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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土星喵呜     一池霜txt下载     一池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551章 光阴弃人去

    民政局的办事大厅改造过了,比多年前人性化了些。

    许霜降从来没有想到,她和陈池会故地重游。

    许霜降和陈池当年带着妈妈来结婚登记,大厅里一半是结婚窗口一半是离婚窗口。宣春花笑容满面和女儿女婿排队,总是背对着离婚办理区,那一对对不是寒着脸,就是木着脸,偶尔有人现喜色,也被压得很深。宣春花嫌大好的日子里,那半边僵冷的气氛让人看了闹心,她揪着女儿女婿说说笑笑,不让他们有空瞅过去。

    如今办事大厅还是同一个,装修得更明净了,添了一台叫号机,栏目上写着结婚登记、离婚登记、补证等等,进了这道门,不论办什么事务,都要先取个号。

    笑的人和不笑的人都由这道门进。

    星期一来办事的人不少,保安大叔尽责地站在叫号机旁,帮着人取机器吐出的小纸片。略有点年纪的人看得清山水,即便一眼就知哪对今日要成新婚燕尔,哪对今日要劳燕分飞去,也持着一副温和亲善的表情,坚决不帮人按菜单,只是等机器老半天无反应时,才出手拍一拍机子,再伸到槽口,捏住露出的一条窄边儿,使着巧劲扯出来,歉意道一句,机器今天有点慢。

    要结婚的人,手牵手,喜气洋洋,毫不抱怨,还大叔一个笑脸,然后依着箭头往左边去。

    许霜降和陈池,也不抱怨,她等着陈池从大叔手里接过小纸片,默默跟上,两人朝右边去。

    办事大厅,仍可恶地连通着,但中间的立柱上贴了很多家庭和睦相处的金玉良言,又放了幸福树的大盆栽,形成了一道壁障,左右两边不太好访串。

    也没人会访串。

    许霜降透过树叶缝隙,看那边欢欢喜喜的排队人。

    她和陈池没理清办事流程,不若有些人早早就拟好了离婚协议书,填好了申请表,取号后直奔窗口,办得十分有效率。他们坐在一张小圆桌旁,拿着一套表格逐一填写。

    陈池不动手。

    许霜降抬眼瞅瞅,拿起笔一份一份写。他俩的离婚协议书好写,无儿女,无房产,无债务,车和股份是陈池劳动所得,归陈池,她的工资归她。

    “这样可以吗?”她推过去。

    陈池垂眸盯着纸面,久久不言。

    “要是可以,我就到那边去复印。”

    陈池沉默着,突然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手掌按在那份字迹工整的离婚协议书上,用力得似乎要把它压进桌面下,手背泛白,清健修长的手指前端却立时涌起红色,他一把将纸捏了起来,转身就走。

    许霜降瞧着他大开步地向复印机角落去,顿了一瞬,微微扬声关照道:“要三份。”

    旁边桌子的女人朝她望过来,又朝陈池的背影飞快瞟一眼,礼貌地收回视线。他们那一桌是男人在填申请表,好像内容蛮多,男人笔走龙蛇,中间偶尔停停笔大概斟酌两个词语,女人则将她丈夫已然填好的其他表单拿到面前复核。两人脸上都无悲无喜,看不出有多异样,神情平稳得就像一起在银行邮局办事。

    其实,许霜降在填表区坐了这么长时间,除了刚进门口遇到的一对,两人被追过来的亲戚叨叨着一边一个拉走外,她几乎就没有再目睹过闹哄哄的争执,留在这半间大厅中的一对对,都淡如白开水。

    陈池在复印,那里有专人帮忙,她敛下眉,目不斜视。

    他们俩没有什么可协商可扯皮的,取的号正好能赶上。

    柜台后的中年阿姨没有什么笑模样,可能坐到她面前的人流水也似地一拨换一拨,却都沉着脸,带动得她也开心不起来。

    “调解咨询服务在那边,去过没有?”

    “拿表格的时候,那个老师问过了,我们协议好了。”许霜降细声道。

    陈池依然不开口。

    “考虑好了?”阿姨的目光在两人脸上都转了一圈。

    “嗯。”

    “……那行,证件材料都齐了吗?”

    “都齐了。”许霜降应着声,侧头对陈池提醒道,“你的身份证拿出来。”

    陈池的目光盯在许霜降脸上,眼角瞥到后方塑料钢椅上静静坐等的几个人,他们手里拿着一堆纸和本本,巴巴地眼望着办事柜台。他侧转脸,掏出钱包,手指捏在放身份证的夹层袋口。

    那小夹层比较深,身份证放在里面,上缘只露出袋口一毫米,和其他银行卡无甚区别。

    “身份证呢?没身份证不能办。”阿姨硬板板道。

    陈池抬眸,正撞上许霜降望过来的眼,淡淡瞟向他,又淡淡落目在他皮夹上,再微微掀起眼睑望回他脸上,沉静得黑白分明。

    他抽出了身份证,放在离婚申请书的上面,结婚证的旁边。

    材料齐全了。

    流程走得很快。“签字。”

    许霜降等了一等,陈池没什么反应。她拿起笔,极快地扫视了一遍纸面文字,低头逐份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柜面好似铺的是大理石,坚硬冰凉,靠久了,手臂上的触感变烫了。陈池就在这凉凉热热中,一言不发地盯着许霜降握笔的手腕。

    细巧,白皙,动作轻灵。

    她停了笔,抬头望向他,将纸和笔推向他。

    许霜降说不清陈池此时的眸光,事实上,他们的视线没怎么胶着,他很快垂下眼睑,拾起笔,刷刷地签好名字。

    不知为何,他微侧着脸颊,青茬点点中那深刻的颌骨线条,像一条敷住她心脏的细铅丝,让她慢慢地透不过气来。

    发证的窗口对面,又有好一堆人等着。不同于小圆桌那里,至少成双成对坐着填表,这里的等候区已经看不出谁和谁曾是夫妻了,没有一对是挨着坐的,很多人都自顾自地低头看手机,根本不交流。

    许霜降和陈池隔了一个空位坐,也没有说话,她抬头盯着电子显示屏不断滚动的号码,他则垂头盯着手机划着屏。

    时间好像过得特别长,又好像特别短。

    “陈池?许霜降?”办事员比对着他们的身份证,仔细瞅了他们两眼,将两本离婚证递过来,“好了,看一下,有什么印刷错误及时指出。”

    两本结婚证,换了两本离婚证。

    许霜降记得,当年拿结婚证,那工作人员虽然忙得不行,却不忘笑得像朵花似地贺喜,祝二位相亲相爱百年好合。

    原来,拿离婚证就这样平淡。

    民政局外面的阳光白得灼人。

    许霜降从充满冷气的大厅出来,站在台阶上,眯了眯眼,望着天空中漂浮的云彩,脑袋空落又晕眩。她突然很想把行程改一下,今晚就出发。

    已下了台阶的陈池,在几步开外,扭头向她望。

    光阴似乎在这一刻抛弃了她。

第552章 沧海巫山

    阳光无遮无挡地照在陈池脸上。

    他们的初见,几乎也是这样,他在阳光下回头,撞上她的眼。那时候,他们是多么的年轻,试探、回应、心动、忐忑、期待,争先恐后地涌进日子里,让人明明预见仍要低头抿笑。

    许霜降望着灿白阳光里的陈池,那个做菜只有半吊子水平却心急教她切菜的人,那个笑起来就飞扬跳脱在夜里和她絮絮说童年畏惧父亲的人,那个拢着她选角度让她可以从两幢楼的空隙中仰望星空的人,跟着时光走远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在婚姻里,他做了沧海巫山,从此后,她对婚姻再无憧憬。

    “我送你回去。”陈池看着她说。

    “不用,我叫辆出租车就好了。”

    “我送你回去。”陈池又说了一遍,声音不带一丝起伏,“我答应过你爸妈,如果分开了,要好好把你送回去。”

    “满庭,你在路上哪里了?快回来。”宣春花尖声道,“你别管什么事,回来再说。”

    许霜降坐在沙发上,看着妈妈满口烦躁,默默敛了眉,垂头盯着地板,心道,妈妈这样也挺好的,有什么事可以随时随地向爸爸讨主意。

    “你们俩不是小孩了,有什么架一吵要吵到离婚?”宣春花放下电话,瞧着两人又气又恨,眼梢朝许霜降严厉地一横,“你别说话,让小陈说。”

    话音刚停,许满庭的电话马上就回拨过来,宣春花瞅了一眼陈池,见女婿少有地肃容端坐在沙发上,急得手乱摆,朝电话里呼喝:“你问什么问啦,路上好好走。”大概心内焦虑,又实在拗不过着慌的许满庭,宣春花很快就道了原委,“小陈和霜霜要闹离婚。”

    “他们都在家。”她恨声宽慰着许满庭,“你路上别太急。”

    “妈,我会等爸爸回来的。”陈池插言道。

    宣春花见女婿这般理性,情绪上缓了一缓,再瞅一眼,心却颇沉。陈池是个随和开朗的性子,别说在他们面前,就是在小区里散步遇到面熟的邻居,也是未语三分笑,李师母每说起李婷婷,就要羡一次她许家女婿。可是,他此刻和许霜降回家里来,一人坐了一只沙发,隔得远远的,胡子拉渣,眼下发青,脸现怠色,许霜降则如闷嘴葫芦似地僵呆着,也不见陈池上前去让一让哄一哄。

    许满庭回来得快,门铃一响,宣春花就开了门,夫妻俩视线一对,她朝厅内努努嘴。

    “爸,你回来了。”陈池站起身来。

    许满庭也如宣春花开始一样,先放了一半心,女婿还是明理的人,招呼他比自家闺女表现还积极些。“怎么啦?什么事情商量不拢,给爸爸说说,”许满庭把包交给老婆,在陈池身边一坐,拍拍他的肩膀,语气轻松道,“春花,今天我们四个人吃饭,别忘了多淘一勺米。小陈,你周末没回来,啤酒放在冰箱太多了,霜霜妈妈嫌菜没地方放,正好我们晚饭喝掉几罐。”

    许霜降鼻头有点酸,妈妈先凶她,爸爸帮她在怀柔,殊不知这样没有用了。

    “我和霜霜……今天离婚了。”

    “啥?”宣春花先叫出来,她自进门看见女儿女婿工作日不上班却回娘家,闻听他们讲离婚,生生吓了一大跳,但也只以为小两口吵闹下胡说的,女婿主要目的是叫丈人丈母娘来主持公道,女儿主要目的是叫亲爸亲妈来张扬声势,这套路几乎对对夫妻都有过的呀,她年轻时脾气大,和许满庭不也嚷嚷过离婚吗,照样几十年都好端端下来了。

    “爸,妈,”许霜降从手边的包里拿出一个紫色小本本,摆到茶几上,“我们离婚了。”

    许满庭嚯地站起来,宣春花扑过去,翻开封面,再忙乱地把小本本倒过来,半晌,脸色灰败地抬起头来,瞅瞅陈池,再移向许满庭,嘴唇抖抖地说不出话来。

    许满庭一个箭步,探手一拿,瞄了一眼,僵了片刻,忽地爆发出来:“你们两个,要吵出去吵,别回家来气你妈,你妈身体吃不消。”

    许霜降埋下了头。

    陈池又站了起来,望着神情激动的丈人两口子,几度张口,最后垂眸不语。

    宣春花怕陈池真走了,深吸了口气,急切问道:“小陈,你们到底是为什么要闹离婚?”

    陈池瞟向许霜降,默然片刻道:“……还是让霜霜先说吧。”

    “你说。”宣春花盯向闺女,恼道。

    “陈池有了外遇。”

    许满庭和宣春花齐齐一惊,立即瞅住陈池,探照灯似地扫向他全身上下。

    “我没有。”陈池沉声驳斥,“我已经解释很多遍。”

    许满庭瞧瞧严正声明的女婿,再瞧瞧冷冰冰不置可否的女儿,开腔道:“哪家没有点小误会?都坐下好好说。”

    “他认为我也有外遇。”许霜降声音平平继续道。

    许满庭夫妻俩又是齐齐一惊。宣春花缓过神来后,厉声道:“霜霜,你从小不讲假话,今天你就在爸爸妈妈面前说,你有没有这个外遇?”

    “没有。”

    陈池抬眉望住许霜降,目光似乎在研判。

    “小陈,霜霜的性格我这个当妈的最清楚,她是个倔脾气,哪怕做错了,也没有不敢认的,她说没有就是没有,你们俩你怀疑我我怀疑你,赶紧互相沟通沟通。上牙和下牙磕磕碰碰也常有,解释解释就没事了。”

    “爸,妈,”陈池木脸,掩去了难堪,“我亲眼所见。”

    “不可能,我女儿不是这种人。”宣春花跳起来就叫,满脸不信,“小陈,你看到什么了?”

    陈池抿了抿唇,见许霜降始终神情淡漠,灰心道:“让霜霜自己说吧。”

    “霜霜,你说呀。”宣春花转向闺女,见她一直窝在沙发里,消极惫懒得没有挪动过分毫,宣春花恨不得掐上许霜降的胳膊肉,赶紧揪醒她,嘴里下意识地替闺女解释道:“小陈,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霜霜,你做什么了,被小陈看见误会?赶紧在一家人面前说明白。”许满庭蹙紧眉头也催道。

    许霜降昨夜失眠,半夜起来神经质地做大扫除,睁着眼生生熬到天亮,今天又连轱辘转地办了离婚,心神耗损,撑到现在,已满身疲乏,眼见又要陷入不停掰扯的阶段,头痛欲裂。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她和陈池的争执搬到父母面前重演一回吗,各自数落对方和别人相处的细节吗?

    “爸,妈,”她仰起脸,定定半晌,轻弱说道:“我离婚了,你们别急。”

    宣春花泪花差点飙出来,嘴里愈加高声喝斥:“你说什么胡话?”

    陈池一直默默旁观着,此时拿出一份复印件交给丈人夫妻俩:“爸,妈,这是我和霜霜的离婚协议书。”他顿了顿,垂眉道,“对不起,我和霜霜这几年,我没有多少东西可以分给她。”

    许满庭立即打断道:“小陈,不谈这个,你们到底误会了些什么,你给我说,她要是真错了,我们绝不偏袒。”

    陈池深深瞅了一眼许霜降,颓声道:“弄成这样,我肯定也有责任。”他吸口气,继续道,“目前我最大的一笔积蓄压在股份上,还不能马上兑现,也不能转让,今天下午我已经给霜霜账上转了三十万。爸,妈,在财产分割上,如果你们有增补意见,还可以再分割。”

第553章 前女婿

    许满庭宣春花尚未出声,许霜降就抬起下巴冷声道:“我不要你的钱,现在晚了,我明天就退给你。”

    “你拿着吧,”陈池敛眸道,“好聚好散,祝你……以后幸福。”

    “小陈,你们都在说什么胡话呢?”宣春花急乱道。

    “不劳费心挂怀。”许霜降淡声道,“我们没关系了。”

    “霜霜,”许满庭腾地站起来,立到许霜降面前,斥责道,“这样一句顶一句有用吗?你嫁出去了,过好过坏都该你们自己商量去,但既然回来找父母,父母还没明白过来,你一个人自说自话像什么样?”

    宣春花经常唠叨许霜降几句,许满庭对闺女,那真是宝贝得从小到大一句重话都没有,许家的老相册里,还有一张许霜降的小婴儿照,比别家奶娃都大一号,许满庭趴在地上驮着圆滚滚的许霜降爬。他脾气温和,虽是一家之主,在家里几乎不发火,老是笑呵呵地纵着母女俩,再习惯性替女儿揽下些宣春花的唠叨。此刻,许霜降被爸爸这样当面喝,鼻子酸酸地,低下头去。

    连宣春花都被镇得连瞅了几眼许满庭,暂停了话。

    陈池站在另一头,瞧了瞧许霜降,垂目注视着茶几下的地毯。

    “小陈,霜霜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说清楚。”许满庭满脸严肃。

    陈池沉默良久,摇摇头:“爸,妈,我不想再提了,以后让霜霜慢慢跟你们说吧。我和霜霜走不到白头,是我的错,我没有能力给她很好的生活,一直让她跟着我居无定所,霜霜陪着我吃了不少苦。”说着,他忍不住望向许霜降,她面色冷淡,甚至懒得抬眉与他对视,陈池心一恸,低声黯然道,“爸,妈,谢谢你们这几年给我的照顾。”

    “小陈,你说这些干什么?”宣春花的心突突地跳,嘴里着急慌忙地答一句,才朝陈池走了两步,想拉着他的手好好开导,眼一瞥许霜降站了起来,忙愣喊:“霜霜,你干什么去?”

    许霜降却是往闺房去,宣春花给许满庭使了一个眼色,折身跟了上去,进屋差点踢到门边地上一个床单扎成的大包裹,不由得打量一下,再瞄到旁边沿墙顿着的大箱子,这才醍醐灌顶醒悟过来,原来一切都早有端倪。许霜降这几周周末回家,总是陆陆续续带回来一些衣服,宣春花当时还以为女儿房东那里的衣柜装不下,将暂时不穿的旧衣服拿回家收起,还和许满庭叨咕,年轻人的衣服一季一季换个不停,出梅后要替他们拾掇,好一番晾晒功夫。

    宣春花只恨许霜降和陈池装得好,她当时竟然没瞧出丝毫不对来。

    “你们到底因为什么闹?”宣春花见许霜降打开衣柜门,气恼着她大小事拎不清,天都要塌了,居然赌气躲进房来收拾箱包衣物。

    “妈,你别管了。”许霜降垂头道。

    “我不管行吗?谁叫你自说自话去打离婚证?你以为现在婚好离,一歇歇办完就好了,你疯头了。”宣春花背挡着半扇衣柜门,咬牙恨恨骂,骂两句就收声,不和许霜降磨叽,压低声快速问,“你给妈一句实话,小陈说你婚外情,你到底有没有?”

    “没有。”许霜降默了默,拗不过宣春花那眼神,轻声答道。

    “那就好。”宣春花松了一口气,眼眉一跳,又接着问,声音压得更低,“那你说小陈婚外情……”

    许霜降扶着半扇衣柜门,怔怔望进去,陈池的睡衣挂在里头,和她的衣服混在一处。再过几天就要到七月了,多年前,也是酷热天,妈妈拖着她在房间里也是这般私下说悄悄话,问她是否真的想嫁给陈池。

    宣春花瞧着女儿敛着眉,眼睫毛垂搭着,轻微微地颤动,心中一酸,又一急:“你说呀。”

    许霜降却如闷嘴葫芦了,宣春花提脚一顿,真想打上去让她速速开口,她听到客厅隐约传来说话声,又听不真切,哼了一声,抛了女儿这头,匆匆走回客厅。

    只要许霜降没做啥,她就有底气。

    陈池在客厅里被许满庭追问真相。许满庭对许霜降放了重话,女儿不吭声进了屋,他心中是又急又疼的。客厅里只余丈人女婿,许满庭细瞅陈池,但见陈池沉默寡言,态度仍是恭谨的,稍稍顺了心。

    对这个女婿,许满庭一向是满意的,陈池面相虽不是那种根老固实的憨诚人,透着几分机敏,为人处世却不轻浮,努力工作积极奋斗。和女儿的小日子也过得顺,虽暂时有些居住上的局促,但刚起步的年轻人这种情况也多,这只是暂时的,小夫妻俩同心同德,其他一切都好。陈池对岳父母也好,给宣春花店里搬货,开车陪他去钓鱼,逢年过节都想到拿点东西回来,他和宣春花真如多了一个儿子一样。

    许满庭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陈池会和闺女闹成这样。他把话在舌头里滚一遍,缓下语气道:“小陈,霜霜做了什么,让你非要和她离婚?”到底为人父母,心不由自主地向着自己的血脉,许满庭也没漏过许霜降对陈池的指控,“霜霜说你有外遇,又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霜霜听不进去。”陈池停了半天,林虞的名字在他胸腔里如一团没嚼碎的麻辣烫的丸子似地憋闷着,操场角落灯光下那一只椅子一双人的景象在眼前来回闪,他咽了一下,喉结滚动着,疲声道,“霜霜怎么想的,我不知道,离婚是她先提的。”

    “我问过霜霜了,她没有什么外遇。”宣春花急步走出来,和许满庭对视一眼,也是追问陈池的事:“小陈,你说了些什么,牵涉了什么人,霜霜会听不进去?”

    陈池嘴巴又张了张,终究不想多扯陆晴,正沉默间,箱子滚轮骨碌碌地响起,他闻声抬头,许霜降拉着一个行李箱走出闺房。

    “你的衣服都在里面。”她木着脸补充道,“箱子是用你的钱买的。”

    陈池滞了片刻,抿了抿唇,站了起来。

    “霜霜,事情没讲清楚,你这是做什么?”许满庭斥道。

    “小陈,你坐下,”宣春花急道,“我们三头六面把事情讲讲清楚。”

    “爸,妈,你还是去问霜霜吧,也许霜霜会和你们说真话。”陈池盯住了许霜降,面容里泛起一丝苦涩。

    许霜降撇开视线,走到茶几旁收起那本刺目的离婚证,挨到许满庭边上,仰脸似请求又似宽慰:“爸爸,让他走吧,我们慢慢说。”

    亲闺女这个样子,像极了她小时候在学校受了皮小孩的捉弄,弄脏了衣服,回家来哀哀凄凄对着爸爸,乖巧地靠过来,想说别人的坏话,又是个软孩子,不会将人说得太坏。

    许满庭一时顿住,目光瞥在离婚证上,才沉痛地意识到,陈池不声不响间,已经坐实了前女婿的身份。

    屋中静着,宣春花如热锅蚂蚁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陈池掏出钥匙串,取下了许家的大门钥匙,弯腰放在茶几上,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许霜降,轻轻启唇道:“我走了。”

    许霜降没应声。

    “小陈,小陈,你就这样走了?”宣春花急着跟在陈池身后,伸手要抓拉杆箱,又觉不好看,只急得失去了方寸,扭头看向许满庭。

    “小陈,既然你要走,大家先冷静一下也好。”许满庭突然发话道,“回头我和你父母联络一下,我们老人对老人,更好沟通点。”

    陈池停在门口,回头望了一眼厅中的许霜降,敛下眉没再说话,拎起箱子旋身出了门。

    宣春花瞧着他蹬蹬蹬下楼,转眼就过了下一层消失了身影,她愣愣半晌,气咻咻关上门,扭过来劈头盖脸就骂:“你就纵着你女儿吧,她离婚了,离婚了,你当是小事?”

    话音落下,宣春花的目光气怒地移向许霜降,却见女儿眼中的两行泪哗地流下。

第554章 谁家娃耐打

    汪彩莲和陈松平接到亲家的电话,是在早晨六点。

    陈松平拿着浇花桶,给阳光上的昙花浇水:“这花苞苞过一两天要开了。”

    “开了就去买块肉,做肉片花瓣汤。”汪彩莲喜滋滋赶时髦,“到时候我端起,你给照个相,给池儿从网上发过去,让他吃不到也看看这道菜。”

    客厅的电话就在这时响起。

    “啊,亲家呀,你们早呀。”

    “大姐,我要跟你们说个事。”许满庭停了停,望向许霜降闺房,那门紧紧闭着,宣春花耳贴在门上,半晌朝他轻轻点头,掂手踮脚走过来,他才开腔道,“昨天,小陈和霜霜离婚了。”

    “啥?”

    楼下樱花树冠上,鸟鸣儿啾啾。

    陈松平听到汪彩莲急乱地喊:“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眉头一皱,放下花洒转进屋。

    “松平,亲家说池儿离婚了。”

    两家父母,陈家完全发懵,许家克制着气愤诉说。

    “他们没和我们商量,两个人去民政局办了离婚证。大哥,大姐,小陈和你们以前提过离婚的想法吗?”

    “没有,”汪彩莲听得快要喘不过气来,陈松平肃着脸,连忙搓搓老伴的后背,她侧过脸来瞅瞅陈松平,声音倒像浮木般虚飘,“上个星期五晚上,池儿还和我们通过电话,说家里一切都好,对了,还说霜霜也好。”

    老夫妻俩目光一对,心里头突地明白过来,这半年来,陈池提到儿媳妇,就说她多忙多忙,连听个电话都似排不出空来,恐怕就是夫妻有隙的兆头。

    “这么大的事,证都一人一本分好了,小陈昨晚也没跟你们提一声?”宣春花掩着恼意。

    “我们还不知道,亲家,你慢慢说。”陈松平沉声道。

    “本来小夫妻俩的事,我们做父母的不该掺和。但好好的一家人,突然就成这样了,我们怎么忍心不过问?”宣春花勉强说了几句话引子,就压不住那满肚肠的焦躁忧虑,直奔主题:“小陈昨天把霜霜送回来,霜霜的衣服就打了一个布包。”

    她的声调都变了,这都新时代了,谁家的女儿是这样回娘家的?

    许满庭接过话,顾全着颜面,在电话里客观叙述道:“小陈说霜霜有外遇,具体外遇谁,却一个字都不说,我们问过霜霜了,霜霜坚决说没有。”

    “我自己养的女儿,我清楚。我家霜霜,花言巧语讨人欢心那套是不精,但她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路,做人清清白白,她说没有就是没有。倒是陈池,霜霜说他搞婚外情,我们问他怎么回事,他一个字都不肯答。”

    “听霜霜说,和陈池有关系的人是他的同事,具体这关系深到什么程度,霜霜没有细说,但是确定的是他们一起出差一起玩。”许满庭告诉道。

    “男人女人一起出差就算了,趁着出差一起玩,正常吗?”宣春花又接过话,“可怜我家霜霜长期蒙在鼓里不知道,陈池在外总说忙工作,我家霜霜也要工作的,照样把那个家收拾得整整齐齐,别人家这样年轻的媳妇都要撒个娇,不是叫父母来照料家务,就是花钱到外头请阿姨,我家霜霜从小也娇养,嫁给陈池后,我们做父母的帮不上她,她也不愿请外人到家里,事事都亲力亲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大哥大姐,你们说说,陈池这做法对不对?”

    许家夫妻俩今天打这通电话的目的是要通知陈家父母,两家长辈最好赶紧想想辙,所以一开始定的基调是理性叙事,只是宣春花说着说着就没忍住情绪,变成了抨击模式。

    “亲家,我家池儿不会做这样的事,这中间有什么误会吧?我们要去问问他。”汪彩莲急惶惶地澄清。

    这话虽说没啥大毛病,连宣春花都是这么期望的,但宣春花听着刺心,这会子她觉得天底下的婆婆咋就都那样呢,平时嘴里花好桃好挺疼人的,一遇事先护着自家儿,以前她婆婆,许满庭的妈,在她和许满庭夫妻吵架时总来说许满庭的好,现在她闺女遇到的婆婆还这样。

    不过,她也是,坚信自己的亲娃是个好的。

    称宣春花的心,陈家先八十大板给陈池打下去,然后两家坐定了劝导劝导小夫妻。

    “就是误会,怎么可以这么冲动呢?结婚离婚,是随便填张表格吗?填坏了撕掉重填?这是一辈子的大事啊。”宣春花心疼道,“我家霜霜,自从拿着布包回家,就一直哭,哭了一个晚上,哭得眼泡鼻头肿,她从小到大没这样过,说句难听话,我把她生得人傻皮粗,小的时候被那些小男孩故意推一下,摔得破皮流血,回来都不叫疼的,特别耐打,我真是没见她这么哭过,我们夫妻俩,一个晚上没敢合眼。”

    “霜霜现在怎么样?”

    陈松平这话叫宣春花听了才安泰一些,她吸吸鼻子,愁叹道:“还好,她是个犟性子,昨晚拦着我们不来惊动你们,说什么晚了,不要影响了你们休息,还说他们的事他们自己解决,大哥大姐,婚姻自主的道理我也懂,但孩子们闹成这样,我能不焦心吗?”

    “霜霜妈妈,你放心,我们现在就打电话找陈池,让他把事情始末交代清楚。”陈松平肃声道。

    陈池宿醉,躺在沙发上,父母的连环电话铃正好充当了闹铃。

    “陈池,你怎么回事?霜霜的爸妈打电话给我们,你和霜霜办离婚了?”陈松平光火道。

    “慢慢说,慢慢说,”汪彩莲急道,“池儿,你和霜霜到底怎么回事啊?”

    陈池闭着眼抓了一把头发,头像要裂开似的,听着父亲严厉的催促,陈池,你说话呀,你说话呀。犹如小时候被训诫前的节奏。

    他勉强掀开眼皮,坐了起来,脚下踩到了一个滑凉的啤酒空罐,带起一阵骨碌碌的翻滚声。

    “爸,妈,我离婚了。”陈池颓败地将头仰靠着沙发,身上那件T恤被沙发背挤贴着,让他的后背十分潮冷,昨夜他睡倒在沙发的海绵布垫里,窝出来一身湿汗,如今竟似要凉到心里去。

    “什么原因动不动就离婚?你是几岁的人了,做事这么毛躁?”陈松平斥骂道,“霜霜说你外头有人,是不是?”

    “她给你们打电话了?”

    “你岳父母给我们打的,你外头有没有人,你说。”

    “没有。”

    这软塌塌的回答令陈松平微微宽心,但他皱紧了眉头,语气一丝都没有和缓:“那你岳父母怎么说得那么确定,说你和一个同事又是出差又是玩?你到底有没有和什么同事过从甚密?”

    陈池嘴角牵了一下,鼻腔里抖出几下涩涩的呼吸,似苦笑似自嘲,却不回话。

    “池儿呀,”汪彩莲信儿子,“是不是工作需要,免不了要和同事多接触,让霜霜误会了?你要好好解释呀。”

    “阿莲,你先不要给他找理由,误会最多吵架,为什么要闹到离婚?陈池,你明明白白给我们说清楚,同事是哪个?做什么工作的?平时接触是不是都出于工作需要,你们的交往到底有没有出格?为什么霜霜和你岳父母都这样说你?”

    陈池的手掌盖住眼睛,使力搓揉着:“……爸,他们这样说,就这样说吧,我要上班去了。”

    陈松平顿了片刻:“既然站得直,为什么不好好给霜霜说?”陈池没应声,陈松平质问道,“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就为这事离了?”

    “池儿,你岳父母还说……”汪彩莲语气迟疑道,“你诬陷霜霜出轨,这是怎么回事啊?”

    陈池的手指按在太阳穴上,停了停,嘶声道:“妈,没有的事。”

    “那你们都在闹什么?”陈松平喝道,“阿莲,收拾两件衣服,我们现在去火车站买票。”

    “爸,你们别来。”陈池当下一惊,不由坐正了身体,垂眸就见脚下乱滚的啤酒罐,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无奈道,“爸,我……明天就要出差,你们来也没用。”

    “去几天?”

    “一两个礼拜,看情况。”

    “那离婚的事不管了?婚是说离就离的吗?”

    陈池捋着脸,疲声道:“我自己会处理。”陈松平哼一声就要开腔,陈池疾道,“出完差回来再说,现在大家都静一静。爸,我的机票已经定好了。”

    陈松平几十年工作,勤勤恳恳,从未有偷奸耍滑因私废公之时,他又哼一声,心里焦急,却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沉声交代道:“那你去出差,什么时候回来给我们提前说一声,我们过来,两家人碰一起好好说。”

    陈池含糊搪塞过去,听着电话那头哒一声挂上了,他把手机甩到沙发上,双手抱住了头。

第555章 一地鸡毛

    很多时候,人们都以为按了休止符,日子就可以改头换面换新颜,其实不是这样的,那事后几天的余波才叫一地鸡毛。

    “跟亲家怎么说?”汪彩莲在屋里唉声叹气,没有半分头绪,“亲家打电话来,我们没个章程过去,不好呀。”

    陈松平板着脸想了想:“先和霜霜爸妈说,公司这两天把陈池派出去了。再找芳怜去打听打听,他是不是真的去出差,他们兄妹俩说话不设防。要是没出差,我们还是尽快赶过去。”

    汪彩莲一个电话回拨给许家。宣春花这个早上不论是买菜还是开店都没心思,守在家里拿着鸡毛掸子焦躁地东拂西拂,不时贴着许霜降的房门听,生怕女儿醒了还要哭。电话铃一想,她立即瞥过去,瞅着许满庭的神色,就知是陈家来电,心中微微舒畅些,陈家父母到底还管一管的。

    “……噢,噢。”许满庭应着。

    “亲家……”汪彩莲正说着,门铃一阵响,伴随着敲门声:“哥哥,在不在啊?”陈松平压压手,让她继续和许家通电话,他起身开了门。

    “哥哥,我买了新鲜玉米,你拿去一包,剥了颗粒儿轧玉米糊糊吃,这时节玉米糊糊可清香了,也不废牙。”陈松安熟络地跨进来,张头往客厅里吆喝一声,“嫂嫂没出去锻炼啊。”

    汪彩莲扭头扯起一抹强笑,继续讲着,声音却不由低了一些:“没,没什么客人,是池儿的小姑姑来串门。亲家,那你叫霜霜好好休息,莫为池儿生闲气。”

    陈松安本要转身往厨房安置那包玉米,听了这耳朵后,眼神飘向自己小哥,这才后知后觉今天小哥家的气氛好似有点古怪。

    “好,那就这样。”许满庭草草嗯啊几句就挂了电话,宣春花候在一旁,这回许满庭没有按下免提键让她也参与,她什么都没听着,急恼得直追问:“陈池爸妈讲什么?”

    “陈池要出差,他父母说问过他了,他否认搞婚外恋,他父母准备收拾东西,过几天等陈池出差回来,也过来一趟。”

    “哼,出差?你信?”宣春花将鸡毛掸在电话机上乱刷一气,火冒三丈,“我看他就是翻脸不认人。”

    许满庭坐在沙发上,脸沉得也似要滴出水来。

    那边厢,陈松安放了玉米,试探性地问了一句:“霜霜和陈池怎么了?”

    汪彩莲神色一黯,小姑子是至亲,她和陈松平目光一对,便没有硬瞒。

    陈松安惊得嘴里能塞大鹅蛋,一个劲喃喃:“这是为啥呀,这是为啥呀,我家池伢是个好的呀,霜霜看起来也温柔,怎么冷不丁闹那么凶?”

    顾四丫接到她妈妈的电话,叫她探问探问陈池的动向,感觉颇怪,稍微疑惑两句,就被陈松安敷衍过去:“叫你问就去问,你小舅舅小舅妈怕你蝈蝈工作太辛苦。”

    多年前,陈池在国外读书,顾四丫确实是舅舅舅妈和表哥在网上联络的桥梁,但自打陈池毕业回国后,沟通就用不着顾四丫中转了。真要打听点陈池的贴身近况,那不还有嫂子许霜降么?

    这事古怪。

    不过,顾四丫向来是个直爽妹子,心中闪过这念头,没深想下去。这是再小也没有的一件小事而已,她下午抽空就麻利地办了。

    “哥,忙什么呢?听说你明天又要出差了?”

    陈池上周末休了剩余的年假,追踪许霜降,然后连自己都没想到就变成离婚了,过得天翻地覆,像死过去还没活过来,公司的事全积在案头,一来就令他忙个不停,上午才强打精神按轻重缓急处理了一拨,就着一杯接一杯的冷咖啡撑到了下午,累得只能抬手捏几下眼窝。

    这一天够他受的,应付完焦灼的父母,又来了叽喳的小表妹。陈池知道顾四丫必是受父母指使来的,虽不清楚她对他离婚的事了解了多少,但却完全没有心情应对,只答了几个字:“是,忙碌中,勿扰。”

    “我本来是想问问你,去哪里出差,我学校要放暑假了,要是你去那种风景名胜的好地方,我也可以赶过去玩一玩。”顾四丫为这番刺探找了个理由。

    “自己去吧。”陈池再没有其他话。

    顾四丫撇撇嘴,真够忙的。她向舅舅舅妈交了差,到了晚间七八点,在自己宿舍里孵上空调,和陆晴通消息,两闺蜜聊了一会儿后,顾四丫问道:“小晴儿,我哥这两天是不是要出差?”

    “没听说啊,陈哥说要出差?”

    “就听了一耳朵,没听清楚,顺便问问,我真羡慕我哥能到处走。”

    “出差很辛苦的。你以为呢?”陆晴扬眉嘟起嘴,“陈哥以前有一回,淋雨淋到全身湿透,可不容易了,哪有你想的那么好?要不是身体好,自己喝喝开水扛下来了,等真生了病,进医院可麻烦了。人在外头,毕竟那是别人的地盘,样样要自己想办法,很累的呢。”

    第二日,中午,梧桐树上藏着的知了连绵不绝地叫,比马路上的车还要欢腾。

    树荫就聚在树根底下一丢丢,大半幅人行道都被灿白的阳光刷了一层。

    街角的面包店玻璃门推开,店堂里的冷气瞬间逃逸了一些,门边的收账台周围骤然烫起来。

    “陈哥,你也来买面包?”惊喜的声音如黄鹂鸟儿叫。

    陈池付钱的动作顿了一顿,抬眸,扯开笑容道:“黛茜,你也过来买面包?”

    “买一点,放在办公室下午饿的时候吃。”陆晴弯起眉,说话的时候眼睛眨得调皮又灵动。

    陈池点点头,收好钱包,拎起纸袋,转头望过去,陆晴端着托盘,抿唇含笑,在面包架那里俏生生寻觅,晃晃停停。

    “黛茜,我有事先走……”

    “我也好了。”陆晴伸手取了一样,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快步到收银台,抬头冲陈池笑,“不能吃太多,要克制,尤其是下午偷偷给自己加餐。”

    陈池颔首,待她结完帐。他推开门,阳光泼剌剌地射到他脸上,他眯了眯眼,这两天啤酒咖啡乱灌的后果显出来,额头这块如铅似地沉重,经不起晒,一到阳光下就隐隐钝痛。

    等陆晴轻盈地从门里跨出来,陈池便放了门把手。站得近,他闻到了一股香粉的味道,在冷气间里大约会很舒畅,拌在这般烈的阳光里,闷暖得熏人。

第556章 表个态撒

    “陈哥,挡一挡太阳。”陆晴撑开了一把小花伞,抬高手臂移到陈池头部,娇声抱怨道,“今天实在太热了。”

    “不用不用,你自己撑。”陈池矮下头,从伞沿下避出来,斜跨了一步。

    “虽然伞小,稍微挡掉一点紫外线也好的。”陆晴殷切地再移过来。

    “真不用,我不怕太阳。”陈池摇头。

    “那好吧。”陆晴眼一转,抿起小酒窝,和陈池并排走。小花伞微微斜了一个角度,免得伞骨尖戳到陈池,同时也略略罩了小条伞荫在陈池身上。

    “真想不通,你们男人什么都不涂,还不怕晒,我们涂各种防晒霜,都没有用啊。”

    陈池毫无预兆地听到霜这个音节,一愣后,心里就像落了一只鞋,总觉得还有一只鞋应该落下来,凑成霜霜。

    霜霜。

    知了歇斯底里地高叫着,也不讲究婉转起伏,一直是那个拔尖了的调,紧得人心躁慌,过了片刻,陈池才捕捉到旁边柔柔中带点俏笑的女声。

    “……这样热的天,芳怜还羡慕出差呢。陈哥,你最近要出差?”

    “没。”陈池顺口回答,忽地侧过头来看向陆晴,“黛茜,你怎么以为我要出差?我表妹问你的?”

    “对呀。”陆晴将小花伞的细柄支在肩头,压着真丝衬衫的大圆领荷叶边,伞面斜撤了去,纤纤巧巧地将她整个露在阳光里,仰脸接话道。

    “那你……跟芳怜说了我没出差?”

    “我说不知道。”陆晴有点不明所以,抬着下巴眨眼睛,阳光晒得她的脸粉红粉红的,显得她的唇瓣越加润红。

    陈池迟疑片刻,说道:“黛茜,哦……如果芳怜问你这几天我在不在,你就说我出差去了。”

    陆晴倏然翘起唇角,眼睛闪亮,一点都不犹豫:“好啊,她要是问我,表哥去哪里出差,我就说不知道,”她的咯咯声像银铃一样清脆,“我是不知道呀。”

    “谢谢。”陈池微垂眸,脸上有点尴尬,“我……唉,我要是不出差,我家里人要过来,这天太热了,冷一点更好。”

    “这样啊,陈伯伯陈伯妈一定是想你了。”陆晴拖着腔俏皮打趣,又关切道,“陈伯伯陈伯妈最近好吗?春节的时候,我看到他们,哇,他们好年轻啊。”

    陈池不由轻笑:“我妈一定很高兴听到别人这么说,他们挺好的。”

    陆晴抿着酒窝儿,一路都很欢欣,和陈池走了几步,便又接着话题道:“我妈今年退了,也想来看看我,把我吓得呀,赶紧找各种理由。这天儿确实太热了,去哪儿都害怕。”她谈兴浓,叽里呱啦说,“自己爸妈还好,要是亲戚找上门就烦心了,明明自己忙着上班确实没空,但就是不能坦白说我招待不了你们,很郁闷的呢。”

    许满庭和宣春花一人拿着矿泉水,一人撑着暗紫色的太阳伞,汗水淌淌下。

    “是这里吧?”宣春花是个怕热的人,一热就不耐心,口中直埋怨,“你把名片放口袋里干嘛?拿在手里不好吗,再对对路牌。”

    名片是陈池的。当初他做女婿时,办事很周到,留了一张名片在老丈人家,倒不是显摆在公司里做管理层,而是给老丈人多留一个联系方式,有紧急事情时,万一手机打不通,可以打他办公室座机。

    宣春花翻出了这张名片,按地址要寻到陈池公司。

    她等不了,许霜降哭了整一夜,房间里闷着关了整一天,今天眼泡消下去了,一早起来到厨房拿了宣春花买菜用的布袋子,说是要去买菜,还说这几天一日三餐都她来做,叫爸爸妈妈尽管开菜谱。

    宣春花哪受得了女儿这份乖巧?许霜降就是仍旧做回许家的娇囡囡,啥事儿都不做,她和丈夫也照样疼。但遭了这么大变故的女儿回娘家只哭了一场,就抹干眼泪装坚强,卖力来干活,宣春花的心疼得呀。

    她可等不得陈家父母来主持公道,谁家的娃谁家疼,陈家两口子可不会把陈池撕给她看。

    她对许满庭说,走,我们找他去。

    婚姻非儿戏,女婿必须再表个态。宣春花不说,许满庭也是准备自己要找一趟陈池的。但他其实不想带上宣春花,就想和陈池用男人对男人的态度好好地严肃地谈一场。要知道,宣春花总是会抠在小细节上,大方向常常忘了把握。不过,这回是挡不住宣春花的,事关女儿的终身,夫妻俩同来讨个说法也好。

    许满庭虽则也不信陈池这么赶巧就出差,但他是老实人,按常规办事方式,准备傍晚时分堵在陈池住处的门口。

    不,傍晚才见人,谈完回去就晚了,霜霜要着急的。宣春花从李婷婷的案例里学到了李家师母的高招,她哼着鼻息道,反正陈池不可能出差,中午就突击到他公司楼下,给他打个电话,叫他出来谈,中午吃饭人人有休息,他总能拨出一点时间给我们吧。

    其实她还有更切实可行的后招,陈池要是敢避而不见,她按按电梯就上楼,到时候他在与不在,一目了然,看他能避到哪里去。哪怕真不在,她也能找他同事问得出他的行踪,堵着他是迟早的事。

    这不,两夫妻背着许霜降,上了地铁,又下了地铁,顶着太阳,一路走摸过来。

    还没找着陈池的办公地点,宣春花目光一凝,横肘连连捅着许满庭:“哎哎哎,你看,前面这个是不是陈池?”

    许满庭手中的名片差点被撞掉。

    “路那边。”

    许满庭转动脖子,抬眸望去,眉头皱起来。再一瞄宣春花,她瞪出眼珠子,已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前方梧桐树道上,路的另一侧走着两人,男的身材高拔,大夏天里穿得一本正经,衬衫西裤牛皮鞋,正是风流倜傥的好年龄,手中拎着一个纸袋子,步态轻适。女的身姿婀娜,藕白衬衫,淡绛色红花点包臀鱼尾裙,远看就是个秀丽妩媚的女子,撑了一把小花伞,那个袅袅样。

    许满庭没来得及表达观点,宣春花就气势汹汹下了路肩,要横穿马路。他忙紧追上去:“太阳大,不要走到伞外去,当心车子。”

    陈池正听着陆晴从亲戚造访讲到朋友旅游的经历,眼神忽一滞,盯着马路斜对面眯眼一瞧,顿时情绪复杂起来。

    正午,行人不算多,马路被烤得白花花的,斜对面的梧桐树下,拉扯着两人,貌似等着穿马路。

    “黛茜,”陈池打断道,“你先走吧,我有点事。”

    “啊?”陆晴没反应过来。

    “你先走。”陈池撇下陆晴,朝马路两端张望一眼车辆情况,大步穿过去。

第557章 再见我的城

    宣春花瞧着陈池小跑向他俩,那女子撑着伞在路另侧,似乎有迟疑窥探之意,顿时更来气:“你拍照没有?”

    “嗯?”

    “你总是这么不开窍,刚刚他们走一起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拍照,给他父母看一看,他们的好儿子干的好事。”

    “爸,妈。”陈池未到近前,先扬声招呼。

    “好啊,陈池,那是谁?”宣春花劈头盖脸问,她手中拿着矿泉水瓶,指头没法戳过去,下巴就朝对面马路猛一甩,额上的汗贴着发跟流下来,鼻腔一张一张地喷粗气,眼神就像要把陈池活吞了。

    “我同事,中午去那头的面包店碰上了。”陈池朝街角指一指,顺势微侧了身,挡住了丈母娘的半边视线,这下宣春花即使要戳指头,也只能戳到他的胸口。他也不问丈人丈母娘怎么过来了,一如以前那样对他们体贴,“爸,妈,别站在马路下,我们上去两步。”

    “站上去,站上去说。”许满庭顾虑着安全,拉上宣春花的胳膊。

    “作啥要听伊啦?”宣春花怒冲冲朝许满庭板脸,以往她在女婿面前,总是和和善善讲话,这下压根儿也不顾了,直接飙脾气。

    陈池仍关切道:“爸,妈,你们吃过饭没有?那边有家面店,还有家饭店,蛮清爽的,我陪你们先去吃饭。”

    “用不着献殷勤。”宣春花呛道,跟着许满庭移上了人行道,扭头再朝路对面看,那顶小花伞已经走开一段距离了,伞下的背影越窈窕,她的肝火就越旺:“那只女人是谁?”

    “我同事。妈,我们去饭店吧,先吃饭。”

    “陈池,我们过来,不是要吃你的饭。”许满庭沉着脸道,“你不是说出差了吗,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离婚才两天不到,大中午就来不及和女人轧马路了,自己花心不承认,说我们霜霜有问题。你摸摸良心,”宣春花气得口不择言,“狗都不要吃你的良心。”

    陈池嘴唇微蠕,最后还是敛眸不语。

    许满庭盯着陈池,忽地喝道:“春花,不要跟他讲了,我们走。”

    宣春花一怔,瞅瞅许满庭,他扭头就走,几十年的夫妻,宣春花哪里不明白,许满庭火真大了。她稍稍犹豫一瞬,斜眼瞥向陈池,重重哼一声,赶紧跟上丈夫。

    “爸,妈……”陈池在后头喊道。

    夫妻俩头也不回。

    阳光白得辣人眼,陈池默默站在原地,眼瞧着丈人丈母娘撑了一把伞,相伴而去,转过了街角,消失不见。

    “我真是瞎了眼,当初他上门,我怎么不拿扫帚把这个没良心的小畜生赶出去?”宣春花咬牙切齿道,“长得一点都看不出来有这么坏,说变就变。”

    许满庭虎着脸,没说话。

    又过了半晌,宣春花问道:“我们就这样走啦?”

    “春花,我许满庭的女儿,还没有这么不值钱。”

    宣春花瞟了两眼铁青脸色的丈夫,又瞟两眼,闷声不响。夫妻俩一路饿肚子走着。

    “这年头,结婚不是一辈子的大事了,什么都可以讲个从头开始,大家都有这个肚量,几婚几婚的,看得上的人多了。”宣春花突然幽幽道,一半是恨陈池婚后还有人和他搞七捻三,居然过得挺顺,心里又怒又酸,一半是想到自己的乖囡,以后要成离婚女子待嫁,不知着落何人,心里又忧又疼。因此,她这话,竟然语气复杂得难以描述,一如幽微处的树荫,半晃着,不知想摇碎阳光,还是想拢起这斑驳光影。

    “过一阵,等霜霜心情好些,我就去社区活动中心问问,那些老阿姨们有没有认识的好一点的男青年。”宣春花恨恨道。

    许满庭对宣春花这急吼吼的主意没表示反对,只交代道:“我们今天碰到陈池的事,不要让霜霜晓得。”

    “我又不是傻的。这种下流胚,说给霜霜听做啥?”

    夫妻俩顶着大太阳又走过一程,宣春花将各种滋味拌在心里反复忖量,忍不住再叨叨出声:“哼,同事那么多,怎么就跟一个女的一起走,还不让我指,摆明就有猫腻,真当我们都傻了?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就是去搭野花了,你看看他,我们在他面前立这么久,他问都不问霜霜一声。”

    “以后不要提他,跟陈家也不要再打电话,”许满庭硬梆梆道,“我们陪着霜霜过日子。”

    “他们假惺惺来电话,我接都不要接。”宣春花越说越气道,“名片呢?这人的名片呢?”

    她从许满庭手里一把接过来,将陈池的黑色烫金名片团在手心里揉皱,把刚刚没有打到陈池身上去的那把子力气全数用上了。

    “以后我们家没这个人了。”宣春花将皱巴巴的一坨纸扔进了垃圾箱。

    陈池回到公司,在茶水间门口遇到了陆晴。

    视线相对,陆晴翘起唇角。

    “陈哥,你先来。”茶水间无其他人,陆晴便仍沿了这称呼,笑意盈盈站到饮水机的一旁。

    “谢谢。”陈池低头接着水,没有攀谈。

    细小的水线轻哗哗地注到杯底,陈池的眼角里有那缀着红玫瑰的艳丽鱼尾裙,他却目不斜视,心神飘在他处。

    “我好了,你来吧。”杯子八分满,他这才抬眸说了一句,转头就走了。

    身后,陆晴的笑意里带着几分琢磨。

    陈池径直进了办公室,一个人时,他抬手揉着眉心,这个下午,他总觉得会接到一个电话,随时都在等着。

    许霜降有时候挺凶悍的,丈人丈母娘回去后,如此这般向她一描绘,她一定会兴师问罪。

    但直到他下班回家,夜里十点吃完方便面,夜里十二点躺到床上,都没有接到她的质问电话。

    他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任何消息。

    五天后的傍晚,陈池用出差未归的借口继续敷衍完一心要奔过来看看的父母,喝着啤酒看着不知所云的电视,同一时刻,几公里外,许霜降在火车站,拖着硕大的行李箱。

    “爸,妈,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们要保重身体。”

    “霜霜,你干吗非要去啦?”宣春花眼眶泛红。

    “霜霜,到那边,要是缺什么就打电话回来,爸爸给你寄过去。”

    许霜降微笑着向父母挥挥手,走进了检票口。

    暮色四降,火车轰隆隆地开,她告别了这座城,和城里的人。

第558章 您不在服务区啦

    “陈池,最近还好吗?”

    “好,一惟,你呢?”

    “和以前差不多,就是忙忙忙。你稍等。”顾一惟挑眉看向推门进来的方莹莹,等她将一份文件轻悄悄递过来,他斜瞥了两眼,拿起笔龙飞凤舞地签好字,递还过去,方莹莹知机得很,见他正通话,便没有像以往那样进来就要有事没事凑趣两句,含着笑意掂手踮脚退了出去。

    顾一惟这才又轻快地开腔:“我这边安排好了,下一周我们可以去办理退股。”

    “好,那我们下周碰面,到时候一起吃顿饭,淮扬菜怎么样?我请客。”

    “我请,我请,叫许经理一起来。”

    陈池一滞,听到顾一惟在电话那头爽笑道:“许经理最近在忙什么呢?对了,她在苗圃那里种的紫苏越来越旺了,我听苗圃阿姨说,她想用来蒸螃蟹吃,这时候螃蟹该有了,我叫阿姨把紫苏采下来,下周拿给你们。”

    陈池失神片刻,忙扯起嘴角,笑声里听不出一点异样:“不用,不用这么麻烦。”

    “不麻烦,这本来就是许经理自己种的,当然是要给她。”顾一惟侃道,“别人都不好意思采。”

    陈池不知道自己敷衍了些什么,放下电话后,他坐在椅子上,无意识地望着办公桌上的笔筒,四五分钟都没移过视线。

    然后他心忖,紫苏虽然是不起眼的小物事,超市菜场都买得到,但许霜降亲手种的,要不要,该问问她的意见。她如果想要,他就转交一下。

    能退股了,也应该知会她一声。许家若有想法,可以提出增补意见,是他当日说的。

    陈池拨了一个电话。

    “对不起,您拨的电话不在服务区,请稍候再拨。”

    陈池愕然,从离婚到现在,两个多月过去,他们一直没有联络过,今天第一次有事打她手机,不意会巧成这样,莫非她正在地铁上,还是搭车经过了哪座桥洞,以至于信号不好了?

    他便开始猜,今天是工作日,此时是上午十点半,才上班是不太可能的,那她找了什么样的新工作,需要外出办事?

    陈池看向大玻璃窗外。

    窗外,秋高气爽。天,澄蓝澄蓝的,云,洁白洁白的。

    许霜降怕热,四季里,她说她最烦夏天,没有空调她会活不下去,可是走在外面,汗流浃背时听到满世界的空调外机呜呜声,或者被外机吹出的热风喷个正着,她就会更加躁狂。

    让她不喜的夏天算是过了。现在外头的天,是她喜欢的那种,灿烂得令人心旷神怡。

    这时候她在室外,十有八九会抽个机会抬头眯眼看天空。

    也许她去了林虞那间公司帮忙,两人合力,红红火火开展业务?

    陈池这个念头冷不丁冒出来,立即掐断,端起水杯不辨滋味地喝了一口,放下,再拿起喝一口,垂眸看报表。

    下午,陈池忙过一阵后,又打了一次电话,仍然是这样的回应。他怔忡一下,抬手揉了揉脸,默默地把手机放到一旁,继续工作。

    这种感觉有点熟悉。春节时许霜降从他父母家不告而别,也是这样,有意屏蔽了他的电话。现在他们离婚了,她大概更有理由这么做。

    她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其实有点像丈母娘。把谁当自己人,就会贴心得不得了,从头到脚都要絮絮关照。真要是厌恶谁,一点好脸色都不情愿给。陈池以前留学和刚回国工作那会儿,两人分居两地,他总怕她太耿直被人欺负,就叫她要圆润些,遇见什么看不惯的人,别当面撂人什么气话,那些都没有用处,悄悄地敬而远之即可。

    他把她教得很会,如今使到了自个身上,离婚后,她没有一点声息,静悄悄地将他剔除到通讯录外了。

    紫苏这件事,陈池就此颓然想放下,一时还不能痛快放下。

    顾一惟十分客气,办手续那天,真叫人现采了新鲜的紫苏,还送了两盒大闸蟹。

    “陈池,许经理怎么不和你一起过来?顺便来和老同事聊聊天嘛。”

    “她……”陈池绽开笑,“有事回我丈母娘家去了。”

    顾一惟抬眉瞄向陈池,随意聊道:“她现在在哪里高就?”他点了一小瓷盅茶,双手递过去,再瞄一眼陈池,口中自然地换了调侃,“还在学缝纫呢?怎么样,技艺大成了吗?”

    “没有。”陈池笑着摇头,接过茶抿了一口,“好茶。”

    “香味还正,哈?”顾一惟掩下了目中的那抹探究之意,放松地靠向椅背,转而说道,“我们再稍微等一等,办事情要用的一些材料放在柜子里,钥匙在方小姐身上,她出去办事,把印章也带走了。刚刚她打电话回来,现在在半路上,大概还要二十几分钟进公司。”

    “不要紧。”

    “怎么样?以后有什么好的项目,有机会再一起分享?”顾一惟开玩笑道。

    “这话应该我说还差不多。”陈池放下茶杯,也笑。

    两人都没有提及顾一惟现在风风火火启动的生态农庄项目,打着哈哈聊了一些客套话。

    “顾总,”方莹莹微喘着出现在总经理室门口,眼一瞥,笑容更大,向陈池热情招呼道,“陈总,你好你好,好久不见了哎。”

    十分自来熟,比陈池第一次见到她时不知大方开朗了多少,穿得也更有职场气质,剪了利落小短发,穿了一袭粉绿小洋装,踩着高跟鞋,眉眼涂敷得又周到又精致,越发像那种很能来事又会撑场的女主管,应对有度。

    “方小姐,好久不见。”陈池含笑颔首。

    “陈总气色这么好,忙得都比别人意气风发。”

    “方小姐太会说话。”陈池笑应着,方莹莹在顾一惟的办公室里能这么招呼人,让他略微意外。

    “把东西都给我们准备好。”顾一惟交代道。

    “都准备好啦。噢,车钥匙给你。先前停在银行门口的时候,差一点点被抄罚单。”

    陈池注意到了方莹莹和顾一惟对答中那一丝随意熟稔的俏音,他不动声色地喝着茶,心中讶异,看来这位方小姐越来越受顾一惟重用,似乎不仅仅做行政事务了。以他对业务的敏感,他猜想方莹莹沾手了财务工作,也或许是顾一惟在张总入股后加强了对财务的控制。不过,慢说以前陈池是股东时,他都不会细问顾一惟公司的人员管理情况,现今双方中断合作,他就更加不会去好奇多问。

    陈池和顾一惟走出办公室时,正巧瞧见一个中年男子端着水杯走到原先许霜降的办公桌边坐下,不由忖道,这大概是顾一惟在许霜降走后找来的继任者,一时恍惚开去。

    办好退股事宜,应酬完晚饭,陈池提着大闸蟹和紫苏回家。

第559章 紫苏螃蟹精

    黄黄的廊道感应灯随着电梯门打开的的响动倏忽亮起。陈池的目光投向自己家的暗朱色铁门,不疾不徐地走着。

    邻居都门户紧闭,这条短短的廊道,悄无声息,犹如一条午夜的昏暗小径。其实白天也寂寥,周末他休息在家,偶尔出去买份快餐,几乎也碰不着什么人。只有隔壁的那个退休阿姨,曾经对他说:“你老婆好像好久没看见了嘛。”

    他没老婆了。

    自从一个人住后,他再也没有过匆匆跨出电梯。每次走在这条廊道上,就像穿行在幽径。

    以前,家里其实也没有什么要紧事,但电梯上到这一层停下,他跨出电梯,好像不由自主就会加紧脚步。

    忽然,陈池的眼睛一眯。暗朱色的门上,贴了一张薄透的纸。他微顿后,快步来到门前,才看清是一张水费的催款单。

    他读了读,将它扯下。也不知那敬业的催缴人员刷了什么浆糊,催款单粘得十分牢靠,大半被陈池扯下,边缘有两条仍顽固地贴在门上。

    陈池住了这么久,竟不知欠费催缴原来是这么办的。

    钥匙转进去,家里永远是黑暗的,清冷的。透过玄关的黑,还有更大团的黑浸染了满屋子,就像一只张开口的黑布空袋。

    陈池点亮了灯,进了客厅,习惯性地环视一眼,家具摆设一成不变,今日如此,昨日如此,前日还是如此,这些物件沉默镇静得永远不会和人气沾边。早上他洗完澡,搭在餐椅上的大浴巾仍旧垂荡在那里,桌上的一只餐盘撒了点点面包碎屑,一只玻璃杯残留着白色的牛奶渍,旁边,来不及收的牛奶盒敞了小口。

    陈池没什么表情,搁下紫苏和大闸蟹礼包,抬手几下扯脱了领带,随便地扔到沙发上,解了衬衫袖扣,胡乱撸起袖子,将牛奶盒拿起摇了摇,里面晃晃荡荡似乎还剩一小半。

    露了一天了,微生物都不知落了多少在里头。有个声音在他脑中响起,那声音嘀嘀咕咕,再想回味时便如夜里春蚕在桑叶间的沙沙作响,百爪挠心。陈池明明知道它不存在,依然失神顿在那里,想着许霜降说这话时应该会敛着眉鼓起腮。她很有意思,牛奶盒忘了收进冰箱,要是她自己干的,她很小声地懊恼两句,要是他干的,她可得绕着他多埋怨几句,给他加深印象,以后不能再犯。

    陈池垂眸顺着那牛奶盒小撕口往里望,却瞧不清楚什么,他原本想塞回冰箱的,主意一改,就照她的处理方式倒进了水槽里冲走。

    通常,许霜降一边惋惜着浪费食物,一边会用食物的剩余价值和一次诊疗费作比较来自我安慰。

    水线哗哗,陈池静静地将餐盘和玻璃杯都洗了。杂活干完,他放下衣袖,人坐进沙发里。

    回家后若是没工作带回来,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茶几上,那两盒大闸蟹隔着纸箱,传出来一些极细微的咕噜咕噜的吐泡声。紫苏足有一大包,绛红叶子探出了塑料袋外,看着没白天那样水灵了。

    陈池不出声地注视着这两样。

    以前,他下班从公司里拿回点东西,有时候是公司发的节假日礼品,有时候是客户送的,许霜降就会像只欢快的百灵鸟,一准儿扑过来细瞅。他只管拿回来,她就管分配。其实他们也没别的亲戚朋友好分,她就自己咂摸半天,留一点给自家,其余都等周末拿去给丈母娘家,有时候全部送过去。到了丈母娘跟前,总会叽叽呱呱把东西的来历说一遍,这是陈池拿回来的。

    陈池总是受丈母娘的赞。

    他特别同意丈母娘的那句话,女儿是贴身小棉袄。

    有时候他看着她乐颠颠将水果呀茶酒呀搬回娘家,仿佛就像看到小松鼠将米粮拖回最深最放心的洞穴里藏着,他曾取笑她,这亏得她嫁了他,要是婆家也在左近,分东西的时候可不得把她愁死?

    她瞪着眼睛说,你爸妈来住的半年里,她可没有拿什么回娘家。

    陈池还真没有注意到这一层。

    人情世故啊,她忧愁地叹,不懂也懂了。把他笑得抑不住。

    屋里安静得只剩下纸箱中大闸蟹的咕咕声。陈池忖着,许霜降要是在,这回绝对会全部送到丈母娘家去。她喜欢吃,但要命地怎么都不会煮,连拿出来看都害怕抓,更不用说清洗。

    丈母娘弄这些水产品最精道,她只能无限推崇,学是不行的。丈母娘忧愁着以后他们年老,她自己不会弄,只能去外头解馋。“吃这种东西,在家里才惬意呢。”丈母娘将她拉进厨房,给她指点料理方式,没多久她就呼哈着乱叫一气,把客厅中的老丈人和他都吓了一大跳。

    “怎么了怎么了?”

    “吓死人了,妈妈叫我看锅,螃蟹爬出来了。”她吓得花容失色,跳着脚不敢落地,往他身后钻。

    “没绑好吗?”

    “妈妈解开带子刷螃蟹壳,没有重新扎牢。”

    老丈人弯腰随意地把螃蟹捏了起来,她便嘎地静了音。回了他们的小闺房,她扯着他的衣角问:“你怎么不抓?你会抓螃蟹吗?”

    “会。”

    她便松口气,放了心,感觉以后她还有可能在家里吃到螃蟹。

    “我抓过螃蟹精。”

    她没听懂。

    纸箱中,螃蟹的咕咕声,是这空旷里的唯一音。两盒共有二十只,他拿回来,没处可分。

    良久,陈池探出手,拍了拍纸箱,又捻了捻紫苏的叶面,敛眸抓起了手机,看了看时间,夜里九点半,正是每晚三集连播的电视剧唱完片尾曲的时候。

    紫苏特殊的冲味儿沾染在指尖,贴在耳旁袭上鼻端,陈池摒着呼吸,听手机里的嘟嘟长音。

    “喂?”

    “……爸。”陈池犹豫一下,开腔道。

    那端沉默的时间比他更久。“有什么事吗?”

    陈池听着许满庭淡淡的声音,又停顿了一瞬,才答道:“霜霜以前上班的公司送来了一袋新鲜紫苏,说是霜霜种的,给到了我这里,我想问问霜霜要不要。”

    “谁啊?”那头传来丈母娘的声音。

    手机里忽然很静。陈池略一转念,就知道老丈人捂住了听筒和丈母娘说话。静窒的时间有点长,他脑中浮现着那间客厅,喉结滚动了一下。电视剧看完,坐在沙发上的一家子便活动开来,通常老丈人去关阳台门,丈母娘去厨房看要不要烧水,而许霜降,会伸着懒腰趿着拖鞋去洗漱,不知道她现在有没有洗完走出卫生间,和她妈妈一起围到客厅里。

    “喂,紫苏不要了,麻烦你处理吧。”

    手机里有了声音,却只有这么一句,陈池刚接收完,就听到哒一声,那头的电话挂断了。

    他握着手机坐了一会儿,默默起身将大闸蟹和紫苏都拿进了厨房。

    “他什么意思?”

    许满庭瞅一眼宣春花,挥挥手道:“霜霜单位给的东西,他来知会一声,还有什么意思?洗洗睡了。”

    宣春花没亲耳接到电话,判断不了陈池的语音语调,她立在电话机旁,琢磨半晌,撇嘴冷哼:“看看,单位都比人有情有义,霜霜走了还记挂着霜霜。”一会儿又后悔,“我们该说要的,这是霜霜种的,还是我买的籽呢,拿回来看看长得怎么样。我正好上门去,再骂他一通。”

    “好了,别说了,闹上去他会少块肉?吵一架了把紫苏拿回来,你会吃?”

    宣春花滞住,愤愤不平道:“霜霜就是被他逼走的。”

第560章 夫妻的味道

    陈池刚下飞机,取行李时接到了房东电话。

    “陈先生,我前面给你打电话,打不通。”

    “不好意思,我在飞机上关机了。”

    “原来是这样啊,”房东笑道,“我还给你太太打电话,也是打不通,我刚刚倒有点急了,心想你们换号码也不会两个人一起换嘛。”

    “哦……”陈池听到太太两个字,目光在行李转盘上顿了顿,一错眼倒瞥见了自己的黑色行李箱。

    “陈先生,有个事情要和你说。是这样的,我这个房子呢,准备要卖了。”

    陈池盯着行李箱朝自己慢慢传过来,十分意外。他和房东签了一年合同后,第二年合同到今年七月结束,房东说就按原来的合同条款续着,大热天也不要特地碰头签合同了,陈池已住了两年,他十分省心,信得过。当时陈池刚离婚,本就没有心情考虑杂事,便就这般操作了。

    此时听得房东要售房,他愣过后立即应道:“那我另外找房子,最迟一个月搬走,行吗?”

    “行的行的。”房东客气地笑一下,“其他没什么事,那就这样啊。”

    陈池取下行李箱,心道,国庆假期倒是有差使了,找中介换房子。

    或许不租了,趁这个机会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房子,索性买了,以后住定下来,不用搬来搬去。

    这念头一起,他不可遏制地就想到许霜降。她在的时候,他没有能力买。也没有下大决心,学别人的样,砸锅卖铁借遍亲友先置办一个小小窝给她住。她也没像有些人家的姑娘,天天催着赶着念叨自己的房。他们东搬西搬收拾不过来的时候,她才赌了一回气,去睡了地板。

    “对不起。”他猛地刹住脚步,脱口而出道。

    “对不起,对不起。”一个姑娘拉着行李箱横停在他面前,也是忙不迭道歉。这姑娘自陈池面前穿过,陈池心不在焉没留意,行李箱后部差点绊着他的脚。

    两人道歉后都礼貌地笑一笑,便各走各路。姑娘欢快地在陈池前方拖着行李加紧了步伐,一会会,接机口窜出一个男人,亲密地拥抱住了她,看样子,不是情侣就是夫妻。

    陈池赌他们是情侣,不像夫妻,他们身上没有夫妻的味道。

    夫妻是什么味道?他怔住。

    是他和霜霜那样的。她要是过来接他,不会给他当众抱这么久,几下就挣脱了,说不定还要给他身上拍拍灰,然后绕在他身旁叨叨开,晚饭吃过没有,吃了什么,还饿不饿。他如果说饿了还想吃,她就会把家里有些什么什么饭菜说一通,他如果说不饿,唔,她还是会把家里有些什么说上一大堆,末了会嗔怨,我特地为你做的。

    小别重逢,她不仅会注意到他,眼睛还会像雷达一样不漏过他带的任何包包袋袋。能拎一件是一件,她一定会帮他拿件轻的,他不给,她会夺。他的行李箱皮革面上蹭到了污渍,她准会很快看见,随后准会耐不住,必定抽隙去拂一拂。

    他就任她做着这些小动作,嘴里抽重点问问别后情况。他们交换完概况后,要是路程还长,就牵着手,有时候不牵,一同往前走,自然融洽得就像从来没有分开过。

    陈池默默地跟着前面那一对男女,他们搂着对方的后腰,举止亲昵,看样子也往停车场的方向去。他在电梯处停了下来,没有随他们进去,低头寻思着该给家里打个电话,因为到了停车场信号就未必好,再待开车回了住处后打,父母怕是要上床休息了。

    电话里嘟嘟嘟地尽是长音,却没人接。

    陈池皱起眉头,改拨父亲的手机号码,竟也没人接。他一急,拨给小姑姑。

    “池伢,你妈妈住院了,你爸爸在医院照顾,可能没听见铃声。”

    “姑姑,我妈怎么了?”陈池急坏了。

    “你妈手上长了一个肿块,今天下午开了刀,手术很顺利,我才从医院回来,你爸陪着。”

    “什么肿块?”

    “哎呦,医生就说是肿块,没说别的啥,你放心。”

    陈池怎么放得下心,当场查了机票。

    凌晨三点,半缺月亮坠在东边天空,将周边推开了一圈白月华,星星只有稀疏几颗。

    陈池下了出租车,拖着行李箱在青白的圆球罩路灯柱下找住院部。底轮轱辘擦着地面,发出了轻微的滚动声,在静夜里被放大无数倍,传至四面八方。

    “爸。”

    陈松平正在躺椅上迷糊打着炖,闻声抬起头来,就着门缝外透进的一束光,眯起眼瞧了瞧面前的一人一箱,顿时惊得险险扬高声:“陈池?你怎么来了?”

    “妈怎么样?”陈池顾不得其他,转头往床铺看去。夜里,病房内熄了灯,十分黑,他只看到床上拱起的人廓,便焦急地奔过去。

    他妈妈的脸只能依稀看得清眉眼。

    “你妈睡了,出去说。”陈松平把声音压得极低。

    走廊的灯光亮,陈松平将陈池上下瞄了一遍,皱起眉头问:“你怎么突然来了?你小姑姑对你说的?”

    陈池胡乱一点头,急声问:“妈有什么肿块?”

    “肘关节囊肿,不要紧的。”陈松平解释道,“你妈老早以前左手前臂上有点突起,最近觉得大了些,医生建议手术切除,这两天有床位,我们就来了。你小姑姑肯定没说清楚,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大事也是手术,你们怎么不跟我说?”陈池揪心得眉头也皱起。

    “你不是老出差嘛。”陈松平表情淡,那一眼却隐含严厉。

    陈池敛眸,一时不敢接话。父亲总想着要过去瞧他一趟,他不想父亲插手,婚姻里的事不是劳动父母帮忙就能解决的,所以他一直在用出差做借口,这时默了默,依旧着急母亲的病:“妈老早就有肿块了,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就一点点小疙瘩,医生以前检查过,说了没关系的。”陈松平话题一转,“你电话都不打一个就过来,工作怎么办?”

    “没事,马上就要放假了。”陈池随口答着,又追问,“那妈今天的手术情况怎么样?”

    “很好,下午两点推进去的,你小姑姑小姑父都陪我等着……”

    “这么晚了,家属尽量不要在走廊里说话,”巡夜的护士过来,瞪着父子俩,低声交代道,“有事到别的地方商量,不要影响病人睡觉。”

    “不好意思啊,我们知道了。”陈松平歉然应道,拍拍陈池的手臂,“我儿子,连夜赶过来看他妈妈,刚到,我给他说说情况。”

    不知为什么,陈池竟然从父亲的话里听出了骄傲和满足,他心头倏然一酸。

    护士小妹瞟了陈池一眼,面色缓和一些,她还记得陈松平:“十二床下午手术的吧?病人怎么样?”

    陈松平赶紧道:“麻药反应好像还没过去,上半夜隔一会儿就想呕,说难受,现在眯了有大半个小时了。”

    “我去看看。”

    父子俩也忙忙跟了进去。

第561章 男人的眼

    护士在汪彩莲的床前探看一下:“睡着了,你们陪护着,有事就按铃。”

    “哎,好的。”陈松平感激道。

    病房门阖上后,里面陷入一片黑乎乎,有三张病床,每一张床位周围的空间都不大。陈家父子围在汪彩莲的床脚,陈松平将声音压得极低极低,对儿子道:“我把家里钥匙给你,你回去休息。”他们这是在市里医院,离家远,陈松平说是这样说,心里忧着陈池还要赶路,“打车看看仔细,找正规的。”

    “爸,我就在这。”

    “那……你睡躺椅上。”

    “爸,你躺,”陈池摸黑轻手轻脚地搬了一张四方凳,放在床对面的墙边,“我坐这里。”

    入秋后,夜里有了凉意,陈池的后背顶着墙壁,倒把他一路奔波焦虑的心沁静下来。

    “给,搭一搭。”陈松平从躺椅上拿起一条薄毯子,走近递给儿子。

    “我不要,爸,你搭着。”陈池忙推过去。

    “你搭着。”陈松平按住了陈池的手,微微用了劲,将毯子压在陈池腿上,另一手扯了扯毯子边角,给陈池的膝盖盖住,方直起身,转回躺椅边。

    父亲的手,虬硬,微温。

    陈池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在黑暗里只剩一个弓腰的轮廓,依稀可见父亲摸索着半躺下,将双手交叉着合在胸前,静悄悄地和躺椅贴合在一起。

    父亲的触感依旧留在他手背,让陈池感觉陌生。他和父亲,不兴拥抱这一套,似乎十几年都没有肢体接触过了。对父亲的手的直接触感,除了第一次住校报名时父亲跻上公交车后回身拉他上去,便就是小时候被呼巴掌最有印象了。

    手背上的余温犹在。陈池抿了抿唇,默默地靠着墙。

    夜极静极静,静得能听见病房里人们的呼吸声。陈池的旁边,沿墙根儿搭了一张很窄的地铺,也不知铺的是席子还是纸板,有个人裹着薄被睡得正香,再过去一张病床周围,似乎没有人陪夜。

    陈池将目光拢在躺椅和病床上。那是他的父亲和母亲。

    一刻钟后,他悄悄站了起来,眼角瞥见躺椅上的父亲似乎转动了一下头部,脚步微顿了顿,父亲没有出声,陈池却不敢将毯子还回去惊动到父亲,只轻轻提着脚跟,迈开步,压着力道旋了门锁出去。

    走廊里没有人走动,空旷得只有灯光,和远端更亮的护士站。一间间病房都关着门,喧嚣忙碌的住院区沉寂无声。陈池倚在门边墙上,低头在手机上焦灼地查询肘关节囊肿。一个护士在护士站那里探出半边身子观察他几眼,他也浑然不觉。

    半晌,陈池放下手机,望着对面雪白的墙,从鼻腔里缓缓吐了一口气,网上都说这病没大碍,明天等医生查房后,他再去找医生了解清楚。

    他随即回到病房,仍旧坐下。

    病房里密闭、安静,有一种将人拖入梦乡的吸引力。陈池直腰贴墙坐着,看着父亲和母亲,每隔一段时间,就用力眨眨眼睛驱赶困意,如此又过了十几分钟,地铺上忽然响起一阵响亮的手机铃声。

    “喂。”从地上坐起来一个老阿姨,惺忪道,“要上厕所啦?前面没有,要么你打到别人手机上去了,是没有,这个电话一响我就起来了。好好好,不说了,我马上过来。”

    老阿姨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从被面上抓了一件外套,麻溜地穿了袖管,也不扣上就站了起来,穿着拖鞋,脚步倒是放得很轻,径直走向门口。

    陈池条件反射般将脚往里收了收。

    “一个晚上要上几趟厕所。”老阿姨嘀嘀咕咕地抱怨着推门出去。

    门漏了一条宽缝,走廊里传来老阿姨踢挞踢挞的拖鞋声,显然是小快步往其他病房去。陈池先还不知道这是邻床病患请的私护阿姨,这阿姨一夜还兼带着照看几个病人,此时便颇有点莫名其妙。

    这么一岔,乏累倒是去了,他感觉精神完全恢复了。瞅了一眼病房,他站起来,将门阖上。

    “嗯……”

    陈池忙回头,那声音听着像他妈妈床上发出来的。陈松平早就起了身,弯腰凑在床边,俯头低声道:“阿莲,你怎么了?”

    汪彩莲哼哼着,气息虚弱:“有点干。”

    “那我给你蘸点水抹一抹。”

    “妈。”陈池上前道。

    “嗯?”汪彩莲惊愕得要抬起脖子,竭力瞪出眼睛,盯住了陈松平后头突然多出来的这道黑影,“池儿?池儿?”

    术后的气息本就软绵,接续不上,再加上这骤然的震惊,汪彩莲的声音就像大喘气,急得陈松平连忙放下水杯,回头抚着汪彩莲的被面,解释道:“松安给陈池说了你住院,他就买了机票过来了。”

    “妈,你感觉怎么样,被刚才的声音吵醒了?”陈池的声音比陈松平清醇,好认极了。

    两道高壮的黑影排排着罩在病床上方,汪彩莲喃喃地不敢置信,着急地把那只能活动的右手努力伸出被面,摸向陈池。

    “手放进去,放进去。”陈松平阻止道,“别冻到了,我给你拿水润一润嘴。”

    陈池合掌包着汪彩莲的手,许是心理作用,他觉得妈妈的手虚飘飘的,一点力气都似没有,瘦削了不少,这使得他越加小心翼翼。“爸,我来给妈喂水吧。”他请求道。

    “黑灯瞎火的,你看不清,你也不熟悉。”陈松平絮絮道,“你妈现在喝不得水,只能拿根棉签蘸湿了给她嘴唇上抹两下。”

    汪彩莲醒来有点呕逆感,又口渴,周身都不舒服,此刻却欢喜得什么都顾不上了,真犹如在做梦一样,一觉醒来,大半年没见过的儿子就在跟前了,她颤颤地摸着陈池的手,埋怨着:“池儿,你来干啥哟?妈妈一点事都没有。”

    陈池这时候格外想得周到,怕他冷不丁回来,让妈妈反而疑心病情轻重,没事疑出有事来,便轻笑道:“妈,我听到你开刀了,吓死了,结果爸跟我说只是一个小手术。你们一开始跟我讲明白就好了。”

    “你看看,我一个小毛病,就把你弄得不安生呢。”

    “有话都天亮说。”陈松平打断母子俩,“都再睡会儿,别人家还在睡呢。”

    老阿姨适时进来,瞧见汪彩莲的床位边围了两人,当即好意问道:“怎么了?病人醒了?”

    “想喝水。”陈松平答道。

    “手术后第一夜是难熬的。”阿姨同感道,麻溜地脱了鞋踩上地铺,寒暄道,“小伙子是你家儿子啊?”

    “哎。”

    陈池倒是惊奇,他进来时,这地铺阿姨睡得极安稳,却原来什么都注意到了。

    “你家儿生得好啊,半夜里赶到医院来看妈。”

    “他平时在外头上班,知道了他妈开刀,连夜请假来的。”

    “哎呀呀,你们夫妻真是生到了好儿子。”老阿姨啧啧又赞了一遍,卸了外套,被子一卷躺下了,不出两三分钟,呼吸声听着竟然匀长了。

    陈池依旧靠墙坐在四方凳上,他没好意思朝旁边的地铺瞅,心中极佩服这阿姨雷厉风行的睡眠。病房里又恢复了安静,他的眸光罩着病床和躺椅,盘算着明后的安排,渐渐有些出神。

    他的父亲,在他心目中,对外一向比较清高,倒不是说父亲不理俗务,而是父亲不喜多话,喜欢讲效率,一板一眼做完事情即可,不太和人多唠叨。今夜,母亲在病床上,父亲一力操劳着,细碎地和外头人应和。

    要是他没来,就剩他们两个,病的病,老的老,和人周旋打交道。

    陈池说不清那种滋味。

    黑漆漆中,汪彩莲抬起了右胳膊,软软地朝着床脚方向招了两下:“池儿。”

    “爸,我来,你休息吧。”陈池对正要坐起的父亲说道,疾步奔到病床前,握住了汪彩莲的手,轻声道,“妈,你要什么?”

    “池儿,”汪彩莲吸着气,努力把腿挪到床的边缘,疼惜道,“你坐着累,就在妈妈脚边蜷一蜷。”

    “妈,我没事儿,你不要动。”陈池蹲下来,把母亲的手轻轻塞回被子里。

    “你这样坐一夜,怎么行呢?”

    “只有几个小时就要天亮了,不是一夜呢。”陈池笑道,“我通宵熬夜都没问题。”

    “池儿,你工作是不是都很辛苦?”

    一切都很黑,陈池依然从母亲虚弱的眸光里看到无尽的关怀忧切。“不辛苦,总是坐着吹空调,”他略略侃一句,听到父亲清咳一下,轻声道,“妈,你快睡。”

    “你不肯睡妈妈脚边,就去把凳子拿过来,横下来坐,趴在床边软和一些,坐着打瞌睡要伤脖子。”

    陈池稍一犹豫,便顺从道:“好。”

    汪彩莲这才宽慰地呼了一口气。

    夜,又黑又静。陈池趴在肘弯里,眼望着母亲。

    其实那凳子横过来后,他只能坐在细木条似的一根凳腿上,兼之他人高,弓背趴到床沿,比靠墙坐还不舒展。但他没出声,怕妈妈挂心着他睡不好,还闭了眼。

    床褥很松软,带了一种医院里的味道。

    他的头上,覆上了一只手,没有压实,轻轻地抚过他的头发。

    陈池的睫毛微动,没有睁开。慢慢地,在某个瞬间,眼眶里似乎有什么要聚涌。

    幸而,夜很黑。

第562章 就这样了

    “喂,陈先生吗?”

    陈池朝输液袋望了一眼,预计按这个流速,至少还有二十几分钟才会滴完。“妈,姑姑,我出去接个电话。”

    “去吧,去吧,你妈有我看着。”陈松安挥手道。

    房东又打电话来,原来是讲看房的事。“陈先生,你在家吗?我领人过来看房,大概三刻钟后到。”

    “我假期里都不在。”

    “哎呦,你又出去啦?那你太太在吗?”

    “……她也不在。”

    “你们假期出去玩啦?这时候天气好,出去旅游的人很多。”房东笑呵呵道,“陈先生,这么不巧你们不在家。这个……我和中介还有看房的人倒是已经约好了。我带人进去,你不介意吧?”

    “哦,不介意。”陈池答得礼貌,“就是里面好一阵没收拾了,可能有些灰。”

    “这个没关系没关系,你们都是忙人,哪能天天收拾。”房东说得极好,“那,陈先生,我就带人过去了,看完我给你把门关好。你放心,我会盯一只眼的,不会让他们动里头你们的东西。”

    陈池放下电话,脑中回想了一番他出差前屋中的状态。他走时换下的衣服扔在洗衣篮里,银行卡就放在小书房的抽屉里,许霜降留下的那些首饰放在卧室衣柜的抽屉里,其他都不算要紧,他外婆传下来的玉镯和他买给她的钻石戒却只是放在盒子里,都没有上锁的。

    陈池蹙拢眉,也只能这样了。

    上一次换租,也是因为房东要卖房,那时候他入职现在这家公司刚满半年,全心扑在工作上,许霜降还在教育机构做培训老师,平日在家多,家里那摊事几乎都是她在料理。陈池回忆着,她提过接待别人来看房,但好像在这事上没说很多。他记得,她对那一次搬家很烦躁。

    楼梯转台处,陈池站着失神了一会儿,想起母亲还在输液,赶紧回病房。

    “池儿,没什么要紧事吧?”汪彩莲术后,经过两天的恢复,气色看起来好多了。她倚在床上,和小姑陈松安聊着闲话,却是不安心的,陈池为她这个手术,计划外连夜赶回来,她这个当妈的耽误了儿子正经工作。因此,陈池但凡接个外头电话,她总要关切问一声。

    “没有,国庆节都放假了,没有什么要紧事。”陈池笑道,抬头观察输液袋。

    汪彩莲则瞧着他,这两天,陈池在她床前侍奉,一天二十四小时里倒有近二十小时陪着她,擦脸抹脚喂饭着实辛苦,眼底都隐隐泛青了,她心疼道:“池儿,等这袋好了,你就回去休息吧。”

    “妈,我在这里也是坐着休息。”陈池体贴道,掰了一根香蕉剥给陈松安,“姑姑,你吃。”

    “我不要不要。”陈松安推辞不掉,自家人也随性,接了香蕉咬一口,继续和陈池母子唠嗑,“池伢,人家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你妈呀,这回是脚痛医了手。”

    汪彩莲前一阵子,为陈池的事急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左思右想,隔日又给许家打了电话,许霜降的手机打不通,亲家两口子说话也冷淡,就只回给他们一句,小夫妻俩的婚既然离实了,牛不吃水不摁头,有啥就问陈池去吧。

    陈池被逼到最后,也只有两句话,离婚是因为性格不合,他现在工作忙。

    汪彩莲忧虑得夜里失眠盗汗,虚了。也不知是情绪晦沉心急火燎还是啥,白天里腿脚酸滞竟也站不动了,而且,靠喝酸奶喝好的便秘又要犯了,隐隐还似起痔疮,真是积年的小痛小痒一时全纷至沓来。

    陈松平陪着她准备先上医院给医生瞅一瞅,配上十天半月的药好随身。不想,腿沉暂时还好说,医生说她是静脉曲张的老毛病,顺带着给她看了看手,又是按压又是拍片,建议说切除。陈松平带着汪彩莲换到了市里医院再诊一回,也是差不多说法,那囊肿一直保持着缓慢生长态势,趁着年岁还不算太老,能切就切了吧,恢复起来快。

    这一切辗转就医过程,陈松平和汪彩莲自然不会告诉陈池的。

    此刻,陈池听着小姑姑陈松安唠出来,坐在床头看自己的妈妈,心中又是那种说不清的滋味:“妈,你们早点说给我听,我还放心些。”

    “没啥的,没啥的。”汪彩莲宽慰着陈池。

    陈松安来探望半上午,家里事多,路上还要倒车,她等嫂子挂好点滴便起身告辞。陈池送到走廊电梯口,她悄声儿对陈池说:“你爸爸呀,平时我老说他,哥哥你爱端着知识分子的架子,在家里也像在工厂上班似地严肃,这回医生说你妈妈要开刀,我看他签字的时候都有点眼泪光,还不让我们看见。唉,你爸爸心疼你妈,也怪那手术同意书,我也读了,写得叫人渗得慌。你回来了,他们心可定了。”

    “嗯。”陈池想着父亲在姑姑的陪同下,等在手术室外的样子。

    “鸽子汤趁热喂给你妈喝,肉就你和你爸爸吃了,你妈吃不了那么多,”陈松安瞅瞅侄儿,想起他姻缘不顺,家里又似兵荒马乱地,也不是细细安慰的好时机,怜惜道,“池伢,你也补补。”

    陈池送走姑姑,便给妈妈喂鸽子汤。

    “你儿子天天来医院,家里有个人生病,就多一分劳累。”隔壁床的护工阿姨瞧见了感慨道,“家里住得近还好些。”

    “我家不近,”汪彩莲抿着汤,搭腔道,“谁家正正好住在大医院边上呢,我儿子到附近酒店订了一间房,给他爸爸累了去歇一歇,睡个好觉。”

    “现在的年轻人就是会办事。”隔壁床的病老太太夸道,“我们老的扭不动了,就要由他们安排啦。”

    “可不是嘛。”汪彩莲慈爱地瞧着儿子,陈松平不在跟前,她说话就放开了,“我家老头做事也费劲了,手术前一听医生说有床位,今天就住过来吧,他就慌了。我叫他给我回家拿件换洗衣服,他在医院里这里转转,那里转转,没做啥事就硬是走不脱,又是盘算倒车时间又是打电话给他妹妹,我看得心头乱。我儿子一来,事情给我们办得清清爽爽,不用我操心的,连家里的花都给我抽空浇了。”

    陈池捏着勺子在一旁笑起来。他这两天租了一辆车,抽空载着父亲往返家里办点杂事,又在附近订了一间房,父子俩轮流去休息。白天他守在医院陪护,一病房里有三病患,可巧都是五六十岁开外的阿姨,再加上护工和探病家属,你一言我一语相互聊开,尤其是午餐热闹的时候,阿姨们总要顺势摆摆东家长西家短,对他来说真是一个磨耳朵的功夫活。

    “你家就一个儿子啊?”

    “是呀。”

    “难怪我看来来往往就他一个,我堂妹家也是只生了我外甥女一个,堂妹堂妹夫两夫妻头疼脑热还多,孩子转不过来,恼火得很呐。”另一个病友阿姨唏嘘着,好奇道,“你家儿子结婚了吗?”

    陈池闻言一僵,继续如之前一样有听没听不参与。老阿姨们住一起,聊聊闲话总不脱儿女事,她们其实也不是要探听什么隐私,就当一般问题张口就问,偏生陈池这婚姻变故如块大石头似地压在汪彩莲心头,她勉强维持住笑脸,答道:“结了。”

    那句离了,万万说不下去。

    “那你媳妇……”隔壁床的护工阿姨瞧过来,有点想不通为啥没看见陈家媳妇过来探望婆母,所以脸上就现出了那种比较小心的表情。

    汪彩莲敷衍道:“他们平时不在我身边的,外头工作忙,我这次手术,我儿子特地赶回来的。”

    “哦。”阿姨恍然大悟点点头,又笑眯眯问,“有小孙孙了吗?”

    “还没呢。”

    “妈,再喝一口。”陈池插言道。

    汪彩莲瞅瞅儿子,陈池面色如常,她心里越发难受。“你姑姑熬的这汤好。”

    这话题就岔过去了。

    太阳略微偏西,被远处的一幢大楼挡住了,那边的天空亮橙橙的,连带着楼的外廓线条都像敷上了一圈炫目的金色。陈池靠着栏杆,眺望着医院围墙外的榕树冠顶,和那铺了碎金似的街道,徐徐换了一口新鲜空气。

    秋天的风,暖丝丝里掺了一些些凉,拂在面上,把在病房里捂带出来的那种淡淡的药水味儿几下里吹散了,整个人都舒爽几分。

    他望了半晌,拿出一包烟,抽出了一支,正想再摸打火机,忽然反应过来这是在医院。

    “一天要抽几支?”

    陈池闻声回头,冲父亲笑了笑:“没多少。”说着,他朝陈松平身后望了望,长廊里有些人走动,他妈妈倒没有跟出来溜步。

    “我让你妈眯一会儿。”陈松平走上前来,和儿子一起站在这小方外置阳台上。他瞥见陈池收起烟,板着脸道:“烟抽多了,对身体不好。”

    “我知道,”陈池解释道,“有时候出去应酬,带在身上,自己抽得也不多。”

    “唔。”

    父子俩望着远处,默了片刻,陈松平开腔问道:“你和霜霜就这样了?”

    “……嗯。”

第563章 他们的年年

    墙外街边停了一辆平板车,那上头搁了一口黑乎乎的大铁锅,看起来是个糖炒栗子摊。陈池盯在那个方向,心里恍惚想到,今年的糖炒栗子原来已经上市开卖了。

    许霜降越吃越叼嘴,不像刚毕业回国那阵好打发,糖炒栗子要细细寻觅好品种,不然她好一顿嘀咕,她说她有松鼠的爱好,他却没有松鼠的鉴别力。

    “到底是不是因为第三者?”父亲的声音在旁边追问。

    第三者?陆晴?林虞?

    陈池的脑中,闪过陆晴叫他陈哥的样子,闪过林虞想和他握手的样子,闪过许霜降隔着床和他吵架的样子,像万花筒似地转,最后定格成她安安静静伏在离婚柜台签字的模样。

    “……没有。”他喉咙抽紧道。

    “那又是为什么?”陈松平锁着眉心瞅了瞅儿子,见他沉默地望着前方,缓声道,“和自己爸爸,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是我的错。”陈池的目光越过那糖炒栗子摊,停在半虚空,半晌才发出声音,“家里的事几乎都是霜霜在照管,她心情不好的时候,我没有给她好好讲道理,我也没有……给她过上好生活。”

    陈池终究不习惯向父亲提起自己的情感事,顿了片刻后吸口气,提振起情绪:“爸,我打算买房了。”

    “好啊,”陈松平一听,心里也欢喜,不由关切道,“首付缺钱吗?我和你妈存了一笔钱,就想着你需要的时候拿给你。”

    “你们从退休金里挤出来的,节省下来这么一点,给我也是乱用就没了,还是你们自己花吧。”陈池见父亲高兴,牵起唇建议,“你们不要想着我,等妈身体恢复了,你们也学学别人退休老夫妻,你带妈妈到各地旅游去。”

    陈松平难得地笑出声,竟然给儿子坦诚道:“你妈这个人,走哪不出三分钟,就能和陌生人摆龙门阵,和她出去看不着什么好景致,她就喜欢往人堆里去。”

    陈池讶然,瞟了瞟父亲,忍俊不住:“妈是这样的。”他看着父亲温温淡淡地说着母亲,没来由地居然羡起了自己的爸妈。

    几十年风雨同舟,他的父母做到了。他也想,但做不到了。

    “爸,等我买了房,你们跟我去住吧。”

    陈松平的嘴角纹里都漾起了笑容:“再说吧,我们老了,看看可以,换个地方长住可能不行。”

    陈池沉吟着,犹豫道:“也许我就在这里买房,离你们近点?你说呢?”

    “你要辞职不做了?”陈松平极意外。

    “不是,”陈池黯然摇头,他离婚了,买房子不用考虑许霜降的因素,地点就无所谓了,“买了先放着,以后你们年纪再大点,我总要经常回来。”

    “我和你妈妈不用你老挂在心上,我们两个挺好的,你工作在外面,房子要买来能现住,租着别人的房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你也别想这么多以后,我们老了你如果回来看我们,自然住家里,我们的房子本来就要传给你的,你在这里另外买套不住的房干什么?”

    陈家的房以后是给陈池的,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但陈松平从来没有如此明确地在陈池面前说过,他一向叫陈池去拼去闯。社区里以前有户老同事家闹架,儿子想让父母早点把房本的名字改成他的,父母半伤心半迁就,邻居们议论纷纷,背地里劝父母不能改,改了房子就成儿子的,到时候儿子有名目把他们赶出去租房子。陈松平曾不咸不淡地在陈池面前亲口点评道,惦念父辈那一点薄资的男儿,不是有志气的好男儿。

    可是,这时陈松平突然像别人家溺爱孩子的父亲,温情无限地提前许诺。陈池愕然地盯着父亲平淡中慈和的眉目,老半天才适应过来,他默默地将那股莫名涌上喉咙的软涩咽下去,展颜道:“那你们跟我去住。”

    “再说再说。”陈松平仍是那句话。他瞧着陈池殷切渴盼的表情,笑一笑说道:“以后我和你妈只剩一个的时候,总是要跟你的。”

    “爸,”陈池一愣,当即不满道,“你说这些干什么?”

    “生死之事,人人避不过,有什么好忌讳的?”陈松平豁达道。

    栏杆外,一阵风来,卷起了父子俩的衣角。

    “爸爸这辈子,也没有和你爷爷奶奶在一起很多日子。你奶奶过世早,你爷爷和你大伯住,爸爸十六岁就离开家了,后来正巧有个机会,单位送我去上海进修,进修完了就派驻在那边。”

    陈池惊讶地望向父亲,他从来没有听过父亲讲过这段往事。

    “那时候我和你妈妈才认识没多久。”陈松平望着天边,眼角细纹都似乎柔和地舒展了,声音悠缓:“后来我想,你妈妈怎么办呢?你妈妈随我调动是很困难的,我就打了申请,换到了她的单位。”

    “山里的厂,一开始是妈的单位?”

    陈池从没有想到,父亲和母亲,竟然有年轻的爱情。他从小,能记得的就是父亲板着脸指着墙角叫他站过去,妈妈在爸爸背后抽隙朝他使眼色,示意他先服帖下来。这种印象深刻得贯穿了他整个童年记忆,让他一时调适不了,他默不作声地瞅瞅父亲,想从父亲清癯的面容里找出那遥远的荡气回肠。

    “爸爸这辈子,算下来,和你妈妈待在一起的时间最长,这在当时是没有想到的。”陈松平的叙述始终从容,似乎多少年都这样波澜不惊地经过了,“这其实也正常。一个人,除了从出生到成年的这段时间和父母在一起,组建家庭后,就和另一半在一起。”

    “人,相伴最久的,不是父母,不是孩子,是自己找的另一半。”陈松平侧转头,温和地注视着陈池。

    陈池回望着父亲,怔忡想问,另一半走了会怎么样,却问不出来。

    “霜霜这个媳妇,我很中意,”陈松平轻叹了一口气,“我第一眼见到她,就想这个姑娘性格肯定不差,后来果然觉得她为人细腻,心地单纯,配你很好。你妈也喜欢霜霜,我们到你那里住过半年,你妈回来说,这样的媳妇,就是一直住在一起,也能和睦的。”

    陈池垂着眸,掩去眼中那抹涩楚。

    “本来我想和你妈去她家瞧瞧她,劝劝你们,但我看你不想我们父母掺和,你妈现在又动手术了。”陈松平又是一叹,“过日子始终是你在过,夫妻相处更是只有自己才知其味。”

    “陈池,你第一次成家时,爸爸妈妈总想给你掌眼,以后……你自己想想清楚,爸爸妈妈就不发表意见了,但我们希望你好,不误人也不误己。”

    “……嗯。”

    秋风融在一街的金黄阳光里,裹上栏杆,却裹不过来那街边的糖炒栗子香。陈池挑眸望去,他曾哀叹年年秋天里要记得一件事,必须给她买一回糖炒栗子,她曾哀叹年年秋天里吃了他的糖炒栗子,就要记得给家里的床铺与他的衣服换季。

    却原来他们的年年,只得这几年。

    黄昏,晚饭送到病房。

    “这个鱼大,我吃不了这许多,你和池儿分了吧。”

    “你吃,医院的饭菜陈池吃不惯,点把东西也吃不饱,待会儿我和他到外面吃,你把汤喝了,鱼也吃,能吃多少是多少,小心刺。”他的父亲絮絮叮嘱不停,想了想,拿了一双筷子把鱼夹出来,“你一只手吃饭,还是我给你挑刺。”

    陈池看着母亲坐在床上,父亲坐在床沿,围着床边柜上的几小碗饭菜,窸窸窣窣地用饭。父亲认真地挑鱼刺,他的动作不是很灵巧,肯定也已比不上他在许家熏陶过的技巧,但却非常细致,慢慢捋下一筷子鱼肉,反复再瞧一遍才放进母亲的米饭上面。

    陈池帮不上忙,坐在床尾看着看着,神思有些飘散。许霜降总体上生病少,有就是感冒,在家里吃药养养就能好。他故意谑过她是个壮犊子,小时候底子打得好。今年春天她病了一场,迁延许久,起初他正好出差,她一个人拖着病体往返医院输液,身边无人照顾。他回来,她避去了娘家,后来他去接回来,她也只是每天静静地睡,吃着他下班带回来的外卖,好吃不好吃都不发表意见,就这样渐渐好了。她从来没有向他描绘过病情,也没有向他讲述过高烧那几天怎么吃怎么过的。

    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对他沉默?

第564章 失败的爱情

    “啥?”

    “你哥哥离婚了。你别傻不拎掂地老问嫂子怎么没来。”

    “这……不会是真的吧,怎么可能呢,哥和嫂子,那是好得不得了的啊。”顾四丫惊得语无伦次,在视频里,眼珠子都鼓大了,“妈,啥时候的事情啊?”

    “上半年六月。”陈松安再次叮嘱道,“你打电话慰问小舅舅小舅妈,就好好慰问,别提你霜霜嫂子。今天你打电话前,你舅妈本来挺高兴的,被你愣不隆咚问一句,后来就不怎么笑了。”

    “难怪,”顾四丫回想着,“我说我在问哥,嫂子一个人在家过国庆节,过得好不好,你就突然插进来问我在学校里干啥。难怪哥也没回答我。”顾四丫消化了半晌,仍觉得无法接受这事儿:“哥六月就离了?我咋什么都不知道?”

    “要你知道干什么?这又不是什么喜事。”陈松安瞪着女儿,忽地探问道,“你们也常联络,池伢平时没说起过啥,比如他和霜霜怎么怎么地?”

    “哥能说啥,他每次提到嫂子都是好话。”顾四丫嘶地一声,歪着头想起过年时许霜降才待到大年初二就先走了,现在回过头来想,倒是不寻常。还有,过完年她到他们那儿去参加学术研讨会,也没见过许霜降回家住,就只有在临走短短碰了一面,她事后告诉陈池说嫂子出差回来了,陈池似是很意外。顾四丫想着,许嫂嫂出差的行程,照他哥一贯教育她的那份谨慎周全,不该早就了如指掌吗,他意外个什么?莫不是那时他们分居了吧?

    “我在想,你哥和霜霜是不是早就闹矛盾了,为了不让咱们家里人担心,就一直隐瞒着。你想想,霜霜今年过年来才待几天?”陈松安也这样说,长吁短叹,“这么好的一对儿小夫妻,怎么说分就分了。”

    顾四丫使劲回忆着她和陈池之间的联系,还能记起来他说过今年准备休年假带许霜降出去玩,喃喃地不知说啥好。

    “你小舅舅小舅妈对谁也没说,只是我们自己家里人知道。我们小区那些老婆婆们,整天没事干,大太阳底下溜着弯闲扯,要是她们听到一些风声,不出一天半天,就能传得沸沸扬扬。你知道的,你小舅舅最烦这些。唉,你小舅妈不让说出去,大概是想你哥哥和霜霜一向好,吵吵后还能有转圜,要是这里嚷嚷开了,以后你哥哥再带霜霜回家来,那些碎嘴巴的人七瞅八瞅还要来打听,弄出尴尬来。

    “妈,停,停,”顾四丫受不了她妈这啰嗦,直截了当问,“哥和嫂子到底是吵架还是离婚?”

    “离婚,离婚证都领了,你说是不是离婚?”陈松安唉声叹气道,“他们离了四个月了,都小半年了,我看这情势,静悄悄地没声息,这婚就像离定了。”

    “领证了还不叫离定啦?”顾四丫嚷道,“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离的?”

    “你小舅舅小舅妈都没怎么说,听说是性格合不拢。”

    “他们都结婚好几年了,现在才合不拢?”顾四丫不信。

    “你没结婚你不懂,”陈松安白了女儿一眼,“两个人的性格脾气都是要一起过好多年才能摸透的,结婚十几二十年过不下去要离婚的,我们小区就有几家。我和你爸爸的性格就合不拢,我们陈家屋里的人个个干脆有主见,办事利索,你爸就慢吞吞的一副性子,做什么都拖,年轻的时候还好点,越老越不勤快,楼上滴水都要等我回家去理论,他自己都不管的,还劝我不要生闲气。”

    “妈,现在不是说你和我爸。”顾四丫忍不住打断,“说我哥呢。”

    陈松安想起侄子,又叹一声:“我抱你哥都比抱你多了几年,池伢真是我从小看到大,他的性格是好的呀,出入谁不夸,霜霜也好,温温柔柔的,叫人打心眼里喜欢,怎么会弄成这样?”她吸着气兀自琢磨,“他们结婚有几个年头了,老不生孩子,会不会……”陈松安突地住了口,想到自家姑娘未婚,可不宜讨论这些。

    顾四丫却利落接口道:“不孕不育可以看医生,用得着离婚吗?”

    “你懂什么?”陈松安瞪着女儿,“不说了不说了,你哥最近心情不好,他以前脾气多爽的一个人,这次回来,我看他笑起来也牵强。你说话注意了啊,别没大没小不知轻重。”

    顾四丫左思右想,不敢去问陈池。

    在学校宿舍里转了一圈,委实平静不下来,顾四丫想起了陆晴。

    一开始她犹豫着说不说,直到寒暄过后,陆晴问起了陈池:“我们公司有些人在国庆节前一天就请假了,拼拼凑凑都休了十多天出国玩,陈哥出差的行程上本来好像说要在国庆节前回来的,也没进公司,他是不是去什么好玩的地方旅游了?”

    “没呢,我舅妈动手术,我哥回来照顾我舅妈。”

    “陈伯妈怎么了?”陆晴立时关切道。

    “手上长了个包块,已经切除了,还好明天就出院了。”

    “啊,包块?要紧吗?”

    顾四丫将舅妈的病情如此这般讲了一大通后,听到陆晴说:“陈哥真孝顺,咦,怎么听起来都好像只有他前前后后在忙碌,你嫂子没跟着去看望啊?女人照顾女人,不是更方便吗?”

    “……”顾四丫再也憋不住,“啊,我再也不相信爱情了。”

    “怎么了?”陆晴一转眼珠子,笑起来,“让我猜一猜,难道爱情不足以让你嫂子心甘情愿去给陈伯妈端屎端尿吗?也难怪的,婆婆和妈妈总是隔了一层的。”

    “不是,不是,”顾四丫猛摇头,贴近了屏幕说:“你不知道?我以为你和我哥在一家公司里,或许会听到点风声。”

    “什么呀?什么风声?”陆晴屏气问道。

    “你相信吗?我哥离婚了。”

    “啊?”陆晴愣住,忽地抬手蒙住了嘴巴,露出一双眼不停转圈打量着屏幕里的顾四丫,声音捂在掌心里,颇有点辨不清,“真的?”

    “你也不相信吧?我哥和我嫂多好呀,”顾四丫哀哀叫着,“我刚听到的时候,完全傻了。我哥和我嫂子谈恋爱,都是我见证过的。那时候我在大学里,你有没有印象?我还说起过我哥,我还帮我哥出过主意,小晴儿,你有没有印象?”

    “……唔。”陆晴瞄着激动得手脚乱舞的顾四丫,慢慢应了一声。

    “你看,你也记起来了对吧。”顾四丫仰天长叹,脑中闪过当年陈池追许霜降时的片段,她哥遮遮掩掩却又忍不住喜悦向她透露点消息,反过来又恶狠狠威胁她不要乱说,把许霜降保护得像全世界都要去吃了他女朋友似的。

    男人怎么追女孩,顾四丫虽然还没正儿八经谈过恋爱,可她心里早有谱了,那是她从她哥身上看来的。校园里约出去玩再早晚在楼下送盒饭那一套,她可看不上,起码得像她哥一样,束起围裙自己做饭,买米买肉永远不忘买布丁。

    “啊,”顾四丫大叹着,一脸想不通,瞧向屏幕里的闺蜜,“小晴儿,你不知道,他们俩就是走在我前面的婚姻模板,我跟我妈说了,找不到像我哥对我嫂子那样好的男人,就不要拉过来给我相亲。可是现在,他们离婚了。我还怎么相信爱情啊?”

    陆晴慢慢地放下了手,咬住唇侧头思索,半晌说道:“爱情永远是可以相信的。失败的爱情,终归不是爱情吧。”

    中午时分,陈池在医院门口买了几只水晶梨,眯眼望向远处的糖炒栗子摊,手机响了。

    “陈哥,我听芳怜说,伯妈开刀住院了。”陆晴细柔的声音在电话那端絮絮道,“伯妈现在怎么样?芳怜说,陈哥你没日没夜照顾在病房里。”

    陈池不由推开笑意:“我妈已经好多了,只是个小手术,做得很成功。黛茜,谢谢你关心。”

    “我只是打个电话问问,这是应该的呀。”陆晴翘起唇角,“伯妈手术顺利,那真是太好了,陈哥,你就可以放宽心了。”

    “嗯,是的。”

    “陈哥,芳怜说伯妈现在住的病房里还有其他病人,有时候探病的人多,来来往往影响休息,我有个亲戚的亲戚,正好和这家医院里的一个医生认识,你要是想转单人病房的话,我可以试着托他给伯妈留意一下。”

    陈池一愣,连声感激道:“谢谢,谢谢。前几天我妈刚动完手术,我看那环境太吵,确实是这样想的,不过床位紧张,一时半会轮不到,现在倒用不着了,我妈明天就出院了。”

    “我要是早点知道就好了,最要紧就是头几天了,”陆晴惋惜道,旋即嫣然一笑,“伯妈康复就最好了,回家比医院舒服多了,伯妈可以好好调养,陈哥你也可以好好睡一觉了,芳怜说她跟你视频,都觉得你瘦了呢。”

    “这丫头,什么都说,才几天哪有这么夸张?”陈池摇头笑道。

    “照顾病人是很累的,我以前跟着我妈给我外婆看看盐水,就有体会,单单坐着就被医院的味道闷得受不了呢,更不用说像陈哥你这样白天黑夜都陪护,陈哥,你一定要注意休息。”

    “哦,还好,我爸爸和我轮换。”

    “陈伯伯好吗?陈伯妈生病,最急的就是陈伯伯了。”

    “是,我爸他年纪大了,我让他回去休息,他总是不肯,还好他身体一向康健,这段时间撑下来了。”

    “陈伯妈出院后,陈伯伯可以轻松一点了,陈哥,你要让陈伯伯也补一下,吃点保健品什么的。”

    “对的,”陈池连忙点头道,“黛茜,要不是你说,我都想不到这层。”

    “哈,男人忙的事情多,心也粗一点。”陆晴俏皮道,“我妈说的。”

    陈池不禁笑出了声。

    “陈伯妈要是多生了一个女儿,陈哥,你这回有商有量就要好很多,我们独生子女最怕爸妈生病了,遇到事都不知道找谁分担一下,只有自己扛着,有时候压力特别大,真宁愿他们平平安安,钱呀什么少赚一点倒没关系。”

    “是啊。”

    “现在伯伯伯妈都好,陈哥你不用担心了。对了,陈哥,假期结束后,你会再请几天假吗?”

    “看情况,公司事情多,应该不会延太多天。”

    “真是辛苦。”陆晴话中盛满同情。

    陈池笑起来:“公司那边怎么样?大家过节都很开心吧。”

    “开心。”陆晴的语调欢快起来,像百灵鸟唱歌一样,“陈哥你节前没进公司,把我们这些人愁的呀,不知节假日的现金补贴还发不发。”

    她叽叽叽地讲述着同事们的小趣事,这通电话便打了有一刻钟不止。

    陈池放下手机,因笑了几回,眉间郁色去了不少,仰头望望天色,但见蓝天白云朵,被暖秋的风推移着,大团大团地似软棉絮般,柔柔悠悠又迅捷地罩过来,他呼了一口气,抬步往医院走。

第565章 访客

    汪彩莲出院后没两天,国庆假期结束,陈池不得不回去上班。

    他现在两头忙,父母这边每时每刻牵挂着,自己这边要搬家寻新住处,中介一会儿约他看拟租的房子,一会儿约他看售卖的房子,陈池下班后都来不及在路上解决晚饭,便要和中介会合,到处转。

    周六上午,陈池在家,虽然房子还没找到,他也准备着手打包整理。

    他在屋子中转了一圈,怔怔半晌。

    自从许霜降走后,陈池独自生活在这套房子里,早出晚归,慢慢地似乎也过下来了。这屋里的陈设仍有她的痕迹,他几乎没有去动过,就像在一堆机关中居住,有意识地收敛着自己的活动范围,只在必要的空间内坐卧起居。

    许霜降留下的生活痕迹,和他安安泰泰地共处了几个月,这上午,被陈池打开柜子一一查看,便又清晰无比地逼迫到他眼前。

    许霜降给他留了很多东西。那些锅碗瓢盆,各式各样,有的是丈母娘给的,有的是她陆续添置的。柜中有好多好多床被子,真空袋外附着她手写的标签。那些窗帘台布靠垫,却不知哪样是房东提供的,哪样是她买来的,只有问她才清楚。

    陈池一件都没有装箱。打开,默默关上,一上午,他就只会做这件事。

    他在五斗橱的抽屉内壁上发现了一张干洗店的收件凭据,上面写着男女外套各一,取件日期是在六月里。

    六月,他们闹着离婚,她竟然还愿意给他的衣服送洗。

    陈池盯着这灰色小条,估着日期回想那天他们在干什么,吵架?冷战?好像是他的工作日,他在上班,她不知在家干什么,自她从顾一惟的公司辞职后,白天她经常神龙不见尾,他根本管不住。

    陈池失神片刻,便想把纸条扔到垃圾桶中去。他走了两步,心中一动,低头再细看,凭据按理该交还洗衣店,现在还留在抽屉里,莫非许霜降忘了去取衣服?

    门铃叮铃咚咙地响起。

    陈池猛抬头,这一刻,他差点以为许霜降正好回来取衣服了。她记性好,总会想起来的,她做事有始有终,想起来后一定要过来拿纸条取的。

    门铃继续叮铃咚咙地响。陈池一步跨出,旋即记起自己早上订了午餐外卖,注明了十一点以后送,这时间,大概是外卖送来了。

    他吸了一口气去开门。

    门外,陆晴笑盈盈。嫩黄大翻领紧身衣配深驼色羊毛短裙,外罩一件短外套,小皮靴细长腿,手里拎了一个纸箱,像是水果批发市场售卖的整箱水果,俨然是一副上门做客的模样,眉目闪亮:“陈哥,你在家啊。”

    “哦……”陈池愕然,迅速扯起笑脸。

    陆晴笑得热情又含蓄:“我以前有个宿友,约我出来办件事,正好在附近,事情办完,她送了我一箱猕猴桃,我一个人哪能吃得了这么多,就想过来看看,你要是在家的话就送给你,省得我这么重地拎回去。”

    “我不要,哦,我不太吃水果,你自己吃。”陈池着实意外,说得都有点张口结舌。

    “你不太吃水果?水果要常吃,对身体好呢。”陆晴含笑睁大了眼睛,娇俏着埋怨自己,“我手机没电了,不然提前打电话问你要不要。陈哥,我提都提上来了,你分走一点份量吧,我提回去好轻一点。”

    陈池望着门外拎起水果纸箱笑微微的陆晴,顿了一秒,朝门内退了一步,绽笑道:“请进,请进。”

    陆晴的小酒窝儿就深了,笑容越发明媚。跨进门槛内,下巴抬起十五度的角,略仰脸,打量着玄关的吊顶,视线延伸向空静的客厅。忽而触及陈池的目光,便抿住了唇,像生涩的客人那样拘谨又知礼。

    “要脱鞋吗?”

    “不用不用,直接进来吧。”陈池说着,意识到自己穿得十分轻简随便,光着脚板和小腿,只穿了件家居灰T恤和黑蓝短裤。他敛眸扫了自己一眼,再抬眼,陆晴已脱了小皮靴,露出一双脚,着了裸肤色的薄棉袜,俏生生立在地上,低眉朝鞋架上轻瞥,神色略窘,好像在等主人家安排。

    鞋架上只有陈池的皮鞋和大拖鞋。

    许霜降当日拿走了她的所有衣物,出门时走在陈池身后,换鞋后连拖鞋都装袋带走了。陈池当时满腔冷意,候在门外没看见,慢慢地过了几日才醒悟到这一点。

    他还特地翻过鞋柜,许霜降确实连拖鞋都没给他留下。

    不过,即使她的拖鞋还在,他也只会收起,不可能让别人穿,她不就耿耿于怀这些吗。

    “黛茜,你真的不用脱鞋,我这地板脏,而且凉。”

    “没事儿。”陆晴扬起眉,眸底带笑,毫不在意,轻盈地踩了袜子走进来,起落间好似有学过天鹅湖的舞蹈功底。

    “猕猴桃先放在这里。”陈池指着桌子,客气道,“不好意思,家里有点乱,我给你倒杯水。”

    他匆忙转进厨房,瞄到凌乱的水槽和灶台上烫牛奶的小T锅,才想起他今天还没烧开水。陈池转身想开冰箱,却见陆晴翘着嘴角跟到了厨房门口。

    “哦,没热水,你喝冰饮料吗?”他尴尬道。

    “陈哥,你别忙了。”陆晴弯眉道。

    陈池打开冰箱,随即又关上。他的冰箱很空荡,只有牛奶。“饮料也没有,我还是烧水吧。”

    陆晴噗嗤一笑:“陈哥,你还是别忙了,我不渴。”她说得俏皮,“要是渴了,不还有现成的猕猴桃吗?”

    “呵,是啊。”陈池轻笑点头,招呼道,“黛茜,那你到客厅坐一下。”

    陆晴依言回到桌边坐下,并着膝盖,小腿斜后,十分的淑女。一双眼睛瞧向陈池,扑闪扑闪地煞是灵动。

    陈池拉开对面的椅子,也坐了下来,顺势抬眉瞧向她。

    陆晴无端静了一瞬,张口就问:“伯妈好一点了没有?”那双笑眼便拢起了轻忧。

    “好一点了。现在在家里调养着,已经拆线了。”

    “那囊肿的结果……”陆晴问得小心翼翼,身体也不由向前倾,脸上满是关切。

    “手术后的化验报告昨天出来了,没什么问题。”陈池呼了呼气,含笑道,“黛茜,谢谢你一直关心。”

    陆晴自从得知陈池母亲住院后,这段日子便常常问起。汪彩莲住院时,她自告奋勇要托关系争取转到单人病房去。虽说那时已经快出院,用不着转病房,陈池却十分感念。他回来在机场路上,陆晴就第一时间打电话慰问,这几天上班时在茶水间遇到,也会问起陈池妈妈的近况。陈池此刻这一句谢,十分恳切。

    “陈哥,你不要和我客气呀。在工作上你一直帮我,我都没有帮上你什么。”陆晴柔柔说道,“伯妈恢复得好,大家都开心了。”

    “嗯。”

    桌上的娟玫瑰已落了一层灰,花瓣看上去没那么鲜亮了。陈池和陆晴各坐一边,中间隔了陆晴带来的绿色弥核桃纸箱。一个话题结束,陆晴抿着小酒窝,半垂眼睑,瞟到了娟玫瑰上,很稀奇地俏声问道:“咦,这花好看,真的假的?呀,做得这么逼真,我就说花瓶里没有水还开得这么好呢。”

    陈池落眸在花上,滞了滞,转开话题问道:“黛茜,今天约你出来的那个宿友,是和你去年住过一段时间的方小姐吗?”

    陆晴不意陈池会提这个,眼睛一转,答道:“不是哎。是之前我合租认识的一个女孩。”她咯咯地笑起来,解释得格外详细有趣,“我那个宿友,和我关系很好,她今天要去相亲,介绍的人是她的领导,好像对方那人是领导的一个亲戚,她领导以前把那人给她单位另一个同事介绍过了,没成,据说那人不怎么样,我宿友不好明着拒绝领导,所以叫我过来,万一不中意就给我个信号,让我去救场把她拉走,免得大家太难堪。”

    “是这样啊。”陈池接着闲聊,“那你宿友相亲得怎么样,用到你去救场了吗?”

    门铃又响。陈池猜想这回是外卖送到,他交代一句:“我去看看。”便起身走向门口,显然并没有很留恋陆晴宿友相亲故事的结局。

    陆晴不用再绘声绘色讲下去,也不见遗憾,噙起酒窝儿,视线随着陈池的后背,待他去开门,她便嫣然一笑,转头打量客厅,在两道打开的大小卧室门口扫了几眼。红木地板一直铺进去,里面更是幽静。那卧室的玻璃窗定是敞开着,天光从外面照进窗户,倾泻到房门口,和客厅方向照过去的白日光相遇,在进门处的地板上映出了一片比别处更加滑亮的光影。

    “大哥,他们人不在啊?”

    自打隔壁装修换了门后,这层住户都没有了原装门,连着门上刷好的门牌号码都没有了,偶尔有几个新手快递小哥会敲错门。

    “我不清楚,要么你再敲一下。”陈池回道,顺手待要再关门,侧身望回客厅方向,里面没有一丝儿声响,他不知何故微顿,拉着门把手沉吟不动。

    隔壁吱呀一声:“谁?”

    “你的包裹。”

    廊道里响起了别人的对答,陈池敛眸手腕略收,便要将大门关起。

    “等等,等等。”

    这回可真是他的午餐外卖送到了。

    他收下,外卖小伙转身走了,隔壁的快递小哥要从他门前走廊经过,陈池拉上门,再返进客厅,却见陆晴不在桌边了,厨房有水流哗哗声。

    “黛茜,”陈池探到厨房一瞧,惊道,“你怎么……帮我洗碗?”

    水槽边,陆晴扭身回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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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1837/ 第一时间欣赏一池霜最新章节! 作者:土星喵呜所写的《一池霜》为转载作品,一池霜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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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池霜介绍:
我们长大,都将背起行囊,奔赴远方,这一段行程,不知是长是短。
突然有一天,有一人伴在身边,他和我说话,解我孤独,慰我忧思,这一段行程,不知是长是短。
我们一起淋过雨,吹过风,也一起晒着太阳,分一只皮皱皱的烤红薯。
年轻的我们无所畏惧。
我们遇到了好多小伙伴,我会悄悄对他说,他们有的可爱有的不可爱。
后来我知道,在他眼中,我最霸道。
因为我一人要占两位置,他心中的最可爱和最不可爱,这一占,不知是长是短。
他告诉我春夏秋冬都开什么花,因为他陪我笑着恼着都看过。
最好就这样一季一季看下去。
就这样一季一季看下去。
一季一季看下去。
一池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一池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一池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