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埋怨
周珐虽未上朝,更没有到太极殿,但是朝廷的选择,早已在他的意料之中。因为这也本就是他一手策划的结果。
“祖父。”周珐正在看书,周令望就进来拜见。
“令望?你坐吧。”对于周令望的来访周珐有些惊讶,这个小孙女最和光同尘,一向深居简出,平日里里一般都是待在明月庵中,就算偶尔回复,也要么待在佛堂,要么自己在自己屋中诵经,很少出门,“你今日前来可有何事?”
“祖父喜爱读《孟子》,孙女前几日手抄了一本《孟子》,特意来献给祖父。也正好让祖父来指点指点孙女的书法。”周令望端得恭顺谦卑,但是在周珐看不到的时候,眼中有一丝暗芒划过。
周珐并未察觉,惊讶之余又不由得笑着点头,“你倒是有心。”
周珐随意翻阅着,目光之中带着些许赞赏,“不愧是我周氏女郎,这字确实是越发进益了。”
“在明月暗中时为了供奉佛祖,日日抄经,不敢不不用心,故而也算是不曾懈怠。”周令望不卑不亢的说道。不因为周珐的赞扬而自骄,也不过度的谦虚。
说到这里,周珐看向周令望时,目光之中多了些无奈。
周令望哪里都好,周氏这一辈嫡出的女郎中,再无人比她出众,只可惜她的性子太过孤高避世,和光同尘,倒显得与周氏格格不入。
只是好在周令望乖巧听话,不会给周氏招致祸患,也就有着她去了。
二人也没有多谈,周令望就离开了周珐的院落,她今天递了牌子进宫,要去看望周令闻。
途径转角之时,周令望与自己的母亲周夫人相遇。周令望温婉行礼。
“你这是要到哪里去?我听小厮说你叫人备了马车。你又要去明月庵吗?”周夫人看着自己打扮的正式的女儿,不由得多问一句。
“去宫里见周娘娘。明日再去明月庵堂。”
“你这是打算一辈子住在庵堂里吗?哪里有你这帮年轻的女孩长久出入庵堂的?你才十几岁,难道要寂寂此生吗?”周夫人怒道。
周令望轻轻抬头,“母亲是担忧自己的女儿十几岁便归于寂寥,还是担忧周氏嫡支唯一适龄的女儿归于寂寥呢?”
周夫人一噎,眉头越发拧紧,她的女儿面容依旧平淡,仿佛没有说什么大不了的话,但确确实实诛了她的心,“你在怨我?”
“女儿不敢。”
“是不敢,而不是不能。你在怨我,从令仪的事情之后,你就一直在怨我?”周夫人虽然是询问,但是话语却无比的肯定。
“女儿不敢。”周令望依旧是这一句话。
“令仪也是我的女儿,你怎知我不疼惜,你怎知他死的时候我不心疼?当年你年纪还小,哪里知道周氏的情况?你所见周氏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你又怎知这样繁盛景况下的风刀霜剑?
当时周氏处于危机当中,先帝做梦都想要抓住周氏的错处,你姐姐和别人私奔,你知道这会给周氏带来多大的祸患吗?如果不杀她,牵连的就是整个周氏,纵然她是我的女儿,也不能姑息。
还有令闻。她虽不是我所生,却也是我所养,这些年她在我身边侍奉,比你还要尽心,你以为我就愿意放弃她吗?可你也看到了,如果我们没杀她,换来的就是周氏的式微。
我们是世家子弟,接受家族的供养,又怎么能不为家族考虑?有碍家族发展,那必定要以家族为重。”
周令望听着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她也不去反驳,她知道这是她的母亲已经深入骨髓的观念,她扭转不了也不想去扭转。她两个姐姐是周氏夺权的受害者,但是受害者又何止是她两个姐姐。黎江以北四城的百姓,难道不都是因为周氏的私欲而死?
“母亲说的是。”周令望不咸不淡的回答道。
“你!”周夫人知道周令望这副顺从模样之下的反骨,她心下气极,却又不得不做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如今的周家已经没有退路,我们如果退了,那就是死路一条。”
“母亲说的是。”周令望压下眼中的点点讥诮。死路一条吗?不见得吧。祖父致仕许久,也未见周氏迎来灭亡。
詹氏与周氏同为下丘名门,詹氏一族不如周氏这般权倾朝野,也不见他有灭亡。
如今天下之人,提起下丘詹氏的时候,谁不称赞一句世家大族。但是提起下丘周氏,谁不骂一句外戚干政,门阀垄断。
她其实很想问一句,周夫人常读《道德经》,难道就没有读到过这一段话吗?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成身退,天之道。”
这样的浅显的道理连她都明白,家族又怎么会不明白?不过是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而寻求的借口罢了。
他给祖父手抄的那本《孟子》中,其实少抄了一句,祖父博学多才,若是细细翻阅,必然知道少的是哪一句“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黎江沿岸惊天一炸,旁人或许以为是天灾,她却明白这是人祸。
或许曾经的周氏可以顺势功成身退,来日青史之上,君臣相和,也可以传为佳话。
但如今不行了,镇源的那场爆炸,几大河口的决堤,西昌四县、镇源八县、铜江六县和**三县的百姓们身死。周氏背负着这么大的罪孽,又凭什么清清白白的活在青史之上?若是周氏能够青史留名,那么枉死的那些百姓又算什么?
周夫人还想说写什么,但是周令望显然没有和她继续谈下去的意思,她温婉的令人挑不出错处,“女儿已经递了牌子要进宫,既要拜见周娘娘,又要拜见皇后娘娘,不可耽搁了时辰,女儿先行告退。”
“诶——”周夫人还没来得及叫住,周令望就已经快步离去。她深色复杂的合了合眼,令仪死的那一年,她失去了所有的女儿。
第137章:大义
周令望再次见到周令闻时,周令闻神色颓唐越发的不如前,但是待遇似乎好了不少。
周令望带了些东西进宫来,其中除了一些补品,还有些是周令闻在家时爱吃的糕饼点心。
“难为你还能想着来看我?”周令闻有些嘲讽,她不知道为什么皇后那次之后就注意到了她,但是她知道她的这个好妹妹,上次见完她之后就去拜见了皇后。
她不是傻子,各中的前因后果她想的明白,包括这些日子皇后对她的恩待,想必也是因为她的这个好妹妹。
“我以为你会帮我。”见周令望无言,周令闻又继续说道。
“我说过的我不会帮你,我告诉你外面的情况,本就不是为了帮你。”周令望坦坦荡荡。
“那你今日又进宫来做什么?”周令闻拔高了声音。
周令望默然不语。
周令闻不由得埋怨道:“你看啊,拦住了我有什么用?总有人会在天子身侧,管知或许会利用我,可我若是不去搏,谁知他会不会利用我呢……”
余下的话周令望没太过耳朵,唯独那一句话她听着觉得奇怪,不由得问道:“什么叫‘总会有人在天子身侧’?”
“管知擅长献媚讨好,我可是亲眼看着他带着人去了太极殿,那个人虽然穿着宦官的服饰,走起路来却是婀娜多姿,哪里有这样的宦官?”周令闻歇斯底里道。
周令望皱眉,“那你为什么不阻拦或者告诉皇后呢?”
“我为什么要阻拦?为什么要告诉皇后?”她一没有证据,其二,她又为什么要冒着得罪圣上的风险去成全皇后的贤德之名。
“所以你告诉了我?你想让我去告诉皇后?”周令望顿时就明白了周令闻的想法,周令闻是希望她去告诉皇后,原因无他,周令闻嫉妒那个被宦官带到御前的女子,但是自己不想得罪圣上。
周令闻有一瞬间的心虚,面对这个冷静的过分的妹妹,她所有的心思都像是一场笑话,她所有的歇斯底里都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周令望何其聪慧,总能在她的千言万语之中找到关键。
她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埋怨还是该庆幸。周令望若是相争,周家绝对不会这么用心的培养自己。
周令闻默然不语,她没有想到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她痛苦倒地闭上了眼睛,她一切的丑恶在周令望跟前都无处遁形。
“我会如你所愿。但是一如既往,我不是在帮你。”周令望郑重倒地说道,她看着颓唐又惊讶的周令闻,“你已经脱离了周家,在宫里有皇后的保护,周家人对付不了你。你自己好自珍重,毕竟如你所言,你还有长长久久的人生。你不愿意就此蹉跎,难道就愿意就此折损吗?”
周令望去拜见了皇后,江沐颐意外周令望的到访,她此刻正在烦心,朝廷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情,谁能不担忧呢?一开始她并不想见周令望,但是想起这个恬淡女郎的不同寻常之处,她又忍不住见了她。
“四娘子可有什么要事吗?”
周令望垂了垂眼眸,她扫视一眼身侧之人,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
江沐颐虽然不解其意,不过还是屏退了周围的宫人。
“周四娘子有什么话不妨直说。”江沐颐看着周令望。
周令望缓缓起身走到殿前,朝着江沐颐就是郑重大拜。
“你这是做什么?”江沐颐不由得皱眉,看着这个周氏门阀的贵女,满脸的不解,这葫芦里又是卖的什么药?
“罪臣之女,上承其罪,不敢坐。”周令望谦卑道。
罪臣之女,江沐颐琢磨着这两个字,她是要举报自己家人的罪行,江沐颐来了几分兴致,但是忽然想到什么脸色就骤变。这个时候前来告罪……
“臣女要揭发周氏为谋私权,不惜炸毁堤坝,使得生灵涂炭,百姓遭殃。”说完,她又是一拜,但是这一次却并没有起身。
同样的皇后也没有叫她起身。江沐颐脸色彻底变得难看了起来,“事关重大,周四娘子莫要信口雌黄。”
“臣女不敢欺瞒。”
“既是如此,那你又是如何得知?”
“臣女听闻家中屡有船只从下丘运往南地,中途曾经发生过一些意外,有几艘船上突起了爆炸,炸伤过不少家奴。在此之前,臣女并未多想,如今,心中已有怀疑。”周令望认真的说道。
“此事闻所未闻。”一艘船爆炸这件事情不算是小事。
“因为死的是家奴,所以这件事情被家中按了下去。”家奴身在奴籍,对于周家的人来说,家奴和他们家中的某一件器物并无分别。周家存心想压,不可能压不下去。
“这也不过只是你的猜测罢了。”江沐颐虽是这么说,但是心里也信了三分,无他,若是从客观的角度来看这件事情,的确是周家受益最大,而且周家人对于这次水灾的准备也太及时了一些。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攥紧了拳头,她也是世家出身,只不过家族式微,若是周氏真的做了这样的事情,可以说是丧尽天良了。
“臣女只是闺中女子,能力有限,这件事情是真是假,只能交给别人来查探。”周令望垂着头。
这倒是真的,周令望传了这么一个消息过来,已经是很大的帮助了。只不过她很是好奇,这位周氏的贵女为什么会来送这个消息,要知道周家是她母家,而这又是牵连九族的大罪。
这么想着,皇后也问了出来。
周令望闻之,神色淡然,“周家虽是臣女母家,可是臣女自幼也是读过书知晓理义,如何能够助纣为虐?再者,臣女也有私心,此事乃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若是一日东窗事发,还望娘娘能够看在臣女举报之中,为我周氏留下一丝血脉,哪怕只是留下周娘娘的性命也好,如此,也算尽了人伦。不负周氏多年教养。”
也全了情和理。
她自己的命她倒是不敢奢求。唯一敢求的也只有周令闻的命,这件事情虽然株连九族,可是周令闻毕竟是天子宫嫔,更是外嫁女,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第138章:改变
江沐颐不由的高看她几眼,随即又继续问道:“那为何偏偏是本宫?本宫也只是内命妇,虽说在情势危急之时,可以改朱行蓝,可如今天子尚在,你要揭发,也不该是来寻本宫。退一步来说,哪怕不是去找圣上,朝中有孟太傅,望京有京兆尹,宗室有吴王,你又为何要来寻本宫呢?”
“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如今周氏煊赫如何?娘娘难道不清楚吗?京兆尹如何敢查?再者,这只是臣女的猜测。臣女不过未出阁的女子,如何去拜见太傅,如何去拜见吴王?又如何去拜见圣上?臣女所能见到的贵人,唯有娘娘一人而已。”
更何况当今天子是什么品性,她虽然没有接触过,心中也大概有数,不是可以担大任之人。而这位皇后娘娘却不同,她聪慧贤达,又能劝谏,是当世不二的贤后,告诉她,面见她更加合情合理,告之她也更可靠。
江沐颐垂了垂眼眸。
见此,周令望又继续说道:“还有一事臣女也想禀报皇后娘娘。”
“你说。”
“皇后娘娘贤达,却不代表人人如此,天子身侧,或有花柳,还请娘娘多多注意。”
……
没有人知道皇后和周四娘子说了什么,或许只是闲话家常。
不过在这之后不久,皇后就照见了孟太傅的妻子进宫,说是想要叫孟夫人帮忙修订典籍。皇后喜好文史,这是人人皆知的,而孟夫人之博学多才,亦是远近闻名。
周珐出山之后,孟颂延约周珐去了禅思寺。
周珐心中疑惑,不过还是依言赴约。
孟颂延约周珐来了禅思寺的鸣英墙旁,这是大部分学子都会来的地方,他们会在墙上提诗。
周珐与他是同窗,少年时也算是好友。当年他们均是少年义气,也曾一同前往禅思寺,在这鸣英墙上题诗。
只是后来志趣相悖,才渐行渐远。
如今虽然都位列三公,同为三省宰相,感情却大大不如从前。
周珐在做诗这方面上差一些,但是书法很好,旁人都是自行作诗,唯有周珐是写了半阙前人旧作。
虽是摘拟前人旧作,但是周郎举杯题诗,也是一时佳话。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周珐走到墙壁前,刚一靠近,就听到孟颂延的吟诵。他微微一愣。
“时隔数年,不知侍中,志向仍旧否?”孟颂延轻抚石墙上的字,时过境迁,石墙也是饱经风霜,这些年来,有无数的英才学子在墙上提字,周珐曾经所写早已难觅痕迹,只是孟颂延还记得。
“年少气盛,想做游侠,时过境迁,终为文官,哪里还有当年的心性。”周珐轻笑。
“从文也好,从武也罢,只是途径不同,心中的大道未必会根据途径而改变?若有改变,必然是心智不坚者。侍中以为呢?”
周珐目光微妙,似乎明白了,这并不是一场好宴,“时移世易,一成不变未必是好事。班超投笔从戎,也是佳话。”
孟颂延摇了摇头,“班超投笔,心智也未改变,行文也好行武也罢,都是为国为民而已。”
周珐垂眸良久,“太傅这是觉得我不再是为国为民?而是成了那些利欲熏心的小人。”
“是与否,不在我觉得,在侍中心中。侍中觉得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呢?孟子云,人有三乐,第二便是‘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万事太难求,我只求此而已,多年以来此志不改,却又不知侍中这些年所作所为,可敢称一句‘俯仰无愧’?”
“俯仰无愧,何其难也。太傅高山仰止,珐不敢望其项背。世家之中,牵涉极多,又如何能够轻易抽身?珐亦有珐的无奈。”周珐对于这位少时同窗,如今的政敌,尚存几分敬意。
只是真的太难了,周家是皇族的眼中钉,是宦官的肉中刺,他们天生就会陷在党争之中,根本难以抽身。一旦退就容易祸连家族,他不能退,只能进。
而一旦涉及到党争,谁又敢保证不会牵连无辜。
孟颂延没有说什么,只是深深的看了周珐一眼,眼中的情绪莫名变换,或许有无奈,有愤怒,但是最终只是归于平静。
周珐变了,彻彻底底的变了,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而他自己何尝又没有改变,若是他再年轻个十来二十岁,此刻想必已经提剑而来,又岂会在这里同周珐多言,又岂会在朝中步步退让?
这一场少时同窗的见面,自然是不欢而散。
“党争的确容易牵连无辜。可这并不是周家主动去害无辜之人的理由,为了自己谋求权势,至成千上万人的性命于不顾,世界上没有这样的道理。他们本可以趁这次机会功成身退,可是权欲熏心,仍旧就选择了这样一条不归路,他有一千一万个借口,却掩盖不了这一个事实。”得到河道决堤这个消息之后,李盛袭就连日快马加鞭,昼夜不停的南下。
过了好几日,几经辗转,才堪堪到了镇源境内,因为下了很大的雨,二人就先决定在破庙躲雨,过了今晚再南下。
李盛袭披着蓑衣在雨中穿行,提起周珐时,便不由得发了方才之言。
他们面对北齐皇室的打压,北齐宦官的谋害,的确可以反抗。因为他们只是立场不同,分不清谁有对错。就像当初的阿兄与穆氏,就算身份颠倒,阿兄也会做出与穆氏一样的选择,可是最大的区别就是,选择一样,但是做法绝对会不同。可以反抗,可以斗争,可是不能不择手段。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周氏的天下。天下或许可以作为党争胜利的果实,却绝对不能成为党争斗争的砝码,因为谁都没有资格去做这一切。
李盛袭有些自责,如果她的动作再快一点就好了,如果当时她在南边就好了,说不定她就可以阻拦这件事情,说不定就不会生灵涂炭。
留今又唏嘘又无奈。
第139章:灾民
刚一走进破庙,就有一股异味传来。这是汗水、泥水、血水等等杂糅的味道。他们来的时候破庙里面已经有了很多人,那些人形销骨立,衣衫褴褛,估计都是来躲雨的灾民。
李盛袭和留今一路南行,快马加鞭,走的基本上都是没有人的小道,虽然知道南边乱,但是进到了这破庙之中,才知道什么叫人间炼狱。
破庙中的灾民千姿百态,但是无一不是骨瘦嶙峋,他们大都神情呆滞,几乎丧失了对生存的希望。里面声音嘈杂喧嚣,有咒骂声、有抱怨声、还有妇女儿童的啼哭声。
李盛袭和留今并没有走正门进去,因为他们虽然换了简单的装束,但是到底衣衫完整,看着就和难民格格不入。这个时候,他们并不想图惹是非。
李盛袭和留今待在角落。
留今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般,虽然不是自己国家的人,但是这样的苦难太过沉重。
李盛袭神色复杂,晦暗不明。这不是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人,但是再一次看到,她还是会忍不住难受。她是长公主,哪怕她出生的时候皇权衰微,阿兄帝位不稳,没有什么实权。可她依旧是公主,作为天子的元妹,她是天生的达者,从小锦衣玉食,其实不要说是她,就算是宫中不受宠的妃嫔宫女,他们生活的虽然苦,却也苦不到这样的地步。
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
百姓受苦,是当政者的罪过。
“中尉,您看。”留今轻呼出声。
只见不远处有一个妇人,怀中抱着一个孩子,那孩子也不知是不是饿了,那妇人一直给他喂着什么东西吃。
那孩子脸上有着轻微的抗拒,但是或许是因为太过于饥饿,长时间没有气力,没有办法拒绝妇人塞给她的东西。
“中尉,那妇人给那孩子喂的好像是树皮。”留今有些惊讶。
“十多年前,我南晋发大水,不要说是啃树皮吃甘草,为了充饥果腹,就是吃土也是有的。”李盛袭似乎是见怪不怪,只是面色中有轻微的不忍。
“要不要给他们一些吃的。”留今不像是李盛袭,她到底还年轻,经历的事情也没有李盛袭那么多,让她坐看这样的惨状,她实在是于心不忍。
李盛袭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到底没有阻拦,只是轻轻开口道:“不要闹出太大的动静。”
留今走到那妇人的跟前,妇人看着衣衫整齐的留今,“您……这位……这位贵人,您有什么事情吗?”
在这样的时代只要穿得整齐,就说明家境丰裕,可以被称之为一句“贵人”。
“你的孩子……”
那妇人眼睛一亮,还没等留今说完话,就连忙开口说道:“求求您,买了我的孩子去吧。他很乖的,他也很懂事,他只是年纪小,投错了胎。我不要钱的,只求您能够给他一口饭吃。求求您了,带他走吧。”
那妇人一道说着,一道哀求道。
留今越发的不忍,她不由得蹲下来看着那个孩子,小小的孩子已是饱经风霜,因为饥饿,两颊已经凹陷下去。那孩子合上眼睛,瞧着已经没有了生气。
孩子肠胃娇嫩,却又经历了这些事情,连日大雨,风波不断。又没有粮食,只能吃草根、树皮,甚至是泥土。如今只怕是命不久矣。
“他只是睡着了……”那妇人带着哭腔说道,她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孩子,小小的孩子身上的温度在一点一点的散去。作为抱着孩子的母亲,那妇人能够最明确的感受到。
“他只是睡着了……”那妇人不停的呢喃着这句话。
她并不是想用一个死孩子来骗留今买走,而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孩子已经死了。
“他刚才还活蹦乱跳的,说以后要挣大钱,要给我买吃的,要让我过上好日子。他不会死的,他怎么可能会死呢?我的孩子绝对不会死的……”那妇人双眼空洞,神思恍惚,言语之间已经没有了伦次,她似乎想要证明什么?坚信自己的孩子没有死。
她不停的摇晃着自己的孩子,希望能够把她摇醒来。可是人怎么可能摇醒一个死人呢?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孩子再也醒不过来,那妇人忽然起了几分怒火,源源不断的咒骂:“你快点醒过来啊,现在有贵人要带你走了,你再也不用吃苦了,你怎么还这么不懂事?一心只要惹阿娘生气……我求求你了,你快点醒过来吧,阿娘再也不骂你了,阿娘求求你了……”
咒骂到后面,那妇人又变成了凄婉的哀求。她空洞的眼神依旧没有半分的生气,只是眼泪源源不断的夺眶而出。
留今眼中酸涩,她捂着自己的嘴,刚要说些什么,就被人拉到了角落。
“中尉……”留今低声。
“你刚才是想给他们一些钱吗?”李盛袭问道。
留今点了点头,给一些钱也算是给一些生路。
“可是在这样的世道,你给他们钱又有什么用呢?再者,她一个妇人,之所以还能完好无损的活到现在,是因为这寺庙中的人还算是良心未泯。你给他千金,无疑是为他招致祸患,小儿持金过闹市的后果你难道不明白吗?”李盛袭看着留今,留今到底还是太过纯善,她又继续说道:
“你能救得了一人,难道还能救得了所有人?这间破庙之中你知道有多少个孩子是那样的吗?刚才你想给那孩子一些吃的,我就想拦着你。在这个破庙人人都是历经饥馑,每时每刻都有饿殍。你在这个时候拿出粮食,偏偏又不能惠及每一个人。不患寡而患不均,会引起动乱的,到时候死的人只会是更多。”
“属下知道。”留今低声说道,她神色悲怆而又不忍,她自小饱读诗书,又是跟在李盛袭的身边,怎么会不清楚这个道理。只是她仍是不忍,属下也是因为家中遭难,才被卖进宫中为奴,看到这些百姓,她不免想到当初的自己。
只是她比这些灾民要幸运很多,她被“贵人”买下,卖进宫中为奴,后来被殿下赏识,尽心教导,才有了今日的留今。
可是物伤其类,秋鸣也悲,让她如何理智呢?
加更
第140章:吃人
两人正在说些什么,不远处就传来了一丝躁动。两人齐刷刷的看过去,只见好几个大汉围着刚才的那个妇人。
李盛袭和留今都不约而同的皱眉。
“你们要做什么?”那妇人尖锐的哀嚎道。
“你吵什么?你的孩子不是死了吗?”一个大汉怒道。
“我的孩子没有死,你不要胡说八道。”
“你自己看看,他这样能是没死?”
“这段时间我们队里也很照顾了。现在你的孩子死了,怎么也该你照顾照顾我们了吧。”一个大汉怒道。
说是大汉,其实各个衣衫褴褛都只剩下了骨头罢了,他们虽然是围着那个妇人,但是目光一直落在那个死去的孩子身上,眼底泛着凶戾与贪婪。干裂的嘴唇摩挲,喉结上下滚动。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那妇人有些惊恐,她下意识的抱紧了自己的孩子。
“我们要干什么,你不明白吗?老子有七天没吃过东西了,人都快要饿疯了。”
之前他们还能吃一点干粮,咱俩吃完了之后,他们只能吃一点野菜,到后来只能啃草根树皮,到现在就连草根树皮也没有了,再这么下去真的只能吃土了。
“他是人啊,你们怎么能吃他?”旁边有人看不过去,忍不住开口说的。
那妇人更是惊恐愤怒,“我的孩子还没死,有我在,谁都别想伤害他。”
不过那几个大汉显然没有想理这个神思已经不太清醒的妇人,他们对着妇人身边的几个人说道:“什么人?他现在已经死了,总要为活着的人考虑吧。不吃他我们就会死,难道你想死吗?”
这番话也不知道是想说服自己还是想说服别人,至少他自己就是这么认定的,“我只是吃一个死人,那能叫吃人吗?死掉的人那还能算是人吗?”
“我要是不吃他,我怎么活呢?”
“是啊。也别怪我们,要怪就怪他命不好,没有投一个好胎,也没能被贵人买走。只能死在这里。把他给我们吃,也算是尽他最后一点用处了。”
“你们胡说——”那妇人疯了一般的怒吼道。
留今刚想上前,手就被李盛袭死死倒地攥住,她不可置信。
“你救不了他们,你既然救不了他们,又怎么能阻拦他们求生的路呢?”李盛袭将留今带出破庙。
“可是他们要吃人啊。”留今眼中滑落泪水,“殿下,他们怎么能吃人呢?吃人的人还算是人吗?同类相食,这不是放弃了最后一丝底线吗?就算是死人也一样。禽兽尚且不会如此,何况是人呢。”
留今语无伦次,一时之间忘了最开始的称谓。
物伤其类,秋鸣也悲。这样的事情她小时候似乎也经历过,当时她就蜷缩在自己母亲的怀中,看着那些人分食着她死去的弟弟。
这样的情况下叫她怎么保持理智。
“现在的他们和禽兽又有什么区别呢?他们活着难道又比禽兽好的到哪里去吗?人难道应该是这样活着吗?”李盛袭质问,清冷的凤目之中尽是悲怆,潇洒的面容之下是无比的煎熬,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活都快要活不下去了,你凭什么要求他们做人?你又凭什么让他们守住最后的底线?其实他们已经守住了底线,易子而食的那些人,吃的可是活人活生生的活人。他们不吃这个孩子,他们就会饿死。若是异地处之,你能做到不吃这个孩子吗?你要他们做人,要他们不要吃这个死去的孩子,可你这无异于是夺走他们的生路。”
如果这个孩子是活着的,留今或许能说一句“能”。可是这个孩子已经死了,谁也不能保证自己在饿疯了的情况下还能保留理智,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的人必须要活下去,在这样的情况下,不吃人怎么活下去。
“可是……可是……可是……”留今张了张嘴,想要辩驳一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她的眼泪停不住的流着。
她不是寻常宫女,她受长公主教养,是读过书的。
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指摘他们,因为她没有办法给予他们更好的生路。
“可是如今他们只是吃死人,长此以往,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吃活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这般放纵,迟早有一天,他们会连最后的底线都守不住的。”留今哭道。
“你知道当初孟颂延明知和西戎通商的祸患,却不阻拦吗?”李盛袭忽而问道。
留今皱眉,眼眸之中似乎是不解。她不是不解李盛袭问的这个问题,而是不明白李盛袭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因为他没有更好的选择。如果他当时阻拦了通商,的确可以避免来日的祸患,但是会加速近日的忧患。如果我是当初的孟颂延,我未必不会做出和他一样的选择。若是连燃眉之急都解决不了,那还想什么长远呢?”李盛袭不等留今回答,李盛袭就率先说道,她神情苦涩,话里是无穷无尽的无奈。
“如果你刚才进去阻拦,以你的本事救出那个死掉的孩子,并不是什么难事。可是阻拦之后呢,谁知那些人发疯起来会不会把活人吃掉?那破庙里面可有不少老弱妇孺。你救不了所有人,难道你要选择杀掉所有人吗?杀人对于你来说的确不是难事。可是那些灾民他们又何其无辜。他们只是不想死而已。
你说的没有错,现在他们只是想吃死人,以后未必不会想着吃活人。可那也是以后的事,你现在出手,无异于是加速以后的来临。”
“那我们难道只能什么都不做吗?”留今带着哭腔。
李盛袭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动作十分温柔,话却十分残忍。“至少,现在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第141章:武痴
“不过你也不要过多的担心,你救不了他们,但是有些人或许可以。”李盛袭抬头看着远方,只见一队车马而来,似乎也打算在庙中避雨。
马车上面率先下来的人是个熟人——容治。
“容巡按,前面有家破庙,是否有先行躲雨?”有小吏问道。
容治点了点头。
“庙中似乎有不少难民,是否要先赶出去?”
容治脸色一沉,边走边说道,“不必,分一些粮食出来给他们吃。”
“这可是送去镇源的赈灾粮啊。”那小吏劝说道。
“镇源的百姓是百姓,破庙之中的百姓难道就不是百姓了吗?你又焉知他们不是自镇源而来。”容治声音微冷,他披着蓑衣,转身看向身后,“所有人听我号令,在庙中扎营,取一石粮食给庙中的灾民吃,再叫随行的医官下来,给百姓们诊治。”
小吏不敢去反驳,容治毕竟是圣上亲点的巡按御史,更是宫中贵人的义子,众人身份不高,纵然恶名远扬,但是怎么都不是他们可以顶撞的。
容治的到来,无疑是给庙中的百姓带来了最后一次的生路,也保留了他们最后一点良知。
留今帮着那个妇人埋了那个死去的孩子,死者为大,她并不想看着别人吃人,现在埋了这个孩子,也算是全了这个孩子的尸骨,至于这些人以后会如何,她并不敢想。
那些小吏递了粥给李盛袭,李盛袭却没有喝,她身体强健,身上也有干粮,并不需要这一碗粥,这些粮食,还是分发给灾民吧。
见车队的医官在给百姓看病,李盛袭和留今也加入其中,他们毕竟会医术,如今也正好做点什么。
容治注意到了二人。其实就算他们不给百姓看病,他也难以忽视这两人。破庙宛如人间炼狱,所有人都像是行尸走肉。只有这两人还活得干干净净,像是个人。
他们应该不是灾民。
等到忙活完了一圈,容治才上前来与之攀谈。
“两位娘子,也是往南边去的吗?”容治疑惑的问道。
他的目光上下打量,这两人都是轻装简行,而且寺庙中还放着他们两匹马,那两匹马他也看过了,显然是跑了好几日的,而且通过马蹄铁的印记,大约可以猜出他们是一路南行。
这两人身上还有佩剑,看着更像是南行的侠客。
“回贵人,我们姐妹二人听说南地遭难,遂而马不停蹄的赶去,我们还有亲人在南边。”留今编的煞有其事。
“亲人,不知二位姑娘家中是做什么的?看二位姑娘这个样子,并不像是寻常闺阁女子。”容治心中疑惑,这也不怪他怀疑,荒郊野岭的炼狱人间,忽然出现了孤身二人的貌美女郎,怎么看都觉得奇怪。
“阿弟是南边的商客,名唤宁阳。小女宁如锦,这是加姐宁如爽。我们姐妹自小好武,在北边的问君山上拜师学艺,如今听说镇源发了水灾,心中焦急,这才马不停蹄的赶回。”留今解释道。
这倒也说得过去几分。容治垂了垂眼眸,下意识的看着不远处冷若冰霜的女郎,总觉得有那么几分熟悉,却又说不上来。
“问君山上学艺?”容治挑了挑眉。
留今点头,“的确。”
容治又随便问了几个问题,留今皆是对答如流,没有丝毫的破绽。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宁如霜。
留今了然一笑:“家姐素来如此虽不苟言笑,但心思纯善,并没有半分恶意,哪怕对小女和阿弟也是如此。贵人勿怪。”
容治闻言,顺手抽出长剑,直直的向李盛袭攻了过去。
留今心思一紧,李盛袭一眼横过来,她才没有轻举妄动,只是忍不住担忧道:“贵人这是做什么?”
李盛袭也抽剑而出,她知道容治有心试探,所以没有尽全力。几招下来,容治才收了剑。他下意识看向李盛袭,只见李盛袭脸上多了几分薄怒。
“姑娘……容某并无恶意,只是听闻姑娘在问君山上修习剑术,一时技痒,故而切磋两招。”容治摩挲着剑柄,他的神色晦明莫测,让人猜不出他的心思。
“长日疲劳,恐未能让贵人尽性。”李盛袭简短的吐出了几个字。
还是有些傲气。容治这般想着。
他总觉得宁如霜有些熟悉,听闻她在问君山学艺时,他下意识地想到了赵妤。在看到宁如霜给灾民治病时,还有莫名想到曲盈笑。听到经商二字时,他莫名想到梁音。
但是赵妤很辣狡黠,曲娘温婉通透,梁音真情真性,和眼前之人的冷若冰霜,武痴好强又是浑然不同。
“本官也要南下,亦是要前往镇源,南边一路不太平,不如我等同行。一来二位姑娘孤身而行,容易招致祸患,我等声势浩大,可以作为倚仗。其二,我虽是朝廷命官,但毕竟押送了不少粮食。路途之中难免有人觊觎,有高手在侧,也多一份心安。如此也算是互惠互利,不知二位以为如何?”虽然很不一样,但是暗探素来多面,谁知道这位宁姑娘是不是呢?
要知道一开始,他也没把梁音往赵妤身上想,直到苏长泰死后,她得知清泉山庄人去楼空,这才确认了梁音的暗探身份。加之那一夜他又见到了赵妤。
至此,他几乎可以确定,梁音就是赵妤。至于赵妤是谁,那就不得而知了。甚至是曲娘,他都有几分怀疑。
留今刚想答应,就听李盛袭冷冷的说道:“我不与凶吏同行。”
两侧的小吏闻言,不由得怒道:“放肆。”
容治神色有一瞬间的恍惚,也不是很好看。
留今面露担忧,不由得制止开口道:“阿姐,你在胡说些什么?”
李盛袭并不言语。
留今连忙告罪道:“阿姐一向口无遮拦,还望贵人勿怪。”
说罢,又拽住了李盛袭的袖子,劝道:“阿姐,这位贵人所言有礼。再者,你看他施粥济民,又怎能算是凶吏?”
然后又低声说了几句话,具体说的什么容治没有听清,只是过了一会儿,留今就上前表示愿意同行。
容治仿佛没有听到李盛袭方才的不敬之语,也温和一笑。
第142章:指点
雨还在不停的下,今夜大部分的人都宿在了破庙,因为容治的到来,灾民们变得平静许多。只是等待他们的依旧是迷茫,容治能就他们一个晚上,但他们以后该怎么办呢?
“宁大娘子对本官似乎有许多偏见。”安顿好了灾民之后,容治就走到了李盛袭身侧。
这对姐妹虽应答如流,但是他心中还是存着几分怀疑,要不然也不会邀请他们同行。宁如锦滴水不漏,八面玲珑,一时半会怕是套不出话来。
倒是这位宁如霜,她疾恶如仇,性情率直,或许可以发现一些端倪。
李盛袭漠然无声,并没有看容治一眼,她的目光落在灾民身上,清冷的眼眸之下是浅淡的担忧,“是不是偏见,贵人自己明白,又何须我多言。”
容治淡笑,并不在意宁如霜话中的刺。正如宁如霜所说,他自己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曲娘他们知道他是什么人,那就够了。
过了一会儿,还没有等容治开口,李盛袭就主动开口说道:“贵人打算怎么安排他们呢?”
容治似乎不大明白,他看着这个对自己一向不假辞色的女郎。李盛袭见他不明白,抿了抿嘴,伸手指了指灾民。
“贵人救了他们一个晚上,但是他们以后该怎么办呢?”李盛袭又问。
“本官明日,会让人将他们护送至其余州府,在拿出二十石粮食作为他们路上的口粮。”容治说道,他是要去镇源的,此处还未至镇源,便已是哀鸿遍野,饿殍遍地,也不知镇源是何等的人间炼狱。
而且镇源那边局势未稳,河道有没有完全修固,这些灾民不宜带过去。
何况,说不定他们就是从镇源逃出来的,哪里还肯再回镇源?
想到这里,容治又深恨周氏几分。前几日他收到望京来信,里面提到了周四娘子大义灭亲之事。他就可以确定此事是周氏所为无误。
他是万万没有想到,竟然真有人能为了一己私欲做到这个地步。从前他们排除异己,如今竟然丧心病狂到让好几个州府的百姓成为他们夺权路上的踏脚石。
“以贵人的声名和品阶怕是号令不了其他州府的官员。”李盛袭语气淡淡,话中虽有讥讽之意,但是事实却更多。
“本官奉圣旨而来,何人敢不从?”容治反问。
话说到这里,李盛袭反而笑了,冷若冰霜的美人展颜,哪怕只是讥讽的笑意,却也是令人惊艳,她指了指底下的难民,“倘若人人从旨,又怎么会有今日的情况呢?”
容治一噎,无暇欣赏美人,而是惊讶于眼前之人看的通透,又明白眼前之人说的话是事实。君主无威,下臣无畏,上下交争利,遭殃的只会是百姓。
她看了看容治,容治的那个提议其实不能算是下策,相反容治想的还算是周全。但是发号施令的人是他,那就变成了下策。
容治没有威望,也没有绝对能够号令官员的东西。那一道圣旨到了南边,也不过只是一张普通的布帛罢了。
想要用这一策,只有两种办法。其一是容治拿出手腕,震慑南地诸官。其二,就是让另一个人来发号这一道施令,譬如手握重兵的襄成侯,譬如故旧遍地的周书湛。
不过她觉得第一点不可行,没有强有力的后台,
“宁大娘子有什么良策吗?”容治这话一出,自己都惊讶了几分,不知道为什么,他这番话就是脱口而出。明明眼前人只是商女,明明她只是一个游侠。
李盛袭似乎有些惊讶,一时之间不明白容治这番话到底是试探还是真心询问,不过她想了想,就清冷的回答道:“贵人做不到的事情,总有别人能做到。”
她也不怕容治这番话是试探,反正一到镇源,谁势力更大还未可知。吴旸在镇源被周氏奉为座上宾,但是容治去了那边,大概率要经历下马威的吧。
容治当即了悟,目光之中吧露出几分感激之色。他稍稍思忖,就知道该怎么做。
经历上次刺杀一事,顾凌虚必定知道他是太傅的人,而妙端在他的指使下也留在了顾凌虚身边,以作传讯用。
顾凌虚手握十万大军,哪怕是江北节度使也要给他三分薄面。可以说,顾凌虚就是江北强龙,他发号施令,自然无人不从。
容治想到这里,就连夜修书给顾凌虚。
没想到顾凌虚比他想的更绝,顾凌虚虽然手握重兵,但到底也是今年才归服朝廷,虽说有强兵在外,但是底下的官员对他真正心服的人并不多。所以当他发号这样的施令的时候,他也懒得多费那么多口舌,直接命令心腹带兵五千下达州府,若有官员不从直接先斩后奏。
恰巧朝廷也发了要求其余州府接济灾民的圣旨,顾凌虚此举虽然僭越,却也是合情合理,众人挑不出错处。
但其实也没有谁会在这个关头去挑顾凌虚的错处。江北乱局初现,兵权永远是最称手的武器,如果哪里出现暴乱,到时候少不得要向西昌借兵,谁又会选择在这个关头得罪顾凌虚?
更何况在平时,他们也不愿意得罪这个嚣张跋扈的阎王。
当然了,这一切都是后话。
容治叫人送完信后,就陷入了沉思。这对姐妹,看似没有疑点。但是他们身上却有远超常人的眼界和镇定。宁如霜冷若冰霜,不假辞色,但是却聪慧通透。至于宁如锦,本身就是八面玲珑,长袖善舞。
她方才安抚宁如霜的话,或许别人没有听到。但是他是习武之人,自然是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说:“此人未必真如那般凶名,与之同行,倒也可保来路安稳。再者,跟着他倒也可起监督之用。若是他真的荼毒百姓,或是贪赃枉法。我们也只可取他项上人头。阿姐,你我不妨先同他虚以委蛇一番。”
话说到这里,宁如霜才勉强答应。
容治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做戏的成分,如果没有的话,这对姐妹倒是可以称之为一句“仁人志士”。
总觉得江北节度使比西南节度使更合适。因为这个西南是针对北齐而言的西南,而不是真正的西南。
第143章:遇匪
李盛袭为人一向警惕,没有在野外睡觉的习惯,你不要提示这样充满着不安因素的破庙。就算是入了夜,就算是来日奔波,她也不敢轻易睡着,只是趴在横梁上浅浅的小憩了一会儿。
夜色已深,原本喧嚣的寺庙变的成绩,只余留下稀稀落落的雨声和柴火燃烧的木屑爆裂声。
李盛袭拍醒了留今。
“中……阿姐……”留今疑惑的看着李盛袭。
“跟我来。”李盛袭低声说道。
说完,李盛袭带着留今走出了破庙,月色幽深,又不停的下着雨,漆黑的密林在风雨下发出呜咽声。
“怎么了?”留今不解。
“你看那林子里是不是有什么人?”李盛袭皱紧眉头,她一直没怎么睡,小憩一会儿之后就出来透透气。
树影浮动,看不真切,但是长久内卫的敏锐让李盛袭一下子就警惕了起来。
“看不太真切。”留今皱眉,殿下从不会无的放矢。
“你留在这里,要是有什么异动,率先喊醒来容治。”李盛袭安排道。
“那您……”
“放心,我还没有傻到要以身涉险。”李盛袭摇了摇头,她没有去林子里探路的想法,“我只是担心,如果真有人来,那么那些鬼鬼祟祟的人的目的,容治带着一大批粮食,虽然不是北极朝廷正式批下来的救灾粮,但是也可以解一时的燃眉之急,绝对不能让人毁了,我要去看着那些粮食。”
大部分的人都守在大殿,只有一小部分人是守在偏殿——而偏殿之中放着容治运送的钱粮。这也不怪容治疏忽,方才给百姓分粮,本来就需要官兵去维持秩序。
分完粮食之后,夜色已深,再收拾一下,大家就都很疲惫了。
留今闻言,松了口气。
李盛袭埋伏一旁,守在庙内。很快,破庙之中就冲进来来了一伙人。不知是谁高呼一声,容治疏忽惊醒。
“容巡按,有贼人闯了进来。”留今着急忙慌的说道。
容治一凛,当即传令道:“来人,保护百姓。”
话说完,人就先提剑而出,去看外面的情况。留今紧跟其后。只见一伙黑人鱼贯而入。
容治连忙去让人叫醒官兵。他带来的人不少,足以守住大殿,围剿这些贼人。
这些贼人虽是他人精心挑选,但是也寡不敌众。
但是越是这样,容治越觉得心中不安。他奉诏而来,带了多少人都是过过明路的,真有盗匪打劫,好歹也要打听清楚他带了多少人,怎么会就带这么一点人来伏击他。
“粮食!”容治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他连忙离开大殿。
“巡按,万万不可,外面凶险无比啊。”小吏劝道,他们倒是不太在意容治的死活,只是容治如今很得管监器重,他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们也开对不起。
“偏殿哪里呢?那里可有值守的人。”偏殿放着他带来的粮食与财帛。
小吏摇了摇头,“方才大殿内传来惊呼,大部分的人都赶来支援,偏殿那边恐怕已经失守。”
容治抿了抿嘴,神色冷冽如冰,他当即下令说道:“分一半人跟我去偏殿,余下的人留在大殿保护百姓。再拨一部分人,守住山门,赈灾的钱粮绝对不能有一丝的差错。”
留今本也想跟去,容治忽而叮嘱道:“宁二娘子,你精通武艺,烦请替本官守在大殿,保护百姓。此恩来日必报。”
“分内之事,巡按客气。”留今咬牙应承。
殿下的武功,当世难寻敌手,只要殿下不想,没人能伤到殿下。怕就怕殿下为了保护那些粮食而伤及自身。
那些粮食和财帛的确重要,可是殿下的性命也很重要。
容治刚一靠近偏殿,就听到里面刀兵相见的声音,他刚要带人进去,暗处就有冷箭袭来,容治越发的警惕,他挥剑如花,三两下就闯了进去。
跟他来的那些官兵,却没有他这么好的身手。
他进到偏殿之时,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慌乱的景象,偏殿内堆积着许多黑衣人的尸体,唯一站立着的,是一人两剑的宁如霜,她一左一右拿着剑,故意制造起刀兵相见的声音——原来,是她自己在和自己打架。
李盛袭见容治赶来,心下松了口气。
“这些人想在偏殿放火烧毁粮食,被我察觉后被我杀了。他们现在在外面放冷箭,八成是想阻隔别人进来。”李盛袭冷冷的说道,她看着容治,自然而然的发号施令,“等他们确定这里面没有他们的人,难保他们不会用火箭,或者直接投递硝石火种,外面虽然下着大雨,里面也很湿,但是粮食是干燥的,很容易点着,绝对不能出现任何的纰漏。里面劳烦巡按看着,外面那些放箭的人,我亲自去杀掉。”
刚才一直待在庙里面,捡起贼人的刀具,自己和自己打架,就是为了麻痹外面的人,为了防止外面的人狗急跳墙。
如今容治进来接应,她正好也可以腾出手来,去对付外面的人。
容治并不怀疑宁如霜的能力,因为这份能力已经明确的摆在了他跟前,若是易地而处,他不一定能做成宁如霜这样。
“这样只怕还不够,粮食必须转运走,不然的话很不安全。”容治冷静的说道。
“我会吸引走他们的目光,你不用担心我,等到时候那些人被我引走了,想办法叫你的人进来,把这批粮食转移走。”李盛袭镇定的说道,她提起剑就要出去,走到殿门时,忽而回头,“容巡按,你若是保不住这些粮食,我不知道我会做什么。”
容治,可别让她失望。
容治心中一凛,很快就明白了,他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宁如霜笃定他是一个凶吏,愿意和他同行,本来也就怀揣着试探他人品的心思。
如果他保不住这些粮食,如宁如霜这般快意恩仇的江湖儿女,未必不会杀他。
其实不用宁如霜,如果他保不住这些粮食,只怕他自己也会想着以死谢罪。
“容某明白。”
第144章:心思
盗匪主力在大殿,而容治手中大部分的人都在大殿,又有留今在,足够牵制住大部分人。
余下的人虽然是高手,但是人手不多,这些人对于李盛袭来说,对付起来不过是砍瓜切菜。
故而这虽是她和容治这是第一次配合,默契却是极好。
不过半个时辰,整个破庙中的刺客已经被全部镇压。
容治连忙去先去安抚灾民,又叫人去清点粮草。忙的脚不沾地。
李盛袭则是默然无声的擦拭着自己的长剑,她如今的这张皮本就是清冷美人,再配上她这幅不苟言笑的模样,愈发显得生人勿近。
一直忙到了下半夜,一切才安定了下来,而此刻的容治,早已经是睡意全无。
“宁大娘子,宁二娘子。”彼时的容治,在看向李盛袭之时,多了几分敬意。
他没有想到李盛袭武功这么高,也没有想到她的安排会这么的干脆利落。可以说,这次若是没有宁如霜帮忙,他不敢保证粮草能够完好无损。
同样的他心中的忌惮愈甚,上次遇到武功这么高的姑娘,还是赵妤。
宁如霜非同凡响,宁如锦也并非寻常女郎。这样的一对姐妹,会是寻常商女,江湖游侠?
“容巡按。”留今温婉一笑。李盛袭则是轻轻点头,以作示意。
“那批人拷问的如何了?”留今询问道。
容治摇了摇头,“没有活口。来的八成是死士,羁押的将士没有防备,让他们自尽了。”
留今皱了皱眉,又不由得唏嘘道:“这批人是为了粮草而来,此地地处黎江北岸,最是鱼龙混杂,南北两地时有交流,这会不会是……他国暗探,来毁坏粮草的目的就是为了搅乱我朝的局势?好引起我朝动荡?”
容治一愣,没想到留今会这么问,他心中下意识的否认留今的这个猜想,但是临了话到嘴边却又停滞。
赵妤心系百姓,品阶不低,但是南晋未必上下一心,是与不是,很是难说。
“也有可能……”容治并没有直接说明,他顿了顿,“不过他们的主要目的是为了粮草,到底是为了什么,又是那一方人的指使,一时间难以言说。”
也有可能是为了排除异己也难说,毕竟在江北,敌国暗探的势力未必比得上本国人——譬如周氏。
如果是周氏为了排除异己,想要给他定一个玩忽职守的罪名用以彻底将管知打入尘埃,也有可能。
“听巡按的意思,是还有别的怀疑的的人选?”默然无声的李盛袭忽而开口。
容治挑了挑眉,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说出自己的猜想来,不过他想了一想,很快就说道:“的确如此。”
他本以为李盛袭会继续去问,谁知她慢慢收起了自己的剑,“此处离镇源不远,到了镇源,离安夏县就只有一步之遥。这批人伏击不成,未必不会卷土重来。无论是不是暗探,他们都会继续出手的,赈灾粮事关重大,容巡按还是要小心才是。”
容治郑重点头,忽而开口说道:“宁大娘子说的有理。其实进了驿馆之后,若是还有贼匪,那么幕后之人是人是鬼就很容易分清楚了。”
毕竟进了驿馆之后,能下手的就只能是北齐官员了,容治并不认为南晋的势力已经渗透到了北齐高层,若真是如此,直接亡国算了。
“只是粮食事关赈灾之用,不可轻视,也不能用之冒险……”容治说到这里,顿了顿。
留今有些不明所以,李盛袭心中暗笑,隐约猜到了什么。
“所以,容某有个不情之请。”容治落到这两人身上。
“偷天换日,故弄玄虚?”李盛袭面不改色。
“山不来救我,我就去就山。”容治微微一笑:“等到进入安夏县后,我们各押运一部分粮草,一真一假,真的由着二位将粮草运到了安全之处,假的,则由容某运去驿馆。”
留今皱了皱眉,下意识的看向李盛袭,押送粮食?容治与他们二人这才“第一次”见面,容治居然放心?
难道就因为方才她们保护了这堆粮食。
这也不对,容治素来多智而又警惕,他们方才虽说保护了这堆粮食,但是谁知她们对这些粮食的保护是不是别有用心呢?
不对,留今很快就明白了过来,这是容治对他们的试探。
“容巡按就这么放心我们吗?粮草兹事体大,这般安排,是否太过草率。”李盛袭不由得多了几分厉色。
容治不见讪然,“以宁大娘子的武艺,若想毁粮,早已经不动声色的毁去。”
“毁粮易,偷粮难。”李盛袭意味深长的说道。
“我相信宁大娘子。”容治笑得温润如玉。
李盛袭愣了愣,收着长剑的手一顿。不过还没等她说话,容治又补充了一句:“当然了,我也有自己的办法,用来以防万一。”
李盛袭心中轻笑,面上却是一愣,随即说道,“那好啊。”
容治走了之后,留今走到李盛袭身侧,她有些疑惑的看着李盛袭,不明白李盛袭为什么要插手这件事情。
他们一开始南下是为了阻拦爆炸,爆炸发生之后继续向南除了为了赈灾,还有别的目的。与容治同行,她还能理解,但是帮助容治,参与到这件事情里面,她却很不明白。
殿下不可能抢夺北齐这批赈灾的粮食,所以说可以抢夺之后,以自己的名义拿去赈灾,但是一旦赈灾粮食被抢,消息传出去必定是人心惶惶,容易引起大乱。
殿下不会这么做,而且在当初拿了那四百万之后,他们就大规模收购了很多粮食,就是为了等到水灾的时候免费施给百姓,他们并不缺粮食。
李盛袭淡笑不语,他可不相信容治刚才说的那个鬼话,什么所谓的信任,不过又是试探又是算计罢了,她敢保证,等到进了安夏,她要是耍什么花招,容治绝对不会坐以待毙,相反,他一定有办法将她一军。
容治要她帮忙,第一是为了试探她的身份,第二是看中了她的身手,真的需要他帮忙。
“您真的要帮他吗?”留今低声问道。
李盛袭轻轻点了点头。
第145章:怀疑
有了李盛袭和留今是帮助,南下的时候就更加的顺利。一路上虽然遇到了不少劫匪盗匪,但都很轻易的解决。
知道快要入安夏之时。一路上都是山路,他们或投宿客栈,或野外扎营,虽是风餐露宿,但是到底是有人值守,又时时小心警惕,不会出意外。
可是一旦入了安夏,那就不好说了。容治心中对于那些试图毁粮的人还有猜选。
李盛袭则是清楚的知道那绝对不会是南晋暗探。既然不是南晋暗探,那就很有可能是周氏。
进了虽说周书湛不在镇源做官,但是离得不远,门生故旧又多,谁知道会遇到什么呢?
进安夏前几天,容治来了李盛袭的屋子里。
这一晚依旧在下雨,李盛袭似乎是料定了容治会过来,她衣衫整齐,丝毫没有入睡的意思。
不仅如此,容治进来的时候,她正坐在桌前擦拭着自己的长剑,一副磨刀霍霍的样子。
“宁大娘子。”容治微微颔首。
这段时间的相处,他与宁如霜倒是熟络了几分,宁如霜依旧冷若冰霜,但是对他戾气没有那么重,只是稍有不满而已。
不过越是相处,他就越发觉宁如霜此人的深不可测。他本以为宁如锦已经是八面玲珑,而宁如霜只是为人通透武功高强罢了。
却没想到,在心思这方面,宁如霜却是远胜其妹。
“宁大娘子这是料定本官会来?”容治得了李盛袭的示意,就坐到桌子的另一侧。
李盛袭收了剑,“准备许久,巡按不会不来。”
“离安夏还有几日路程,宁大娘子为何笃定是今夜呢?”容治漫不经心。
李盛袭冷冷一笑,“民女随行许久,对车队虽算不上了如指掌,但是车队多了人,民女还是分得清楚。加之今日是雨夜,不正是最好的时机?”
月黑风高,最适合掩盖行踪。又是暴雨,足矣冲刷掉车轮痕迹。加之也没有人想过,有人会在暴雨之中前行。
虽说如今江北多雨,但是这样好的天时却不是夜夜都有。
“宁大娘子敏锐。”容治赞叹道。
“不敢当。”李盛袭摇了摇头,她放好了剑,继续说道:“那巡按打算如何安排?民女这就去叫如锦。”
容治摇了摇头,“不。”
李盛袭目光一闪,心下轻笑,她大概猜出了容治想要做什么。
“运这批粮食并不凶险,本官已经找好了人接应,只需要有人护送即可。而真正的凶险是在来日,进入安夏县之后。安夏凶险,二娘子武艺逊色大娘子几分,不好令其赴险。不若由她去押送粮草,与接应之人回合。而娘子……”说到这里,容治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有些讪然道:“安夏凶险,本官武功不高,身侧也无能人,娘子武功卓绝,还请娘子相助。”
李盛袭看透了容治的把戏,心中略过一丝轻笑。
这话说的虽然好听,但是其中深意就是,他为防她与留今联手,所以将他们分开。而他又觉得自己比留今难对付,所以才让自己留在他身边。
当然了,他话中的利弊也是他如此行之的缘故之一,但是究其根本,还是因为后者。
这也是容治的试探。
而且容治的试探并不止于此……
“容巡按这是不信任我们?所以将我们二人分开?若我有异动,可钳制如今,若如锦有异动,也可借安夏官兵钳制我?”李盛袭握着剑的手一松,剑就砸在了桌上,显然动了几分怒。
在容治的印象中,“宁如霜”是极为聪慧的,她的不假辞色只是因为性情使然,“宁如霜”是知世故而不世故之人。
所以,宁如霜必须要能够听得懂容治此番的弦外之音。
同样的,以宁如霜的性情,必然不会容忍此等猜忌。
所以她必须听出来容治的“弦外之音”,也必须要发脾气,而同样的,“宁如霜”又不是外露悍烈的性格,所以她的脾气,还要拿捏起一个分寸。
容治并不意外李盛袭这个反应,更不会因此而生气,他连忙说道:“宁大娘子聪慧,只是事出有因,还望宁大娘子恕罪……”
他顿了顿,又诚恳的说道:“宁大娘子深明大义,知晓粮草事关重大,容某不敢妄动,若有万一,便是万死难辞。哪怕是宁大娘子,容某也要小心为上。并非不信任宁大娘子,只是此事不得不慎重。”
容治这番话说的极为诚恳。
话真真假假的说,总是让人更加相信。
“宁如霜”这才面色稍霁。
李盛袭将手搭载剑上,“她”是干净利落,不喜纠缠的性子,虽有不满,但是也只是继续问道:“是什么人接应?”
“可靠之人。”他又补充了一句,“绝对不会有损宁二娘子性命。若是二娘子性命有失,大娘子你时刻在容某身侧,自可随时取容某项上人头。”
还真是滴水不漏,李盛袭心中轻叹,既不透露一丝底,又直击“宁如霜”最在意的地方。
“宁如霜”虽然不满这样的安排,但是也绝对不会多说什么。
至于是什么人接应?那批人混入押送粮草的车队时,还带来了一封信,她虽然没看到那封信上的字,却看到了送信的人。
那人脚步稳健,目光坚毅——很像是军中之人。
而且,若是她所记不错,容治前几日似乎给顾凌虚写了信,所以接应的人是谁,这也不难猜了。
在这样的虎狼之地,能让他说出绝对可信的人,无非只要襄成侯顾凌虚了。
顾凌虚此人,虽是身负反骨,但是对于百姓的关怀却是不会做假。不然的话,他也不会迫于大义而臣服于他看不上的元嘉帝了。
“最好如此!”李盛袭冷然道。
“自然。二位娘子鼎力相助,容某不敢忘怀,自当尽力保二位安危。”他顿了顿,不由得对上李盛袭清冷的双眸,“只是安夏凶险,或许有不定的危机,若大娘子进了安夏,只怕要多经波折。”
“我并不怕危险波折,却怕旁人背刺。”李盛袭意有所指。
容治却恍若未闻。
第146章:安夏
留今带着那批真正的粮草去奔赴了顾凌虚,李盛袭则是跟着容治入的安夏。
李盛袭并不担心留今会不会出事,容治和顾凌虚的人品还是可信,留今又没有什么坏心思,他们不会对留今做什么。
甫一进入安夏县,安夏县令张炳生就在外等候,张炳生原也不是县令,原本的安夏县令被革了职,张炳生是临时顶上的。
容治虽然官位不高,但是毕竟是代替天子巡视,张炳生不敢不敬,这人生的精明,皮囊之下流露出一股算计,他对容治的恭维是否有其深意,并不好说。
“巡按一路远道而来,舟车劳顿,路途辛苦,下关已经命人的收拾出了一座三进的宅院,供巡按居住。”张炳生谄媚的说道。
容治轻轻撇了一眼冷意渗然的宁如霜,不由得皱了皱眉,“大可不必,按规矩来住在驿馆即可。”
“这……”张炳生似乎有些为难,“巡按身份尊贵,安夏县的驿馆破旧,且附近不安稳。”
“如今的安夏县若是有安稳的地方,才让人住之不安。”容治意味深长的说道。
张炳生神色一凛,然后又很快的笑道:“容巡按说的是,下官这就命人前去打扫。”
容治点了点头,他又继续问道:“如今情况如何?死伤情况,粮食情况,逃亡人数,可点拟成册了没有?河堤那边是否派人去加固?”
张炳生点了点头,“已经派人过去了,大人放心,至于户籍名册,和粮食册子,也早已经点算好。”
“拿给本官看看。”
“是。”张炳生说完,就让人拿了册子出来。
李盛袭是以护卫的身份待在容治身边,所以在容治翻阅册子之时,她也瞥了两眼。
李盛袭垂了垂眼眸,如果是按册子上面所记录的,安夏县人口流失十分严重,粮食虽然不多,但是因为安夏县如今县城的人口也不多,这样看起来安夏县的存粮并不紧张。
这样看到也说的上一句合情合理,但是李盛袭总觉得不对劲,具体不对劲在哪里,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这本册子透露着一股诡异的……可观?
容治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面容上不动声色,“加固堤坝的事情做的怎么样?”
“已经从附近的州府借了兵,堤坝那边情况倒是好些,这大概也是唯一一件可以庆幸的事了。”张炳生叹息道。
李盛袭轻轻拨弄着自己的剑穗,这不对劲。
江北四个州府都因为河道决堤的事情受害,附近的州府都自顾不暇,哪里来的兵借给他?其余的几个未被波及的州府虽然安然无恙,但是他们兵力有限,再加上被波及的州府太多,哪里分得出这么多兵力来?
更何况,泽成县与安夏县是最严重的地方,发生这么大规模的决堤,安夏几乎整个县被淹没,按理来说堤坝应该是完全被毁,在这样的情况下,加固堤坝的事情不坏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还算还好呢?
看来这个安夏县,有着不少秘密啊。
“先拨一批粮食去灾棚,张县令,一会儿你先带本官去看看灾民们的情况,明日再带本官去去看看堤坝修筑的情况。”容治吩咐道。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他带来的这批粮食不完全是假粮食,毕竟还是要撒一撒饵,再者,比起要钓出幕后之人,更重要的事情是赈灾。如果他来了之后拿不出赈灾粮,又会引起很大的恐慌,这样反而得不偿失,还容易打草惊蛇,让人看出端倪。
张炳生点了点头,容治安排人去驿馆安置,自己则是同李盛袭一起去了灾棚。
一靠近灾棚,就有腥腐气传来,若说南来一路已经是人间炼狱,那么作为受灾地的安夏县,就是彻彻底底的炼狱,在这里的灾棚,再寻觅不到一丝人间的痕迹。
每个人无论男女年纪,都是一副骨瘦如柴的样子,他们眼中已经没有了生气,仿佛对人间失去了希望。只有在开饭的时候,他们无波的双目中才会有一丝的涟漪。
李盛袭披着蓑衣穿行其中,心中很不好受。
他们衣冠楚楚的一行人,和百姓们显得格外的格格不入。
容治正想说些什么,忽而听到远方一阵嘈杂。他扫了张炳生一眼,张炳生连忙让人赶去。
等到容治一行人靠近的时候,寻衅滋事的人已经被制服。是两个人打了起来,其中一个骨瘦嶙峋,衣衫破烂,很明显是灾民的一员。而另一个打架的人虽也是粗布麻衣,但是好歹衣衫周全,而且这人不仅衣衫白净,人也干净。
除了寻衅滋事的两人,旁边还有一个哭哭啼啼姑娘。那姑娘瞧着年纪不大,十三四岁的模样,虽然衣衫破烂,人也又干瘪又脏,但是颇有几分姿色。
“都反了不成。今天有贵人过来,你们也敢这么闹事。”张炳生怒道,他看着一边的小吏:“还不把这两个人带下去。”
“瞒着。”小吏刚要动手,容治就开口阻拦,他看着被制住的两人,“为什么打架?”
那个衣衫破烂的青年看着容治,眼里是难以掩饰的厌恶,他还没开口,另一个青年就说道:“贵人,您可要为小人做主啊。小人从这丫头的阿耶那里买下了这个丫头,正要带回去,却不知从哪里跑出来这么个混小子,说自己是这丫头的阿兄,非要拦着小人把这丫头带走。
您说哪里有这样的道理?父母都把这丫头卖了,做兄长的有什么好插手的?小人不让他带走,他一怒之下朝小人说了些不干不净的话,就和小人打了起来。
他冒犯小人也就算了,他还冒犯贵人们,他还说什么……说什么小人和贵人们一样的可恶,还咒贵人们不得好死。”
“你!”徐三不忿。
“大胆!”张炳生不悦的看着徐三,他端详了徐三两眼,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连忙说道:“来人,把这个以下犯上寻衅滋事的人带到天牢里去。”
第147章:幸运
“住手!”容治不满道,他看着张炳生:“哪里有你这样断案的?竟然不给他一句分辨的机会。”
张炳生连忙陪笑:“也不是下关不给他分辨的机会。这人下官也认识,他叫徐三,是有名的刺头,修堤坝的时候就经常闹事,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容治并不搭理他,他看着徐三,指着另一个青年问道:“他说的是否属实?”
徐三半点不怕:“是又怎么样?难道还说错了不成?他们好狠的心啊,用半斗米就想要换走一个活生生的大姑娘。”
“这是一开始就说好的价钱,你有什么不满,你找你爹娘去,你来找我做什么?米都给你们家了,现在想要把人带回去,哪里有这样的事情?”那个青年不忿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还有你们这样贱买这些小娘子和大姑娘,就是为了把他送去做家妓,用来讨好这些当官的。青天白日的你们做这些腌臜时,也不怕下地狱吗?”徐三怒道。
张炳生面容一改,当即厉呵道:“都还愣着干什么,我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带下去。”
官兵也知不好,连忙将徐三带下去。徐三满口咒骂道:“你们这些不要脸的下流东西,你们做这样的事情,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动作快……”张炳生催促的话还没说完,李盛袭就冲了上去,长剑并未出鞘,但是足以解决这些官吏。
“你是何人?”张炳生质问完,又猛地看着容治。
“本官还在这里,张县令就要这般三番五次的僭越吗?”容治面色不善。
“下官不敢。”
容治面色冷然,对着张炳生质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的是否属实?什么叫做用来讨好官员?张县令还不一一说来。难不成你想不胡县令的后尘?”
胡县令就是因为决堤而被摘掉官帽的先县令。
张炳生面色讪讪,赶忙陪笑说道:“巡按久在京中,不知这边地事。每逢灾年,常有人家售卖自己的儿女,这是常事,有何为怪。其实不只是边地,放眼天下,父母因为活不下去卖儿,卖女的事情也并不少见呀。至于徐三这小子刚才说的讨好官员的事情。他纯粹是因为徐杏娘卖的贱不忿罢了……”
“你放屁——”徐三怒骂。
张炳生不理徐三的咒骂,继续说道:“这些被卖的男孩女孩都是没身为奴,尤其是女孩子,有些姿色的很容易就被富贵人家买去做妾或是家妓,妾通卖买,赠妾赠婢是常有之事,何来讨好一说?”
李盛袭心头一沉,看着张炳生的目光越发的冷冽。容治的脸色也很不好看,可是他们一时之间都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来。
张炳生所说的一切都是世道公认,让人挑不出毛病。饥荒年间卖儿鬻女是常事,至于赠妾赠婢哪怕是在太平盛世也是常事。
可是正因为是常事,容治会李盛袭才会更加心里不舒服。
容治就是被卖掉,险些为奴的孩子。他的父母死后,他自己沦为孤儿,投奔舅父之后,被舅父所卖。唯一幸运的就是,买下他的人是袁景。袁景买下他,只看中了他的天资,想要将他培养成能够匡扶北齐的栋梁。所以他才没有成为奴。
他是幸运的,和那些被卖掉的孩子相比。
至于李盛袭,她是险些被赠出的那个婢妾。在她十三岁的那一年,西戎和南晋和谈,西戎给出了令南晋难以拒绝的条件,向南晋求娶公主。彼时,她唯一的侄女儿才不过三四岁。她是先帝幺女,她的姐姐们或年岁太大,或因为牵扯进四王之乱而死。
她是南晋唯一适龄的公主,西戎给出的条件十分令人心动,求取公主也足矣提现诚意。纵然西戎王有妻,纵然西戎王比她年长了四十多岁,但是使者也允诺,西戎王会以平妻之礼娶之敬之。
满朝都在劝。就算他自己内心有千般的不愿,她也无可否认,遣妾一身的确可以安社稷。是阿兄顶住了所有的压力,她才没能去和亲。也因为那一次,她接下了追求她已久的穆栩的橄榄枝。
虽然没有牺牲自己去和亲,但是她仍旧用自己的婚姻去安定朝局。
她不知道这样算幸运还是不幸。或许算是幸运吧,毕竟比起远嫁西戎,嫁与穆氏的确要好上许多。
可是正因为他们是幸运的,所以他们难以坐视这样的不幸发生。更加没有办法默然这样的不幸,甚至认为这样的不幸是理所当然。
“住口!”容治呵斥道,他一向温润的脸庞上难得浮现几分戾色,“现在都是什么关头了?还整日想着赠妾赠婢,你们将百姓置于何地?”
“可是……”
“如今是非常时期,纵容他们这么行事,张县令是想要引起边关大乱吗?”容治有些“胡搅蛮缠”的质问道,他又指着徐杏娘说道:“你说卖儿卖女是常事,可是他的父母能因为半斗米卖掉她,那是因为什么?那是因为他缺少柴米钱粮。张县令,赈灾的事情你是怎么处理的?为什么会让百姓苦到要卖儿卖女的地步,这难道不是你的失职吗?竟然还说这是寻常之事,你难道没有半分自省吗?”
“下官不敢。只是……”张炳生似乎没有想到容治会这么鸡蛋里挑骨头,爹娘卖儿卖女,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就是圣上来了都说不了他什么,没成想容治一个小小的巡按却那么的难缠。
“只是什么只是?张县令还想辩解什么?话都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你难道还不知道要反省吗?”容治沉了脸,似乎不再欲与之争辩,叫人放了徐三与徐杏娘,又叫人拿了半斗米给另一个人,此事才算是平息。
只是就算平息了这件事,他的脸色依旧不是很好看。
心情沉重的也不止他一个。
只要控制好了再行让百姓不再挨饿,吃人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但是卖儿卖女,赠妾赠婢,这样的事情又应该如何制止?
所向披靡如李盛袭,此刻心中也涌现出深深的无力。
幸运又如何?
仍然是不幸。
李盛袭的天空非常广袤,可是她本就应该有这么广袤的天空,她天生就应该有。可是这样广袤的天空却并不是她天生来的,而是别人赠予她的。
第148章:障眼
把张炳生训斥一番之后,容治就没再让他跟着,李盛袭随口找了个由头和容治分别。
她去了徐杏娘家,但是在房屋尽毁的安夏,哪里有什么家呢?不过是一些救灾的帐篷罢了。
徐父看到徐三领着徐杏娘回去,整个人先是吃了一惊,而后便把两个人都骂了一顿。
而后徐三就和徐父徐母吵了起来,“你以为杏娘被带走是什么坏事吗?为奴为婢又怎么样,给人做小又怎么样?总能有口饭吃,能活着吧?你现在带她回来又能干什么?多一张嘴吃饭,现如今还有饭吃,等过一段时间了,又该怎么办呢?”
徐三红着脸争辩,但是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他任何的争辩都显得无比的苍白。
他将徐杏娘带回来,除了增加家庭负担还有什么用?如果是在太平盛世年间,他或许还可以硬着头皮说一句,我能养活妹妹,可是在现在这样的乱世,他连自己活下去都是问题,又拿什么养别人?
徐杏娘不敢说话,她瑟缩在外,默然无声的哭泣,忽而抬头,就看到了李盛袭,她对李盛袭有一点印象,赶忙抹了一把眼泪,小声说道:“贵……贵人……”
她的声音很小,正在争辩的徐父和徐三并没有注意。
李盛袭蹲在徐杏娘的跟前,小声问道:“你是家里年纪最小的吗?”
徐杏娘点了点头,眼前的人并不是她可以开罪得起的,而且刚才也是眼前人出手救的哥哥,她对眼前人还是有几分好感。
“你的哥哥叫徐三,除了他,你还有哥哥吗?”李盛袭又问道。
徐杏娘点了点头,“有的,还有大哥和二哥。”
“他们呢?”
“死了,都死了……发大水的那天晚上,大哥和阿娘都死了……”莫名提起了伤心事,徐杏娘的声音有些凝滞,她怯怯的看了李盛袭一眼,眼泪不由得夺出,“二哥……二哥在修河堤的时候死了……”
李盛袭垂了垂眼眸,忽而想起了张炳生说的,徐三在修河堤时就经常闹事的事情。
“你哥哥在修河堤的时候经常闹事又是怎么回事?”
“没……没有的……”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很不愿意回忆的事情,徐杏娘的声音陡然拔高,她甚至有些神志不清,“哥哥很好的,哥哥没有闹事……”
“你做什么?”徐三跑了出来,心疼的看了一眼自己惊慌失措的妹妹,他又看着李盛袭,眼中满是警惕,哪怕是注意到了李盛袭就是当时救他的人,他这份警惕也并-没有尽数消退。
李盛袭看着徐三这副草木皆兵的样子,她并不生气,相反,她只是无奈。
“贵人,这小子不懂事,冲撞了贵人,贵人别生气。”徐父似乎是怕李盛袭生气,连忙上前劝道,又瞪了一眼自己的孩子。
徐三却一点都不管得罪人,带着徐杏娘就回了屋子。
徐父又急又怒,刚要去阻拦,就被李盛袭拦着,“由着他去吧,我不生气。”
徐父这才松了口气,又有些谄媚的看着李盛袭:“贵人大人大量,不计较就好。等一会儿小人一定会处置这个臭小子。”
李盛袭摇了摇头,与其问如今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的徐杏娘,倒不如问问徐父,“听说这小子在修河堤的时候经常闹事?”
徐父脸色微变,久经风霜而凹陷的眼睛因为李盛袭的这句话,涌上难以言喻的悲痛,他勉强使自己的神色保持着最后的镇定,谄媚而又苦涩的说道:“这小子从小就这样,半点事都不懂,三天两头的得罪人,还好这次没有冲撞贵人。”
“你也参与了河堤的修建吗?”李盛袭垂了垂眼眸,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换了一个话题,仿佛只是随口闲谈。
徐父点了点头,“哪里能白吃朝廷的饭呢?有需要帮忙的当然要去了。”
“听说张县令去别的县借了很多人来,堤坝应该加固很好吧?”李盛袭又问道。
徐父先是皱了皱眉,有一瞬间的茫然,而后又挤出一抹笑容来,“是是……堤坝还好……贵人去看了就知道了。”
李盛袭笑了笑,她随手拿了些吃的给徐父,并没有给银钱,在安夏这样的地方,食物总比银钱来的好用。
她去找了容治,将事情和容治说了个明白。
容治在此惊讶于她的敏锐。
“那个县令的话半真半假,不可以全信。”李盛袭沉声道,真,估计就是堤坝的修筑情况,因为这种事情一眼就能看出真伪,张炳生没有必要撒这个谎。
至于假,估计就是在借人这方面了,方才她提到借人之事的时候,徐父有一瞬间的茫然,借不借人这种事情,县令没有必要和百姓说,但如果是借了很多人,百姓们也不可能没有察觉。
那就只有两种情况。要么是张炳生借的人很少,要么就是压根没有借人。
容治点了点头,脸色也不是很好看,指着桌上的两本册子,悄声说道:“八成是障眼法,你可要看看?”
李盛袭随手翻阅着册子,看着户籍名单,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眉头越发紧锁。
“怎么了?”
“您觉得呢?”
“说不上来,但是总觉得不对劲,你也这么觉得吗?”容治摇了摇头。
“徐父那边八成是问不出什么话来。这册子是障眼法,明日巡按去看河堤,十有八九也是别人想让你看到的。都是障眼法。”李盛袭没有在户籍的事情上面多说什么。
徐父年迈麻木,偏偏又历经世事,圆滑谄媚,就算修河堤的事情真的有鬼,他也绝对不会说出什么。容治的确官位在张炳生之上,可是张炳生才是县令。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他不会愿意惹这样的麻烦。
“徐父问不出什么,但是有些人那里,或许可以问出些什么来。”容治别有深意。
李盛袭明白了容治的意思,点了点头。
徐父不愿意惹这样的麻烦,但是有的人,最擅长的就是惹麻烦。
第149章:异样
徐父老成,徐三却不一样,他最是少年意气,有什么不满与不屑,都是宣泄在口,问他,一定能问出很多的东西。
徐三是被拐走的,他醒来的时候,就看到了容治与李盛袭二人。这两个人他有印象,是白天遇到的人。其中有一个,还私下来找过杏娘。
他对官府中人并没有什么好感。即使这两个人今天白天还帮了他。但这在他眼里也不过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罢了。不然的话,为什么现在又要将他拐过来?
想到这里,他看下两人的目光,越发的警惕和凶狠,就像是山中小兽遇到生人一般。
“你们干什么?你们要抓我做什么?”徐三率先开口。
“我们有话要问你。”容治先看了一眼李盛袭,而后再温和的看向徐三。
“问我?”徐三皱眉。
容治点了点头,“我是朝廷下派的巡按,负责赈灾和修筑堤坝。”
提到修筑堤坝的时候,徐三目光中满上了沉痛,他怒道:“我没什么好说的!你们这些当官的,都去死。”
话刚一说完,他就跳了起来,张牙舞爪的朝着容治扑来。
李盛袭轻而易举的制住了徐三,“你冷静一点。”
“冷静什么有什么好说的,你们这些当官的,没有一个好东西。你们还敢跟我提修堤坝的事情,你们难道就不怕下地狱吗?”徐三愤怒的嘶吼道,他双目泛红,一颗眼泪无声垂落。
“堤坝怎么了?堤坝不是修的挺好的吗?你哪里来那么大的怨气?”李盛袭似是不满道。
容治有些惊讶的看了一眼李盛袭。
“修的好?”徐三不由得冷笑,而后就是放声大笑,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眼,“是修的好啊,能修的不好吗?死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人的尸骨搭上去的,能修的不好吗?”
容治心头一惊,在这样的情况下修堤坝的确容易死人,但是听徐三的意思,这个死人绝对不会是简单的死人。
“修堤坝死人有什么好奇怪的?难道就死了你家里人不成?”李盛袭冷漠的说道。
徐三听到这话就想去对李盛袭动手,不过他哪里是李盛袭的对手,“死不是你家人,你说的当然轻描淡写。你说这样的话也不怕不得好死?你们这些畜生啊,在下那么大雨的情况下,叫我们这些人一批批的搬着麻袋过去,我们连饭都没有吃饱,怎么扛得起麻袋?但凡有力气不够的,他们就抽鞭子,又是打又是骂,把我们往水里赶,加固一次河堤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天灾没有带走二哥的命,你们这些畜生却带走了他的命啊。怎么死的不是你们啊——凭什么你们还活着啊?就是因为你们命好吗?凭什么啊?你们怎么不去死啊!”
他一面怒骂一面挣扎,或许是意识到挣脱不开李盛袭,就一把咬住了李盛袭的手。
那一口咬的很深,李盛袭一时不妨,闷哼了一声,她咬牙,一记手刀就批在了徐三耳后,将人敲晕了过去。
“宁大娘子。”容治看了看李盛袭的手,白皙的手臂上多了一排牙印,隐隐约约还沁出了血痕,可见徐三刚才咬的有多么重。
李盛袭下意识的抬手,想要去摸一摸自己的脖颈,然后就愤然一甩。
容治看的莫名其妙,不过还是追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小伤而已。”李盛袭收回了目光,她将手背在身后,“容巡按怎么看?”
“这件事情有鬼,安夏县里透着邪。按理来说,冒着这么大的雨去加固河堤就很不对劲,而且如果真的借了很多兵,怎么会让饥肠辘辘的灾民去做呢?而且还是一家之中所有的男丁都去了。”容治皱了皱眉。
不过真正让他担心的不只是加固河堤这件事有鬼。更是另一件事。
按道理来说,撒借兵这个谎很容易就被戳破,张炳生却依旧说了,他精明世故,既然敢撒这个谎,那就一定是笃定他们抓不到把柄,至少明面上一定是过得去的。
这般有恃无恐,那就有两个可能,第一就是真的借了兵,但是不过是虚晃一枪,拉着那些借来的将士来了安夏一晃而已,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做。不过这种可能情况不大。
第二,则是根本没有借兵,只是拟了借兵的文书,明面上敷衍糊弄而已。
可无论是哪种情况,都足以说明一点,江北沿岸官官相护,他们形成了一张巨大的关系网,一起欺瞒朝廷。
而这张网的中心是谁,并不难想。
南边的情况,比他们想的还要糟糕。
容治想到了这一点,李盛袭自然也想到了,她眯了眯眼睛,“张县令给的册子巡按带了吗?”
容治点了点头,连忙递给了李盛袭。
李盛袭拿了一本,飞快的翻阅,翻到某一页之时,她猛地停了下来,手指飞快的在册子上划着,到某一列字之时才慢了下来,“你看,徐二,于灾时流失。但是徐杏娘今天跟我说,徐二明明是在加固河堤的时候死的,他们为什么要隐瞒,还是说,他们一开始就给徐二判了死刑?”
容治眉头一跳。
“听他们说,加固河堤的时候死了不少人,但是在这册子上,死于加固河堤的人却是寥寥无几。大部分人都是死于天灾。”李盛袭神色凝重。
容治依言点头,“对……而且在那样的时候,局势还没有稳定下来,张炳生就火急火燎的让灾民去加固河堤,这哪里是加固,这分明是叫百姓去送死。他也不怕引起民变吗?”
“在寻常时候,或许可以引起民变。但是在这大灾之后,百姓饥肠辘辘,安夏沦为炼狱,手无寸铁的灾民怎么可能打赢的将士,何况,若真是民变,说不定反倒如了他们的意——如果他们一开始就是打着要百姓送死的话。”李盛袭冷静分析。
“若是因利聚会,他们这么大费周章又是为什么呢?”容治状似无意的问道。
李盛袭看着容治,端的意味深长,“那就要问巡按了。”
第150章:动手
江北官官相护,官员勾连成网,而这网,必定有织罗之人。至于这个织罗的人是谁,舍周氏其谁呢?
想要织罗网,威望人脉实力一个都不能少,而这一点,不要说是江北,就是放眼整个北齐,能够比得过周氏的人也是寥寥无几。
周氏虽然式微,却有底蕴,更有遍布天下的门生故旧。他们想要在圣令难至之处作乱,简直是轻而易举。
至于目的,也很好说。
周家费尽心思筹谋这一切,自然是为了扭转周家在朝堂上式微的局势,再顺便打压管知这个这个政敌,最好能够一鼓作气,将管知彻底打死。
他们在南边的一切行动,自然也应该是围绕着这两个目的而来。前者自是不必多说,至于后者,管知虽然不在这里,可是容治是管知的义子。
本来因为决堤的事情,管党就已经处在了风口浪尖,如果容治出事,管知只会死无葬身之地。在这个时候,坑杀容知,就无异于是坑杀容治。
害死灾民能有什么好处?对于他们来说,当然有。
对于张炳生来说,灾民死于天灾和死于修筑堤坝是不一样的。
死于天灾,那可全是前头胡县令的罪过,跟他没有什么关系?不仅如此,用那些本该“死去”的灾民去加固堤坝,他既能够立下一功,又不用去向同僚借兵使得同僚为难。
而灾民一少,需要的赈灾粮食也少了,如果到时候容治的粮食出了什么问题,他也有补救之力。踩着容治管知以及百姓的尸骨上位,显然是个好算盘。
李盛袭没有点出这一点来,但是容治心中的弯弯绕绕不比她少,她相信容治能够想到这一点。
容治抿了抿嘴,品味着李盛袭别有深意的一番话,这么看来当初破庙里的那伙贼人多多少少和安夏县的人脱不了关系。
想到这一茬,容治没再试探李盛袭,“你说,如果是他们,他们会在什么时候动手?”
“首先应该要确定粮食的真伪。”李盛袭有条不紊,她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不过这一点他们应该已经打消了怀疑。”
今天容治拿出来的那几十石粮食可不是假的。
容治点了点头,却并没有说话,一双眼睛直直的看着李盛袭,期待着李盛袭的下文。
李盛袭:“……”
她张了张嘴,剩下的话一时间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该说好。容治的聪明才智,心中早有了定论才是。只是她已经说了“首先”,再不说其次又说不过去。
一时间有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李盛袭自觉好笑,但是面上没有丝毫的波澜,只是仿佛感受到冒犯一般的皱了皱眉,继续开口说道:“兵贵神速却也讲究一击必中,他们要下手,必定要做好完全的准备。若是能够杀人灭口,那自然是万无一失。只是巡按的身手也是有目共睹,如果没能杀死巡按,他们肯定还会想用别的办法。譬如……污蔑。”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如果真让他们得手了,哪怕没有杀了容治,容治也会元气大伤。到时候容治孤掌难鸣,他们人多势众官官相护,还不是旁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不过……若是真的污蔑,以张炳生一人之力,就算有什么问题,他也做不了什么。”
毕竟容治容治的官位也在其之上。至于舆情,在炼狱一般的安夏县,百姓是最没有话语权的。
“张炳生如果想要拿住巡按,要么就有比巡按官位更高的官员来,要么就是众多官员一起攻讦巡按。”李盛袭说到这里,话就止住,不在说话,而是冷冷的扫了容治一眼,极为冷冽。
容治有些尴尬,意识到自己再不说话有些不合适,他只好接话道:“如今安夏之中只有一个县令,他没有办法对我做什么。但是安夏临近铜江,周书湛在铜江做知府,得了消息就能赶过来。”
“巡按有绝对可信的人在城外,想来外面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能将消息传到巡按的耳中。”李盛袭有些阴阳怪气的说道。
容治并不在乎李盛袭的阴阳怪气,既然大概猜到了对方如何出招,那就没有道理避不过去。
第二日,容治就和张炳生一起去看了堤坝,堤坝那边的情况的确好了不少——至少在宛如炼狱一般的安夏,显得很好。
可越是这样,容治就越是担心,能够这样粉饰太平,可见势力强大。他身后若是没有强权,几乎是难以破局。
想到这里,容治心中莫名有几分涩意。如今他能倚仗的,是手握重兵的顾凌虚。但是,这不是长久之势。
接下来的几天,容治都是按部就班的糊弄着张炳生。李盛袭则是尽心尽力的救助着灾民。
直到一个下午,张炳生上了门来。以城外发生民变的理由引蛇出洞,将容治以及容治带来的大部分的人引出了城。
驿馆几乎成了空城,只余留下寥寥几人,都是一些先前在赈灾之时的受伤的“伤员”。没有什么重要的人物。
若说有什么不大对的地方,大约就是容治这回出去,并没有带着那位貌美且武艺高强的宁大娘子。
但是张炳生并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他只知道宁如霜有些身手,却并不知道她的身手如何。加之据他的耳目来报,容治时常单独与宁如霜相处,甚至有些不分场合。
因此,他只觉得宁如霜是容治带在身边红袖添香的红颜,虽有些功夫,却不足为惧。外头发生了民变,他不舍得带宁如霜出去也属寻常。
李盛袭身披蓑衣,悄无声息的安排着那群“伤兵”撤出驿馆,人数不多,张炳生的目光也已经不在驿馆之内,她安排的很顺利。
驿馆已是空城,随时可以舍去,真正要担心的是城外的容治。
烈火不合时宜的从安夏焚烧起,不知何处来的贼人提刀而入。
李盛袭已经早有准备,“伤员”埋伏在外,而李盛袭,则是一人一剑,在内等候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