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1章 往事
“后来,意大利那边出了一件事,以前和你说过一些,员工宿舍发生了偷钱行为。那件事就发生在黛茜和其他两个财务部女同事的合住房间里,我和她们三个都谈过,没有办法判断是她们哪一个手脚不干净,而且她们的房间还有其他人出入过,所以这件事一直没有查清,但是表面看起来,她们三个,尤其是黛茜的嫌疑最大。公司原本要辞退她,是我把她保了下来。”
陈池盯着许霜降,她的睫毛敛着,在眼框底覆下如扇贝似的两道阴影,掩去了眸光。他顿一下,接道:“霜霜,黛茜进公司是我介绍的,在意大利那个项目上,是我把她派出去,并且她直接向我汇报,没有偷盗的真凭实据,我不可能不为她说话,我对自己财务部的两个下属也是这样。不过也仅仅是帮她们保住工作,我不得不把她们三个陆续调回来,让其他人接替。”
陈池缓了缓,并没有提那个时候,他的财务部同样承受了无形的非议和压力。
“那一回我过去出差,和她同机返回。此前,四丫托她买东西,我记得你也喜欢四丫那种款式的包,所以早就想好给你再买一个,就请她帮忙做一回导购,那次是抽空去的,是只有我们两个人,买完东西我请她喝了一杯咖啡,一是感谢她帮忙,二也是了解一下她的工作情绪。当时,情况挺复杂的,她们内部大概互相怀疑,彼此孤立,在国外工作本身就处于一个比较封闭的环境内,又这样矛盾重重,我挺头疼的。”
“因为调动得比较突然,比她预期的回国时间早,她回来一下飞机就会没有地方住,她也没有什么亲朋好友可以帮她先找起来,所以我帮她打听了一下,找了……顾一惟。”
许霜降倏然抬眉,盯向陈池,却不出声,半晌又垂下眼睑。心中却闪过去年顾一惟在陈池出差时和她闲聊的情景,难怪说起陈池快要回来,顾一惟看她的眼神那么捉摸不透。
“顾一惟就让方莹莹容留了黛茜一段时间。”
许霜降不由又抬眉,方莹莹?方莹莹比她晚进公司,并不清楚她的家庭情况,许霜降从来不聊这方面,也不去打听别人工作之外的事情,竟然不知道方莹莹和陆晴合住过。不过一个细节被她记起来,方莹莹在公司爱揽人缘,经常带些小吃分给大家,一分就会顺理成章分到顾一惟办公室。有一回,方莹莹拿了巧克力进公司,叫大家尝尝,说是朋友从意大利带过来的,大概就是陆晴送的吧。
“因为黛茜不认识顾一惟和方莹莹,我们下了飞机,我就把她送过去,后来跟顾一惟吃了顿饭,所以回家比较晚。再后来黛茜自己找到房子,她那些东西零碎,没法叫搬家公司,我想着这件事我经手了,是我介绍过去,现在她要搬出,我也应该去一趟向方莹莹表示一下感谢,然后就帮黛茜开了一趟。”
陈池打量着许霜降,想着当初她知情后连自家的车都不太坐了,每个周末去娘家,她总是自己过去,周日吃过晚饭要回自己家,丈人丈母娘殷殷送到楼下,她没办法才坐他的车,而且总是要坐后排,一路沉默。平时去超市购物,再也不叫他出车,宁愿像燕子衔泥一样每次去超市买一点,然后拎着走回家,大概手都被塑料袋勒出红印。只是他起初太迟钝,只以为她吵架后恼着他这个人,却不知她恼到连车都嫌弃,尤其那副驾位置。
他靠在桌角,瞄向她的手指,冬天到后,她的四肢末端总是寒凉,特别喜欢蹭他的热量,他的脸颊、脖子里、胳肢窝,全都不客气地被她侵袭过,如今她却很安静地捧着一只摔坏了不保温的保温杯取暖,这个生活小技巧被她使得那样聪明妥帖,却令他看得不是滋味。陈池的食指翘了翘,又默默放下,终究没去试她的手温。
“霜霜,”他诚恳道,“在这件事上,如果不是黛茜,而是换成了另外的员工,只要是我指派出去,在我的管理之下,我都会这么做。”
“我不是无限地保她,我只是觉得没有确凿的证据指向她,但是她在所有人中承受了最大的嫌疑,而且这样的嫌疑是隐形的,没有澄清的机会,作为她的主管,我对她有歉意。”
“我们都知道,找工作换工作看机缘,有时候对于一个在异地一点根基人脉都没有的人,突然失去一份工作,可能就意味着唯一的收入斩断,生活都逐渐成为问题。我对家里人之外的人不一定有很多善心照顾,但是我有一个原则,如果我手中有一点点权利可以炒人,可能有些人为了彰显威风,或者为了撇清是非,炒了就炒了,可我觉得,工作就意味着活路,我不会轻易断人活路。所以,当时保下她,是希望她有足够的缓冲时间,如果受不了工作气氛里的排挤,她可以慢慢另找工作,如果能习惯并且顺利调整过来,也是她自己的能力。”
“霜霜,我那时工作忙,因为意大利那边的时差,晚上还要忙一阵。你也是,知道我参股了顾一惟的公司后,你对他公司的事当自家的事一样,整天特别认真地加班,”陈池柔和地笑一下,“所以我们能休息的时候,我都不提工作上的事。我对黛茜这件事,确实是当做工作中遇到的疑难杂症来解决,如果是你遇到同样的情况,我不会是这样有保留的信任,早就直接拉着你到你领导办公室拍桌子去了,并且不管国内国外,你的公司有什么顾忌,早就第一时间帮你报警,第一时间给你树立最清白的姿态。所以,你后来说,顾一惟在用虚假资料申请企业扶持基金,你说不做,那就不做,你要辞职,我无条件支持,顾一惟打电话给我,我跟他说,我随你心意。霜霜,我不想你沾上任何一点点不好的事。”
许霜降垂眸静听,脸上没什么表情。
“霜霜,家里人和外头人是不一样的。你以前说我帮黛茜找工作,好像就是很关心她。不是这样的。对我来说,不管你有没有工作,我都要想办法养着我们两个人,我也不忍心让你做不开心的工作,只要我有一点点能量,我都希望尽量让你有更从容的选择,所以你找工作的时候,我一直告诉你别急。可是外头人,需要一份工作,我有机会就当做件好事,我不会掂量这工作机会的好坏。”
“……你还在顾一惟的公司里参股吗?”许霜降半晌岔出去,闷声闲聊道,“他的公司更壮大了吧。”
“我退出来了。”
许霜降不由一怔,下意识望向陈池。“不会赖我辞职,把你们的关系弄僵了吧。”
“不是因为你辞职,”陈池轻笑,“在外头合作,即使真的私交有损,大家也不会立即面上交恶。我和他关系还可以,现在也有联络,不是因为你辞职,没事。我是因为和他的一些规划理念不合拍,所以撤出来了。”
“而且,也该到买房安个家的时候了。”他低声道。
第582章 我们是一个整体
许霜降瞟瞟陈池,转开视线,触及靠窗根儿的腐乳空瓶,便无意识地盯着数那株狗尾巴草穗上的青芒刺。
陈池说到房子,她就会记起那句话。
你为什么不坚持一下呢?知不知道,我打算买房了?
有时候,真的很奇怪,她和陈池吵过好多回,互相伤害的话也说了几箩筐了,那些激愤得声嘶力竭的话倒没有记得很长久,就只留下了一个吵吵的大概印象,却有那么一两句,总像落进了心缝里,一直卡着。
“说完啦?”许霜降斜睨过去,说老实话,别看陈池现在说起买房好像没有多高兴,她就是嫉妒这副没有多高兴的样子,他和她同时毕业工作,以往家用他还支付了房租汽油等大项,现在他都能买房了,她支教回去要重起炉灶,别说自己买套房了,还不知租哪儿呢。
“还有一些。关于黛茜过年的时候到四丫家里去,和我们一起吃饭这件事。”
陈池凝视着许霜降,心中懊悔遗憾大年初二的中午,他们后续一连串大争吵的伏笔之时,他也曾注意到她在小姑姑家午饭食欲不佳,精神不高昂,却以为只是家乡菜重油重辣不和她口味,依旧赶场子似地出外赴了同学茶会,如果当时他陪她休息,温言细语体贴关怀,是否就有可能让她当场质问,他也好及时消解她的误会。
“霜霜,事先我真不知道黛茜会来。你反过来想,按照一般思路,如果我和她真有什么,我不可能让她在你面前出现的,即便她自己来了,我也不可能和她在你面前一点不遮掩地说说笑笑。”
许霜降沉默地坐着,半晌摇头道:“我不想,”她语速很快,像咬苹果似地蹦儿脆,“我单身了,这种人际关系不是我该费心思揣磨的地方,我有别的事忙,现在不过是听你讲故事。”
冻面疙瘩般的许霜降是这样说话的,陈池瞅瞅她,其他倒还习惯,就单身两个字,很刺心。他缓一下道:“我当时猜想,黛茜一则看望四丫,二则也是过来向我打听公司的用人动向。职场上,有些人会很积极维护私人关系,我当时就这么想的,真的是当她同事在接待。你说的那坛酒,本身不值钱,不收大家面上过不去,收了给个相应的回礼就扯平了,我没想很复杂。”
“你下午不说一声就走了,我完全懵了,急得不知道怎么办,大年初二很多店都不营业,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吃住怎么样,你孤身一人会不会被坏人盯上,你联系不上时,我不仅要担忧你,父母亲戚面前还要一边瞒一边尴尬,所以你回来后,我看见你安全了,火气就上来了,没说两句就压不住。”
许霜降自顾自拧开保温杯的盖子,倒了小杯水。
“还温吗?”陈池瞧着她喝了一口,关切问道。
“嗯。”
许霜降喝完,抿抿唇,麻溜把杯盖盖上,两手端正捂好。
陈池瞅着她现在宽和淡然,想着他们那夜的大吵,忽而出声道:“我和你吵架,一直没吵好。”
许霜降不置可否。“讲好了?”她掀起眼睑。
“没有。一直坐着冷吗?”
“要不我跺两下?”许霜降斜了他一眼,伸长手撩起窗帘一角,看见对面苗校长屋里的灯已经灭了,立时道,“快点。”
“每天晚上灯不能开太久吗?”
“四里八荒就剩我一盏灯,招贼吗?”许霜降没好气,今晚她都没法用热水烫一烫脸,烫一烫脚,门外老槐树也只能干憋憋地吹风。
“晚上害怕吗?”
“怕,怕死了。”许霜降顺畅地接话,“还说吗?”
陈池被她一句接一句硬堵,沉默片刻,柔声问道:“怎么想到来支教?”
许霜降抬眸望向他,又无声无息撇开去,半晌才道:“找个地方升华一下。”
陈池皱眉,仔细打量她的面部表情。
“还说不说?”许霜降不耐道。
“……四丫到我们家来,我带她趁着周末去杭州玩,黛茜确实不是我邀请过来的。四丫和黛茜两个女孩子路上有话说,我出于礼貌就一起带上了。从杭州回来,四丫有东西要给黛茜,我要上去给四丫开门,又不好叫黛茜一个人坐在我们家车上等,就叫她一起上来坐了几分钟,送她回去真的是因为礼节,那时候天已经挺晚了。”
陈池的目光拢在许霜降脸上,她听到他说黛茜的时候都是这样木然,听他聊些别的才会表情略微生动些,以前在他面前的似嗔似喜模样再无踪影。
“霜霜,我一直在讲我当时因为什么才做了什么,每一条都有我处事的一些原则,或者待人接物上的一些礼节要求,可是,”陈池凝望着许霜降,轻声道,“我没有照顾好你的感受,也许,我太习惯我们是一个整体。”
“霜霜,我没有照顾好你。”
许霜降敛眸没出声,过一会儿,挑起眉道:“说得我好像没其他追求,专门坐等你照顾似的。”
“在家里,你照顾我比我照顾你要多,多很多。”陈池摇头笑道,“每个周末大换洗,我衣服还在身上,你就要叫我脱下洗。”
许霜降瞥瞥他,没说话,那是他们吵之前的事了,开吵之后,她积极性没那么高,哪会从他身上扒,只有他按规矩放在洗衣篮的衣服,才会给他顺手洗了。
“霜霜,那一阵我们一直吵,你纠结的我觉得没道理,我解释的你不听,我想我们也许该冷静冷静,后来你生病了,我把你接回来,你不吵了,我还以为我们过一阵就可以说开和好了,但你辞职后每天的活动安排得我眼花缭乱,就是不和我提,音乐会、徒步全都一个人去,我特地安排休假,想带你出去旅游,你都不睬了。我觉得不对劲,我从花展回来那天晚上,正好碰到林虞的车从爸妈家楼下开出来。”
陈池顿了片刻,说道:“霜霜,你不了解男人在这方面的妒火。”
许霜降不由抬起眉,直愣愣望向陈池。
“傻样。”陈池突地笑出来,他见她聚起眉头骤然羞恼,默默地瞧了一会儿,低声道,“霜霜,你找我吵,一条一条质问,吵了半年自己泄气了,我找你吵,不到一个月就……离婚了。霜霜,你记着,大部分男人在这方面处理手段粗暴。”
许霜降瞟他一下,虎着脸垂眸看桌面,倒似给陈池翻白眼。
“后来我看了你记密码的那个小本子,上面有一句话,说你犯了一个错,回不了头。”陈池看着许霜降变了脸色,坦言道,“这句话让我瞎想了很多,都联系到林虞身上去了。我……是挺混的,找了私人侦探所,但不放心叫外人来跟踪你,就对你说出差,自己跟了你,然后正好看到你拿鱼竿去找林虞。那个时候所有的想法都转不出那个圈,你在家里和我没话说,出去却和他接触,好像整个逻辑链都是通的。我气你对别人那样好,把妈妈店里的货都搬去送给别人。我在操场上喂蚊子,看你们坐在那里,一坐半小时,越看越受不了,把你叫回家就冲动吵起来了。”
许霜降淡定听故事,听到这里气得脸上表情皲裂,她还不知道陈池竟然去找过私人侦探。
“霜霜,男人有逆鳞。”陈池苦笑道,“你和我吵多少次都可以,你一直揪着黛茜的话题,我让你吵,你把我和四丫骂得狗血淋头,我觉得家人无辜受委屈了,虽然非常生气,但你更是我的家人,所以我强迫自己冷静,睡到我们家楼附近的快捷酒店,不和你冲突。只要不影响家庭完整,吵架能忍的,冷战也能忍的,可唯有一点,如果女人为别的人想走,男人很难控制情绪,我一提林虞,你就提离婚,霜霜,当时我控制不了。”
“既然讲到离婚了,讲完了吧?”许霜降冷声道。
“爸爸妈妈有没有告诉过你,他们来找过我?”
许霜降一下讶异:“我爸妈去找你了?”她马上竖起眉头,“你让我爸妈吃闭门羹了,还是怎么了?”
“我哪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许霜降恼道,“我爸妈两个人的岁数减半,都没有你年富力壮,你把他们怎么了?我爸肯定气着了才不跟我说,我妈要是能占上风,过几天就忍不住要透露出来,让我高兴高兴。”
许霜降那瞪得如铜铃大似的眼睛、对丈人丈母娘精准的分析,令陈池眸中隐现笑意。“我以为你当时就会来骂我。”
“爸妈来的时候,我正在公司楼下买面包,那几天吃饭没心思,回家就随便拿点面包凑合。”陈池稍顿,说道,“恰巧黛茜也下来买,我和她正走回公司,爸妈看见了。”
许霜降沉沉地看了陈池几瞬,才吐声道:“哦。我爸妈没和你们冲突吧?”
“没有,爸妈走了,没和我说什么。我知道爸妈误会了,但那个时候,我没太多机会解释,也不知道解释的意义在哪里。”陈池轻声道,“你和我离婚了。”
屋中静静地。
“差不多了吧?”许霜降准备欠身。
“霜霜。”陈池忍不住伸手搭在她手腕上,许霜降下意识一挣,陈池的手便落在有坑窝的木头桌面上,他黯然缩回手,“我麻木了很长一段时间,有时候晚上回家,会幻想你守在门口,告诉我,你回来了,没钥匙进不去门。”
“讲完了?”许霜降站起来,轻描淡写道,凳子被她的脚弯抵得往后退,在泥地上蹭出低闷的声音。
陈池仰头望向她,半晌道:“我搬了一个地方,一个人住。”
许霜降微怔,那个地方不住了?她在那里擦了那么多遍地板,被房东瞒着,一年一年遭遇了白蚁,隔壁的阿姨适度热情,另隔壁从装修到搬进都扰得不安宁,那屋主对她从来不打招呼,有一回她发现那人顶着一副千年不变扑克脸和陈池迎面而过,顿时对那人恶感满满。关起门来,她吵过闹过摔过东西……
物是人非,还算是好的。他们这样,真是散得啥都不剩。
“嗯。”
第583章 收留总是出问题
“该睡了。”
许霜降站在电灯开关处,朝陈池点点下巴:“把长凳搬过去,坐那边桌子。”
陈池依言端起长凳,走到边桌旁,却要将那桶奶粉揭盖:“霜霜,我泡杯奶粉给你,喝了再睡。”
“不用。”
“喝一杯对身体好。”陈池转头,见许霜降纹丝不动地立在墙壁边,那堵墙石灰粉脱落大半,剩余的斑驳墙皮呈现了陈旧干枯的黄色,感觉也岌岌可危,她有小洁癖,大概爱惜身上的衣服,不欲让袖口沾上粉屑,手腕没有自然地贴靠墙壁,而是抬起肘弯半悬着,等他准备就绪后关灯。
陈池瞅她这样,便不再硬劝。“那我冲个热水袋,放在被窝里。”
“不用。”许霜降的手按在开关上,催道,“你自己还要干什么就说,不然就坐好,我要关灯了,待会儿别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我这个灯经不起开开关关。”
陈池闻言仰头望过去:“灯座接口不好吗?”
我就这么一说,不耐烦给你起起落落去开灯。许霜降腹诽着扯扯嘴角:“没不好。”
陈池倒是想起一事:“霜霜,明天我帮你把电线收起来一截,我看你坐着,桌上的光线都被挡住了,灯抬高点会好一些,”他转头在屋子四周打量,“要不我牵根绳子,把电灯往桌子这边拉一点,你看书批作业可以亮一些。”
“你自己好了吗?”许霜降对陈池的这些改良想法一点都不搭理,“好了我关灯了。”
陈池的目光投向她,才瞧了不过一秒,就听见啪嗒一声,眼前罩下一片黑。
“你走路当心,别碰到什么了。”陈池说道,他完全瞧不清楚屋内情形,却听得窗前位置,似乎有椅子拖动声,还有羽绒服擦到桌沿的窸窣声。过一会儿,屋中轮廓初显,他定睛瞧过去,见一个人影坐在桌前,正拉了风帽遮头,趴到了桌上。
“霜霜,你怎么……睡这里?”陈池涩声道。
“快睡,少说话。”许霜降的声音闷在风帽里,心中盘算着,先睡一会儿看情况,要是实在抵不住冷,她就把床上的蚕丝被拿过来裹身上。
“霜……”
许霜降还没来得及皱起眉头,就听见凳子哗啦啦被绊倒在地上的声音。她立时直腰坐起来,侧头望去,隐约见陈池吸着气躬身蹲下。
“你都在干吗?”她气呼呼道。
“别过来,凳腿朝天着。”陈池摸到凳板,口中还在叮嘱,“站好别过来。”
他将凳子提起来放好,一抬头,大约两米外,一个胖鼓鼓的人形站着,即便黑得看不清她的五官,却凭感觉就知道她现在必定面色不善,对着他虎视眈眈,那眼神大概就像以前,他光脚踩上她刚拖完未风干的地板,她用力瞪着,又嫌弃又生气。
“霜霜,我刚刚不小心勾到凳子了。”
黑暗中,只听重重一声哼:“你赶紧睡,我这里早睡早起,睡不着也不要发声,别再弄出什么幺蛾子了。”
那胖鼓鼓的黑影旋即转过去,摸摸索索又坐下。
“霜霜,你睡床上去。”陈池立在凳子边,柔声劝道。
许霜降伸手把风帽依旧严严实实蒙住头,只侧转了脸让鼻子露在帽檐口,闭上了眼睛。
“霜霜,你不用防备我。”
陈池凝目等了半天,那趴伏在桌上的身影没有半分移动,他缓缓地坐下,望着她的方向,默默无语。
许霜降翘着耳尖,捕捉着屋中的声响,渐渐听出沉寂来。夜里的空气非常非常冷,似乎将那边每一缕呼吸的热息都静悄悄吸收了,湮灭了所有细碎的动静。
自从来到常平村教学点,入夜后,只剩下苗校长夫妻和她三个人,四周也没什么人家。她胆子小,关门睡觉时,每每都要在床上虬缩起,帐里帐外地扫描百八遍,吊着一颗心听上好一阵,撑不住睡意了才不知不觉睡去。
今夜,她虽也使劲听着,却没有被夜晚恐惧症折磨的感觉。
新闻里说,前夫上门一言不合就如何如何,放在陈池身上,她却没有此类防备心理,她对他,终究还剩了这点信任。
有一个不需要防备的人,她那尖起的耳朵好似能顺利伏耷下来。
许霜降在心里模拟着时钟的滴答滴答声,慢慢地,枯燥规律的声音覆满了她的脑海。
陈池一动不动地坐着,在静默中眼皮渐有沉重感。他掀起眼睑,用力睁了睁,很轻很轻地站了起来,目光始终拢在窗子那边,许霜降仍缩在她那只风帽下,像只特大号的蜗牛那样安静。
陈池望了望屋角的床,捏起衣襟,将羽绒服的拉链头一点一点往下移,那原本可以爽利的一道嗤啦拉开声,被他这样压着嗦嗦嗦地沿着他的胸膛往下滑,沁冷的空气一丝一丝耐心地钻进毛衣里,方才积聚的睡意也退尽了。
陈池轻悄悄地朝窗边走过去,许霜降还是趴得很乖巧,他确定她睡沉了,不由无声地叹了一下,伸手触到风帽的面上,只觉得手心滑凉,却不敢再压着这蓬松的帽子揉两记。陈池缩回了手,将羽绒外套脱下,人蹲到她的腿边,把外套围到她的膝盖上。
被子会更好些,不过陈池不敢打被子的主意,若是曳了地弄脏了,明天能把她愁死。
在桌子和她身体的小方空间内,空气并没有被她的体温熏暖多少,依然被寒夜浸得生冷。陈池皱眉,悬着胳膊小心地抓着羽绒服的袖子探过去,离许霜降近得能听见她清浅的呼吸声。他抬头怔忡望,望不见她的脸。
陈池很快回了神,掂手踮脚绕到她身后,沙沙,沙沙,衣料相磨,总免不住发出扰人的声音。他动作迅速,将两只袖子打结,还好她一点都没察觉,陈池这才暗暗松气。
夜,极静。他转身坐回长凳上,仍背靠着边桌,面向窗户盯着许霜降。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双肘撑在膝上,叉手顶着额头,正闭眼打着盹,黑暗中突兀地响起唰啦的声音,他瞬间惊醒,循声望去,许霜降那边还是黑乎乎的一坨。
陈池走过去俯身检查,原来那两只袖子的结松脱了,滑落下来,垂在许霜降的腿侧,险险便要委顿到地上。
许霜降被惊醒时,人已经被陈池抱起。
“别动。”头顶上方陈池咬牙道,“你的衣服滑,摔下来疼死你。”
许霜降想都不想抬手抬脚挣扎。
陈池用力勾着手弯,就跟捧着一条乱蹦的大活鱼似地费劲,还不能开口多说话,话一多就捧不住了。所幸只有三四步就到床边,他弯腰下来,大呼了一口气。
许霜降果真是条鱼,刚被妥帖地放到床上,立即要板跳起来。
“你把我的毛衣勾出线头来了。”陈池扔下一句话。
她半支着手肘便一傻,下意识往前方陈池的胸膛眨眼研究。
“我给你脱鞋,”陈池在床边蹲下,“你要是敢使无影脚,我就不守你的规矩。”
“我什么规矩?”许霜降恼道,刚醒来,她的声音没法接近那种冰凉的金属质地,从嗓子里发出来,带着一股软呼呼的味道。
黑夜里,陈池轻笑一声,跟背诵似的:“两只鞋必须要并拢,必须成一直线,外鞋不能放床下,只有拖鞋才可以,算了,这条现在办不到。”他的手隔着袜子捏到许霜降的脚心,“别动,袜子也脱了,再动把袜子塞到你枕头底下。”
“放心,我把袜子塞在你鞋子里。”他下句接道。
许霜降立时要坐起来,被陈池按住肩头。“胖妹妹。”他坐在床沿突然柔声喊道。
“你欠了我一样东西没还,我要问你要回来。”
“……什么?”
“你以前给我做的枕套,记得吗?你做了一对,给了我一只,那只被你拿哪里去了?我一直没找到。”
“那么多年了,缝得像狗咬的,你还要来做什么?”
“你给了我,就是我的,我要放在自己家里。”
许霜降气道:“现在不在我这里,应该放在我爸妈家里。”
“那下回你带我去爸妈家里拿,我要是自己过去,爸妈不给进,说定了?”
许霜降从鼻腔处哼了一声,敷衍道:“等我回去再说。”
“好。”陈池似乎很欣喜,弯下腰来。
“你干什么?”
“脱鞋。”陈池麻利地把脚抬了上去,一旋身就又按住了许霜降的肩头。
两双眼睛在黑夜里互盯着。
“胖妹妹,你明天就要赶我走了。”他低声道,“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不说完,不会走。”
“说。”
“知道我为什么千方百计打听着过来找你吗?我本来也是个有尊严的人。”陈池笑一声,俯下头,“因为我有一天,终于想通了。你一直说我怎么样怎么样,但我知道,只要你在我身边,你和我一样存于世上,我就绝对舍不得那样对你。所以,反过来想,你也一定不会舍得那样对我。我想通了,后来我去设法观察验证了。”
“怎么观察验证?你又干什么了?”
“没干什么,只是到处看看,”陈池一笑,声音渐渐低下去,“然后发现你走了。”
“……行了,你既然找过来,事情也说过了。”许霜降拨开他,“等天亮后走吧。”
“你吵得很凶的时候,我一直在苦恼,怎么说不通,就是说不通,等我自己瞎嫉妒的时候,我回过头来想,我也是说不通的人。”
“对不起。”
“我那时候有点……小自卑。”
许霜降怔怔抬眸。
“我一直知道我亏待了你,别人家的丈夫对妻子好像都非常好,我却拖着你在外面居无定所,几年都没有改变。你找我吵的时候,我有时候想,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不高兴。你不知道,你签字离婚的那一刻,是我除了外婆过世那件事外最伤心的时刻,我带着身份证,可是我不想拿出来。”
“后来我还是拿出来了,我想,既然你有更好的选择,我不应该再拖着你。”
“……你确实不是很好的选择。”许霜降冷哼道,“感谢你,不再拖着我。”
陈池抓住她的手,一声不吭地低下头,鼻尖几乎贴着许霜降的鼻尖。视野中的压迫感太甚,许霜降没法和他对视,放弃了挣扎,灰心地闭上了眼睛。
“胖妹妹和池池吵架了。”陈池轻声道。
许霜降一愣,竟有一股酸涩直冲心臆。陈池虚虚地凑到许霜降脸颊边,一句一句地呢喃。
“胖妹妹和池池误会了。”
“胖妹妹和池池和好了。”
“胖妹妹,就这样可以吗?”
“胖妹妹和池池还有很多的日子要过。”
第584章 我认识它
窗外,晨雾茫茫。老槐树的褐色枝桠就像撩满了仙气,绿色长荚果浸润在雾中,好似被人漫不经心地拧过,忽大忽小地串结着,安静地挂于枝上。
许霜降对着窗台下的一面红塑料边小圆镜,拢起马尾辫。
陈池坐在长凳上,手撑在两旁,看了约摸十几秒。“头发不卷了,以前有点卷。”
“嗯。”许霜降答道,“烫了不打理,又变直了。”
“卷的直的都蛮好的。”陈池露出一丝微笑,“镜子是从家里带过来的?”
“不是,这里的市场上买的。”许霜降梳完头发,拉开抽屉,将镜子和梳子都放了进去,敛着眸拉了拉羽绒服的下摆,合衣睡了一夜,她总觉得里面充的羽绒乱挤得不匀整了。
“四爷爷的船待会儿来接我,我去镇上买东西。”她转过身望向陈池,“吃过早饭,我们一起出发。”
陈池望她半晌:“……也好。”
“学校里,老是接待访客住着,影响不太好。”
陈池不由又瞅了瞅她,她现在这副温娴模样,恰是小轩窗,梳成妆,说话柔和,映着窗外一片似浓似淡白雾,在若干年前,他们可能会打趣她的眉笔吧,如今她对着他也学会对外人那套委婉辞令了。陈池弯弯唇:“我知道。”他带点儿歉意道,“我来的时候走错了地方,到你暑期支教的那个学校去了,路上耽搁了两天,今天走也好,下个星期公司事情很多。”
“你怎么知道我的支教地方的?”
“我看过你的密码小本子,登录了你的网上账号,看到了确认邮件。”
许霜降点点头,难怪陈池走到她的暑期支教点,这一处是暑期末就地通知的,没通过网络沟通。
陈池瞅着她,知道她会将所有密码都改了。
“去洗漱吧,就在隔壁,昨晚热水瓶里的水没有用掉,你先用我的脸盆去洗,一会儿苗校长和郭姨要过来了,我们别占厨房。”
“好。”
“黄色那只是脸盆。”许霜降朝木架子那边努努嘴。
陈池轻声笑,走了过去。
许霜降站起来,身体往前倾,伸手打开窗户插销,一边往外推,一边习惯性地提气吸。
那口气还没呼出来,一道小黑影自窗户上落下来,她条件反射般急缩手,啊地惊叫。
“怎么了?”咣当,陈池把脸盆一放,迅疾奔过来。
许霜降不说话,眼睛瞄到窗棂上仿佛弹起什么东西,便沿着窗下墙面一溜儿瞧,瞧到抵着的木头桌子上,在插着狗尾巴草的豆腐乳瓶子边,目光一扫那样东西,当即又啊地一声,人往后一躲,却被椅子挡着,险险被吓得坐下。
“怎么了?”陈池想都不想揽住许霜降,他也在看,但因为错过第一幕,这会儿只是急速地在窗里窗外各处扫描。
“这儿。”许霜降惊魂甫定,手指点点。
陈池定睛看去,却原来是一只壁虎,不算很大,手指那么长,铅灰色,有点干瘪,一动不动地,已是死去了。他侧头往许霜降望去,见她眼神抖索着,嘴角抿紧,便要安抚。
许霜降却开腔道:“你别去动它。”她转身快步走到门口,还不放心地再急急叮嘱一遍,“你就站那里,看看它会不会装死跑了,盯着,手别动啊。”
“你上哪?”
“隔壁。”许霜降随口应一声,速速跨出了门槛。
陈池望着她的背影,倒像是回到了从前。许霜降在家里是一言堂,规矩多,有时候吃完晚饭,他收捡碗筷放到灶台,她就会紧跟着说,你别动,就这样摆着。她不放心他把剩碗一窝蜂放进水槽中,常常教育他,你把一只油碗和其他还算干净的碗放一起泡洗洁精,那不是全都变成重度污染了吗,别动别动,我要先分类。
她那些小规矩,又繁多又好笑,令她看起来像只忙不停的小蜜蜂,在家里东扑西扑到处嗅闻,有时候他都替她累得慌,又不敢声张。
陈池收回目光,也不知她要做啥,先就照着她的吩咐,盯住了那死壁虎,心里忖着,大概天冷把这壁虎冻死了,要拿什么东西把它远远丢出去才好,不然要把她吓死了。
许霜降很快回来,一见陈池转着脖子在东张西望,当即在心里不满,几年了,死性不改,叫他做件啥事都做不好,吩咐他看紧,一晃晃看别的去了。
她赶紧往桌上豆腐乳瓶处一瞧,激灵灵又是一抖,又恶心又同情那壁虎,心头还一松,它没跑掉。随即,她抬起了手中的长火钳。
不用许霜降说,陈池也明白这是夹壁虎的工具。“给我,我来。”他朝她伸手道,“你站旁边去。”
“你站旁边去。”许霜降脸朝陈池后方一扬,示意他退后,“别碰着了。”
她交代完,鼓起眼睛,握着火钳,努力镇定地朝壁虎伸去。那壁虎落地点极不好,几乎贴着玻璃瓶,她忍着全身的鸡皮疙瘩用火钳尖拨出来。
“我来。”陈池低喝道。
许霜降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一手握了过去。她吓得一抖,眼睛瞄到那壁虎被触碰得弹动了一下,更是身体一凛。
“你干吗?”她脱口恼道,一抬眼见陈池板着脸,面色极不好看,倒像以前他们吵架时那生气样子,心头火更大,说话就不客气道,“没看见我要收拾它吗?”
“我来。”陈池瞅一眼许霜降,软声道,他抢过了火钳,似有点苦色,“这种事让男人来。”
许霜降瞥了瞥他,人让到一边,嘴巴没闲着:“这只壁虎我认识。”
陈池不由侧头望向她。
“天热的时候,黄昏它经常爬出来,”她翘起食指朝屋梁指,还抖着手腕转好几个小圈,“它到处爬,有时候老半天吸附着不动,我以为冬天它找暖和的地方冬眠去了,原来还在这里活动。”
陈池盯在许霜降脸上,半晌,舌头像吞了黄连:“……你不怕吗?”
“怕,怕死了。”许霜降把这句话说得像顺口溜一样,飞快朝桌上瞥一眼,目光立即移开去,才真有了几分害怕,“它也不咬人。”
陈池涩涩地说不出话。
“你会用火钳吗?”许霜降催道,“我要把它扔到学校外面去,你不会用就给我,别半路掉了。”
陈池低下眸:“我会,你先走去开大门。”
“噢。”许霜降一听有道理,赶紧奔出去。
冬天的晨雾真是美得如梦如幻。
穿着黑色羽绒服叮铃咣啷开大铁栅门的许霜降,可不像个仙女。她弯腰使劲拔出地销,呼出一口气,搓了搓被铁销头冰到的手。
“冷吗?”陈池站在她一米开外,怕她见了壁虎不舒服,并不靠近。
“不冷。”
“你回屋去,我出去扔。”
“你不知道扔哪儿,我给你领过去。”许霜降囔囔着。
“你指个方向就行。”陈池一见许霜降并不听,又道,“那你别走我前面,我夹着火钳呢。”
许霜降哼一声,倒是自动落到了陈池后面,不过她没消停,一路跟讲故事似的:“你看着点路,临走绊一跤就麻烦了。这点事,对我不是事儿。我拍过苍蝇,拍过蟑螂,拍过白蚁,它们都是活的,这个已经死了。”
陈池步子顿一顿:“哪里来的蟑螂?我们家以前有?”
“哼。老鼠都快有了,”许霜降扑哧扑哧赶着路,“网上有卖老鼠夹,怕什么?”
第585章 我不想这样结局
“这地方不行。”许霜降瞄了两眼,前后望望,脸上挺淡定,内心却火急火燎的。
她知道她在这时候犯了选择综合症。一会儿得请陈池这尊神走路,时间真不能太耽搁了,可她迟迟挑不中地头。先前嫌离校门口太近,又嫌就在路边,怕孩子们上下学踩到,和陈池一走就走到了这处坡上,往前望,不见人家,往后望,羊肠径雾撩撩的,她思忖着绝不能再走远了,可是这处是山羊小黑经常来吃草的地方,一只死壁虎搁在这里,多惊悚啊。
陈池瞅着她四处转头风风火火地选址。
以前,许霜降还愿意给他买衣服时,趁着休息日拉着他去逛大商场,一家一家地进,一家一家地挑不中,那是惯有的。
他沉默地提着火钳等安排。就在方才,他知道了许霜降连死壁虎都敢自己用火钳夹了。
没有跳脚大叫,没有躲到他身后,掩下恶心自己去夹。
“就这里吧。”许霜降终于决断道。
陈池瞅瞅她,又走远了两步,手一扬扔下去,回头见她如释重负的表情,温声宽慰道:“你放心,过两天就不在了。”
以陈池小时候漫山遍野疯跑的经验,这些东西,大自然自有一种消解的方式。但他没详细解说,心中更是想到了明年开春后蛇虫还要多。
“我们快点回去。”许霜降急匆匆掉头。
陈池注视着她的背影,这样的山路,她走得如履平地,仿佛穿透白雾,就要远去。
“跟上呀。”许霜降扭头,瞟了他一眼,伸出手道,“火钳我来拿。”
“不用,不重,我拿就好。”陈池快步上前。
“我拿吧,老拿着挺冻的,你一段我一段,公平。”许霜降的话利落得很,倒像是吐小冰块一样脆声脆响。
陈池苦笑:“走吧。”
许霜降在屋里叠她的蚕丝被时,听到隔壁厨房传来郭姨十分热情的声音:“这块干净些,拿这块。用冷水冷吧,我给你舀勺热水?”
“郭姨,不用不用,冷水行,我就搓搓抹布。”陈池爽朗道,攀谈得十分好,“郭姨,你每天这么辛苦起早烧水煮粥,我家许老师说起都感动坏了。”
“这有啥嘛,”郭姨呵呵笑,“我在学校就是来干这个的。小许老师来了,我还有个伴呢。小许老师好啊,帮我们老苗分担了一个班,那些小孩子都喜欢她,不像我们老苗,说话干巴巴地,小孩子怕他。”
“我家许老师脾气软,苗校长这样才好管教学生呢。”
许霜降叠好被子,见陈池进屋,暗暗撇嘴,他倒是很玲珑,她当初来到这里,第二日见到郭姨苗校长,只会微笑问早安,向苗校长问工作安排,一时半会儿扯不出那么多话。
“做什么?”她瞄着陈池手中的抹布。
“擦擦桌子。”陈池一笑,将刚刚壁虎落下的地方仔细擦了一遍,还不忘拎起豆腐乳瓶囫囵抹了一周。
令许霜降诧异的是,陈池居然又去搓了一回抹布,再擦了一道。她默默瞅过去,半晌道:“快理你自己的包吧。”
“我的包简单,两三分钟就能理好。”陈池不以为意,他擦完桌子,真就按他昨晚说的,爬了凳子要去绑起那根电灯线。
“不用,你下来。”许霜降不好去揪陈池的裤管,抬起头道,“我自己会弄。”
“我知道,”陈池举着手臂,低头望向下方的许霜降,“我知道,但你没有我高。”
“没有你高,我可以拿桌子来垫。”许霜降阻拦不了,就退后几步翻眼看,“电灯泡我都自己换过,这点活有什么不会的,你调整绳子,它本身就这么瓦数低,能亮到哪里去?一劳永逸的方法是等它不能用了,换个新灯泡,那时候正好顺便调试电线长度。”
陈池仰着脖子系绳,灯泡就悬在他鼻梁上方,微晃中一些巴附的灰尘掉落到脸上,他眨眨眼睛,听完这一串咕噜噜的话,正好绑完。
“好了,”陈池低下头瞅她,嘴角泛起笑意,“你最有道理,不过现在灯没坏,稍微调整一下,总归能亮点。”
他轻巧跳下来道:“霜霜,还有什么爬高或者用力气的活,趁着现在有时间,我帮你做掉。”
“没有。”许霜降干脆道。
陈池凝眸望向她,半晌点头。他很细致,拿起抹布把踩脏的椅子也擦了一遍,直起腰,神色柔和道:“霜霜,我待会儿走,你要是到镇上没什么特别要买的,就别去了,不然回来就要一个人。”
“我是去买点肉什么的,不是送你。”
陈池扯起一抹笑:“我以为你特意把我押送走。”
“这样理解也未尝不可。”许霜降毒得很,“晚上可别回来了,去而复返,给人白白添很多麻烦。我们这里伙食都是按人口算的,你昨天来,吃掉了一大盘肉。”
公平地说,是郭姨看陈池来,做了一大盘肉待客,陈池却是没吃几片。
陈池微怔,一边掏钱包一边说道:“我正想问你,你平时是怎么吃饭的?”他压低声音道,“你需要自己买菜还是只要贴钱就可以了?不太吃肉的吗?”
“别来给钱那一套,”许霜降倏然挑眉火大,硬生生降下音调,“我还出不起你一顿饭钱?昨天你那顿算我的,怎么说远来也是客。”
她瞪着被她喝止愕然不语的陈池,心头浮现的却是好多好多年前,他们在国外,那阵子他俩过得艰难,她为了省点房租搬去了钱先生家,黄洁开始想多赚点钱,叫她搭伙吃饭,菜式口味、用餐时间还有那饭桌上尴尬的聊天,样样不自由。陈池来看她,十分不放心,也是这样絮絮问着饭菜。
他俩的花前月下里,掺进了很多很多遍你吃得好不好的问题。
许霜降猛地转身。
“收拾收拾,吃过早饭就出发。”
她没有目送陈池走,是陈池目送了她走。
在小镇的长途大巴客运站门口,粗粝的水泥地上,散落着瓜子壳、油煎饼的小白纸袋和没用的票根。
许霜降胸前反抱着她自个的背包,甚至没有进站。
“霜霜,以后不要这样背包,一眼就能被人看出是外乡人。”陈池背着空空的大背包,他在路上并没有和许霜降说到很多话,郭姨和他们一道来,此刻正在旁边一条街的小摊上买调味料,陈池放心了许霜降的回程,却只有短短几百米可以和她说上些私密话。
他有这么多的话想要叮嘱。
“我本来就是外乡人。”许霜降无所谓道,转头盯向街口。
风吹起了她的零碎鬓发,丝丝拂上了她的眉额。
“胖妹妹……头发乱了。”
许霜降转回头,随手就把碎发往耳后一拨。那头发不顺服,一会儿又扬起来。
“我们都是自由的。”她半仰脸望向陈池,冬日的阳光,映在他脸上……她吸吸气,平静地又重复了一遍,“我和你,都是自由的。”
陈池的喉咙如堵紧了,发不出声。
“就这样,你进站吧,我走了。”许霜降的目光在陈池脸上打转一圈,又打转一圈,背转身。
他一定不知道,曾经她越来越爱看他,在心里夸他好看。
“……霜霜,自己照顾好自己。”陈池的声音在风里卷。
当年有个姑娘,正是花样年华,受了一个男孩的极力邀请,鼓足了勇气,胸前捧着反抱的背包,坐着火车去看他。
她现在捧着反抱的背包,走了。
她的头发乱了。
有谁能把她叫回来,他想伸手给她理一理。
第586章 套餐优惠
谢惊蛰收到了一个网上订单。
“谢先生你好,我叫陈池,我和我妻子吵架离婚了,现在我想复婚,听说夫妻同时向您咨询,可以享受套餐优惠价?”
“是的。请问你的妻子愿意接受我的咨询服务吗?有一句话我想事先提醒你,如果她也愿意复婚,我更建议你们先自己沟通,以免在最后付费环节觉得不值。”
“她向你咨询过离婚。”
谢惊蛰一怔,不由倾身凑向屏幕,又看了一遍,问道:“她哪一位?”
许霜降上网不方便,很久很久有一天,她才瞧到了谢惊蛰发布的动态:“什么是伤害?伤害也许在于起始的原因,也许更在于其后的处理方式。有时候原因是多么的可笑,一杯酒,一支烟,一句话,一只碗,一块布,一个眼神,一次不满。它就像一粒尘埃,没有被恰当地拂落地面,反而升腾成了雨滴的凝核,在积聚对峙中用一种暴烈冰冷的方式结束。究竟什么会最伤?起初的原因也许已不甚紧要,我们只是在一日日的不放过中加持伤害。问问自己,这样原本可以拂去的尘埃,却让它成为生活中雷暴的凝核,摧枯拉朽扫荡你的家园,你愿意吗?你遗憾吗?”
谢惊蛰的鸡汤文越来越神神叨叨了。许霜降如是想。这要是不懂下雨机制,一时半会儿还没法理解。
作为客户,陈池也在谢惊蛰的圈里,他瞄了一眼,板着脸点了个赞。
谢惊蛰看见爱秋尽这号赞了他,暗吁了一口气。
作为一个情感婚姻咨询师,案例终便是终,断没有收了客户咨询离婚的钱再怂恿客户复婚,以期波段操作波段收费,他是有职业良心的。除非许霜降主动要求再咨询一次复婚,他才可以和她谈论利弊,否则他肯定不能对许霜降说,嗨,既然你离了,也过了一段日子了,我看该差不多了,咱启动复婚吧。这得有多缺德,揭人伤疤还反复着不让人愈合了,万一许霜降满心不情愿呢。
客户报他以金,他抱客户以歌,和金子般的忠护。
难就难在,陈池也悄无声息地成了他的客户。那天,谢惊蛰被弹幕惊醒,沾沾自喜生意好,订单主动上门时,同步已收到了陈池转账的定金。
谢惊蛰的咨询服务有两种下单方式。对于有些咨询意向还摇摆不定的潜在客户,谢惊蛰免费提供了十分钟左右的预咨询,客户简单和他聊聊,再决定要不要接受服务。而另一种下单方式就要直接得多,客户先划定金,定金是不退的,咨询项目即刻成立,这种一般老客户才舍得。为了回馈这部分客户的诚意,谢惊蛰也给出了相当的诚意,除了咨询时长多给两小时之外,还亲自接待,不会转给新收的学徒。这一条,本是为了招揽和维系爽快又有忠诚度的客户,不想,陈池找来,定金一划,却羁绊住了谢惊蛰。
谢惊蛰不得不接陈池的复婚咨询,那便必须给出相应的服务,这是职业素养。
幸而,陈池的要求不高:“谢先生,复婚的事情我会自己努力办,当然,你有好主意,也请不吝赐教。有一点,我很希望你帮我一下,如果我妻子近期和你聊起,请你不要说好马不吃回头草这类话,要说就说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任何改正都是进步,谢谢了。”
陈池的话说得委婉,其实就是叫谢惊蛰别拖他后腿。
妻子?谢惊蛰想笑,法律上离了婚,陈池没有立场继续妻子妻子地称呼,用前妻想必还不适应也不情愿。
“你前妻知道爱秋尽这号吗,我最近的客户都放在一个群,你前妻要是看见,引起抵触就不好了。”谢惊蛰热心提醒。
“她不知道。”
“哦。”谢惊蛰咂摸着,这号起得转个弯能让人明白,有点对暗号似的,但还是显出了几分急火攻心的直白,起号水平一般。
秋的尽头,是最后一个节气,霜降。
唯有秋尽,仓廪满实,才得圆满。
秋尽,便可冬藏。
谢惊蛰有良心,陈池这条要求其实很容易办到,不就是许霜降找他聊天时不说陈池的坏吗?谢惊蛰等着,但许霜降始终没有找上他。谢惊蛰收了钱,什么都不做,好像有点过不去,便意思意思组了几句,友情送给圈里的所有客户,效果跟保健品一样,端看各人理解了,反正品一品治不好也噎不坏。
这就有了那一段伤害论。
陈池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方法,太平盛世,他和霜霜又不是社会生活很复杂的人,他上哪里去赶上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快速感动人,只能用迂回传统的法子,发动周围的人劝劝看,给他说两句好话呗。
除了找上谢惊蛰,他还想捡上元旦的好日子,以前女婿的身份提点东西上许家门,东西不贵,表表心意,但只怕丈母娘直爽,会给他扔出来。
元月一日,新的一年伊始,苗校长和郭姨回家,许霜降在高坡上放着小黑羊时,信号最好。
她意外地接到了陈池的电话。
陈池来过后,虽然只留了一夜,却顺便记住了她的新号码。但有号码也不行,许霜降那里经常断信号,要看她位置在哪,他试了几趟才成功一趟。
他聊了几句,说他最近挺好的,问她元旦假期休息几天,吃了些什么。
许霜降一一回答,听陈池继续问她晚上灯暗不暗,被褥暖不暖和,她觉得前夫和前妻之间这么平和地老通话下去讲个不休也不像回事,就说羊要回圈了。
“霜霜,今天元旦,我想待会儿过去看看爸妈,你觉得行吗?”
“你去干什么?”
“我买了点吃的东西,还有个泡脚的大木脚桶,挺实用的,我想给爸妈送去,新年了,是个礼节。”
“不用。”
陈池顿一下:“那暂时不送过去,等春节你回来了再说。”他转而说道,“霜霜,有个猎头推荐了一个职位,公司在江苏,我在考虑要不要试试。”
许霜降微愣,他要去别的地方工作了,便不知什么滋味。
“去了以后就只能每周开车回家。”陈池在电话里继续温声道,“现在一切还言之过早,猎头安排过了年以后面谈,我也再看看别的机会。”
“……哦。”
第587章 他是这样的
许霜降走出地铁站,她比约定时间提早了半个小时,便不疾不徐地沿着人行道走,寻着陈池说的咖啡馆。
视线扫过前方,她步子一顿。
陈池站在对街一棵梧桐树下,那树的树干花白,冬天叶子褪尽,只剩高高悬挂着的小球果,他穿一件黄色的皮夹克,显得人越发挺拔,十分好认。
许霜降不知怎地没有走过去,只见陈池左右张望两眼,大步穿过了马路。许霜降虽然没动,但下意识身体偏了偏。陈池穿到她这边,离她起码隔了七八棵梧桐树,他并没有注意到她,脚步似乎挺匆忙地走进了一家店。
许霜降稍稍上前了一段,瞧清楚门楣,那是一家便利店。
过了最多三四分钟吧,陈池提着一个鼓鼓的袋子从里面出来,仍旧没有停顿,径直穿了马路过去。
许霜降的目光追着他走,看见其他行人和他迎面而过,看见他到了前方一个小十字路口等着红绿灯,她慢吞吞地跟着。
过了路口五六米,陈池停下了,站在那里似乎拿出手机瞧。
许霜降便也停下,有意无意靠近了梧桐树干后侧。
陈池对此毫无所觉,许霜降在想,哪怕这时候她往回走,他也不知道她来过吧。她看着他垂下手,立着老半天没啥动静。有一家三口并排经过,他便往路牙口挪了半步,顺势半仰下巴,好像在瞧天空。
今天年初七,天气晴冷,天空是浅蓝色的,阳光挺白。
陈池一会儿又看了看手机,低头似乎操作着,再把它放在耳边。
许霜降的手机铃突地响了起来,把她吓一跳。她瞧瞧陈池,鬼使神差般摁断了。
陈池将手机移到面前瞅了瞅,便放下了,他还是立在原地。街上的车子一点儿也不多,偶尔才经过一两辆,路面被阳光照得亮堂堂的,他身后倒是不时有行人走过。
许霜降瞧着瞧着,忽然觉得,原来陈池是这样的。他不在家里的样子,是这样的。他茫然等待的样子,是这样的。街道房屋车辆行人中,他是这样的。
陈池又一次拿起手机,许霜降没接,往前走去。她看见他贴耳一直在听,甚至无意识地转了身,踱着步。
他蹙眉等到手机铃声自动断掉,瞅了瞅时间,不再如先前那么镇定,左手拎着大塑料袋都照样抬起来一起用,托着手机,右手快速地戳屏幕。
“陈池。”
陈池闻声扭头,望着街心中央走来的人,明显一愣。那穿着米白长棉风衣的女子,秀秀雅雅,像只没有黑背的乖企鹅似地,沐在阳光里,突然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怔过后立即回神,赶忙往街道两端查看车辆,周围空荡安全,这才弯起嘴角开心道:“霜霜,我刚给你打电话,路上没听到吗?”
“嗯,”许霜降目光往他身后一瞄,“这是你说的咖啡店,还没开门嘛。”
“我也不知道,这两天有些店开业了,有些店还没有,”陈池歉意笑道,“我以为这家咖啡店开了。这样,你到我上面去?”
许霜降瞅着他。
陈池无奈:“我真不知道它还不营业,我也昨天晚上才回来。”
许霜降迟疑着:“不用上去了吧,我们也没别的事,我拿给你就走了。”
“不远,我带你上去坐会儿,你看看我住的地方,比以前小。走吧。”
陈池的新住处烦琐得很,进小区大门还要刷卡,楼底下又刷卡,许霜降进去一瞧,确实比以前他们的住处小,不过很明亮,拾掇得还算凑合吧,感觉他比他们一块过日子时多下了点功夫。许霜降没说,心里倒是在讶异,敢情他还有这收整水平。
陈池拿给她的棉拖鞋眼熟,是老早她买给他冬天穿的大头圆拖,他是个穿薄棉袜就能踩凉地板的人,一直不废拖鞋,估计这个冬天他自己仍是很少穿,大头圆拖看着还有七八成新。
许霜降换上拖鞋,像客人一样礼貌地扫视着屋内陈设,主人发话叫坐了她才坐,陈池倒是把她当女王,塑料袋里的东西呼啦啦拿出来,都是些小吃零食,又给她忙乎乎泡热饮。
“可可奶还是奶茶包?过年,家里没啥东西,蜂蜜也没备。”
“你别忙了,我都不要。”许霜降从包里拿出一块四方的格子布料,落了一眸,递过去,“给。”
她是个讲话守信的人,陈池说要她以前手工缝的枕套,那是她送给他的,今儿她趁着有时间就拿过来。不过他先前电话里提议到她家里去拿,那她是万万不敢的。
她爸妈在她面前不提陈池,防着她伤心,不过早上她翻箱倒柜找这枕套时,她妈妈就顺便给她看那件忘在干洗店的外套,说起陈池上门,就撇着嘴,冷哼了不知多少声。
说他像尊煞神,当门而立,没点眼色,把主人进门的道都挡了,说他贼眉鼠眼,四处乱瞧,在她屋里不知道想翻啥。更多的形容词就不说了,反正是当初多少夸奖,现在多少恶评。
大过年的,渔具店还在休业,不到正月十五不开张,她家里头爸妈都在呢,陈池这时想上门拿点什么东西,遭遇了她妈妈,那这年可就过得热闹了。
许霜降不想平生事端,宁愿自己找了个借口出来,把这桩事给办了。
她瞅了瞅陈池,直言道:“这么旧的东西,你完全没必要留着。”
陈池不语,将枕套放在腿上,摸着布面,良久才抬眸笑道:“你也就缝过这一块,我到现在也没想通,你怎么会突然要缝这个?人家女孩子都是织围巾什么的,洋气一点就做个蛋糕。”
“织围巾那么高难度,我不会,做蛋糕,你觉得我能省得到给你吃吗?”
陈池就盯着许霜降笑。
许霜降最不能看他这种爽净明朗的笑,带点调侃带点痞,但总体上是正气的。她当初满溢少女心时,就陷在这笑里,总觉得比陈池还要对她好的人估计没有了,有的话也不会比他风趣。
许霜降撇转了半边脸。
第588章 无人可接听
“你和爸妈昨天回来,玩得累不累?”陈池关切问。
“还行。”
许霜降今年这个春节过得紧凑。年前她就和父母出境游了,新马泰全兜遍。
她对爸爸妈妈是很抱歉的,长这么大也没有好好孝敬过父母,婚姻经营不善,一下又跑远了,给他们添了多少忧心,尤其是她妈妈,打电话时听说她在放羊,还收小朋友在路上捡的柴火烧灶,在电话里都吸了好几次鼻子。
许霜降自己倒没有什么,那不过是一种辛苦而自然的生活方式而已。
但她父母都认为她是为了疗婚姻的伤痛才避走他乡。她解释不来,确实也是想找平静,却不仅仅是为了婚姻。许霜降想着回来过春节不能让父母见了她就愁苦,就提议这个年一家三口出去玩玩,费用都她来包,让她孝顺一回。
这倒是提醒了许满庭和宣春花,今年不同往年。往年他们夫妻俩春节走亲戚,女儿女婿没跟着,亲戚们都知道许霜降去婆家了。今年许霜降孤零零地跟着他们走亲戚,东家吃西家吃,东家问西家问,免不了又要勾起闺女的伤心事。
夫妻俩一合计,许满庭叫宣春花在亲戚们面前散个话,就说这些年老窝在家里不动弹,夫妻俩想出去转悠转悠,今年就哪家都不走了。
陈池年前工作忙,记挂着许霜降的行程,可她的电话总是很难打,打通的时候她说还没决定哪天回来。许家一家三口都登了机,出了境,下了机,他还在等待许霜降和他说回家时间,准备着买上鲜花去接呢。
这个年,自陈池长大记事以来,头一次在笑声里觉出无边孤寂,吃什么都没味道,看什么烟花都寥落。
去年还好些,虽然后面几天要遮掩许霜降跑了的事,但至少前面几天是欢快的,除夕夜也是团团圆圆的。其实后面几天暗地里闹腾得慌,也充满生气,不像今年实在冷清。饭桌上,母亲手术后刚养愈,吃得不多,父亲还是话少,早就当他面明确说过再也不给他张罗婚姻之事了,见他一人一箱回家过年,暗暗叹气。小姑姑小姑父往年必定叨咕顾四丫的人生大事,今年怕他敏感伤怀,在这方面一字不提,顾四丫携了烟花鞭炮出门,这回自告奋勇去点火,鞍前马后围着他抢活干,虽然他始终没提离婚情由,她却猜出了一点端倪,慌慌对他说,哥,我没想这样,怎么办。
陈池总算在假期的末尾见了许霜降一面,此刻坐定,盯着许霜降细细打量,自他找过她后,他们已有两月余未见,等许霜降明日出发,又将是四五个月见不到人。
“霜霜……饿吗?我给你做饭,冬天冷,我们早点吃,可以吃得长些。我早上买了点菜,正好我们家的电磁炉拿出来,我们自己做小火锅吃。”
“我还有事。”
“什么事?”陈池忙道,“爸妈那里你打个电话说一说,吃完暖和一些,你想什么时候走,我都送你走。”
“……我有一场相亲。”
陈池半张嘴,望着许霜降,好半天才喉结滚动了一下:“哦。”许霜降的平和表情忽然刺痛了他,他搭下眼睑,视线触及枕套。这枕套,缝边的针脚看着真不怎地,缝针人努力要缝成一直线,却还是免不了歪扭起伏,憨拙得让人看出,确实只有缝麻布袋那般粗疏手艺。布料的格子原本是鲜亮的,他曾经用过一阵,再压箱底藏了这么多年,褪色泛了黄迹,隐隐有股陈年樟脑丸的味道。
陈池捏着枕套站了起来,转身走到窗边,他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沉默地望向外面。
“我推了。”
他倏然扭转头,沙发上的许霜降倒是十分端静:“马上就要回去开学,看中了也没时间发展。”
陈池一口气吸在喉咙口,停了半拍,吞不得呼不出,一时也无法表达心情,干巴巴吐出一个字:“好。”
“再说,我现在没诚意,去了是浪费大家的时间。”许霜降坦白道。
“生活不是只有婚姻。”她淡淡地说。
陈池怔然,细细地瞧着许霜降,半晌认真问道,“霜霜,你说过,没有我,你很轻松,我们的婚姻让你觉得累了吗?”
这间客厅的大飘窗真是漂亮,冬天的阳光满满地晒进来,许霜降这才注意到,两边窗角各摆的玫瑰花竟然是不一样的,一瓶好似陈池以前买的绢花,一瓶倒是真正生鲜的红玫瑰,难怪一瓶有水一瓶没水。两束花倚着窗帘,被阳光映得艳丽,好似窝在窗外大片的蓝天下,暖暖地午歇。
“也不是,”她移眸望向陈池,这个穿着淡青色鸡心领毛衣的男人,手里正揪着她缝制的旧枕套,她缓缓摇头,带起微笑,“一开始挺好的,很好,后来……慢慢觉得有点琐碎。”她的目光落到面前的卡通杯上,陈池给她热了一杯可可奶,袅袅烟气已散尽,暖褐色的液面被勺子搅开的圈轮归于平静了。
“每天都做了一些常规的事,可是花下去的时间好像看不见,然后又冒出一些别的事,需要去想,毕竟是两个人两个脑袋,每件必问的话,就是盯得紧,管得多,不给别人自由空间,如果不问的话,其实心里还会想的,然后就变成了闷在心里缺乏主动沟通的能力,光会吵架扔东西,左右好像都做不好。”
她抬起眉,瞅了瞅陈池,诚实道:“所以我说,你想拿回旧枕套,企图通过这个,继续保持联络,或者其他啥的,不是很有用。我觉得,一个人只管自己,做好自己的事,不用操心额外的得到或者失去,就挺好的。”
陈池默立了半天,忽地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凝望着她,开口道:“霜霜,上次我去找你后,回来出了一趟差,搭到了小飞机,遇到强气流,颠簸得十分厉害。下了飞机,很多人拼命打电话,跟家里人描述情况,我其实不想打电话的,看着别人这样,就忍不住也拿出手机,但我不能打给我爸妈,平白无故说这个事。
“我想对你说。”
“你的电话没信号,当时旁边的人叽叽呱呱真的很吵,我拿着手机很失落,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不好意思,心里在想,我就自己说两句吧,当你在电话那头,免得别人以为我没人可接听。”
“……你说了吗?”
陈池捋了一把脸,笑了起来,呼了一口气,莫名其妙转了话题:“霜霜,其实你真的做得够好了,吵架时你都在想着保护我们家的东西,我倒是挺粗心的,难怪我会让你觉得不轻松。”
“嗯?”
“你那时候那么生气,朝我扔东西的时候都注意先扔到床上缓冲一下,只是有几次落点没掌握好,才直接蹦到了地上。我当时竟然没看出来,一味对你恼火。”
许霜降万没有想到陈池竟然调侃这事,无语地瞥到旁边去,端起了可可奶的杯子。
“霜霜,我给你说说我的计划。”陈池正色道,“我爸说一个人有配偶的话,一生陪伴最久的是配偶,我羡慕我爸妈还有你爸妈那样的,我想和你也那样走到白头。”
“我们是有深厚的感情基础的。”
许霜降一口可可奶差点噗到陈池脸上。
陈池倒是一点都没有躲的迹象:“我认真想办法,一点点让你觉得婚姻还可期待。我第一次做你男朋友,做好了,我第一次做你丈夫,没做好,但我的心是诚的,咱们可以慢慢纠错,慢慢学。好不好?不要分开。”
陈池的办法,就是认真想办法。
飞机如惊马,上下弹跳,爸爸妈妈霜霜,是他头脑一片空白中唯剩的三个称呼。
旁边的大哥吓得惊魂未定语无伦次,在机场大厅里捧着手机嚷得响:“你怕什么,你怕什么,我藏私房钱的地方还没告诉你,我能死吗?”
第589章 我种粮食你种花的邀请
春天里的第一支黄素馨盛开了。
“许霜降。”
许霜降提着一条五花肉,正要赶往镇西角的中巴站,隐约听得她的名字,茫然抬头往左右瞧瞧,想着大概自己听错了。
“许霜降。”
她诧异回头。小街的那头,顾一惟从几个人身后挤出来。
“我听说你在这里,本来想打听怎么去你的学校。”
“你怎么……”许霜降惊愣,“有事吗?”
“找个地方坐下说。”
正是午餐时分,许霜降领了顾一惟到一家小饭馆。
“我打电话到你爸妈家,说想请你回去工作,你妈妈说你来支教了。”
许霜降疑惑地望着顾一惟,不知他来意为何。也不知是不是她错觉,还是路上风尘多,她总觉得顾一惟有点憔悴。
“我要去坦桑尼亚了。”顾一惟瞅瞅许霜降,“你不知道?”
许霜降摇摇头。
“公司……转给别人了。发生了一些事情,无法做下去了,正好有几个朋友想去坦桑尼亚发展农场,我决定去那边试一试,如果做的好,也许过几年就回来。”
“怎么会这样?”许霜降着实吃惊,心中立时想到陈池说的生态农庄项目,莫非拖垮了公司?
“愿赌服输罢。”顾一惟盯着手中的玻璃杯,沉默片刻后抬眸说道,“我听说你离婚了。”
许霜降没出声。
“有什么打算吗?”
许霜降低下头:“没有,等这里的志愿服务期结束了再说。”
“还有多久结束?”
“三个多月。”
顾一惟又沉默良久,才说道:“许霜降,你愿不愿意去坦桑尼亚?”
许霜降愕然。
“我手头还有一点资金,想去那边包一块土地,你做我的合伙人,我们一起做一个农场,我绝对保护你的安全,说到做到。如果你去了那边适应不了,我第一时间送你回来。”
“我们一起把农场做大,我们一定可以的。”顾一惟盯着许霜降。
三盘菜摆在桌上,渐渐变凉,无人动箸。
许霜降望着顾一惟,嘴唇微动,半晌低下头来。如果拿了离婚证的那一晚,有人如此提议,她或许什么都不会考虑,立即答应,天涯海角去放逐自己。
“陈池来找过我了。”
顾一惟哑然,良久抿了一口酒:“你们准备复婚?”
许霜降静默着,摇摇头:“我不知道。”
“你们为什么离婚?”
“因为……”许霜降说了两个字,便歉然笑笑,没说下去。
“误会了?”
“吃菜吧。”许霜降抬起了筷子。
顾一惟辨着许霜降的神色,突兀地问道:“陈池是不是有个下属叫陆晴?”
许霜降一愣,盯着顾一惟,手不自觉地用上力气,隔几秒才敛眸问道:“是的,你要说什么?”
顾一惟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见她夹了一筷子,放到碗中,低头刨了一小口饭,那一筷子,却是一块姜。
他默默地等她咽下了米饭,开腔道:“陆晴在方莹莹的地方住过半个多月。”
许霜降面无表情听着。
“是我向陈池提议的。”
许霜降倏然一惊,神情中骤然有了猜疑。
“那时候正好听陈池说,他有一个下属,因为公司里的一些事,受到了牵累,被公司从意大利临时召回,那下属本来出的是长差,去前把租的房子退掉了,现在事出突然,回来没有地方住,住酒店恐怕也不能负担很多天,而且她心情极差,陈池怕她有意外,帮她打听房子。”
许霜降垂眸,令顾一惟无法看到她眼中的神情。
“方莹莹一个人住,她的房租是我付的,我就对陈池说,可以让陆晴和方莹莹住一块,等她找到房子后再搬出。”
顾一惟盯在许霜降的睫毛上,似有若无地叹了一声:“陈池只在领陆晴过来的时候去过那里,后来陆晴搬走,据我所知,她搬去的地方是合租房。”
许霜降一声不吭,良久才文不对题问道:“方莹莹不跟你走?”
顾一惟轻声笑了一下,抬手抿了一口酒。“她有她自己的生活。”
许霜降瞧向顾一惟,半晌将叹息咽了下去。
“我下个月出发,我们几个人是组团去的,日期不能改。”顾一惟盯着许霜降,“我先去,到那边立立脚跟,一开始我们几个只是考察,也许会合伙干,也许会单独租地,但最后始终会各找各的项目,所以不会影响我们。你这边支教结束再过去,我去接你,我们一起租一块地,我种粮食你种花。”
顾一惟嘴角微弯:“以前打小工时,我还懂点泥瓦匠的粗活,要是在那边不好请人,我大概还可以自己搭个粗坯房,我们就把房子建在田间,听说那边气候好,你种的花会一年四季开放。”
许霜降张张嘴,问道:“你弟弟呢?”
“他和他女朋友要成家,而且我要把他留给我爸妈,不能一个两个都跑了。”顾一惟轻笑着,慢慢拢了笑。
“也许只是几年,成功了就回来。”他轻声道。
许霜降没说话,饮尽了杯中椰奶,将顾一惟的白酒拿过来,倒了杯底一截高:“我陪你喝,祝你成功。”
她举起杯子,望着顾一惟,半晌启唇道:“我爸妈会不放心我。”
顾一惟颔首。
三盘菜,两杯酒,对坐默默饮。
“许霜降,你知道吗,”顾一惟忽而笑起来,“我一开始看你,心里想,哪里来的娇娇女,把我烦得不行的偏乡僻壤当新鲜美景看,后来你到我那个公司来上班,有时候看你在苗圃帮忙,大包的培养土也肯抬,那些瓶瓶罐罐一车一车地推,我挺服你。我想,你可能不会嫌弃那边条件艰苦,所以……想找你做搭档。”
“我……牵挂多。”
“我明白。”
顾一惟离开了。
他走在小径上,知道许霜降目送着他。心头恍然想起多年前,他被她的视线紧迫着,有点气虚地扛着钉耙离去。人在低谷期,总有一点点窘的,那时便种下了因吧。
今天他又回到了低谷期,她的视线仍然不会遗漏他背后的任何一处。若有褴褛,必当显。
顾一惟觉得没什么要紧了。身后的这人不会笑人,只会用同情祝福的目光望着他走向前程。
他也祝福她。
他心中有一个秘密,永不会言明,哪怕对着树洞也不会说。
她到坳溪头的第二晚,下了暴雨,夜半,他的屋子中漏了七八处,他将装衣物的编织袋扔到床上,所有的盆盆罐罐摆上接水,打开大门,心急着想,有没有可能翻上屋檐,抱走檐沟中的积叶。
然后,他看到了汪家二楼灯火通明。
在漆黑狂暴的雨夜里,那一处是最近的人迹,光看灯火,就有一丝无端暖意,略略缓解了急火攻心的焦躁。
汪家二楼东侧,那一扇窗户不一样,透出亮黄亮黄的光,比其他的房间窗户都亮,似有微幅白纱,将就掩了窗框边,令得那黄格子一般的窗框,分了大半的亮黄和一指头宽的雾黄。
有一女子,似在换衣。
第590章 只是生活
三月末,最后一拨寒潮过去。
陈池回家,甩了外套,捋起袖子,熟络地煮上半锅水,一瞅时间,丈母娘每晚必看的三集连播的电视剧快要开始了,他把火调小,卷面先放一边,拨了电话。
“喂?”
陈池暗中松了口气,是丈母娘的声音。他现在和当初毛脚女婿上门时有点反过来,当初他觉得老丈人好说话,特怂丈母娘。现在他每周去渔具店看岳家老夫妻,瞅瞅有没有搬抬的力气活可以帮忙,老丈人基本不和他说话,丈母娘凶是凶,但还嗯啊两句,他改成怂老丈人了。
不过,他以后要是养个女儿,谁和他女儿闹离婚了,他就给谁闹心。理解,可以理解。
“妈,饭吃过了吗?”
“吃过了。”宣春花没好气道。
这个待遇已经比先前好很多了,先前丈母娘连妈都不准叫,现在大概懒得说他了。
“妈,清明快到了,你和爸是这个周末去给爷爷奶奶扫墓,还是下个周末去?我开车送你们去。”
“不用。就这样,挂了。”宣春花啪地把电话机放下,终究没有直接说,你不是我们一家人,老祖宗墓地不能去。
她啪嗒啪嗒踩着拖鞋,回到沙发正对着电视机坐下,广告着急火燎地播,她瞅也不瞅,瞟向一旁的许满庭:“陈池的电话,想送我们去墓地……”她自己觉着这话不对头,吸了一口气,倒似气呼呼添了补注,“扫墓。”
许满庭喝着茶吹气,没吭声。
宣春花瞧着丈夫这口气都沿着茶杯溜一圈了,等不及问:“你怎么看?”
“不是自家人,清明时节到坟头乱走什么?”
“就是,他要是去,老祖宗还不作怪他?”宣春花扯扯嘴角,“霜霜小时候,你爸多宝贝,抱不动还要抱。”
许满庭话少,没接,宣春花自己皱眉想了一会儿,又开口问:“你怎么看?”
老夫老妻默契足,问题一模一样,许满庭却是知道这次宣春花在问什么。“看什么?”他哼了一声。
“你们父女俩都一样,问上去都像闷葫芦。”宣春花不满道,“那我还要不要给介绍人回话啦?”
“一桩一桩弄弄清爽再说。”
陈池呼噜噜地放了面条下去,把他那有限的油盐酱醋调料瓶在汤碗前摆开,每样都往碗里洒一点,一会儿搅和好了面汤。又拆了一包火腿片,放进碗中,回头一瞧,面条也差不多了,于是麻利地关了火,从锅里撩起面条。
这晚餐就好了。
他埋头吃了一筷,顺手捞起手机看,不想没两眼就停了筷。
陆晴要求与他视频通话。
这两天,他要离职的消息已经在公司传开。
陈池继续吃,稀里呼噜吃完一碗面,陆晴仍在锲而不舍地要求通话,他想了想,暂且不去洗碗,应允了请求。
“陈哥。”陆晴喜悦地叫了一声。
“你好,这么晚,有什么事吗?”
“我听公司里的同事说……”陆晴眉头轻拢,妆容精致的脸上便现出了一丝惶恐和愁绪,连声音都变得忧郁了,“说你要走了,是吗?”
“现在不好说,工作上的人事变动要以人事部的通告为准。”
陆晴就在人事部,她也只是听到一点传闻,但是无穴不来风,她肯定这是真的,此时听到陈池犹如外交辞令一般的话,轻咬了嘴唇。
“陈哥,我当初是你介绍进公司的,听到这样的消息,不管真假,心里都悬得慌呢。”她嘟起嘴扯着笑,眉宇间忧心忡忡。
“每个人的工作业绩都是自己做出来的。即便是学徒工,也是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更何况我们公司是正规的人事制度。”
陆晴眼波流转,欲语还休地盯住了陈池。三月底,仍是乍暖还凉时候,屋里屋外一个温度,她只穿了一件低圆领嫩黄的紧身打底毛衣,戴了一条褐色编线的骨坠项链,越过她的锁骨,垂到她胸口上方一点点,搭配得柔媚和粗犷兼具,十分有视觉冲击感。
“陈哥,”她抿了抿唇,那嘴唇便越加红润,瞅了瞅陈池,含羞带怯轻声说道,“明天星期六,我想去书店挑本英文原版的人事管理书,你帮我去参谋参谋?”
“不好意思,我要陪我丈人丈母娘去上坟祭祖。”陈池严肃道。
“你不是……离婚了吗?”陆晴傻得嘴巴张大,半晌才牵强一笑,“我听芳怜提起的。”
陈池静静地瞅过去一眼,什么都没说,却是一副私事不方便说的模样。
“陈哥,我……”陆晴脸色尴尬,略略迟疑,酒窝儿漾起,吸了一口气,似豁出去了便要说话。
“黛茜,我老婆叫我把碗洗干净,这就不说了,你另外找人参谋吧。”
陈池掐断了通话,把手机放置一边,望着面碗里的残汤,坐了一会儿,忍不住又拿起手机,拨了许霜降的电话,当然那是打不通的。他就不管,发了一条信息过去:“你是不是叫我把碗洗干净?”
夏天,各种花儿开遍,许霜降回来时,错过了白玉兰的花期,白玉兰树的叶已经又宽又大,蓬蓬勃勃,浸润了台风天里足够的雨水,看上去满目苍翠。叶间已结了果蓇葖,像拧歪了的胖豆荚一样。
陈池已然知道了她去支教的原因,也知道了她在医院里挂点滴时遇到一对怀孕小情侣的事。
他问她,支教后,有没有好过一点。
其时,许霜降正在他的单身公寓里,盘腿坐在大飘窗的窗台,低头喝着他早起就熬上的绿豆粥解暑气。
“没有。”她放下碗,侧头望向窗外的白云朵。
“霜霜,每个人都首先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他们为他们的疏忽负责,”陈池盘腿坐到她的对面,点上自己的胸膛,“就像我,我为我的处理不当负责,一直还没有完整的家。”
许霜降笑一下,仰头瞟向天空,她不是不怅惘的。
“我当时想,我怎么那样的啊。”她悠悠道,“虽然知道不是自己的事,但心里会有遗憾,再加上自己的事也乱七八糟,就想找个地方停下来,静一静,如果能再做点事就更好了。”
“但其实,做别的事,并没有让遗憾更淡一点,总是一码归一码。”
“而且,完全不是我想的那样,停在一个地方好好总结过去展望未来,”许霜降绽颜一笑,“就是忙,愁他们怎么不听我的话,他们不来上课我又急,课堂人少怎么办,遇到周末下雨就烦,特别怕去镇上的路坏了,四爷爷一攒下鸡蛋就习惯性卖给我,我后来见到他从船里提起那个篮子,就不好意思不要。我跟着郭姨学用灶灰煨红薯、煨土豆、煨芋头。”
她深深吸气,再呼气:“就只是生活,”她想了想,总结道,“没有提高。”
陈池含笑点头。
“我要走了,”许霜降把碗一放,“妈妈叫我回家去。”
第591章 终章:我的梦想我们的梦想
八月台风多,天气怪,白天艳阳照,黄昏始风狂雨骤。
而且,隔三岔五都是这天气模式。
陈池喜欢这留人的天。
他端了一杯温热的牛奶从厨房里走出来,抬眸一望,那声霜霜就咽进口中。
许霜降不像之前那样懒懒靠在沙发上,而是直起了腰,欣喜而专注地望着电视屏幕。
电视机里传来悠扬的小提琴声。
里面的男人一身米色风衣,垂眸拉着琴弓。
陈池望向屏幕右角,“梦想璀璨7号参赛选手乔容成”。
“哇,乔先生,你真是多才多艺,想不到你不仅歌唱得好,小提琴也拉这么棒。”
陈池走过去,将牛奶轻轻放在许霜降面前的茶几上,挨着她坐下,伸出胳膊揽住了她。
“约翰回来了。”许霜降侧头高兴道,瞅瞅陈池,醒悟过来道,“哦,你可能不认识他。”
“认识,我见过,在钱先生家里。”陈池笑道,“我正好送你回去。”
许霜降眨眨眼,微微回忆一番。“哦。”
她没反驳,也没追问,陈池不知道她想起来没有。那时候,他去钱先生家本就次数不多。
陈池想起钱先生家,会想起那架在许霜降房门前嘎吱嘎吱响的木梯子,想起他和许霜降深夜相拥在屋外小阳台,夜空下那鱼鳞般铺着瓦片的屋脊,想起他抱膝坐在床尾,斜了一条淡白月光的墙壁边,她安静的睡颜。
许霜降却没有和陈池顺势聊钱先生家,她很快转过头去看电视,陈池揽着她,也只是多了一双手放在她肩头,她依然坐得端端正正,并没有娇娇弱弱地歪到他身上。
两个人像幼儿园的小朋友排排坐吃果果一样,盯着前方的电视机。
许霜降看得认真。
乔容成的长发剪了,如今是一头很正常的短发。他拎着小提琴站在舞台上,旁边那个穿着细腿裤的精干主持人引导性地问着问题,乔容成微笑答着,虽不如其他那些跳跳蹦蹦的选手活泼,却有些山水恬淡的感觉。
他身上有一种阅过岁月的味道。
许霜降不由自主地揣摩着,镜头没有切到的观众席,会坐了多少人。头一次,从不关心综艺节目的她,希望现场观众能黑压压一片。
她总试图把银幕上那个乔容成和多年前站在商业街树下衣角轻卷的他重叠起来。那些被风扬起的琴声,那背着双肩包随着满城人群买菜的日子,那在星期六独自徜徉街头时涌起的孤寂和挂念,便呼啦啦一起闪现在她心头。
她能感到陈池的手搭在她肩膀上的份量,也能感到肌肤贴近的温度。
直到乔容成退场,许霜降才活络起来,她到处找她的手机:“我要给约翰投票。”
陈池瞧着她在手机上戳戳点点,把自己手机也递过去:“加我一个。”
“想投自己投嘛。”许霜降埋着头没接,“我要看看约翰的选手简介。”
“你来,刚刚我没看清投票方法。”陈池把手机搁在牛奶杯旁边,叮嘱道,“投完票,赶紧喝牛奶,冷了不好喝。”
“约翰的梦想是成立一家工作室,举办露天音乐会全国巡演。”许霜降赞叹道。
“霜霜,你的梦想是什么?”陈池理着她耳旁的一缕碎发问道。
“梦想?”
“嗯,梦想。”
许霜降侧头想了一会儿,轻悠悠地吁道:“我的梦想……很小。”
“我努力过好,如果以后有了孩子,等孩子长大,我希望他们不用顾忌我,我一直好好地,我可以给他们自由飞翔的心境。”
“我希望我可以给我的父母,当然,还包括你的父母,能够依靠的信心。”
陈池默默地望着许霜降,半晌轻笑直问:“你的梦想里不包括我吗?”
“有的,我希望我可以给你一世相伴的诚意。”
一世相伴的诚意?
“诚意很重要。”许霜降强调道,眉眼弯起,犹如给他的是特特留出来的好宝贝。
陈池伸出手,握住许霜降,眸光柔和:“还有吗?”
“有的,我希望我可以一直拥有勇往直前的资格。”
“霜霜,我也有梦想,你所有的梦想中,不论是付出还是得到,你给我一半。”陈池忽地勾起唇笑,“我们是捆绑式的。”
这一夜,陈池给许霜降讲了一个睡前故事。
从前有一个小男孩,他在路上走,遇见了一只小螃蟹。小螃蟹全身软软的,小男孩说,你这样太容易被别人抓走了,不如让我来给你搭个窝。小螃蟹就很听话地跟着小男孩走,小男孩牵了小螃蟹走啊走啊,他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地方,停了下来,扯了路边的茅草,围了一个草圈子,把小螃蟹放了进去。他对小螃蟹说,你乖乖地待在里头,我去给你弄好吃的。
小男孩就走了,每隔一段时间他就回来瞧瞧小螃蟹。小螃蟹很乖,把草圈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小男孩给它带回来的东西,它会省省地吃,大部分都挖了一个洞埋了起来。它还在草圈子附近找东西,找到了也拖回草圈子埋起来。
可是日子久了,它不是很开心。
小男孩问,为什么你会不开心?你是不是不喜欢我的草圈子?
小螃蟹不会说话,急了只会自己爬。
小男孩一生气,就把小螃蟹拎出了草圈子。他嘴上说不后悔,心里也不许自己后悔,可是有时候忍不住幻想,小螃蟹突然回来了。
可是小螃蟹一直没有回来。小男孩在草圈子里守着,慢慢地他发现,本来井井有条的草圈子变脏了,变乱了。没有了小螃蟹在一旁东摸摸西摸摸,草圈子特别安静。
终于有一天,小男孩决定去找回小螃蟹。他想重新搭一个草圈子,但他不想让别的人住进来,只要小螃蟹肯,他还是希望留给小螃蟹。
小男孩走了很远的路,在河边找到了小螃蟹。但那时候的小螃蟹,已经不是小男孩原先的那只青灰软壳蟹,它的壳变硬了,包裹着它自己。
夜很静,人亦静。隐约听得许霜降带回来的闹钟滴答滴答地走着,许霜降神思缥缈,恍惚觉得这一秒一秒都排着队走入了时间荒原。
陈池吸了一口气,低醇的嗓音如风般吹在她额头,继续缓缓叙述。
小螃蟹很乖,仍旧被小男孩牵了回去。
小男孩心里,有一句话想对小螃蟹说,他听说螃蟹一生之中会有很多次蜕壳,大概会软弱会疼,下一次,他希望自始至终陪在小螃蟹身边,他从来没有想过远离。
夜很静。陈池轻轻开口:“霜霜,听完故事,该你来挑没有讲好的地方了。”
“为什么小男孩是小男孩,小螃蟹就不是人?”
“哦……咳咳咳,因为小男孩说,他牵着小螃蟹在外面的世界里,风雨来时,他总有替它挡不全的地方,但是回到他们自己的草圈子,他给小螃蟹窝里横。”
第592章 后记
顾一惟,在坦桑尼亚。
他的创业故事令人唏嘘,张总入股后,在公司的组织架构和人事岗位上诸多要求,他便将旧爱方莹莹调去财务部任出纳,然而方莹莹的前夫留下的纠葛并未结束,方莹莹自被一拨债主找着后,年前被又一拨债主逼债,她偷偷挪用了公司三十五万,被发现后张总要报警处理,方莹莹痛哭流涕求顾一惟,张总又要告顾一惟职务侵占,此时生态农庄的项目开展不顺,连累公司亏损,经过一番谈判,张总允诺不报警,顾一惟替方莹莹垫还三十五万,失去公司控制权。
他去了坦桑尼亚后,只发了两张照片在他的朋友圈里,一张是他初去时,说是去一个政府部门办事,然后和几个同胞一起在街头拍了照。他们身后貌似有一个水泥小操场,一群人立在一幢普通白房子的台阶边,镜头里还有几个当地人,咧开的笑容比他们都大,看着很好客模样。
另一张是时隔几个月后,他单独一人,立在一片草地上,说他们几个人合伙租了身后这块地。照片上的天空真灿烂,蓝白蓝白的,他看上去黑了瘦了。许霜降望着那片草地,会八婆似地给顾一惟挑建房子的地基。
她衷心希望,下一张照片,看到顾一惟种的庄稼成熟,他的房子,春暖花开。
乔容成,成立了一个文化传播工作室。许霜降和陈池跟他一起喝过咖啡。他说,他一定会写一首歌,心中的素材已经无限多,什么都想串上,比如他从法国到荷兰经过的田野,比如他在教会里认识的华人同胞,比如他在钱先生睡过的沙发爬过的阁楼木梯,比如他每个周六在大街上拉小提琴祈祷不要下雨的心情,比如他宿舍外那早晨傍晚都叫唤不停的布谷鸟。
许霜降等着乔容成的歌。
乔容成很好玩,有一次工作繁重效率不高,哪儿哪儿都推行不顺,他跑到一条步行街,趁着黄昏没城管的时候,戴着一顶鸭舌帽当街拉起了小提琴,过后说,听的人多,听完呼啦全散了,他摆在地上的小提琴空盒子竟然没人懂,只有一个年轻妈妈牵着四五岁小孩上来问他,是否在为开培训班做宣传。
许霜降豪爽地跟他讲,下回他要是还这样,她铁定跑去捧场。
黄洁,终于听说,她和钱先生回国探亲了,钱先生只呆了一星期就飞回去,三个月后,她携女儿一起出国。又听说,她托相熟的人把女儿安排在教会学校学语言,她女儿临行前和国内的男朋友分了手。
小廖,再无消息,不知是否继续做着那一行。
周大毛,一直在职校里带实习学生,始终没得到编制,说起会叹气,但摆龙门阵时讲到学生叫他周老师,眼神依旧格外明亮。
苗校长,倒是有编制,他说准备在常平村教学点做到退休,如果那会儿还有学生的话。甭说,苗校长上课声音洪亮,许霜降在他身上只看到静静做事,静静坚持。浮躁的时候,她想一想,便安泰几分。
瞿剑,考了公务员,陈池带着许霜降拜访过他一次,居然有了小肚腩,居然有了娃。和陈池喝酒,大说特说他们在街头遇到醉汉差点被抢的那一夜,他硬是要不停和陈池碰杯,称那是他激情燃烧的岁月,然后喝到夜里九点半,他抱着十个月的娃说保姆难找,要回家照顾娃睡觉,羡煞陈池。
陆晴,换了一座城市,顾四丫从大学同学处得知,她不停地在相亲,出了名的外貌协会成员,不是说她对相亲对象的容貌有多高要求,而是只要一种类型,必须身形挺拔,矮胖形的男子见也不会去见。顾四丫没有和陆晴主动联络过,虽然她心底也想劝解昔日的闺蜜。
顾四丫,念着博士,挺好挺欢快的一姑娘,见了许霜降犹如老鼠见了猫,某一日,又来参加学术研讨会,提前一天来,大中午单独请许霜降下馆子吃饭,难为她人生地不熟,竟然搜索到了一家卖香辣小螺蛳的店,特特点了一份,可怜兮兮对许霜降说,嫂子,你爱吃,你多吃,我对不住你,我给你添麻烦了。家里老人们都不知这里头的缘故,许霜降也不声张,只是背地里积极地对陈池说,我想给你家四丫介绍个你这样的,找块真金,也去炼炼。当然,这只是开玩笑。有些地方还真炼不得,陈池说,像他这样的,有,也没有。可别给傻大姐去试。
林虞,结了婚,在逢年过节时会发个信息问候,但是一看就知道是群发的那种文字。有一回,他在半夜十一点,截了一则拆迁的传闻发给许霜降,地段涵盖了宣春花的渔具店,许霜降尚未睡下,当时看到了,但没回,第二天中午十一点简单地回了两个字:“传言。”林虞再也没有半夜发过信息,甚至连过年除夕时都没有了。
他和许霜降住在同一座城里,但是奇怪的是,他们从来没有再碰到过。只偶尔在同学群里,说起城郊新开业的一个商业中心,几个同学在说我已经去过啦,许霜降也随手写了这么一笔,我某天经过也去光顾了。林虞跟着说,我看到了。
就只是这样。
许霜降有时候从宋晓燕的闲谈中,知道他过得一如既往地不错。
当然,他们绝对会再见,曹嘉奕的婚礼上,他们都会到席,喝一杯喜酒。
这些都是她遇到的人。
而她,和陈池暂且安安定定地生活在家乡。
她坚持让陈池办完买房手续,拿到房本以后,才和他复了婚。陈池怎么想,她没问,也不解释。
她妈妈一会儿说,这样好,第二次把女儿交出去,陈池起码要比第一次多表现点诚意,房子买好了接老婆进去住,一会儿又想转过来,拉着她嘀咕,还是早点和陈池复婚吧,领证买房,一样一样按着正确的顺序来,两口子重归于好。她妈妈不好意思叨咕得太明显,只带点话头儿让许霜降自己领会,那叫堂堂正正把以前共同奋斗的成果给巩固下来。
许霜降每次都装傻笑。
陈池把他在顾一惟公司的股份退出来的钱划了一半在她储蓄卡上,说他搭小飞机遇到强气流那回,就在怕他没安排好。他说他俩既然散过,就要尊重事实,散得要公平,叫许霜降拿这一半共同财产再嫁他一回,其实是想让钱从她账上走,以后她铁板钉钉有一半产权。
许霜降捂着自己这些年的储蓄,不参与陈池的买房大计,她自己另外有用途,她也不会要陈池的,谁赚的就是谁赚的,她以前为家务琐事的零碎付出,那些是不好议价的,那便不议价吧,抵不过当时她情愿。
如果,他们再有风波,她宁愿独自去流浪。
所以,她挺羡慕那些雷厉风行会赚大钱的能干姑娘们,现在她迷任何一个女强人。她得攒点资本不是。
有一回,她洗了衣服,陈池在晾,她空下手来,原是想爬上床。哦,对了,插一句,现在他们的床很大,是陈池挑的,经过她点头同意。陈池说,她要是再吵架扔东西,落点可以宽裕些。
接回去说。她爬上床,看看要不要再勤快点,把床单给洗一拨,但不知何缘故,她仰面躺到床上,吹着气望向天花板,念念叨叨:“当初谁引诱我学了生态,出来让我打一顿,冷清死个人啊。”一会儿又念念叨叨,“开心过就行,怪天怪地不行,就走积少成多的路吧。”
陈池靠在门边笑。
他有没有看出她的小渴望,以及小渴望背后的小动机,许霜降不问,也不解释。
陈池也学她的样子,躺在她身边。半晌,他坏笑:“霜霜,你要积什么成多?努力吧,我看好你,你积多了全是我的。”
“你不是说一人一半吗?”许霜降懒洋洋斜他一眼。
“对呀,捆绑的时候是这么说的。”陈池勾唇道,“后头不是要发生化学反应吗。来,考道题,黑墨水和红墨水,各出一半,混成什么了?”
许霜降思路被他一带,认真考虑片刻,纠错道:“这是渗透,不是化学反应。”
“恭喜你第一关通过,证明你处于清醒状态下,能对答案负责,来说说,红黑墨水在一起,变成什么?”
“黑褐色墨水?”
“黑褐色?确定了?那不还是黑吗。”陈池笑得欢,点点自己点点许霜降,“我黑你红。红墨水想积多一点,积吧积吧。”
许霜降虎起脸。
“不服气?”陈池翻身过来,豪爽道,“那么你黑我红,你都黑去好了。”
他的理论一套一套的,有时候,许霜降在想,再过几年,她回头看,说不定就会觉得硬是要他单独买房这行为有点故意伤他心了。不过,当初她还余着一点伤心意,只能顾自己。
陈池买房时死乞白赖要她参与,被她拒绝后,也不提这茬事了。现在他提新的家庭五年建设计划,把耽误了的宝宝生出来,然后换个更大的房子。
她妈妈拍手说好,孩子房子,妥妥又都是共同奋斗的结果。
许霜降略愁,AA制执行不长久,过几年,可预见地,全都混成一笔糊涂账。
陈池傍着她耳边说“我想要个宝宝”。
宝宝会呼啦啦见风长,他抽空就在夜里向她描绘美好前景。
你想不给它吃喝?许霜降听多了,觉得这是顺势而为的事情,便开始操心起来。
给的,给的,都给你们。
许霜降暗地抿笑,在心里轻声道,我想呼啦啦见风长,凭自己。
某一天早上,很平凡的一天,不是生日不是节日不是结婚纪念日,许霜降醒来,在床头柜上发现了一杯白开水,陶瓷杯旁斜斜地搁了一张对折的信笺。
她展开了信笺。
霜霜早安:
半夜里睡不着,所以爬了起来。坐在你的身边,看你睡觉的样子。
你知不知道你睡得特别安静?我现在拨了拨你的头发,你一点都不知道,真憨。而且你又滑到枕头下去了,这习惯大概怎么都给你纠正不了了。
霜霜,你有没有发现有时候我们的逻辑思维、处事方式很不同,看上去就像两个物种那样差异巨大。
比如说,你会想我是不是去看别的风景了,我其实在怕,你为什么找我闹,是不是不满意我给你的家。
你是那样精确和负责,有时候我很担心你生气,因为我忘了将两只鞋对齐摆好,弄糟了你整理得一丝不苟的地方。
你也确实对我生气过,因为我花了很多的时间处理别人的事情。霜霜,你可能会想不明白,那些和我发自内心的欣然所愿不一样,只是落在我原则之内需要做妥而已。
霜霜,我喜欢叫你胖妹妹。我一直觉得,你心中住着一个特别纯净的小女孩,就像你小时候的照片那样,抱着皮球默默地好奇外头的一切。
我们很多人随着阅历的增长,世故和成熟越来越明显,无论多么精致时尚的面容,都掩盖不了这一点。这并不是不好,相反非常实际必要。而当你的衣着打扮言谈举止和大家一样精明干练时,我看你,霜霜,总能看见你心中住着一个特别纯净的小女孩儿。我缺了慧眼看不见别人的,只看见了你的,霜霜,你明白吗?
我觉得,你看我,肯定抱怨过,也许会想不通,怎么会有这么做不好生活细节的人,你说了一遍又一遍,我还是会有疏忽的时候。
男人在外头喜欢进击,回家来会松懈一点。但我保证,如果我意识到破坏了你的规矩,我会立即改正。
你一声不吭时,我猜你肯定很想了解另一半的族群,看看我这种懒笨迟钝是特例还是普遍现象,或许你还想通过了解,在你独立应对外面的世界时更加从容。
霜霜,你知道我想分走你一半梦想,我还没有告诉你,我单独的愿望,是永远有能力将你和我们未来的宝宝挡在身后,有一天,宝宝放飞出去,又回到我和你,我仍然将你挡在身后,免你和外面的世界直接冲撞。
但我知道,其实你一点都不惧怕直接冲撞。所以,我尽量会告诉你,我们这一半喜欢进击的人大概会注重什么,会忽略什么,会想望什么,会烦恼什么,会筹谋什么,或许有所偏狭,但请见谅。
我带你窥见这个世界的另一半,从我开始,至我结束。
霜霜,我们要一直牵手前行。我妈说了,将我交给你,你妈也说了,将你交给我。
我们有幸拼为一体,凑成完整,如果换去了谁,我不觉得会比我最初遇见你时设想的模样更为完美,让我们一起参详,慢慢打磨。
还有,抱着你继续睡一会儿,早上醒来我想给你做酒酿溏心水铺蛋。
许霜降光着脚丫靠在厨房门口,看陈池束了围裙在舀水铺蛋。
“你怎么不穿鞋?”陈池转过身来第一眼落在她脚上,就皱眉凶。
这好像是她经常会说的话。
她笑,光脚踩地板,也不是他才能干的事儿。
“晚上为什么会睡不着?”她喝了一口甜汤,想着最近陈池生活工作有啥压力没有,神经衰弱得去医院,思想有包袱,得把他介绍给谢惊蛰,饮食过饱营养过剩,得拉去她新承包的小花圃刨土。
“抢被子你呀。”
“胡说,”许霜降的眼睛瞪得铜铃大,“我从来不抢被子。我睡相最老实,你说的。”
与其在争辩,不如说她心慌,所以强迫陈池给个令她满意的回答。据说,年龄上去,各种睡觉的怪相就多了,这可不是啥好事。
陈池笑,顺着她:“对对对,你不抢被子,是我蹬了被子,你捡走了。”
那封信自此不见了,陈池也没问,他知道许霜降的习惯,大概会和他们恋爱时的第一封手写信一样,被她夹在某本书里,然后在某一次大洒扫时翻出来放下笤帚翻看,兴致高的话还会邀他一起品评他的手写字体。
被许霜降真正看做宝贝的东西,她总是藏得妥妥的,他人不能染指。她就只有这个小毛病。
陈池以为他的胖妹妹偶尔有点耿,总体上生性温柔又恬淡,是个一直很明理的人,但他现在也知道,胖妹妹有雷区,有时候他要将她当做一个使气的坏小孩来让步。因为,她也会把他这昂藏汉子当做生活能力低下的笨小孩来照顾,明明她比他还小。
所以,打死他也不敢说,你也带我去窥世界的另一半。
虽然,私底下,陈池也挺想多知道一点她们的逻辑特征和处事方式,这样有利于他的家庭建设嘛。
她就是他世界的另一半,他得这么说。
确切地说,她护卫了他的一半家园,从娇娇姑娘自个琢磨着开始,将纯真烂漫交付他保管,然后一天天世故成熟,不仅自己努力地扒拉回来他们的衣粮,还将他扒拉回来的东西守得好好的。
但他总能看见她心中住着一个纯净的胖妹妹。
爱重,爱和尊重,是他之信诺。
陈池见许霜降将他的信藏得辛苦,买了一只很漂亮的书信匣子,将店主附赠的一根红丝带拿给她,顺便告诉她,集满十二封信,可以扎起来,放进匣子中。
为什么是十二封信呢?许霜降不解道。
陈池只是毛估估,他思忖依这丝带的长度,十二封信的厚度就该差不多了,总还要留些许长度扎朵蝴蝶结什么的。
许霜降真真是个憨笨的人,她手头才只有两封信,便想着还不够丰实,没必要动用到那红丝带捆扎,便连那精致的匣子也不用了,依旧将信塞在她的书里。
陈池觉得,握着钢笔写信给她是一件很快乐的事。一笔一划落于纸间,他写得慢,她读得慢,胶着的分歧和误解就缓缓散开。
最近他们过得很平顺,陈池用不着动笔写信陈述衷肠,许霜降要等足十二封信,也许要等一辈子。
陈池听说,平心静气的人生出的娃儿好带,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得一个乖巧的宝宝。丈母娘把她家闺女描绘得他都眼馋了,他希望孩子能像许霜降小时候,戴个花罩衣,给个小玩具,自个儿坐地上,不随便闹大人,大人还要顾二胎呢。所以,他从孕爸培训班的试讲课上回来,就择了一项建议,悄悄培养了一个癖好,练字,不仅练钢笔字,还练毛笔字,为此他特意买了一块砚台,让许霜降扑哧扑哧给他磨墨,还叫她胳膊酸胀时换只胳膊使,莫动气。
胖妹妹憨笨,当真肯,兢兢业业给他红袖添香。
许霜降也有癖好,她喜欢看星星,令人稍许愁闷的是,她的城市里很难看到星星,曾经她一个人在夜里八点多开车出去,到处寻找可以看星星的地方。只要肯开远一点,只要细细寻找,就能发现好多地方都可以看星星。但她胆小,不敢一个人停在没有路灯的偏僻角落。所以找到后,也只能打个马虎眼,即刻开回家。
她的癖好被陈池不知怎地察觉了,买了一架望远镜,载上她,夜里开到黄埔江的岸边,走到没有路灯的防护堤段,听青桐树的叶子扑簌簌地响,混合着夜里水波的荡漾声。
江面暗黑,运输船的桅杆上挂着红亮的信号灯,缓缓地行驶着。
陈池想尽情地满足一次她看星星的渴望,也想好好地吓唬她,以后她就不敢在乌漆麻黑的夜里外出。
许霜降没被吓到,陈池陪着她呢。
她很懒,给个星座名字,发话让陈池在镜头里找,留陈池弓着腰兀自忙碌,自己站在一旁,仰头看星空。
繁星满天,天空深蓝幽远。
许霜降总觉得,她是如此渺小。
每一颗星星安妥地镶嵌在天空中,或暗淡,或明亮,无穷无尽,直到天尽头。
它们一起成就了如此璀璨宏伟的天地,置身其间,让人总渴望着抬手摘星辰,哪怕指尖不能够到整片天空,也情不自禁地想看得更多更远。
许霜降一直觉得,她还没有走够,也许有一天,她还会离开这座城市,换很多地方去看星星。但是,陈池和她总是两个人在一起的。
所以,无论去哪里,那都不是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