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国杀
刀柄饮血既成事实,纵然后来神策军在郑鸿的授意下收回了刀兵,也改变不了死人的事实。
神策军之人并不是没有杀过人,可是他们这回杀的,是一个身负功名的举子。而且还是误杀。
学子们本就不忿,见此情状,越发的激愤,一时之间便什么都不管不顾起来。他们抄起东西便朝着神策军打过去。神策军因为误杀举子以及郑鸿的授令变得不敢反抗。
身为武将的神策军,竟然被一个个的文弱书生打的退避三尺——至少孟颂延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情况。
孟颂延三朝元老,位列三公,又身任中书令,素来德高望重,是仕林心向所在,见他前来制止,学生们和神策军才各自停手,这一场闹剧,也才暂时停歇。
孟颂延看着一旁倒地的学子,眼中不忍,他亲自探了鼻息,又摸了脉,确认已死无误。
他合了合眼,又慢慢睁开,浑浊的眼眸之中竟是复杂。
那名书生死的时候,双目瞪大,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但是他死前想什么此刻都已然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死了。
孟颂延替书生合上了眼眸,他长长叹息,便对着身边的人吩咐道:“将其送回本家,再去我库中取些银子来,将其好生安葬。”
安排好了一切,他才慢慢起身,他浑浊复杂的目光越过郑鸿,不曾看其一眼,他走到詹歧睿身侧,看着执事的神策军,“惹下这般孽事,你们还不思悔改吗?还不放开!”
“是……”
便是郑鸿,也不敢亲自同孟颂延叫板。即便如今孟颂延已经卸去中书令一职,他却依旧是三公之一,威望犹存。
其实何止是郑鸿,就是圣上,也未必轻易敢跟孟颂延叫板。故而纵然孟颂延身上并无官身,他叫神策军放人,神策军也不敢不放。
他看着詹歧睿,神色严肃而又郑重,端得语重心长,却问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问题,“你今年多大了?”
“晚辈今年二十有一。”詹歧睿神色喏喏,整个人宛如霜打的茄子,原本晶亮的目光已经丧失了光彩,那份少年意气已经被人抽尽。
他第一次看到死人,这个人并非他所杀,却错不过因他而死。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何其的愚蠢。并且愚蠢而不自知!
他是下丘詹氏子弟,是旁人眼中的名门贵子。人人恭维,就连他自己,也觉得状元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他初入京时,踌躇满志,志得意满,总以为自己才华横溢无所不能,总以为凭一张利嘴,便能够铲除奸佞,匡扶正道,乃至于兼济天下。
可没想到,事到关头,他这张利嘴,却没能救下一个同窗。
“二十正冠,已是成人,我记得,你也已经成家。”孟颂延又问。
詹歧睿点了点头,“一年前便已娶妻,娶的是您族中之女。”
“既然已成家立业,便是寻常百姓,也已知事,更何况是你。你的妻子是我族女,论辈分,你当唤我一声‘族伯’,我常听人提起你,本以为你是一个知是非,懂礼仪的孩子。却不曾想,你竟这般愚蠢!”说到最后,孟颂延的声音陡然转冷。
“你想要万员请愿,上书天听,这没有错!错就错在你谏言的方法。你是宗室女之孙,也算是皇室血脉,想要进言圣上,何其容易,你却非要选择这样的方法!你选择这样的方法也就罢了,偏你还无法把控局势。如今同窗因为你的失误而死,你可有什么要说的吗?”
“晚辈有罪!”詹歧睿难掩泪意,他的眼泪决堤而下,他一把跪下,满面的痛苦,是他自打又无知,才使得情况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孟颂延叹了口气,他看着其余学子,“你们觉得呢?”
学子默然不语,他们可以不畏惧死,却不能不畏惧生命。若是倒地的是他们自己,他们尚可说一句这辈子问心无傀,因此而死,乃是为朝尽忠。
可是死的不是他们,死的是他们的同窗。他们当中有些人可能还不知道死的人是谁,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士。
但是错不过是同窗,是志同道合,一起志愿以命报国的知己。如今他死了,死在了贼佞的误杀之下。
一时之间,他们难以评定那位同窗的死。
孟颂延长叹一声,将詹歧睿扶起,“你如今向我告罪,又有何用?斯人已逝,你真正要告罪的人,并不在这里。”
远处的容治看着这一幕,痛苦的闭上了眼眸。
政客相争,难免伤及无辜,纵然心里有准备,但是当这无辜之人死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心中五味杂陈。
若是往常,他会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减免伤亡,可是事到如今,他连自己都难以保全,又如何保全他人呢?
詹歧睿今年二十有一,他何尝不是二十有二。少年中举之时,他春风得意,何曾想过如今前程与声名尽毁。
那位死去的学子,今年多少岁呢?容治并不知道。
是谁杀了他呢?容治也不知道。
是他自己杀的自己吗?他为国献命,好像的确是他自己。
可是那把刀,是神策军的人捅进去的。是神策军杀的他吗?可是是詹歧睿煽动他来的。
是詹歧睿杀了那名学子的吗?可又是他容治暗中推波助澜,促使詹歧睿煽动人心。
可是,若不是管知的步步紧逼,他又怎会不得不赔上自己的声名与前途赌这一把。
如此看来,似乎是管知杀的学子。
可是事实当真是如此吗?杀死那名学子的,当真是管知吗?
没有管知,还会有刘知、王知、张知!对于北齐来说,似乎注定有这么一个人,注定会将他逼到这样的地步。
所以是北齐……那名学子,是北齐所杀。
原来竟然是北齐吗?
为北齐请命之人,最终为北齐所杀。原来是这样吗?那他又算什么呢?那些千千万万个为北齐奔波而死的人又算什么呢?
如果一个国家最终会杀死为这个国家好的人,那么这个国家,还能长久吗?
不对,不对,不是这样,一定不是这样。
一定不是这样。那人一定不是被北齐所杀,一定不是。
容治有一瞬间的恍惚,远方人山人海在他眼中层层叠叠,只觉得心头一疼,他捂着心口,倚着墙慢慢蹲下。
清俊的面容充斥着痛苦,那双素日诡谲的眼眸却变得迷茫,一行清泪自眼中夺出。他只觉得口中腥甜,鲜血喷出,两眼一黑,整个人就晕了过去。
第107章:恨极
太极殿内,管知正喋喋不休的说着什么。
外面一声皇后求见,才打断了管知的话,他略略敛去了神色。神策军虽是他指派出去的,但是若是没有圣上的旨意,神策军怎么也不敢在宫门前和学生起冲突,只是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些学生竟然这么不怕死。
“叫皇后进来吧。”死了一个学生,元嘉帝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他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
江沐颐进来的时候,脸色很是难看,尤其是看到管知的时候,她略略行了一礼,就走到圣上身侧。
“圣上。”
“你也是为了容治的事情来的吧?”元嘉帝抢先一步开口,他揉着头,不去看皇后,而闷声道:“古来昏聩之君,身侧才有奸佞小人,学生们这么做,又将朕置于何地呢?再者,由容治彻查此事,乃是朕金口玉言,岂有收回的道理。何况那容治也没有抓无辜之人,他抓的都是与考题泄露之事有关之人,不过用刑狠了些,拿人不讲情面了些。国朝之中,不是应当有此刚正之臣吗?”
管知贴心,他们骂他阿谀。容治刚正,他们骂他酷吏。
春秋笔法,什么都让言官们说尽了。他们不满的哪里是管知和容治,分明是他这个皇帝。
江沐颐意味深长的看了管知一眼,管知心虚的低头。
“妾不是为此而来,不过,妾是为了圣上而来。”江沐颐说完,就拿出了一碗自己亲自煮的汤来,“妾知道,外面的学子,都是国朝栋梁,如今死了一个,圣上必定伤心难过。人死不能复生,妾亦无复生死者之力,不能于此为圣上分忧,便熬了汤来,希望能让圣上稍稍舒神。”
元嘉帝一愣,他抬头看着皇后轻柔妩媚的面容,心头一暖,他接过了汤,“到底是皇后最知朕心。也只有你体会到,朕也会因为那名学子的死而难过。”
一旁的管知暗道不好,他刚要说什么,就见江沐颐美目一横,那双素日充斥柔情的妩媚眼眸此刻竟是凌厉之色,仿佛管知多说一句,就能将其千刀万剐。
管知一凛。
元嘉帝用着汤,江沐颐也为他按摩,直到汤彻底喝完,江沐颐才继续说道:“重刑之下多冤狱,容御史刚正不阿的确是好,他也是一心为圣上,只是他却忘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圣上登基之后,每一条诏令都与仁德相关,圣上连犯颜进谏的学子身死,都会备感忧伤,可见是仁德之君。容治严刑是维护国法,却与圣上的仁德相悖,如今更是造成命案,使得天子仁德有伤,他纵使无心,亦是有过啊。还有,他忘记了天子仁政,可见心中没有圣上,只顾一味求刚正不阿之名。这才惹下祸事。”
元嘉帝此刻已经后悔任命容治彻查此事,但是他迟迟不肯收回成命,换人调查,就是因为这件事情是他金口玉言定下,没有朝令夕改的道理。换句话说,元嘉帝并不是不想收回成命,他是缺一个台阶,而她江沐颐,就是要给他这个台阶下。
元嘉帝面色动容,又见皇后道:“至于那些学子,他们自然不是真的觉得圣上昏聩。什么叫‘昏聩之君身侧才有奸佞小人’,同圣上说这话的人真是该死。秦皇身侧有赵高,汉武身旁亦有江充。可这并不影响他们的雄才大略。只是秦皇不杀赵高,后来祸及自身。汉武未察江充之奸,最后失妻失子。由此可见就算是圣明的君主,也不能保证身边有否有奸佞小人。而奸佞小人,祸及的,也不仅仅是江上,毕竟他离君王最近,最易伤的,自然是君王。”
皇后的声音一贯轻柔,没有任何的攻击力,她方才的宽慰之语亦是如此,但是管知听的却是胆战心惊。
德高望重的朝臣都不敢在圣上身边直接提起杀他的事情,皇后却可以说的那么轻描淡写,云淡风轻。而且,皇后这话还没有激起圣上任何的逆反和不满。
是他看轻了皇后!
他总以为皇后得幸是因为旧日情分与过人的美貌。但是想起过往种种,分明是因为皇后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她能够很快的把控圣上心境的转变,并且她自己也随之转变,转变成圣上最信任最喜欢的模样,她每次都能四两拨千斤的扭转圣上的想法。
这样的女人,也亏的是没有野心,否则的话,她几乎可以轻而易举的借住圣上把控朝堂,成为女帝第二也未可知。
元嘉帝面色舒朗几分,他看了管知一眼。
管知心头嘭嘭直跳,只是面色不限,拼死忍住自己想要辩解的欲望,只是做出一副恭谦的模样,让圣上知道他委屈即可。
圣上已经动了几分心思,他这个时候什么话都不能说,什么事都不能做,一旦都说了做了,皇后一定会撺掇着圣上将他诛杀。
他必须要做出一副甘愿为圣上献出一切倒地模样,哪怕是去死。只有这样,圣上才会觉得他无辜委屈,才会选择留他的性命。
想到这里,管知心中对皇后恨极。
过了好一会儿,元嘉帝的目光才从管知身上挪开,他似乎有所不忍,“罢了,此事来日再提。当务之急是,容治与朕仁德相悖,可是换掉了他,又该用谁呢?”
江沐颐有些失望,不过见元嘉帝有所松动,她目的已成,便也不再强求,毕竟来日方长,她有的是机会。
“管知,你素体察上意,你以为呢?”江沐颐没有回答,而是看着管知,她笑得温柔亲和。
但是管知却知道,在皇后这般温和的笑容下,藏的是怎样的刀枪剑戟,若是往常,他可以随心所欲的举荐自己的人——毕竟他的人和考题泄露之事无关。
可是现在不行,因为容治就是他所举荐,也因为,就在前一刻,元嘉帝对他起了杀心。
他要是再行举荐,他举荐的人要是再闹出一点事情,皇后一定会劝说圣上杀了他——而他的人去负责考题泄露的事情,学生们一定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此刻,局势已经逆转了。
“奴婢愚蠢,怎好在圣上与娘娘面前卖弄?圣上睿智,娘娘贤达,想必心中已有了主意,奴婢岂能左右。”
没中招啊。
江沐颐沉了沉眼眸。
皇后:走管知的路,让管知无路可走
第108章:恐惧
“妾并不懂政事,也不知好端端的太傅为何要辞官。只是容治查了那么久,酷刑频出,却也没有拿到什么确凿的证据,由此可见,如今是人人都有嫌疑,却又人人都不能算有罪。再这样的情况下,自然是看往日人品,不是么?”
若是论人品贵重,自然是孟颂延与吴王,只是因为孟颂延是知道考题之人,吴王是选任考官之人,才没有用他们。
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学生们将情况闹成这样,他们也顾及不得这么多了,一切当以大局为重才是。
元嘉帝和皇后讨论一番,便定下了由吴王负责处理此事——当着管知的面。
见人选定下,皇后又劝说元嘉帝施恩学子,不多加罪,以彰仁德,元嘉帝自然无所不从。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元嘉帝便觉得有些乏累,将人都遣散了出去。
“管知。”离开太极殿之后,皇后就叫住了管知,江沐颐生的温婉,只是眉眼生得颇为妩媚,为这张柔婉的面容添了几分别样的风姿。就如同金秋丹桂,看着娇婉柔美,却浓香馥郁。
而此刻,这桂花一般的美人看在管知眼中却如罗刹一般可怖。
“皇后娘娘。”管知依旧恭敬,心中却是无与伦比的忌惮。
“圣上这边一时半刻是用不到你侍候了,我哪里倒是有点事情——我还有几页书需要整理,你来帮帮忙吧。”她虽是请求,话里话外却是上位者的不容拒绝。
“娘娘客气了。”管知点了点头,跟着皇后去了清宁宫。
清宁宫的藏书极为丰富,不同于清泉山庄的“装点门面”,江沐颐很喜欢读书,她每日都会叫宫女来打理,这一日倒是不同,偌大的藏书阁中,只有她与管知二人。
“听闻是先帝亲自教你读书,不知是否属实?”江沐颐手里拿着一本《左传》,随意翻阅着。
“奴婢卑贱,先帝仁善,这才教奴婢读书。”管知不知道皇后葫芦里卖着什么药,只得陪笑说道。
“《左传》读过没有?”江沐颐抬眸,眼中别有深意。
管知点了点头,“先帝博学,对奴婢也严格,《左传》也是读过的,不仅读过,先帝还叫奴婢背呢。”
江沐颐一喜,“这可太好了,我前日写字之时,不慎弄污了一行字,只是我记性不大好,实在是想不起来是什么内容了。宫女们没读过什么书,连字都不大认识,就更别提《左传》了。你背过《左传》,那正好,你来补全这句话。”
说完,江沐颐就将书翻到了《郑伯克段于鄢》那一章。
管知忽而生出不祥的预感。
只见江沐颐指着那一块墨渍,微笑的看着管知。
“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公曰:……
“‘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管知喃喃,对上了江皇后那双别有深意的目光。
“原来是这句啊,我还以为是什么呢?竟然一直都不曾想起来。”江沐颐轻笑,她随手将书放在了书架之上,又拿起一本《孟子》,“其实比起《左转》,我还是更喜欢《孟子》,尤其是这一句。”
江沐颐将《孟子》递给管知,她自己却是轻轻背诵:“‘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管知,你觉得这句话怎么样呢?”
管知勉强撑起一抹笑容来,他看着江沐颐,谄媚得像一条狗,“娘娘喜欢的,自然是最好的。”
但是他心底却是忐忑警惕,这一瞬间他顿时就清醒了过来。
经此太极殿一事之后,他本想着是否要讨好皇后,投效皇后,认皇后为主。反正宦官的身份注定只是一条狗,做谁的狗不是做?
若是他与皇后联手,助皇后大权在握不过是轻而易举,那时他依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管中尉。只不过,那“一人”从皇帝变成了皇后而已。只是皇后精明强干,皇上蠢不自知。在这样的情况下,大权在握的皇后,与皇帝又有什么分别呢?
互惠互利,皇后拥有权势,他除了换了个主子之外,并无其他分别。也没什么不好的。
可是现在他才明白,他根本讨好不了皇后。皇后与他从来不是一样的人,她有夺权之能,却并不贪恋权势。并不是说她不喜欢权势,而是她不会被权势所控。
无论她在圣上面前是如何的谄媚逢迎,她的本性与外面的孟颂延并无一点分别,孤高雅正,清傲自持。
道不同,自然也就不相为谋。
离开清宁宫之后,他回了自己院子里,翟柄早已经在哪里等候,自他给翟柄升官之后,翟柄就来侍奉他侍奉的殷勤。
“义父,喝水。”翟柄递水上去。
管知有些心不在焉,他端着轻喝了一口,便放下了杯子。
翟柄没有察觉到管知的异样,他仍旧笑意盈盈,“义父,周娘娘那边派人给儿子递了消息,他愿意同我们合作了,义父,你说……”
“叫她滚!”管知怒骂,他心中仍存着濒死的恐惧,整个人不由得发作了起来,仿佛宣泄怒火便可以驱散心中的恐惧,“她那样的女人,没有美貌又没有脑子,咱家还能指望她能斗得赢皇后不成?皇后还没对她做什么,她自己就败了下去,那还是有周氏撑腰,如今没了周氏撑腰,她算什么东西?也配谈合作不成?叫她滚!滚!”
翟柄吓得整个身子一颤,他边退下便应和,“是……是……滚……滚……”
过了好一会儿,管知才冷静下来,他死死的攥着自己的拳头。哪怕是当初同周氏分庭抗礼,他都不曾如此恐惧。
皇后,那个温温柔柔,娇娇婉婉的皇后,就像是悬在他头上的一把刀。这把刀如今已经试探的朝他挥出,他若是再想不出自保之法,死的就会是他自己。
他必须要想个办法保全自己,而后,除掉皇后。
管知眼眸一沉。
第109章:救下
容治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漫长等待梦,他想不起来梦的内容,但是隐约记得,那是一个十分温暖光明的梦。
梦中一片美好,他也是春风得意,他贪恋而沉溺于那个梦,却又清醒的知道那是个梦。所以他并不愿醒来。因为梦中多美好,现实便多险恶。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第二日清晨,灵耀升起已久,暖光穿透轩窗,洒落在了他身上。
他还有些没回过神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觉这并不是自己熟悉的环境。
他勉强撑起自己的身子,下意识想要唤人,就发觉自己的嗓子干涩无比,咽喉更是难受,仿佛被撕裂了一般。
他伸手去碰桌上的杯子,本想给自己倒一杯水喝,却因为刚醒过来,全身乏力,一个不稳,杯子便掉落在地,落地生花。
许是杯子的动静不小,吸引来了外面的人,没过一会儿门就被人推开,走进来的是一张熟悉的人面孔——曲娘子曲盈笑。
李盛袭看了一眼杯子,就知道发生了什么,连忙叫人收拾好了杯子,她又亲自给容治倒了水喝。
“多谢。”嗓子依旧干涩,却比刚醒来时舒服了许多。
李盛袭眉眼稍凛,又端来了药,“容御史请喝吧。”
容治感激的看了一眼李盛袭,便接过了药碗,现下他也有了几分气力,能够自己喝药。
如今他凶名在外,李盛袭肯救他就不错了,她没有好脸色,其实并不奇怪。
若是换做旁人捡了他,依着他的坏名声,只怕他如今已经死了吧?
其实,死了又有什么不好呢?生时虽臭名昭著,死后,应当还是能登极乐的吧?
“多谢娘子相救。”容治喝完了药,便无比感激的说道。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李盛袭将药碗放到一旁,她看向容治,温婉的脸庞有些许的欲言又止。
容治疑惑的看着李盛袭。
“那日妾途径皇城,就见到郎君晕倒在地,气急攻心。早前曾叮嘱过容御史,要好自珍重。容御史似乎并没有听进去。”
盈笑是一个医女,她自然不知道容治营造酷吏形象背后的目的,所以李盛袭看向容治的目光是带着愤怒的疑惑。
容治只觉得心头一刺,原本平静下去的血气再度翻涌,他废了好大的功夫才压下去。
日后,还会有人用更加尖锐的言语来质问他甚至是辱骂他,他不能露馅。
“国事繁忙,若是臣子自珍,谁为圣上操劳呢?”容治勉强挤出一抹清润的笑意。
若是詹歧睿在此,必定要骂他厚颜无耻。
“只是容御史并不像是那样的酷吏。”
她似乎是仗着对自己有救命之恩,才敢这般大胆质问,容治心想,他亦言之凿凿,“何为酷吏,若不用重刑,岂能拷问出真相,容某不明白曲娘子的意思。”
她似乎是被他的冥顽不灵给气到了,只是因为顾及着他的身份,加之她自己本身也不是疾言厉色的性格,废了好大的功夫,才压住了她的怒火,万千言语化到嘴边尽数消弭。最终,她只是抿了抿嘴。
容治本以为她要就此离去,谁知眼前人却是长长叹气,眼眸之中的愤怒一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无奈与不解。
“容御史素日温润清和,并不像是会广织冤案,频出酷刑之人。您不必着急反驳妾。”李盛袭连忙说道,其实她原本打算好好扮好一个寻常医女的角色,就如同寻常百姓一般对着容治。
只是她看到容治这个模样,终究还是生出了几分不忍来。无知者可以这么对他,知道真相的人却不行。
李盛袭自诩不是良善之辈,但是容治如今沦落绝路,稍有不慎,说不定就会死。只是,或许是因为物伤其类,秋鸣也悲,总之,她并不希望容治死,这样的人不应该死,他应该好好活着,活到某一日,声名光复,他能够昂首挺胸,站立于天地间之时。
“古来为奸佞者,无非为权为利。您明明是宦官义子,颇得管监倚重,按理来说,您不说腰缠万贯,怎么也是衣食无忧。可您却是一贫如洗。可见,您并没有求利。至于求权,您前些时日,获得临机专断之权,可谓是大权在握,可是您并没有好好利用这一份权柄,甚至是滥用这一份权柄,以至于这份权柄祸及自身。如此看来,您也不曾获权。”
容治的笑意一僵。
“做奸佞做到如此地步,除非您飞扬愚蠢,不可救药。只是飞扬之人不会如此温润,愚蠢之人难以六首登科。妾并不相信您是一个奸贼。所以妾一直以为,您有自己的思量,所以妾一直故作不知。”
“你不怕我杀你?”容治冷了脸色,却并没有说自己李盛袭的话对不对。
“您不会。能够做到这一步的人,不是为国,便是为民,妾亦是民,您如何会杀妾呢?”李盛袭摇了摇头,面无惧色,目光笃定。
容治咬紧了牙关,他没有想到自己的伪装会被李盛袭看透。其实想想,他的伪装说不上多高明,李盛袭所列举的那一些,正是他的露馅之处。
可是何以旁人深信不疑呢?因为先入为主。管知义子的身份,让他们认定了他是个奸佞。他若是性格温润,他们会觉得他口蜜腹剑。若是他性格飞扬,他们会觉得他嚣张跋扈。
而且,若他真是忠义之辈,他所做的每一件事,对自己都是没有好处。以利度之,便也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人了。
只是他没有想到,居然,居然会有人能够抛下那些偏见来看他,来想他。
在李盛袭看不到的地方,容治紧攥的拳头缓缓舒展,萦绕在心上的那分窒息之感也稍稍散去一些。天地之间,似乎还有一方之地供他容治存身。
毕竟除了太傅等人,还有人知他,他在人间也算是有了知己。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有一二分得意,便已是难得。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第110章:知己
“自然了,若您是奸佞之辈,自可杀妾。”李盛袭目光纯净而又真挚。
容治看着李盛袭,倏忽之间便有泪意袭来,只是他并不曾落泪,取而代之的便是一笑,“有娘子在,容某做的一切便都值得。”
他并不怀疑曲盈笑是管知派来试探他的。因为此刻,他已经无所畏惧。再者,只怕管知此刻也不好过,难道还有功夫来管他不成?
“有妾便值得吗?”有一个人知他,他所做的事情就值得事吗?那要是没有呢?要是整个北齐上下,无人知他,他还会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值得吗?“那若是没有妾呢?那若是妾也同旁人一般误解郎君呢?对于郎君而言,也值得吗?”
容治神色一滞,大拇指忍不住在被褥上头摩挲,他也忍不住顺着李盛袭的话头去想,但是很快,他就倏忽一笑,“已经做了,就算世人皆不知容某,一切的事情也已经成为了定局,再讨论值不值得也没了意义,不是么?而且也有曲娘子在不是么?再多的假设与如果,都抵不过一个事实。容某在这世间,已经有了一位知己,那就足以。”
他避开了这个问题,李盛袭敏锐的捕获了这一点。若是以往,容治必定会说“值得”,可是如今他避开了这个问题。
这就说明,他原本坚定不移的那颗心,此刻已经动摇了。为什么会动摇呢?是因为死在宫城下的那一名学子吗?
“知己?”李盛袭歪了歪头。
容治郑重的点头,忽而又意识到自己的这番话对于李盛袭而来是否太过于的唐突,但是处于黑暗中太久的人,往往就是这般的渴望光明,他看着身前的李盛袭,“知己,娘子能够透过表象看透治,自然是治的知己。”
李盛袭目光之中带着复杂,她轻轻开口,“只要能看明白郎君,边算是知己吗?郎君可知妾是谁,妾今年多大,姓甚名谁?”
“倾盖如故,幸甚过望。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容治摇了摇头。
李盛袭目光一动,半晌,她微笑的点了点头,这么说来,倒也的确算是知己。
容治以她为知己,是因为她看得懂看得出并且明白容止心中的志向。世人不知他,而她却明白,理解,并尊重他的志向。所以于容治而言,她是知己,哪怕如今他们只是“萍水相逢”。
可是于她而言,容治又何尝不是知己呢?每每面对容治,她都有一种揽镜自照的感觉。容治于她而言,就像是另一种情况下的李盛袭。
他并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是织鞋贩履的黎庶的后人。他也不是那么幸运,一路上有兄长为自己遮风挡雨,待到长成之后,国家已经渐渐步入正轨。
李盛袭隐隐有一种感觉,倘若叫她与容治易地而处,他为南晋王孙,她为北齐黎庶,他们,会做出和对方一样的选择。
这样,如何不算是知己呢?
既然容治已经动摇,长痛不如短痛,那让她这个容治唯一的知己,来让容治彻底动摇吧。
“人生得一知己,当浮一大白。”李盛袭心中亦是欢喜,不由得感慨说道。
“治之幸,合该如此。”容治诚恳的说道,心中那一点的窒息感彻底散去,心陡然变得轻松了起来。
李盛袭正要去倒酒,又不由得看了容治一眼,容治脸色苍白,怕是不能饮酒。
李盛袭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促狭的看着容治,“只是郎君气急攻心,有伤在身,只怕不能饮酒。”
李盛袭说完,拿出了一壶酒,给自己倒了一杯,而后又去给容治端了一碗药来,“饮茶也不合适,既如此,以药代酒吧。”
容治:“……”
怎么感觉,眼前之人有一种等这一天好久了的感觉。
他端起了药碗,和李盛袭的酒杯轻碰,两人便各自饮尽。
李盛袭自是觉得心中痛快,而容治将药一饮而尽之后,面色就极度怪异的扭曲了起来。
这药,为什么那么苦?
因为学子的进言,元嘉帝将将此事从容治的手中移交给了吴王。有疑罪从无的祖训在,吴王自然是能放水则放水,这批副考官之中,惩罚最严重的,也不过是夺去了官职。
这一句下来,可谓是两败俱伤。管知没能一家独大,清臣也不曾得以完全保全。
加之皇后的缘故,他此刻也不敢多谈政事,故而原本许诺容治的刑部侍郎之位,也就化为泡影。
容治虽然“不满”,却也知道此事因自己而起,他也不敢有什么怨言。
外界纷纷扰扰还在继续,政客纷争也永远不会结束。
徐益出狱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自己的妻子严氏去拜见詹歧睿。自那日皇城请命会来之后,詹歧睿整个人就大病了一场。
徐益再次看到詹歧睿之时,詹歧睿瘦了一大圈,脸色亦是苍白。对比下来,徐益到时面色红润不少,除了脸上还有些淤青之外,并无其他伤痕。这样看去,仿佛进狱的不是徐益,而是詹歧睿。
“詹兄,你身体如何了?我一出狱就听说你病了,你可还好?”徐益担忧的看着詹歧睿。
詹歧睿摇了摇头,眼底是掩盖不住的痛苦,他的双目之中布满了血丝,也不知多久没有休息。
立在一旁的孟氏忍不住抹了把眼泪。
“嘉善兄,你还好吧?那些酷吏不曾对你做什么吧?”詹歧睿看着徐益脸上的淤青。
徐益摇了摇头,“我无事,除了抓捕我的那日那些衙役打了我几拳外,他们并不曾对我做什么。进了狱中之后,也不过是关了我几日,并不曾苛待。倒是詹兄你,几日不见,你怎么就病成了这个样子。”
当年的詹郎何等的意气风发,何曾有如今这般颓废?
詹歧睿并不在意自己是什么样子,但是他往日的敏锐让他迅速捕捉到了一丝异样,“容治酷吏之名远播,你进狱之后,他竟然没有对你做什么吗?”
徐益摇了摇头,“我也觉得奇怪,只是,或许他当时还没注意到我这个寻常书生吧?”
第111章:读书
詹歧睿攥紧了被子,是这样吗?当真是这样吗?若是容治没有注意到寻常的书生,那么一开始为什么又要大肆的抓捕呢?
他将书生抓捕进去做什么,仅仅是因为这些书生曾经辱骂过他吗?可是既然是公报私仇,那为什么只是仅仅将人抓进去呢?哪里有这样报仇的?
詹歧睿忍不住发出一丝讥笑。
徐益不知他笑什么,只以为他在笑容治无胆,不过狐假虎威。
詹歧睿闭上了眼睛,遮盖住眼中的泪意,“嘉善兄,我累了。”
徐益一愣,随即点了点头,“那你好好休息,我改日再上门拜访。”
“夫君——”等到徐益夫妻走后,孟氏忍不住担忧的看着自己的夫君,自从那日宫门请愿回来后,夫君就变成了这副模样,她知道那名书生之死对丈夫造成了打击,却不曾想打击至此,甚至有些一蹶不振的意味。
“妾身知道夫君因为那名同窗之死而自愧,只是斯人已逝,夫君再如何伤心,也是徒伤己身。夫君不只是夫君,您身上更是肩负着整个詹氏一族的希望。万不可再一蹶不振下去了啊!
夫君难道忘了初入望京之时的豪言壮语吗?‘不除国贼誓不归’,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难道夫君如今都忘却了吗?世上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哪怕是圣上都不可能一帆风顺,何况是夫君呢?凡事尽人事听天命即可,怎能因为小小挫折就自暴自弃呢?”
孟氏坐在床边,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詹歧睿,眼里既有苛责,更有担忧。
詹歧睿缓缓睁开眼睛,他看着自己的妻子,素来意气风发,清高自傲的他此刻依然失去了往日的斗志,他的声音悲怆而又自惭,“纨娘……若仅因为那名同窗之死,并不足以令我至此。”
如果仅是因为同窗之死,他会背痛,会伤怀,会愧疚,但是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
“那是为何……”孟氏皱眉,眼中尽是不解。如果不是因为那名书生的死,又是因为什么呢?
是什么将他打击成了这副模样,让一个踌躇满志的名门子弟心如死灰?
“能伤我者,唯有我自己。”詹歧睿喃喃,他眼泪滑落,他从前志得意满,总觉得凭借自己的辩才能够左右一切。
但是直到那名书生死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一直都太过天真,太过愚蠢。
望京势力诡谲,又怎会是他想的那么简单。他以为凭借一张嘴便能清奸除佞,匡扶正道。但是这其实是异想天开。
其实当初在西市大街的时候,容治就给他上过一课,想要靠一张嘴来匡扶天下,那本就是痴人说梦。
“夫君……”
“纨娘,我不会参加科举,至少,我不会参加今年的科举。”他抓住孟氏的手,目光坚定而又决绝,“我要继续读书,并不是如以往那般,在下丘之中闭门造车。我要读天下这本书,我要去民间游学。我要去听一听,看一看这世间本貌。”
“夫君……”孟纨没有想到詹歧睿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詹氏不会同意我的决定。但这是我自己的路,我不会由着詹事做主摆布。”他说到这里,慢慢松开了孟纨的手,目光却依旧落在孟纨身上。
他的目光温润而又柔和,“纨娘,你是孟氏贵女,自小锦衣玉食,我不会强求你同我颠沛流离。只是我意已决,无人可更。你韶华正好,不应为我久守此生。我愿与你和离,写下放妻书。自此天高海阔,你自可离去。”
本朝对二嫁女并不苛责,孟纨又是孟氏之女,端庄贤达,素有美名,即便是离了他,日后也婚嫁不愁。
孟氏神色一凛,她当即起身,疾言厉色说道:“夫君是看轻妾吗?夫君脱离富贵游学,自诩高洁君子,便当妾是势利小人吗?”
“纨娘,我并无此意!”
“妾嫁与夫君,从一开始便不仅是为结两姓之好,更为举案齐眉与鹣鲽情深。妾出身名门,也算是饱读诗书,自诩不逊色于任何人,奈何为身份所困,只得困于闺阁一方天地,生死不得出。如今夫君外出游学,博取自在,不仅不肯带妾一道,还想将妾见捐吗?
若是妾是那等贪图安逸之人,一开始,妾便不会跟着夫君自万里来京。而是待在下丘,坐等夫君金榜题名。如今夫君此言,是看轻了妾,更是不知妾。”
“你……你是想……同我一道吗?”詹歧睿仍然有些不敢置信,他知道孟纨才华横溢饱读诗书,却从没想到孟纨心中还有此志。
如此看来,他不仅不知自己,也不知妻子。
不过,他还有漫长的人生,足够知她。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孟纨坚定的说道。
“好。”詹歧睿一笑,“我们一起。”
……
周令望拜倒在宝相庄严的佛像之下,仍旧虔诚。她最喜欢来明月庵,每每看着佛像,闻着檀香,她的心境就会变得宁静祥和。
她总是想,若是她出家了,是不是就可以避开世间一切的纷扰。
只是今日,她不知为什么,总是心神不宁,就连在佛像之前她也难以平静。原本无波的新湖仿佛多了一只鲜红如血的鱼儿,跳跃不只,引起她心中的寸寸涟漪。
看出了她心神不宁,等她上完香之后,明月庵的主持静望师太,就走到了周令望的身侧。
她与周令望有缘,周令望也时常寻她探讨佛法。
“周娘子有心事?瞧着心神不宁多模样。”静望师太关切的问道。
“师太何出此言?”周令望虽是疑惑,却并不曾反驳。
“贫尼所见香客之中,再无一人如娘子这般虔诚,目光沉静,宛如方外之人。因为娘子往日太过虔诚,故而今日稍有不同,便能够看出。”
“我心不诚,还望佛祖不要怪罪。”周令望大大方方的承认,娴雅的面容上面染上了几分清浅的愧色。
“佛祖悲悯,不会责怪娘子。却不知娘子因何魂不守舍?”静望师太追问道。
第112章:尘缘
周令望抿了抿嘴,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又说不出来,心中的愁苦千丝万缕,本就存在,只是它们从前是四散在心,所以才能不察。而如今,因为某些缘故,它们渐渐凝起,让她难以忽视。
“是与情理有关吗?”静望师太或许猜到了什么,又继续问道。
周令望一怔,而后就点了点头,“师太,我曾数次有言,说想要拜入佛门。师太不肯收我,是因为周氏的缘故,这我明白。可是师太又总说我尘缘未尽,这又是为什么呢?”
出家人不打诳语,更何况一开始静望师太就说过不能收周氏贵女,但是为什么后来又说她尘缘未尽呢?
“周娘子尘缘是否了却,娘子不是最清楚吗?周娘子想入佛门,是因为尘缘所致,故而图求佛门宁静。可是周娘子自己觉得,自己当真割舍了尘缘吗?”静望师太温和从容。
周令望目光一滞,是啊,她何曾割舍过尘缘,若真的割舍了,那么几次与周氏通风报信的人又是谁呢?
周氏作孽,她明明知道,不还是助纣为虐吗?
“师太,若是有人与你有恩,他如今做下祸事,若是我去阻拦,会为他招致杀身之祸,我该阻拦吗?”周令望又问。
她的目光如今已经不复往日的平静与云淡风轻,那名书生的死时刻萦绕在她的心头——而事实上,这也不是周氏第一次害死无辜了。也不是第一个她亲眼所见的人了。
她所见的第一个因为周氏而死的无辜之人,不就是她的嫡亲长姐吗?或许是因为当时她还年幼,又或许是因为事情过去已久。所以她这些年一直麻木的接受着这一切。
而如今,她再次看到了有无辜之人因周氏之故死在她的跟前,她心底的那一点情愫,再次翻涌而出。
她该阻拦周氏吗?其实这个问题问的没有意思,因为她根本难以阻拦周氏。
“当周四娘子问出这番话时,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可是那人与我有恩!”
“怎样的恩?”
“不亚于生养教育之恩。”周令望呢喃。
“的确是大恩。”静望师太忽而明白了什么,她的面容已久和蔼,看向周令望的目光也越发的悲悯,“既是如此大恩,你又怎能看他一错再错。理应拨乱反正,杀身成仁才对啊。”
“我是闺阁女子,所谓拨乱反正,杀身成仁,不异于蚍蜉撼大树,不自量力罢了。”周令望痛苦的低喃,她虽是周氏贵女,却更是周氏手中的棋子,棋子如何对抗执棋人呢?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静望师太语重心长,她看着周令望,又继续说道:“更何况,娘子虽是女子,想来也是幼承庭训,难道不曾读《孟子》吗?人生于世,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只要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结果如何,尽命而已。”
周令望陡然一惊,她看着静望师太,只见师太仍旧端着和蔼的笑容,那双久见佛光的眼眸中,仿佛装着芸芸众生。
周令闻自打“孩子”没了之后,她便不曾再有机会得见天颜,严格来说,是圣上没再找过她。
她已经是周氏的弃子,周太后虽然出了宫,但是在宫中的人脉犹在,想要给她使点绊子,几乎是轻而易举。
圣上不来见她,她根本见不到圣上。她出身世家,自成傲气,前些时候宦官的人找上了她,说要联手,她本意是拒绝。
奈何那人频繁在她身边游说,加之深宫寂寞凄苦,她这才勉强答应。谁知没几天宦官又说不和她合作。但是今日他们又派人找上了她,说有办法能够帮她留住圣恩,重挽圣心。
宦官反复无常,若是从前,她必定受不得如此大辱,但是如今形势比人强,她不得不低头。
只是宦官反复无常,她必须给自己留一条后手。她虽长袖善舞,在京中广结善缘,但是怀孕之事曝出之后,从前与她交好的女眷都对她避如蛇蝎。只有怀宁郡主还好些,可是怀宁郡主新丧父,她幼弟又才袭爵。康王府中事务繁多,怀宁既要帮着打理,又要守孝,往来也不多。
只是怀宁知道她在宫里不好过,时常接济打点罢了。
周令闻感动之余,又觉得心酸,人情冷暖,不外如是。从前她觉得自己能够游走于闺秀女眷之中如鱼得水,是因为自己长袖善舞,如今想来,那些人同她结交,说不定一开始看中的就是她周氏三娘子的身份。
周氏视她为弃子,怀宁自顾不暇,其他人又跟红顶白,在这个时候,周令闻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自己的四妹,周令望。
她是周家之中看似最无情的人,但是周令闻知道,看似无情的周令望才是周家唯一一个尚存人性的人。
也是唯一有可能会帮她的人,周令望的反骨,她一直都知道。
果不其然,她向周令望写完信之后,就收到了周令望进宫请见的牌子。只可惜那一日因为学子闹事而耽搁了,姐妹俩之后又换了一个日子。
刚当周令闻宫中的时候,周令望是惊讶的,都说皇家富贵泼天,却不曾想到周令闻如今住的环境,竟然连在家时都不如了。
不过周令望很快就明白了周令闻这般境遇是为何,作为宦官与周氏角力下的牺牲品,周令闻的结果能好到哪里去?
纵然她如今是九嫔之首,但是圣恩不再,周氏又弃之,她的日子自然是不好过。
周令望端然行礼,得了起身之令之后,她就慢慢抬头。
如今的周令闻依旧貌美,却不再鲜艳,就像是一朵开败的花,充斥着颓丧之气。
“令望。”周令闻也看着自己妹妹,她依旧淡然出尘,不曾变过,仿佛周氏的起起落落,都与她无关,“我没想到,你还会愿意来看望我。”
“您是我的姐姐,臣女来看望您,也是应该的。”
“家里人……他们知道你来看望我吗?”周令闻又问。
第113章:姐妹
周令望点了点头,目光之中带着浅淡的怜惜,家里人要是不知道,她根本进不了宫。
周令闻眼眸之中吧瞬间绽放出点点光华,不过很快就黯淡了下去,因为她明白,以周氏的冷血,怎么可能会不放弃她,至于周氏为什么还愿意放周令望进宫来看她,无非是想要以她为前车之鉴,向周令望展示背弃家族的下场,杀鸡儆猴,好震慑周令望罢了。
“他们……到底是放弃我了吧?”周令闻不由得落泪,也没等周令望回答,她又咬牙说道:“也是,毕竟他们都能放弃令仪,何况是我呢?”
提到令仪的时候,周令望的心头陡然泛起涟漪,她看着手腕上的镯子,似乎又想起来了那些过往的时光。
不过,她也知道周令闻提起令仪是为了什么,不得不说,周令闻的这一招,的确是有效,“斯人已逝,生者何提,您有什么话,直说吧。”
“你还是一如既往的聪明。”周令闻轻笑,周家的人之所以一开始选择令望嫁与顾凌虚,让她入宫奉君,除了因为她是庶出之外,还因为她的八面玲珑与令望的无欲无求。
他们想不明白,明明是千金教养,富贵环绕养大的的周家嫡出女郎,为什么会这么的无欲无求。
无欲则刚,太过无欲无求的人并不好摆布,而圣上身侧的人,绝对不能是这样的人。
“我需要有人告诉我如今外界的形势。”周令闻看着周令望,那双原本绝望的眼眸此刻充斥着熊熊燃烧的野心,几乎要将她眼中的周令望给吞灭。
不知道外界的情况,就容易被他人任意的摆布,她进宫也有一段时间了,这一段时间她几乎都是闭塞视听。若是她连外界局势如何都不知道,她就只能做棋子,任由人摆布的棋子。
“您想争宠?”周令望挑了挑眉。
“是又如何?”周令闻扬着下巴,她双目噙泪,我见犹怜,“我如今才多大?十六,十七?我韶龄正好,芳华犹在,不能因为周氏舍弃了我,我就自己舍弃自己。长夜漫漫,深宫寂寥,我还有长久的生命,我不想这么下去。令望,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生性恬然,耐得住长久的寂寞。你佛心佛性,我却是属于烟火人间。”
她一开始歇斯底里,说道最后,有多了些哀婉凄凉,她痴痴的看着周令望,其神其音,很难让人不动容。
若是常人,周令望说不定就已经心软。
只是周令望已久冷静自持,眼中纵有不忍,却不曾轻易的动摇,“谁要帮您?”
光凭周令闻一个人,没有那么容易争宠,至少在这个时候,关于她媚君的事情过去还不到半年的时候,她绝不会想到这些。
除非是有人帮她,周令望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管知。管知如今后宫无人,周令闻虽失宠,但是圣上旧情犹在。两人合作,刚好是“互惠互利”。
周令闻眉宇一凛,她一直都知道令望聪明,却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就反应过来。
被看穿了,她也不心虚,“不论是谁帮我,这对于我来说,都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如若不然,三年之后新人入宫,后宫之中再无我的立锥之地。令望,我不图求后位,但是我不可能永远寂寥。”
她还有漫长的人生,难道叫她退居一世。
“宦官与周氏,是死敌。”
“我已是周氏弃子……”周令闻近乎哀求的看着周令望。
“我知道。”周令望低吟,她看着周令闻,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怜惜,“我只是想告诉您,纵然您自认周氏弃子,可是您在众人眼中依旧是周氏女。世人依旧可以利用您来对付周氏,您不愿意做周氏的棋子,难道便要做管氏的棋子吗?周氏都能轻易将您舍去,管氏只会舍弃的更加狠厉决绝。
您素来聪慧,不会想不到这些。管党手中也有侍奉在御前的美人,他为何要选定您,您有没有想过,这本身就是阴谋。您是他用之可弃的刀,而他的目的,是为了刺向周氏。”
“我知道,所以我才叫了你进宫来。我不想被管知蒙蔽,我不想被任何人蒙蔽。”周令闻微微低头,眼中有一瞬间的心虚,她不是傻子,管知在拒绝她之后又找上她时,她就隐约猜想这其中是否有什么阴谋,针对周氏到底阴谋。
可是富贵险中求,再说了,周氏将她舍去,又在后宫奋力报复打压她的时候,又可曾想到她的下场。
她背弃周氏的确不对,可她那是为了自己的性命。她背弃周氏,换来的是周氏在北齐政坛的落幕。可若是她不背弃周氏,周氏一样会背弃她,到时候面临她的,就是一死。
周氏对她的确是有教养之恩,可这并不代表她应该为了周氏而死,尤其是周氏要她死的时候。
“令望,我求求你,我知道你虽有意避世,但是心中仍是向着周氏,可是如今只有你能帮我。未知才是祸患,若我一无所知,那我只会被管知傻傻利用——我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我当真不想老寂深宫,哪怕是豁出性命,也要博得一场花团锦簇。我与你,从来是不同的人。”
周令望抿了抿嘴,“我可以告诉您。只是您要记得,我告诉您,并不是为了助您争宠,而是为了帮您规避宦官的算计。希望您斟酌再三,您想要重获圣恩,这是人之常情,但是同宦官合作,那却是与虎谋皮。”
周令闻没有体味出周令望话中的深意,她只当周令望那句“并不是为了帮助争宠,而是为了规避宦官算计”那句话,是劝她让她不要轻易和宦官合作,以免宦官损伤周氏的利益。
周令望再怎么避世,再怎么不情不愿,心中也是向着周氏,不希望她伤害周氏的利益。
不过,纵然是如此,她也并不担心周令望将这件事情告知周氏之人。
因为这个周家,若说还有谁能和周令望有情感羁绊,那么那个人只会是她。
此事若让周氏得知,周氏只会想要害死她。令望不会想让周氏杀她的。
第114章:令望
作为臣女,便是在周氏最为煊赫之际,周令望在内宫之中也是不能用轿子的。
离开了周令闻的宫殿,周令望便在宫道上边慢悠悠的走着,没走几步,她就忽而想起一些事来,“红豆,我进宫拜见内命妇,是否应该先去拜见清宁宫。”
“话虽如此,可是在您进宫之时,皇后娘娘并未特意传召,您如此,其实也不算是失礼。”
“是么?”周令望沉了沉眼眸,她抿了抿嘴,又继续说道:“话虽如此,皇后娘娘宽和,我却不可以不尽礼数,还是去清宁宫拜见一番吧。至于皇后娘娘见不见我,那是皇后娘娘的事情,我们不能让人抓着把斌。”
红豆点了点头。于是二人便转道去了清宁宫。
江沐颐得知周令望的拜见时,还有几分惊讶,不过她还是见了周令望。
周令望甫一进清宁宫,就发觉了不同。
同周令闻的冷清寂寥不同,清宁宫中处处精致华贵,虽说因为守孝的缘故,圣上不曾宿在清宁宫,但是皇后频频出入太极殿,便可以看出其得宠。
更何况,如今周太后出宫,管知遭受打压,皇后不仅得宠,甚至还大权在握。虽说皇后依旧端然娴雅,可是就连她的丫鬟都透露着春风得意。
两相对比,令闻的宫殿,便如同冷宫一般。
“拜见皇后娘娘。”在低头行礼的那一瞬间,周令望的目光飞快的从皇后身上掠过。
江沐颐浑然未察,不过她亦是打量了周令望许久,她示意她起身赐座。
其实江沐颐没什么心思想见周令望,如若不然,她一开始就传召,只是人家一再请见,她也不好拂了周令望一个小姑娘的面子。
只是见了面,江沐颐又犯了难,见面了说什么呢?殿中之人,以她为尊,她若是不开口,周氏的小娘子也不会开口。
想了想,她只得说些场面话,“周四娘子入宫是为了见周昭仪,不知周昭仪身体可还好?”
周令闻入宫之后她就见过一次,其余的时候,她都不曾见过。
本朝没有妃嫔要定时给皇后请安的规矩,只需要在册封的第二日来拜见皇后即可。其余时候,除非皇后有所传召,否则都不需要来拜见。
江沐颐就没有传召过嫔妃,一是因为她自己事忙,二是因为也没什么大事,不必特意传召。平白无故的把大伙召过来,过来之后又没什么好聊的,既耽误别人时间,又耽误自己时间。有这功夫,不如多看一些书。
“周昭仪很好,自小产之后,身子也渐渐恢复,承蒙宫中照拂,已与从前无异。”
江沐颐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什么叫做“承蒙宫中照拂,已与从前无异”?这位周氏小娘子的话,似乎是别有深意。
“那便好。”江沐颐微微一笑,缓缓放下茶盏。
只听周令望又继续说道:“是啊,阿姐还夸宫中的宫人很是用心,尤其是她宫里的那几个内监,一切都承蒙娘娘治理后宫有方。”
江沐颐垂了垂眼眸,纤长的羽睫投下一片鸦青色的阴影,遮盖住了她浅色的双瞳,让人看不清楚她的目光。
过了好一会儿,江沐颐才抬眼,她的目光落到了周令望身上,与原先相比,多了几分审视。
不同于周令闻的明媚鲜艳,瑰姿艳逸。周令望的美丽,是淡雅出尘,温婉避世。如今已至夏令,她的衣裳上绣的,却是不合时宜的山茶。
周令望自进殿起,就一直低着头,低眉顺眼,无比恭顺——但是这样有一个好处,就是她不需要任何的遮掩,旁人都看不清她的神色。
“是么?说来惭愧,本宫虽是皇后,但是后妃嫔御之事却鲜少过问。如今听周四娘子说周昭仪身侧宫人得用,本宫也放心不少。”
周令望点了点头,有含笑道:“是了,阿姐素性温和宽仁,在家时身边的丫鬟无用也舍不得打发,她入宫之后,臣女与母亲本来担忧。如今一见,心便全放了下来,那几个内侍颇为得用,也很有主意。阿姐用得很顺手。可见皇后娘娘治理后宫有方呢。”
一边的红豆有些惊讶,刚才三娘子只见了四娘一人,她并不知道二人说了什么。可是三娘子是最精明的,从前在周家时,她身边的丫鬟更是一个比一个能干,稍有无用的就被她打发了。
不过红豆心中虽是不解,却也知皇后在上,轮不到她插嘴。
“这样吗?”那日她还敲打了管知一番,本以为管知能够安分守己,如今一看,还是一如既往不知天高地厚。
不仅没有想着收敛,居然还想联合周氏生事。想到这里,江沐颐又止不住疑惑,只是,这样的消息,周令望为什么会来告诉她呢?
莫不是怕周令闻与宦官联手,会对周氏不利。
但是不管如何,她都必须提防。祸患往往起于萧墙之内,圣上已经在这一点上面吃了不少亏了。
话说到这里也已经差不多了,周令望不知道这位皇后是否领会她的意思,但是她言尽于此。
二人又随意闲谈几句,周令望便要退下,只是在临走之前,周令望忽而抬头,“皇后娘娘……”
这下子,江沐颐终于看清楚了她的眼眸,或许是长久的焚香礼佛,那双眼睛,清冷而又悲悯,“周昭仪虽为天家妃嫔,但是年岁尚轻,归根结底比臣女大不了几个月。娘娘贤达,统御六宫,还望娘娘多加照拂提点。”
江沐颐一愣,随即含笑说道:“自然。”
周令望一走,江沐颐就对着宫女吩咐道:“去查一查,管知最近是否有接近周昭仪?”
“娘娘是觉得这两人联手?”相思疑惑。
江沐颐轻轻点头,“周四娘的话,你方才也听到了,无缘无故的,她反复提起宦官做什么。”
“也是。”
相思点了点头,正要退下,就又被江沐颐叫住,“盯着些周昭仪那里,该给她的都给她,皇太后留下的那些人,都打发了吧。”
她不大管后宫,却也从不短缺,今日周令望同她提了一提,她才想了起来,她不会打压周令闻,可不代表别人也不会。
第115章:拿人
和容治结为知己之后,李盛袭的日子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容治是个极为有分寸的人,他对李盛袭一切如常,平时轻易也不来医馆,免得叫人察觉。
正如他所说,知己只是知己,是萍水相逢,更是倾盖如故,无需过多的交集。只要心中知道有这么一个知己,暂留心中慰藉而已。平日里,二人也多是互不打扰。
科考泄的消息过去还没完全过去,但是在波诡云谲的望京,风波却永不停息。
李盛袭照日顶着曲盈笑的皮在为旁人开药时,医馆便迎来一位熟悉的客人。
头戴帷帽的女郎缓缓走来,李盛袭挑了挑眉,那人掀开帘子,纱幔之下,留今一脸焦急,眼底却是掩盖不住的喜色,“曲娘子,我们娘子伤了脚,您快同我去看看吧。”
李盛袭点了点头,赶忙关了医馆,就跟着留今去了清泉山庄。
上马车之后,留今不再掩盖面上的喜悦之情。
“什么好事,这么开心?”李盛袭心中隐隐有了几分猜想,她看着留今。
“大喜。”留今眉目雀跃。
李盛袭轻轻一笑。
“顾凌虚擅离西昌,跨越一州,抓住了赵长同的人,如今已经人赃并获,想来不日,便要赶赴望京。”
李盛袭面色一惊,她亦是喜上眉梢。李盛袭嘴角不由得上扬,不由得感慨道:“撒了这个久的饵,也该到收网的时候了。”
她继而又问道:“赵长同知道这件事情吗?”
整日与赵长同那个人打交道,她都腻烦了,如今收网,既不必与赵长同虚与委蛇,又能获巨富,自是喜不自胜。
“此事发生不久,消息估计还没有传进来,不过您放心,顾凌虚越地拿人,越俎代庖,又因为当地的府尹因为曾托过宦官的门路,顾凌虚对其很是不屑一顾,府尹在他那抓人之后,要他给个交待,谁知府尹还没进内院就被人赶了出来,竟是一面也没见着。这可把府尹气的可不轻,这不,顾凌虚前脚抓了人,后脚弹劾他的奏章就往望京送,估计瞒不了多久。”
“好!”李盛袭轻笑,她又继续问道:“可有联系焕之,叫他堵死西戎人的后路?”
留今点了点头,“这回也算是和顾凌虚不谋而合,他前脚派人去抓人,我们后脚就通知了徐将军。正好顾凌虚此时不在西昌,徐将军此刻发兵,西昌那边拿主意的人不在,哪怕是越界也不会引起战事。我们关门打狗,西戎人是别想回去了。”
“那就好。”凭借徐焕之此时对锦中的控制,就算身边有内鬼,捉住那些西戎人也不是难事。
这是她对徐焕之委以的重任,也是让徐焕之给徐焕之一个表忠诚的机会——他身边不安全,李盛袭信徐焕之,不代表别人也信徐焕之。
“想办法泄露给容治,他也盯了很久了,几方一起收网。我要将羽化丹从中原大地消失殆尽。”李盛袭目光中划过一道厉色。
羽化丹这种东西,就不该出现在世间,北齐也好,南晋也罢,都不应该出现。
留今点了点头,又继续问:“周氏那边呢?也需要通知他们一起出手吗?”
北齐的人用周氏是引狼驱虎,他们用可不是。他们连穆氏都能铲除,何况是周氏,不过一条哈巴狗而已,算什么狼?
“周氏那边没有行动吗?”李盛袭皱眉,她早就让念昔引起周氏的注意了,按理来说,周氏应该有行动了才是。
留今摇了摇头,“没有,周氏至今没有什么动静。”
“周氏在南边的党羽众多,眼见有宦官的把柄送上门,他们怎么可能不注意?”李盛袭皱眉。
留今依旧是摇头,“属下也不知。但是他们南边的党羽似乎在忙别的事情,不曾如何注意念昔。”
李盛袭眉头紧锁,“他们和宦官已经是水火不容,不死不休,他们不可能放着宦官的把柄不抓,快去叫人盯着,他们必定还有其他图谋。”
“是……”
顾凌虚越地拿人的消息飞快的传入了望京,看他不顺眼的官员几乎是一下子就跳了出来,在朝堂上竞相弹劾。
不过还是有不少官员为他执言。元嘉帝苦恼不已,顾凌虚越地拿人已经是僭越,对当地府尹口出狂言更是飞扬跋扈。他必须处决。
可问题是,顾凌虚在望京的时候元嘉帝忌惮着顾凌虚的十万大军而不敢重罚。难道如今顾凌虚不在望京了,他就敢重罚了?边军哗变怎么办?
这么想着,他心中对顾凌虚的不满又多了一分。
只是还好,顾凌虚没让元嘉帝为难太久,弹劾他的奏折还没来多久,紧接而来的就是他自己的奏章。
他直言陈事,直说捉人是有要事,涉及国本,为防走漏风声,这才僭越。
不过他在奏章之中同样也没有明说自己到底为什么抓人,只说他要再度入京,届时亲自讲明此事。
元嘉帝虽恨他跋扈,却更忌惮他的大军,见他这么说,就算在不情愿也不得不顺着这个梯子下来。
容治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不由得皱眉,顾凌虚这个人,行事不羁,对朝不敬,虽然粗中有细,又掌控十万大军。可是再这样跋扈下去,早晚有一天会害死自己。
今上本就不是能够容人的人,顾凌虚还这般跋扈,也太过于有恃无恐了一些。
顾凌虚的骨子里是厌恶北齐的,他深恨宦官深恨先帝,若是今上是英主,他说不定还会愿意臣服。只是显然,他并不服今上,他如今的示好朝廷,归服朝廷,也不过是因为颇于外敌,迫于大义。
这样的人,在乱世能为忠臣,或许活的还长一些。可若是没了外敌,他也许不会愿意臣服朝廷。
容治一时五味杂陈,而后便又心中嘲讽,他连自己的生死都顾不得了,何况是他人生死呢。
顾凌虚那边,他还是去提醒一下太傅,让太傅提点提点顾凌虚,莫要让顾凌虚走功高震主之路吧。
愉快的假期结束了
第116章:险恶
顾凌虚越地拿人,虽然他将消息捂的死死的,不让人知道他是为什么抓人,可是抓的是谁的人却不好瞒。毕竟赵长同派去的那批人那么多,一下子没了动静,两两结合,傻子都猜得出是为什么。
管知稍微一查,就大概猜了出来。
他在屋内焦急的来回踱步,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羽化丹的事情是事涉国本,本就是大忌,就算他将这件事事情尽数栽给赵长同和苏长泰也很难脱身,他得想个法子保全自己才行。
宫里的皇后磨刀向他,原本和周女取得了联系,可是不知怎么却让皇后察觉,以至于皇后切乱了他与内宫的联系。这回,他是真的用不上周令闻了。
他若是任由顾凌虚进京,那就是坐以待毙。
管知心情烦躁,想到了什么,看着门外的小太监,“去,叫容治过来。”
虽说容治上回坏了事情,可是很多时候,他最倚重的还是容治,无他,毕竟容治真的帮他做成过好几件大事,这一点就是旁人比不得的。
“义父——”小太监还没有走出去几步,人就被翟柄拦了回来,他谄媚却又无比机灵的看着管知。
管知皱眉,不悦道:“你这是做什么?”
“为人子女,自然是要来为义父解忧。”翟柄谄媚的笑道。
“解忧?”管知挑眉,他有些好笑的说道:“你知道我在忧什么吗?”
“八成是为了顾凌虚进京一事,他最厌恶义父,此番来势汹汹,必定来者不善。”翟柄笃定的说道。
管知慢慢坐了下来,好整以暇的看着翟柄,“你继续说。”
“义父这般焦急,必然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了他手中。但是要儿子说,这天下毕竟是圣上的天下,什么太傅啊、亲王啊、襄成侯啊,他们都不过是圣上臣子。世人再厌恶您又如何?只要圣上愿意保您,他们又能耐您如何呢?咱们宦官是天子近侍,本就是为了侍奉天子一人。不是么?归根结底,关窍都在天子身上。”他意味深长的说道。
管知不明其意,只是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说道:“你说的有理。只是如今皇后独得圣心,在后宫又大权独揽。她一心想要杀咱家,圣上被她劝的都有几分动摇。最近她又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竟然防范起了周氏。前前后后几乎是堵死了咱家的路,咱家能怎么办?此刻别说让圣上一心护着咱家,圣上能够不想起咱家,咱家就谢天谢地了。”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管知说这样的话,那是真真正正被皇后给震慑到了。往日这般说,或许有夸张的成分,但是今日却绝不是。
他是真希望皇帝不要注意到他,皇帝一旦注意到他,谁知是不是想杀他。
翟柄闻言,笑的神秘,“儿子今日得了一样好东西,或许能够解义父当下之困。”
管知皱眉,又见翟柄环顾四周,他摆了摆手,屏退左右,“什么东西?这么神神秘秘的。”
翟柄拿出了一个小小的檀木盒子,他打开呈上,里头放着一颗乳白泛珠光的药丸。
这个东西,别人不认识,但是管知,最熟悉不过——羽化丹。
他神色一凛,羽化丹的事情他连容治都瞒着,翟柄是怎么知道的?想到这里,他看向翟柄的目光多了一分深长与探究。
翟柄似是察觉了什么,有些试探的问道:“义父可知……这是何物?”
管知似笑非笑,“哪来的?”
翟柄见此,心中了然,“托义父的福,儿子和苏少卿家的大郎有些往来,自他断腿之后,儿子就时常探望他,有好几次就看到他服用此丹,心下好奇,就趁他用丹的时候套了两句话。等他清醒之后,见瞒不过,也就不再瞒——毕竟儿子是您的干儿子。而后儿子就问他要了一颗。”
自打苏绍华断腿之后,就一蹶不振,每日都要服用羽化丹。苏长泰虽然不喜欢这个儿子,但是他也不缺羽化丹,也就供着苏绍华用了。
毕竟苏绍华在家里面用丹,总好过不给他丹药,他跑到外面去给苏长泰惹是生非来的强。
他当时看到苏绍华用此丹,就想到了这丹药顾及与管知有关,如今看管知这个样子,八成是与他有关了。
管知对于这事儿瞒得紧,他得了这丹,管知必定对他心生不满与忌惮。来日得到的会是管知的倚重还是厌弃,就看他接下来所说的了。
“你想做什么呢?”管知神色未明,但是当他看到这枚丹药的时候,他大概已经猜出了翟柄的想法。
翟柄微微一笑,“儿子卑贱,没有用过这枚丹药,但是见苏大郎服用过几回,他服用之后,飘飘然宛如升仙,可见这丹的玄妙之处了。义父若是向圣上进献此丹,圣上必定大喜,如此,还愁圣上不护着义父吗?”
其实,当管知由着翟柄继续说下去,他的心底就已经同意了翟柄的主意。
这的确是个好主意,别说这丹药能让人上瘾,便是不能让人上瘾,凭着服用丹药之后升仙般的感觉,就足以让元嘉帝沉沦,并且让元嘉帝再度倚重他。
更何况这东西还能让元嘉帝上瘾,到那个时候,他或许还能隐隐以此牵制住元嘉帝,让元嘉帝受他驱遣。
其实此物也好戒掉,只要意志坚定,就能够抵御此物,只不过……他不认为元嘉帝有这个意志。
但是即便是如此,他也依旧还是要惺惺作态几句,“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一旦东窗事发,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儿子八岁入宫,家里人都死绝了,哪里还有什么九族呢?若说这个世上还有什么亲人,那就唯有义父,义父是儿子的族亲,是儿子的老爹,子孝顺父,这是天道。儿子为义父筹谋,又算得了什么呢?”翟柄极尽的谄媚,看向管知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孺慕。
很明显,这个目光大大取悦了管知,他朗声一笑,“好,好儿子,到底是你最为孝顺。”
第117章:近杀
“只是这东西忌讳,要周娘娘献上去最好。可是后宫被皇后娘娘把持得死死的,周娘娘一时半会儿也伸不出手,更见不着圣上,这献上去的门路一下子就没了。”翟柄又有些苦恼。
只是他并不认为这对于管知来说是什么大的问题,送东西到圣上的口中,管知总比他办法多。
要想用这丹药保住管知,那最好就是让管知亲自献给皇帝,并且让皇帝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的情况还是忍不住诱惑服用。
显然,管知是比他有办法的。
果然,管知只是一笑,“这个不劳你操心,咱家自有咱家的办法。”
说到这里,管知又拍了拍翟柄的肩膀,亲切而又倚重,“到底是你最孝顺懂事。原本以为策臣是个好的,谁知道前段时间就那么失智,仗着咱家的势猖狂,平白连累了咱家。这倒也罢了,出了事情之后就病了一场,太不争气了。”
翟柄听着管知的抱怨,心下大喜,连忙趁机挑拨道:“说到底,容御史到底不是自小跟着您的,没您的耳濡目染,自然也就学不到您的睿智稳重。”
管知轻笑,“你这是在抬举你自个儿呢?”
翟柄被拆穿了也不心亏,他继续说道:“儿子说的是事实。儿子虽不如容御史那么聪明,可儿子是在您身边长大的,少不得向您学习。别的儿子不敢说,但是儿子自小在您身边耳濡目染的,不敢说同您是一样的人,但是也多少学了您身上的好处。再者,抛开旁的不提,那儿子也是在您身边待的最久的,比别的儿子或许比不过容御史和萱若姐姐,但是比孝心,儿子敢说绝对没人比得上儿子。”
管知轻笑,看着翟柄这副连忙表忠心的模样,心下大为欢喜。
元嘉帝喜欢别人奉承,他也不例外,刘萱若骄纵娇嗔,是真的把自己当她女儿,别说奉承了,不闹腾就行了,看到她就头疼;至于容治,他倒是不闹腾,只是他骨子里还留着一点那一文不值的文人气性,奉承也不会做到翟柄这个地步。
只不过……他不喜欢这样奉承他的人心眼太多。
“行了,别油嘴滑舌了。”管知摆了摆手。
翟柄抬着眼睛,孺慕至极的看着管知,“那义父您的意思呢?”
管知点了点头,“按你说的办吧,具体细节咱家还要好好想想。你就不必操心了。”
翟柄在他身边献媚的模样,让他想起了自己在圣上跟前的模样。翟柄有些话没说出,但是没说全,翟柄不是学了他几分,而是学了个十成十。
翟柄学他,像他。这样的人,在他的心没有养大的时候,可以用用。可是时间一久了,难免他生出别的心思——比如取而代之。
还是放着他些好,免得终日打雁,被雁啄眼。
翟柄并没有察觉管知满意之下的杀心,他离了管知的住所之后,兜兜转转,又到了冷宫。
越明云不知道哪里弄来了一条狗,翟柄来的时候,越明云正在满院子逮狗。
那狗身姿“矫健灵活”,越明云踩在井上,本想借地势的优势从上到下把狗抓住,谁知狗反应比她可快多了,她没扑倒狗,倒是整个人扑到地上,扑到了翟柄的脚边。
翟柄:“……”
他真的不想说自己认识这个傻子,他也想不明白,智计频出的越明云,为什么平时那么傻,这就是“大智若愚”吗?
越明云从地上爬了起来,只是她不见颓唐,依旧斗志昂扬,要去扑那一只狗,翟柄实在是看不下去,拽住了越明云的领子。
“你干什么?”越明云挣脱了翟柄的手,看着已经跑的没影的狗,不悦的看着翟柄。
“你干什么?”翟柄好笑的问道。
越明云拍了拍手,随意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而后就一屁股在井边坐下,“玩狗啊——”
她盈盈一笑,“我在冷宫,长日无聊,又没有乐子,好不容易有个好玩儿的玩意儿,你还不许我取乐了不成?你陪我玩吗?”
“我可没空。”翟柄无奈一笑,在越明云身边坐下,眼中满是得意与野心。
“看你这个样子,怎么?飞黄腾达了不成?”越明云垂了垂眼眸,敛去了眼中的凶光。
如果翟柄平时观察仔细一点,就会发现,她刚刚逮的那条狗,是管知宫内住宅附近的狗——她刚才可是听了好久的墙角,翟柄对管知的献策与献媚,一样都没有瞒过她。
她与翟柄倒地有这么两三年的情分,翟柄也罢她当成朋友,哪怕如今的翟柄人心变却,对她到底还有几分真心。
长日无聊,她并不想要杀翟柄。只是翟柄,已经越界,做了不该做的事情,那就应该死。
羽化丹这样的东西,谁用,谁该死。
而且翟柄自己或许不清楚,可是她越明云却清楚的很,他以为那样对管知能够换来青云之路,殊不知已经被管知忌惮——如今只是忌惮,到了以后,那可就是杀心了。
“飞黄腾达不敢说,但是,我日后的日子,怕是要好过不少了。”翟柄志得意满,眼中是熊熊燃烧的野心。
“是么?那可要恭喜你了。”越明云从井上跳了下来,“为了庆贺你飞黄腾达之喜,也为了感念你飞黄腾达了,也不忘记我这个老朋友,我送你一个礼物吧。”
“嗯?”翟柄疑惑,随即又笑道:“好啊,送什么?”
“你闭上眼睛。”越明云笑意盈盈。
翟柄点了点头,合上眼眸。只听越明云在他耳边低语,声音温柔纯净,“送你去见你父母呀!”
说完,他的嘴巴就被越明云死死的捂住,而他的脖颈也被越明云给掐着。
他瞪大了眼睛,拼了命的想要挣脱开来,可他却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他一个大男人,力气竟然还不如越明云一个弱女子。
他不明白越明云为什么要杀了他?只是他终究问不出来。他起先还在拼命的挣扎,可是越明云下手利落而又很辣,没一会儿,他就瘫软在了越明云怀中。
第118章:闹上
越明云的动作很辣而又无情,徐焕之的动作迅速而又周密,他很快就阻断了西戎人的退路,那批运送羽化丹的人很快就被抓到了锦中大营。
徐焕之的动作很快,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从出手到收手,前后来回不到两个时辰,西戎人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就连西昌军,也没怎么惊动。
李盛袭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心中大喜而又心安。徐焕之能够那么快的抓到那些人,那就说明一件事,徐焕之对于锦中还是有这绝对的掌控——哪怕身边已经有人生出了反叛之心也一样。
这样就好,就怕徐焕之失去了对锦中的掌控,轻而易举就能被别人钻了空子。
“估计这个时候,赵长同应该也已经知道顾凌虚所拿的人是他的人来吧?”李盛袭坐在铜镜之前,她凝视着铜镜之中梁音那美艳的皮囊,此时有一瞬间的恍惚,蛰伏在北齐多久,她就多久没有见过自己的脸。
这些年她用过很多张脸,男女老少,美丑各异。却没有一张脸是自己的脸。她见的比较多的脸,是清冷如宁如霜,美艳如梁音,温婉如盈笑,清丽如赵妤。
可是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自己的脸——李盛袭的脸,她都快要记不清自己的模样了。
留今细致的给李盛袭梳妆打扮,“别说是赵长同了,就是咱们手底下的那些管事的,八成也猜到是赵长同的货了。”
毕竟赵长同和他们约好了要做暴雨前的最后一笔生意,谁知船只却迟迟不到,他们难免有些猜测。
李盛袭微微一笑:“这样说起来,我也该去他家里闹上一闹了,毕竟做戏要做全套不是?”
留今点了点头。
赵长同正惶惶不已,正如李盛袭所想,他已经猜到了顾凌虚拿的人八成就是他的人,他心头惴惴不安,可又不敢贸然行动。
他再前厅止不住的踱步,听着旁边幼子的啼哭,他忍不住冲年轻貌美的妻子发怒道:“哭哭哭,就知道哭,你也不知道把他带进去,这么晦气。”
妻子抿了抿嘴,将孩子抱给了下人,“夫君,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您怎么这么心神不宁?妾有没有什么能帮到您的。”
“你能帮我?你能帮我什么?你别添乱就不错了。”赵长同没好气儿的说道,他的这个妻子是他的外室出身,貌美而又柔顺,平时很得他喜欢,只不过遇到事情就扛不住,只知道哭,还带着孩子一起哭,真的烦都烦死了。
他有的时候想,要是如今的妻子能和梁音结合一下就再好不过了,即不会那么的凶悍强势,又能给他带来助力。
妻子抿了抿嘴,不敢辩驳,只是眼泪已经忍不住掉了下来,平日里赵长同见此,只怕已经心疼坏了,可如今他只觉得烦躁,“又哭,又哭,滚滚滚,别在这里寻我的晦气。”
妻子见此,哭着跑了出去。
赵长同心下烦躁,却没成想过了一会儿,又有脚步声靠近,“不是叫你滚吗……”
看到来的是小厮,他才不由得压着性子,只是依旧没好气的问道:“怎么了,没见我正烦着吗?”
“是……梁三娘子,她上门了。”
妈的,怎么忘了这个煞星。
赵长同摆了摆手,“跟她说我不在。”
眼下出了事情,虽说还没有牵连到梁音,可要是羽化丹的事情真的东窗事发了,梁音少不得也要去牢里蹲几天,到那个时候,梁音还不得把他给生吞活剥了。
他哪里还敢见梁音?
那名小厮面露犹豫,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有一到锐利的女声穿堂而入,“你不是在这里吗?你说你不在,怎么你这是要去哪里?阴了我就想跑了不成。”
赵长同一惊,再看过去,庭院中多的那个来势汹汹的女郎,不是梁音又是谁。
赵长同怒瞪小厮一眼,那小厮心里也是委屈,他们都是府里的旧人,梁音曾是赵家的主母,手段厉害,他们到现在都还很怕她,她执意要闯,带着的又是身手极好的船夫,他们怎么可能拦得住。
赵长同心下气急,却又忍不住挤出一抹笑容,“没……没有的事,就是刚刚孩子一直在哭闹,忙着处理,又怕惹你生气,这才叫人跟你说不在。”
“你少来!你当我还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人?别以为你当初帮了我一次,你就可以瞒我。”李盛袭怒瞪赵长同,她绕过赵长同,一把在上首坐下,丝毫不带客气,“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你大概也知道我是为什么过来。襄成侯劫的,是你将要让我帮忙运的那批货吧?嗯?”
赵长同面色一僵,下意识的想要撒谎,但是看着李盛袭那锐利的目光,到嘴边的话他又说不出来,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是……可是阿音,你放心,我那批货绝对是干干净净,没有一点问题,绝对不会牵扯到你身上。你也知道,襄成侯和管监一向不睦……”
“我呸!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梁音”忍不住爆粗口,她瞪着赵长同,劈头盖脸的怒骂道:“你少给我扯到管监身上,你真当我跟你现在这个妻子一样傻?由着你忽悠呢?你算什么人物?就算襄成侯想要对付管监,他犯得着翻山越岭跑到那里去抓你?你要是干干净净的,他费那么大的劲做什么?他费这么大的功夫来抓你,那肯定是因为你犯了不小的事情。不然你一个商户,怎么牵连到管监?”
赵长同一僵,他一直都知道梁音只是不擅长做生意,但是在其他方面一直都精明的很,但是她没有想到梁音这回会这么精明。
“阿音……这,这你也别太担心了,万事有管监在不是吗?真要了出了事,有高个子顶着,管监还在呢,咱们能出什么事?”
“赵长同,是你傻还是我傻?还是说你自己傻也要拉着我跟你一块傻,然后让我跟你一起去死啊。”李盛袭气极反笑,看着赵长同,活像在看一个傻子。
第119章:“底牌”
“管监现在是什么境地?你自己跟我说说,你常跟他接触,应该比我清楚才对吧。”李盛袭似笑非笑,面露讥嘲,“前些日子的事情闹得那么沸沸扬扬,我在清泉山庄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见闹的是有多大。我虽然不知道朝政,但是容御史自从那件事情之后,就断断续续的病着。可见那事儿是有多严重,只怕管监自己都不好过吧?你还指望他保你呢,他不把你丢出去顶罪就不错了。”
赵长同刚想说什么,却突然回过味来,他神色一凛,心中大骇,梁音这话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梁音或许不清楚,可是他却明白,管监最近的日子绝对不好过,不然也不会那么久都没有联系他,可见管知在宫中也是自顾不暇。
因为那场学子闹剧,容御史大病一场,管监也是处在风口浪尖,大有朝不保夕的架势。
在这个时候,羽化丹的事情闹了出来,管监真的能保住自己吗?
只怕管监自身都难保。
他虽是望中巨富,在望京也有些威望,可是仕农工商,商人因为不事生产,地位最卑。他虽然帮着管监做事,可是说难听点,他也不过就是管知的一条狗。
主人都岌岌可危,能让狗为自己顶罪,何乐而不为呢?
见他一时无言,李盛袭妩媚的眼眸之中流过一丝轻笑,果不其然,赵长同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还指望管知呢?管知能把他榨的什么都不剩。
李盛袭又继续说道:“你最好跟我说清楚,你那些货里面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你想帮他顶罪,我可没有这么忠心耿耿,你要顶罪,你自己去顶。我可不掺和进来,我一开始就跟你说过了,你可别阴我,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现在可倒好,我没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襄成侯盯上你了!你还不快点老实交待!”
见梁音这般咄咄逼人,赵长同只觉得青筋直跳,他一时之间脾气也上来了,索性就不管不顾的说道:“怎么?你觉得真的出了事情,你还能独善其身不成。你自己数数从头到尾你帮我运了多少次货?你还想能把自己摘出去,你在痴人说梦不成,要死也是我们一起死。”
“谁要跟你一起死!”李盛袭勃然大怒,她将桌上的瓷杯一扫而落。
赵长同吓了一跳,自从他跟梁音和离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敢在他跟前砸桌子摔椅子了。
他忍不住怒道:“你发什么疯?”
“我发疯?我看是你疯了,如今不仅什么事情都敢干,还敢拉着我跟你一起下水。”“梁音”挑了挑眉,冷笑看着赵长同:“你别得意,我只是帮你运了几次货,在这之前你自己不知道用了多少次吧?我有我自己的法子,保管能把我自己从中摘出来,你要是不信,我们走着瞧。”
赵长同看着李盛袭信誓旦旦的样子,他心头一惊,她这么自信,难不成还真有保全自身的法子?
见此,他忍不住套话说道:“你还想要独善其身呢?怎么?管监不会保我,你觉得容御史就会保你了?只怕他看不上你吧?啊?再说了,就算他愿意保你又怎么样?你觉得他保得住你吗?他自己经过那一件事情之后,现在都一病不起。他又犯了舆论,如今世人唾弃。你还当他是那个有临机专断之权,大权独揽的容御史啊?管监能不能保住我我不知道,容治已经是强弩之末,命都没了,还保你呢?痴人说梦吧?
再说了,你知不知道那船上面运的是什么东西?别说一个小小容御史了?容皇帝来了都保不住你!”
“你!”李盛袭怒瞪赵长同,似乎是被赵长同那句“看不上你”给刺了心,她冷笑道:“怎么?你觉得人人都跟你一般吗?容御史现在再怎么落魄,也比你强上不少不是?我可不是你,一味的只会利用牵连旁人。我自己的事情,与容御史何干?至于你船上的东西是什么,我管他是什么?你不告诉我其实也没关系,左不过就是复杂一点。我照样能摘的干干净净,至于你,等着满门抄斩吧。”
“你!”赵长同虽是一噎,但是却并没有那么生气。
看梁音的这个架势,摆明了还有一张底牌,那张底牌,足矣让她在大案面前脱身。
他见此,眼眸微暗,又继续说道:“你还想摘的干干净净的?什么满门抄斩,你知不知道?这件事情要是闹了出来,足够株连九族。”
梁音脸色疏忽一变,原本得意洋洋的她,面色变得凝重起来,她不可置信的看着赵长同,随即便是勃然大怒,她猛地起身,先是一把将桌子掀翻,而后就扑倒赵长同身上去厮打,“赵长同,你怎么敢?你怎么敢骗我至此啊?”
梁音的确身娇体弱,力气不大,可是李盛袭不一样啊,她可是结结实实的赏了赵长同几个耳刮子。若不是为了维持梁音的形象,只怕她能够活活的把赵长同打死。
还是梁音与赵府的下人及时“拉架”,才把梁音从赵长同身上拉开。彼时梁音青丝散乱,赵长同身上也挂了彩。
真是个疯子,赵长同心想。
梁音恶狠狠的瞪着赵长同,“我告诉你,赵长同,你想拉老娘跟你一块下地狱,门都没有,什么株连九族,老娘家里人都死光了,九族就老娘一个。真要是株连九族,也比你拖家带口强。再说了,一个人可比一大家子好救,我有的是办法脱身,至于你,就带着连你老婆儿子在内的九族去死吧。”
不过出乎“梁音”意料的是,在她这样的怒骂之下,赵长同却并没有生气,他脸上仅有的怒容已经飞快的转变成了一如既往的讨好之笑,“阿音……”
李盛袭:“……”
“你是哪里不正常吗?”李盛袭扶额,不过很显然,赵长同已经相信了她有能够脱身的底牌。
第120章:丑态
“阿音,你是不是有什么办法?”赵长同直接开门见山。
李盛袭神色一凛,而后又得意的说道:“与你何干?你这么对我,就算我有什么求生的法门,难道还能分享给你不成?”
这就是变相的承认了。
赵长同这样的人,最是不要脸面,他见李盛袭这么说,连忙走近了两步,“阿音,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要相信我,我真的没打算骗你的呀。”
李盛袭:“……”
赵长同为什么会觉得梁音是傻子,由着他忽悠。
“赵长同,你当我是傻的不成,你没打算骗我,那么现在又是什么,祸及九族的罪名,难道是从天而降到我头上的?”李盛袭冷笑。
赵长同摇头,他痛苦愧疚而又诚挚的说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这件事,你知道的,我们这样的商户在那样的贵人眼里,低贱的不能再低贱,便是他们家里养的一条狗,也比咱们高贵。我帮管知做事,也不过就是他的一条狗罢了,你难道会跟你的一条狗说些什么吗?我曾经也有过疑惑,我问过他们这些货物到底是什么?可是他们并没有告诉我呀,而且那押货的人哪里有几个是我自己的人?我无心骗你,因为我自己也是被人骗的呀。”
不得不说,赵长同这个人不仅脸皮是真的厚,演技也是真的好,他话说的声泪俱下,目光却是诚恳无比。
他走近梁音,丝毫不顾忌梁音在此之前给了他两个耳光,他一把跪在梁音的身前,狠狠的给了自己几个耳光。
“阿音,这回都怪我,是我一时疏忽,才害得你也被牵连其中,你别怪我刚才对你口出恶语。我已经难以自救,是真的不想再让你牵连其中啊。现在听到你说事情还有转机,我们还有生还的机会,我才肯告诉你实情啊。”
李盛袭:“……”
真的是很久没有看到脸皮这么厚的人了,他到底是怎么做到面不改色,并且声泪俱下的讲出这么不要脸的事情来。
“你少蒙我……”李盛袭轻嗤。
“阿音,你难道忘了清泉山庄的事情了吗?我若是不担心你,我又何必帮你联系神策军,我又何必叫神策军保护你的安全,我又何必在剿匪完之后的第二天,在尸体都没有完全处理掉的时候就来找你,我怎么会想害你呢?”
那难道不是因为,想要借剿匪的事情在管知面前立功吗?至于所谓的关心梁音,那不是因为需要梁音帮着做事吗?
原来人可以无耻到这个地步。
不过那毕竟是“救命之恩”,提到这个,李盛袭不由得神色稍微动容,画虽然一如既往的刻薄,语气却好了不少,“你还蒙我呢?你当我不知道,你当初来救我不是打量着希望我的船帮你运货吗?”
赵长同赶忙摇头,“绝对不是!阿音,你想你要是出了事情,你手下的船就会全部归你手底下的人处置,那些人虽然没有你我这般的情分,但是送上门的生意他们会不做吗?就算你死了,我一样可以跟他们一起做生意。如果我不关心你,我为什么不在你被杀了之后再叫神策军剿匪,到时候我就可以跟你手下的老船夫说,是我为你报仇,到了那个时候,难道他们会不信我?他们既然信了我,日后再和我做生意,难道不会多加优惠?可我还是救了你,那不是因为利益,那是因为我真的关心你。”
李盛袭攥紧了拳头,不是没有人跟她说过情话,也不是第一次别人的情话引起她的厌烦,可这是第一次听别人讲情话,她那么想打人。
若不是为了那几百万贯钱,他才不要这样虚与委蛇。
“你关心我?”李盛袭挑眉。
赵长同点头,“我知道你对容治有意,所以一直没有向你提起过我的心意,重逢之后,我就属意于你,奈何你对我着实厌恶,又属意容治。可是如今你也看到了,他是恶贯满盈的酷吏,如何能配得上你?”
李盛袭的目光倏忽一冷,只是,这样的冷意,她自己都不曾察觉,更何况是在他面前卑躬屈膝的赵长同。
李盛袭似乎是被说到了伤心处,忍不住怒道:“住口。”
赵长同眼见有戏,又继续说道:“阿音,你一向是最豁达又最看得开的女郎,你应当知道要放手才对,不值得的人何必留恋,珍惜眼前才对。阿音,我知道你有办法,而我也是真的想要伴你一生,我们可以一起走,无牵无挂,逍遥方外。”
“无牵无挂,逍遥方外?”李盛袭看着门口那一抹娇怯的身影,她有些喃喃,又有些意味深长,“你是不要你的妻子和儿子了吗?”
赵长同点了点头,“无牵无挂,逍遥方外。哪里来的妻儿,我只有你,我只要你。”
“夫君……”身后传来那女子不可置信的低喃。
赵长同有一瞬间的不忍,但是很快,他就猛地起身回头,和在梁音身前的温情脉脉不同,他看着那女子,眼中是无与伦比的凌厉,“来人,还不请夫人回房。”
“不——”那女子原本还想挣扎,只是她的话还没完全说出口,就已经被人堵住了嘴,给拖了回去。
留今面色不忍,不过转瞬即逝。
“阿音,你如今也都看到了。只要你点头,我现在就可以写一封休书休了她,至于儿子……那也未必是我的儿子,她本就是欢场出身,在此之前不知有多少相好,那儿子是不是我的还不一定呢?”他又转头看向李盛袭,端得是温情脉脉。
如今的梁音,在容治那里并不得意,容治看不上她,正是她情场失意的时候。在这个时候,若是他向他表现出了他十分爱她,她就会动摇,陷入情爱的女人,最好掌控,就比如她的妻子。
李盛袭目光微暗,“好啊,那你休了她,再和你的儿子义绝。做到这两点,再上门来找我谈条件。”
说完,她就将袖子抽出,离开了赵长同的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