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御史台查案
崔廷衍不觉着这把架在脖子上的短刀有什么威胁,倒是她。
冒失失闯进他偏房的浴间来。
又惊又恼。
惊她这样的性子,怎会如此冒失。
恼她就为了一点事的口头之争,竟这样闯进来,毫不顾及他的体面。
伸手握住了她持刀的手腕,轻轻推开,幽深的视线盯着她看。
“我发誓。”
“以我往后仕途立誓,今日之言,绝无半句虚假,若有违心之处,自不配为世家君子,你说的那些,皆为我错言之报应,本君当一一承受。”
他应誓了。
应得如此痛快。
李宴手中脱了力,短刀从手中跌了出去,面色变化几经复杂,而后又转作凶狠。
两只带光的眸子紧紧盯着他。
像一只迷了路又不愿与人亲近的麋鹿,既凶残,又带着些可怜,头一遭,崔世子竟有了这样的体会。
“你怎会知道这些?那些旧证旧物,皆被封锁在御史台,你如何知晓?”李宴厉声追问。
有一瞬,崔廷衍想起身,这般抬着眸和她说话,总有些不便利。
滚烫的热水热气腾腾,崔廷衍叹了一声气,同她道。
“我带你去,去御史台,亲查这些旧证。”
“你先出去,外头等我,我穿个衣裳……不要走远,就在外间等我,我很快。”
其实很慢。
世子出行,要换装,要配衣,还要束发,往常最是讲究,崔廷衍嘱咐倚书手脚再快些,那些华丽的配色香囊玉珏,一切从简。
饶是这样,也要花上一刻的功夫。
倚书为她家世子戴冠,从镜子里瞧那处立在窗边的小女娘。
只能瞧见她的背影。
她可真高。
倚书感叹。
既是要领人出行,李宴也要有些打扮,不好只叫这副脸面真被人瞧去。
倚书伺候好自家世子,来给窗前的娘子送黑袍。
还是有些惊,她家素来端正的世子爷房中,竟有个女子深夜闯了进来,这要是传出去,传到大房那头,传到老太君耳朵里……
“娘子,请先宽衣。”
李宴披了一身黑袍,衣袍裹住了她的面容,和崔廷衍从东偏门上了辆马车便出了府。
车里,崔廷衍频频朝身前的李宴看。
几番组织了词句,同她解释。
“御史台规章森严,深夜造访,一时待进了御史台,只低头,切莫多望。”
李宴说不出一句话,面上无神,眼上却含着凶意,动了两下眼,当作听见。
车架在御史台门前停下。
对月拿着世子爷的令牌从偏门进了台门里,不多时,有个年过半百的老翁佝偻着腰,挑着黄皮纸灯,引着崔廷衍和李宴进了偏门。
行走间,老翁和崔廷衍说着话,言语慈亲。
问及御史台项老大人,老翁一一回着话,提着黄纸灯,又从挑高的灯影里瞧了眼世子爷身边跟着的厚衣女子。
见她裹着面,只看得见侧面衣袍。
确是女子无疑。
老翁将他二人领进了中台,对月道话。
“老伯你且去歇息,项大人恐要再过三刻才下案,我家世子爷便在院中静候老先人,候得老先人出台自是。”
老伯应声去了。
一时,院中中台的门开,崔廷衍被人领去了台阶上,对月也因而将李宴领去了另条路上,她和崔廷衍在廊上分路走开。
进御史台不容易,进御史台存放旧库的库料室,更是不易。
对月不知道掏出的是一枚怎样的令牌,守门的看将见令有些受慌,却仍要盘问行条。
对月语气转冷:“大胆,此乃永康郡主身边内卫,受命与我协助共查大仙酒楼建造行案,耽误世子办案,你等担待得起?”
守门看将到底还是被手中这枚令牌震慑住,思索再三,挥了挥手,示以身边人放行。
“京中街坊建造行案皆在十三楼,世子爷查案,我等本不该拦,只今日厢公事所、巡检署、皇城司、禁军侍卫步军司都在中台议事,片刻恐要来此处巡案,还望世子爷体谅,见北面属下亮灯,即出库料台行予方便。”
高位如国公府世子,实则没有断案的权限,对月和那看门守将应声,说会如实照办。
李宴旁观着,今夜她能进御史台,又可见,这崔家的世子,手中的能耐远比她想的要大得多。
一路进了高台,李宴摘下头上毡帽,对月同她道。
“李姑娘,东面应灯,便要出台,可别忘了时辰,我就在此处候你,为你探视行路。”
李宴嗯了声,转身便上了楼。
库料台的案宗记载皆有年限,李宴寻着年限摸到了十一楼,那年记载的案宗,比往年都要多些,封存的案宗上赫然写着“祁阳王谋逆案”几个大字。
想不识得都难。
颤着手,从架上取下第一卷案宗,李宴打了开来,细细看开。
*
东面的灯在一个时辰后亮起。
外间渐渐有了些声响,对月未候得李姑娘下楼,有些心急如焚,到得楼上一看,架上卷宗皆摆放整齐,无有动过的痕迹,而李姑娘人,却不见了踪影。
对月生疑,出了库料台,便去寻他们家世子爷回话。
路上,被禁军军司指挥使捉住。
对月见过礼后,一帮人予他放了行。
指挥使站在高台上,回看了他一眼,语气不善。
“崔家如今是越发猖狂,连个侍卫,进出御史台,尚如同出入自家,崔世子好盛的威望。”
“指挥使,瞧您这话说的,崔家这世子乃是官家身边的红人,岂是你我能比的。”
“哼。”
对月寻得自家世子,和世子回话。
李姑娘不见了。
崔廷衍敛了神色,思索片刻后,同对月道。
“回府。”
崔廷衍料定李宴是脱身先出了御史台,至于去了哪里,不得而知,没有再派人大张旗鼓地去找。
如今盯他的人,耳目众多,自酒楼坠毁那日算起,这却是他头一遭出门。
眼下诸多事情,不经盘算,难以实行。
骤然出府,领着李宴去御史台,这也本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车过中城街,过了夜市,进了静巷的街口,对月坐在马车前,手握长刀,同车夫并排对坐。
夜静,风声凛,对月察觉出不对。
待他反应过来之际,已有着黑衣的刺客持着剑飞来,不多时,他与那剑客打斗开来,弹下了马车,转身回望,却见自家世子的车架霎时四分五裂开来。
就在他眼前爆破。
对月心骇,怒喊:“世子爷!”
第77章 酒醉街上
西城,茶汤巷。
“小娘子,你的酒。”
何月芜给眼前这位容色俊秀的小娘子上了第八回酒,回了垆边,照应着其他客人,却总忍不住拿眼光去瞧她。
这位姑娘看起来好生伤心,虽未言语,却只叫人盯着她,能瞧出一出百苦愁肠的戏来。
何月芜不忍心,见她又叫了两回酒。
她和婆母初来京都,无处落脚,寻得街边巷口,当垆卖酒,自是高兴今日的生意好,却见不得姑娘家拿酒这样糟践自己。
遂以再上酒时,她送了一盘点心放在小娘子桌上,说话柔了些声音。
“客官,你好歹吃些东西,这糕点我不收钱。”
李宴大口饮着酒,眼神有些迷离,盯着眼前道话妇人瞧了又瞧。
半晌没言语。
何月芜宽慰她:“姑娘,天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平白拿酒伤身体,不值当,你这般年轻,花容月貌,什么样的男人遇不着,何苦来为了这些贱男人伤自己的心。”
李宴放下酒盏,喝酒喝得脑袋生生作疼,却不见醉意。
盯着眼前女人看了一眼,说话不见清楚。
“依你意,我待如何。”
果真被她料中了,这般好看的姑娘,当街买醉,不是为了情伤还能为了什么。
“自是要往前走的,小娘子,男人若靠得住,便是福分,若靠不住,还是要靠自己这双手,日子总要过,你且想开些,事情已然发生,怎样都无济于补,伤心是一日,不伤心也是一日,我只是劝你,千万豁达些,没得为这些发生了的事,叫自己受累。”
李宴抬眸,眸光转静。
何月芜还在同她道:“今日买了这些醉,明日就要重新来过,我是乡野妇人,才来京中不久,却觉着小娘子你定不是一般的酒客,你相貌出众,必有些才华,独自个儿买醉,委实叫人见着心疼,且喝完这盅热酒,就回家去吧啊。”
李宴瞧着眼前人,瞧着,瞧着,有些想发笑,笑出来的面容,却分外苦涩。
一口气喝完了最后一口酒。
她从怀里掏碎银。
怎样也没摸着。
原都是北椋跟着她,为她出钱出力,出门身上没这样的习惯。
扯了腰间的玉珏,放到了桌面上,同眼前人道:“出来得急,未带够钱财,留这枚玉珏放在此处抵押,明日便唤人来兑取,店家可否同意。”
何月芜收了她的玉珏,应允了。
目送她单人摇晃着身子离去,只见她走远了,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店家,上酒。”
“哎,来了。”
何月芜收了目光,到底还是忙着手头上的活计去了。
李宴晃着半醉的身子从西城徒步回余安巷。
喝的是假酒,酒烧心,怎么着都不醉人。
在街上行走,越走,脑袋越清醒。
那些才瞧过的卷宗,桩桩件件,字字笔笔,都在她眼前横跳。
她最仰以敬重的父帅,原不是那年春就开始谋划,而是在她有意出殷阳时,便步下了这样一步大棋。
烧尧山,铸铜钱,养兵买马,征收赋税。
糊涂。
愚蠢。
蠢不可及!
回程的路不见得多漫长,却为何那样难走,每走一步,便如锥心之痛,旧日的点点滴滴,祁阳王昔日立下的威名。
难道都是个笑话?
祁阳王的爱女,终究也不过是个笑话。
她敬父帅镇守漠北四十余载,大小战役身伤无数,爱民如子,宽待将士,为何,为何会背着她生出谋逆的心思。
父帅。
你真是骗了我好些年,骗得我好苦。
这番痛,如同细虫钻入体内,在剜她的骨血,食她的肺腑。
叫她如何能想的明白。
她在御史台哭过一遭,抱着她父帅供认不讳的伏诛信哭得如同个泪人,全身无力,口里只喊得出父帅二字。
现下走在闹腾腾的街上,却怎样也哭不出一声。
只觉得苍天像是在跟她开一个玩笑。
她辩无可辩,一众宗卷中,甚至有那人亲审的问案记录,她如何能骗自己,说她的父帅是被污构。
这些年,她活得如同个傻子。
既如此,又何苦叫她来这世间一遭,既不是为了她父帅翻案,却叫她识清这些年她魂飘京都浑浑噩噩的蠢相,她执着这人间的繁荣,就只是为了受这样的罪证一回吗。
她如何对得起漠北的军士,对得起昔年她的旧部,她父帅的旧部。
她少年成名,勇冠三军,在殷阳战至最后一刻,献首级以换取殷阳百姓一方平安的英名,如今还作不作得数。
“吁——”
永康郡主曲笙勒紧马头,绕过身来,视力姣好,瞧得见百米之外的那道人影。
错不了。
“大晚上的,本郡主正愁着抓不见人,去,把她抓来,本郡主有话问她。”
一时,数匹黑马将李宴团团围住,周遭百姓见状,纷纷避开。
几匹黑马让出一条道,曲笙推着马立于李宴身前。
在马上俯视于她。
“李娘子,别来无恙,好大的酒气,这是从何处而来?”
李宴缓缓抬起头。
豁。
曲笙端正了坐姿。
醉成了什么样,险些叫她没认出来。
“李娘子嗜酒,不如去我府上畅饮如何,本郡主与你把酒言欢,包你喝个满意。”
李宴眼前有些模糊,甚至没瞧清说话的这人是谁。
拖着沙哑的嗓子问。
“真酒假酒?”
“自然是真酒,本郡主岂是能喝假酒作假的人,顾子唯,把人丢到马上,带回府。”
“是,郡主。”
*
李府。
棠花阁。
阿朱本是置气宋家老太太欺人太甚,见她一日病好的那样快,有些回过神来,这莫不是那老太太联同自家儿媳唐氏合伙演出的一场戏。
只为了叫她家姑娘换出院子。
可恨她家姑娘是个大老粗,根本瞧不出这些内宅女人的计俩。
已经气了一日一夜,早上醒来,饭也吃不下,拉着北椋,又絮叨开。
却发现,自家姑娘今晨还没有回府。
从未见过北椋是眼下这副模样,连她也不知道姑娘的行踪。
阿朱慌了:“姑娘真没和你说,她去了何处?”
北椋摇头:“确实是头一回,往常出门办事,我必随行,似今日这般,从未有过。”
第78章 方姨娘出事
府中大姑娘没回府的事,一时还未传开,只在棠花阁里乱了些阵脚。
然而府中并不止这一处自乱阵脚。
李淑这些天有些心神不定,大哥着人回来传信说,官中事态紧急,抽不开身,遂以今日的休沐留作下回,便不回来了。
但她小娘却病了好些日,昨日病发的更厉害了点,就盼着大哥回来,今日大哥却没回来。
小娘还不许她写信,告知家中的事,说怕大哥担心惦念家里分了心,办不好差事。
今晨父亲又带着成姨娘和宋家姨妈去了山上庙里,说是感念老太太病好,要去庙里祈福。
就连大姐姐,说好今日来书屋查她们的功课,也没来。
大姑娘没来查功课,几个小的落得一身轻松,棠花阁的慧儿来书屋给夫子送竹桃酒,今日变成了慧儿来送酒,没见得阿朱来。
许是搬院子的事,阿朱没照应过来。
李朝寻着课间的功夫,和慧儿问话。
慧儿守着嘴,说大姑娘昨夜在外饮酒醉了,现下在休息,晚间再来看二公子的功课。
李朝便说,一时下了堂,就去看大姐姐。
慧儿又不知和她说了些什么,李朝面露失望,坐回了座上,后头便安静了下来。
家中主君去山上祭拜,成姨娘随行,堂屋里没几个人,李矜和宋氏的女儿史陵槐也都去了山上,堂屋里只剩下李朝和她,还有唐氏的一双儿女。
银鹃为三姑娘整理纸笔,近着说话:“姑娘怎么老不在状态,是不是担心方姨娘的病,主君也真是的,这回去山上,几个姑娘都去了,偏偏不领姑娘去,总该带姑娘去山上散散心才好,再闷在家中,我看姑娘心情怎么也不会见好。”
李淑回神:“小娘病了,我在家中陪她,没得闲心去什么山上祈福散心。”
银鹃埋头,便不接话了。
李淑语气发闷:“兴许去祈福也好,这几日我总梦见一些不好的事,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希望今日能睡个安稳觉。”
“姑娘是不是担心大公子,大公子不回家,现下姨娘也病着,姑娘可要撑起些精神,晚间奴婢去大厨房为姑娘要一碗安神银耳汤,喝了今晚定能睡个安稳觉。”
李淑嗯了声。
到了下堂时间。
宋新功被夫子留住训话,银鹃替李淑收拾笔墨,夫子在堂前叫住了李淑。
夫子连训了宋新功数句,拿出李淑的功课与他看。
“宋小公子可是要好生下些功夫,再若这般耍滑惫懒,老夫定要秉承大姑娘,你这样的学生,老夫不教也罢。”
宋新功被老夫子说得脸面着地,羞愧难当。
光是拿个李家的庶女羞辱她还不够,还当着他的面,将适才大姑娘着人送来的竹桃酒分了一壶给李淑。
老夫子又同李淑道:“几个学生里,属你最叫老夫省心,近日功课做的好,这是老夫赏你的,这酒老夫喝了十数年,颇有养神静气的功效,你这几日有些咳嗽,这酒很能治咳疾,拿回去睡前只需温上一盅,即刻便能入眠,既喝了这酒,明日再来听老夫讲课,可要打起精神。”
原来她今日的萎靡,都被夫子收在眼里。
李淑羞愧:“谢夫子。”
银鹃抱着夫子赏的酒和自家姑娘一道回陶花轩,过了假山,竟被身后的宋新功追上。
“站住。”
李淑与宋家两位公子没说过几句话,宋家大公子说是被家里主君安排外出派了活计,只宋小公子在书屋读书。
银鹃看着宋新功彪悍的身形,勉力护在自家姑娘身前。
“宋小公子有何事要和我家姑娘商议,我家姑娘急着回院子,院,院里姨娘还病着,姑娘得尽快回去照顾她,姑娘,我们快些走吧。”
宋新功伸手拦住了银鹃的动作。
“急什么,我不过与表妹说几句话,淑妹妹,你一个姑娘家,拿得夫子赏赐的酒岂不是浪费,不如送给我吧,也叫我尝尝,夫子常喝的酒是什么味道。”
宋新功也不是头一回拦住这李家的二姑娘要东西。
甭管这酒是好是坏,今日,他偏要和她讨口气。
李淑拉开身前的银鹃,这几日一贯息事宁人,原就是等着大姐姐今日来,要和她说的。
况这几日姨娘还病着,她也不想惹出事端。
却一味地叫眼前这个胖子越发得逞。
李淑冷了脸:“宋二表哥,往常纸笔书墨你向我讨要,我念在你们宋家穷困,又是从小地方来的,赠与你一二不过是顾及兄妹间的情意,只今日,这竹桃酒,却是夫子亲赏我的,你也要拿去,表哥,你当真希望我向大姑娘告一嘴,你们宋家来寄住的人,都是这般贪得无厌?”
宋新功被她两句话说得恼怒。
原来这人有点嘴皮子。
平时见着却是个闷葫芦。
“好啊你,李淑,你敢嘲讽我和老太太是来打秋风的破落户,你给我等着,等叔父回来,你看我怎么告你的状!”
“悉听尊便,银鹃,我们回去。”
自家姑娘难得硬气了一回,银鹃连带着都觉得长出了一口气。
她就是想不明白,自家姑娘明明样样都好,偏主君不喜欢自家姑娘,还有姨娘,也总不见她在主君面前表现,就连脾气,也总是叫她一忍再忍。
再忍下去,都快把人忍出病来。
“姑娘,你就该这样,看把那宋家胖子气的。”
李淑却叹了声气。
她有太多的心思。
“能出一时的气,又有什么用,宋老太太的本事,你没瞧见吗,连大姑娘都没法,梧桐阁的院子说换就换了。算了,不想了,这瓶酒我留着给小娘治咳疾,谁也拿不走,开罪了就开罪吧,不过就是得爹爹两句话骂。”
“姑娘……”
银鹃心疼自家姑娘老是将事情想得这么透。
陶花轩。
方姨娘今日的状况像好了些。
李淑前脚回来,后脚,鼎萝堂那边,大娘子着人给各院都送了些时下的糕点,秦妈妈连着李淑得赏赐的那瓶酒,一并拿到了方姨娘床前。
李淑换完衣裳,来看望她小娘。
小娘只吃糕点,不喝酒。
咳得有些厉害。
但能吃些东西,李淑心也放了下去。
“小娘,这不是我出风头得来的赏赐,是夫子看我功课好,主动赏我的,我记着你的话,这几日已是很谨慎了,没有惹谁不高兴。”
“真没有?”
“没有,小娘,”李淑撒了两句谎,“四姑娘和宋家表妹都去了山上,我能惹谁不高兴,这酒热的时候,喝最好,小娘喝个半盅,睡了好安歇,等明日,若是还不见好,我去寻大娘子,叫她来给小娘找大夫瞧病。”
方姨娘这才接过酒盏,喝了两口清甜的酒。
“你爹爹去了山上,要些日子才能回来,看病就不用了,我的身体我知道,熬过这几日,也就大好了,别去麻烦大娘子。”
她家小娘就是个怕给人添麻烦的性子。
若不是见她这回的病来得这样厉害,李淑自然也是不愿意麻烦人的。
“成姨娘和宋家姨妈都不在家中,大娘子那处,派个大夫来便没得那么难,小娘放心,我有主张的。”
方姨娘有些惊:“你说些什么,什么叫成姨娘和那……宋家姨妈不在家中,你便有主张。”
李淑自然不知晓是宋雅奚来过一遭,才将方姨娘吓病了。
她只是这样觉着的。
“我瞧出来的,成姨娘和宋姨妈走得极近,为人处事上,有些相像的地方……我胡说的,小娘再喝个两口,吃了药睡吧,我回房了。”
夜里。
李淑好容易才睡着,只才刚睡下没多久,秦妈妈就从方姨娘屋里出来敲她的门。
银鹃掀开床上的睡帘。
秦妈妈吓坏了:“姑娘快去看看!姨娘不大好了,吐了一床的血……”
第79章 李淑受阻
柳如芸晚间的时候心情还算好,李朝吃剩下的糕点,她还派人赏给了陶花轩那对母女。
只再过三刻,温嬷嬷与她开始对账,她活生生听出了一脑门的官司。
大晚上的,庄上的管事和铺面上的管事为了修缮的事都来找她要账。
一堆糊涂账怎么也扯不明白,柳如芸连夜包了车,并着李妈妈和几个有些力气的老嬷嬷一道跟着管事去了庄上清点物拾。
遂以李淑来敲门的时候,守门的嬷嬷只说大娘子出了府,白日里才能回来,门便一直没敲开。
银鹃现下已经哭得看不清路,没个主意,扶着自家姑娘颤抖着身子从门间退了出来。
李淑缓了缓心神,一把按住银鹃的手。
“去棠花阁,去寻大姑娘。”
“姑娘,我这就去。”
“不,我和你一道去。”
去了棠花阁,却也只得了一样的口信。
大姑娘外出还没回来。
慧儿听闻陶花轩出了这样的事,又见银鹃哭成这样,就连三姑娘也是慌里慌张的样子。
心里很是知道轻重。
“三姑娘且等等,我去唤阿朱姐姐起夜,叫她陪着三姑娘到宋老太太那处叫个声,现下大娘子和我家大姑娘都在不府里,只老太太那处还有个跟家的大夫,可千万耽误不得,我这就去唤人。”
一时阿朱被唤了起来,还以为自家姑娘回来了,她一日夜里没睡,姑娘身边的北椋一早就出去寻人,她愁得跟什么似的,现下才睡着,就被人吵醒。
阿朱骂骂咧咧披了间外衫捧着灯出来。
“既是姑娘没回来,天大的事也叫个事吗,三姑娘,我院里已是事情多的炸开了锅,还勤等着信盼大姑娘回府,哪里能走得开,慧儿,你怕是被三姑娘吓着,她一向胆子小,方姨娘生病吃药好些年了,哪就那样要紧,老太太那处,我是不去的,你知道她才叫人甩了我一巴掌,我上讨着寻她不痛快,没得把这老太太气病了,回头又怪到我院里来。”
阿朱似是有不小的气性。
落了话便回了房,一连串的话,砸得慧儿一句也接不得,直跟着她进屋。
“慧儿,你倒别沾这个霉运,她们陶花轩一向事多,那年就是方姨娘给我家主子接生,才生生断送了夫人的命,连带着小公子都没了气,你管她们院里的事做什么。”
这话却是慧儿头一回听。
有些受惊:“阿朱姐姐,这是真的吗?”
阿朱一时心烦意乱,将自己这些年隐隐的猜想不经意说了出来。
说完才觉这事不小,忙禁了嘴:“真真假假,说不清,总之,她们陶花轩的事,你少管,打发了人回去,关了院子,没得叫人走出口风,我们大姑娘这会儿还没回来,可不是件光彩的事。”
慧儿知道阿朱多半还是担心姑娘才这样不耐烦,她自己人微言轻,很多事又做不得主,心里也是很担心自家姑娘。
只好来和三姑娘回话。
“许是三姑娘慌张了些,方姨娘这几日都还好好的,没得这样凶险,”这些话,她说到一半便停住了,一咬牙,还是改了口径,“三姑娘,如今还是要去老太太那里,你尽些着去,大娘子不在府里,二公子却是在的,我替三姑娘跑上一遭,去将二公子喊来,你和银鹃快些问问老太太那头,总不好叫方姨娘一直吐血,她这样,不看大夫指定不行。”
李淑自出生起,这是头一回这般乱,实在是被姨娘吐的那些血吓坏了神,现下听了一个小丫头的话,渐渐的,她才稳住了阵脚。
是。
得先稳住。
她要是乱了,事情怎样也办不成。
擦干净了眼泪,她同慧儿道。
“劳烦你了,我这就去老太太那里。”
待出了棠花阁。
李淑加快了脚步同银娟道。
“你先回陶花轩,秦妈妈那里一个人无法照应,若有什么信,你及时来传。”
银鹃哭着走了。
李淑脚步飞快,越快,姨娘床前的一摊红便越发印在脑子里。
为何这样巧。
为何今晚她小娘病情加重,全家人都不在府中。
到了梧桐阁门前,她敲响了门,守门的老嬷嬷去传话,不多时,是唐氏身边的张妈妈走了出来。
她见着了府里的三姑娘,只让守门的老嬷嬷开了半边门,手按在耳朵后,转过半边身子堵在门口同她说话。
“三姑娘仔细些声音,不是老奴不去禀报老太太,实在是老太太才歇下,还在病里,片刻也离不得王大夫,若是叫王大夫跟你去了,老太太一时三刻有个什么毛病,我这个做下人的如何交差,三姑娘索性也就别为难老奴了。”
唐氏身边的张妈妈原就是府里的老人,是家里主君看着宋家这些来寄住的亲戚手里缺些照料的人,和李妈妈一道,送去老太太和唐氏身边的。
张妈妈说话老练,半点也不肯通传的意思。
李淑收了脸色,面上一贯的伏小做低这时现出了脾气。
“我原记得张妈妈是二道门那处守门的老人,几十年前,在大厨房里做事,因着什么事被赶去了二道门我不知晓,想来张妈妈如今到了老太太跟前,总要尽心伺候,你见夜深,不忍惊扰主家是为衷心,只今夜主君和府中大娘子都不在家,我小娘病急,我以为府里定只有老太太能做主,现下你若叫我去了,倘方姨娘一晚真要出个什么事,我恐你也只是担个不传话的干系,既如此,我不扰老太太便是,这就走。”
李淑转身要走,张妈妈左右一思量,忙拉住她。
“三姑娘怎么还急上了,老奴只是年纪大了,多有了些顾虑,这就替你去传话,三姑娘先进院子吧。”
李淑跟着张妈妈进了院子。
见她进去传了话,出来的却是府里的李妈妈。
李妈妈就站在廊边,脾性历练,和李淑道。
“三姑娘先回吧,这边王大夫瞧过了老太太的汤药,一时就过去。”
李淑早已经不是孩童,这样敷衍的话,她听过了就不会再上当。
“李妈妈,我小娘当真是咳得厉害,吐了好些血,没来过的病急,只叫王大夫现下就去都怕来不及,我就在此处候着王大夫,只等他看完药……王大夫是在偏房吗,我去寻他。”
第80章 来者何人
李妈妈一手拉住李淑。
“三姑娘你是主子人家,王大夫毕竟是外男,三姑娘行事莫要如此慌张,张妈妈,你再去传个话,就说是我的意思,叫王大夫将手头老太太的药汤停一停,怎么着都是姨娘们要紧,老太太若离了药出了什么事,我担着干系便是,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传话。”
“这……”张妈妈被她话里的意思说愣了,不敢动。
李淑分明瞧出了李妈妈话里的意思,顷刻,她便冷了脸。
“李妈妈,我小娘病急万分,只消寻个大夫去看一眼,你万般阻拦,是为何意,若我小娘真出了什么事,我定禀明大姑娘,你也不会好过,你现下索性就拦紧我,不若,只明日大娘子和大姑娘回府,保不齐我这张嘴会说些什么。”
李妈妈横眼仔细看了看眼前这三姑娘。
“三姑娘平日里一贯的话少,现下是得了大姑娘的本事,一口一个大姑娘做主,这是在拿大姑娘威胁我?三姑娘,你既这般能耐,尽快着去寻大姑娘才是,在这里和老奴叫个什么劲,张妈妈,送三姑娘回去,仔细些看着路,将三姑娘送出门你再回来!”
张妈妈应声:“是。”
伸手来拉李淑出去,李淑一把甩开了她的手。
眼泪强压到了眼眶处,她是瞧明白了,李妈妈之所以这般强横,无非是受了屋里那老太太的意。
捏紧手中的帕子,她终是狠了心,往后退了一步,扑腾一声,便跪了下来,叫大了嗓子,往屋里喊。
“老太太,我小娘病重,只求你怜悯,派个大夫为我小娘瞧瞧病,老太太,我给您磕头了。”
说着,她当真磕了个头。
只待她那个头磕下去,李妈妈才算顺气,佯装扶她起身。
“三姑娘这是做什么,夜里声大,老太太才歇下,你这般,当真是要冲撞了老太太,且小些声。”
李淑一把推开了李妈妈伸过来的手,跪地不起。
“求老太太做主,为我小娘寻个大夫看病。”
“求老太太做主!”
“哎哟,二公子,你慢些,你怎么还硬闯……”
“都给我起开,起开!”
慧儿领着李朝一路赶来了梧桐阁,李朝看见李淑在廊上跪着,且那个李妈妈就在旁干看着,登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走上去,拉起了李淑,很是生气。
“李妈妈,我三妹妹小娘病的直吐血,你是耳聋吗,真没听见!都给我让开,老太太的跟家大夫在哪,快领我去见!”
李妈妈欲要拦着李朝:“二公子,内宅的事,你不懂数,方姨娘哪里就如三姑娘说的那样严重,她那是吓你呢,老太太这边大夫离不了身,你就莫要掺和了——”
“起开,你这个睁眼瞎的老妈妈,明日我就告诉大姐姐,你压着我三妹妹在廊下受跪,一味地欺负她,这可是我亲眼瞧见的,等着好吧你,给我滚!”
李朝拽着李淑就要往偏屋去。
半天没有动静的厢房里终于有了动静。
唐氏扶着丫鬟的手走了出来:“怎么夜里这样闹,出什么事了,哎哟,二公子,大姑娘房中的慧儿,你们怎么也在这里,是来看老太太的?”
“看你个仙人板板,”李朝少见地这样动怒,对身边小厮道,“荣生,去把那装哑巴的大夫给我拽出来。”
“是。”
一时,王大夫真被拽了出来。
唐氏叫喊开:“作死了,没个道理,来老太太院中抢人了!”
直跟着李朝叫嚷着跟去了院门口。
西边偏房里,待院中显静,宋雅奚这才走了出来,站在廊边,望着正门那出戏,面上沁着寒意,露出一抹显开的笑意,在月色清凉里,尤显醒目。
李朝拽着大夫去陶花轩的路上,银鹃急匆匆跑来,全身被汗水浸透了,看见了自家姑娘,顿时痛哭出了声。
“姑娘,姨娘,姨娘她不行了!”
*
永康郡主府。
白日作宴,永康郡主曲笙请了咸郡王和一帮闲散侯爵公子来府里饮酒做客。
从上午喝到了下午。
该是宴会要散的时候,咸郡王与郡主约,晚上去画舫继续喝个尽兴。
永康郡主挥手,今晚可真没有时间。
前日夜里捡回来的李家大姑娘,在她府上喝醉了昏睡过去,到这会儿还没醒,怎么着今晚也得醒了才是,喝了她一个架上的酒,可真是海量,不得等她醒了再同她算算总账。
府里小厮却在这个时候来报。
“报,郡主,有仇家入府来挑门了!”
曲笙醉酒惊神,叫停了左右还在奏舞的乐曲,从案上抬起头。
“什么?”
听笑了,“我曲笙入京不久,何来仇家,是崔家那位世子过府了?”
“回郡主的话,不是,是一白衣剑客,随身携有两把长剑,一路从正门破府闯进,正往这处来。”
破府入门,往这处来?
曲笙仰天大笑:“你小子是不是吃醉了酒,我乃何人,这世上敢挑我郡主中门的人还未出生,便是给三皇子几个胆,他也不敢,区区一名剑客,他焉敢!”
咸郡王卧倒在一边,也听笑了。
“郡主,你府里这小厮越发会说笑。”一面笑,一面示意左右歌舞继续。
宴会还未散,慌些什么。
曲笙扔了一个梨砸向来传话的小厮,“滚下去,叫你小子疯言疯语——”
轰的一声。
四名守门的侍卫被飞弹开来,砸到宴会中庭的前院空地上。
突如其来的巨变再次惊停了乐舞们的曲声,曲笙抬起头,眯着眼去看。
只见中庭门开,果真有个着白衣的女剑客提剑走来。
咸郡王胆小,被吓了好大一跳,酒醒了一半,定眼一看,怎么觉着那从门里走来的白衣女子,分外眼熟。
曲笙可不认得这人是谁。
敢单枪匹马闯她郡主府,这可是一桩奇事。
此前从未有过,既觉着新奇,又觉得有趣。
登时坐正了身体,双手附在案上,朗声问。
“来者何人?”
北椋背上一把剑,手间一把沾了血已出鞘的长剑,一身白衣长立,形色肃穆,面上有一夫当万夫之勇。
孤身闯入郡府,无愧手间剑尔。
一道孤戾的冷声从气腔逼出,震溃整座中庭。
“京都第一剑客,北椋。”
第81章 单挑郡主府
第一剑客。
奇哉。
曲笙渐而醒了酒,手扶着伏案,起了半边身子,弯着腰再去看。
自称第一剑客的江湖术士,还是一年轻女子,一身容色果真有萧萧冷肃之风,不知是为怎样的夸大其词。
“好大的口气,本郡主纵马战场十数年,还从未见过敢在我面前称作第一的来客,阁下海谈,擅闯我府,所求不问,此项堪为重罪,左右府兵听令,给我将此人重兵包围!”
中庭城楼两侧,只消郡主一句话,瞬间铺满府兵。
数百弓箭手枕戈待旦。
此等场面,吓坏了中庭上未散尽的宾客。
咸郡王的酒这时已然大醒。
郡主果然是郡主,威严难以挑拨,庭下白衣女客果真是一人而来,郡主竟如此肃兵,三言不到两语,竟在一令之间调集楼上府兵。
莫非。
这些府兵从他来时便一直在。
想到此处,咸郡王吓出一身冷汗。
小半的府兵立于身后,永康郡主有的就是这方底气,捞起桌上未喝尽的半盏酒,站直了身体,目光徐徐向下望去。
“阁下自诩是京都第一剑客,试剑闯府,是为何意,莫非,真当我郡主府如街边市井,百般好进,容得你杀进杀出,来去自如,阁下既气势惊赫,不妨报上来意。”
北椋转动手中长剑,垂看了眼身前围着她不松眼不错刀的四五个侍卫,比剑到伸出的胳膊间,手肘弯曲,用胳膊擦干净了这方沾了血的长剑,而后收了剑。
“郡主在上,在下冒犯,孤身勇闯郡主府,所求不过郡主一令,还请放还我主,我主一日不归,在下便一日不堪退府,唯有一剑誓救我主,来时死意已定,欲与郡主死战到底。”
曲笙听诧。
什么。
没听错吧。
这年头,除了崔家那个不怕死的小将军,还真有人敢说,要和她死战到底?
区区一个江湖侠客。
郡王大笑开来,“好啊,本郡主多少年未入京,京中人文变化果真精彩,当真有不怕死的江湖术方,敢来挑衅本郡主的威严,今日若不解决了你,明日我何敢在京中称霸,诸位君侯莫急着走,都且坐下,随本郡主看罢这场大戏,府兵黑甲听令,给我将这个不要脸的剑客速速拿下!”
“黑甲接令!”
一瞬一息之间,场面转化异常,当真有甲兵入中庭急来,眼看是比斗的趋势。
此刻,众宾客笑的笑,吓的吓,唯有咸郡王。
酒醒后,他慎重端详庭下来人。
一身白衣,孤胆中勇。
是她!
登时走到永康郡主身侧,惊诧:“郡主,你抓了李家娘子!李家娘子犯了何事,你竟要扣押于她,那李家娘子,现下,她……还活着吗?”
都说永康郡主威武,骁勇如三皇子也不敢惹她,早前便有不长眼的营兵口头得罪了她一二,便被她活剥去,即便三皇子登府要人,也只留得一具全尸拖走。
很难想象,凭这位主的手段,会留得那李家娘子一口好气。
这下,事怕是要闹大了。
曲笙听咸郡王的口气,见他面上惶恐又惊骇,这才想起庭下那剑客说的话。
“你是说,这胆子肥的剑客,她口中声声死死要救的主子,是李宴?”
“正是啊,李宴在京中近月来颇有名望,你不知道她的身份,她乃是祁连山百年来独一份宗门愿收的女弟子,可是问鼎中原师出有名的遥昌君师门宗妹,郡主何以要与她为敌,你是不知,就连崔家世子,他也是有意要与这位李家娘子相交的,郡主这回行事,当真是有些莽撞。”
“咸郡王,你敢言激本郡主,说我莽撞!”
咸郡王叹了声气,收回了自己的迁怒。
曲笙左右一思索,又抓住了他话里后半段,感到新鲜:“嗯?崔廷衍那臭小子,真有意要和李宴相交?可真是稀奇,你是从何处知道此事的。”
“郡主,现下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快些叫院中甲兵停下,还有那李娘子,她尚在府中何处,快些命人将她请出来吧。”
曲笙啧了两声。
看看京中这些郡王,一个个怕事的样子。
不过区区一个祁连山的女弟子罢了。
曲笙随手推开了咸郡王的问事,将他推得踉跄,转身回了案上,拿起酒壶灌酒。
“你说李家娘子啊,她呀,昨夜就被本郡主鞭笞受刑至死,什么祁连山宗女,不堪重负,当真没用,要人嘛,没有,留得一具全尸,那也要看这庭下狂妄之徒的本事。”
“说大话的剑客,你且听着,你既横生孤胆闯我郡府,那便似你主一般,留得一具全尸与我瞧瞧,给你半个时辰的功夫,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你的胆量硬,还是本郡主手里的兵甲硬。”
“给我将此人拿下,不遗余力!”
咸郡王惊软了腿。
慢慢坐下,倒在了一侧塌上。
死了。
全尸都没留下。
“郡主,你当真是害惨了我,打道,打道,这就回府。”
“我看谁敢走!都给我坐好了,本郡主不说走,谁也别想走!”
庭下。
北椋闻得中庭永康郡主一番话,却原来和她猜的差不多。
收好了手中这把主子才赠予没多久的剑,从腰上取下,后退了两步,交到身边颤巍巍守门的老翁手上。
同她鞠了个躬。
“替我收好此剑,在下稍后来取。”
老翁受惊:“这……”
转过身来,北椋从背上回抽出她那把生杀无数的名剑。
剑指拔刀相向的甲兵。
长身直立,一席白衣被风吹散。
“本剑不才,曾以此身破千户,追万军,今朝剑指兵甲,非我所往,誓为我主讨个公道,还望诸位,黄泉之下,一路走好!”
……
……
……
一炷香的功夫不到,五十名甲兵尽散,如同麻豆入锅,炸得七零八落,庭上宾客聚作一团,就连咸郡王,也骇到。
这便是李娘子的侍从?
当真万般勇武,能与郡主的甲兵,杀个平手。
他正神思错乱间,曲笙已经杀红了眼。
好个江湖剑客,敢杀退她的甲兵,那便叫她瞧瞧她的真本事。
“去,长枪手准备,给我生擒了她!”
顾子唯压根劝不住,这个时候的郡主,恐怕只有官家来了才能劝她一二。
“是。”
北椋从庭下一路杀到了中庭上,正往这处杀来,所到之处,血红一片。
庭上的宾客再也顾不得,已是有些乱,永康郡主冷眼望去。
“谁敢临阵脱逃,本郡主送他去庭上作战!”
第82章 李宴酒醒
众人不敢再妄动。
只一刻后。
二十名长枪手不够,五十名长枪手也不够。
一心求死的女剑客,仅靠一人之力,用她那把削铁如泥的长剑,只用一刻不到的功夫,便破了她苦心研究三个月的红枪围阵!
“破了,她破了?!”
“一刻功夫也未用到?!”
曲笙陷入疯怔状态,这下才瞧出来,此女刚刚口出之语,不是妄言。
她竟然真有这些本事。
北椋在庭上无尽狂暴。
庭上只有一个正常人,顾子唯锁紧面容,虽心内震撼不小于他主子,却知当下情形真真陷入棘手之处。
“郡主,退回楼上吧,庭院只消半炷香的功夫便要失守,为今只有楼上弓弩手堪用,再这样打下去,郡主府,怕是要失陷了!”
曲笙紧紧按住顾子唯的手。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浑身都在颤抖,瞳孔恣红:“她?世间真有这般勇猛之人?她破了我的红枪围阵,她想做什么,直往这处来,真想逼杀本郡主不成?”
顾子唯力劝:“郡主!此女非常人所能及,恐她所言,京都第一剑客称号不假,此人说不定背靠些江湖势力,非我等朝中人为所小觑,现下不若调集全府兵马,还可与之一较高下,不然,唯有退去高台,待到这剑客杀来,郡主定能脱身,庭上公侯如何行就,莫不如真要都命丧于那剑客手下?”
说着话,被击退的府兵甩飞了手中长枪,笔直插入中庭上,庭上一片惊呼。
以咸郡王为首,保住小命要紧,猫着腰第一个先退了。
而后公侯相继逃去。
画面滑稽不堪言,庭上舞娘歌女也都纷纷四散。
曲笙一句话还未说完,又一把长枪飞来,她弯下腰躲开,才算闪避了这一遭。
猫着腰也往楼上去。
着实乱了套。
“还打什么打,去把那醉酒的李宴给我抬来,速去!”
顾子唯松了一口气:“属下听令!”
永康郡主连着众宾客都逃去了楼上,弓弩手待备。
眼下阵脚再次转变,楼上吹了号,比斗的长枪手悉数退去,留得中庭下只余女剑客一人。
曲笙却再次生了比斗的劲意,总要试她一试,此女当真是这般了得的话,可能抵得住她的弓弩手百箭追之。
“给我放!”
顾子唯喊慢都来不及,顷刻,楼上的箭如春雨落地,直射地面。
就在这样短短的一刻,顾子唯瞧见了此生从未见过的壮哉奇事。
数箭并发,楼下女子挥一剑升了高空,以一剑逼动剑气斩断齐发的百箭,霎时,数箭回头,皆反射回楼。
顾子唯护着自家郡主卧倒,曲笙扒着栏杆缝,气血涌到了太阳穴,不敢置信。
她又瞧见了什么。
这是什么招数。
“给我放,继续放!”
一面说,一边往没有缝的安全地界猫着腰跑去。
那里,众宾客堆成一团,实在是被反射回来的黑箭都吓停了脚。
这哪是来饮酒会客的。
这分明是来送命的。
往后郡主府的邀约,打死都不来。
实在是有性命之险。
楼下打斗不停,曲笙躲在安全处仔细瞧这剑客招数,招招都在她意想不到之处。
缘何会挥出那样的剑气。
此刻。
郡主藏身的另一面楼梯,两个小长厮抬着醉酒不醒的李宴正往楼上来,好容易才上了楼,要经过一片弓弩手所在之地,才能到郡主在的地方。
只楼下忽又挥来一阵箭雨。
两个长厮各自吓到,顾不得手上抬的担架,皆伏地趴倒,躲过了阵阵箭雨。
担架落地,砸出一声响,震醒了醉酒一日夜的李宴,她恍惚睁开眼。
而后扶着担架,一只脚踏定,慢悠悠坐起了身。
头痛欲裂。
目色不清。
单手扶着额头,盖住昏暗的视野,使劲摇了摇头。
忽闻得耳边一阵箭风,微微一撇头,躲过一支飞来的箭。
挪开按在额上的手,慢慢瞧清周遭景象。
宿醉之后,头发凌乱,浑身酒气未散,整个人面无生气,对什么都提不出兴趣。
单手搭在撑起来的膝盖上,朝下望去。
箭雨不断,直往楼上来。
轻挪脑袋,面上无有一丝神色,又躲过一支箭。
足足醒了一碗茶的时辰,才勉强有了些动力。
双手抖动臂上衣衫,渐而站起了身。
直往眼前埋伏的弓弩手走去。
抬高的双手一直未落下,臂上的外衫退到了胳膊肘处。
李宴站直身体,侧目望去,楼下,北椋挥剑显出虚力,庭院凌乱一片,兵器尽散,看来,是打斗了不少时辰。
北椋剑招有灵,孤军抗敌,以一己之力破郡主府满门,终究是大材小用。
弓弩手齐发,郡主府,可当真是欺人太甚。
楼上栏杆处,立了个人影,还是咸郡王第一个注意到,见人竟齐全着,顿时有些喜不自胜,扒着城墙楼露出半颗脑袋,往下喊。
“楼下女剑客,你家主子还活着,还活着,快快住手!”
话刚完,便有一支箭飞来。
亏得曲笙拉了他一把,将他拉了下来。
咸郡王摔倒,继而爬起身来,劝说永康郡主:“郡主何苦逞口舌之快,这李家娘子明明还活着,你非要引来今日这杀身之祸,快些住手吧,再这样打下去,叫我等的心脏可如何承受得住。”
被她劝说的永康郡主,这时和他一道躲在城墙楼下。
若非身上有重伤不好近身,她非得与楼下那人一较高下。
郡主沉着张脸,众人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只见咸郡王说完话后,郡主忽笔直站起了身,身边人惊吓:“郡主,危险!”
永康郡主却全然不顾,直往弓弩手所在之地走去。
顾子唯拽都拽不住,心知自家郡主是脾气上来了。
楼上适才一声喊,楼下北椋回剑持立,转身便瞧见了楼上的自家主子。
李宴楼上伫立,凉眼看着周遭幕幕,面上的杀机顿显,瞥眼望向正朝这处走来的永康郡主。
于高楼之上,厉喝一声,伸长手。
“来枪!”
话落,楼下北椋双手并开,翻身越到了庭台上,被击散的长枪到处都是,提起其中一柄,而后用尽全身之力,反手掷于城墙之上。
隔空飞来长枪一柄,李宴随枪身出力,绕过半个身子,单手霎时接住。
第83章 全身而退
有枪在手,李宴的眸色比夜里的月色还凉。
曲笙迎面瞧见她持枪横放身前,面上一片肃杀之意,登时怔住脚。
少说自己也是征战沙场数十年的一方统兵,怎么觉着眼前人望周边之景,有股直叫人肃然起敬的庄严威重,此人目光如炬,面色如遇险敌,神情之变,只在短短一瞬。
天生的判断告诉她。
这人,一定上过战场!
就凭她手握长枪,浩然正立的骨相。
曲笙正盯着她审思,下一瞬,却见此人反手绕动长枪,风吹动她身上衣襟,她迈着稳步,直往这处来。
李宴一柄长枪力重泰山,楼上一排放箭不断的弓弩手,被她三招挑破,众兵遇敌,顷刻转移火力,反手收回长枪,李宴在重兵包围中甩出两记花枪,用不到三分力气,她便从一众埋伏中直着身子走出。
身后伏兵追击,李宴适才未用全力,只击府兵四肢关节,不至伤其性命,身后来人提刀追杀,她只用得一柄长枪反手掷于来人刺穿他的肩胛,将他牢钉墙上。
这时才慢慢转过身来,抽回带了血的长枪,被抽身的府兵痛喊出声,周遭围上来的府兵一时之间,皆不敢再近身,只围着这名手握长枪的女子,盘旋着脚步,慢慢逼近。
李宴懒得再放一眼,霎时转过身来,单枪靠于身后,望着前方正细打量着她的永康郡主。
手中长枪挥作花招,横扫身后一片,众府兵被击散飞开,长枪脱手,李宴从空中绕身再度接过,长枪直指,前方郡主防不胜防,那柄沾了血的长枪倏地就架到了她脖子上。
李宴垂眼直视,逼着眼前冷色的郡主后退。
口中凉淡只吐出两个字。
“退兵。”
顾子唯受吓,他自知自家郡主秉性,最不能激,莫说将枪架在她脖子上。
“退兵,退,都给我退下!”
喊完这些话,生怕自家郡主冲动,正要好生劝她,连要说的话都想好了,却见自家郡主直望着眼前枪逼她的反徒。
冷色的眼里沁出了豪心壮志的笑意。
永康郡主大笑:“坊间果不虚言,祁连山出身的李家娘子,有一夫当万夫之勇,一手长枪耍的潇洒,座下侍从,更是胆气惊人。李娘子,我邀你过府饮酒,本欲诚心,不想,你家随从倒是有一手的本事,便是这样对待主家的,这是来拆我郡主府的家?”
李宴长枪直逼着她,听她言话,毫不见软,往前又逼了两寸。
“郡主诉话颇会颠倒,我本街上行走,被郡主你强掳回府,本朝律例,强抢生民,是为平罪,天子犯法当如庶民同罪,郡主依仗封荫权势,肆意掳杀在下,某当竭力去府衙状告郡主也不为过,现下,又滥用府兵百座,长枪手弓弩手交错,截杀我座下侍从,郡主好大的权柄,想来示以人命如草芥,郡主厮杀绝不会眨眼,这笔掳杀的恩怨,它日我自会来报,郡主,今我侍从无事便好,若有一厘一毫损伤,就郡主挥动府中兵甲扣杀我侍从一事,我尽可拂登闻鼓,上达天听,也叫这天下的世族百姓看看,不过三寸之功的永康郡主,凭借乃父怀化大将军坐守大理,示在京中横贯诸公,决心称雄,此为何意,郡主行事如此张狂,莫非,凭仗父兄威名,是有反意不成?”
曲笙听怔。
往前探了探头。
什么?
她竟然诬告她蛮横,是为造反之意。
好个口才。
“大胆!李家娘子,郡主清白正身,与太尉府的崔家定远将军乃为表字关系,你张口即来,颠倒黑白,休要在此处妄断言论,快些收手罢,郡主大度,还能饶你一命,切莫于此处再度引起争端。”
顾子唯护着自家郡主说话。
曲笙却嫌他聒噪,也并不畏惧脖上长枪,伸出手来,一把推开了身边话多的顾子唯。
只和李宴道。
“都说李家娘子才思敏捷,今日一见,确道如此,今日我府不惜动用百名府兵击杀你座下侍从,确为本郡主一时激亢,然而你家侍从擅闯我府——”
李宴未等曲笙一句话说完,抽回手中长枪,用尽八分力气,挥出长枪飞走。
此栋楼的数里之远处,那里高墙之上,竖着一面郡主府的旗帜,高耸挺立,风中招摇。
李宴只需一枪,便击中那面拔高的旗帜,旗帜受击,轰然塌落。
众人随着那枪去的方向望去,见数里远的旗帜竟也能被击落,纷纷又转过头来望向楼上的李宴。
咸郡王这时哪还说的出一句话来。
便连曲笙,也说不出话来。
她布枪阵三月,如何不知用枪之难,能用此等距离击落她郡主府的旗帜,臂力该是何等悍健。
等等?
现下是称叹她无双本事的时候吗,她竟敢当着她的面击倒她郡王府的竖旗!
大胆。
放肆!
“今日之事,诸位请证,永康郡主埋伏我主仆二人,现下她已落话招供,”李宴一双冰凉的视线盯着眼前郡主,道话句句狠伐,“郡主,今日事系,既是错在你一人,此仇我定会来报,现下也请郡府备出成马两匹,送我归府,我被郡主扣押,我仆身伤虚竭,只待我与座下养好精睿,且再与郡主一战,想来凭郡主你的仁义,不会真等不及,连这点肚量尚都没有?”
口中虽是请求之意,听着却像是句句涵带胁迫。
已经很久无人敢用这副口吻和自家郡主说话,顾子唯心叹,这李家娘子果真是个脾气烈的。
曲笙闻言,自知还真的说不过她,气的发狠,怒笑出声。
几乎是咬着牙说出了一个好字。
“就给你两匹快马,李家娘子,本郡主等着你再度登门!”
“如此,便谢过郡主。”
李宴佛开衣袖,从永康郡主身侧经过,走至咸郡王一干人等身边,停了脚步,同这帮人执了个礼。
咸郡王作揖,目送她挺着腰杆下了楼。
他刚直了身,心思重的要命,身边,永康郡主又走近了,声息在他耳边无限放大。
曲笙盯着李宴下楼的背影,这满院子的残籍,皆拜她一人所赐。
不过半日功夫,竟破损她不下百名府兵。
竟还叫她全身而退。
曲笙大度放她走,只为了一件事。
不得不承认的是,京中能人,竟也不是那魏国公府一府独占。
她细盯着楼下离去的主仆二人,既在说持枪威胁于她的李宴,也在说孤胆敢闯她郡主府的那名剑客。
“好个京都第一剑客。”
眼神用力,未几,盯着楼下那道墨色衣衫背影,又言。
“此乃悍将也。”
顾子唯心生自家郡主绝不是能轻易放走敢落她牌面的主,瞧见郡主说完这两句话,面上现出极大的狠意,仿佛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
曲笙发狠,捏碎了手中那面持令的令牌。
“此人,定要为我所用!”
一旁的咸郡王此刻也听不得这些弯弯绕绕,他刚回过神,腿脚还有些软,扶着一侧墙面,连生了退却的心思。
“回府,回府,即刻回府!”
第84章 府中办白事
北椋大战一场,虽未受到近伤,却也身疲力软,从看门老翁那处收回自己的剑,同他又鞠了个躬,便随着自家主子,大阔步走出了郡主府。
回程路上。
北椋坐在马上,跟着自家主子回府,却见好容易才见到的家主,面色苍白,全程不欲与她言语。
主子这般,异常少见,北椋靠马近身,低声问:“主儿可是在为今日之事怪罪。”
北椋问的小心,李宴现下头痛压根没得到缓解,见她问,寡着一张脸,渐渐回神,才与她道。
“有什么好怪罪的。现下什么时日,我在郡主府待了几日,竟引得你入府来追。宿醉转醒,头痛欲裂,还是快些回府吧。”
北椋报了时日。
李宴才恍然自己竟在郡主府宿了两日两夜。
寡笑一声,可笑,可叹。
三日已过,然世上无有异样,真正心伤脉损的人,唯有她尔。
主子神情悲凉,面色惨白,许是没修养好,瞧着不像是受了重伤,北椋便也放下了心去,随着她快马一道回了府。
才将将马至府门下,李宴下马来,忽瞧得门口落了一盏白事灯。
府里在办白事。
谁死了?
北椋猜:“难道,那老太太?”
李宴毫无波动,丢了手中缰绳给上前来的看门小厮,问。
“府里谁出事了。”
小厮哎哟一声,说,“大姑娘你可算回来了,小的这就去禀告李管事,是方姨娘,方姨娘昨个夜里见背了。”
李宴霎时转过头来。
“你说什么?”
*
内院大厅。
满室都静下了声。
众人屏着气,直望向主座上的另一位。
家中主君白日里归了府,现下坐在主座东面,西面,家中才归府的大姑娘就坐在那里。
李宴的头痛,打醒来就没好过,现下别说议事,听着这满屋的争执,她垂下首来,面抬都未抬,单手撑着额头,盖住整张脸,搭在膝盖处,半弯着腰,一时这般,众人都没法明白她的意思。
成姨娘说得口干舌燥,然家中出现这样的事,任谁都觉得是个晦气。
走时还好好的人,回来,竟骤然病逝了。
且里头的名堂,七绕八绕,待问清楚了情况,听到后头,可不敢再接话。
她只劝着哭啼个不停的秦妈妈,“秦妈妈,你且先静静,大姑娘才回府,方姨娘这事,谁也不想,你哭嚷个不停,事情怎样也说不明白,我看,不如先传王大夫来,他怕是最知道些情况。”
柳如芸坐在一旁,见温嬷嬷进屋来,到她耳边道,将二公子在屋里锁死了,出不来。她这才缓了些气,接着成姨娘的话,道。
“既要传王大夫来,不若将三姑娘也一并传来,她小娘的事,她能不清楚。”
成姨娘说话:“那丫头现在话也说不了一句,汤水不进的,你叫她来,能行吗。”
李醉山拍了板子:“都传来。”
一时,人都被传来了正厅。
屋里大姑娘还是按着额头不抬身的模样,成姨娘细问着话,见王大夫理不清自己说的话,李醉山听得极为火大。
“叫你说个详细,你支支吾吾什么,昨夜里发生了什么事,方姨娘如何去的,你既说不清,府里还留着你有什么用!”
王大夫擦了一脑门的汗,家主在此,到底如何,他也不敢再瞒。
怕再瞒下去,唯恐真有官司上身。
“家主,我既是要说,那便不敢欺瞒,依老夫所断,府里的姨娘虽是病死,却有两项病因,方姨娘的病老夫也曾接手瞧过,她昨夜去的那样急,老夫细细问过她死前饮用膳食,发现,方姨娘死前,用过两样致命的东西。”
“还有这回事,哪两样?”成姨娘惊。
“一样,是这瓶竹桃酒,另一样,是这盘杏仁枣糕酥。”
见到那盘枣糕酥,柳如芸惊骇,刚刚才压住她家那个猴孙,不让他出来掺和此事,怎这盘枣糕酥也能牵扯到她的头上。
她反应激烈,不说成姨娘,便连李醉山,也是瞧出来了。
成姨娘收了眼色,继续问:“这两样东西,如何就致了命?”
“竹桃酒性寒,本可对咳疾治疗有些疗效,然则并着这盒杏仁枣糕酥,里头一记杏仁却为克物,这是引发方姨娘病重急险的关键,外加上,治疗的时间晚,待到我去时,方姨娘已经吐了两盆血,就是大罗神仙来也无用,唉,家主……”
“你胡说些什么,你这庸医,会不会诊断,杏仁枣糕酥寻常外头三十文钱才得一盘的好吃食,到你嘴里却成了害病的关键,满口胡诌,还有没有道理,来人,给我将这看病至死的庸医拖下去,甩他两板子,看他还敢不敢胡说!”
柳如芸急切,按着桌椅两处手柄,直朝那王大夫吼。
王大夫叫屈,朝座上李醉山鞠了躬。
“家主,老夫所言句句属实,就是换个大夫来瞧也是一样,我断不会拿自己的营生说这样的谎话,倘若真信不过,老夫辞了这跟家大夫一职,自行离去便是,为老太太诊断的酬金不拿也罢,告辞!”
“大夫且留步,”李醉山站起了身,“那碟杏仁枣糕酥拿来我瞧瞧。”
小厮将糕点送上,李醉山看一眼便明白,登时恼火。
“好你个恶毒的娼妇,平日里你蛮横便罢了,这样式的糕点是你一贯吃的,你如何狡辩,还说这不是你送去给陶花轩的,你是何意,你竟敢趁着我不在府中,毒杀姨娘,天下有你这样做主母的,你,你当真是好狠的心思!”
大娘子受吓,惊得立时扑腾跪了下来。
“主君,我当真是委屈,你说这样的话,莫不是在折杀我,我不过好心送一碟糕点,原是体谅关切方姨娘,你知我一贯蠢,没得日日都在吃的糕点,叫人能一眼瞧出来,还敢送去陶花轩,王大夫,你说清楚,单吃我这碟点心,方姨娘她会不会发病!”
众人都朝王大夫看去。
王大夫扪心,不敢隐瞒,只答:“单吃一碟点心,确实要不得命,也不至发病。”
第85章 谁说了算
听了他这话,柳如芸站起了身。
“主君,你听见了没有,我怎会知道天下有这样巧的事,偏知道她方姨娘要在我去庄上的时辰里喝一碗竹桃酒,这竹桃酒从何处来的,我记得方姨娘一贯不爱吃酒,她偏生昨日夜里却想着吃酒,秦妈妈,你来说,怎么一回事。”
秦妈妈望向自家神魂不在的三姑娘,不敢说。
一旁,成姨娘捏着帕子,道:“我倒是记得,大姑娘时常叫人去府外买酒,买的酒里,便有这竹桃酒。”
李醉山因而看向座上的李宴。
见她还埋着首,仍不言语。
屋里又静了一瞬。
李醉山动怒:“秦妈妈,你好生说话!”
秦妈妈不想事情越扯越远,便也跪了下来,将自家姑娘是如何取得夫子赏的酒,又如何劝服方姨娘喝下如实说了出来。
言罢,众人都未反应过来之际,大娘子忽冲向李淑身侧,甩了她一记巴掌。
怒发冲冠:“好你个孽障东西,害死自家老子娘,还来怪到我头上,我不替主君教训你,府里当真是没了家法,你小娘真真是死得冤,临了含辛茹苦了一辈子,竟是被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女儿毒死的,天可怜见,你倒是好意思活得下去,怎么不一头撞死了事,也算赔了那贱人一条生命,我叫你诬告我,我叫你诬告!”
柳如芸骂的厉害,李淑因而被推到地上。
厅上瞬间闹成一团,李醉山强拉也拉不住,柳如芸是铁了心要来作架的样子。
不得已,李醉山使了力气,将柳如芸推开,指着她鼻子骂。
“你看看你哪里有点做主母的样子,当着外人的面,你还敢对个妾生的女儿动手,泼妇,悍妇!”
柳如芸扑在了温嬷嬷身上,要哭。
那方,只被吵得脑袋像开了瓢的李宴,缓缓抬起头,挪开遮住面的手,朝厅上四下望去。
声音冷的有如从阴诡里传来,毫无生气。
“闹够了没有?”
李宴一句话放开,满场子都静了下来。
大姑娘面上的不耐烦和怒意,直叫人不敢多碎一句话,就连哭嚷的大娘子也略略停了声音。
李宴放眸望去,朝外喊。
“李管事人在哪,给我滚进来。”
李管事一直在厅外候着,听见声音,忙不溜钻了进来。
“大姑娘。”
“派去城郊的小厮有信没信,还没回来?”
“回来了,将将回的,坝上,坝上说河堤失修,大公子跌进了河里,到现在还没捞着,一时半会儿,恐怕回不来了。”
李宴沉着眸子朝李管事看去。
李管事被她看得心一凛。
只听见她面无生气地吐话:“坝上派个小厮去探消息,捞着了人立时回来报,方姨娘病逝,为李府诞有子嗣之功,吩咐库房,即刻开设灵堂,白事较之姨娘体面,一律按贵妾份例操办,立去。”
李管事连道了两声是。
大娘子靠在温嬷嬷怀里,霎时想到什么,压着声音,又说起话来。
“大姐儿,方姨娘白事如何操办,我没得什么意见,只如今库房已经入不敷出,再叫库里拿出这些银子,”大娘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话说开,“库里若是给个病逝的姨娘办这样的体面,阖府也甭活到明日了,全家都饿死便罢了,打肿脸要充什么胖子,庄上现下还欠着债,这个家,若都照大姐儿你的意思,那我可是一点也管不了了。”
柳如芸说话又急又直。
院子外头,传来李妈妈的声音。
喊话:“老太太到。”
宋老太太病像是大好了,现下瞧着精神饱满,从厅外进来,说话声音中气十足。
“老远就听着大娘子哭嚷个不停,这都是怎么了,府里不过没了个丫鬟提上来的姨娘,瞧把你们一个个闹的,我适才在门外听见,怎么,大姑娘是要给病死的姨娘好生办白事,自古没有这个理,她既是病死的,那便有病死安葬的制度,这事就交给老太太我来办吧,大郎,这事上,我比你们几个小的都有些经验。”
李醉山扶着宋老太太进屋来:“姨妈你怎么亲跑了一趟,现下病才好,没得为这些事操心劳累,李妈妈你是怎么办事的,这事也值得惊动老太太。”
宋雅奚扶着自家母亲坐下,一旁说话:“母亲见不得家中乱成一锅粥,是操心的命,别怪李妈妈,就是连我,也是劝不动老太太的。”
老太太就坐在适才李醉山坐过的位置上。
一句话还没开口,李宴连眼都懒得瞧她。
“府中几时轮到一个外姓的老太婆说话做主,来人,既是病重,便将这病得发糊涂的老太太抬回去,抬走。方姨娘后事,一律按我说的算,好生照办,倘是库中亏空,差补银钱一应从我房中走账,李管事,这事就交给你亲自办,若是办不好,也别在府里再待,一家老小,统统给我滚去庄上。”
李宴倏地站起身。
垂眸满屋子里望去,面色威重。
“方姨娘如何病死,只等大公子回府再断,人没了,我追究不上,这白事,若是谁再给我添半分乱子,我且送她去阴曹地府好生会见方姨娘,都听清了没有!”
一时,丫鬟婆子小厮,都骇得低头,齐齐应声。
“听清了。”
李宴一身的气性,从厅上走了出去,才走到外间,便听见外头小厮喊话。
“回来了,回来了!”
“大公子从坝上回来了!”
*
方姨娘白事办了整整七日。
李宴去烧过三回香,余下时间,便都窝在房中,与自己下棋。
阿朱不知道自家姑娘是怎么了,问过北椋,北椋望着李宴这副模样,也摇头,表示不知晓。
李宴待在家中数日,外间发生了好些事。
方姨娘办白事,卢家小衙内还亲自登门来祭拜了一番,中间询问李宴身影,没见着人,只好离去。
方姨娘的白事办完,李屈身边的唯二来回话,说他家公子这就回坝上,想请大姑娘午后到公子院里一聚。
李宴从棋盘上抬起头。
放下了手中的棋子。
蹙起了眉,和唯二道。
“午后去。”
第86章 豁然开朗
阿朱忧心忡忡,谁也不知姑娘是怎么了,整日里把自己闷在房中,不是打坐,就是下棋,也不与人言语,她都快急疯了。
而北椋,她却坐得住,整日不是擦擦剑,就是在院中练剑,这几天,还甚至天天往外头跑。
姑娘答应大公子,说要出房门,阿朱又高兴坏了,自家姑娘终于正常了些。
这几日,李宴吃得少,睡得也少,才几日功夫,便将自己瘦成了个个,人瞧着比李屈兄妹俩还清简。
午膳,还是吃不下东西,只喝了半碗热汤,便去了陶花轩。
秦妈妈在收方姨娘留下的遗物,满院子打扫,李屈站在门边,看着屋里一动不动的李淑叹气。
“大公子,大姑娘来了。”
唯二来传话。
李宴已经往这边来,便也瞧见了屋里坐在桌面旁发怔的李淑。
李屈领着李宴到一边来说话:“瞧着是不大好了,说话也听不进去,找大夫来瞧过,说是得了离心症,大妹妹,淑儿,我就交给你了。”
说这话时,李屈这几日哭沙的嗓子中又带了些鼻音,经此一遭,整个人骨瘦如柴,连面相也都瘦变了样。
李宴从他身上不再瞧得见从前的盛气,他小娘的离世,对他的打击,想必比面上瞧见的还要深。
“兄长,院中说话。”
唯二给院里谈话的两人倒茶,上完茶后又乖巧地退了下去,没再打扰,更不要说偷着听话。
李宴面上依旧无有生气,李屈这几日疲累,只昨天才睡了三个时辰,这几日忙着办白事,都没怎么睡,现下,自是瞧不出李宴似是有些没有精神。
“兄长为何不在府中多留几日,这厢就急着去公干,可是坝上有意为难。”
李屈摇头。
“我原定昨日就回去了,见李淑状况不好,便又多留了一日,大妹妹,春季始末,钦天监言,这几日会有一场大雨,坝上的工期紧促,哦,还没对大妹妹说,现下我已升做了看河工副监事,多项事宜还要等着我去周旋,前日里坝上便派人来催,我实在不敢耽搁,姨娘这边,姨娘到底没享着我的福气,她的一应后事,丧事将将结束,还有些我抽不出功夫打理,只能仰交给大妹妹,我想我小娘,她是明白我的,跟你说完话,去和父亲辞行后,我便就出府。”
李宴望着眼前这盏冒着热气的茶水。
“兄长差事当得好,公事远比家事重要,留得李淑这般在府上,你也放心?”
李屈静了片刻。
他瞧不出李宴是在挖苦他,还是真的在询问他。
只她面色甚是平淡,又拿起桌上的茶吃了起来。
“大妹妹,我何尝不想在府上多待几日,只外头的事,一刻也耽搁不得。”
李屈唇色发白,哪有才办完小娘丧事的儿子,在家里片刻都待不得,便急着出府的,他不过是有他的为难。
“如何说。”李宴问。
李屈的念头很深,这事他既是下了决定,便不会改。
“河堤工期交限,就在这几日,三日后有一场大雨,河堤若是还修不好,恐如去年春季一般,大水流进庄田,损的不知是多少农户百姓一年的收成,耽搁我一人是小,耽误京郊百姓庄上生计是大,这样关头,我哪里还顾得上自己这点难受的心思,心里操心着坝上的工期,是一样的紧迫急切。”
耽搁一人是小,百姓生计为大。
仿佛有一道神知,从脑袋直戳天灵盖,瞬间点醒了李宴。
是。
曾几何时,她也是这般大义的人。
不,她素是这般人。
李宴久久不说话,李屈有些心慌。
终还是站起了身,和李宴道别。
“大妹妹,城郊的差事办完,我便回来,家中一应事项,都要劳烦你了,有你在,我是放心的,现下我便去向父亲告别。”
李宴也站起了身,精神比起方才,好了不少。
颔首:“兄长自去。”
自方姨娘的丧事办完,府里又恢复了以往的宁静。
老太太那处没闹事,各院皆是一片平静。
派来盯着棠花阁的丫鬟去梧桐阁回话,说棠花阁这几日静的厉害,宋老太太起了疑,问那回话的丫鬟,那头当真没再追究那夜里耽搁王大夫瞧病的事。
丫鬟说没有,大姑娘这几日就去过陶花轩两回。
李妈妈打发了丫鬟出去,同老太太道:“经此一遭,三姑娘瞧着像痴怔了般,她既不能开口说话,那夜里发生了什么,具体的谁也不知晓,我看时日久了,这事也无从追究,老太太且把心放回肚里去。”
老太太卧在塌上,凭着李妈妈给她捏腿:“这事真要追究,也顾不到老太太我的头上,谁知道那贱命的方姨娘去的这样急,还要派人仔细盯着,柳氏那里,怎么样了。”
“有的闹呢,说是库中银钱去向算不清,和主君吵了好几回架,主君也烦着呢,宋姨妈给主君这都送了两回汤。”
“我家这个,一向和大郎关系好,唉,若不是那个先前死去的贱货横插一脚,我家雅儿早便嫁给了大郎,何苦受这样的苦,早前受那个贱人的气,现下还要受她女儿的气,哼,现下府里办丧,不好行事,就让她快活这几日,且看我怎么治她。”
李妈妈含笑,捏腿捏得越发卖力。
李宴从陶花轩回来后,便不再与自己下棋。
在屋里打坐了半日,到晚间,用膳时分,忽而正常用了些吃食,胃口较这几日都好,惊得阿朱忙给她布菜,转头偷摸摸却掉了两滴眼泪。
李宴用完膳后,同阿朱道。
“唤北椋来我书房。”
阿朱收着碗筷:“姑娘,北椋出府了,还没回来。”
李宴在书房作画,等北椋归府。
北椋夜间才回来,惊觉自家这个秧了好几日的主,似是找回了点精神气。
“主儿,外头出了两桩事,你想先听哪桩。”
“好事坏事。”
“不好说,难论。”
李宴抬头望她一眼,又继续作起画。
北椋也不再隐瞒,从第一桩说起:“今晨府衙常大人派人来传信,说是接到了上头的意思,允准西城的何寡妇一家去府衙敲鼓,我去旁观了一日,这一日,当真是热闹,你猜那何寡妇现下如何了?”
第87章 诸事繁多
李宴并不关心何寡妇一家如何,只问:“常春坤有说是授了谁的意思?”
“额,我忘了问,想来总不可能是崔家世子……那会是谁呢,等我明日寻着机会再去问问,何寡妇这案子办的奇怪,现下她已被收押在狱,说是明日继续追审,主儿,你明日出门吗。”
被收押在狱?
“为何不会是崔廷衍,他一向神通广大,花些时日知道何寡妇进京的事,不在话下,此事不是他引导还能有谁?”
“这便是我要和主儿你说的第二件事,崔廷衍这月尾上夜里遇刺了,这会儿人像是还没醒,主儿若是关心,不若夜里,我去国公府跑一趟,再替主去探探消息。”
李宴缓缓抬起头。
几日都没有生气的面上,终于有了些变化。
似是疑窦,又似有些诧异,总之,神色复杂。
“遇刺了?”
“是啊,比起上回在大仙酒楼受的埋伏,这回伤的更重,也不知道这位世子爷怎么想的,大晚上出入街巷,还不带够侍卫,他不遇刺谁遇刺,这下好,魏国公府若真损了枚世子,京中的变化,是不是也该另说。”
李宴搁下手中毛笔。
从书案上起了身,到水盆边洗手。
一边洗手,一边静耳无声。
北椋跟在她身后:“主儿,现下局势几何,不是那崔家世子相助何寡妇一家,又会是谁,主儿能猜到是谁吗。”
李宴擦了手,转过身来。
重重扔了巾帕到水盆上,溅起一盘水花。
“明日去一趟府衙。”
*
白日,李宴是既上回归府后头一遭出府,快马出了门后,门口的长随忙去后院传了消息。
走马至了府衙门口。
混在百姓中,李宴遥看常春坤受理何寡妇一案。
案子从上午审到了下午,中间休息一个时辰,午后继续开审。
何寡妇要告的人,来头不小,她远从惠州而来,状告当地世袭郡王庆郡王之孙赵达,告他抢占民田,逼死她丈夫,将她一家赶出惠州。
何寡妇携带一家老小,跋山涉水,在京都将将才扎稳脚跟,只求朝廷给个公道,她丈夫是被赵达生生逼死,乃是她亲眼所见,个中细节,她堪详述一整日。
李宴详细听完,周遭听案的百姓越发聚集的多,人群里,渐而涌入两道身影。
今科户部侍郎胡长庸和他的书童。
二人便衣埋在百姓之中。
案件的审查需要一日,李宴从人群中退出,给北椋落了话。
“留下听个仔细,退堂后,去问常春坤何人与他授意,查探清楚再回府。”
北椋应是。
李宴上了马便从府衙门口离去,缓马在街上,西市热闹,街坊营生一切如常,车水马龙间,她在一番闹市中瞧见个手提香花篮在卖花的姑娘。
卖花女十岁上的模样,路上行人少有理她的,一篮子花没卖出几朵。
李宴记得她,只是因为前些日子酒楼坍塌之际,在废墟里瞧见过她一眼。
上天果真有缘分,叫她在西城遇见她两回,且每回都是不一般的模样。
这回,她提着卖花篮,路上挨个地追问行人,虽被拒绝,面上总没有因而黯然失色,提起精神,又去追问下一个过路的商客。
“李娘子,甚巧。”
卢鸣摇着花扇,和他三五个随从从楼那边走来,走近了和她打招呼。
李宴绕着马转身垂首去看他。
卢衙内头上别了朵黄色的花枝,一时,她也瞧不出这是什么品种的花。
“巧,卢衙内。”
卢鸣可是派人紧盯着李府,知晓这李家娘子已是好几日没出门。
她家办丧事,现下丧事已闭,心情该好了才是,卢鸣摇着花扇:“李娘子,难得这样巧,眼看天色渐晚,李娘子可有去处,不若我请李娘子你去坊上喝盅酒如何。”
李宴面色叫人瞧不出喜怒,她在马上道:“谢卢衙内美意,今日有事在身,就不相约坊上了,改日有时间,我定与衙内你痛饮一杯。”
卢鸣再次被拒,也不恼怒。
“李娘子一言九鼎,既有这句话,我等着和李娘子你好生喝回酒。”
李宴嗯了声后,裹起马上缰绳,即刻拍马离去。
李娘子英姿,座上怒马掀起阵阵过路风。
卢鸣盯着她的背影看去,面上高兴的很,忽而瞧见些不对的东西。
“嗯?哪里来的卖花女,跑到西城爷我的地盘上卖花,赶走,着实是影响市容。”
“是,小的这就去办。”
……
李宴快马回了府,丢了马给门前小厮,便一路快走入府,门口管事却在候着她。
“姑娘,大娘子成街上的铺子出了事。”
“出了什么事。”
李宴一路往棠花阁去,管事直跟在她身后,脚步速度远没有她快。
“是老太太的孙子,宋大公子,家主派他铺面上照看工期,有一笔账款与人核对不清,两相争执间,宋大公子,叫人打破了头。”
李宴脚步没停:“只单是他叫人打破了头?”
李管事迟疑:“被他打的那个刘家兄弟,似也是流了一脸的血。”
“是老太太叫你来寻我,还是家主叫你来的。”
李管事答:“老太太和家主都叫了,姑娘,事态紧急,主君他唤你过去。”
李宴瞥了他一眼。
若单只是为了这个事,何至于叫个管事在门口亲候她。
“老太太有本事,他们宋家的事,岂会处理不妥善,找个小厮去梧桐阁回话,这事叫他们自己去办,除了这项,还有什么事急着说。”
管事心知果然什么都瞒不过自家姑娘。
“姑娘,成姨娘铺上的许重二来了,说是有要紧话,要和姑娘面见说。”
李宴这才停住脚。
思了思,道,“唤他去棠花阁前厅候着。”
“是。”
李宴回了棠花阁,先去了书房,在架上瞧了一圈。
没寻见她放置在架上的密卷。
寻常人会动她的密卷?
往外唤了一声,慧儿先听见声音,走了进来。
“阿朱呢。”
“阿朱姐姐在小厨房为姑娘准备晚膳。”
李宴往外瞧了一眼,天还没见黑:“唤她进房来。”
“是。”慧儿应声。
第88章 西城重灾
李宴静了把手,回到厅上,慧儿叫丫鬟备好了茶点,李宴进前厅,许重二立时垂下头来,唤。
“大姑娘。”
李宴坐下喝了口茶,见他面色,比上回见刚毅了不少,却同上回一般黝黑。
“既是在铺面里,学账学得快,样样肯学,做事历练,怎的还将自己晒成这般黑。”
许重二憨厚发笑。
李宴也只是打趣他两句,问他来什么事,用过晚膳没有。
许重二说来时垫补了两块白面馒头,屋里丫鬟退去,他才紧着眉头,将自己看到的,同李宴一一说开。
“就是这样,不敢瞒大姑娘,账房先生做了两份假账,库中拨来的修缮银子,被拨走了一半,小的留意着这笔钱款的去向,跟着那人去了河柳巷,在那里又观察了个七八日,便瞧见了这一幕,也不敢告诉别人,寻着时机立马和大姑娘来回话。”
成姨娘在河柳巷养了个男人。
还被她铺上派去管事的抓了个正着。
李宴绕着手中的珠串,思索。
“河柳巷继续盯,铺上账本,过段时日,我自派人去亲查,至于成姨娘的事,不要走漏风声,”道完这些,她问他,“从庄上转去铺上,想来是已经适应,家中几个小的如何做的安排?”
许重二答话,给两个小的都找了差事,跟在自己身后做些零散的活,只拿部分工钱,也能养活自己。
李宴慢慢抬起眼,想起那几个小的岁数不算大。
然这许重二却觉着前路大好,说话做事都比从前有劲,对她也是感恩深重。
原这世间也没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真过不去的,恐只有自己的心结。
日子却总是一日叫一日过得顺遂。
李宴失笑。
待他走后,又叫慧儿将屋里没用过的糕点一并收了给他送去。
慧儿快走到二道门才将人喊住。
将手里一整盒糕点送上。
“走这样急作甚,这是小厨房新做还热乎的糕点,姑娘叫你拿回去,给你家中几个弟弟食用,愣着干什么,收着呀。”
许重二双手接过食盒,威猛的黑汉,此刻有些怔愣。
直至大姑娘房中的丫鬟走远了,他还没收回眼神,一贯灵活的他,忘了问,她叫什么名。
领他出门的小厮笑:“瞧愣眼了吧,这是大姑娘房中最好看的一等女使,人美心善,往后你若来府上,常能见她,快些走吧,再晚一刻,府上就要落灯了。”
北椋晚间回来。
和李宴料的不错,何寡妇一案确实是有人背后推力,此前是崔廷衍,现下换了人,换成了胡长庸。
可见事情的发展总不会变。
天下多是心怀怜悯的人。
北椋又道,何寡妇何月芜现下已被放回了家中,府衙光是她一纸状词不够,还需要去当地调查此案。
一来一回,又不知要花多少功夫。
然则此案能在府衙开审,有人接审,便注定何月芜一家,必是一枚推动棋盘变幻的大棋。
“现下何月芜性命攸关重要,周遭附近有无看审的衙吏?”
“四下都看过一圈,皆没有。”
“没有?”
李宴眯眼,霎时有些看不懂这盘棋。
晃神间,外头雷声大作。
闪光不断。
怕是要下一场暴雨。
这场雨下了整整三日。
三日后,天才放晴。
李宴在院中练枪,北椋沉着一张脸从外间回来。
“主儿,西城出事了。”
西城出了大事。
一场暴雨,砸毁了西城数百座街坊,整座西城都被洪水灌溉。
暴雨之后,留下的只是一片废墟。
整座西城?
李宴焉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叫了马即去了西城。
西城封街,路上官兵不断,此事顷刻震惊朝野,数以百计的百姓因为这场洪灾丢失性命,究竟是天为还是人意?
听到消息心中震骇不减,亲眼见到成片废墟,一眼望不到尽头,坐于马上,李宴心中有失心般的坠痛。
扶着马从马背上下来,李宴挑开封锁的路标,往废墟里去。
坝上蓄洪难溢,西城两条街的百姓,皆被洪水和暴雨灌溉,一路沿着街巷走过去,房屋坍塌,少有几栋完好无损的屋背,却也因洪水磨损,失了颜色。
街上到处都是流离失所的百姓。
有些逃到高处,躲过一截,有些彻底埋进洪水废墟中,失散的亲眷互相唤着对方的名姓,在一片空荡灰暗的寂静里,尤显得苍凉。
北椋不忍,却还是按住了自家主前行的步伐。
“不能再进了,里头洪涝排泄,是重灾区,恐有二度塌方危险。”
西城的外环里,皆是下城百姓的居住地,那里聚集了周遭酒楼摊铺走脚京都一大半的底层人,何月芜一家便也住在那处。
府衙救人不及,已经出动禁军和皇城司各路兵马,外环之处,进进出出无数官兵。
皆都是抬着尸身出线。
何寡妇一家若能活着,恐山海倒流,有奇迹出现。
北椋望着城区荒芜凄凉的一片,面上悲意涌现。
怎么能不叫她想起那年城破事变之景。
仿佛场景再现了般。
她原以为,这样的景看一次就够,却不想,有生之年,还会再经一次。
“天灾人祸难敌,主儿,何寡妇一家,容我去府衙探寻消息,这里危险,我们且先回去吧。”
李宴站直了身体,视线下沉,她本就生的高挑,灾区凉风吹过,吹动她的衣襟飘动。
是天灾,还是人祸。
难说。
从未想过上柱国一案,会牵连如此之广,这便是前一世未发生的事,因祸及何寡妇一家,遭至西城百姓尽灭。
权谋党争,百姓何其无辜。
“北椋,速去替我查一件事。”李宴冷冷的声音在风中刮开,有如她的决心。
从来,她认准一件事,便不会回头。
北椋瞧见了自家主上面中的孤戾,正要与她应话,却望见被封锁的外环里,有辆马车涌出。
前方车夫正是魏国公府的对月。
北椋因而又对李宴道:“主儿,崔世子的车架。”
分明相隔数里,中间官兵穿入,李宴退立在一侧,那方马车却如同长了眼般,绕去数里后,忽停住了车程,马车顿而掉转过车头来。
车上门帘被掀开,从车里探出道孤松劲白的身影,那人一席月色长袍,周身笼罩着面褐色貂衣,车上人掀开帘来,朝这处望来。
露出一整张苍白的面容。
第89章 车内谈心
沉色凝重的视线直指这处。
李宴接不住他的视线,她原以为这小世子不过有些闵怀人的心思,却从他的视线里瞧出无尽的苍凉和悲怜,重伤在床,也顾不得自身安危,这样脏乱的街城,他竟都还要亲至一趟。
“走,会会他。”
李宴上了崔世子的马车。
崔廷衍病的很是严重。
李宴直勾勾的视线在他面上挪不开眼。
片刻功夫,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只望的李宴频频蹙眉。
待他缓过气来,倚靠在毛毡上,李宴才吐出一句话来。
“听闻世子爷遭遇箭伤,似是不曾见好,西城灾祸严重,何苦亲至一遭?”
崔廷衍全身无有多少力气,半靠着,废着力才将按在嘴上的巾帕挪开,面上的悲凉一道接着一道,接不上她的话。
“个人安危,及不上民生休养一厘,西城受灾,士大夫之族焉能坐视不管。”
李宴被他一句话说静了。
他表现出的大义,比她预想的还要深厚。
果不愧是后世袭承公府的当家人。
小世子这般年纪上,却也懂得什么叫民生休养和个人之分的区别。
“世子大义,依你看,现下西城救灾,该如何救治?”
崔廷衍缓缓摇头:“眼下救治是为当务之急,朝廷已派禁军支援,只洪灾过后,往往必有瘟疫,这些时日,你就要莫要往这处跑了,感染瘟疫,绝非小事,有什么消息,我自叫人通传你。”
通传她。
“世子,我与你只有过两面之交,彼此并无往来,何劳世子为我通传消息,只西城灾变一事,事出突然,凭在下一人之力,又能挽回些什么,世子怎会觉得我对西城的事就放在了心上,我不过区区一介布衣罢了。”
再见面,她道话失了生气。
京中标榜,她在嘉道王府做出的那些事,哪一件不能体会她之情操。
况西城灾变真的只是天灾?
崔廷衍从她面上瞧出落寞,寂淡,唯独没瞧出什么生的希望。
那夜一事,对她影响不小。
然而现下,他却又因她话里的两面之交,并无往来数语,拨动了心弦。
静了静,他慢慢才说话。
“听闻你在永康郡主府上大闹了一场。”
“没有的事。”
一人一侍从,单挑了整座郡主府。
这事瞒不住,就连宫中,也在传闻此事。
她既才气英勇横生,又如何压得住。
“你既没有心思应对西城事变,便快些回去吧,此事与你无关,过几日,我自叫金樽去你府上取密卷,这里的事,确还到不了你管。”
李宴霎时抬高头。
他知道密卷在她府上。
见她疑惑,他顺着她的视线不冷不淡应话,“你道金樽几次三番去你府上是为了什么,不过是确认密卷的去向,眼下到了时机,李娘子执手这一方密卷,并无用处,这些时日,多谢你保管。”
“到了时机?”
李宴压了神色。
却原来什么都在他的意料之内。
不知西城灾变,也在不在他的谋划之中。
冷语落下,有试探的意思。
“密卷里上百位官员皆是三皇子康王的党羽,世子说现下到了时机,不知是什么时机。西城事变,依世子你看,究竟是不是康王为压惠州粮草案的东窗事发而掩下的祸端,亦或是有人借着这样的事,只欲闹个满城风雨。”
崔廷衍面色转沉。
她不是在试探他,她是在怀疑他才是主谋。
“李娘子,你当真是高看我,我没得这样的本事,事事都能如我所想,亦不能判东宫所为,为予康王致命一击,不惜将此事闹大,借谋害何月芜一家为由,予西城百姓尽数送葬,以此转嫁康王周身,你聪慧如此,还能看不出这其中道理,康王不日便要归京,这密卷上的百位官员,皆是他之逆党,何月芜一案已由太子交手,承至官家,此案一经洞察,便如雨后春笋般,席卷不至,接下来,必是另一番腥风血雨,想来你心里有数,颍国公府的二公子,也在这方密卷上,你所受之仇,不日,自有人替你来报。”
李宴紧盯着他。
面色因而翻沉。
好个崔家世子。
说话滴水不漏。
这样的话都敢与她谈。
他都知道。
原他什么都瞧的明白。
此事不是康王所为,即是太子所为。
她叫北椋去查的,便是这件事。
但他知道的,似乎更清醒些。
仿似还知道很多内幕。
城府这样深的他,一时竟叫她看不透他的心思。
他缘何要与她道这样的话。
一时,李宴静而无声。
半晌,才干巴着说出一句话。
“谢世子爷为我报私仇。”
细盯着他的眼睛看。
自是不敢错过他的神色。
而后才恢复常态语气。
“怪道人言,崔世子与中原江南广三位并列举世四公子,世子才智,李宴佩服,敢问一句,世子您呢,康王战功赫赫,淮安武将悉数追随,官家疼爱三皇子远胜太子,更曾言道,劝三皇子多加勉力,当今太子病弱,我本以为他也是良善之人,却不想,他之抱负,隐藏至深,时局如此,世子您日后,又将追随谁?”
这世间,还从未有过人,这般推心置腹,当面询问他藏在心间深处的抱负。
更不要说,问话的还是名女子。
但这人若是她的话,那便对了。
她不是说,日后只追随他的座下,唯他肝脑涂地吗。
那他便予以她答复。
“五月节后,吾将应召,接官家恩厚,往国子监翰林院认作少傅,为诸位皇子行授课便宜。”
诸皇子的师傅。
果真和前世的路径一般无二。
“如此,宴便在此处恭贺世子高升,往后仕途一路通达,岁岁年年,前路之行定当顺畅无忧。”
崔廷衍咳嗽了好些声。
面上终于沾了些尘埃气。
他一贯矜贵,现下这般躺在车里,面上染着白,叫人无端生出一股怜惜感。
李宴道完话,只见得他直盯着她看,也不言语,眸色里,似乎有什么深意,不像是谋算,也并未再问她接下来的打算。
可他终究瞧不明白她。
这世间,也并非他一人大义,西城失所的百姓,为截至灾祸横生不断,实则,她不是不能出些力气。
再见,她却失了股罡气。
她有心事。
浓厚的心事。
彼此交谈后,马车缓步行进着,他不催促她心里所思,也不打扰她,只捡了个橘子,剥了干净,而后递过来给她。
“南边进贡的砂糖橘,你在南方待过多年,尝尝这橘子可与当地有无一二出入。”
现下与崔廷衍的每句道话,都需谨慎些心思。
他却原来知道她在南方待过。
李宴紧紧盯着他的面色,伸手去拿他手上的橘子。
马车忽而翻动,李宴一个趔趄,单手没扶稳车内桌案,只握住小世子的手,一股脑竟栽进了他怀里。
脑袋按进了他脖颈里。
闻见一股暖香,越发厚重,香的简直令人失智。
嘴唇擦过去,发现他的脖颈,白的似是在发光。
怎会有如此娇贵的世子,叫她险些起不来。
第90章 助你一臂之力
还是他先反应过来,伸手按在她肩膀上,将她轻轻推开。
李宴就着这样的姿势被他推开,视线和他深色的眸子对上。
渐而才松开了他的手,而那方橘子,也早已跌落在了毛毯上。
可惜了。
小世子亲自为她剥的砂糖橘。
坐正后,李宴面色甚至没有丝毫波动,掀开帘子,她往外看去,问。
“发生何事?”
对月伏马过来:“前方道路发生二次坍塌,这条路断了,得尽快出去,从另条道上走。”
李宴嗯了声,又朝远处望去。
忽觉得这处眼熟,想起上回来时,这里酒楼坍塌,有个在废墟里哭泣的小姑娘,正想着,忽见迎面走来个衣衫褴褛,手里提着一盆花篮子的小丫头。
是她无疑。
她还活着。
依旧在卖花。
在灾难深处里卖花。
摸了摸身上首饰,北椋被她派去查案,一时不在身边,手上常用的那串珠串也没带在身上,转过头来,她朝车内崔廷衍伸手。
“世子爷,借我几两银子,我日后还你。”
崔廷衍靠在那里,身上也是不常带银钱,却从腰间扯了块玉珏交到她手上。
“这个能值些银子。”
“谢世子。”
李宴便唤外头的对月,将玉珏丢到他身上,嘱他,“替我买蓝花,将那丫头的花全买下,送给你家世子,这就去。”
对月摸着手里玉珏,有些迟疑,朝车里看去。
车里,崔廷衍微微点头,他这才下了马。
对月下了马,李宴起身,挑开车帘,也欲下车。
回过头来之际,她与崔廷衍道别。
“今日闻世子一言,有如醍醐灌顶,”她呀,也是时候要去办件大事,“世子你自珍重,就此别过。”
崔廷衍埋在细貂软锦里的容色堪称春季三绝。
他只微微颔首,示意她自离去。
李宴下了车,绕着马,顷刻便去了。
半晌后,对月提着花篮回来。
交给他家世子。
“原不是卖花的,这些花都枯了一大半,世子我待如何处理。”
“拿来。”
一时马车掉头行驶开来,车帘关上,崔廷衍靠在软座里,掀开花篮细细看来。
一篮子枯掉的花,也有一两朵颜色艳的刚刚好。
不多不少,有一朵便好。
崔廷衍缓缓研磨花草的枝芽,面色温润,片晌后,终才将这方花篮重新掩上。
*
北椋查案是一把好手。
坝上洪水泄堤,不会留不下手脚。
北椋惊愣良久,始终不敢相信。
“真是太子派人动的手?我少主曾言,当今太子是这京都最不懂权谋诡暗的主,为何,为何现下连他也……”
李宴在案上书信。
“世上少有能不改初心的人,曾几,太子是为良善,若日日只叫更为优异于他数倍的皇弟压在身前,他又如何能坐得稳这东宫之位,北椋,你莫要感慨,换作是你,想来,你也不能从一而终。”
“主儿是在为太子开脱?他残害西城数千百姓,此为暴行,依我看,这太子的位子,他坐不稳。”
李宴轻笑一声。
北椋困惑,“主儿在笑什么。”
“我笑你,入世未深,自古以来,但凡涉及权政党羽之争,从来就不是一人之伤害,千人算得了什么,万人又算得了什么,为了这皇位,有多少人砸破脑袋,太子有本事,你道康王当真也没本事,他若没本事,如何压得住那帮老掉牙的军将,粮草一案,他虽在关外,却真不知晓身边人平日是如何行事?”
左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
北椋埋下了头,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一片悲戚,许久再不言语。
李宴写好了书信,放置桌上立干。
起了身。
“西城受灾一事,原也有我的罪责,现下,我总该要为自己的迟疑偏袒己私付些责任,单凭崔廷衍一人助力,他杀不了多久,这件事,且让我先助他一臂之力。”
为他开个好头。
北椋抬起脑袋。
“主儿要做什么。”
“将你收起来的密卷拿来。”
密卷现下随身就放在北椋身上。
北椋迟疑着将密卷拿出来,展开交于李宴手上。
上柱国,颍国公,嘉道王爷府……
颍国公啊颍国公,父帅昔日的爱将,我能助你的,恐也只有这么多。
却原来也不是后来就生了坏的心思,说到底,那会儿跟在她父帅身边时,就留下了这样的因果。
哪有人突然就变坏了,无非,是他早就是那般的人罢喽。
李宴闭上眼,握紧这方密卷。
父帅,从今往后,我也不能只为你一人而活,而你留下的余孽,我自将一一为你铲除。
再睁眼时,李宴的眸色变得透亮。
声色发沉。
“将这方密卷交至崔廷衍手上,亲手交给他。”
北椋觉着这方密卷沉甸甸的重,埋在心里的希冀破土而出。
终于。
终于到了时候。
这帮恶贼,终有见首的一日。
“是。”她慎重落话。
*
颍国公府外。
李宴今日穿了一身白衣。
神色讳莫,同门外的北椋道。
“你就在这里等我,一个时辰后,候我出府。”
北椋怎么能放心。
“主子,你是要孤身一人进公府吗?”
李宴垂眼来看她,连日来的沉色,难得露出一丝笑意。
“怎么,许你孤胆勇闯郡主府,还嫌你家主子没这个本事?”
“属下,不敢疑虑。”
李宴知道她担心什么,却也因而信自己这点本事,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头,予她安心。
“放心,既是你家主子决心要做的事,就从未有办不成的时候。”
普天之下,怕是当真没有叫她惧怕的物件。
西城一方百姓,这个公道,没人敢碰,那便由我来讨!
收回了手,李宴撩开衣袍,往门上走去,从怀里拍出一封信,丢到守门小厮手上。
“去通传,征虏大将军后嗣,余安巷素人李宴求见颍国公,还望公爷一见!”
北椋手持一把长剑,在门外站立笔直,有如一棵立定的长松。
颍国公府今日过府不少食客,来往间,瞧见门口站立的那白衣女子,皆忍不住投眼望去。
一个时辰后。
自家主子并未出府。
却听见天边传来一道震响天街的登鼓声。
北椋顺声抬头,有人在敲登闻鼓。
登闻鼓之声,声钟宏亮。
外至国公府守门小厮,内至公府端盘子女使,齐齐停下脚步,都被声音吸引,只往天边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