府也在开始行动。”
“行动?”君箬言释然一笑,回过神来问道。
张易丰故作神秘,小声道:“听说那群人偷漏交款,还做了些不可告人的勾当。”
君箬言打趣道:“你跟一个什么后门都没有,一身书生酸气的教书先生说这些?怕不是提着贺礼进错府了?”
张易丰开怀大笑,深深地看了气态仪表皆非常人的君箬言一眼,复杂的眼神中透出一句话。
你以为我信你的鬼话不成?
第八十一章,新旧指点江山对弈之人
今天的浩东早朝朝会,暗波涌动,气氛压抑,这让许多暂时没有资格进入大殿参加早朝,停留在堂外的官员,有点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小声地讨论着以往在庙堂上如日中天的三人都没有出现,更有似乎很有门道的官员神神秘秘地说给旁人说不但如此,据说还有很多官员辞退官职返家养老了。
今日暮春大雨倾盆而下,照理说是可以上辞不上早朝的,但是皇帝陛下在昨晚就让护国亲卫军一个个去各个府邸通知江党和萧党的各位大人不得上辞早退朝或是晚上朝。
于是各位身穿官服,被淋成落汤鸡的大人就都联袂出现。
关于前些日子江家家主江嘉尾远走北匈,大多官员都有所耳闻,只不过心思极重的各位大人显然都只是把这些话当成个笑话,听听笑笑就算了,当真是不可能当真的。
虽然这些天皇帝不知道为什么就下令全城戒严,但毋庸置疑的是一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等到各个心怀鬼胎的官员皆都跨入大殿,心思敏锐的几个官员当即就才发现平日最早上朝的萧子衿萧首铺还没到,那个鬓发略微霜白的慈祥老人也不在那个熟悉的位置。
“你算哪个?敢站江大人的位置?”一名江党的二品青年官吏怒声对站在江嘉尾平日所站的位置的新面孔说道。
那个新来的官员冷着脸,没做回答。
而本该稍晚入殿的莫石栾竟是下意识地被那个人瞪到低下头,不敢面对那位年轻的新官员。
若是在以前,几乎所有能参加朝会的文武百官,颇为和善健谈,不管是不同阵营也好,他们在两党党主的指示下,从不视彼此为敌人仇家。
但今天的朝会,再不复之前的百官关系和睦,笑容如春风般和煦的场景了。
多数候在大殿位置外头的官员都偷偷翘起脖子,打量着站在江嘉尾位置上闭目养神的新官吏,试图在自己记忆中搜索出类似的官员,但他们想了半天,还是看不出半点端倪。
那个新官吏没有像以前那样的老人一样和蔼可亲,他的身体甚至还微微后倾靠在金碧辉煌的龙柱上,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现在当官就这么点,还没人脉关系,以后官大了不得翻天?
两个不同党派的人此刻不约而同地把这个外来者当成了头号敌人。
那个板着脸的新官员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江大人已经不算官员了,现在他祭酒的职位由我接替。”
有人开始攥紧拳头。
刚好站在萧子衿平日所站位置不远的莫石栾此刻也目光不善。
那个新面孔笑了笑,沉声道:“江嘉尾死了。”
江嘉尾死了。
虽然朝堂上一品二品的重臣高官循着蛛丝马迹已经有些揣测,但真正听到这个消息后还是满脸惊讶。
不是那个早已被唾弃成平民喊打的江嘉尾如何受人尊重,他们的震惊更多的是他这一死,就意味着江家倒了一半。
既然连两大政党的江党党首都死了,那江党也就此彻底失势了,那么这座朝堂上有谁能够与萧党对峙?
萧子衿赢了?
莫石栾只是低着头,旁人都看不清这个支持萧子衿已久的大人的表情。
“上朝。”身穿深蓝锦绣雕花官服的太监扯着嗓子高声说道。
百官齐齐下跪。
“莫石栾可不跪。”皇帝威严的声音缓缓传出。
莫石栾拱起手,作了一辑,说道:“谢皇上。”
过了一会儿,皇帝的的声音再度缓缓传出:“柴东峰可不跪。”
那名站在江嘉尾位置上的新面孔只是微微弯腰说道:“谢皇上。”
而后陆续五人被皇帝不出意外地点到名字。
这七人,便是日后对弈之人。
浩东皇帝坐在龙椅上,以往总给人一种稳重憨厚感觉的他此刻显得高高在上,极具威严地扫视了一下朝堂内的官员。
接下来皇帝的话,更是如雨后惊雷般炸响在众人耳畔,经久不散。
“柴东峰,今日特允你坐下。”
第八十二章,就此别过,从此江湖唯我
等到几个小孩来告诉君箬言说三天后正式到书院听课上学后的第二天清晨,君箬言便关好了书院的门,脚步轻快如当年放假回家般,一直埋头于官府文书的张原朴也带着小凌珑在街口处与君箬言汇合,一同前去那位医仙圣手的医馆。
君箬言包囊里带着的几十壶上好的青稞酒和剑南春佳酿被满脸笑容的张原朴给抢到手里,动作快捷丝毫不亚于武道高手。
张原朴笑着说道:“我这是给你打理好官府关系,你也不必说什么客套话,之后再送几壶酒去我府邸去就行了。记得,要是上好的烧刀子。”
老人刚说完,小凌珑也不忘给正肉疼的君箬言心口上撒上几抹盐巴,只见小家伙天真地说道:“还有糖葫芦和糖人。”
浩东各地大乱,但这处落座于竹林之中的医馆,可以称得上是除了烽火城之外仅剩的一块净土,此刻城镇已经有将近百支军队入驻,低头则埋首备战,聚首则切磋武艺,美中不足的恐怕就只有两支军队会面就会吵架打斗起来。
虽然还只是个空无一人的医馆,但里面身为医仙圣手飘逸悠然的精气神却依旧存在。
一如山林心情便从沉闷转到大好的张原朴当即笑道:“居住于此,当真是享受。”
也顾不上君箬言是什么心情和脸色,张原朴捻着长须笑吟吟的,满怀畅爽,虽说心系朝廷的官员不应寄心山水,但在老人张原朴看来,这样的地方才是心性悠然之人真正的归处所在,心有所想,便可以看遍山水,付诸于笔端,不管后世如何评点。
“这才是天下读书人真正的归处。”张原朴感慨道,“不愧是医仙圣手。”
走到了医馆门口,君箬言踌躇了一会,张原朴张了张嘴,没有说话,提了两壶剑南春佳酿就带着小凌珑去看山水了。
没有急于跨过门槛,君箬言看了一眼熟悉的医馆,笑道:“不知道他们所谓的大家闺秀,嫁了没有。呸呸呸……”
刚想起当年那群病人调侃自己的话,君箬言不由自主地说着,旋即他看了看四周,确认没看见那个紫衣小姑娘之后,才安心地拍了拍胸口,长吐出一口气。
“只要我还没找到答案,我就不会见你,也没脸见你。”君箬言想了想,终于还是跨过了门槛,说道。
君箬言屈指一弹,一根绑在医馆门口的无色银线瞬间崩断。
三百一十六根银针几乎同时从不同方向朝着君箬言激射而来。
君箬言屈指再弹,白鸬出鞘,一朵灿烂剑花之后,银针一一落地。
刚好喝完酒回到医馆的张原朴眼皮跳了跳,微微转移视线,望向竹林。
片刻后,君箬言开口对张原朴说道:“先生,你是前朝文官出身,知道这个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地方,不比有萧子衿坐镇的长安城,这里差不多是遍地的军队地痞,贪官污吏,可以说是腐败成风,斗殴成乐,这帮家伙都习惯了用钱用官位和拳头讲道理。你有没有本事回到长安城,就看你的本事了。”
历经十五年人生起伏的张原朴轻轻点头,负起双手,没有半个字的担保壮言。
君箬言继续沉吟了一下,说道:“至于小凌珑,等你把我教你的那一剑悟透,就一个人去烽火城。”
不到十二岁的小家伙低头沉声道:“明白。”
君箬言转过身,盯着缓缓升到高空的太阳,用手遮挡住刺眼的阳光,自言自语道:“你君箬言还是当你的教书先生。其实那天第一次讲书,你就知道那个小家伙说的不全错,只不过有些事,谈不上对错……只能说是意气吧,你更欣赏读书人,仅此而已。不过,但是有一点你该明白,君箬言已经不是那个做任何事情都得小心翼翼的雏儿,也不是那个天真的小孩子了,在这里,谁能给你臭脸看?又有谁敢?”
自言自语中,君箬言迈入书院,而张原朴则不动声色地深深作了一辑,不露声色,独自出竹林。
君箬言背对着他,向他摆了摆手。
这次是以示尊敬。
江湖还在,不过紫衣不在,但还有这个腰板还没被压垮的读书老人家在。
这样的江湖,也蛮好的,虽然有点狭小,但已经足够自己度过此生。
君箬言走近了哭着鼻子的小凌珑,说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这样,会给他丢脸的。”
张凌珑当即收敛了哭容,生怕丢了爷爷的脸面。
君箬言揉了揉他的小脑袋,一如当年南宫韬汶揉着他的脑袋一样,温和地笑道:“不过,哭出来也好。”
少年皱了皱秀气的鼻子,也不知道是开心还是伤心了。
君箬言哈哈一笑,便毅然推开医馆大门。
彼时,有九天乌云齐齐退散。
第八十三章,不枉走这一趟
君箬言扯了扯嘴角,在他的气机侦查之下,发现这个小女孩的气息居然似曾相识。
“在沙洲断剑冢前,我们就相距三十里不到的距离。”小女孩松开捏着男子大腿肉的手,郑重其事地干咳一声,老气横秋地说道,“我是高筱莹。”
君箬言不由得想起了天下间武力被世人称为前三的高璇影,扯了扯嘴角,看着怪异的两人,唰的一下就把门给关上。
“少侠……”
君箬言不顾男子的狼嚎,看了一眼两眼尽是迷茫的张凌珑,轻笑道:“没事了,忙你的去。”
小家伙却是好奇地伸直了脑袋,透过门缝看见了气鼓鼓的小女孩以及一脸委屈的男子。
张凌珑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惊讶,惊道:“那个不是萧子衿最得意的门生,翰林院最年轻的教书先生吗?”
虽然小女孩长得粉雕玉琢,是那种看了一眼就忘不了的类型,但作为半个读书人的张凌珑的注意力更多的是放在举止谈吐不输自己爷爷张原朴的男子身上。
“哦?”君箬言漫不经心地从怀中捻出一根细长银针,放在眼前端详着。
张凌珑两眼尽是向往以及崇拜,说道:“公子,你居然和这种大人物有交情,真是上天垂怜之人。”
君箬言不动声色,手中银光一闪,银针便悄无声息地激射出门。
男子眼中的讶异之色一闪而逝,那根银针已经被自家闺女捻住。
君箬言在房内呵呵一笑,说道:“我认识你,七年前的那个冬天是吧?怪不得你在拦截吕楚斌的时候没有使出全力,毕竟作为高璇影的妹妹来说,一个实力仅有二品不到的武将根本不算什么吧?”
小姑娘嘟囔了几下,没有出声回答。
男子诧异地看了一眼一向冷酷无情的小姑娘,再看了一眼一声招呼就不打直接放银针的君箬言。
“南宫先生……真的走了吗?”高筱莹嘟囔了半天,终于吐出一句完整的话。
君箬言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嗯了一声。
小女孩自嘲一笑,说道:“不管你信不信,要是当年我有接到消息,一定会赶来的。”
男子冷哼了一声,蹲下身子揉了揉眼眶泛红的小姑娘的脑袋,看着禁闭着的大门,意态不复先前的儒雅,低声呢喃道:“南宫韬汶算个什么东西,不值得你为他拼命的,不就一次施舍之恩吗?你……也该放下了,傻妮子。”
门内的君箬言怒气横生,冷声道:“所谓的萧子衿最得意的门生是吧?当真以为我与高筱莹生死相搏,是我必败不成?”
“你可知道,这些年暗杀你的刺客去了哪里?可知道这些年你是为什么能这般安稳地成长起来的?”男子仅以普通平民的语气平淡问道。
君箬言没有回答。
事实上,在再一次见到高筱莹之前,君箬言是不太记得这个小女孩的,他只记得在七年前,自己老师刚开设书院,自己在那读书,因为下大雪,老师在略微思索之下决定送自己回家,路上遇上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小孩子。
那时候甚至还看不出是不是个人。
不过老师还是将她轻轻背在身后,先把自己送回家,再让君箬鸿给那个扎了几针,活跃起她的气血,然后君箬言就不知道发生什么了。
君箬言深吐出一口气,说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报恩,所以,何来谢罪一说。”
“要不是我,可能南宫先生就不会那么早压制不住《万里山河诀》的沛然气机。”高筱莹眼神闪烁不定,惭愧道。
君箬言垂下眼睛。
高筱莹见门后沉默,便急忙开口道:“我……就在这跪着,虽然这并不能挽回什么东西,但至少能让我心安。”
君箬言推开门,一个箭步来到小女孩面前,两手扶住她的肩膀。
看着倔强的小女孩,君箬言口气软了几分,问道:“累不累?”
“不会。”高筱莹摇摇头,坚决道,“这是我的职责。”
君箬言轻笑一声,说道:“他给你强输气息续命了吧?这并不是你的职责,是他的选择而已。”
高筱莹疑惑地察觉到体内气机翻涌起来,竟然有突破小长生境界的趋势。
“这才体会到本公子的良苦用心?”君箬言极为不要脸地哼哼一声,捡回地上的银针,问道,“山脚下那群打算来挑事的人,是你杀了?”
“一个不剩,包括那个傅什么来着……对,傅二苟。”男子想了想,代替小女孩回答道。
君箬言嗯了一声。
男子火冒三丈地怒吼道:“你难道不知道当年有个身披黑衣黑纱的小姑娘,为了南宫韬汶杀掉了半个江家?!”
君箬言摇摇头,认真道:“还真没有,只听过许剑岳带着陈不识闯进江家两次。”
男子沉默不语。
小女孩最后轻轻说了一句,就站起身子。
“不管如何,我不会让你比我先死。”
恩人南宫韬汶不在了,还有君箬言在。所以,这世上,再没有能想杀君箬言而不付出代价的人。
君箬言摆摆手,轻声问道:“其实要报恩不必这样……对了,你姐姐漂亮吗?”
高筱莹眯起眼睛,盯了君箬言好一会儿,才生硬地点点头。
跟在小女孩身旁的男子表情再度扭曲起来。
君箬言刚想继续打趣她缓解气氛,却被因小女孩拧着大腿力道随时间逐渐加重的男子抬手打断,后者干声咳嗽道:“书院方面,我可以出力。”
“那感情好。”君箬言两手插袖,笑得像一只狐狸一样。
男子显然很怕小女孩拧自己的大腿肉,便往君箬言的方向凑了凑,问道:“对了,听说你们书院……”
“没有封存的典籍随你翻阅。”君箬言大袖一挥,上下打量着这个自己送上门来的免费苦力,说道,“不过你性子太温和了,我怕你……”
男子先是垂下头,而后发现小女孩正在用剐人的眼神看着自己,当即坚决说道:“读书人,当有骨气和上阵杀敌的硬气。”
君箬言笑眯眯地点点头,而后看向小女孩,看着后者一脸茫然的样子,他不由得戳了戳后者的小脑袋,说道:“你平日该干啥干啥去。不过要歇息的时候,可以来医馆这里,我和这家伙,还有里面一个小凌珑,大家都在,还算热闹。”
高筱莹嗯了一声,头一回笑得像个孩子,看得男子怔怔出神。
希望她能一直有此刻这份稚气。
男子揉了揉发紫的大腿肉,呲着牙笑着,笑容中饱含着发自内心的高兴。
第八十四章,江湖苦,最苦是我等
浩东皇帝登台之后,尤其重视的便是文治天下,因此,对于首铺萧子衿的器重,皇帝可以说是做到了不敢说是后无来者,但绝对是前无古人的地步。
苏符一十三年,长安城的雨,丝丝缕缕的降落,掩埋了暮春最后的踪迹,轻轻流泻进人们心中的,是初夏的闷热。
同昨日早朝的死气沉沉比起来,今日的朝廷显得有生气得多,毕竟这个此刻仅有四人对坐饮酒的朝堂之上,并没有所谓的勾心斗角。
此刻两人对弈手谈,两人对坐饮酒,饮酒二人也会不时站起身子指点棋盘两句,一派其乐融融。
此刻手谈的,便是皇帝苏洪武以及首铺萧子衿,后者在皇帝的授意下,先先后后下了五盘棋,五盘皆赢。
不过大家都心知肚明,输赢并不算多重要。
皇帝一手撑着腮帮子,一边落了颗黑子,轻笑道:“想不到那个谢阮杰会辞官离开长安城。”
“无非是多了一个变数,和一个乐趣罢了。”中年普通儒士之相的萧子衿点点头,漫不经心地答道。
站在一边看着二人手谈的欧阳容若淡然道:“但是,论起来,这也是不安定因素。”
萧子衿点点头,瞥了一眼欧阳容若,冷笑道:“所以这也是你的短板所在。只可谋城的谋士,果然名不虚传。”
欧阳容若不置可否,显然看出了萧子衿是何用意。
萧子衿见欧阳容若不愠不火,便转眼专心于棋局,眼看着皇帝下了一手横劫气机的妙棋,笑了笑,说道:“陛下,这里。”
他轻轻抬起一只指,落子生气。
一处生气则处处生气。
苏洪武讶异地看了一眼萧子衿,说道:“妙不可言。”
“这只是因为陛下没注意到微臣在边角处设下的暗棋。”萧子衿摇摇头,淡然道,“正如此刻两国大战,微臣也是亲身前往前线两次,烽火城之行还算满意,但是其他边防城镇可以说是不堪入目,还请陛下多留意这些决定大局的战后阵地。”
一旁,欧阳容若却是突然插话道:“先手布局看似毫无章法可言,像个臭棋篓子一样,无章法也无远见可言,不过中盘落子时,恍然的这一子落下,局势便猛然变幻。”
“观棋不语才是真君子。”萧子衿落子不停,棋局逐渐明朗,他先是瞥了一眼欧阳容若,抬手打断了他的话,而后再缓缓地对苏洪武说道:“江党实际上并没有衰败,老先生留了好几招致命的无理手呢,不愧是为天下寒士开路的他。”
一直静候在一旁的王妃眼中神色闪烁不定,似乎有种兔死狐悲的哀伤。
“这次太子苏穆偷偷顺走一份秘笈,还有三百御林军的事,你怎么看?是否有暗中势力在从中作梗?”苏洪武故意绕开有关江嘉尾的话题,开口问道。
萧子衿平静反问道:“陛下难道觉得会有人能绕开朝堂上二十五名一品武夫的监视去教唆太子殿下?”
苏洪武无言以对。
“他本来心性就不算上佳,更何况还是太子,生性放荡,难免会沾染上一些邪门歪道。”萧子衿淡淡地说着,一边有条不紊地落着棋子,“这一点,江老先生应该和你说过。”
苏洪武轻轻吐出一口气,终于不再回避,说道:“寡人知道他的用心,也知道,新朝建立以来,寡人对于寒门子弟不够重视,导致了朝廷气象衰败老化,但是萧先生不要忘了,前朝是为何而崩溃,前朝皇帝是因何而被乱刀砍死。”
萧子衿陷入沉思。
他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个皇帝说,那人为了他付出了八分气数,为他的天下造出了多么宏阔的空前鼎盛气象。这位一向冷血的首铺大人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不知情的皇上说这些。
可能这辈子,只有自己才读的懂他了。
两鬓已经略微泛白的中年儒士轻轻地再落一子,一子落龙腰。
他犹豫了一下,才缓缓说道:“尽管他操之过急,但是,我远不及他。”
浩东皇朝建立十三载,那个老人身为前朝首铺的脸面和尊严已然丢尽,却还要背负天下骂名。
萧子衿轻声说道:“往后,罪孽也只能由我来扛了。江湖苦,最苦是我等。”
皇帝一头雾水,唯有欧阳容若,眼神炙热,郑重其事地作了一辑。
棋局结束,人去房空。
萧子衿看着盘中残局,喝了口已经凉透的茶水,淡笑道:“当初打下浩东皇朝,我留下你,不过是为了留下前朝积攒下来的百年气数不至于一滴不剩地全部流逝,你当上首铺也罢,当着你的祭酒也好,只要能留下气数,便是好的。”
“只是没想到,你居然会把我打算一点点汲取下来,缓缓输入朝廷的气数于一夕之间尽数赠与朝廷。”萧子衿看向遥远的北方,似乎与含笑而终,坐而不倒的老人遥遥对视,缓缓说道,“直到我听到首席练气师连夜给我送的密谏,我才知道,胸怀天下不止南宫,浩东犹有江嘉尾!”
说到这里,首铺萧子衿的眼中尽是敬佩之意,他轻轻地捧起杯子,朗声说着,似乎是说给天上的他听。
“我欲怀抱山河,奈何前头有个你,已经怀抱了整个天下。”
似乎是不甘,又似乎是佩服,萧子衿哈哈一声长笑,说道:“就按你的策谋走好了,烽火城自古是边关一等一的重镇,其重要性甚至可以说比长安城还重要,守军此刻仅有两万,当中八千步卒大多是前朝旧部的老兵,所以决计拦不住林梡墨。所以,我就照你所想的,把这座城给他。”
“白衣儒将?说到底也是武夫,居然还妄想以一军之力撼动一国,然后自封为王不成?”萧子衿温和地笑着,自言自语道,“就是再给你十城万卒又如何?国之大势,岂是凡夫可撼动的?”
他的眼中浮现出无尽的落寞,轻声道:“放心吧,等我杀了他,会在你和这个白衣儒将的敬酒的。”
第八十五章,你气死我了
冰冷而刺骨的寒风在绵延无尽头的山川间咆哮着,卷起九尺黄沙,而后又静悄悄地弥漫于天地之间。
夜晚,重新变得万籁俱静,天边,一轮时隐时现的残月,在星海中荡漾着丝丝云雾,仿佛是池塘中的浮萍,飘渺不定。
有一人一路轻点树枝地面,飘飘忽忽地急速掠过山川,他的身后,有一根闪烁着耀目光芒的树枝始终追逐。
被一路追杀至此的白衣少年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哈哈放声笑道:“陈不识,现在追杀我又能有什么用?于事无补懂吗?那个君家小子的内力已经没救了。”
“没救了?那样的话,你们塞氏,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一名相貌平凡的青年剑客轻轻地落在树枝上,轻声道,“当真以为我追杀你只是因为许剑岳才勉强出手的?实不相瞒,要杀你,只需一剑。”
“杀了我又能如何?《万里山河诀》已然波动,再过不到三年,他必死。到时候杀了这个作为南宫韬汶和林梡墨二人的共同弟子,我死也不亏了。”被林夕尘拼死一路撵到山川口才勉强脱身的塞北孤面对紧接着林夕尘之后出现的陈不识,说道,“不过你俩是不是商量好的,怎么老子运气这么差?”
不说这个与自己齐名但实际上强上自己数倍不止的陈不识,光是那个气机纯净而又拼死追杀的林夕尘就够自己喝一壶的了。
咋就偏偏再遇上了这个自己最讨厌的人。
塞北孤卸下背后木琴,淡然道:“你不怕气机反弹不成?”
“不好意思,还真不怕。”陈不识歪歪头,撇嘴道,“要不是要磨炼剑道,鬼才和你耗呢。来来来,给我当木桩砍。”
塞北孤轻抚琴弦,冷哼道:“孰强孰弱还不一定。”
陈不识轻轻接住木剑,身体腾空。
塞北孤顿时感到一阵滔天气焰朝着自己翻涌而来,当即脚尖轻点,飘飘忽忽地转移位置。
每一次轻点树枝,便有一棵腰粗五人怀抱的参天大树被砍倒。
切口光滑平整,让人很难想象到这是用树枝砍断的。
陈不识嘴角勾起,笑道:“你不是仗着修为欺负人吗?怎么不欺负我了?实话告诉你,就算是我和君箬言没有那一层关系,我也要把你砍倒。”
“为什么?”被陈不识逼到地面的塞北孤抬头怒声问道。
只见星辰一阵闪烁,而陈不识的树枝上闪烁出比阳光还要耀眼的剑光。
“因为我看你不爽,而你就站在我眼前。再者说,我想杀你,你能奈我何?”陈不识咧嘴大笑,没有一丝飘逸高人的风范,接地气地说道,“在这里,拳头才是硬道理。”
塞北孤不敢应答,只能撒腿逃跑。
只祈祷这个家伙别提起剑。
……
一人来到旧时茅屋的许剑岳依旧静静地坐在她的坟前。
这一次,只有他,没了剑。
他笑容灿烂。
初见她时,自己拿了全部家当去置办了一身中看不中用的行头,再买了匹瘦骨嶙峋的老马,那时候谁都在笑他成老马的马了,又是牵着走,又是殷切喂水的。
只有初入江湖的木剑游侠,还有她知道,这其实是一个小小少年郎的江湖梦。
骑着白马,仗着木剑,一袭白衣悠悠,一壶清冽浊酒,快意恩仇,一剑既出恩怨便了。
不过,没了木剑也有好处,比如,可以给“她”撑伞。
许剑岳撑着一把破纸伞,大半把伞把她的坟笼罩在内。
他坐在她的坟前,从不甜言蜜语,但也不曾摆出往常的臭脸,只是傻傻地笑着,痴痴地看着,像是看着她一样。
再也不走江湖了。
虽然曾经以为散散心,多走走,自己就会忘了她,爱上别人,但是,如今的许剑岳却是发现,自己即使还是见一个漂亮姑娘就爱上一个,但现在每一个被自己爱上的姑娘,都是她的模样。
看了许久,直到太阳升起,又重新落下。
日暮中,他站起身。
等到太阳完全隐没了身形,他才走进屋子,百般踌躇之下,他拿了一把当年她的佩剑,再拿上了一壶酒,打算自己喝。
看她千次万次,她也不会活了。
自己也再看不到她笑着看着自己的模样了。
他泪眼朦胧,轻声哽咽道:“对不起……”
看向不远的江下游,他再度轻声道:“对不起。”
第一次,是他对不起已死的她。
第二次,是他对不起为了自己付出全身气数的江易楠。
他握紧酒壶,说道:“言子现在,要借剑。”
一阵轻风吹起。
“就让我们气死那个塞北孤。”他嗯了一声,说道。
他缓缓转身,猛地将剑一甩。
少年的朗朗声音划破长空千万里,听得正在逃窜的塞北孤一阵吐血。
“君箬言,可敢接下剑直接绘山河?”
绘出山河,代表气数直入一品境界。那不就是让君箬言直接靠气机突破一品境界吗?
许剑岳坐下身子,看着墓碑,不去看他这一生最得意的意见,笑道:“放心吧,只是给他划出一条道而已,他本来就已经是半步小长生了。”
“我不回去,晚饭不用给我留了。”他猛然地抬起头,再补了一句。
少年再度笑得没心没肺,眼前由清晰转到模糊,他呢喃道:“你怎么就没看到这场景呢,偏偏就把不好的看了去,真是气死我了,这个狗屁江湖。”
但是,入江湖时,有她。
出江湖后,仍然有她。
少年呢喃道:“好想你……”
这个本可以一路平步青云直入长生境界的游侠散尽一身气机,一半注入江湖,一半注入自己所坐之处。
只见初夏的夜空下,树木丛生。
树叶和疯狂生长蔓延的草丛盖住了少年。
他仍是痴痴地笑着。
“要说我是个没脸没皮,不懂报恩的人,那也不尽然。不过,我确实负了她。”
“对不起。”
许剑岳闭上眼睛,而后猛地一睁,然后一怔。
一名红衣少女纵马而来。
少女破开已经如人的手臂般粗壮的树枝藤蔓,把许剑岳拉了出来,她看着头发已经开始变得花白的他,惨白笑道:“就守天明与苏晓筠二人可以轮回转世不成?!”
“你才没有负了我。”
“天字第一号大傻子,把伺候老马吃喝看作比自己吃喝还重要的大傻子。”
第八十六章,江湖已死,江湖将死,江湖未死
君箬言一大早就打算带着被自己半拐半骗而来的谢阮杰来到书院。
却不料书院外热闹得不可开交,其中甚至不乏青衫学士,名家之后。
二人走近一瞧,发现竟然是高筱莹在书院外表演着各种各样的绝活,像是擒拿手,一脚碎巨石,灵活的走位身法这类的,小丫头耍得不亦乐乎。
君箬言扯了扯嘴角,用手肘戳了戳谢阮杰,问道:“那丫头在干啥呢?”
“可能是在吸引人?”谢阮杰摩挲着下巴,推测道,“昨晚我就看见她在捣鼓那些宣传书院的小东西,还有刚刚那个被她掰断的利剑这类的……”
“但是……我们这是书院呀。”君箬言点点头,迟疑地
说道。
君箬言这才记起了现在城镇因为战乱缘故,聚集了很多的游侠士子,小姑娘会产生以这种贴近江湖的武艺可以吸引人来的想法也是正常。
君箬言笑了笑,挤过人群,来到小姑娘近前,轻轻地说道:“好啦,我知道你想帮忙。”
小姑娘哼了一声,闷闷不乐地嘟囔道:“那就让我帮……”
“这样太累了。”君箬言环顾了一下四周,笑道。
高筱莹眼神暗淡了几分。
君箬言挠了挠脑袋,无奈道:“那给你最后一炷香好不好?之后就进屋休息。”
高筱莹嗯了一声,嘻嘻一笑,脚步一错,身形诡异地转换了位置,沿途甚至还留下了无数残影。
君箬言无奈地对谢阮杰耸了耸肩膀,表示自己已经尽力,而后径直走进书院,一副谁爱管谁管,反正我管不了的模样。
“太无赖了。”谢阮杰叹了口气,无语道。
“不管了,你先进来。”君箬言的声音远远地传了出来。
谢阮杰思索了一会,嗯了一声,刚想迈步,却发现高筱莹已经停下动作,小脸一片愁苦,迈步进了书院。
君箬言见进来的不是谢阮杰,而是小姑娘,不由得哑然失笑,前者指了指外头,说道:“找来这么大片人,谢谢你啦。”
“这样不是帮忙。”小姑娘摇摇头。
君箬言也是摇头,认真地说道:“帮忙可不局限于书院教书或是打扫书院。”
小姑娘愕然。
看到高筱莹的表情和君箬言一脸认真说教的模样,刚走进屋子的谢阮杰只是扶额无语。
这一大一小,真是幼稚。
书院之外,一位年轻的游侠吃力地大喊一声姑娘留步,背着行囊追到门口。
小姑娘疑惑地转过身,问道:“有什么事吗?”
“那个……虽然不过几本儒家经典和剑谱,但我想这些也值几个钱,请姑娘笑纳。”游侠从行囊中取出几本破旧书籍,递给小姑娘。
游侠扬起头,露出一个温煦笑脸,虽然不算白净,但很纯净。
高筱莹纳闷地接过几本“破书”,朝君箬言问道:“这是……送书的?你订的吗?”
“刚刚你不是在杂耍吗?”君箬言翻了个白眼,反问道。
高筱莹点点头,而后恍然大悟。
“你是我的仰慕者吧?”高筱莹挺了挺如同荒野平原般的胸脯,说道,“谢谢你的支持。”
游侠无奈地看了一眼君箬言。
身穿白衣的公子极为无赖地转身就走。
离家出走两年的游侠笑了笑,说道:“实不相瞒,在下年幼学剑时,与人比试,赢了开心,输了更开心,一路输输赢赢,也算开心。只不过,这几个月来,在下一直赢剑不输剑,对江湖的向往也是逐日低下。”
“然后呢,和我有什么关系?”高筱莹晃了晃小脑袋,勉强听懂了一部分的内容。
游侠明显看出了小姑娘的不谙世事,轻声道:“还好有姑娘你呀,还好这个江湖还有江湖人,要不是你,不然我还真的以为江湖死了,然后我只是为了不回家而不回家了。”
高筱莹点点头,明亮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游侠。
游侠无奈一笑,作了一辑,恭声告辞。
高筱莹想了想,把书一把塞给刚走不远的君箬言,问道:“江湖死了?”
“没有。”君箬言老神在在地翻着几本珍贵的儒家经典还有上品剑谱,又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小姑娘,笑道,“在有些人看来已经死了,在有些人看来还活着。当然,认为死了的人蛮多的。”
高筱莹点点头,还是听不懂。
江湖还能死了?
不是有人就有江湖吗?
小姑娘好看的秀眉几乎皱成一团,说道:“还是看不懂你们。”
“当然,除非你是千年老妖,嘛,现在还没修成而已。”君箬言无奈地耸耸肩,说道。
“呸,你才老妖。”
“那小妖。”
小姑娘恶狠狠地跳起来,两只手拧住君箬言的脸颊,向两边猛地一扯。
约莫是觉得君箬言的表现过于平静,高筱莹松开手,腮帮鼓鼓地冷哼一声。
君箬言揉了揉发红的脸颊,说道:“你自己去走一遭就知道了。走江湖的时候,别忘了说一声,我高筱莹曾经为了君箬言靠一身武艺来吸引人,嘿嘿,到时候,整个江湖都知道一个小长生境的高手为君箬言做的事,哈哈……”
小姑娘怒气冲冲地抬起脚,对君箬言的命根就是一脚。
早有准备的君箬言一手抓住小姑娘的白嫩小腿,说道:“君子动口不动手,我还得讲课,一会就得走,不许闹腾。”
高筱莹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猫一样咬牙切齿道:“你欺负我。”
“好啦好啦。”君箬言揉了揉怒气冲冲的小姑娘的脑袋,说道,“乖,我去去就回来,到时候任你处置。”
刚讲完一堂课的谢阮杰走向君箬言,简要地提出了自己的几个意见,君箬言点点头,说道:“我也觉得书院需要人手,但是一时半会找不来,只能先委屈你了。”
“区区一百学生,我还不至于教不过来。”谢阮杰傲然道,“这跟数十载寒窗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君箬言沉吟了一下,让谢阮杰暂时歇息一阵,而后坐在庭院前,出神地说道:“老师,江湖已经如此,我该怎么办?”
而后,气机沛然升腾的少年看向远处的天际。
“许剑岳,就许你把我当自家人,不许我把你当自家人吗?绘山河?不需要,这天下就是我的山河。”
少年腾空而起,抬脚大喝一声:“自己都没有找到自己的长生大道,哪来的自信给我传剑借剑?”
而后飞起一脚,一如踹飞当年没皮没脸的他。
一把秀丽长剑以超过来时速度三倍不止的速度破空而去。
“你傻呀?还学林夕尘借剑?当年你那三脚猫的本事我又不是不知道,还想冒充高手借剑,是不是想追哪家的姑娘了?”
少年落到地面,沙哑着嗓子大喊着,而后,他面对寂静的天空,怔怔出神。
第八十七章,捻针为医,江湖尚有医仙传人
临近立夏,坐落城北的竹林医馆周围经常有一名神出鬼没的奇怪青年在那晃悠,青年剑眉星目,身穿一袭素洁衣衫,清秀的面庞上时常挂着一抹不自主流露出的微笑。
高筱莹只知道这青年是前几天送给自己书本的游侠,跟君箬言经常有一搭没一搭地见面聊天,君箬言还有时会把那名游侠带进医馆参观几圈。
小姑娘一夜胡思乱想,虽然君箬言行为举止还是和平时一样正常,可她总感觉有点不太对劲。
高阳悬挂天空,高筱莹舀了一瓢水,洒在院中,今天太阳毒辣烤人,凉水一落到地面就蒸腾不见。
君箬言一边摆弄着银针,坐在木质的地板上,身份不明的游侠还没出现。
小姑娘坐在房檐下摇晃着双腿,君箬言一边摆弄着银针,一边念念叨叨。
高筱莹瞥了君箬言一眼,说道:“弄针就弄针,不要走神了,小心扎到自己。”
君箬言笑了笑,而后专心看向银针,发现自己差点扎破自己的手指头。
“先不弄这些,那个游侠是什么来头?”小姑娘生硬一笑,开口问道。
一心想着前几天破空而来的一剑的君箬言愣了愣,哈哈笑道:“他爹曾与我爹争过医仙之称。”
“跟老先生争过?”高筱莹小嘴略微张了张,显然很惊讶,“那他来干什么?和你抢医仙继承人不成?”
刚说完,小姑娘便两眼一眯,杀气腾腾。
君箬言直直望向远方,反问道:“继承人?我爹老了吗?还远着呢。”
“那他是干什么的?”高筱莹哼了一声,说道,“难不成是来和你论剑的不成?他似乎说过他是练剑的。”
君箬言摇摇头,过了许久,说道:“是来讨论医术的。”
“医术各家有各家的理论和医治方法,何况老先生和你都是以针为主要治病手段的奇异医术……他怎么和你聊到一起的?这不八竿子打不着一撇吗?”小姑娘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我看他还是来找事的,今晚我就把他杀掉吧,杜绝后患。”
君箬言鬼使神差地走到小姑娘身后,揉了揉后者的小脑袋,说道:“他没有恶意,再说了,不能什么事都靠打打杀杀来解决。”
在江湖能解决一切的打杀居然不能解决一切?
小姑娘想了想,无奈点头。
君箬言站起身子,只见烈阳高照的树荫下,那名身穿素洁衣裳的游侠正静静站立。
“我爹爹一生只好医术,年幼就与君老先生认识,二人可以说是一路比到大的,江湖自古以习剑为大,爹爹便喜欢以针折磨习剑之人,但没成想,他的孩子,也就是我,终究拿起了剑。”游侠轻轻地说着,一点不受毒辣阳光的影响。
“到底,爹爹在争夺天下第一医师的时候输了一筹,也就退隐江湖,从此江湖只知君箬鸿,而不闻秦三祯。”游侠轻轻作辑,说道,“但是,我来也不是寻仇的。只是想说,君箬鸿有难,爹爹托我来找公子,告知一声。”
君箬言只是听着,默然不语。
高筱莹反倒是抢先开口道:“老先生现在在哪?受难是什么时候的事?”
“老先生在长安城,受难应该是半个月前的事了。”游侠如实回答道,“说实话,我没想到那日书院中的教书先生会是爹爹日夜念叨在口的君箬言。”
君箬言点头说道:“比的是医术,也只在医术上是对手。秦老先生真君子。”
游侠微微一笑,感慨道:“他一生钻研医术,在晚年才总结出万般医术皆为一道的结论,只不过形式不一样而已,像君老先生的飞针救人,就属于实用而不失大气的医治方法,在爹爹看来也是上品中的上品,他那时候才知道,君箬鸿走在他前面的,不只是医病救人,甚至理论知识都走在自己前面好几十年。”
“怪不得你会跟我讨论原本八竿子打不着一撇的医术。”君箬言点头,恍然说道。
游侠轻轻挥手,说道:“既然公子有老先生一针开百穴的手段,我想长安城那些人也不会为难你。”
君箬言嗯了一声,转身去收拾东西。
小姑娘好奇地跟了上去,问道:“你真认为他说的是真的?”
“九成九是真的吧。”君箬言耸耸肩膀,说道,“正好我要去办件事,就算不是真的,去了也没损失。”
而且,还要让那群不长眼的家伙知道,江湖中还有江湖人,医仙还有一个传人。
高筱莹咧嘴嬉笑,问道:“要不我们叫上我姐姐吧,也好有个照应,好不好?”
君箬言只是摇头。
小姑娘像泄气一样的皮球站在原地。
“有你就够了。”君箬言嘿嘿一笑,说道,“你告诉谢阮杰,让他放缓课程,还有,把医馆锁上,我们要去干一票大的。”
小姑娘高兴地嗯了一声,屁颠屁颠地跑去找谢阮杰。
君箬言对转身离去的游侠轻轻摆手,喊道:“到时候再聚一聚。”
游侠的朗朗笑声从远处传来。
“那当然了。”
第八十八章,你个臭不要脸的
苏符一十三年的夏至虽然迟迟未到,但夏日的白天依旧显得格外漫长。
“我不同意。”
不管夏日的院落多么毒辣,或是挤满了学子的讲堂有多燥热,这话响彻开之后,原本炎热的一切都变得寒冷刺骨起来。
路过的一名曾有幸进修翰林院三日的老官吏愣了愣,站在原地,虽然老人已经将近古稀之年,但耳力还是在的,他想起了那日自己刚刚迈入翰林院便听见的清冷声音,老人起先不敢走进去查看,但后来那名清冷孤高的青年便走出门,被萧子衿首铺叫了出来。
那时候,老人清晰地听见了这名狂士的清冷声调。
院落之中,谢阮杰静静地看着抿着嘴唇的高筱莹,后者低着头,看似在反省认错,但其实她压根就没有把谢阮杰的一番劝阻给听进耳里。
谢阮杰叹了口气,问道:“虽然你在沙洲断剑冢与那个吕将军一番战斗,受益颇深,而后又与陈不识探讨杀人之术,但是,你觉得凭着这些,就能从长安城内出来不成?”
“怎么不行?陈不识都能走个来回。”高筱莹冷哼一声,强硬道。
谢阮杰拧着眉头,苦口婆心道:“那是因为他会御剑。你应该知道君箬言曾截杀上官寒漾吧?一个道理。长安城那群人之所以不出手,都是因为惜命啊。”
“你在这里带好那个姓张的,然后再把君箬言点名重点培养的几个小孩给培养好,这样就得了。其他的你就别管了。”高筱莹猛地转过身,说道。
谢阮杰转过身,给几个面面相觑的学子打了个自己背诵念书的手势,而后才叹息道:“你当真要为了那么点小恩小惠就付出这么多?讲真的,你我来到这里,一个教书,一个帮忙刺杀,这么一年下来,我觉得就仁义尽致了。”
已经惊骇得愣在原地的老人再度骇然,原来院中的那个人,真的是谢阮杰谢大人!还有君箬言?那不是老皇上日日夜夜要除掉的祸害之后吗?
怎么朝廷中最受首铺大人青睐的人会与君箬言有交情?
刚想迈步走进院子问个明白的老人瞬间就被击晕在地。
高筱莹看着倒在地上的老人,想了想,将其拖到不远处的一处树荫下,这才转身走回书院。
谢阮杰对高筱莹的去而复返置若罔闻,只是等到小姑娘规规矩矩地重新蹲在自己面前,这才继续说道:“再说了,这么一去,得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不仅因为当年的事,再说了,就这些,也不足以回报当年的事。”高筱莹缓缓站起身,斩金截铁地说道,“我已经决定,至于安全问题,你完全不必担心,我们会安全回来的。”
谢阮杰叹了口气,不再挽留。
十年前,曾有紫衣背她到医馆里,但谢阮杰却不知道,人们口口声声说是祸害之后的君箬言曾经每天为了小姑娘熬上一碗大补的骨汤,还有几块热腾腾的馒头。
小姑娘嘴角露出一抹幸福的微笑。
虽然君箬言忘记了,但是,她可没忘记。
“高筱莹。”
谢阮杰最后抬起手,作挽留状,出声说道。
“记得回来。”
气态儒雅完全不是倒在树荫下的老人可比的谢阮杰静静地看着高筱莹,沉声道:“姐夫等着你回来。”
高筱莹眼角满是笑意,口上却是骂道:“不要脸,也不怕给我姐姐用手刀拍死。”
“还早的事。”谢阮杰嘿嘿笑道,“要去是可以,不过,你要记住一件事,君箬言一定是打算借着这次的机会去撇清君家和皇上苏家的关系,这样一来,那位一定会出手。”
“我知道,朝廷里那名老练气师吧。”高筱莹点点头,平淡地说道,“他不来也就算了,自己送上门来,我不介意送他下去和江嘉尾喝茶。”
……
君箬言安静地走在街道上,途经一座两进两出的小院子,恰好院门没关,兴许是院子主人才刚刚回来没来得及关上门,百聊无赖之下,君箬言一眼望了进去,院子中央一棵参天古树之下,一张水曲柳台面的木桌上搁了一个铁制大碗,下边堆了几块晶莹剔透的冰块,冷气沁人。
虽然碗内放着的不过是小户人家都吃得起的冰凉米线,比不得大宅门里头五花八门的大鱼大肉。但君箬言看着院里的铁碗,还是狠狠地咽了口口水。
“来了?进来吧。”腿脚并不方便的欢欢姑娘坐在木制的轮椅上,被一个中人之姿的丫鬟推着,她看了一眼驻足院外的君箬言,轻笑道。
君箬言笑着走进院子,笑道:“东华都还没吃过你做的饭菜,我倒是占了个大便宜。”
身为青楼里五大丫鬟曲水青柳黄倩白泉桃花的白泉轻啐了一声:“臭不要脸的。”
相由心生,眼前这个曾经帮助过皇普东华的欢欢姑娘可以说是君箬言见过最为古怪的女人,既有才情女子的温婉气息,又有青楼女子的风雪气息,更有腿脚不便的娇柔气息。
君箬言看着这个女子,就经常想起那个虽然不怀丝毫武艺却跟着自己走了江湖三载春秋的皇普东华。
一向对老师南宫韬汶之外的读书人怀有偏见的君箬言叹了口气,自己对于皇普东华这个当今世上已经不多的读书人当然是极为器重,但说到底,自己到现在还是没摸清那个转为练刀的读书人的心思。
君箬言晃了晃脑袋,没有多余的念想,只是坐下,借过欢欢姑娘递来的配料和筷子,大快朵颐起来。
一顿风卷残云之后,两人相对无言。
静坐半柱香后,端着煮好的凉茶上前来的白泉忍不住好奇问道:“那个跟着你出去的小厮,现在如何了?可有一份安稳的职业?”
“他练刀去了。”君箬言沉吟了一下,也没多作保留,直截了当地说道。
欢欢姑娘的眼神暗淡下来。
君箬言翻了个白眼,无奈地站起身,说道:“我也就来蹭顿饭,那家伙怎么想的我也不清楚。不过,很显然,他练好刀就会来找你。”
欢欢姑娘点了点头。
“最后插一句,他可能是因为当年的无能为力才去练刀的。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君箬言转过身,打了个响亮的饱嗝,而后当成啥事都没发生似的问道。
“我等他回来。已经等了八年了,我不介意再等几年。”腿脚已经为了他而无法动弹的欢欢姑娘强撑起一抹苍白的微笑,坚决道。
君箬言愣了愣,而后迈起脚步,摆摆手,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炎热的夏风吹皱了少年的笑颜。
东华,你等的那朵花,一直开着呀。
第八十九章,金刀老人,木刀少年~
城镇内青楼酒馆等事业都因为战乱原因,此刻都已经闭门歇业,而刚送走君箬言的欢欢姑娘就住在距离青楼不远处的一座院子。
欢欢姑娘身子骨本就偏弱,年幼时又染上了风寒,天冷畏寒,天热腿脚也不舒服。
她和自幼便伺候自己的白泉正坐在树荫下,白泉没有丫鬟规矩地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念念有词,念叨完当年的小厮就念叨刚刚臭不要脸的君箬言,说得口水四溅,一脸酣畅淋漓。
欢欢姑娘安静地坐着,不时拿起手绢擦拭身穿一身白衣白鞋的丫鬟的脸上沾上的瓜子馅。
这个本应是主子却做着丫鬟做的事的罗姓女子听着白泉唠叨,没有半点不耐烦。
“好啦,不念叨他们了。”罗欢欢轻轻一笑,轻轻地把被夏风吹乱的长发拢到耳后,说道,“前几天来找你的那个孩子,蛮好的。”
白泉红了红脸,娇嗔道:“小姐你说什么呢……”
罗欢欢轻轻一笑,望向天边。
两个月前,烽火城内林家军和北匈浩东联军僵持不下,包括林家军中骑战排的上前三的赤螭军十三名统领都横死城门前,替大将军林梡墨开路杀敌,同时,也把战斗推向了高潮。
虽然烽火城中守卫军已成苟延残喘之势,但架不住战火纷飞啊。
他能好好的活下来吗?说不定连吃饭都成问题了吧……
罗欢欢突然问身旁红着脸的白泉:“你去看看君公子走远了没,快点。”
白泉愣了愣,看着平日永远淡然的罗欢欢此刻复杂的脸色,当即撒开步子跑出去,沿路还大喊出声道:“臭不要脸的!给我回来。”
……
老话说得好,拿笔的打不过拿刀的,拿刀的打不过练剑的。
但这个老人却硬生生把这个道理给打破。
只见发眉皆白的高姓老头面前地面插有数十柄断剑,身后跟着一名脸色恬然的年轻少年。
皇普东华拿老人没辙,讪讪然地小声劝道:“他们不就挑衅了几句吗,不至于这样吧。”
生性暴躁的老头收回抬着的手指,平静道:“现在这个时候,杀几个人算得了什么?国家法律?你小子让那些帝王君主或者那个儒将小娃娃来回答,看谁会摇头说我做的不对。”
腰佩木刀,身子骨逐渐长开的皇普东华嘴角抽搐道:“真要打仗了也就算了,您老怎么有兴趣掺一脚?”
“我要见见那个儒将小娃娃,顺带去见个人。”老人斜瞥了一眼亲手授予剑术的木剑游侠,眼中凌厉刀意凛然。
皇普东华被老人这一眼看得浑身一颤,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问道:“见人?”
老人没有说话,只有他腰间的金刀慢悠悠地脱鞘而出。
举手投足自带一股高雅气息的皇普东华当即眯起眼睛,看向前头。
只见老人愣了愣,而后提高了几分嗓音,声音里多了几分皇普东华平日未曾听过的心疼语气,沉声开口道:“闺女,你又去打架了?还受了伤?!”
气机略微起伏不定的少女没有理会自家爷爷的担忧,只是瞥了一眼皇普东华,而后略微惊讶道:“根骨不错。”
腰佩裹有金丝的朴实大刀的老人眯着眼睛,笑眯眯道:“现在他可以跟三品小宗师打上一百个回合。”
“什么时候打算由刀道入剑道了,就来找我一起见爷爷。”少女扯了扯嘴角,轻轻笑了笑,说道,“要是他先练剑,恐怕现在已经入二品了。”
老人由衷说道:“我觉得他直接练刀就好,你们这代人都是被林梡墨和南宫韬汶这些人给带坏了,个个都羡慕青衫白衣长剑的,都忘记大刀耍起来的酣畅了。”
“现在刀只是用来当做将士冲杀的兵器,很少有宗师级别的一品高手用刀,老师这么说,倒也是事实。”皇普东华点点头,插了一嘴,嘿嘿笑道,“对了,老师,我这样是不是就算和南宫先生是师兄弟了?那我岂不成公子的师叔了。”
老人抚须笑了笑,点点头。
“你知道南宫先生?”少女似乎久居深闺不闻世事多年般,疑惑地正视着皇普东华,说道,“从前你们这些人对负笈游学的士子都是不去问津的呀。”
“爷爷,怎么回事?”少女见皇普东华没有出声,便皱起好看的黛眉,洁白如玉的清冷脸庞上尽是不耐地对老人问道,“怎么会有人说起南宫先生了?”
老人提起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也是自发地骄傲起来,只听老人轻声道:“跟他是师兄弟,按辈分上来讲确实没错,只不过,你要知道,他是五百年来第一个由儒道转剑道的士子。”
“儒道转剑道?南宫先生的《万里山河诀》修到第七重了?”少女眼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说道,“太好了,这样筱莹也不必因为当年的事耿耿于怀了。”
老人只好把南宫韬汶已经去世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告诉给暗自雀跃的少女听。
少女听完,原本就孤傲冷淡的脸蛋唰的一下阴沉下来。
“江家?!”只见少女脚底板下的土地寸寸龟裂开来。
老人也是沉声叹气。
“已经灭得差不多了。”皇普东华恬然说道,“现在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老人少女齐齐转头,吓得皇普东华蹬蹬后退了好几步。
“是高璇影,她难道来参加林家军同浩东北匈边防联军的战役了?”
“不管如何,这衣衫下还真是暗藏风情呀。”
“管她高璇影还是谁,先拿下来享用再说。天下前三?不知道在我胯下婉转呻吟的时候,能不能有这份底气。”
只见远处的官道上,有数道身影掠空而来,眼神锐利的皇普东华下意识地抽出了木刀。
“给我停下。”早就被皇普东华猜出身份的高璇影负起双手,冷然开口说道,声音冷冽得让人心底直发毛。
数道身影在皇普东华眼前一晃,便停下脚步,露出身形。
少女竟然完全没有再次开口说话的打算,出手就是声势吓人的手刀。
只听当当几声响,少女身形如鬼魅般难以琢磨,竟然在一片剑光之中不断转换着身形位置,每当长剑从死角撩起即将砍到她时,她就用手往下一横。
肉掌与剑锋相交,发出清脆的金铁交鸣的声音。
皇普东华只听到少女说的“找死”二字,眼前的数道人影就已经爆成一团血雾。
少女静静呆站原地。
他曾说过一剑平尽天下所有不平。
那么我便杀遍天下所有作恶之人。
第九十章,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天刚蒙蒙亮,便有一辆马车缓缓走出城门。
马夫是个腰佩两把秀丽长剑的青年,少年旁边坐着一名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车厢内则是一脸恬然的欢欢姑娘以及她的贴身丫鬟白泉。
君箬言便这么简简单单地赴往长安城。
“你上次不是去了江家吗?怎么不顺道去看看君老先生?”小女孩看着这几日下来气机终于趋于稳定的君箬言,疑惑地开口道。
君箬言白了不谙世事的高筱莹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你觉得那种情况下可能去他那里吗?再说了,我怎么知道他身在何处。”
小姑娘愣了愣,盯着君箬言。
君箬言一边扬着马鞭,一边说道:“你没有实实在在走过江湖,所以你不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呐。”
“对了,你几岁了?”君箬言突然话锋一转,说道,“不对呀,好几年前你就这样了吧?你难道自那以后就没长过身体不成?”
高筱莹漂亮的大眼睛微微眯起,杀气瞬间逸散开来。
“随口问姑娘年龄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小姑娘冷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君箬言又想开口说话,小姑娘就笑眯眯地瞥了他一眼,小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斑驳的白墙上悬挂着一串又一串的爬山虎,路边的柳条从木架上杂乱的垂直下来,和爬山虎交织在一起。
冷雨微风里,嫩绿的枝条晃动着,沙沙作响。
君箬言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耐不住无聊,开口道:“里面的两位,不想体验一下骑马吗?”
在车内闭目凝神的罗欢欢笑着应道:“不必了。”
马车缓行,昨日在院落里吐槽了君箬言一天的白泉掀开车帘,问道:“长安城那边应该不敢对君老先生动手动脚,你就算去了能有什么用?再说了,你前段日子捣毁了江家一小半,去太安城以后还不得被刚站稳脚的江党用唾沫淹死?到时候遇上江家那几个老供奉或是杀手,或是一些想靠着杀你作投名状敲门砖的士子武夫,你是避其锋芒,还是连累我们一起死?”
君箬言平静地说道:“来一个杀一个便是,正好先前那次没杀够。”
“避其锋芒?除非是十个破界高手。”见过万里山河画卷在自己面前徐徐展开又收起三次的君箬言呵呵一笑道。
白泉见嘲讽不了君箬言,便闷闷地把头缩了回去。
不久后,表面心境平稳,实则内心跌宕起伏的罗欢欢开口道:“我们本来不想上车的,但因为怕对不起他的守望,这才厚着脸上了车,这妮子小时候被我惯坏了,嘴巴有点毒,但心地还是很好的,你在长安城的处境确实会跟原先在城镇那边不一样。这妮子这么说也是为你好,你一个医仙圣手的传人,就不要跟她一般见识了。”
“本来就没打算跟她一般见识,本公子宰相肚里能撑船。”君箬言翻了个白眼,应道。
说完,君箬言便站在马车头上,让高筱莹执着马缰,自己则眺望远处。
他默默地伫立着,用并不算辽阔的胸怀想像江湖的静寂与遥远。
即便离开了它,远举在远隔江湖的书院里,他也曾听到这座江湖传来的涛声轰鸣。
君箬言也没打算一路眺望直到长安城为止,他深深地吐纳了几口气后,重新坐了下来,接过小姑娘递给自己的缰绳,笑道:“怎么了,有心事吗?”
闷闷不乐的小姑娘冷哼一声,没有回答。
“得是觉得这一趟去凶多吉少?还是谢阮杰跟你说了什么长安城一行的种种危险?”君箬言爽利一笑,说道,“不光是他,我也觉得这一趟凶多吉少。”
心事被猜了个七七八八的小姑娘抬起头,疑惑地问道:“那你还去?”
“身不由己。”君箬言抬起手,想把眼前的山河尽拢入怀,但他终究还是没有这份底蕴,不能做到随时揽山河入胸怀的高超境界,好在君箬言对此也不是很在意,只听得他轻声笑道,“江湖儿郎总得死在江湖上,迟早的事。”
高筱莹一脸懵懂,虽然她知道君箬言说了个意蕴深刻又浅显易懂的道理,可就是不能领会,所以小姑娘也只能闷闷地应一声哦,然后低下头,强迫自己接受君箬言的说法。
曜日当空,马车速度愈发放缓。
君箬言虽然能够凭借自己的内力撑起护体内力包裹住马车,但考虑到那太过招人注目,于是一行人便决定绕道去附近一处居于不高的一座山脉上的凉亭歇息,到黄昏时分再出发。
马车就这样直接大摇大摆地闯进了当地最负凶名的凉桔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