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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土星喵呜     一池霜txt下载     一池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566章 不要讲给别人听

    一个人的日子会时不时发懒。

    陈池昨天晚上吃过的饺子汤碗、今天早上喝过的牛奶杯,原本都搁在水槽里,想等盘盏积聚得再多一点,一次性洗一槽。现在都被洗净捞出,光光亮亮摆在台面上,旁边还多了一个泡菜坛。

    陆晴依着水槽,手中捏着蓝白格子棉方巾,那涂着透明浅粉色美甲油的手指尖益发娇润醒目。

    “我正好想洗一下手,顺便把碗冲了。”她笑着,“在家的时候,我妈经常叫我洗碗,我都习惯成自然了。”

    “……这,太不好意思了。”

    “我想找放碗的地方。”陆晴朝灶台下的一排橱柜俏皮地努努嘴,眼睛里泛出笑意,“刚好看见那里放着一个空的泡菜坛。”

    陈池的视线落在那个圆鼓鼓的玻璃坛上,窗外阳光正好,擦着玻璃曲面,照出了特别明耀的一块亮斑。

    “陈哥,我以前听你讲起泡菜,感觉你也爱吃家乡味的泡菜。芳怜也经常讲,你们兄妹都喜欢酸辣的菜,其实什么菜里放一点点自家做的泡菜,就都成酸辣的啦。”

    陈池的目光移向陆晴的脸,陆晴笑靥如花,轻快道:“坛子空着好可惜哦,反正空着满着都占同样的地方,要不,待会儿我去超市随便买点胡萝卜什么的,把它们切了放进去吧。”她轻轻拍拍坛子,尾指微翘,手势纤巧,又尽显娇俏,声音也欢欣,“只要放点盐等上一个月,就差不多成了,特别简单。我在家里看我妈做过,自己也偷学了几招,真的一点不费事儿。”

    一点不费事儿?

    陈池不受控制地想到曾经,许霜降满怀激情地做了一坛泡菜,疏于照料,失败得连她自己都不敢尝一口,倒掉时偷偷摸摸背着他。一转身便嘟起嘴,满脸郁卒,张口手掌,十指葱葱,几乎伸到他鼻尖,气急败坏强词夺理道:“你觉得这双手,有你妈的手那么灵巧吗?文能抹盐腌泡菜,武能耍刀做衣裳。”

    “有些事儿,它真不灵。”她神情无奈又坦荡,像个耍赖小孩一样嘻嘻笑。

    “我自己不做泡菜,让它空着好了。”陈池收回了那丝晃神,婉言谢绝道。

    “我来做,一会儿工夫就好了。”陆晴眉眼弯起,“陈哥,你是不是以前做坏过,所以怕烦啊?我知道配比,保证能做出一坛酸脆爽辣的泡菜。”

    陈池倏然抬眉,盯向陆晴,过半晌摇头道:“坛子就放那儿吧,它是用来养金鱼的。”

    “啊?养金鱼?”陆晴愣住。

    “黛茜,我要下去取点东西,去晚了人家要吃饭去了。”陈池笑道,“你坐一下,我换件衣服出门。”

    陆晴微微张嘴,有点意外,嚅嚅着又不好问陈池后续的安排。陈池转身就进房关了门。她瞧过去,脸上浮起了一抹嫣红,忽而垂下眼睑,抿着酒窝儿,眸光飘忽着不敢再往关起的卧室瞧。

    桌上,除了她带来的一箱猕猴桃,又多了一个大塑料袋,透过袋子,可知那是一盒大披萨,想来是陈池刚刚收到的外卖。

    已近午餐时分。

    “黛茜,”陈池很快开门出来,百搭的白衬衫黑长裤将人衬得颀长又清隽,“走吧,我顺路送你到地铁口,坐上地铁,猕猴桃就好拿了。”

    “哦,”陆晴一怔,忙道,“陈哥,猕猴桃送给你啦。”

    “你朋友送给你的,你自己吃,我这边菜场买水果很方便。”陈池探手拿起纸箱,微笑道,“走吧。”

    “陈哥,那你拿出几个嘛。”陆晴急道。

    陈池的眸光落在陆晴脸上,停了停,仍旧摇头道:“黛茜,心意领了,不要拆箱了,拆了箱子就不牢靠,反而不好拿。”他扫一眼桌上,又拎起披萨的大袋子,“这样,你来都没水喝,你把披萨拿回去当午餐,省得路上再买了。”

    母亲汪彩莲、姑姑陈松安和丈母娘宣春花,家里送客时那套推来送往的人情作派,陈池陆续瞄到二十几年,此刻下意识仿了六成神韵。

    “我不要,陈哥,披萨你自己吃,猕猴桃也留下嘛,这么多我拿不回去。”

    “都很轻的,到地铁这一段我给你送过去。”陈池往玄关走,口中开玩笑道,“芳怜要是到我这里,我有什么吃的,她都能给我卷走。”

    “哦,哦。”陆晴笑容有几分牵强,只得匆匆拿起自己的包跟上。

    出门时,有个小细节。

    隔壁阿姨正好回来,在她家铁门外拍了几下叫门,趁势瞟了陈池和陆晴几眼,一声招呼都没有,就进去了。

    许霜降在时,和阿姨的关系维护得不错,阿姨看见陈池和许霜降,都会有话没话招呼一声,给个笑脸。

    这回老阿姨眼角斜着陈池,是个僵尸脸。

    陈池不作声地领着陆晴下楼,送了她到地铁口,陆晴起先硬是不要披萨,陈池客气了一回,第二回陆晴扬起眉笑了:“好啊,恭敬不如从命,今天出门跑一圈,我朋友给我猕猴桃,陈哥给我披萨,回去午饭晚饭都不用愁了咧。”

    陈池转回小区,上了楼,打开门,立在玄关处。

    刚刚在外面,阳光洋溢在马路上,鸟鸣儿啾啾,人声儿窃窃,如今一下子沉寂了。屋里静静地,就和他早上刚起床一样,冷清得似乎多时没有住人。那种空旷静默渗到了每一丝地板缝中,比桐油涂刷后的凝漆还要幽沉。透进窗户的阳光穿过尘舞,映进室内,却融不掉这份冷寂。

    陈池走进厨房,瞧了半晌泡菜坛子,默默地放回了原处。

    “你想买金鱼缸,就直接买金鱼缸,这个是泡菜坛。”他对许霜降这样说过。

    许霜降一直是中规中矩的,但冷不丁童真未泯,便会冒出一些异想天开的念头让他弹眼落睛。

    “鱼缸和坛子容量差不多,一样的材质一样的价钱,你不觉得这个工艺更复杂吗?”许霜降乐滋滋抱着泡菜坛,“功能也强大,你瞧,拎拿十分方便。”

    “我要把金鱼饲料放在这里。”许霜降伸出手指围着坛沿水槽绕圈,为自己的点子十分得意,“这样喂食多方便。”

    “你这样做,不是要撑死金鱼,就是要馋死金鱼。”

    也许她被他恐吓到了,犹犹疑疑地一直没有在泡菜坛里引进过金鱼。

    陈池返回卧室,半靠在床头,侧目望向床边的枕头,慢慢拿起,将额抵了上去。

    许霜降也有疏忽的时候,离婚时她把衣服鞋子全拿走了,她常盖的那床空调被的淡紫花棉被套也不见了,给他留了一个被芯,但她却忘了拿走她的枕头。

    陈池是很糊涂的,离婚后他许久没有踏进许霜降的大卧室,不知哪天夜里,他从沙发上起身晃回了大卧室,直接就枕上去睡了。后来他想将小书房的折叠床收起来,才发现他仍然拥有两只枕头。

    两只一模一样的枕头,只有许霜降好似怀揣啥巧方法,在他以前乱用时永远能分辨得清清楚楚,这个是你的,这个是我的。

    陈池是分不清的。他也从未花心思去仔细瞧过家里的这些小物件,许霜降给他哪个就哪个。

    不过,他们吵架后一个睡小书房,一个睡大卧室,经过这几个月的分居,等许霜降走后,两只枕头再摆回一处,陈池也能毫无障碍地分清了。

    她睡惯的枕头,有她的感觉。

    他曾经在凌晨醒过来,发现自己的身体无比忠诚地复制着以前的睡姿,侧卧着朝向许霜降那半边床,一只手揪着她的枕头角。

    很黑很黑的夜里,他的手往下摸,只有柔软的床褥,没有她溜到枕头下的那颗毛茸茸乱蓬蓬的大脑袋。

    他将许霜降恨得咬牙切齿。

    陈池将脸捂在她的枕头里,良久,猛力吸了一大口气,把枕头放下,才将呼吸接续上。

    窗外,天光明媚。

    陈池倚在床头望出去,望到一角蔚蓝天空,虽只有一角,却知道它自由自在地铺展得无限高远。

    他知道她在哪里,每一天每一夜,他和她不过相距几十公里而已。此时此刻,她就在离他几十公里外的地方,过得欢喜畅意。可他竟然什么都没做,甚至没有去揍一顿林虞。

    他和她结婚时,母亲领着他们在小区里散步,那些邻居凑上来打听,媳妇这么远的人吶,池伢怎么认识的嘞?母亲一脸笑,有缘千里来相会,他们有缘。

    千万里都遇上了,几十公里却做了陌路人。

    陈池垂头看着横搁在腿上的枕头,半晌仍旧把它放回许霜降睡惯的半边床头,他下了床,敛眉将网上订来的纸板箱一个个组装起来,将自己那些厚实的冬装先塞进去。

    陈池动作麻利,也不像许霜降那样讲究分类,他的宗旨很明确,今天这一拨是将日常不大用的所有东西都收起来,只留一些必要的物品维持到正式搬家。半个小时后,陈池拎着一个箱子转移到了客厅。

    桌上的绢玫瑰玻璃花瓶也在此列。他瞅了一眼,花束久未打理,早已兜满尘,黯淡得如同小商品市场中最无人问津的地摊角落里的一元一把假花。

    陆晴对这绢玫瑰夸张的赞誉骤然浮起在陈池耳边。他面无表情拔出花束再瞅一眼,手腕微抖轻轻甩向桌沿连敲两下,震落了不少灰,然后将勉强鲜亮一些的花放到箱底。

    许霜降走了,但她那些零零碎碎的生活小习惯倒像是一颗种子,在陈池身上出人意料地发了芽。首先她不会这样在屋内抖灰,其次她实在要是抖了灰,附近能承灰的桌子椅子必定要拿抹布细细捋一遍的。陈池如今自己收拾,无意识地刻印到了后面这个步骤。他拎起椅子,斜着在地上顿了两下,摊开手沿着凳板呼噜捋一下。

    手掌跟儿挺平滑,也没甚沙沙的灰尘触感。陈池便将椅子推进桌下,他直起腰,瞄着陆晴坐过的这把椅子好一会儿,拨出手机。

    “四丫,问你件事儿。”

    “哥,你说。”

    顾四丫受了自个妈的千叮咛万嘱咐,陈池的心情不顺,和哥哥说话,莫要像以前那样没心没肺叽叽嚷嚷。她打心眼儿里也为陈池低落,这会儿接他的电话,语气从没有过的柔和。

    “你和黛茜,就是你同学陆晴,经常聊天吧?”

    顾四丫奇怪,这叫啥问题,她便不以为意地答:“嗯,有时候视频,有时候就看看动态什么的。”

    “你是不是告诉黛茜,我离婚了?”

    “哦……前几天我说了。”顾四丫的声音低下去,“哥,我嘴快了,我想着大家都认识,你们又在一家单位,以为她早就知道了。”

    说起来顾四丫也是好心,她骤然听到陈池离婚,而且还离了好几个月了,心理接受不了,又不敢直接问陈池,总觉得那是在她哥面前撕伤疤,这才忍不住找了陆晴,想多打听点儿。

    陈池默然。

    “哥,怎么了?”顾四丫怯怯问,暗忖该不是陆晴大嘴巴似地嚷嚷出去,让她哥在公司不相干的同事下属面前难堪了吧。

    “没什么。”陈池过了半晌才又问道,“你们聊天的时候,有没有谁说过霜霜不会做泡菜?”

    “啊?”顾四丫愣住,结结巴巴道,“我们有时候瞎聊……嗯,家里酿酒泡菜腌腊肉什么的,好像……”

    “四丫,以后我的事,还有我和霜霜的事,不要讲给别人听。”

第567章 胖妹妹的小西服

    在小区的侧门,有一家干洗店。

    陈池知道,许霜降会把冬天里的厚外套还有他的所有西服送到干洗店。他无意中发现的收据,是到处能买得着的那种很普通的二联收据,填写的内容十分简单,连干洗店的名字都没写,表栏里只注明了衣服两件,附注洗资已付,字体陌生,应该是洗衣店的人收件时所写。

    在表格外的空白处,留了一个电话,正是许霜降的手机号码,数字写得很工整,陈池一眼即知是她的亲笔字。

    他夸过她,写数字认认真真,十分乖,培养培养可以在家里做出纳学记账。

    陈池拿着收据,找到了这家干洗店门前。

    干洗店连门脸都没弄,租了侧门口的门卫室连墙隔壁一间红砖小平房,门仍旧是门,朝里开着,窗户按的是绿边框平移玻璃窗,半扇推开,半扇固定。其上喷了三行红字:“佳佳干洗店,营业时间8点到20点。”最下一行是联系电话。

    陈池日常出入不太经过这侧门,只凭着大概印象知道这里有家干洗店,也没有真正注意过它叫佳佳干洗店。但偶尔听许霜降提过,衣服送楼下干洗店啦,几天几天后要去拿云云。

    她有个自己都不肯承认的小毛病,和别人说话尚可,和他说话就随性,不太爱将正南齐北的方位讲清楚,总是说“这个、那个”,然后提到附近一些地点便是楼下便利店、楼下小花园、楼下奶茶铺之类的,其实这些地方有远有近,有些早就出了小区,仍被她统一成楼下。

    幸得陈池是大致明白的。

    他说,胖妹妹是小时候被人抢掉小皮球急出来的后遗症,指头点点,这个那个坏小子,就全囊括给老师告小状了。她那一概而论的楼下,陈池日渐也估得清尺度,总不脱她能轻松步行往返的里程内,再远,她就会启用另一种表述方式,用什么显眼的建筑物来做参照物,会说什么什么商厦旁边。

    所以,陈池想,霜霜说过的楼下干洗店,可能就是这一家佳佳干洗店。

    望进去,佳佳干洗店里挂满了衣服,将几平米的屋子上半空间全占满了。

    靠窗支的一张宽课桌边,和陈池年纪差不多的女店主正在熨衣服。

    “你好,”陈池立在窗外,伸手递过去他的收据,“我来拿衣服。”

    女店主接过一瞧,抬头打量几眼陈池。

    陈池便知就是这里了。“我老婆忘了取,叫我来拿。”他笑道。

    “这样啊,你们怎么忘了,都好几个月了。我好像还打过电话,没打通。”

    “我老婆手机有问题,后来重新办了个号。”

    女店主嗯一声,在一排排衣服间翻看垂吊的小纸牌。“你老婆是不是烫了头发,人蛮苗条的,说话软绵绵挺好听的?”

    “哦?”陈池怔住,“哦,你怎么知道?”

    “她一直到我这里干洗的,”女店主健谈,“她有时候从边门经过,拎了菜回来,看到我就笑一笑,人很和气的。我问她头发哪里烫的,挺好看的,她说就是这门出去,转角那家理发店。”

    “哦。”

    “你老婆现在工作很忙啊?我好久没看见她从这里进出了,不过我也回了一趟老家,孩子放暑假了,陪孩子回去,索性初中就转回去念,不然以后考试麻烦。”

    “是啊,”陈池已经回神,接口应和道,“转回去,以后方便点。”

    “喏,你看看,是这两件吗?”

    衣服挂在别人处和挂在自家橱柜里,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这两件外套,都是毛呢料,一件是黑色的男士长大衣,另一件是灰格子的女士小西服。陈池今年上春穿过呢大衣,但只穿过一两次,看着面前的这件大衣,约摸觉得眼熟,可是不能百分百确定。他的衣服,一向是许霜降打理的,自己比较无感。

    他再瞄向那件小西服,估着是许霜降的尺码,但就是想不起来许霜降什么时候穿过,他感觉从没见过。自打他们分房睡后,他连大卧室都不能多进,开衣柜也不能无缘无故开她那半边衣橱,对她的物品接触不深。这衣服也许是她今年新买的,穿的次数一定也不多。陈池瞅着,冬春当外套还是略显单薄了,出门路上要再罩一件才行,可能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没有机会看到。

    “你拿回去,叫你老婆看一看,衣服对不对?我们以前碰到过一个客人,把衣服送过来后去出差,结果和你们一样搞忘了,过半年才来,那个客人难搞,说挂久了又沾灰了,叫我们重洗一遍,洗完拿走又拿回来,说衣服不是他的。哎呀闹呀闹呀,说我们以次充好,要贪他的高档衣服。又说我这些吊牌不是钉死的,肯定掉下来后和别人的衣服换错了。我这些吊牌能钉死吗?钉死了不要损坏客人的衣服啦?吵得都快要报警,最后是他自己想起来了。都是附近小区的熟客,事情太太平平解决就好了,我们都不敢叫他出这半年的保管费,他忘掉及时把衣服取走,我们就只好一直挂着,真损坏了算谁的,你说是不啦?”

    “哎,是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陈池缺乏和啰嗦女店主打交道的经验,只微笑着表达歉意。

    “没事,”女店主麻利地把衣服包好,“你看,下次记得早点取,有衣服送过来啊。”

    “好,谢谢,谢谢。”

    陈池转过身,走出十来米后,拿起手机,顿了顿,先拨了许霜降的手机,仍是不在服务区的机器音,他转拨许家家电,八位数字都一个个点全了,迟疑着没按拨出键。

    下午,和中介又看了一处房后,他驱车往许家去。

    隔了几个月,小区还是老样子,周末停车位好寻,他常停的那位置正巧空着,陈池便习惯性地倒了进去。车门开出,一阵微风起,旁边的桂花树就扑簌簌扬了一蓬金黄的花粒儿,落到车子的引擎盖上。

    陈池不由抬头,嗅到满鼻子花香,入目便见满树绿叶间黄灿灿,这株桂花树花期极旺,每年八九月里,总见到满地都是桂花,陈池有一回停着过夜,正好夜里起了台风雨,第二日,挡风玻璃上铺满一层湿桂花,被丈母娘清早买菜看见,叫老丈人一起替他抹掉了。

    现下十月了,陈池闪过疑惑,莫非桂花树又开了一拨?

    他再微微仰头,目光投到那扇熟悉的窗户,忽然觉得嘴巴有些干。

    门铃响了一遍,两遍,陈池拎着纸袋,站得端正。

    “谁呀?”许满庭从猫眼里看,再一看,握着门把手哼了道粗气,才沉下脸开了门。

    “爸。”陈池下意识叫道。

    许满庭瞥了他一眼:“有事吗?”

    陈池望进去,屋内很安静,不见其他人走动,前丈人挡在门口,炯炯地盯着他,没有请他入内的意思,他便收回了打量的目光,语气恭敬地问道:“霜霜在家吗?”

    “有事就说吧。”

    陈池有些失望,许霜降看来不在家。不然这时候她听到动静,便会踢踢挞挞地抄着拖鞋探到客厅瞧,她警惕性很高的,总叫父母提防上门推销的人,大门口有点声响,她都要陪着张望一眼。陈池想到今天是星期六,天气又好,正是出去游玩的好时机。

    他默了一下,没想下去,平平和和地叙述道:“霜霜有件外套忘在干洗店,我给她送过来。”

    “嗯。”许满庭伸手接过,准备关门。

    “爸……”

    “哟,女婿回来啦?”身后吱呀一下,隔壁正巧开了门。

    陈池闻声回头,许满庭已浮起笑容:“哎哎,”他含糊着和邻居对答,“今天家里有客人啊?”

    “沈叔好。”陈池仍像以前一样给隔壁邻居打招呼。

    “你好你好,最近工作忙啊?好久没看见你回来了。”邻居回应着这一对翁婿,“今天我表阿哥一家来了,现在要走了,你看看,晚饭也不肯吃。”

    “哎呀,已经吃过一顿午饭了,再吃晚饭回去要晚了。”邻居的亲戚拥出门口,接话道。

    “你们自己有车,回去方便得很,阿哥,就吃了晚饭再走嘛,没一两个小时就到晚饭时间了,有吃没吃我热热剩菜。”

    邻居家这一方包括亲戚四五个人,和陈池站在楼梯口,他们尽在相互客气:“不吃了,不吃了,我们还是早点回去。”

    许满庭一看这架势,陈池站在门外不好看。“进来。”他道。

第568章 前丈母娘的积极性

    进了门,许满庭也没有将陈池迎进客厅。

    前丈人将陈池堵在进门鞋架边,打开袋子,取出了灰格子的毛呢小西服:“就这一件?”

    陈池趁着这功夫极快地扫描了一遍室内,答得恭谨:“是的,这件衣服放在干洗店已经好几个月了,也许会被店里搞混,要让霜霜确认一下,如果错了,我拿回去换过来。”

    许满庭闻言,低头皱眉又瞧了一眼衣服。

    “霜霜……什么时候回来?早的话,我可以等一等,要是衣服拿错了,我就一趟送回去。”

    许满庭掀起眼睑瞟了瞟陈池。

    门外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前翁婿俩双双盯向门口。

    “满庭,我买了两块油炸大排,晚上……”宣春花的话戛然而止,瞪住了陈池。

    “妈。”陈池叫道。

    宣春花眉一挑,却听得楼梯间传来走动的脚步声,情知刚刚在楼下送客的隔壁邻居要上来了,便从鼻子中哼了一声,反手先关了门,瞅也不瞅面前的陈池,自顾自从鞋架上拿下一双居家拖鞋。

    陈池顺势垂眸瞥了一眼鞋架,他的拖鞋自然早就没有了。丈人丈母娘都有志一同地没让他换鞋。他微不可察地蹙起眉心,目光来回,又将鞋架上下左右全扫视了一遍。

    宣春花自个换好鞋,才抬眸赐了陈池一眼,开腔道:“不敢当,叫阿姨吧。”

    陈池面色一僵,微微避开了前丈母娘的视线。

    “有什么事?”宣春花像审犯人似地,语气生硬。

    “霜霜有件衣服,放在干洗店没拿回来,他给送过来。”许满庭接道,“春花,看看是不是霜霜的衣服,他说时间太久了,店里也不确定。”

    “哼。”宣春花斜睨着陈池,将这声明明白白地用力哼出来,内心更是不满,合着她闺女和陈池同过夫妻,这做过丈夫的人连自个老婆的衣服都认不出来?

    她摸着衣服翻了面瞧,表情也迟疑,似乎没见许霜降穿回来过。

    “让霜霜看一看,如果搞错了,我再拿回去换。”陈池插言重申道。

    宣春花抬眸也瞟了陈池一眼。这目光,竟然和许满庭先前看陈池的神情如出一辙。陈池狐疑着没出声。

    “有数了,你走吧。”宣春花不假辞色道。

    陈池滞了滞,他在许家进门垫边缘站了三五分钟,就得走了。不过,不走也不成,当下敛着眸,微微牵起了嘴角强自带出了点笑意,礼貌告辞道:“那……”

    再叫爸妈也尴尬,叫叔叔阿姨却有说不出的难受,陈池含糊着,正待道声别。

    许满庭却是细致,提醒老婆道:“春花,你不是说霜霜的柜子里……”

    宣春花猛然想起来,许霜降离婚当日回娘家,给陈池收拾了一拨衣物叫他带走,那时闹得纷纷乱乱,没有拾掇干净,前一阵她给女儿整理房间,又搜出了一些,还占在柜中,当即道:“等一等,你还有几件衣服在这里,正好拿回去。”

    陈池即刻停下来。

    宣春花朝前走了几步,转念一想,那堆衣服里可有陈池的内衣裤,倒是不方便由别人拿取,遂一把扯过许满庭手中的空纸袋,没好脸色地递给陈池,“拿这个装,都在衣柜里。”

    “噢。”陈池顺从地接过袋子,自觉地脱了鞋,踩着袜子走向许霜降闺房。

    宣春花冷着脸,朝许满庭使了个眼色,肘弯里挂着许霜降的毛呢小西服,快步跟上,就站在闺女房门口,摆明了跟上监督。

    陈池走进这间房,熟悉的桌椅摆设让他胸臆间胀满不知名的情绪。房中一个人都没有,静得出奇。

    他第一次被许霜降带进来时,坐在她的床沿,还记得那时夏天,淡绿床帐青竹席,她婷婷站在床边,顾忌着外间的父母,不敢肆意笑,他们四目相对,轻轻悠悠间,他犹如将她的少女时光全部拢进他的岁月中,而今再进这间房,他忽然发现,她的岁月依然在这里,与他剥离了去。

    “满庭,把大排放到厨房去。”宣春花说道,嫌陈池动作慢,因此声音拔很高。

    陈池拉开了衣柜。看到许霜降的那些衣服,想起家中空了一半的衣柜,只觉得心口摒得慌。

    宣春花虎视眈眈地在他身后盯着,正想再次催促,她的手机却响了。

    “喂?戚阿姨啊,你好你好,哎呦,你到店里去啦?正好经过啊?怎么这么不巧,我今天社区里有个免费健康体检,下午就关店了。哎,对的呀,健康第一,其他事情么,用不着五斤哼六斤,也没啥意思。生意一般,一般哈。”

    一阵寒暄完毕,宣春花的声音起了点微妙的变化,人也侧转了身,不再瞧陈池,走到了客厅里,对着目露询问的许满庭猛摇挥手,示意他走到闺女门口去接班监视里头的陈池,她自己小快步进了卧室,特地关上了门,继续通电话,对答得格外认真:“是吗?大学讲师?哪个大学的呀?噢,噢,也不远不远。毛三十岁?博士生?从来没结过婚?那他怎么不结婚啦?噢,是的呀,要读书的人老早尽顾着读书,心思是不放在这上头的,一刹眼就读到二十七八不稀奇,再寻寻工作就到三十岁了。他要找一个一本正经想结婚的人?对的对的,谈朋友就要挚真点,不作兴开人家玩笑的,这种态度才是老实人。”

    宣春花越听越有兴趣,对着窗户,却看也不看外面,语气里有丝不好意思地探问:“戚阿姨,那么……这个小伙子的家庭条件怎么样啦?哎呀,我们没有什么大要求,就是想清楚清楚。对的对的,戚阿姨,你讲得再对也没有了,这种外部条件总归要稍许有点数。噢,噢,听上去蛮好嘛,屋里厢人口简单,房子也有,爷娘精力也好,以后还好领孙子,这家人家不错嘞。”

    “不过,我家霜霜,”宣春花叹了一口气,怨愤道,“被人耽搁掉了,戚阿姨,你也晓得的呀,我女儿新离婚,小伙子要啥有啥,条件这么好……哦,是伐?人比较不善言辞?嘴巴花不来,相了两三个,人家都不满意?哎呦,戚阿姨,这种小伙子好呀,花嘴巴没啥用,现在就是老实头吃亏,我们倒不在乎的,不在乎的。”

    “我们霜霜啊,”宣春花眉眼舒开,虽说已经在自己房间了,她仍下意识地把声音压低了些,“没小孩没小孩,从来也没过,平常工作忙,身体没毛病。离婚也不是我们霜霜不好,男的花心,吵得三不罢四不休伤精神,我们霜霜气量大,让他走了。不要紧不要紧,戚阿姨,这种是要讲清楚的,你实话实说,没关系的,大家都是一本正经做事的人。好的呀,我叫我们老许寻张女儿的生活照,手机上传给你。对对对,你也把这小伙的照片发过来。戚阿姨,我们也要生活照,最好全身上下都拍到的那种,大家先看看照片,假使照片满意,那么再讲下去,哎哎哎,对的,大家寒假里有空,吃杯咖啡见见面。”

    宣春花电话讲完,舒畅地吁口气,打开门,见许满庭孤身站在客厅里,她朝女儿房间探一眼,转头即道:“这人走啦?”

    陈池却从卫生间里开门出来,一字不差听了个正着,脸上便有些尴尬。

    “哼。”宣春花撇转脸,趿着拖鞋啪嗒啪嗒走去玄关处,那是要开大门送客。

    “爸,妈,我走了。”陈池仍恭敬道,“霜霜要是说衣服拿错了,我再过来拿去换。”

    许满庭和宣春花都没应声。

    陈池环视了一遍屋子,沉默地走了出去,许家大门就在他身后嘎达关上了。

    门内,宣春花掀开猫眼,瞧着外头没了人,转回身气咻咻道:“他是不是脑子坏掉了?上门还敢用我们的卫生间?你怎么就给他用了?”

    “他开口要求了。”

    宣春花又哼一声,她觉得陈池不是脑子拎不清,就是肚子吃坏了,不过,不论哪样,她都开心。

    许满庭不屑扯这些小事,问道:“刚刚什么电话?要跑到房间里说?”

    宣春花顿时浮起喜意,来不及转述道:“我在公园里锻炼认识的戚阿姨,人特别热情,帮霜霜介绍了一个对象,听上去很好咧。”

    停了一下,她才恍然反应过来,跌足大悔:“我为啥要躲到房间去说,就该在他面前大声说,让他也听听,我家霜霜,追的人就要排成队了。哼,好人不识猪头三。”

第569章 谁懂夜的黑

    夜里一点半。

    陈池摇了摇啤酒罐,仰脖喝尽了最后几滴,将空罐子推到了茶几上。他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半晌,从沙发上费力地撑坐起。

    许家小区一扇扇窗户背后的灯光次第熄灭,连同那扇没有亮过的窗户一起,浸到了夜色中,桂花树没有挡掉的车窗上方,星星便更加清晰。从午夜十二点回来,陈池躺在沙发上,一直在眼前闪着这一幅画面。

    脑子里总是在盘旋,许霜降的闺房窗户为什么整晚上不亮灯,为什么没有看到她回家,为什么许家进门的鞋架上只有丈母娘一双女士拖鞋,为什么她的床铺上只有床褥没放被子,为什么他特地查看的卫生间里也只有丈人丈母娘两只漱口杯,为什么丈母娘买的大排只有两块?

    也许她出去旅游了,嗯,远程徒步。所以她带走了她的拖鞋和漱口杯,所以丈母娘趁她不在,拆洗了她的被子,所以丈母娘买的大排里没算她的份。

    下一周就到霜降了,她的生日。她为了庆生,和别人出门玩,很合情合理。

    陈池每每想到这,思路就自动断了。

    还有一个念头,犹如幽夜中被野风吹起的灰烬里的星火,冒出一点光,即刻扑摇着熄灭。

    也许,她搬去和林虞同住了。

    沙发另一头的扶手边,一只素色靠垫的正中央,明显地污了一块。陈池无意识地盯着那头,目光里什么也没有,过了很久,才木然地注意到靠垫。

    他扭转脚踝,视线偏到足底,才发觉脚底很黑。大概是地板脏,国庆节回来上班后,他一有空闲就去看房,没有管过家里的卫生。

    以前,从来不会这样。他的脚底若真的有这么黑,早有个人大呼小叫了。

    陈池将脚放下地,低头抓着头发静坐着。

    电视里推送出午夜整点新闻的片头音乐,他抬起头,捞起遥控器关了电视。推开卧室门,里面一片漆黑。

    “啪”,他按下了开关。

    玻璃窗映着黄壁灯,将房中的一切都虚虚地拢着,所有的冷清旷静都不教泄出去。

    陈池默默地盯着房中的大床,突然想到曾经有一晚,许霜降不知怎地,在他加班回来时还在擦地板。

    “霜霜,我回来了。”他对她说。

    她从那侧床沿冒出头来。

    陈池等了很久,房间寂静极了,始终寂静极了。他才慢慢走进去,拉上了窗帘。

    霜降。

    星星满天。

    晚上吃了满满一搪瓷盆的糊涂面,连汤带水把许霜降撑实了,半夜三更自动醒了要起夜。

    许霜降不想起来,虬成一团缩在被中。脑子里迷迷糊糊地想,妈妈这时节生她,她小时候得多冷啊,还不懂说,在蜡烛包里只好受着,真真可怜。

    要不要买床被子呢?自打入了秋,每到夜里,她钻到床上,贴着那三斤重的蚕丝被的棉布套,习惯成自然地曲腿抱胸嘶嘶吸气,这个想法就会在脑子里顺溜地转上一遍。她就像那只寒号鸟,每天晚上都信誓旦旦地对自己说,一定要再买一床被子,不然冬天就渡不过去。可是,等到了白天,这想法被暖暖的太阳一照,就像山间蒸起的青雾,大灶上冒起的白汽,倏忽就化走了。

    她有点懒,但归根结底,她还是穷,再深挖原因,她其实是抠。

    如果有一天,她终于下定决心去买一床被子背回来,请赐予她力量,因为她垂涎上了那十斤重的棉花被。

    膀胱充盈的感觉真难受,关键是时间也被拖累得走不动,一秒一秒无限长。许霜降阖着眼,脑中的想法东飘西荡,就像那小鱼虾啄着的水草丝,老被莫名刺激得拂动起来,却软散散地定不住,一缕摇完,下一缕又摇了。唉,这思绪,和身体的反应是一样一样的。现在她想完被子,挨着时间忍,回味起吃过的晚饭。

    下一回真不能这么吃了,也不能再把压箱底的糊涂面绝活秀出来,厨艺受了夸,她的肚子却经不起这么放开了填,太幸福了要不得,还是要节制。

    怪来怪去大概要怪上爸妈,随便拿节气当了她的名字,每年总有那么一两个人会注意到她的生日,害她想悄悄地当平常日子过都不行。

    也是她把生日的糊涂面做得太实在了,她想这日子算难得,掺了两个土豆削出的丝,两个鸡蛋打出的花,三片腊肉切出的丁沫沫,猪油汤里滚煮,厚实得搅不开,足足熬了半个大铁锅,给自己分的量也真没有客气。

    今儿这顿太丰盛,明天要微微减量,不然小菜篮子撑到星期六有点悬。

    许霜降扛着肩膀试图忍下去,另外还犹豫了一百遍要不要翻个身换个姿势,却终于在某个瞬间,腾地坐了起来。

    木板床晃了一下。许霜降条件反射般扭转脖子,偏头往身后睨了一眼,反手摸向枕头。

    夜非常非常黑。她啥都瞧不见,连夏天里撑起到现在的白纱帐的细密网孔都丝毫看不见,虽然她知道蚊帐布就围在她身后。

    许霜降的指端沿着枕套的花边褶子捋了一遍,甚至细致地伸到了每个布褶浅窝里摸索一下,没有那种细碎屑般地沙沙感,才放心地松口气。

    感谢她的白纱帐,虽说一个月要拆洗一回略繁琐,但是夏挡蚊子冬保暖,白天黑夜能揽灰,功能特别强大。这灰可不是空气里看不见的飘尘,是她墙壁上脱落的石粉灰。

    所以,床是轻易摇不得的,蹭落了墙皮,她的床就要好一阵拍。

    许霜降提着手劲儿轻轻撩开被,摒着呼吸拨开了蚊帐,双脚落了地,正正好是床前的塑料凉拖鞋。

    她的光脚丫甫一抄上硬生生的拖鞋,被窝里捂了半夜的热量就全传送走了,冷飕飕的空气争先恐后挤进她的脚趾缝里,差点让她打寒战。

    许霜降待要起身,忽然想起一桩事,便又伸手,探到枕头下,熟络地摸出了一支小手电筒。

    “啪,”冷白的光束射向地面,晃动到桌子角,正好照到那凹进去的一块,映出了干枯成铅灰色的木楞缝儿,就好像,曾几何时,被哪只狗生生啃掉了一块,再慢慢被空气拂润了犬牙交错的缺口。

    她的黄色搪瓷盆在桌面凹坑的旁边,盆上盖了一块细纱布,在边缘处微微顶起来,那是盆中放了一根不锈钢勺。不锈钢保温杯的底部圆直径不够大,放在桌面凹坑上不稳当,便远远地竖在搪瓷盆另一侧。

    许霜降等不得,虽然每次打开手电筒,她就像得了强迫症似地喜欢在屋角各处照,但她现在急着去厕所,只能随意晃两下。

    打开插销旋开锁,一股凉风直吹脸庞。外面有夜光,比屋里倒清亮了几分。她从未在这么深的夜里出去过,心里很是害怕。

    身上只穿了一套薄棉睡衣裤,许霜降微微迟疑后,硬起头皮跨出门槛,将木门虚掩,瞧也不敢瞧四周,握紧了手电筒,沿着屋檐下走,过了旁边的厨房后,更是一溜烟地小跑起来。

    粗粗的呼吸声混在风里,黑夜在前方被她的手电筒光束割出了不停晃动的白光路。她目不斜视,穿过了围墙和两层楼之间不足一米宽的狭窄甬道,直奔后院那间厕所。

    女厕在右边,门常年不关,用一堵回廊形的黄土墙挡着,里面有三个蹲位,许霜降进到门口,反而更害怕,抬起手电筒从粗粝的水泥地板照到斑驳脱落的天花板,再一个蹲位一个蹲位地照。

    那些尿渍粪便令她反胃,但这些都是次要的,她上上下下连照了三遍,确定没有人也没有怪虫子躲在厕所里头,才敢挑了一个比较干净的蹲位下脚。

    实际上,她在解手的过程中依旧恐慌不已,因为隔壁的男厕没有亲眼检查过。

    这厕所的设计透出了一股久远的淳朴风格,不管是外墙还是男女厕中间的那堵分隔墙,上方都不厌其烦地镂空垒砖块。

    许霜降每次上厕所,都要仰起脖子往两边墙上瞧,白天还好,光线一旦昏暗,里头连灯也没有的,她就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头模拟出一双怪物的眼睛,巴在棱形砖纹隙后,幽幽地朝她瞧过来。

    现在这么黑,她的手电筒都不够用,一会儿照着门,一会儿照上墙,吓得心突突乱跳。站起来时,总觉得后面这个蹲位有什么黑影静悄悄杵着,下一刻就要伸出手拍上她的肩膀。许霜降什么都顾不得,从墨黑墨黑的厕所逃出来,呼呼地跑。当她奔回房门前,心有余悸一回头,恰瞧见了满天繁星。

    夜空广袤得将她镇住了,它没有声音,温柔地旋在头顶上方,拢住穹野,像一本亘古不变的深蓝色童话书。

    许霜降仰头定定望,忽而回神,将手电筒照进黑乎乎的门洞里,晃上五六遍,确保里头没有多出什么怪东西后,便速速关了门,一点都不敢留恋美得惊心动魄的星空。待她七手八脚插上插销,一口气钻进被窝,木板床震动了也不在意。

    被窝已冷透。

    她虬缩成大虾状,呼吸慢慢平稳下来。当她自己散发的体温在蚕丝被里滚一圈,再乖乖地返回来,裹上她冰凉的双脚,让她一丝丝暖起来时,她才想到她干了一件多糗的事,在这样宁静美丽的星空下,她居然鬼祟紧张地上了厕所,而且没带厕纸没洗手。

第570章 恨不相逢草根时

    顾四丫回味过来了。

    这几天她一直在琢磨陈池那通莫名其妙的询问电话。他特特提起陆晴,关键还提起了泡菜和离婚,让顾四丫感觉很奇怪。

    顾四丫不是笨的人,如果真笨,也不可能以非学霸的经历一路坚持读到博士。当她细细分析陈池这个电话,回想着陆晴和她日常联络里的交流内容,忽地在某个瞬间抓住了一些模糊的想法。

    “小晴儿,最近好吗?”她望住了视频里陆晴的脸。

    陆晴神采奕奕,桌上那盏台灯照着她,整张脸庞都像在发光,两片小巧红唇弯成月牙儿,眉梢眼角全是春风,开口说话比以前更嗲:“好啊。怎么今天晚上这么有空?”她翻着手背朝指尖轻轻吹气,顾四丫太熟悉陆晴这个动作了,眨眨眼问道:“你这是卸妆还是化妆?”

    “补补指甲油。”陆晴一挑眉,精怪地拖腔道,“芳怜,这一向奴家为你消得人憔悴,你看,这就是明证。”她将十根指头伸到屏幕前,咯咯咯几声,斜瞟着顾芳怜,故意摆出一副幽怨表情调侃,“不是说你们系里学生要搞个圣诞晚会,你被逼着学交谊舞吗,学好啦,不用急啦,想起你闺蜜我啦?”

    “我还学着呢。”顾四丫干笑两声,顺势问道,“小晴儿,你圣诞节有想法了吗?”

    陆晴眼波流动,抿唇笑:“还早呢,有什么想法?”

    顾四丫瞅了瞅陆晴无端娇羞喜悦的神色,直接问道:“小晴儿,看起来你有男朋友了哦?”

    “什么呀。”陆晴微红脸撇起嘴,“天天累得像只狗,上班下班闷得像头猪,谁给我介绍男朋友啊。哎,你呢,老实交代,交谊舞班上就没遇见个看得上眼的青年才俊?”

    “都是四眼师兄弟,好不?”

    陆晴又是咯咯咯地笑,笑声歇了,舒一口气,聊道:“瞧瞧我们这些人,圣诞节还有这么久呢,我们就开始在计划怎么玩乐了,真是没有进取心啊,哎,对了,陈哥留过学的,大概比我们更习惯过圣诞节吧,他一般会怎么过啊?”

    “你去问我哥呀。”

    陆晴一愣,没想到顾四丫这么回,照以前,顾四丫一般都叽叽呱呱地描述陈池怎么怎么过。顾四丫的打趣让她掀起眼睑,嘟起嘴点头乱笑道:“噢。”

    “小晴儿,你是不是喜欢我哥?”

    陆晴的噢声尾音还没消散,倏然僵滞了,目光瞄着顾四丫,半晌打哈哈反问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听你话里老提起我哥。”

    “你不也提吗?”陆晴横了顾四丫一眼,下一刻像突然醒悟过来似的,挑起眉嚷道,“芳怜,你这一说,我发觉你哥还真是婚恋市场的香饽饽呢,哎,你们家是不是要操心着给你哥介绍对象了,你哥都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孩子?”

    “你有意思?”顾四丫盯牢了陆晴。

    陆晴定一定,咬住嘴唇笑:“你们家还真是要给陈哥介绍对象啊?”她歪起头,“唔……陈哥人不错,要是陈哥的话,我说不定就不嫌弃他是个离婚男人,可以试试哦。”

    顾四丫的目光在陆晴的脸上兜转,末了朝天翻翻白眼:“你还是嫌弃吧。”

    陆晴一呆,顾四丫这直爽脾气,要回答也是:“好啊,那我可跟我哥去说啦,你们索性试试啦。”却不料这么回答,倒叫她不好接。陆晴瞟过去一眼,开玩笑道:“芳怜,你在背后偷偷埋汰你亲表哥咧,小心我去告状哦。你哥离婚已经够可怜了,你还叫人嫌弃他。”

    “我哥离婚是可怜。”顾四丫哼了一声,直通通问道,“你不嫌弃离婚老男人?”

    “陈哥哪里老吗,才比我们大几岁。”陆晴立时好笑反驳道。

    “我哥结过婚了,经历过一次婚姻的人,可跟从来没结过婚的人不一样。我们不都要把他们看成婚姻上的老一辈?”

    “哈哈哈,陈哥听了要哭死,明明他很年轻的好吧。书上说,他现在这年龄才是男人的黄金年龄。”陆晴朝顾四丫挤挤眼,为陈池说着好话,“虽然所遇非人,不过这种事到处都有啊,合则合,不合则分,现在这样不是很多吗,我们要同情的哟。”

    “我嫂子可不是非人。”顾四丫盯住陆晴道。

    陆晴挥挥手笑起来:“说错啦说错啦,我就那个意思,两人不合适,彼此不是对的人,分了也是放过彼此。哎,你哥和你前嫂子,他们到底为啥离呀?你好像和你嫂子关系还挺好的。”

    顾四丫敛眉,论起关系,许霜降和她的关系没陆晴那么随意放得开,她们俩隔得远,各有工作,个性上许霜降偏内敛,她偏外向,平时网上聊天不多也是事实,可她们姑嫂俩一向处得很和洽。她总把许霜降和她哥看成一个整体,招呼一个不就等于招呼一对儿了吗。但今年开始,许霜降和她的互动真的很少,她住到她哥家去时,许霜降回来了一趟,和她说了一些话,话里话外提到了好几遍陆晴。甚至,许霜降过年时,突然说公司有事要回去,也是在她家吃午饭遇到陆晴之后。

    “我不知道我哥和我嫂为啥离。”顾四丫摇摇头,陈池对家人从不说,她心里非常难受,望着陆晴,只希望她的猜测不是真的,“小晴儿,你这个样子像在告诉我,你真的对我哥有意思。”

    陆晴顿了顿,下巴一翘,半真不假索性道:“嗯,我现在发现陈哥真的不错哎。”她扳起指头笑着数,“陈哥学历好、工作好、长相好,对我也好,帮我介绍过工作呢。小女子也可以做大丈夫,有什么不能认的,有意思那就有意思喽。陈哥他现在想不想找,他想找,我就报名去。”

    “我哥离婚前,你就对我哥有意思了吧?”

    陆晴瞧向顾四丫,眨动着眼睫毛:“芳怜,你这话……我可没有破坏你哥的婚姻。”

    “但你也没尊重过。”顾四丫忍不住道,“你进了我哥同一家单位后,经常和我聊起我哥,你特别喜欢打听我哥的事,你还问起我嫂子漂不漂亮,勤快不勤快,什么地方人,做什么工作,你还要看我哥和我嫂在我电脑里的一些照片。我以为我们只是像大学里那样,有的没的随便聊聊天而已,可你存了别的想法。”

    “我没有破坏你哥的婚姻。”

    “那你告诉我,今年春节,你是特地来看我,还是来看我哥?我说我可以到你家去,你说你到我家来,来之前还问我和我哥两家年夜饭吃得怎么样。你走的时候,我说你不用对公司领导那么诚惶诚恐,电话告个别就行了,你一定要到我哥家去亲口辞行,我哥人不在,你也坐着等。”

    陆晴沉默良久,抿了抿唇,不服气地说道:“爱情是无罪的。”她忽地半垂头,哀切道,“我喜欢了,爱了,全都不由我自主。”

    “不由你自主?”顾四丫惊诧又生气,大声道,“难道你放任自己的感觉,从来不自控?商店里的漂亮衣服那么多,你不由自主地喜欢了,会全都伸手拿回家?你不也要根据实际情况控制一下自己的购买欲吗?”

    “芳怜,你是没碰到,碰到了你就知道了。”陆晴扑闪着眼睛,似泫然欲滴,“如果能由我的心意,我别的什么都不求,只求能在你嫂子前和你哥相遇。”

    “在我嫂子前和我哥相遇?”顾四丫忍不住驳斥,“你以为那样你就能和我哥成就美满姻缘?我哥那时候还不过是个穷学生,可不像现在看着有模有样是高管,你凭什么一看就看上他?你那时候还是和我一样,在我哥眼里都是傻不拎掂的黄毛丫头一个,共同语言没半分,我哥凭什么一看就看上你?现在你和我哥天天上班见着,有话题聊,什么都稳当了,能专心谈感情了,就以为早相逢可以没我嫂子的事?”

    “我不是因为你哥现在是高管才喜欢的。”陆晴争辩道,“感情的发生根本不受人控制,我遇见了你哥,我……没有办法。我从感激、欣赏变成不由自主地喜欢,我什么都没求,我只想默默地爱,每天和你哥说到几句话,看到几眼,我就很满足。我早已认定,爱情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不求回应。你真的不明白。”

    顾四丫先是瞪眼,再后来默然,半晌她不解道:“小晴儿,我是真的不明白,那么多自由身的人你不去喜欢,非要粘着我哥干什么。爱情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你以为这样你就很高洁,别人的丈夫,凭什么被你说爱就爱。”她一声嗤笑,“你不求回应,每天却要说几句看几眼,这不是要求?我嫂子和我哥各自上班,她一天也不过和我哥说到几句话,看到几眼,凭什么要被你说去看去?”

    陆晴抬起头:“是你嫂子让你来和我说的吗?他们不是离婚了吗?”

    “我嫂子?她和我哥是离婚了,因为什么原因我不知道,但我很后悔把你介绍给我哥,你们是通过我认识的,你在我哥离婚前怀着不该有的想法和他相处,你叫我难受不难受?”

    “你哥……说什么了吗?”

    “我哥,”顾四丫哼道,“他的事我问不着,他要是真因为你跟我嫂子离婚,再跟你好上了,那他就是变了一个人。”

    陆晴怔了怔,倏然挑眉:“我倒是希望我有这么大的能量。芳怜,你今天跟我说的种种,我都懂。可是,人的感情什么时候发生,能像闹钟一样设定吗?我爱了就是爱了,我否认不了,一个人的爱情也罢,两个人的爱情也罢,我自己谈。再说,你哥现在都单身了。”

    顾四丫久久地望着陆晴,发现无法评论,最后摇摇头。

    陆晴咬着唇看向闺蜜,忽而凄徨道,“芳怜,你想想,我和你哥不是全无缘分的,论起来,我大一时就听到你在宿舍讲起你哥了。”

    “是,我哥没遇到我嫂子前,我已经在宿舍讲起我哥多少次了,你们要是真有缘,会等到我哥和我嫂子结婚这么多年后?你以为你们的缘分像小说里那样浪漫地潜伏着,然后等到现在万事具备旁人退散,你们就轰轰烈烈谈一场,恨不相逢草根时?”

第571章 霜霜那个睡

    又是一个周末。

    陈池周六白天搬家,傍晚大致收工。

    新的租处比以前小,一室户,他一个人足够住。装修得相当不错,灰白色系,家具很有北欧风情,客厅大,厨房小。中介说了,十分适合他这种单身人士,下班回来,煮杯咖啡,坐在客厅里看大飘窗外的风景,就是乌云压城,也能看出科幻大片的效果来。

    只是陈池一个人带了两个人的家什用品。许霜降那些锅碗瓢盆一件都没有丢,他们的被子床单不管尺寸合适不合适,他全打包了装过来。精简的公寓塞进了他和许霜降积了几年的物品,风格骤变,显得十分臃肿啰嗦,到处都显出平实小生活的烟火气。

    陈池能自由活动的空间不多。他陷坐在单人沙发里,一旁是打开的一箱衣服,里面有几件是从许家拿回的,理到一半就不想理了。他的腿上放着玻璃画框,满目的郁金香花田。

    上面的字体是当初他千挑万选的,我们开始的地方。

    那时的日子真的很远了,远得陈池要眯起眼在脑中逐寸逐寸回想她穿过的衣服,背过的包,回眸的笑脸。

    但他仍能一下记得她那些可笑的举动,她不要他买票,不要他的水,她甚至不敢和他靠得很拢慢悠悠赏花,常常他一转头就发现她又蹦远了。

    她很窘,努力装大方。

    他也很窘,努力比她更大方。

    陈池凝住了嘴角的弧度,拿了纸巾,默默地拂画框上的玻璃面,拂完,仍旧将画框放回脚边打开的纸箱底部。

    还有几个箱子等着他拆封整理,肠胃隐隐有饥饿之感,但他坐到这里,完全不想动了。头仰在沙发靠背上,陈池盯着陌生的天花板出神。

    过半晌,他又低头看向纸箱里,忽地站起来,在房间里四处寻找,翻出了他的电脑包,开机在电脑里浏览文件目录,脸色有点吃不准,他又站起来在纸箱堆里好一通搜找,终于翻出了一个移动硬盘。

    鼠标滚动,层层点进,他找到了当年她的照片。

    他们的第一次正式约会,他只抓拍到了她一张照片。过去的时光,就从她娇弱稚软得令陈池心惊的半边侧颜开始,鲜活地在他面前重现。

    那时的她和他,谈的恋爱都仿佛是生涩的。

    他从来没有告诉她,他第一次谈恋爱,一点儿都没底,她一颦一笑都能揪住他的心,很多时候都硬着头皮想法子感化她,就想对她好,对她好。

    十一月,已入冬,黄昏又冷又幽暗。陈池的电脑屏幕是屋子里唯一的光源,随着一帧帧照片切换,不同颜色的微光闪在陈池脸上。他坐在一堆箱子中间,身影和暮色相融,眉目在那光里,柔和地似要化开来。

    照片到最近两三年几乎没有了。相册集里的最后一张照片是父母过来小住半年时他带两家人在西湖游玩的全家福。其实后面应该有一些零星的照片,他带她回家过年时去游园灯会拍过几张,她随他和老丈人去钓鱼蹲在河边拍过一两张,但不会很多,他也没有像以前许诺她的那样,将这些零星照片编进相册里。

    把我的照片从你电脑里删掉,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一年做一本相册的鬼话。她的嘶喊在他耳边回想,她吵架时激动暴烈的表情和初相见的纯真温静,有多远?

    陈池保持着按鼠标的姿势,坐得一动不动。

    许家至今没有一点回音,对他送去的那件衣服没有一句话。

    陈池猜测,许霜降应该外出回来收好那件外套了。心就有些痛,他们这便像老死不相往来了。

    她现在在她的家里,在他几十公里外。他想着想着,不由把许家的每一间屋子在脑中慢慢地过了一遍。他管这家人叫爸妈,这家人的女儿是他以前的挚爱,这便完全没关系了。

    他以前去许家,许家三人在客厅看电视,只有丈母娘看得认真,老丈人纯属陪同,许霜降更是偷偷向他瞄一眼,尽显无聊无奈。她面前,丈母娘总是放着一个果盘,但她不爱吃,又懒,等他回来挨着她坐下,就指望着他剥桔子皮。

    她又懒又刁钻,桔子瓤上那白色的丝络条,自己不动手,却总嫌他没有去尽。他说可以吃,将就吃吧,她就嘟起嘴,吃得不甘不愿。

    她很浪费,剥了一个桔子,不管甜的酸的,吃到小半个就坚决不肯再吃,大半个还是由他吃掉。

    她怪癖多,曲膝抱腿团在沙发上,把自己缩得像个球,他和丈人丈母娘拉着家常,她就游离在外,有一搭没一搭听,一小片桔子皮,也能放到鼻子底下翻来覆去独个儿闻好半天,还要耸着鼻子弄得她自己像只小狗。

    陈池闭眼,从许家客厅想到阳台。

    那阳台晾过他们一家四口人的衣服。陈池记得,有一回,收衣杆头部的小尖叉断了,他想了个办法,拿硬纸板折起,缠了胶带纸绑紧,做了一个临时的叉子,给丈母娘先使着。丈母娘连连夸他比老丈人手巧,比许霜降这个亲闺女还得用。许霜降傍着他,一声儿也不出,睁着眼睛骨溜溜瞧,看完了才不服气地撇撇嘴。

    陈池一向觉得她是强势妈妈手底下的温顺女儿。他,很疼她的。

    后来他们不太好了,她周末回娘家去,从来也不会和他同走,他托词忙,也去得少,进门看不见人,到阳台看见她和老丈人坐在小木凳上,中间摆了一张矮脚小旗桌,对坐下棋。

    她在下棋上一点天分都没有,而且不耐烦学,老丈人的棋下得也不好。但他看见过几次,她乖巧地陪着老丈人消磨时间。丈母娘则在厨房做各种菜。

    那时候,在她心中,没他也行了吧?

    冬天的晚上六点,窗外已经黑透。陈池站起身来,拿起车钥匙往外走。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

    “霜霜那个睡,霜霜那个睡,霜霜那个睡睡,我来啦。”

    塑料脚盆里,两只白生生的脚丫互相搓着,水面比较浅,未将整个脚浸没,左右脚便不时抬起,互相撩一些温水。

    许霜降半阖着眼,手里拿着擦脚布,轻轻哼着窜改的歌词。

    今天是星期六,去镇里采购了一次,给爸妈打了一次电话,就没有其他的事了,过得很休闲。

    薄薄的塑料盆底部搁在干泥地上,很快,盆里的温水要变凉了。许霜降觉得洗得已经很适意,便将脚掌抬离了水面。她的动作很小心,尽量不让水滴到盆外去。

    屋内的地,可是正儿八经的泥土地。

    她这间和隔壁那间平瓦房,据说已盖了十多年了,那时候条件差,地上约摸整整平就起了屋,上梁铺瓦就大功告成,屋内的地都没有浇水泥。好多年下来,这地硬结得和水泥差不多,地上有些小坑窝儿,但不影响居住,只有一项禁忌,那就是不能沾上水,否则变得湿滑,鞋底也会弄脏。

    许霜降自八月底辗转住过来,倒是习惯了。

    她弯腰放下卷起的裤管,端起脚盆打开门,屋内的白炽灯便泄了光亮出去,将门口的青石条照得溜滑,地上更斜了一块门框的黄色投影。

    每每此时,许霜降总是很不好意思,即使知道门外没人,她还是像待出洞的小兔子一样先左右张望,而后才跨了出来。

    其实这洗脚水应该倒到厕所里去,奈何厕所太远,她便每天趁着夜色悄悄地倒到窗户右侧那棵老槐树底下,对谁也没说。

    她刚来时,正值老槐树落花,风一吹,清早起来,地上一圈全是白白的槐花,抬头看,瓦缝里也有。有时中午回屋休息,她开着木格子窗给屋子通气,槐花会落到窗下的青石条上,还会吹进她的窗棂。现在老槐树不仅没有花,连叶子也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枝桠间垂挂着的绿色长荚果。

    许霜降默默道了一声歉:“今天喂水喂得早了点儿,喝喝也睡了吧。”

    她细致地倒下去,又将塑料盆朝树干轻轻甩了两下,将盆里的余水倒尽,仰头瞅了瞅沉默的树冠,转身一溜烟拎着盆跑进屋了。

第572章 如果坑没有边

    冬天的雨,绵密冰凉。

    陈池隔着车窗玻璃,看见林虞走出大楼,撑起了一把灰黄格子伞,穿过街。

    他启动车子,跟了上去,侧目瞧了瞧林虞推开的那家小绍兴饭店,加速开走了。

    这一夜,他依旧在许家楼下候到十一点,亲眼瞧着丈人家窗户的所有窗户都变黑了,才开出了许家小区。

    雨一直下个不停。临近午夜,大街上的车辆都极少,远远过来一辆车,远光灯在雨滴里散射得一片炫目,倏忽过去了,眼底便映出瞬时的暗。

    雨刮持续地摇着。

    陈池停在没人的十字路口,红灯一秒一秒地倒数。

    他忽然觉得这个地方陌生得就像一团围在他车外的虚影,那些亮着一两扇窗户的建筑物,那些撑着黑乎乎树冠默立的行道树,那些一直蜿蜒下去的黄路灯,没有一样是真实、温暖或者亲切的,没有一样东西和他有关联,能够像船锚一样牵住他,让他知道他的安扎处。

    她不在这座城市了。

    陈池以为恨一个人,或者痛心一个人,就是知道她在几十公里外的地方开始新生活,就是装作很大方也必须很大方地允许她离开到那儿去,允许时间用各种生活里的琐事将他们之间的空间填塞住,不接近不躲避,到最后她过得怎么样的隐秘猜想很自然地沉埋下去。

    就是自她走那日,即对他们一起纠缠的过去和她一个人自由选择的将来,保持男人高贵的沉默。

    但是她不在这座城市了。

    他花了两个星期来否定这个怀疑,却越来越肯定。

    她的闺房到了晚上从没有亮灯,他在楼下登录许家的局域网,从来没有看到她的电脑或者手机上网。她若是搬去和林虞在一起,周末他却从来没有见过林虞拜访过许家。

    那她去了哪里?

    他的心窝子被许霜降戳了一记,戳完她走人,她走到几十公里外,他的坑就好像有个边界。从头到底,他们在一起七年多八年不到,纠缠的时间维度也有限。这个坑就固定下来了,每日里吃饭睡觉工作和别人打交道,生活就像努力在铲土,他一天天打着自己的地基,这些土正好一蓬一蓬地填掉她戳的坑。

    总有一天,他能再建一个家,心中一马平川。

    可是她不声不响不见了,那几十公里的坑忽然就不着边了。

    陈池是真的将许霜降恨得咬牙切齿,心也空得感觉没法填了。

    半夜里,陈池回到住处,洗去一身湿气,仰躺在床上,在黑暗里望向天花板,想着他在这座城市里转,原来,不管晒在太阳下,还是穿过霓虹灯,每天出门要碰见多少多少人,那些人又要碰见多少多少人,这些庞大的人群里早就没有了她的气味踪影。

    那是一种找不到边际的荒芜。

    天蒙蒙亮,许霜降不用闹钟也准时醒来了。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本能地瞧向头顶,透过白纱帐的网孔,她的目光转着圈儿打量木头椽子。屋顶的石灰浆虽然呈现陈旧的黄色,与黑漆刷过的木梁却还是对照鲜明,若是有什么就比较醒目。

    许霜降顺着椽木细细观察了一番,又来回扫描墙壁,未见到那小家伙儿,便大大松口气。天凉了,估计它也该冬眠了,至少一冬天她可以睡个踏实觉。

    她这才伸着懒腰坐了起来。

    羽绒服盖在她的三斤重蚕丝被上,也抵了半条被子。她的十斤棉花被的采购计划就迟迟没有启动。许霜降穿衣下床,挂起蚊帐,极小心地拉开灰布窗帘。

    这间房久未人住,她来后,郭阿姨帮她一起收拾了一番。窗户上原先糊的是年画挂历纸,边角都干卷了。苗老师帮她在窗楣上方敲了两根长钉子,又找了一根细竹枝,她去买了一块布,用自己带来的手持式缝纫机勉强缝了一幅窗帘,就这样她的房间挂上了窗帘。挺好的,只是每回收起或者放下窗帘时务必要轻手轻脚。

    窗外,砾子石满地的操场已在晨曦中清晰起来,在孩子们日常不太活动到的外围,青黄色的矮草犹在小石子间见缝插针似地冒着尖儿,还不曾彻底枯死。对面的平瓦房已经打开了门,四十八岁的苗老师和四十六岁的郭阿姨一定起床了。

    苗老师和郭阿姨是一对夫妻,苗老师是连家沟中心小学的老师,派驻这个常平村教学点已经十年了,许霜降非常敬佩,尊称他为苗校长。自他的儿子考上大学后,苗校长把郭阿姨也叫来住校了,帮着给孩子们做午饭。

    许霜降瞧见苗校长从教学楼那里转出来,走到操场上。苗校长的习惯,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要沿着教学点前前后后转一圈,风雨无阻,又算检查又算锻炼。

    苗校长穿着他那件黑黄条纹醒目的粗线毛衣,走着走着就弯下腰,伸手拔了什么。许霜降猜想那一定是牛筋草,这种草皮实,石粒缝里也能长,冷不丁就要在他们的操场上高高地冒一株。苗校长见到,总会要拔掉。

    这个兼任了教学点负责人、门卫、清洁工、修理工的苗校长,个子相貌中等,头上已经秃了顶,视力却极好,这么多年批改学生作业,从来不用戴眼镜。早些年条件更艰苦,他说晚上要点起蜡烛备课批作业,结果都没有影响他的好视力,他能在校门口就远远地瞧清楚湖上四爷爷撑的小木船,要是哪个孩子没来,他早早就分辨出了,小船未靠岸,他就奔到岸边去高声问上了。

    苗校长高亢洪亮的嗓音,是整个教学点的一道风采。

    许霜降刚来时,虚心地向苗校长讨教经验,坐在教室后面听苗校长讲课,他讲赤壁之战时,捧着课本在十个课桌间穿行,眉飞色舞,抑扬顿挫,声音一直传到操场上。

    许霜降就暗暗想,只差了一块惊堂木,苗校长就能媲美电视上国学讲堂的说书大家。

    她到屋角牵的尼龙绳上取了毛巾,又从三脚木架上取了脸盆牙刷杯,打开门出去。

    眼睛又尖嗓门又大的苗校长,在篮球架那边一个转身,瞧见了她,远远地招呼过来:“小许老师,你起啦?”

    “哎,苗校长早。”许霜降侧头绽开笑,呼应着,感觉自己响得像只枝头喜鹊,胸腔随着这早晨的第一声打开,换进了一口初冬清冽的空气,顿时舒爽起来。

    隔壁的厨房灶上缭绕着热汽。

    “郭姨早。”

    “小许老师,你早啊。”灶后拿火钳拨柴的郭姨探出头来,她虽然比许霜降的妈妈宣春花年轻了十来岁,面相却更黝黑显老,也许长期给小孩做饭分饭的缘故,脸上总是乐呵呵的,说话也十分和善,“今天星期天,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睡足了。”许霜降软软地一笑。

    “眼子里的水可以用了,今天早上我们吃蒸红苕。”

    “哎,红薯好吃。”许霜降欢快道,熟络地站在灶前,揭开眼子盖,拿起大红塑料勺子,往脸盆里舀了一勺还未沸开的温水,勤快道,“郭姨,你和苗校长不是要回家一趟吗,待会儿我来灌热水瓶。”

    郭姨笑起来,叮嘱道:“小许老师,今天午饭晚饭你要自己做,就用电磁炉,这灶头用起来费事。”

    “我用得来,”许霜降转移到一侧的长条水池边,挤上牙膏,接了一杯自来水,“烧灶其实很暖和,就是一会儿添柴一会儿炒菜来不及。”

    郭姨节省,做饭烧水都在灶上,许霜降来后,她将前些年一个支教老师留下的电磁炉拿了出来,和许霜降两个研究了好一阵,检查过它功能完好后就把它放在厨房里,高高搁在木橱柜顶上,每周她和苗校长回自己村看望家里老人时,就热情地提醒许霜降用电磁炉烧饭。

    “小许老师,你烧灶已经很像模像样了。”郭姨夸道,往灶膛里添了两根小树枝,“就是灶上锅子太大,一个人的饭不好做。”

    “是咧。”许霜降满嘴牙膏沫沫,声音含在腮里,呜呜地点头附和,“只能盖住锅底。”

第573章 胜在没有过去

    咖啡已冷却。

    天明了。

    陈池读着屏幕上的字。

    猜得出来,一个在大年初三单独出游的女子,对拍照毫无兴致,站在雪山上,表情沉静得让人怀疑要往下跳,总是有什么不开心吧。……怎么不说话了?后悔和你先生吵了?

    不后悔。

    你有点后悔的,不过吵架也是一种互动。

    我现在终于知道你为什么说你做这个职业赚不到钱了,你其实什么有效建议都没有,只会像居委会大妈一样糊稀泥。你以前不是说有一对夫妻都来找你开方子吗,我想你的建议肯定是让他们相互多沟通,这种话谁都会说。他们的钱花得不值,没有每人打你一顿吗?

    没有,我顺利收到钱了,但是原本说好的各付各,后来他们觉得亏了,两个人合起来要求算一份,最后我给他们优惠,算了一个双人套餐价。

    那你怎么算我的?现在是服务体验期吗?

    是。以后你满意了,想给多少就给多少吧。

    我恐怕给不了你多少,甚至不想给。我还没有好好孝顺过我爸爸妈妈,我得给他们存点钱,或者为自己存点钱,这样以后我有什么婚姻或者工作上的变故,他们觉得我有点钱傍身,就不会太担心我。

    你已经有了主意。不妥协?不忍让?……又不说话了,证明你在犹豫?……好吧,不和我说话是对的,现在你情绪不稳,劝你理智地分析你们的感情问题,未见得有效果。

    道理我都懂,什么都不要再问,什么都不要再说,不动声色做好自己的事,想隐忍就慢慢感化破镜重圆,想分开就准备充分雷霆一击。

    你很聪慧,为什么不这样做?

    我做不到。

    你不觉得你其实很爱他吗?

    爱?

    陈池盯着这一行,他想象不出许霜降打出这个字眼和这个问号时是什么表情。良久,他把视线往下移,许霜降的后一句跟着,你一个大男人,老纠结着爱不爱这回事,不腻吗?

    陈池不知道她去哪里了,他一直努力在想她可能去的地方。夜里,在某一个瞬间,他突然想起他有许霜降的各种密码,银行的、邮箱的、社交账号的,她在密码管理上一向非常懒笨,不一定在离婚后会想到修改密码。

    于是陈池试了,然后他果真看到了许霜降过去和别人的交流,包括她向情感专家谢惊蛰的咨询内容。

    许霜降形容,她午睡在家中,中介领着别人来看房,那会子的她就像芦粟站在高粱地。

    陈池不由想到,国庆假期里他接到房东的电话,也是因为要卖房带人来相看,他微笑说知道了。假期回来下了飞机回到住处,发现他走时拉拢的窗帘全部打开了,许霜降老喜欢摆在卧室窗边的椅子也被挪开,随随便便支到墙角去了,他放下行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他送给她的那枚钻石戒还在不在。

    芦粟站在高粱地。

    芦粟和高粱很像,丈母娘买回来时,他第一次见到,许霜降就咯吱咯吱地给他演示怎么吃,她龇出两只门牙,一口下去咬着那绿皮,晃着头撕,就像直接用嘴扯甘蔗皮一样,看得他心惊肉跳,生怕她不小心把牙伤到了,或者把嘴唇割破了,她却笑嘻嘻将剥出来的翠绿甜芯喂到他嘴边。

    他不知道她曾和别人,一个几乎是路人的人,讨论过在租的房子里接待看房人的感受。她什么都没有跟他说。

    陈池饮了一口冷咖啡,读下去。

    宁愿用真本色处理一切问题,不肯虚与委蛇。你和别人闹矛盾,至少会处理得优雅温和一点吧?让我来打个比方,你和一个人隔了十米的距离,你们的表情不会纤毫毕现,不过是遥遥相望,什么都像是被柔光镜滤过的。你如果和他说再见,会文明地挥挥手,或者,没什么声音掉头就走,即使你想啐人一口,但一般也不会用尽全身力气朝他去喷,最多哼一声给个白眼,谁也不想给一个十米远的人花无用功。

    但是你和一个人贴身而站,穿了连体衣,你根本就没法时时顾及展现自己最优雅的角度,所以你表现得特别自然,如果你和他要分开,会做什么?抱怨、撕扯、推搡,把自己弄得披头散发,有多少力气就使多少力气。

    你想说什么?

    你懂。你还把他当做连体人。如果你在心理上站到了他十米之外,就不会这样激烈。

    他带别人去过一些地方,那些地方是我想去却去不成的,他还带别人到家里。

    陈池想到他送走顾四丫后他们的争吵。她说着艾玛努埃尔二世长廊的购物店,连街边的一杯咖啡都反复在意。她说着杭州西湖,连天色将晚后他带着表妹顺理成章住一晚都要讽刺。他给她的银行卡钻石戒全部撒一蓬扔还他,那一夜他愤而离去。

    陈池读着她这句幽幽寥寥的话,不用再像当时那样一条一条驳,却仿佛看见了她坐在很远处,细细巧巧地无措地倾诉。可是他现在,连辩都没处辩。

    结婚离婚都离不开生活里的油盐酱醋,你有打算好吗?谢惊蛰问。

    你一个不婚的人,说出这样的话,感觉让人不太适应,好像比我这个结了婚的人还要懂。

    听过太多人哭诉了,自然而然懂了一些。决定离婚和决定结婚一样要慎重,两个人的日子和一个人的日子,无论怎么切换,都涉及很多东西,情感、经济、异性吸引力的折损度……你要通盘考虑好,切勿莽撞。

    如果有孩子,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离得起,但现在没孩子,我还离得起,最多以后像你一样,不婚了。其实我发觉,一个人自由自在挺好。所以你说的那些情感吸引力什么的,我都不在意。经济确实要考虑一些,我不太想和爸爸妈妈一块住,怕他们看着我难受,所以一个人住的话,开支会有点大。

    你已经想得这么细了。

    陈池盯着屏幕,半晌闭上了眼睛。原来许霜降在那段日子里,没有和他说太多话,却在这样默默地忧虑筹谋以后的生活。

    谢惊蛰说,男人和女人不同,对男人来说,结了婚,那就是求偶求到了,以后他放放心心地把女人掩在身后,他就专注地去对付外头的事情了。

    许霜降回答,对女人来说,结了婚,那是旖旎的新人生的开始,她要花一段时间才明白,原来她向往的生活,是她以前瞧在眼里的妈妈的生活。

    谢惊蛰说,女人将家里整理得干干净净,大多数男人自己办不到,却很喜欢,但女人不能老是炫耀威吓,你享受到的舒适家居环境,都是我缀在你身后辛辛苦苦拾掇出来的。

    许霜降问,我知道奋斗里,肯定有很多苦滋味。我愿意一同尽力,在男人不太擅长的鸡毛蒜皮家务事上多揽一些,但一定要明明白白地每时每刻地显示出甘之如饴的模样吗?有些不高兴,是真的不高兴,还不能说两句吗?说了就是不甘不愿吗?

    陈池犹如看到小小的胖妹妹,抱着小皮球坐在地上,懵懂地抬头看世界。

    许霜降和谢惊蛰讨论了很多次,偶尔,从字里行间,会发现她心情也还好,用平和的语气淡淡说,结婚,其实比一个人生活要累。

    是的,所以需要勇气和爱。

    霜霜有时候也会调侃,结婚了,我发现一个秘密,为何我才被解放一半?

    左右都是你们的领地,我们是被驱赶前行的人,只能开辟生存战场。无战场,不生存。谢惊蛰调侃回去,知不知道我们也羡慕?

    真的?

    真的。

    陈池不喜欢这个情感专家,谢惊蛰对许霜降讲了太多鸡汤般的道理。

    知道为什么很多夫妻能一起打拼,生活条件好了却走不下去?是因为妻子目睹了他的艰辛狼狈,所以他日后再大的风光都能得到别人的钦佩,却在妻子这里得不到等同的仰望,所以他和妻子在一起,无法真正地放松下来。

    若是在打拼过程中,妻子曾因为生活的不顺心有意无意地抱怨过,那就更糟糕,一个男人的尊严曾被伤害过,那种感觉再淡,依然会让他觉得沉重。于是,和妻子的生活在他的潜意识中,就会变成了一种约束,他被鞭策着努力拼搏,可是,人总有想休息的时候,某个阶段,他遇到一个人,也许什么都比不上妻子,但是,胜在没有过去。

    胜在没有过去。

    这就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原因。

    过去,就像两人对面而坐吃过大半程的火锅底,酸甜苦辣的食材都放进去过,混成了一锅滋味复杂得无以伦比的汤底,说它浓醇回味悠长也可以,说它寡淡精华已去也可以。

    有些人觉得太过厚稠,又负担得起,下一顿便喜欢再起一锅新鲜清爽的,大部分人,过实在日子,就在下一顿仍将就着添点油盐酱醋熬一熬,将它好好吃尽了。

    吃和不吃,总是选择。

    他的霜霜,竟无言以对。

第574章 永结无情游

    “小许老师,那我们就走了。”

    “苗校长,郭姨,再见。”许霜降站在校门口,笑着挥挥手,“我会把小黑看住的。”

    “看看,看看,养一只羊要多少人来费心。”苗校长笑呵呵道,“让我们小许老师都学当放羊倌了。小许老师,你就让羊关在里头,下午给它扔把草就行了,我们黄昏头就回来了。”

    “对,小许老师,难得一个休息天,你休息休息。”

    “好的。”许霜降噙着笑道,眺一眼岸边,一艘小木船正摇着缓缓靠岸。“四爷爷来了,郭姨,给四爷爷拿个红薯去吧,我这个还烫着。”

    郭姨托起手心里的两个红薯:“我拿的有多,你自己吃。”又热情地嘱咐一遍,“小许老师,腌肉挂在大铁钩上,你拿下来自己切两片蒸。”

    “知道了。”

    许霜降望着苗校长和郭姨走下坎坡,四爷爷放下了船桨,立在船头等。

    河面上有一层轻烟似的雾,早晨在这里,有种司空见惯的诗意。

    四爷爷永远穿着那一身蓝色的中山装,右后肩针线开裂了,不过他没在意,坦然地每天穿着撑船。许霜降刚来时,就是坐他的船渡河到了学校。这个六十七岁的五保户,力气还很大,一手就拎起了许霜降的大箱子,乐呵呵说着不沉不沉。

    那时候是夏天傍晚,四爷爷穿着塌了圆领的白旧老汉衫,敞着中山装,河面上夕阳拉出长长一条红带,美不胜收。许霜降坐在船尾,都不敢朝四爷爷中山装上针脚豁开了的肩膀处多瞧,生怕老人家介意。后来她发现四爷爷一点都不介意,到了秋天,天气寒凉,四爷爷里头换一件袖口发毛的白色的确良衬衫,多加一件毛背心,外套依旧是那件单布中山装,身子骨比许霜降这个年轻人都耐寒。

    许霜降星期六去镇上小街买日用品和菜蔬,就是搭四爷爷的船,渡过河,走三公里的崎岖土路,再坐一辆一天只有四班的乡村中巴车,颠上两小时。

    四爷爷的船,每天都载上对岸村里的七个学生来上学,似乎那边村里给了一点补贴。到了周末,若是两岸村里有人要渡河,和他提前说一声,他也会来接送,来回收一块钱。这极小的小本生意也难做,现在哪个村里留下的都是老人孩子,除了孩子上学,老人们在家拾掇农务,很少出门,有些老人省惯了,哪怕挑担赶大集,都会绕着山路走,不会花上这一块钱穿河道。

    许霜降瞧着四爷爷载上苗校长和郭姨,摇着木桨离岸了。

    她拿起红薯剥了一块皮,凑上去咬了一口,眼角漏出笑意来。当年她在国外,多馋那一口红薯啊,那真是论只卖的,一大袋土豆顶一只红薯,还要她跑去中国店。现在红薯多到她吃了发慌,一天隔一天地早上吃蒸红薯,有时晚上还有灶灰烤红薯当饭后点心,郭姨会做菜,红薯切块油里炒,放几根辣椒,就是一盘菜,咬上去咸辣吃进去甜,味道复杂得让她不好形容。

    许霜降走到老槐树下,还没到她的房门口,就已将手中的红薯麻利地吃完了。

    红薯的记忆追到深处,总有一个人,在他那间小公寓里笑吟吟,她坐在他腿上,把一只红薯掰成两半,她一半他一半。

    许霜降舔了舔指头上的红薯末儿,那记忆才起就湮灭了。

    星期天总是极寂寞的,整个学校就静悄悄没一点人声。这一天,苗校长和郭姨都要回家一趟。他们的家很远,原本每周六早上回去,周日晚上回来,但许霜降来后,他们怕许霜降一个人晚上睡在学校不安全,回家就压缩到了周日当天来回。

    许霜降其实很耐得住寂寞,奔进奔出有很多事忙。苗校长走了,她正好将屋内阴晾的衣服挪出去,晒晒太阳光。她踩着凳子在老槐树的树干上绑了一圈绳,拉到她的窗格木条上扎紧,那些平时不好意思晾晒出来的小衣裤就一件一件甩上去。

    蚕丝被也抱出来。这床被,现在是她随身物品中数得着的资产,趁着今日晴好,搭到那篮球架的横杆上吹吹风。

    中午十点半刚过,她就开始做午饭。

    自打来了这里,许霜降的作息就像回到了小时候,天天早睡早起,连同早中晚三顿饭都提前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晚上没有娱乐活动,电话信号不好,网络上不了,电视机也没有,有时候刮风下雨还没电,她基本上批完作业就睡觉,生活规律而清简,也十分不错。

    她学会了用大灶蒸饭,炒菜确实还不行,经常翻着锅铲忘了灶下添柴,忙乱不堪。不过她今天午餐做南瓜焖饭加一碗蒸蛋花,那还是可以胜任的,她只要放米放水放南瓜,上面加一个木蒸,放上打好的蛋液,再盖上锅盖,就可以一直坐在灶后煨火。

    现在她也不太用那电磁炉了。

    郭姨烧灶不仅是因为灶上的铁锅容量大,而且还是为了省电费。许霜降在这里待着待着,也不由自主能省则省,电磁炉的功率太大了,抵多少只电灯。

    这间厨房是几年前兴建教学楼时,苗校长央泥瓦匠在老房子里顺便砌砖搭出来的,瞧着拙简又实用,许霜降很是佩服苗校长的巧思。水池是长条水泥槽,小孩子们中午吃完饭,拥进来洗碗,可以好几人一拨,总是有说不尽的乐趣。水池旁边又是长条形的瓷砖台,切菜摆碗,空间尽够。

    许霜降最喜欢瓷砖台下那设计。垒的是空心砖,苗校长往砖孔里架上几根竹竿,用布条编一编,就成了网格装的搁架,一共有三层,长颈老南瓜摆了好几只,今年新挖的土豆红薯也各有一篮。

    她有些小精明,取了一只没有大肚瓢的瘦南瓜,不用额外挖籽,自头部切了一截,龇牙咧嘴地去皮,又忙乎乎拿个塑料淘箩淘米。鸡蛋是她向四爷爷买的,老人家卖给了她三十只鸡蛋后,连周六给她摆渡都不收那一块钱了,弄得许霜降极不好意思。

    她把二十只鸡蛋煮了白水蛋,给孩子们一人发一只,添了一道菜。两只拿去下到了生日的糊涂面里,现在还剩八只,郭姨给她放得好端端地,拿了小箩搁在唯一的一个木橱柜里,盖了一张报纸,做饭时,从不动,只叫她周末自个炒着吃。

    许霜降和郭姨苗校长是混着吃的,郭姨在教学楼后面厕所旁边辟了一个菜园,种点豆角青菜什么的,那几个南瓜也是今夏郭姨种出来的。她和苗校长每周回家,又带回来一些公婆种的土豆包菜,有时带条腌肉,这样就有了他们和许霜降的一日三餐。

    许霜降星期六去镇上,会买回来一些郭姨没有的菜,为伙食做点贡献。天气热的时候她不敢买肉,就买些香肠豆干粉条海带干,等入了秋,她一口气拎回来一条五花肉和一条板油肉,一路闻着肉腥气,当时腻人,蔬菜里炒了肉丝,却极香极香,熬了板油,更是香飘十里。

    说到肉,许霜降抬头瞧了瞧屋梁下吊着的郭姨家的腌肉,那切面上红滋滋的瘦肉纹理让她盯了半秒,才转进灶下生火。

    烧火的半个小时里,是真正闲得让她发呆的时候。四周祥静,连空气都像在等吃饭,灶膛里的小树枝发出吱吱的开裂声,锅盖沿边一溜缝隙里袅袅起了白汽,悄悄带出米饭和南瓜的香味。她拨弄着火钳,总在痴痴盘算,要不去哪里觅一窝小鸡仔,鼓动郭姨在厕所后头给她搭个鸡窝,她也试试来养鸡?

    你没养过鸡?顾一惟曾经这么肯定。许霜降牵牵嘴,什么都有可能。

    一个人吃过饭,许霜降抹了灶台桌面,那锅可以不用洗,傍晚掺点水进去,热一热就是一锅粥,就点腌菜萝卜条,晚饭也有了,瞧,她都打算得好好的。

    “小黑,我们走喽。”

    小黑是只黑山羊,在郭姨嘴里叫羊只,许霜降刚来时挺稀罕看它,帮着郭姨扔把草进去时,会呼唤:“小黑,来吃,来吃。”

    苗校长说,春节学校放假前,把它杀了,正好冬天里给孩子们喝碗羊肉汤。剩余的肉,家里过节吃。许霜降闻言便懊悔这么叫了它,有个名字会吃不下去,不过这名儿却也叫习惯了,只好继续叫着。

    温顺的小黑除了有点臭,其他啥都好,许霜降想着以后她也会分一碗羊羹,对它尤其好,星期天学校里就剩她和它时,她总要兴致勃勃把它牵出去吃吃草。

    初冬季节,草不甚多,地上难得见一摊两摊野草绿,她拿着赶羊用的细枝,慢悠悠跟在小黑身后。

    郭姨经常放小黑出来,小黑认路,寻了一块地方低头啃草根,一点儿也不用许霜降操心。

    许霜降闲时喜欢爬上那片高坡,她捡了三块小石头,垒了一个坐的地方。

    多半天都不见人踪,只有一个大娘经过,可能是后村哪个学生的婆婆奶奶,距离有点远,瞅了她几眼,脚步略有迟疑,貌似想绕过来招呼,最后也没有过来。许霜降轻轻一笑,她在这里,其实是比较好认的,这家孩子估计成绩不怎地,家长都这么惧怕老师。

    她望着下方那一片河面,以及河面那边山腰上的几间房,太闲了便会想爸爸妈妈,还有远方家乡其他一些认识的人,有时想起陈池,甚至只谋过一面的陆晴,恍惚间琢磨起一个问题。

    如果天上有一双眼睛,穿透了所有房子的屋顶,将所有人的活动同时揽进眼中,若是它能理清他们的相互关系,会不会唏嘘?

    因为它总是提前看到了故事。

    有些人天天闷头做着自己的事,但不知道在另外的地方,有一些事正在发生,将要,或者终将要,影响到自己。

    她仰头望向天空,有这样的一双眼睛吗?

    她只知道,她没有这样的一双眼睛,所以她做着自己的事,沿着自己的路走,等着那处的蝴蝶扇动的风来,尽可能地守住自己的脚步。

    孩子们也一样。

    岁月自个儿悠悠稳稳,她这些算什么呢?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是她最喜欢的一句诗。

第575章 窗外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许霜降捧着书,经过沈宇轩的课桌,伸出食指,不动声色地敲了敲桌角,继续走过。

    她知道这个顽皮的小孩会将涂桌面的铅笔停下,飞快掀起眼睑斜向她的背影,再做鬼脸吐出一截舌尖,轻轻地将铅笔压到桌面上,低头装模作样地张开嘴巴,合进大家跟读的节奏里。

    满教室都是皮小孩,各种层出不穷的皮,把好脾气的许霜降折腾得愈来愈像她自己小时候的语文老师。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五个小孩的声音有高有低,有的拉开嗓子卖力叫,其实一点都没上心,有的就跟只猫似地喵喵两下,心大概要飞回家了。

    这是周五下午最后一堂课。

    教室里一共才九个学生,二年级五个,一年级四个。苗校长经常感慨,十年前他被分配过来时常平村小学有一百多个学生,好不容易争取到经费建了新校舍,学生却越来越少,连小学都撤并变成了教学点。现在村里孩子留在教学点读书的数量越来越少,有些被家长直接送去了镇里小学读,有些随家长去了打工地。

    感慨归感慨,苗校长仍一丝不苟安排学校的常务工作。每天带着全校二十个学生必定要升国旗,做广播体操。许霜降来后,她带了一二年级的混合班,苗校长自己则带三四五年级。

    因为人数少,教室里才摆了三排课桌,一年级学生靠门,二年级学生靠里,教室的后半部分空荡荡的,只有一块黑板报,沿墙放了几张空桌,给学生们放饭盒雨具。

    许霜降念完一句,孩子们跟读一句,就这功夫她已经走到学生的最末一排座位了。她转回身,不出意料地瞥到前面的皮小孩沈宇轩拿着一块橡皮在使劲擦他的课桌,待会儿走过去大概就能见到他满桌的黑泥卷。这孩子的作业本上的字忽大忽小,和他这个人一样没定性,常常在她叫他订正作业时,抬起头嘻嘻道,老师,我没橡皮了。

    许霜降的目光极快地瞥向教室另半边,那四个一年级的学生被她布置写回家作业,这时虽然没出声,却小动作不断,有咬铅笔的,有发呆的,有拨着脚底的,剩下一个正常做作业的,却还分了一只手拧鼻涕。她咳了一声,孩子们个个精怪,压根儿没有回头看她,就条件反射般挺直了腰板,全都盯向了课本。

    许霜降嘴角抿出一丝笑,再板了板脸,迈开脚步往讲台方向返回去,领读道:“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非常好。沈宇轩,你到黑板上来默一遍,其他同学,在作业本上默。”许霜降站上讲台道。

    沈宇轩大惊失色,磨磨蹭蹭起身推开椅子,溜着眼睛瞧向许霜降,这时候便显出了几分可怜相。

    许霜降不为所动,催促道:“上来默,可以再看一遍书。”

    沈宇轩就来不及地低下头使劲记,其他学生也趁着这个机会蠕动着嘴唇念念有词。

    和尚念经似地带他们读一百遍都没有用,就这种高压下的点滴时间才会让他们拼命记忆,许霜降在和他们打交道的几月里,已经深知此点,此刻沉眉耐心听这片嗡嗡声。

    “现在合拢书,开始默。沈宇轩,上来。”许霜降严厉道,她的视线盯着这个皮小孩捏起粉笔,在黑板上把鹅字胖鼓鼓地写成了我和鸟,也不作声,回头扫视着底下刷刷默写的二年级学生,又瞅瞅愈加认真写作业的一年级小孩子,抿唇敛下眸,从讲台角拿出了一摞数学作业本,拿起红笔批作业。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可怜的沈宇轩卡壳了,对着黑板木楞了好一会儿,抖抖瑟瑟地扭头瞟向她,再偷偷摸摸瞟向同学,渴望着获得点提示,可惜同学们正自顾不暇,都埋着头冥思苦想下一句,竟没有一个抬头和沈宇轩眼神互动。

    许霜降全知道,淡定地继续改作业。

    又过了一会儿,她把数学作业本合拢,侧过身去看黑板:“默好了?”

    沈宇轩咬着嘴没有出声,摇摇头,小眼神飘忽着。

    “老师给你一点提示,下一句是讲大白鹅游在水面的样子,你想象它的颜色,水的颜色,鹅和水面相互映衬的景象。”

    沈宇轩瞅了瞅许霜降,皱起鼻子想,眼珠子东转西转,瞧到许霜降身后去了。

    许霜降凶凶地瞪住他,小孩子倒也乖觉,眼皮一搭,半垂头注视着脚尖,嘴唇用力咬进去半片,显然是在竭尽全力回忆。

    “白毛……浮……”许霜降盯着他。

    “白毛浮绿水。”沈宇轩眼睛一亮。

    “对了,”许霜降这才露出些微笑意,“最后一句呢?”

    “红掌泼……”沈宇轩大概自己也觉得不太对,嘶了一声,习惯性地做起了小动作,抬手要摸耳朵,半途中醒悟过来,赶紧把手放下,规规矩矩地立在许霜降面前,一双眼极快地瞟了她一下,却不敢和她对视,又瞟向讲台后方去了。

    许霜降见他这样,内心其实也不忍的,再调皮的小孩骨子里还是怕老师的。她算了算下课时间只有七八分钟,最后一堂课不宜拖堂,就放过了沈宇轩。

    “同学们,你们谁能……”许霜降转过头,面向课堂,语音忽地一顿,目光下意识移向教室的后窗户。

    窗外,一个人右肩挂着大大的黑色背包,穿着黑色羽绒服,脖子里围了一条灰色围巾,透过尘土粘附的玻璃窗,见她望去,牵起了唇角。

    教室里的小孩都好事地顺着许霜降的视线扭头朝后窗望。

    “咳,咳。”许霜降沉下脸。

    孩子们齐刷刷回过头来。

    “你们谁能提醒沈宇轩这首诗的最后一句?”

    “老师,老师,最后一句是红掌拨清波。”

    “好的,默完的同学可以做其他作业,默错的同学自觉再抄一遍错误的地方,沈宇轩,把整首诗默完整。”许霜降交代完二年级生,走向一年级,“让老师看看你们写的作业。”

    教室里安安静静的,许霜降微微俯着头,手指在学生本子上轻划,温声细语:“两扇门不要挤得这样紧,你想想,门小了,你是不是要变成小猫才出得去?”

    小孩子噗地笑了。

    “变耗子才出得去。”另一个小孩插嘴道。

    许霜降头疼,课堂纪律永远只能维持短短几个瞬间,她语文老师的雷霆手段还需慢慢再回忆,实在不行,她就学苗校长拿根小细枝,摆在讲台上啪啪抽桌角。

    “现在,我们一起来念一遍拼音。”许霜降检查到最后一个学生,抬起头来说道,目光顺势罩上后方玻璃窗,她离那人的位置更近了,可以清楚看见他倏然绽大的笑容里那双凝视的眼,以及那条眼生的纯灰羊绒大围巾。

    他学会自己买衣服了。

第576章 前夫

    放学的电铃叮铃铃响。

    孩子们像装了弹簧似的,个个活泼起来。许霜降瞧着他们嘻嘻哈哈地收拾书包,敛眉整理好课本讲义,轻声吸了吸鼻子,打开教室门走出去。

    “霜霜。”

    隔着窗户,许霜降在教室里时只见了陈池的上半身,此刻他自上而下的整体形象令许霜降着实愣住脚步。他穿了一条蓝黑牛仔裤,裤脚上溅了黄泥浆,似乎半干不湿时心急搓过,反而围着泥斑糊了开去,十分醒目。那双登山鞋上更是沾满了泥草,连鞋帮那样的高处都也有泥巴被刮走后留下的干褐色污迹,看起来他在什么地方整只脚都陷进过泥塘里,又试图到路边草丛里蹭过泥。

    他的背包特别鼓,都快赶上行军包了。一手拎着一个红色大塑料袋,里头圆滚滚的,感觉不是梨就是苹果。

    这样子倒像是提溜点水果来亲戚家打秋风的。

    许霜降和陈池站在教室外面两扇窗户之间的白墙两端,互相打量着,他的脸还是那样明净,扬起眉笑的样子,除了有点温和消沉,和以前相差无几。

    教室里孩子们打打闹闹搬桌椅扫地的声音传出来,许霜降立时回了神。

    “霜霜。”陈池两大步就来了近前。

    许霜降特别恍惚,她知道陈池在对外交际上比她圆润有手段,但他怎么能骤一见她,就还像以前一样亲切随和,好似他们争吵离婚的这大半年被他剪辑掉了。

    “有事吗?”许霜降淡声问。

    “我……找你。”陈池的目光逡巡着她的脸部,喉咙有些梗涩,忍不住道,“你好像瘦了。”

    许霜降点点头:“谢谢。”她脸上没什么表情,语速微微加快,“我在这里支教,探访不太好,也没有条件接待人,这里最近的住宿点在镇上,走水路穿到对岸最方便,你是搭船过来的吗?”

    “是。霜霜……”

    “那我跟撑船的四爷爷说一声,请他送完孩子后再撑回来把你接走。”许霜降抬眸解释道,“船小,人多了要分两趟。你路上抓紧点,到镇上应该不会太晚。”

    他这个时候返程,到镇上铁定天黑透了,三公里地外那最末一班中巴也铁定赶不上了,但许霜降不准备提醒得太清楚,反正那个灰头土脸的公交站牌下还有野摩的等着,再说男人也没有什么好打劫的。

    “霜霜,我有事要和你谈。”陈池低下头,盯着许霜降的眼睛,表情诚恳道。

    “嘻嘻嘻。”两个小孩子在教室门口推搡着探出身来。

    因为每个班上都有些学生要坐船,苗校长规定每天的最后一堂课下课后,所有学生都不准离开教室,等值日生打扫完后,由老师领着大家一起去校门口,在那里,学生再分流,往后山村落去的就自行走山路,往对岸过河的七个学生就由苗校长带到岸边。

    许霜降还是有点威望,她不发话,孩子们都不敢自己跑出来。

    “老师,我们扫完了。”

    “好,大家排队出来。”许霜降瞧了陈池一眼,交代道,“你跟我们一起出去吧,等在岸边。四爷爷摆渡来回的时间里,有什么事正好可以谈。”

    “霜霜……”

    “叫我许老师。”

    学生们蜂拥而出,许霜降旋即转身:“回家作业都带好了没有?不要忘在学校里,检查一下,鞋带有没有绑好?”

    “带啦。”“绑好啦。”小孩子们七嘴八舌道。

    正热闹纷纷之际,二楼的高年级混合班也吵吵嚷嚷着下来了。

    “小许老师,”苗校长招呼道,瞧着许霜降身后的陈池,“这位是……”

    “苗校长,这是我……”许霜降扭头瞟向陈池,心里倒是极想说这是我前夫。

    陈池心思机敏,只瞧许霜降这微微尴尬脸色,便爽朗一笑,迎上前去伸手握:“苗校长,你好,我姓陈,霜……许老师的丈夫。正好这几天有假,我就过来看看许老师。”

    “你好你好。”苗校长忙不迭握住陈池的手。一干小孩子都仰起头好奇地瞄着陈池这个陌生人。

    许霜降抿了抿唇,没有出声。她联系支教时,他们还没有离婚,个人资料上是已婚状态,到了地头,别人也都这样以为,她没有特意去澄清解释,现在只好这样糊涂了过去。

    郭姨掐着点,从教学楼后转出,准是做好了晚饭刚给小黑喂完草料。这是郭姨的每日惯例,一放学,她必定也要陪同着送学生们出校门。许霜降无奈给陈池介绍:“这是我们苗校长的妻子。”

    校长两口子十分体贴,关照道:“小许老师,你不要出来了,你们先去安顿。”

    “没事呢,他……”

    不待许霜降说下去,陈池就接道:“我不影响许老师工作。”

    许霜降那句“他马上要走的”,就没有机会说出口。她脸上保持着微笑,没再说什么,如往常一样领起自己班的学生,跟着苗校长的队伍往外走。

    其实她自己心里都清楚,陈池这样远道而来,顶着她丈夫的名头,如果待不了几分钟,就搭四爷爷的船原路回去,看在别人的眼里会有多奇怪。

    这一晚,竟似只有把他接纳下来了。

    许霜降在校门口望着孩子们组队走上山路,眼角瞄到陈池大包小包地站在她旁边,心里寻思着,还有一条路,谈完让他从后山绕过去,走走问问,大概半夜也能到小镇。她沉吟不定,往另一侧一瞥,正撞上郭姨的笑脸:“小许老师,你们赶紧上屋头歇歇脚,一会儿就吃晚饭了,我在这里等等我们家老苗。”

    许霜降含着笑,瞟向正领头走下坡的苗校长和蹦蹦跳跳的孩子们,再怅然瞅瞅河边静静停泊的小船,终究无法在众目睽睽之下给陈池恶脸色,强行给他订下四爷爷的船。

    “郭姨,那我们先进去了。”

    “霜霜,你住这里?”陈池仰头望望老槐树,再凝目瞅向许霜降的房门,语带笑意道,“刚刚我进来,就想着你的宿舍在哪里。”

    许霜降没吭声,打开房门,径直先进了屋。

    陈池踏上青石,正待跨过门槛,忽地收住脚步,不好意思道:“我的鞋脏。”

    许霜降抿了抿唇,僵声道:“进来吧。”

    “早上经过一段湿泥路,搭的车子陷……”陈池解释着,踏进屋内,视线一暗,不由住了声。

    他先前找进校时,学校给人印象很不错。除了操场地面毛瑟瑟的,比较简陋,教学楼看上去却还新,外墙贴了白墙砖,很是干净,两层楼,楼梯居中,每层都有四间教室,门是黄木门,窗是铝合金窗,整个外廓齐整宽敞。

    陈池听到学生的琅琅读书声,来到窗外,一眼就见到了捧着书在教室里踱步的许霜降,顺利得让此前一直在路上兜转的他不敢置信。他在外面等待,那时瞅过教室内部情形,十来张课桌椅是比较新式的,大概是建教学楼时配套更换。讲台上方装了一台转头电风扇,其余便没有什么设施了,大体上虽然没有外观过得去,但也可以了。

    因着这起初的印象,陈池对老师的宿舍就抱了一丝比较高的期望。

    此刻,他的视线触到泛黄卷皮的墙壁,再扫过黑硬有坑窝的干泥地,瞧向屋角的单人床,冬天里,那薄透的白蚊帐看起来不合时宜,不过,这张床是屋里最鲜亮的角落,陈池一眼就认出粉绿色被套是许霜降闺房里用过的。床旁蚊帐竹竿上拉出一根细尼龙绳缚在窗格子木栅条上,绳上搭了一套淡紫色棉毛衫裤还有内衣文胸,陈池的视线顿了顿,瞄向彩旗似的衣服后面挨着墙的老课桌木架子和塑料脸盆,也顺带扫到了窗台上用空了的豆腐乳瓶斜插的一支狗尾巴草。

    许霜降木着脸走过去收下衣服,低头草草叠起来。

    “……干了吗?”

    他瞧着她的背影,轻声道:“挂上吧。”

第577章 荷尔蒙

    郭姨的晚饭一向在放学一刻钟内准时开,因为吃好晚饭,两个老师还要备课批作业。不过今天却稍稍晚了一会儿。

    许霜降很快知道了原因,餐桌上多了一盘炒鸡蛋,一盘蒸咸肉。

    陈池在开饭前就拎了一袋橙子和一袋核桃仁送给郭姨,说得极好:“路上不熟悉,不知道有多远,不敢多买,阿姨和校长拿去随便尝尝鲜。”

    他在待人接物上实在比许霜降强,一餐饭下来,和苗校长郭姨夫妻俩言谈甚欢,苗校长在他面前不断赞扬许霜降,他便瞅着许霜降代为谦虚:“许老师只是做事认真,教书经验上差苗校长多了,生活上也受苗校长和郭阿姨多方照顾,谢谢,谢谢。”

    郭阿姨连连客气:“菜不多,吃菜吃菜。”最后,说什么都不让许霜降帮忙洗碗。

    这餐饭吃得热热闹闹,回了房,两个人却无声。

    隔壁厨房门吱呀关上,脚步声一晃听不见,许霜降从窗户玻璃中看见郭姨穿过操场,拎着两个热水瓶朝对面平瓦房走去。冬季灰冷的暮色渐渐包拢住操场,她低下头,继续批改阶段小测验卷。

    “霜霜,开灯吗?”

    许霜降在卷子上打了分数,写了一句评语,默默地拉开抽屉,将试卷和红笔都放了进去。

    陈池立在放牙刷杯的边桌前,等了两三秒不见许霜降回应,便弯腰从桌脚旁的大背包里,拿出一罐速溶奶粉,却听到椅子后退的声音,立即抬眸瞧向窗边:“霜霜,批好了?”

    屋内比窗边还要幽暗些,许霜降一手搭在椅背上,反身面对着陈池,半晌将眸光从他脸上移下去。她那张红木漆退得斑斑驳驳的墙角老课桌上,堆了不少吃用的东西。

    “你来,有什么事?”

    “霜霜,我来……看你,”陈池轻轻将奶粉罐放下,来到许霜降面前,真挚道,“以前的事,我还想给你解释一遍。”

    “然后?”

    “然后……”陈池凝注着她的眉眼,斟酌着词句,却见许霜降转身走开。“霜霜……”他急道。

    却不想许霜降径直走到床边坐下,抬手指了指椅子,语气甚是平和:“你坐吧,只有一把椅子。我刚刚是问你,你讲完以后,要是没别的事的话,你看看你能不能走山路,后山绕几座也可以回镇上,我给你手电筒。”

    “……可以。”

    许霜降抬起眉,见陈池拎了椅子走过来,她蠕蠕嘴唇没吭声。

    陈池把椅子放在她对面,坐下后几乎和她抵膝。暮色浸染着房内粗陋的家具,寒气从地面袭上脚面,许霜降的下肢尤其冰凉。冷空气更是从木头窗户的缝隙里源源不断地渗进来,似乎这间老房子上部那么大的三角屋脊空间都不够它填塞。陈池坐得这么近,无形中好像替她挡掉了一些寒气。

    他和她在半昏的屋中四目相对。

    许霜降抗拒这种距离,冷声提醒:“坐远一点。”

    陈池没说话,双手提着凳板,往后退了一步。

    “尽量简明扼要,我一般休息得很早。”

    陈池瞅瞅她,忽地轻笑起来:“多早?”

    “我们俩这种情形,和陌生人也差不了多少,你觉得打趣开玩笑合适吗?”

    陈池嘴角的笑意便慢慢收拢,眸光注视着许霜降,很柔和,却不说话了。

    “你说之前,有件事我正好想起来。”许霜降平平板板道,“你划给我的三十万,我后来仍旧转账给你了,你收到没有?”

    “收到了,我又给你划了一次,换到了你什么功能都没有开通的那张储蓄卡,你没看到?”

    许霜降龟毛又谨慎,刚工作的时候怕自己瞎用,在工资卡之外额外办了一张卡,自始至终没联网没绑定,一开始每个月的工资有点结余,就乐颠颠往里存,跟陈池得意洋洋说,功能不强大的卡可好了,坏人都偷不着她。后来她嫌麻烦,主要因为花销也多,余不了多少,就每三个月积累起来去银行存一次,再后来寻思着自己也没怎么太瞎用,钱放在活络一点的工资卡里又怎样,于是略微松懈,每半年归拢点余钱,转到那张储蓄卡。她离婚前倒是看过卡内余额,盘算过支教这一年没收入,这点钱还要维持到她支教结束后重新安排生活。离婚后她将卡放在自己闺房抽屉里,动也没动过。

    此刻闻言她当即皱起眉头:“我没有查看过那张卡,你转钱怎么不说一声?”

    “我怕你会不要。”陈池轻声道,“放心,你的账号我不会记错,以前也操作过,转的时候我还对过两遍。”

    “卡不在我身上,明天我打电话给我爸妈,叫他们去看一下。”许霜降想想补充道,“要退的话,只能等到我寒假回去。”

    “你寒假会回去?”陈池欣喜道。

    “初步有这个打算。”许霜降淡淡道,“回家过年,顺便有一些事要办。”

    她妈妈都替她预约了三场相亲。

    陈池却不知道,又高兴又急切,想到母亲动过手术才康复,过年他必须得回去,许霜降这里也一样放不下,脑中纷乱地盘算着,口中关切道:“霜霜,那票订了吗?过年的票要早点订。你排好时间,我给你订。”

    许霜降不置可否,重申道:“我过年前争取把三十万转回给你。离婚协议上没这条,大家都照协议来,比较说得清。”

    他们这段谈话一直围绕着钱,陈池心中很难受,静默了片刻,苦涩坦言:“霜霜,我们去离婚的那天,我没想到会真的离婚。”他两手交握在一起,垂头注视着,声音低沉,“如果我真的想和你离婚,事先不会不把这些事情考虑好,更不会让你那样什么都没有地走。”

    许霜降瞟一眼,牵唇道:“我有我自己的工资。花自己的钱安心,挺好的。”

    他们始终絮絮地交谈着,说着钱说着卡说着假期安排和订票,好像在商量家事一样,许霜降的语气表情都很平静,条理清楚,陈池的心却越来越沉,凝眸望着她,仿佛她坐在苍茫中不可触。

    “我要讲的讲完了,你说吧,长话短说,早点赶路。”许霜降温声道。

    暮色拢在她脸庞上,令陈池喉咙发紧,半晌才发出声音。

    “霜霜,你同学林虞的事,是我急躁了,那时候我……很嫉妒,很多话我讲得不应该。”陈池停了停,神情更认真,一字一字说得恳切,“我真的没有和别人发生任何不清白的关系……无论身心。我们能不能再谈一谈?”

    许霜降定定地望着陈池,眼角忽然泛酸,她记得他最初的模样,在那个冬日的黄昏,冷风中,笑着问她有没有男朋友。

    那时候只有他和她,他们的世界纯净得像颗水晶球,到今日掺杂了旁人,物是人非,已如前世般遥远。

    她坐在床沿,低下头,如老僧入定。

    “霜霜。”陈池轻唤。

    “你知道吗?植物里有一类物质,叫住植物荷尔蒙。”许霜降开口道,“它们控制和影响发芽、抽茎、开花、结果甚至叶片和果实的脱落。它们通常在植物体内自行合成,含量多少有无都遵循生长周期、四时节气和自然规律。然后,聪明的人就设想,是否可以从外界输入这类荷尔蒙给植物,让植物随着人的心意长。”

    “可以的。”许霜降点点头,“如果是人工添加的,你可以叫它诱导剂。但是要试,因为是外界强行干预,效果很难预测。”

    许霜降抬起头来,注视着面前的陈池,徐徐说道:“我曾经培养了一棵幼苗,长了根,茎很瘦弱,我怕它长不大,于是试了几种诱导剂,实验总有失败和成功,我没有成功。”

    “可以起诱导作用的,其实有很多我们还不知道。只要还没有彻底枯萎,理论上我可以一直坚持试验,也许哪一天就歪打正着了。”

    “但是,”许霜降眸色分明,泠泠地,在暮色里似一抹幽深的山涧水,映出陈池静坐聆听的身影,“我不能再试了。一个阶段结束,我得承认失败。”

    “这是我导师告诉我的,如果没有得到预期的效果,那么就要有承认失败的勇气,永远不要粉饰数据,永远不要作假。”

    “失败,也是一种结果,要学会接受。”

    陈池望着许霜降,心被什么东西扎到了似地,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她是这样的受伤。

    他的青灰软壳蟹,终究硬了壳。

第578章 异同

    “……霜霜,我不是你的实验。”陈池轻轻吐口。

    “不是。”许霜降牵出一抹苦笑,“所以,可供干预的余地更少。”

    她的目光从陈池脸上移开,落到他身后的地面上,灰霭的黄昏接着黑泥土,将屋内拢得暗幽幽,唯有木头窗户外,反而还剩了一小方框的天光,明灰色冷冷清清地映在玻璃上。她的视线似穿透了这一切,微微启唇,几个字轻悠悠地,却也清晰:“我知道人也有荷尔蒙……调配着感觉。”

    “霜霜。”陈池拧眉。

    “我吵架比较野蛮,说话也啰嗦,你要找纯情的,”许霜降的眸光收回到陈池身上,面容淡漠,“没有了。回去吧。”

    陈池望着许霜降,半晌摇摇头:“霜霜,不是这样的。我和你,不是这样的。”

    “你可以出发了。”许霜降静静道。

    陈池伸手,轻轻地触摸着许霜降的膝盖,迅即缩回去:“再一会儿。”他垂下眼睑,斟酌片刻,抬眉道,“霜霜,男人和女人的想法是不一样的,你知不知道?”

    许霜降将脸撇转开去。

    “我不是指荷尔蒙,我是指……很多方面,你知道一些。”陈池心头闪过情感大师谢惊蛰给她灌输的那些词句,缓声道,“我讲讲我的想法,从头讲。”

    “我不认为我想听你的想法,”许霜降冷着脸截断道,“没意义。”她朝边桌方向瞧过去,那里堆着很多陈池拿来的东西,屋子愈发暗了,桌上就像拱了一大坨灰影,她梗声道:“你那些东西还是拿回去吧,路上买吃的不方便,正好边走边吃。”

    “会走的,我得回去上班。”陈池无奈道,“霜霜,听一听,不差这一个半个小时,我不耽误你休息。”

    许霜降敛着眉头,没吭声。

    “前年,黛茜……”

    许霜降毫无预兆地站了起来,陈池急忙也站起来,拉住她:“霜霜,我是从头给你解释。”

    “陈池,你的故事说给你自己去回味,我没空听。”许霜降使劲拨开他,努力克制住情绪,“我给你一个手电筒,你走吧。”

    “霜霜,我真的和她没关系。我把过程细节都讲给你听,让你全部了解,你再判断一次。”

    “我不需要了解判断,我们才是没关系了。”许霜降冲陈池喊道,却顾忌着操场对面还有苗校长夫妻俩,不敢闹出大动静来,声音压着,语气冰寒,眸光盯牢陈池,在几乎全暗下来的屋内,就像刀背上泛起的冷芒,“陈池,我们离婚了。”

    “我……知道。”陈池按住她肩膀上,艰涩道。

    他和许霜降站得这样近,五官融在幽色里,许霜降睁大了眼睛看他,竟似瞧到了无边难过,他这表情和当年在她面前诉说外婆过世时如出一辙,伤心隐忍到骨子里。许霜降怔怔地望着,心慢慢有些抽痛。

    “我们没关系了,陈池,我不想听过去那些事,我开始新生活了。”她轻轻说道,“我还准备去相亲。”

    陈池的手微微颤抖,沉默良久,吸了口气,低声道:“霜霜,我不想离婚的,当时我看见你和林虞坐在一起,我气疯了,你的解释听起来更像在维护他,我一冲动就答应了你的离婚要求。那天我回来,是想和你好好谈一谈的,可是你把你的东西全部理好了。我到了民政局,想看看你会不会真的签字,可是你真的签字了。我,就那样也签了。”他凝视着许霜降,周遭的昏暗静静地包裹着他和许霜降,给了他全然的保护,让他俯下头祈求,“霜霜,我犯了这个错,你允许我改回来好吗?”

    “你走吧。”

    “霜霜,我知道我误会了你,是我不对,可是我和别人也真的没关系,以前是我说明得不够……”

    “够了,你走吧。以前无论怎么样,都过去了,我不纠结。你和别人怎么样,我不关心。我也不在乎你是否相信我,完全不在乎。”许霜降哂然一笑,摇摇头,平静地说道:“我觉得不用考虑以前这些事,会很轻松。”

    她望着陈池,慢慢道:“没有你,会很轻松。”

    屋子里已经全黑了。

    如果不是她肩膀上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陈池手心传进她羽绒服里的热量,许霜降会以为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是一尊雕塑,他静得出奇。

    许霜降不想去看陈池的表情,突然侧转身:“我去开灯。”

    “霜霜……”陈池愣半拍,手从她羽绒服的肩膀处滑下去,指端掠过一阵织面的冰凉,他脱口提醒道,“走路小心碰到。”

    啪,许霜降熟络地按下了开关。

    再回身,她瞄了陈池一眼,也没有多的话,径直走到窗边。操场对面苗校长的屋子也已经亮上了灯,但是除了那一扇透出光的窗户,其他地方都墨黑墨黑,许霜降自窗户玻璃的虚影中看见,陈池站在地当中,目光追踪着她。她敛眸将窗帘小心放下,这才转过头去。

    灯泡垂在房子正梁下方,瓦数不高,地面离屋梁的空间大,这暗黄灯光并没有让屋子明亮太多,反而将木头桌椅敷上了越发陈旧的气息。不过,比起先前浸袭屋内的暮色,这样暗晕晕的黄光能让人感觉到多了一丝温暖,冬夜的寒气似乎也去了一些。

    尤其是屋内还多了一个会呼吸的人。

    许霜降走了两步,将心中的迟疑坚决压下,回到床边掀起枕头,拿出了手电筒。她打开试了一下,递到陈池面前。

    “走吧,我带你到校门口,给你指方向。”

    陈池瞅瞅她,半晌默不作声地伸手接过去。许霜降避开他的视线,指着边桌上的吃食,又说:“你拿回去。”

    “这些不值钱,你收下吧。”陈池终于开腔道,“我路上带回去也沉。”

    “那这样,”许霜降干脆道,“哪些你看着不想带,就留在我这里,大致估个价,我付钱给你。”

    陈池牵嘴笑笑,摇摇头,没说什么,走到边桌旁,弯腰将大背包里剩余的东西继续往外拿。

    拿出来的竟是一本手工折纸书,再一拿居然是一包二三十个卷笔器。许霜降挑挑眉。

    “你可能用得上。”陈池解说道。

    许霜降不出声地看着。桌上已经堆满了话梅、牛肉脯、蜂蜜、紫菜,他又拿出了大包散装开洋,个头很大,不像超市里买来的,倒像是他以前去杭州工作时,她和妈妈去菜场买了活虾自行炒制叫他带上的那种干虾米。她对他显摆过,小时候她就是拿这种虾米当零嘴一路吃成这么聪明的。

    许霜降看着陈池一样一样往外拿,好像他的背包是个无底的百宝箱。这副情形,让她想到多年前他们在国外,他来看她时,总是背着大包东西,有时候连调味料都不辞辛苦地背过来。

    “霜霜,这个鸡肉卷你爱吃。”

    “霜霜,这个拌饭酱可以下饭,但菜还是要做。”

    “霜霜,我发现了一种面包,你肯定爱吃。”

    许霜降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脚尖,耐心地等陈池腾东西。背包的拉链声嗤啦着撕破了屋中的寂静,也打断了那些缥缈的遥远回忆,她抬起头,迎面遇上陈池的目光。

第579章 仙草冻的黑

    许霜降转身开门。

    寒风卷来,撩上口鼻耳尖,她不禁打了个寒颤。操场上漆黑,除了对面突兀的一扇暗黄窗户,一时间竟什么也瞧不清楚。许霜降停了停,才看清教学楼矗立的灰黑色轮廓。

    前几天阴雨,今夜竟连星星都没有。

    她一脚跨出门槛,扭身回头吩咐道:“拿上手电筒。”再一瞄陈池,皱眉提醒道,“你的围巾呢?别忘了拿,其他东西也点一点,别落在我这里。”

    “围巾是买给你的,我怕你这里冷。不过路上又买了些东西,包里装不下,我就把围巾拆了围过来。”陈池温声道,“我只戴了两天没弄脏,颜色素淡一些,我想你人在外面尽量不要太跳眼的东西。”

    许霜降立时将脚收回来,返身入屋,瞥见那条灰色羊绒大围巾叠成四方块放在她窗前桌子上。

    “我不要。”许霜降毫不留情地拿起围巾,“你拿走。”

    陈池沉默半晌,伸手接了过来。

    “走吧。”许霜降脚步不动,盯着陈池催促。

    陈池瞅瞅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异议地跨出了一步。许霜降敛眸赶在他身后,待陈池走出门槛,下了青石阶,她窸窸窣窣地将房门掩上。

    门外黑得犹如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窗帘里透出来的一点黯淡光线,将那棵老槐树光光的树干照出点依稀样子。

    许霜降冷着脸越过陈池,兀自领头向校门走。“你留下的那些东西,大概多少钱?五百块够了么?”陈池没答话,她就自己盘算,想到有桶奶粉,便又往上加,“我给你七百。寒假里给你转钱的时候一起还给你。”

    “你身上没钱?”陈池立即侧头道,说完觉得自己的话容易引起歧义,又说道,“不是,我是说……你身上没钱?”

    “有卡。”许霜降郁卒道,她带了一些现金在身上,但是每周六去镇上添补添补日用品,用到现在,恰恰余额不足七百了,依她的开销,她压根儿没急着取现金,偏生现在在陈池面前露了底。

    陈池立定,探手摸向口袋,暗乎乎里似乎在掏出钱包:“我给你留点。”

    “我自己有。”

    陈池快步跟上,说话声就和脚步声裹在一起,呼呼地傍着许霜降:“我知道,但你一个人在外面,人生地不熟,尽量减少取钱的次数。必须要取的时候,不要在街面的那种机器上取钱,要到银行里面去,多注意身旁的人。”

    许霜降已到了铁栅门前。透过缝隙,外面黑漆漆一片,夜色凝得就像仙草冻,连大门外几平米的那一块白色水泥地都辨不出来,更不用说白天立在校门口可以往下眺望到的那条河。

    许霜降弯腰摸到地插销,皱眉道:“手电筒怎么不用?拿了么?”一只手伸到她胳膊处,将她托起来。“你干什么?”她马上恼道。

    “霜霜,”陈池捋到她手腕,将一团纸币放到她手心,大掌包起,合住她的五指,“你拿着,我们不要在外面争。”

    “谁要你的……”

    “霜霜,离婚的时候我以为会离不成,所以什么都没准备,”陈池涩声道,透过黑暗,紧紧凝望着许霜降的眼眸,“现在,我把我们每一次见面都当作最后一次,所以要准备好。”

    他深深吸了口气,手中用力揉了揉,只觉得手里的手纤瘦又冰凉:“你拿着,省得多跑一趟取钱,我知道你会算得很清楚,想还以后再还。”

    他们刚认识时,他借给她钱,也是这样硬塞的。

    许霜降一声不吭地望着陈池,除了他之外,视野里全是墨黑墨黑。

    他们的手一层一层地握着那一卷钱。

    许霜降捏紧钱,将手抽出来,胡乱塞进她的衣服口袋里。她弯腰再次摸了摸插销,确保刚刚那一下没有把销头拔出来,马尾辫的发梢垂荡着被风贴上颊边:“陈池,你和那个黛茜的周期这么短吗?”

    “什么?霜霜你说什么?”陈池跟着倾下腰。

    “手电筒打开。”

    陈池依言,手电筒青白的灯射出去,照出了门外的水泥地。在这样黑的夜里,这一小圈光亮吸走了所有感光细胞的注意力,令光圈外的地方更加深黑,连持手电筒的人都可以在黑暗里全然隐没。许霜降抿着唇,隔着铁栅缝隙往外瞥,她知道校门外右手拐弯有一条羊肠小径,据说可以走到小镇。

    她直起身来,沉沉收回了目光。这是要死人的。这条路,连她自己都没有全程走过,只是带小黑吃草走过一截,最远是在家访时走到过后面的常平村,到镇上还要翻过几座山包呢。这种寒夜里,驱赶任何一个人走陌生山路,都是不理智不道德的。

    “你可以留一晚。”她听见自己说,“明天一早出发,但只能坐板凳,我没有多余的床给你休息。”

    说完,她转身回去,胸臆间的憋屈让她充满了愤怒,她竟然连校门都没有打开,就被这仙草冻一样的黑暗吓住了。

    砾石地上,两个人的脚步声,沙沙沙地混在一起。“霜霜,你刚刚说……什么?”陈池隐约听见许霜降矮下身时提了黛茜的名字,此时却不好重复。

    许霜降推开房门,声音平板:“进去吧。我刚刚在讽刺你,不用搭茬。”

    陈池站在青石阶下,抬头见灯光拢得她的脸如玉似地,淡淡温温,未及回话,便又见她跨出门槛,不由问道:“霜霜,你去哪?”

    “我到厨房给你拿板凳。要喝水厨房有热水瓶,厕所在教学楼后,洗澡没有。”

    她的态度实在很不好,因为收留陈池,意味着今夜她也不能睡舒坦,而且,这件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令她更是说不出的烦躁。

    从厨房端了一条长凳,许霜降的眼睛如利刃似地往房间四壁一瞧,沉着脸放到边桌旁,毫不客气地说道:“把你这些东西先收了,困了就趴桌上。”

    随即,她又将那一卷钱摸出来放桌上:“拿回去,点一点有没有掉。”

    她停了停,立在灯下直言道:“陈池,我是人道主义收留你,其实你之前不声不响,早就知道我不可能真的在这时候让你走。我想告诉你的是,苦肉计对我无效,小恩小惠也没用。但谢谢你跋山涉水找过来的这份心思,它多少满足了我的一点虚荣心,所以我愿意让事情变得更简单明了。离婚是我的伤疤,你要扯,那就扯,我是还没有完全走出来,我是还念着过去,但不是念着你,我们之间绝不会复合。”

    陈池一愣,半晌嘴角微翘,倒似乎在苦笑:“霜霜,刚才你让我走,我是信的。”事实上,自从许霜降落笔签下离婚协议书,陈池是真信许霜降能干出任何坚决的事情,他坦言道,“我只是准备出去后,看看有没有运气找到人家借宿,男人走夜路总归也还好,然后我打算明天白天等你心情好些再过来找你,看看能不能再说动你,我后悔和你冲动离婚,想和你重新幸福美满,不可能来一次不成就放弃的。”

    “幸福美满?”许霜降重复道,她望着陈池,这个曾耳鬓厮磨的人,眼眸里没一丝波动,声调没有一丝起伏,平和地叙述道,“陈池,你亲口对我说,你喜欢黛茜。你找错幸福美满的对象了。”

    陈池眉一跳,张口结舌,愕然道:“霜霜,我什么时候亲口说过我喜欢黛茜?”

    “原话是,你对她有好感,有区别吗?”许霜降失去了耐性,重提这些旧事细节让她立时心烦,且难受,她拉下脸,旋身走到窗下,拖开桌前的椅子,“我这里八点熄灯,要做什么,八点之前做掉,不要再出声。”

    “不,霜霜,”陈池走过来搭住椅子背,另一手就扶上了她的肩头,依旧着急又茫然,“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对她有好感?”

第580章 一呀一句话

    许霜降是真的想甩一巴掌到陈池脸上,把他那一脸懵然打散掉。

    要不是顾忌着郭姨明天一早就要到厨房烧水做早饭,她就要将陈池挪到最理想的借宿点,厨房的灶下去。

    他还在追问:“霜霜,我什么时候说的?我一直在向你澄清和黛茜的关系,怎么可能说这话?”

    “我们离婚那天,”许霜降忍无可忍道,“去民政局之前,你在房间里说的,你还把我叠好的衣服弄到地上去了,差点踩脏。你不要告诉我你那时候神志不清了。”

    陈池锁着眉心,半张着嘴,一瞬不瞬地盯牢许霜降,似乎声音徘徊在喉咙口发不出来,半晌才啊地一声:“霜霜,我那是,我那是……”

    许霜降的脸真是冷若冰霜。

    “我那是在比啊。当时我不是误会你和林虞吗,你以前又总说我对黛茜有什么,我就比,就算我对别人真有好感,我也没做什么,更不用说我还没有特殊好感,我主要……怕你做了什么,因为你都要闹着和我离婚了。我那是在比较。”

    许霜降望着陈池,表情木然,良久轻声道:“即使我对她有好感,那又怎么样?……你的原话。”

    “我说的是即使?”陈池捋了一把脸,大大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叹出来,“霜霜,即使,我说的是即使。即使,就是用来假设的,对吧?”

    许霜降静默了半天,吐唇道:“即使我对林虞有好感,那又怎么样?”

    陈池绊着舌尖品着话味,脸色慢慢古怪,到最后瞧着许霜降,不信邪地反复又琢磨了一遍,感觉要失语了。

    我就有好感了,我就不瞒了,怎么样啊,怎么样啊?才起了个头,好多事还没做呢。

    许霜降微昂下巴,陈池目瞪口呆。

    “没有他,还有一大波相亲的人,可以重新培养一份真感情。”许霜降牵牵嘴,“把那边桌子收拾收拾,趴着睡吧。”

    “不,霜霜,我们谈清楚。”陈池拉住许霜降,见她敛眉无动于衷,急道,“好感这句话,我确实说得有歧义,那不是真实情况。”

    “难道只是一句话吗?”许霜降嗤道,虽然这一句话,听过之后,当时心死。

    “不只是一句话,”陈池温声摇头,“霜霜,我们走到这里,不只是一句话。你走后,我其实反复想过,也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你以前很喜欢围在我身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最后我会逼得你在家里一声不吭?有些地方,在你眼里我大概做得很混蛋,是我的错,是我处理得相当不好。”

    许霜降撇转头。

    陈池的目光描摹在她的眉眼上,他知道许霜降的脾气,此时也不敢贸然动手将她的脸扳转过来,只是低柔诚恳地继续道:“霜霜,关于黛茜,给你造成的感觉和我的本意,真的出了岔,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是我的错。我以为把事实讲一遍,清楚就足够,但我没有很好地照顾你的感受。”

    白炽裸灯泡悬了好久的日子,灯泡外附了浅浅尘垢,散发出来的黄蒙蒙光线投往窗前,被站着的许霜降和陈池挡住,只得投了一大片灰影在窗前的老木桌上。

    许霜降胳膊使劲用力一提,全然不顾陈池的手还搭在椅背上,将椅子又拖出来少许,转身就坐了上去,再探手将桌角的保温瓶拿过来,旋开盖就倒了小半杯水,抬起要喝。

    “刚倒出来,冷一冷再……”

    陈池话未提醒完,许霜降仰起就咕咚喝了两口。“保温功能丧失了,正好。”她淡淡道,“你有空就说吧,说完后的效果和你的期望值有差距,是正常的。”

    陈池瞅瞅她,没发表多余意见,点头道:“我把长凳拿过来。”

    许霜降可想嗬一声,还要坐呐?不过,她只是沉默干脆地仰脖子,把杯盖里剩余的两口全喝了,拧上盖,将保温杯抱在手里捂,准备听前夫和他小晴儿的故事。

    “摸在上面凉不凉?”陈池将长凳拖过来摆在桌角,刚坐好,见状就要起身,“我给你买了个热水袋,我想你夏天那时候过来,冬天的用品肯定带不了太多。”

    “不用了,保温杯是烫的。摔过一回,外表能散热了。”

    陈池瞅瞅保温杯,便又坐下。

    “前年,”他起头道,把黛茜的名字吞下去,先提表妹顾芳怜,“四丫来问我,她同学失业了,我有没有工作机会可以介绍一下。正好公司的人事部有个空缺,我看在四丫和同乡的份上,叫……黛茜投了一份简历。”

    许霜降垂着眼睑听着,陈池顺着她的眸光落点瞧到桌面上的老木头裂缝里,再抬眼望向她平静的脸,想到以前吵时她愤懑地梗着脖子说要一个也能白白送她工作的男人,心头便有丝丝的涩意。

    “在这之前,我不认识黛茜。”他说道,“她来了公司后,和我不在一个部门,大家只是日常工作接触。去年,公司需要抽调员工到意大利做项目,财务人事这块由我负责,我推荐了她过去。没有很特别的用意,只是人事部几个人都差不多,但她因为同乡的关系,比别人更熟悉些,她也表达过很想去锻炼的愿望,我就做个顺水人情。”

    “我们和工程部好几个人一起去的意大利,公司租了一幢别墅当员工宿舍,条件其实很艰苦,大家混在一起住,蛮挤的。我一个人一间,她们三个女同事一间,其他男同事也是合住,请了阿姨来做饭,三餐一起吃。刚去不是很熟悉,我要求他们不能单独外出,所以遇到休息天,几个人一起出去逛,买买纪念品。我给你和四丫挑礼物,她在旁边,我确实顺便问过她的意见,因为……我是认为,女人在购物上的想法可能比较贴近,特别是那些包的款式什么的,”陈池瞅瞅许霜降,老实道,“霜霜,在我看来,除了大中小装填容量有差别,真的都差不多。”

    许霜降没反应,陈池就继续说。

    “拍照是出于礼貌。我本身和你一样,不太喜欢把自己放在每一处景点里,所以我发给你看的照片风景多,有我人的不太多,我也没有请黛茜帮我拍过照。不过,黛茜请我帮她拍过照,其他同事也有过,对我来说,就是同事之间行个方便,根本不是想要特地帮谁拍。借钱更没有什么,我是主管,下属买东西正好钱不够被我知道,她又在我挑礼物的时候给过一些中肯意见,帮她刷一次卡只是借钱,又不是白送,换成一个男下属,我也一样会这么大方一下,和她是谁其实没关系。”

    “黛茜买了一条丝巾给四丫,我回来的时候请我帮忙一起寄,我本来就要寄礼物给四丫,所以就帮着带回来了。你在家帮我收拾行李,我就只想着怎么把钻石戒子当做大惊喜给你拿出来,四丫的礼物只是叫你放在一边,第二天我拿到公司就寄出去了,没有和你提起丝巾,因为那事和我们没太大关系,而且本身非常小,我都没有放在心上,并不是存心把我和她给四丫的礼物偷偷摸摸并一道,刻意瞒着你。”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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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池霜介绍:
我们长大,都将背起行囊,奔赴远方,这一段行程,不知是长是短。
突然有一天,有一人伴在身边,他和我说话,解我孤独,慰我忧思,这一段行程,不知是长是短。
我们一起淋过雨,吹过风,也一起晒着太阳,分一只皮皱皱的烤红薯。
年轻的我们无所畏惧。
我们遇到了好多小伙伴,我会悄悄对他说,他们有的可爱有的不可爱。
后来我知道,在他眼中,我最霸道。
因为我一人要占两位置,他心中的最可爱和最不可爱,这一占,不知是长是短。
他告诉我春夏秋冬都开什么花,因为他陪我笑着恼着都看过。
最好就这样一季一季看下去。
就这样一季一季看下去。
一季一季看下去。
一池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一池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一池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