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金樽探望
“何意。”
“意思是,主君鞭笞李屈是假,借此敲打我是真,他是难出这口恶气,又顾虑我祁连山学师回来的身份,内堂里我顶撞了他,他探出我的心性,知道这李屈定不会和他对着干,只有这个法子来试我,现下我不如此,只怕又要惹出许多事,何苦,给他服这回软,你看,他马上便退了,所以说这记罚,还是好生吃着吧。”
敬完香,李宴便掀开衣袍跪了下来,跪得笔挺。
北椋双手抱臂,略略沉思了一番。
“姑娘真是通透,既然这般,我便不陪你了,我熬不住这大夜,明日再来看你。”
李宴被她逗笑。
“去吧。”
一时,连北椋也退去。
宗祠里的灯火影影绰绰,李宴抬眼瞧着满祠堂里的牌位,定眼去看那征虏大将军的牌位。
既是这“李宴”都能在宗祠里供奉着,有朝一日,只待为父帅平冤昭雪,她定要将父帅的牌位也放在宗祠的正中间,好生供奉。
李宴被罚跪的消息渐渐传遍了整座府邸。
棠花阁的宋老太太却是头一个知道的。
来报信的,是她的老乡,这府中管事的媳妇李妈妈。
宋老太太收到信,心情舒畅极了,一整天,这口气到这里才算是咽了下去。
唐氏让李妈妈先回了去,伺候在宋老太太身边,给她贴着心地捶腿。
“老太太,果然如您所料,这大郎就是孝敬,他哪能叫你受着气,看看这院中的布置,吃食,哪样不妥帖,还有那李妈妈,我瞧着她也是个聪明人,婆母,这京中日子果就是舒坦,你瞧瞧他们那些哥儿姐儿身上穿的戴的,只待我家两个哥儿能在这京都立稳脚跟,想来也是不比他们差。”
宋老太太瞧她一眼便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
“放心吧,既是将这帮哥儿姐儿带来了京都,就没有再回去的道理,成儿功儿的事,都交由我来办,就是一句话的事。这府里,都是些好拿捏的,只那个下贱胚子养的贼丫头,叫她跪一跪,也只解了这当下的气,哼,我还有的是法子治她。”
唐氏听说两个哥儿的事婆母心中有数,便觉着放下心来:“婆母还能怕那丫头不成,听说她如今也都十八岁了,到今儿还没嫁出去,这不是留着在家祸害姐妹嘛,没得闹个什么不中用的名声,都是拖累,这大姐儿,莫不是真有什么身体上的隐情。”
“哼,谁知道呢。好了,不提她了,辙儿的事还是要留意着的,他欠了那笔债,只待时机成熟了,再想办法接他来京中,这会儿只能叫他再等等,我苦命的辙哥儿啊,也不知道他一个人在那偏远乡下,吃住可有着落。”
提起自家夫婿,唐氏也有些愁色。
两人正聊着,外头有了脚步声。
是她家那病丫头和那成姨娘热络说着话,进了屋来。
宋雅奚领着成姨娘进屋来,成姨娘又往这辟出的院子里添置了新的物件,一番下来,深得老太太欢心。
将人送出去后,就连唐氏,脸上也难得挂了点笑。
“还是这成姨娘有眼见,知道孝敬婆母你。”
“她倒是有心的,”宋老太太扶着唐氏的手进屋子,看着才送来这些东西,就将屋子塞的满满当当的,“这院子还是小了些,主屋留给了两个哥儿,你看这偏屋,多两个人都挤得慌。”
宋雅奚听见母亲抱怨,夜里风寒,她咳嗽了一声。
“母亲,现下是举家都搬来了大表哥家中,有的这宽敞的院子一家人住,比在青州已是好太多,可别再说这些嫌弃的话。”
老太太挖了她一眼。
“你懂什么,那柳氏的院中我是去过的,比这里大上不知道多少,你个没出息的东西,既是病还没好,就到房里尽快歇着去。”
宋雅奚弯下腰:“是。”
李宴在宗祠长跪,跪到上半夜,听见院中有些风声。
回过头来一看,院中守着的两个小厮接连倒了地。
金樽从梁上跳了下来。
“放心,昏睡了去,死不了。”
李宴望他的眼神颇有些无奈。
金樽踢着脚下蒲团,坐到了她身前。
“李姑娘,我怎么每回瞧你,你家里都有这样多的事,可比国公府热闹多了。”
这话她不接。
“兴许是你没瞧见,你家主子看起来脾气可不好,有他在的地方,能没事?”
“这话可不兴乱说,我家世子爷脾气最是温顺了,府里老太太最喜欢他,什么都是他说了算,从来没有什么不顺心的麻烦,哦,除了夫人,不过夫人最近去寺里了,恐怕又要住上两个月。”
崔廷衍的母亲?
当今皇后的胞妹。
李宴对这国公夫人没有多少印象,只记得,她早年是名动京城的才女,看崔廷衍便知道了,他母亲定是生得极好看。
“你来找我问什么事,老往我这里跑,你家世子爷没意见?”
金樽乐呵呵的,这几天心情都非常好:“世子爷他不管我的,他还为那天的事向我道歉了,他知道我在外赌债输光了对月所有家当的事,趁对月不知道前,给我将这些钱全补上了。但是世子爷还说了,以后不准我再赌,被他发现了,他真要打断我的腿。”
李宴发笑。
金樽不知道她在笑什么,笑的特别好看,他看着心都暖了。
“李姑娘,你笑什么。”
她在笑这小世子对这个憨憨倒是关照的很。
“我在笑你家世子爷这脾气也未必如看起来的那般不好,但是他最近惹了我生气,我不想再提他,你也别在我面前再提他。”
“啊,可是我今天来,就是想问你世子爷的事哎,想问问你,我家世子什么时候才能和夫人和好,夫人不高兴,又搬去了寺里。”
这话将李宴说新鲜了。
“你家世子和国公夫人关系不好?”
“一直都不好,很多年了。”
还有这档子事。
她自然是想再问两句,可看这小子实在太憨,不忍心诓他。
“我掐指一算,你家世子很快就会和国公夫人关系缓和,最不济明年?我倒是不会算错,不过这些天,你别再来找我,我和你家世子已经决裂了,他若不向我致歉,我是决计不会理他的。”
“决裂了?为什么事啊。”
“为……你不懂的事,你去吧,我还要在这里跪上一整日,现下该闭眸睡了,你再不回去,院里那小厮怕是也要醒了。”
“那我走了,李姑娘。”
李宴在祠堂跪到了天明,一睁眼,听见外头有些动静。
门开了来,是个小丫鬟过来看她,见她还是跪着的模样,便从门里退出又去了。
第62章 指派差事
李宴跪得安稳,难得有这样磨砺心性的遭遇,闭上眸,将京中自己所熟知的官员脉络又梳理了个遍。
跪倒是没什么,就是两餐下来,连口水也喝不上,实在是受累。
到中午时分,她又听见外头有动静。
听声音是大娘子房中的温嬷嬷在和守门的争执。
温嬷嬷有些威严,被放了进来。
连温嬷嬷都进的如此困难,想必早上那丫头多半还是老太太身边的人。
温嬷嬷提着篮子进来,看见大姑娘真在席上跪了一整夜,又跪得如此笔挺,当即跪到她身边来,将篮子里的几块糕点和茶水都拿了出来。
似是有些心疼的意味,话也说的关怀。
“大姑娘在这里受罚,整日夜里一口水也喝不上,真真是受了大罪,大娘子惦念大姑娘受苦,特叫奴来探望大姑娘。”
她们大娘子决计说不了这样妥帖的话。
李宴答她的话:“大娘子有心了。”
“姑娘吃些喝些,二公子也说要等着大姑娘去查他的功课,你可千万撑下去,总要将这几个时辰再熬过去。”
李宴拿起那茶水喝了一口。
笑:“劳大娘子挂怀,不妨事,等我安置妥当,自去瞧朝弟。”
温嬷嬷哎了两声,放下东西走了。
李宴靠着这些糕点,撑到了天黑。
新归家的李管妇奉着主君的命来瞧她,拿着钥匙给她放行。
祠堂门口,她家阿朱眼圈哭得通红:“姑娘,姑娘你还好吗……”
李宴只起身那会儿揉了揉膝盖,久不跪罚,有些酸软,却一点事也没有,还能正常行走,遂以点了点这丫头的脑门。
“哭个什么劲,小厨房开火了没,你家姑娘我饿得慌。”
“开了开了,你想吃的米粥都备下了,姑娘,你真没事吗。”
怎么姑娘跪了一整日,像是一点事也没有,走得比她还快,她还备了一堆药在屋里,只待给姑娘擦拭。
李宴回了梧桐阁,没先擦药,用了膳后,听见外头有什么动静。
到屋檐下一看,那里伫立着两个外男,一高一瘦,瘦的那个看着年纪不大,十四五岁的模样,和她院里的慧儿这些丫头打成一片,嘻嘻哈哈,讨论着什么头油事宜,哪儿的行货最是便宜,将慧儿哄得笑着合不拢嘴。
倒是那个高的,像是有些不耐烦。
阿朱从屋里出来,看见自家姑娘站在那里,心里还是难受:“姑娘,我伺候你梳洗,膝盖上总要擦些药,先进屋吧啊。”
李宴不急着进,问她:“北椋呢?”
“她晌午出去的,这会儿还没回来。”
“还没回来?”
这是做什么去了。
她的事,李宴一时没想到,瞧着那院里李管事也来了,便对阿朱道。
“把人领过来吧,领去偏厅。”
李管事将他两个儿子领去了偏厅。
李大唯在院口等了近半个时辰,这会儿就是被喊来问话,他也不见得高兴。
“这大姑娘今天将将才被家主罚,只父亲把他当回事,还喊着我和二弟来见她,真指着大姑娘给我和二弟寻什么差事,她能做得了这个主吗?”
李管事气得回头来瞪了他一眼。
他身旁,李二唯手里还捏着小丫头送给他的红花,跑到李管事身边来,有心问。
“父亲,你这般听大姑娘的话,莫非,大姑娘给了你什么好处?”
李管事望着这一个个不成器的东西。
“这个家里,若是大姑娘说了还不算,那没得人说了算,你们俩个混小子,可别学你们老子娘那一套,把眼光拘在这宅里,有个什么出息。”
李大唯不爽:“爹爹说得这是什么话,你还不是这宅里的管事,娘给我和二弟早就谋好了差事,还是肥差,府里的采办,只待她将老太太哄妥帖了,早晚是我的。”
李管事拿手指了指他。
“这是什么肥差,这是要命的差事,你小子还不知道这水里的深浅,早晚跌进去淹个够呛。”
两人竟然还吵了起来,李二唯忙上前哄:“大哥,你就让让爹爹怎么了,他老一辈子都这样,尽心尽力的,你跟他争个什么,这都到了大姑娘门前,注意些口舌,仔细说话被听去。”
一时,李管事领着两个儿子进屋。
李宴瞧见李管事,耐不住笑。
“这档口你领着两儿子来见我,也不怕主君说你。”
管事弯腰回话:“本是头一日就该领着两个蠢东西来见大姑娘的,大姑娘给我这两个儿子开开眼,合计着安排个趁手的差事才是,这是我那个大的,叫大唯,这是小的,叫二唯。”
两人一齐唤声,唤她大姑娘安。
李宴笑:“你倒是实在,头一句话便说派差事,这种事你自行安排便是,何至于这样兴师动众的。”
她转过身来,仔细看着李管事这两个儿子。
饶了绕手中的珠串。
李管事回话:“总要先问过大姑娘的意思,我家大的,做事稳重,小的这个,做事却有些浮躁,还指着大姑娘教一教。”
李宴霎时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既是这样,我瞧着府里的采办还缺个管事的,你便派你家大儿子去,这差事最是考验人,若办不好,李管事,我可要拿你示问。”
李大唯登时抬起了头,面上的喜色掩不住。
赶在李管事说话前说了话:“谢大姑娘,小的一定将这差事办好。”
李宴见他声音还算洪亮,又看了眼那小的。
小的瘦弱,见大哥得了差事,面上也挂着笑,这点还真不像那李管事,她可从没见李管事笑过。
“至于这小的,二唯,这名字我看要改,莫不如就改作唯二,如何?”
李二唯听见说话,忙不迭跪了下来,态度恭敬。
“谢大姑娘赐名,打今儿起,小的便唤李唯二,这名字,小的甚是喜欢。”
李宴被他活脱的性子逗笑:“起来说话,不兴跪。”
她示意阿朱将桌上的一盒酥点心赏给他。
李二唯抱着点心,没敢吃。
李宴便问他:“这点心瞧着怎么样。”
“回姑娘的话,这是座山塘的点心,一盒少说二十文钱打底,样式也新鲜,寻常人可吃不了这个,谢大姑娘赏赐,我留着,带回去给我娘吃。”
“是个孝心的,来,我问你,今年多大了。”
“回姑娘的话,小的今年十六了。”
看着像是才十五,她便跟李管事道。
“你家这个小的,想是小时候没怎么吃好,既是这样,我便派你去大公子身边,你跟着他,吃些好的,这个年纪上,好好长长身体怎么样?”
这话道完,屋里三人都怔住了。
李管事吃惊:“姑娘,这如何使得,大公子身边的人都是主君亲挑了才养在身边的,我家这个,就是个顽猴。”
“顽猴好呀,大公子性子稳健,就缺一个这样机灵的,主君那头勿要担心,我看他为大公子先前挑的茗仙也不怎么样嘛,李唯二,派你去大公子身边,你可肯?”
李唯二扑腾又跪了下来,给她磕头。
“回姑娘的话,小的自是肯的,谢大姑娘指派,小的一定尽心侍奉大公子,绝不辜负大姑娘信赖。”
李宴被他逗笑了好几回。
和他又说了句慎重的话。
“你家大公子这晌也寻得了个好差事,不日就要外出公干,你跟着他的这头几个月,不定有什么好活,难为你受累了,如此,我可就将大公子交给你了,你跟着他好好干,嗯?”
李唯二抬头,笑得灿烂:“小的一定好好干!”
李管事一家三口从梧桐阁出去。
李大唯不高兴极:“也不一定是什么好差事,左不过是外出跑腿,大公子可是常年不在家,你这般去了,再回来见爹娘,可就不容易了。”
李唯二知道他哥心里有些不平。
当初大公子身边的茗仙还在府里的时候,谁不把他当祖宗似的敬奉着,可威风了。
这跟着有官职的哥儿,出去了,那就是见世面。
“大哥说的对,没准这晌出去,几年便都回不了京,往后爹娘,可就全仗着大哥你照料了啊,爹,等我日后回来了,我再好生孝敬你。”
李管事看着他二人贫嘴,叹了声气。
也不知道这差事到底是福还是祸,提点着他这个小儿子。
“跟着大公子,你可万事当心,茗仙那小子,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大姑娘不喜欢这样式的,你——”
“爹,我心里有数呢,别说了,再说,大哥的眼睛里可真就要呲火了,今晚叫娘多煮些肉,给大哥降降火。”
“李二唯,我看你小子就是欠打,你给我站住!”
李管事领着两个儿子走了,夜深,梧桐阁便也落了锁。
阿朱还问:“姑娘,真不用再去主君那处求个话吗。”
李宴在案上看书,比她心大。
“慌什么,你家姑娘我又不是真怕了家中主君,明日晨时用膳不就见了,北椋还没回来?”
北椋亥时回了来,她去了这一日,归府给李宴带回了些大动静。
“府衙午时来的话,有你的信,说是那何寡妇一家入了京,到府衙敲了鼓。”
何寡妇入京了。
比想的日子还要晚了几日。
第63章 老太太发问
“你去了那府衙?常春坤可有叫你带什么话。”
北椋将手中状词拿出来。
“这是那寡妇的状词,常大人大抵是得了你的令,按律,外籍人士,需到京半年有个稳定营生才可诉状,几句话便将那寡妇打发了,我跟了那一家人半日,瞧见她们在西城落脚巷先住下了,除此外,没什么动静。”
李宴铺开案上状词细细看来。
半晌,眉头紧蹙,心情烦复。
而后收了这纸状词,嘱咐北椋放置架上仔细收好。
北椋好奇这事:“姑娘如何料定那何寡妇一家会上京来告京状,告的还是强占民田的案子,如今看来,诸件事都和那方密卷脱不了干系,主儿,这里面的水是愈发深了。”
为何会得知这何寡妇来京告京状吗。
大抵是这何寡妇锲而不舍地到府衙告状,一路从县乡告到京都,却没叫人剥掉命去。
中间必是吃了不少苦头,而后才得贵眷出手相助,魏国公府的那位世子爷,便以此为契机,将此事闹大间系轰动朝野,继而掀起了一番惊天动地的粮草田亩侵占案。
“派人盯紧那何氏,一有动静,即刻来报。”
“是。”
夜里,烦复未下,辗转反侧间,李宴起了床,到架上打开了那方密卷。
伸手摩挲了番颍国公的名姓,挑灯望着这名字,在灯下凝神良久,直到后半夜,才将密卷收好,又放了回去。
晨时,晨练结束,果没猜测,大院来信,说是老太太唤一大家子去吃早膳,李宴换了身衣裳便去了。
行路正常,似是半点也没有因昨日那一跪有些伤痛。
阿朱路上碎碎骂那姨老太太,嘴一直没停,临到大院厅堂前,李宴给了她一记眼神,她将将才停住。
今日膳食,一家齐聚,人多了起来,便显得分外热闹。
宋老太太和成姨娘笑着说着话,看见李宴进屋来,面上的笑立时停了去,双目盯着她,不爽利顷刻表现在脸上。
“一大家子都在候你,你倒是识礼数,来得这样晚,明日再这般,索性等这膳食用尽了你再来才是,做什么跑这一遭。”
明日晨时还要再聚一场?
李宴目光转淡,瞧了眼桌上的膳食。
教之以往贵奢了几倍有余。
比初时李屈归府的排场大得多。
她在桌前站着未动,身后宋雅奚和她那女儿随着李醉山一并走了进来。
还听见她那个小姨表妹甜腻腻说着话。
“原来是这样,那舅父可一定要为我备齐这几件啊,麻烦你了,舅父。”
李醉山走了进来,看见满屋子的人都坐着,独李宴站在跟前。
“站着做什么,都坐下吧。”
李宴望了那宋雅奚和她女儿一眼,而后坐了下来。
众人开始用膳,一屋子忙络起来,李宴却始终面色清淡。
李醉山斜眼看了自己这个大女儿几眼。
昨日没仔细看,除却她有些像那位外。
是这秉性还有那相貌,确是出众的挑眼,总和屋里这些孩子大不一样。
怪道当年能被那闲来京都的宗师一眼看中挑走。
她这般冷脸,必是气极昨日罚她跪宗祠。
一时落了脾性,和布菜的丫鬟道:“将这碟子鲑鱼端到大姑娘身边去。”
丫鬟应声去做了。
李宴也纳闷,这老头知道自己爱吃鱼?
李醉山显见的示好意思,座上宋老太太可坐不住了,吃菜吃得好好的,忽得咳嗽了起来。
吓得李醉山忙转过身去望她。
柳如芸斜着眼问:“老太太这是怎么了?”
宋老太太喝了两口茶,见好:“吃惯了乡野素菜,吃不了这些京中的奢靡肉食,被个鱼刺卡住了喉咙,大郎啊,往后这桌上,少些鱼类壳类的膳食我看才是,你姨妈我年纪大了,吃这些身子也不适,你叫厨房再注意些。”
李醉山极听她的话:“是,原是大郎思虑不周,成姨娘,往后吩咐厨房都且留意些。”
成姨娘低头:“主君,如今这管家的钥匙都不在我身上,我是管不着这些的。”
李醉山微怔。
屋里众人都不再动筷,显得安静。
成姨娘说完这话,李宴身侧两个席位上的唐氏那小儿子宋新功一筷子夹到李宴身前,夹中了那道才端到她面前的鲑鱼。
一道鱼被他撇去了一大半,他还想再伸第二筷子来,被另一双筷子横空架住。
李矜被夹在这胖子中间,他还越了那么远去夹她大姐姐面前的鱼。
立时拿了丫鬟手中的公筷,就和他拼了起来。
今天这鱼,要是不让给我,就谁也别想吃。
两人上下争执,激得李矜都站起了身。
李醉山瞧见这一幕,吼了声:“矜儿!”
李矜可不听,她力气比这胖子大多了,生生从他手中抢走了鱼,那宋新功一急,放下筷子,顺手便狠推了她一记。
将李矜推到李宴身边,被她单手接住。
李宴霎时冷了脸。
“不想好好用膳,就给我滚到外面去!”
李矜被她这句狠话说得身子一颤。
“你敢吼我孙子,凭你也敢!大郎,你看看你这个大女儿,耍的一手威风,怪不得是说这府中的管家钥匙都在她手上,她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还能抢了家里主母的管家之权,可想是有多跋扈,大家伙都仗着这大厨房送些热食吃,大郎,你知不知道你家这个女儿,昨夜里还开了火,在院里私设了个小厨房为自己添热食,她这不是在拿库中的贴己为自己添补是什么,这事你自要好好管管,我一个老婆子可都看不下去!”
李醉山吃惊望来。
一时,又惊这老太太竟知道这些。
阿朱在身后被气得发颤,抢先着说话。
“禀主君,这都是没有的事,我家姑娘平日里最简朴,院中的小厨房是姑娘自己的花销,昨夜里也只是做了一碗小米粥垫肚子而已,可从没有从库中拿过钱。”
“你这丫头就知道狡辩,当我老太太来的时间浅不知道,你院中可是时常从各大楼里收些嗦唤送的吃食,那些个名食,我可是听都没听说过,昨日,她还随手送了一盒什么糕点给那李管事的小儿子,如此花销,不是奢靡是什么。”
阿朱接不上话了。
这老太婆才来几日,就将她院子里的事查得一清二楚。
实在不是对手。
李醉山面上着了怒意,问李宴:“是有这回事?”
第64章 不能做主?
李宴回想,名食常往府里送,确是不假,北椋这丫头嘴巴刁钻,样样她都要用最好的,这事无法辩。
将李矜松开,答话。
“是有这回事。”
李醉山惊怒,宋老太太面上怒火不比李醉山少:“瞧见了没,她倒是有胆子认,大郎,我看,这府中的管家钥匙就没有必要再放在她手上了,这事上,你可要好好查查她,此事不管,长此这府里,倒是被她这个蛀虫挖空了去,这可叫我如何看得下去!”
李醉山应话。
“管家钥匙是如何到了大姑娘手中,宴儿,小厨房无事不要生火,各院当一视同仁才是,管家钥匙就先交到大娘子手中,你领着你这丫头,先回去吧。”
一旁的大娘子骤然听到这个消息,头登时抬高,面上喜色铺天盖地落下。
宋老太太却觉着李醉山是在草草打发李宴,这样三言两句就让她走人。
“大郎,你昨日还许她罚跪,今日犯了这样的错,就这样敷衍了事吗,往后府里再有些亏空,若都这般,你叫底下的人如何做个表率。”
李宴久不说话,冷眼旁观着。
她本就生的出挑,一双眼睛最是灵动,这番冷目下来,埋在衣襟中的面容,颇有些贵气威严。
一记眼神便朝那老太太望去。
“老太太这是要再罚我跪一日?”
“哼,一日怎么够!”
“哦,一日还不够?”李宴微转过身来,瞧着这一屋子的亲眷,各个面上的神色都收在眼里,她站起身,比身边的李矜要高上一个头,威严是从上至下散发的,“老太太好生厉害,这才过府不到三日,就训着我父亲日日罚我跪祠堂,究竟是看我不顺眼,还是见我把持家中中馈样样秀色不顺眼,您老既是这般厉害,何不再查清楚,这中馈,究竟是我从中挪用的多,还是往里添补的多,莫不如请那管事当面对账一番如何?”
“父亲,你日常训我,我自无话可说,可你也知道,我不比闺中女子,日后什么前程你心里莫说没数,整日被这些个内宅妇人围转,这般指摘,我倒是真不明白这老太太是什么意思,何苦来的敌意,莫不是我母亲还在世时,也这般惹了这老太太的眼!”
“宴儿,休得胡说,你怎么能和姨老太太这般顶撞。”李醉山说这话时,也是意识到了些什么,渐渐回过味来。
“父亲,到底是谁先追着我不放,我不过是来用顿早膳,腿伤还未愈,她左一句右一句,直听得人脑壳像炸开了锅,这管家的钥匙我如老太太的愿交出去便是,可我房中的事,自今起,莫说这老太太,便是父亲你,也莫要再掺和,我那小厨房,几时烧火便能几时烧,出价寻来的嗦唤想几时送食便能几时送,老太太,你若是再将手伸到我院中,就莫要怪我这脾气!”
宋老太太又惊又慌,扶着食案站起了身。
“你在威胁我!”
“我威胁你?我不过是在行些规矩事,诸府里的人听好了,大姑娘我旁的不计较,脾气素来温顺,却是最见不得这外来的穷酸门户伸手欺我家眷,坏我门风。”
她横眼看着那脸已是肥成一团的宋新功。
“你算个什么东西,凭你也能对我家小妹动手,管事的听令,进来将这表公子拖下去,予以家法伺候,今日他若是不认错,便废了他这只手!”
李管事迅速就带了人进来,速度之快,叫老太太预想都来不及。
唐氏慌得脚底打滑,紧拽着老太太:“母亲,母亲!”
老太太没想到是这个转变,急得尖锐的嗓子都变了音:“住手,大郎,你是想叫我死是不是,快叫这贱蹄子住手!”
李醉山被她那句话中贱蹄子一词喊得心重。
瞧着眼前这大女儿的行事做派,渐而想起她在京中这几日做出来的事。
李宴看他并未如昨日那般一味偏袒,知道是自己几句话说到了他心上。
“父亲,女儿已经妥协一步,将这管家之权也让了出来,府中一般行事,如今,我还做不得这个主吗?”
李醉山望着她,神色纠缠,大抵是李宴面上的肃穆直叫他妥了协,他一挥手,便是应允的意思。
李宴脸色一直是冷的,对李管事点头。
一帮壮汉便将宋新功拖了出去。
“母亲,老太太,救我,救我啊!”宋新功喊的可怜。
发颤的李矜听着只觉得舒爽,正洋洋得意着,被大姐姐一记眼神望来,吓得忙又缩了回去。
“去你小娘身边坐着,府里不差你这盘鱼,再如此行径,若有下次,和那宋新功一样对待。”
李矜低头:“是。”
唐氏已经追了出去,老太太急上头,走来,抓住李醉山的双手,对他打了又打。
“大郎,你这是要我孙儿的命是不是!”
李醉山扶稳了她。
“姨妈,不过是挨了两棍子,要不了什么命,我府中规矩一向如此,宴儿没做错,兄弟姐妹之间最要紧的是和气,今日他敢推我矜儿,明日难保不会做出什么糊涂事,老太太,你就莫要再惯着那孩子!”
李醉山态度瞬间大转变,宋老太太怎么也没想明白。
眼瞅着他态度坚定,是不能改的意思,她瞬时直起了身,抹了抹脸上没落出来的泪,恢复镇静。
“是,是我这个老太太糊涂了,”改口风改的极快,“那功儿平日就是我惯的太狠了,是该罚,是要好好罚罚他……”
这老太太到临走,觑着李宴的眼神都带着毒,阿朱看着都想打哆嗦。
晨膳用完,阿朱和自家姑娘一道回梧桐阁,路上,阿朱抱着胳膊觉得发寒,还是气。
“这老太太一家忒没个道理,姑娘你真是的,怎么能就听凭着她的话将管家的钥匙交出去,今日你让那老太太如了愿,明日她还不定有什么新花样,可真是气死我了。”
李宴照着她脑袋又点了点。
“有多气,能气死不成?”
“差不多了。”
李宴淡淡笑:“你个丫头能看明白什么,你姑娘我像是精通庶务的人吗,这管家大权未必就见得是什么好东西,府中空虚,钥匙在我手上时,我添了多少闲钱,且看着吧,出不了几日,这大娘子啊,定会嚷嚷着叫开。”
阿朱听明白了,面色转喜:“是啊,这管家的钥匙,现如今其实是个烫手的山芋。”
李宴笑着回了梧桐阁。
午后,依例,她去了西厢看家中这几个小的学课模样。
还要定期来看一看这李朝的功课。
到时,发现除了那教书先生在朗朗上口,有些精神外,几个小的,连带着李淑,都是恹恹的神情。
李朝却埋着头,不知道在画些什么。
李矜索性是盖着书睡了去。
第65章 李朝生气
“大姑娘。”
夫子的书童唤了一声,座上那几个小的便都醒了神。
逢这老夫子休憩片刻,李宴走到席上,挨个去看几个小的桌上陈设。
李矜慌里慌张,将头上的书取了下来,平铺在桌面上。
李宴的视线从两个姑娘身上滑到李朝桌上,问他。
“桌上是什么?”
笔墨未干,来不及收,李朝憨憨发笑:“我作的画。”
李宴让书童将那画拿起来给她看。
“夫子授课,有功夫在这里作画,当真是爱极了作画么,我倒要瞧瞧你的画艺是精湛到了几何?”
拿起那画一看。
头都有些黑。
“这是什么,春风杨柳图,学了几年画,焉能画成这样,李朝,我用脚画出来的杨柳枝都比你像形,就这么点笔墨在肚,上课你还不好好听讲?”
李朝睁着两只葡萄一般带水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似是被她这话说到了伤处,从鼻尖开始,面上逐一泛起红。
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含着少见的怒意,一低头,他连声都弱了,闷闷的。
“听课就是了,大姐姐别骂了。”
他这般,李宴还真不忍心再骂,恐再骂一句,他连眼泪都能流出来。
这大娘子泼辣的性子,怎么养出了这般娇软的儿子,李宴自是想不明白,将画交还给了书童,继而走到李淑李矜身侧。
望了眼右侧的李淑。
“你怎么也不认真听课。”
李淑用手背按着下巴的汗意,左右拭了试:“往常这个时候,我还在午睡,习性一时没调整过来,下午日头大,风吹得躁,直叫人犯困,再过半个时辰,兴许就……好了。”
李宴心性不平,又望了眼左侧精神饱满的李矜。
她睡了一觉醒,两只眼睛比谁都有精神。
眼巴巴地和她对视,面上有陪笑的意思,古灵精怪的很。
李宴甩了袖子,懒得再和这三个小鬼争执,走到夫子身前,和夫子仔细议了些话。
大姐姐在前头听那老夫子告状,李矜爬起身来,朝李朝桌上丢了个纸团。
李朝收了纸团,却没动,头还是埋着的。
李矜被他这模样气到,憋着声音唤他。
“李朝,你看看那纸团。”
李朝不理她。
李矜便转过身来,和李淑对话。
“这李朝,大姐姐来了,就知道装,哎,也不知道夫子要和大姐姐说什么,大姐姐听气了,会不会和上次一样罚我写字,可不要啊,我晚间还要出门的,爹爹说了,晚间要带我去醉香楼吃点心。”
李淑抬起眸望了她一眼。
而后又垂下了面色,一句话也没同她说。
李宴问完话,站在书案前头,望着这几个萝卜一样大的小萝卜丁,没去训话,望了几眼后,便从厢上走去。
她走后,整个西厢都像是泄了一口气,李矜也如同活过来般。
“好险,没罚我抄字。”
*
梧桐阁。
从前李宴没有兄弟姐妹,读书习字素来只是一人承办,哪里遇见过这样不学无术的一帮半吊搭子。
说出去叫人笑话,府里这几个小的,各个都是大字不识得几个的主,就这般,已是被别人差了些,还不肯勤勉去学,活把那夫子气的想撂挑子走人。
看来得寻个严苛教学的厉害夫子才行。
她在这里思索着事。
北椋拎着食盒回来。
是醉香楼的点心。
李宴问她为什么这么早回来,她说是在醉香楼遇见了家里主君和成姨娘带着她女儿。
哦,还有宋家的那位姨妹宋雅奚也带上了她女儿。
李宴嗯了一声,后才觉出点意味:“两个姑娘都带上了,没带三姑娘?”
北椋摇头:“没。”
李宴把盒食打开,瞧着这盒子里的点心是越做模样越精细。
各种花色都有。
“把这盒点心分成两半,一半送去三姑娘那处,一处送给二公子。”她和阿朱道。
阿朱分着盒子,李宴又想起白日里李朝那水汪汪的眼睛,起了身,“二公子那处,我亲自走一趟。”
到了鼎萝堂,温嬷嬷知道她来,忙引着人将她请进屋子。
到了李朝门前,只听见大娘子在和门里的李朝吵架。
李朝把门关得严严实实的,大娘子在门外怄气怄得要死:“这也不吃,那也不吃,你是要将自己饿死不成,个天杀的,我不过说了你几句话,你就摆脸色给我看,你给我开门,再不开门,我可就要硬闯了啊。”
温嬷嬷走过去,及时叫停了大娘子的嚷声,大娘子转过身来,什么声都歇了。
刚拿了她手里的管家钥匙,对这个阎罗王似的大姑娘,柳如芸少不得有些忌惮。
“大姐儿,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李朝,他这是怎么了,气到绝食了?”
“这个小祖宗,今儿也不知道哪句话说中了他脾气,他给我摆这一出,打从书堂回来就面上不高兴,大姐儿,莫不是那夫子今日责骂了他?那我得去问问那老夫子了,我儿子他老子都舍不得骂,他个老到掉渣的老夫子竟然敢将我儿气得不吃不喝,这不是要急死我是什么。”
温嬷嬷拽了拽大娘子,示意她在大姑娘面前,说话注意些。
李宴没计较她话里的粗鄙。
“大娘子先回去吧,我和朝弟说两句。”
“那,那你可一定要劝他吃些饭,往常他见了饭菜都活了,不吃饭,这是要闹哪一出……”
大娘子骂骂嚷嚷,被温嬷嬷搬走了。
李宴走到门边上,还没敲门,门就从里开了。
这是知道她在门口,听见了她的声音。
李宴叫慧儿将食盒放到桌上。
看着李朝往书房走去的背影,跟着他一道来到了他的小书房。
柳如芸知道他要去学堂学习功课,屋里什么东西都给他备齐了,样样都不缺,连那书案都比她房中那张破旧的书案好得多。
屋里到处都挂着画,什么式样的画都有。
有画柳树的,也有亭台的。
看来这李朝,确实爱画画。
李朝坐到了书案上,盘着手玩,就是不搭理进了门的李宴。
李宴寻了个方椅坐下,就手拿起一幅画看了起来。
“朝儿,你这幅画画得有点意思,为何这人影是倒着的,还有这树,怎么垂得这般深?”
李朝抬起头,想说话,可看了眼李宴的面色,登时又泄了气,埋下了头,又不再言语。
李宴便将那画收了起来,站起了身,屋里左右都看了看。
第66章 亲送出府
“有些画瞧着是还不错,有些画瞧着却没影。”
李宴走到李朝身侧,立在案边。
“你爱作画,这是好事,只是自己深根,终究不得其道,午时,是阿姐说话重了些,拿你与我作比,确实委屈了你,你没受名师启蒙,画能画到这个境界,其实也是不差的。”
“朝儿,为了给你赔礼,过些时日,阿姐亲自去请画法精湛的先生专门为你启蒙好不好,男儿家的,就当真这般软弱啊,说你一句也说不得,你画技差,别人说你,你好生学才是,这般斤斤计较,是为何?”
李朝已经抬起了头。
倔强的脸蛋上气性渐渐下了,已经不气了。
阿姐来向他道歉,他便一点也不气了。
“才没有,寻常人说得,阿姐你说不得,阿姐下次再说我,我还是要生气的。”
“豁。”
怪道那李醉山不敢重语说他,这也太柔了些,乖得令人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
她还微怔着,李朝已经收拾好了脾气,又变成了那个乖软的小糖豆,面上高高兴兴的。
“阿姐,我饿了,你带来的盒子里装了什么,我闻见了香气,像是醉香楼的糕点,可以吃吗。”
李宴真是被他说笑。
“专门给你带的,去吃吧。”
关于怎么给府中的哥儿姐儿授课,这是门大学问,李宴一天总要腾出点时间来想这个事,事情还未解决,那厢李醉山就派了人来说。
从明天起,西厢的书屋里再塞几个人。
一个是唐氏的小儿子宋新功,还有她女儿宋芽亲,另个便是宋氏的女儿史陵槐。
如此,书屋是装的满满当当的,寻觅新师的事只能往后再拖了拖。
几日后,到了李屈养好身子,首遭出任差事的日子。
李屈到李醉山跟前道了别,方姨娘和李淑送他出正门。
这差事,虽是在京郊边上,可每七日才能换得一次休沐,再见就是七日后,方姨娘在家里和儿子待久了,既盼着他有个新差事,又担心他身子没大养好,此番再出去,只求着别再出祸事。
方姨娘是爱掉眼泪的性子。
李淑一旁安抚着自家小娘,李屈临要走,摸了摸李淑的脑袋。
“兄长这就走了,在家照顾好小娘,我的月例银子比之前可是要多上三倍,一半送到家里库中,一半我都交给你,往后别再挑灯刺绣了,仔细熬坏了这眼睛。”
李淑大幅度点头:“哥哥安心去吧。”
李屈现下没了牵挂,又和她道。
“若有什么解决不好的事,就去找大姑娘,你长姐会为你做主。”
李淑仍点头:“我都晓得的,我都晓得。”
李唯二牵了马来,李屈将要上马,看见门里走出来一双人。
李淑面上转喜,先唤了出来:“大姐姐。”
李宴和北椋一道从门里出来,北椋从小厮手上接马,李宴站在门边同方姨娘说话。
“不过去个七日,到了休沐日子便回来了,哭什么,又不是去了大营几个月不归,就在京郊,有什么紧急的事,叫唯二快马回来报个信便是,好了,淑妹,领着你小娘回去吧,别一大早的,就在门口伤怀,徒增情绪。”
李淑极是听话:“这就进去。”
“小娘,我们进去吧。”
马匹被北椋牵了来,李宴翻身上马,持着缰绳,和地上的李屈道话。
“兄长,头回出差,为表郑重,我亲送你出府,往外多送你二里地,上马吧,驾。”
李宴将李屈送出了余安巷,送至了远超二里地外的西城。
再送,就要出城门了。
在大仙酒楼坊下停住马。
晨时露重,远处城门放了行,只有些过往的零散商人进城,街上冷冷清清,天也是刚亮。
李宴缓了马,和李屈道话。
“兄长,便就送到此处,后头的路,你自要自己走。”
也不知为何,李屈仿似就听明白了她话里的深意。
从前出行,从未见得有谁能这般郑重礼待于他,送他二里有余,快送到城门脚下。
心里有些感念,却不知如何表达。
李宴静静看着他,被晨风吹了一记面,而后道话。
“京都不甚安稳,我和嘉道王府闹开,朝廷至今无有审讯,可见此事上面自是有人在压,这些道理你怕是还不明白,一番平静之后,所遇之事,便如同这春潮的雨一般,即会连绵不休,此番我送你去河坝不过是个才九品的武散官,你可有什么怨言?”
李屈知道自己的差事是去修河坝,毫无怨言。
“大妹妹是觉着这差事不甚光彩,听起来没面,还是觉着此差事过于繁重,担心我吃不消。”
“你如何看。”
“我既得差事,已是感怀万分,便是累些苦些又何妨,我向大妹妹保证,我在一日,这差事定就好生干上一日,绝不偷奸寻利,大妹妹千万信得过我。”
“好,我信你。”
李屈难得露了些笑,笑得诚恳,在马上和李宴抱手作揖。
“大妹妹,你回去吧,我这厢去了。”
李宴轻轻颔首,同他道。
“兄长也要信我,我从不做无谓的安排,此番你在坝上勤勉去干,日头久了,赏识你的贵人定会慧眼识珠,往后的路,你自己有些把握。”
这句话如同前面那句,叫他有些心上的深重之意,他收了笑,眸色也变得坚定起来。
“此去,兄长一定不辜负大妹妹的期望。”
李屈和他的贴身小厮驶马过了西城门,道上有些飞扬的灰尘,李宴收回视线,绕马徐徐往回走。
抬头瞧了眼身侧的酒楼。
大仙酒楼,修得甚是恢弘。
“主儿,京中有那么多像样的差事,何苦给大公子寻个这样又脏又累的活,京郊坝上,正逢雨季,每月可是要死不少人。”
李宴的视线从酒楼之上飘过,回过脸来看北椋。
“河坝基建一行,非行家不能体会,这你也懂些?”
北椋垂首,陷入了思忖中,不再答话。
李宴想她必然是懂些,只这样偏门的东西她都涉及,可见她早前跟着的那位家主,必是位出挑的人。
“我们李家行伍出身,李屈只在大营待过,心性淳厚,见的世面却少,此番吃些苦,往后他再行事,主张便会多些,我看他啊,还有得磨炼。”
北椋敬佩:“主儿的一番良苦用心,望这大公子能体会。”
两人从坊下骑马过去。
晨时进城的车马也在道上缓行。
来京赴任的宣家,车马一辆接过一辆,正往城中去。
宣家的车马里,宣三小姐掀开了窗帘,对这闻名遐迩的京都有些好奇。
才掀开帘子看了一眼,便看见路边两侧有两匹白马缓过。
马上,是位极其明艳俊美的小娘子,她一席墨色长衫,姿态挺拔,单手绕着马上缰绳,神色矜眷。
立时有些停住呼吸。
这就是京都吗。
京都,会有这样的女儿郎,从前画上诗中所说的华丽辞赋,皆不过如此。
车中嬷嬷按住了自家娘子往外掀开的车帘,她们宣家一向规矩森严。
“姑娘,莫要随意掀了帘子露脸,将将入京,以后有的是机会看这都城,莫要太心急。”
宣芙毓垂首,谨听车里嬷嬷的话。
心里却有了些隐隐的期待。
京都。
天下最热闹的都城。
连路上随意遇见的女子都这般飘逸俊美。
那这京都里的贵人,又该是何等模样。
第67章 谢家词会
李宴回程路上,自然不知,有女娘子见着了她,只一面便误了眼光,她送完李屈,去街上最热闹的食汤铺处用了些早膳,而后归了家。
只在府中闲静了半日,往常送到她院中的见帖总有那么一沓,今天却一份也不见得。
不等她派慧儿去问话,阿朱提着花篮子回来。
花篮里有她念叨了一早上的各色春花。
后院的那块花圃,如今阿朱不说摘,哪个院的丫鬟婆子敢随便摘,既是满载而归,她怎么还一脸的不高兴。
李宴便猜:“又和人吵架了?”
“吵什么啊,我是替姑娘你烦闷,”阿朱将篮子放下来,“李妈妈身边的含莺刚刚与我说,咱家这位老太太可了不得,事事都管得严,连家中如今谁来下帖子,她也要管,怪道姑娘的帖子这几日都瞧不见,原是传到了她那晌去,老太太瞧见京中谢大人家里,谢三夫人也给咱们家下帖子,便一口应允了去,说要亲去呢。”
谢大人家中?
“谢礼青的三叔母?是什么样的邀约?”
“来话的人说,是词会,我还能不知道这老太太打什么主意,她将自家那孙女外孙都安排到了家中书屋,没听到主君说吗,独这老太太的外孙女表小姐诗赋一绝,整日里现世,这要是应了谢家邀约,风头还真要给她们全赚了去,姑娘,我们不去,她们也别想去,那帖子原就是给姑娘你下的,你不理会我看她们还怎么作妖。”
阿朱对老太太的意见大得很,连带着对来家的那位表小姐也有些不快的心绪。
李宴拨了拨篮中的迎春花,见颜色艳丽得很。
是了,正是颜色顶好的时候,怎么能任凭这些花,只拘在家中浪费光阴。
从前京中没有官眷会往家中下帖子,家里这几个姑娘,确实甚少出门,以至于见识薄见的世面少,几番比较下来,反不如那个从青州来的史家小姐。
这老太太却又点醒了她。
“去给老太太回话,这厢去谢府应词会,既是接了帖子,去便是,词会一行,瞧着像是正经小辈的邀约,不烦她老太太亲动这个身,自有大娘子照应,再去和李管事说一声,往后我的帖子一律送到我院中,莫要再经旁人的手。”
“是,我这就去。”
谢家给她下词会邀帖,便是瞧得起她,往细了算,她们李家,可是行伍出身,大姑娘去赴姑娘间的词会,岂不是人间头一回。
多少年都没人给她下过这样的帖子。
她自己也觉得新鲜。
柳如芸得知要去谢家赴宴,提前两日便在家中准备。
此番若是去了谢家,这个把月,便是去赴宴了好些回,可是从未有过的事,她将将才得了管家钥匙,一高兴,便给各院的姐儿发了喜庆,一人裁了几匹布都去做些好衣裳。
温嬷嬷拦不得此时在兴头上的大娘子,只劝。
“夫人,既是现在得了布匹,裁制成衣总要些时日,这厢去谢家必是赶不上,况这笔银子,也是不小的开销。”
“几匹布的主意我也做不得吗,去谢家穿不了,还有王家张家,总会派上用场,你懂什么,你看看表家那两个姐儿,一身麻布穷酸样,我既是要带着她们出门,还能委屈了她们不成,免得叫人看笑话。”
如此,温嬷嬷便什么也说不得。
只待这大娘子回过神来再看账本,必是才会明白她现下的急慌意思,不然怎样也说不得她。
温嬷嬷息了声,默叹了几声气。
*
词会当日,谢府。
谢家办词会,办得自是非同一般的雅集词会,又分内外双席,谢家名声鼎盛,京中凡是有些脸面的姑娘家都来赴了宴,外间也是吸引了诸多的京中名流在席。
会上若有闲士得以亮眼,必是京中传颂的佳话。
北椋随李宴一道从廊上入二楼亭阁,这番位置选得极佳,从廊上便可瞧见座下宾客的词会风貌,她一路走来,竟也赞了句。
“谢府词会是有些名气,年前京中双杰的初选便是从这词会上流出去的,府会必是门可罗雀,慕名而来的居士来往不断,阁上的姑娘们有福气,赚不得今日名声,也能一览这双杰的真容,委实妙哉。”
李宴顺着她视线往廊下望。
第一面,便瞧见了被年轻子弟包围住的胡长庸胡大人。
此子温润如玉,京中极负盛名,今日他来赴宴,也不知阁中多少女子都是为了来看他,着实是桩妙景。
他在西面,东面上站着的才是谢礼青,他与人说笑,巧的是,那人李宴也识得,正是那日船上做中间人的言祝新,原他们也熟识。
李宴慢了脚步,站在廊边正大光明地往下看,身前一众姑娘和柳如芸都被引了进去。
柳如芸身边是家中两个姑娘外带上表家那位史小姐,唐氏的女儿却留了下来,临出门时,说是宋老太太得了病气,要那丫头去服侍。
李宴将将才思索到那宋芽亲,阁里有些女眷妇人走了出来,直往李宴身边来,面上含着笑,说话也敞亮。
“李家大姑娘,我候你多时了,你站在这处做什么,怎的也不进屋,这厢有什么好看的景色……还真有,大姑娘,阁里去看,视角更佳,今日这男宾客的词会啊,就在这阁下举办,自是热闹的极,大姑娘,我们且先进阁吧。”
这般性子畅快的女夫人,一身妆容服饰华贵,身边光是女使就跟了三个,必是谢家今日词会的主办夫人。
李宴给她见礼:“三夫人说得是,这就进去。”
谢三夫人笑得和善,不同于谢礼青生母一众贵眷夫人,架子端得也没有那么足,李宴乐意和她说话。
进了阁才知晓,今日这会还真是不小。
阁中各类世家姑娘云集,听谢三夫人引荐,知晓今日不光有荣福县主和她家小女眷在席,还有近日才进京的宣家一众女眷也在。
旁的什么李宴听听也就过了,听闻宣家,她少不得要拿眼去看那宣家的姑娘。
从江东入京来的宣家,素有清流世家的风名,它家中,后日有位官拜内阁的大长兄,宣家清名,早在江东就有些威望,家中女眷,没有不读书的,听闻它家中,光是授书的教书先生便有一整座堂屋。
李宴和宣家女客见礼,见过礼后,随三夫人又去了荣福县主身侧。
宣家姑娘瞧着这样一位高挑俊逸的女娘子被三夫人亲自引荐,随身带在身边,小姑娘家聚在一起不免有些好奇。
“这李家大姑娘什么样的来头,怎的阁中的官眷夫人对她都有些客气。”
“这位小娘子好生标志,她那身浅墨色衣裳,样式看着极好,我也想打做一身。”
宣家而今未出阁的姑娘中,独三姑娘现下年纪最大,她坐在座上,举止端庄,行事稳重,不似底下这几个妹妹,话意不少,看什么都新鲜。
其实不然,被她捏紧的帕子才得以彰显她内心里的想法。
宣芙毓微垂首,轻抬眼,仍盯着那李家大姑娘的背影瞧。
原来那日的人,是她。
第68章 琵琶女
词会开场,李宴寻不到她家大娘子的身影,倒是几个姑娘都聚在了一处,吃着点心,望着那楼下有话聊。
北椋在身后提醒她:“东面,家里那位二姑娘的身侧,和魏家的人聊着天呢。”
李宴这才瞧见,原今日通政使司魏家也来了人,她那位二妹妹和荣福县主的郡君正说着话,听闻词会开场,便拉着手一道进了屏风里处。
周遭渐静了下来,谢家三夫人看李宴竟又寻了个静处待在外间,想引她进去做这第一首词。
李宴当场笑开。
“三夫人果真抬举我,若说比斗场上第一个压场我自不会推脱,在这帮矜贵小姐面前,索性就不出这个洋相罢,三夫人你自去开场,今日我不过作陪,且将这风头留给这些个花一般的姑娘才是正理,三夫人你请。”
谢三夫人听她说话,越发觉得她性子直,说话畅快,令人开怀,拿手中帕子点了点她,笑。
“李大姑娘好生谦虚,我看今日词会的评判官该你来做才是,也让京中的姑娘知晓知晓,是哪样的诗句才能得祁连山出身的大姑娘赏识,这番,也有了个比较不是。”
李宴又被她说笑了。
这谢三夫人捧她捧得厉害,说话更是毫无顾忌,如此看来,她们谢家委实是不惧那嘉道王府的势力。
捧杀最是要人命,李宴可不兴在这帮姑娘间出这个风头。
她回谢三夫人的话,视线望向楼阁之下,登时有了主意。
“三夫人你就是在说笑,我如何敢和京中官宦家的姑娘比,莫不如,我替三夫人你出个绝妙的主意,席间词会以题为名,若得席间甲等,取这前十送往楼下,也让楼下一众宾客瞧瞧我京中女子的文采,是不是比得他们男人差,我欲做主,就让京中这二位盛名的双杰府君细作选评,选出今日阁中词会的第一二等如何?”
谢三夫人一听她这个话,思绪广散。
“好!极好!”立时拍了板子,“倒不愧是李大姑娘,我瞧着这主意极好,就依大姑娘你的意思,这就着人和楼下一众宾客说道说道,阁中今日的词会规矩,理当如此,真真个有些新意。”
李宴俯首,示意她自去。
一时,词会开了第一场。
李宴连屏风都没进,听着里头报今日的词会选题,以楼外春梅做诗。
春梅。
谢府满园子的梅花开得艳丽端方,今年的凛春这时还没去寒,天就晴了这几日,月底不知还有没有雨。
李宴坐在楼阁外间品茗赏景,持杯摇盏,北椋为她取壶倒茶。
阁中的姑娘大多都去了屏风内,便是李淑李窕几个不谙此道,也在楼阁深处坐着看内里词会的布景。
外间没几个姑娘,李宴是一个,东面栏边下座处的,那里又是一个。
留在外头的,多是武学世家的姑娘,李宴在座上便听见外间的小姑娘耳语,说里头哪家的姑娘就是装,装得一副懂诗文的样子,实则是个草包。
李宴听笑,北椋眼神徐徐示意,东面那帮座下的姑娘中,那个着红衣简装的姑娘,仍在盯着这处看。
喝完这杯茶,李宴便起了身,对屋里这帮女眷可没有半分留意的心思,倒是外间楼下,隐隐有管乐之声,引得她好奇。
李宴往亭阁外头去,又站回了廊边。
廊下便是男宾客的词宴,也能瞧得一清二楚,谨防这些男人一抬头,还能看见她在廊上伫立的仪态。
她站在廊边,终于寻见了那管琵琶轻调是从何处传来,横桥边上,坐着一排应召来献乐的琵琶女。
领头的琵琶女容貌秀色,一手横抱琵琶,弹的,却是北调。
北调。
漠北的风曲,几时也能传到京都,到底是这琵琶女有意,还是她李宴有幸,宴上偶会,闻得佳音。
便盯着那琵琶女细细瞧了很久。
凝神走思间,思绪飘得甚远,北椋静侍在一边,示意自家主子,身后那红衣女子她也跟了出来。
思绪霎时回笼,李宴收了飘散的拾忆,缓住了心神。
大姑娘的身姿素来比一般人笔挺,廊上清风缓过,她渐而转身,瞧见了那厢走过来的三两个小娘子。
打头的红衣娘子容貌清丽,面上有些桀骜神态,腰间挂着的也是一方软鞭,她这样打扮,李宴便知,这姑娘身份多半也不低,指不定是哪个将军家的小娘子。
京中寻常世家姑娘家的穿戴,断不会这般。
且她看她的眼神,委实称不上和善。
曹梓楠盯着这李家大姑娘细看,见她望过来,遂以拨高了下巴,从腰间摘了软鞭。
“你就是李宴?”
“正是。”
“好,我要找的就是你,听闻你连明熙县主都不惧,武艺超群,我乃宣威将军府的十三娘子,平生最爱与人切磋武艺,你既这般骁勇,何不如受我一鞭子,今日,我且试试你的身法,看看坊间传言,当真有无半点虚假。”
说着,她绕着手中软鞭,屏开了身后跟随的姑娘,是一副上来就要打斗的架势。
北椋抱臂望着这年少倨傲的姑娘,有些发笑。
和李宴道:“主儿,我来试试她。”
李宴微抬手,示意她退后。
北椋觉着遗憾,抱臂耸了耸肩,便退到了一边。
李宴望着眼前这红衣小娘子。
“小娘子如何称谓。”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宣威将军府十三娘子曹梓楠。”
“曹娘子威武,只今日是在它府受宴,亭阁诸多女眷逢迎词会,不是个切磋的好场地,莫不如曹娘子约下章程,我与你改日另寻清净之地再小试一番如何。”
曹梓楠大咧咧向她走来,中间还有十步距离,她霎时撂开手中软鞭,说话也厉了些声音。
“谁与你改日再约,看鞭!”
一记鞭子横空刷来,颇有些力度,在空中炸出一声恣响。
软鞭的力度在于虚尾,这记鞭子若甩到身上去,少不得要皮开肉绽个几日。
李宴瞧着她手法,是有些门道。
只不过那鞭子飞来第一记,她闪腰立时便避了去,待第二记飞来,她横转过身,一只手霎时就握住了鞭尾。
将鞭子裹在手中,李宴站直。
再看向这曹家小娘子,见她有些惊赫。
李宴失笑,拽紧这鞭子,在她惊措之际,右手微微一用力,便连人带着鞭子都扯到了自己身边。
曹梓楠顺着鞭绳的力度将要摔去,李宴绕着软鞭裹在她腰间两圈,将她顺力带了过来,这厢,曹梓楠便立在了李宴身前。
李宴弯腰,从她腰间松开软鞭,左手附于她左臂上,右手握住她持鞭的手。
霎时两方撑开她的手势,左手绕往朝天指,右手回寰,是蓄力的姿势。
又从腰上按上去,按压住她出力错误的脊梁骨。
一番试教结束,李宴脑袋微微搭在她耳朵边上,吹着微风,在她耳边轻笑。
“曹娘子何以这般心急,教你学鞭的师傅哪里人氏,你臂腕有力,合不该用这样的贴身软鞭才是,我觉着曹娘子你,也该是时候换个随身软兵器。”
曹梓楠转过头来,眼里又气又恼,被她全权压制住的怒火没散,又被她这句话二次羞辱,身上动不得,想抬腿踢她。
还没动,又被她压住。
李宴松了左手,用力推了一记她转过来的脸,不顾她的怒意,将她的脑袋拨回去。
就着姿势,在她头顶道话。
“可瞧好了,姑娘我只教一回,记住这个姿势。”
第69章 词会甲等
霎时,李宴握动她右手,带着她使力,一记鞭子从廊上飞出,拍中了那棵适才她在阁中遥望良久的老红梅树。
转身拖着曹梓楠的整个身子,使她绕一圈后仰,又一记长鞭飞出,击向在廊边笔直站立的北椋。
北椋挑眉,觉着新鲜,用未出鞘的长剑接住了飞来的软鞭。
李宴便松了手,放曹梓楠离去。
曹梓楠又被那白衣女侍卫拉过去,脱了李宴的力,她甚至来不及歇息,就被那白衣侍卫逼着和她过起了招。
李宴瞧着这一幕,嘴角扬了些笑意,转身去看廊下那棵被她击散的梅花树。
红梅飘香,梅影惙惙,廊下庭院中的宾客正作诗闲会,听得二楼空中那声响时,已是转身抬头纷纷望来。
见那红梅被摧残,却都顾不上细看,皆又被廊上那浅墨色衣衫的小娘子吸引了眼目去。
红梅树下,胡长庸的伏案上沏着一壶热茶鼎沸,他正静听着身侧友人道话,忽从空中来得一阵袭风,漫天的梅花雨霎时从他头上落下,渐而飘到了他肩上。
有一片从视线中飘过,悠悠转转,飘进了他放置案上的青瓷茶盏中。
而后在水纹中落定。
友人伫立在他案前,被眼前奇景吸引,遂以抬头转身回看。
片晌后。
众人的惊色还未消散,李宴站在廊边,忽转眸望了下来。
笑意妍妍,模样堪比梅花落景之色。
李宴望楼下被风吹开的梅花,第一眼自然是瞧见了正往这处望来的胡长庸。
两相对视间,她微颔首,和他作点头之意。
胡长庸端坐在案上,收到会意,神色矜眷,颔首垂目,和她比作回礼。
李宴收回视线,动了身,往廊那边走去,追上北椋戏弄曹家小姐的步伐。
廊上的女子转身走开,胡长庸身边友人明显是瞧见那姑娘和自己个儿身边这人会意,坐到座上来,不由得问。
“若诀兄和那娘子如何认识?”
胡长庸答:“她便是李家娘子,李宴。”
友人回神,又往二楼廊上望去。
怪道如此。
东面,言祝新也觉着今儿的李宴在哪都叫人错不开眼,那日宴上之后,也再无联系,正叹着,“原李娘子和这胡若诀关系还不浅。”
便注意不到身侧谢礼青的反应。
谢礼青已然抬眸朝不远处的胡长庸望去。
果真,他们二人也认识。
继而又望向二楼廊上,那处,那道浅墨色衣衫只留了个背影。
便什么也瞧不见。
李宴朝北椋走近,见她玩得高兴,默默甩去一道溺色的视线。
北椋会意,登时就收了手,又收回她手中未出鞘的剑,抱在怀中,朝李宴轻笑。
曹梓楠脱了力,靠回红木柱上,稳住了身体,她身后,那方陪她一道来的小娘子们相继跑来,面色关怀。
“十三娘。”
“你还好吗,十三娘。”
“可恶,这李家娘子——”
曹梓楠握住了身侧闺中密友的手,站直了身体,看向那处伫立笔直的李宴。
“我认输,你走吧。”
李宴微垂首:“承让。”
这一茬过去,并没有掀起什么风浪,李宴又回了阁中,词会的首选也渐渐评出了首甲。
女使领着楼下二位双杰的评语回了阁中,唱。
“胡长庸胡大人取宣家小姐清平乐·梅花小作为甲等。”
“谢礼青谢大人取魏家小姐雨霖铃·寒梅春切为甲等。”
两相主意还大不一样,李宴便也瞧了展示中的那两首新词小板。
一首新词一番心性,这宣家小姐和她那个二妹妹,果真是大不同的心境。
众人难以评选。
荣福县主比作两首辞赋,各自赞道。
“宣家小姐的寓意清婉,读来有些春寒伤悲,魏家小姐此首,却有春朝明意之境,我私以为,就选这魏家小姐的雨霖铃为一甲首等,宣家小姐的次之,诸位以为如何?”
荣福县主落话,这就是尘埃落定的意思。
众人就着她的话,无一不赞同。
两首新词的评选结果便传到了楼下外间,宣家姑娘出名众人不足为奇,本宣家素以才色为人称道,魏家姑娘此番横空叫出名声,这便是一段为人所关注的新鲜事。
两首辞赋渐而在京中游子间传开。
魏家二小姐因而在此番词会上崭露头角,名气渐渐席卷京城,在世家姑娘间,颇有传颂,众人都赞这位魏家小姐颇具才气,当然,这都是后话。
词会散去,李宴在正门处候着大娘子,柳如芸今日极是得意,家中诸位姑娘都进了车架中,她还在门那边拉着今日她那大出风头的女儿说着话。
车中的姑娘等得不耐烦。
史陵槐埋着头,一直不言语。
李矜挑着帘子看远处大娘子那副得意的嘴脸,见她脸上都笑开了花。
“这下可有的她得意了,哎,三姐姐,你说咱们家这位二姐姐真有那么厉害吗,连谢大人都夸赞,荣福县主还赐了她一双玉如意好兆头,谢三夫人更是给她下了下次赏花会的帖子,好生荣光,为何这样的彩头不是大姐姐拿去的,对呀,大姐姐难道跟我们一样,也是个半吊子,其实不擅辞赋?”
李淑从帘子中往外看,看向车前在马上与人谈笑的大姐姐。
“大姐姐也好,二姐姐也好,都是一家人,没什么区别,谁拿了这份荣耀,我都高兴。”
“怎么能一样,大姐姐才是我们李家人!谁和那魏窕是一家人,她在席间看见我们,理都不会理会我们,只嫌弃我们丢了她的面子,你莫不是也和大娘子一般傻,别人都不稀得搭理我们,还硬要往上凑,这才叫跌面。”
“四妹妹,这话你莫叫大姐姐听见,想来,她不乐意听见你说这种姐妹生隙的话。”
“就你谨慎,”然而今日盛况并没有让李矜生出多少好学的心思,她霎时想到,“糟了,大姐姐见家里这位二姐姐这样博学,回去定要查我们的功课,没准还要我和你多抄些名诗雅句,她会不会真的这样做?”
李淑想起家中大姐姐确实是这样要强的个性,没准真有可能。
“那就抄吧,要不了几个时辰的。”
“谁想去抄啊,烦都烦死……三姐姐,你既然这么能干,大姐姐若真是要罚,你索性就替我全抄了吧,我小娘那里有治嗓子的灵药,你小娘不是咳疾一直没好吗,我偷来给你,怎么样……”
车外。
李宴久候柳如芸不来,和随车的小厮传了话,待大娘子归来再送车中几位姑娘回去,绕马,便先行走了。
趁着日头好,李宴想去一趟西城,瞧瞧那何寡妇一家。
缓马踱步在街上,北椋却对今日词会上那两首诗词有些想法,同李宴说话。
“主儿如何看今日词会这两首新词。”
第70章 大仙酒楼
谢三夫人和荣福县主的意思做得那样明显。
“单论词境来说,我那位二妹妹志向高远,用词厚重,同为闺阁女子,才学已是远胜家中那几个小的,有今日词会甲等的盛名,不为虚。”
北椋踱马在她身边。
“主儿果真这样看?宣家小姐词句清丽,勾设平和,魏二姑娘却着重心境,有取好的意味,若论喜欢,我自是更倾向于宣家小姐的新词,那谢礼青怎会看不出来,他那是何意?”
李宴回过头来望她,笑她现在说话也说一半。
“谢家确实有意拉拢我靠向,他家在朝为官,嘉道王府是虚爵,真真儿对手还是上柱国和那颍国公。”
颍国公。
又提起那颍国公。
李宴勒停了马匹,今日来大好的心境因这么一句话骤然作停。
“打道,回程。”
“主儿不去探望何寡妇一家了?”
“不去了,未到时候。”
绕马从酒楼驰过,北椋叫住了李宴的快马:“主儿,我知道有处近路可以回巷子,跟我来。”
李宴放慢马匹,跟着她进了破巷。
抬头一看,瞧见了酒楼挂出的经幡,大仙酒楼。
又是这处酒楼。
从巷口往外走,前方幽静。
正是幽静,有些东西才听得格外真切。
抬眸一看,恰与酒楼上的一番打斗场面撞个正着。
瞬时逼停了马匹。
皱着眉头望向北椋。
北椋承认:“小世子身边侍卫总在我府屋檐上跑,我兴起,也去国公府转了转,不留神便听见了这话,崔廷衍欲在今朝酒楼设伏,引密卷追踪者下套,瞧现下光景,像是已经比斗了一轮。”
李宴锁着眉没说话。
北椋又道:“主儿,我还知道一件事。”
“嗯?”
“东面那处埋伏的弓箭手,是颍国公府的人,正中的那位曾是江湖中一剑客,我与他交过手,熟知他本领。”
李宴目视阔远,果真瞧见东面屋檐上一众弓箭手蓄势待发,而正中那位红束带首领,左手竖剑,交膝盘坐,就等局面翻转,即刻拔剑相向。
颍国公府如今便是孤注一掷,在京都这是第几回动手。
拦杀魏国公府的世子,不惜动用江湖势力。
崔廷衍今朝,可是行了桩狠事。
李宴在巷中迟迟未动身,北椋一时未猜透她的意思。
“主儿是担心牵涉密卷一案,会被颍国公府针对,有这层顾虑?”
李宴举目望去,从这个视野看,其实瞧不见崔廷衍在楼上如何受害,倒是能将对面的敌家都瞧了个一清二楚。
立于马上,李宴陷入了思忖。
短短一刻,她想起了些几个年头上的事。
握紧了手中缰绳,拍响座下白马,缓步行了开来,面上是一股森然的冷色,这副凉薄的情态,却是北椋头一回见。
便连道话,也闻自家主冷了数度。
“救不了,回府。”
“主儿……”
两人从巷中走过,到了酒楼的背面,往街上而去,楼上的喊杀多了起来,李宴停住马,回首抬高下颚去望。
这里便是将什么都瞧得见。
瞧见金樽将崔廷衍护在身后,这位世子爷带来的暗卫全被阻隔在了屏风前,对月被人砍了一刀,血从胳膊往下流,接连后退,退到金樽身侧。
金樽现下只能护自家世子下楼,顾不得对月。
急得很了,护着他家世子后退,回过头来问:“世子爷,你的援兵呢,怎的还不来!”
“永康郡主到底有无诚信,她那人,办事一向不靠谱的——”
“李姑娘,是李姑娘……”
金樽骤喜,觉着险境中遇见了一丝希冀,眼前霎时明亮。
他最是知道李家姑娘,他们这么久的交情,遇到此等险境,她怎么会不出以援手。
瞬时,他便举起手来,呼喊。
“李姑娘!”
声音引起身边崔廷衍回看,楼下马上,今日的她又是一席墨色衣衫,面容与此前无异,这般危难时刻,清风霁月的世子爷忽的就想起那日在马车上的光景。
她那时的大胆情态,毫无顾忌的口舌言语。
桩桩件件,都在脑中回荡。
身侧金樽欣喜,他竟被这份喜色侵染,也觉着既看见了她,倒也是先松了一口气。
楼下。
李宴微眯了眼神。
她知晓那位敢于设险的世子爷正瞧着她看。
此刻,她没有旁的心绪,面上的凉色外露不过人眼,仔细盯着他看,她大抵是透过这小世子的脸瞧见了他那位骁勇善战的国公老将军。
他们崔家,曾几何时亦是她父帅最有力的臂膀之一,淮安二十四将二首,本可遗世留名,为何独崔门一氏还活得康健,为何独他们一家,还可世袭罔替,而她们李家,她父帅,营前军马,满府百人生计,他们的死,究竟又由得谁来垫补?
这笔仗,她又该找谁来偿还。
小世子,今朝我不救你,这笔不涉后辈的恩怨便过了,你且好自为之。
李宴眸里,涌出无尽的凉意,如水浸透,漫天而下,转过眸来,她霎时拍动马身,推马前行。
北椋无法,频频回头去望二楼之上的险境,到底跟着李宴一道压马还是去了道上。
两人拍马转身离去,只落个背影。
金樽惊极了。
他方方,明明是看李姑娘往这里瞧,也听见了他的呼喊。
为何。
为何转身便走了。
见死不救?
他的惊比不上他身侧崔廷衍的惊,世子爷这张俊秀辉月的面上,由点生面,如水纹般散开痕迹,生出一股滔天的气性,不敢信,不能信。
前段时日,还说欢喜他,非他不效的人,竟眼睁睁看着他处于危难之际,却掉头就走。
“世子爷……当心……”
崔廷衍未反应过来之际,金樽警觉,半个身子挡在他面前,捞起地上的伏案,挡在二人身前。
一股从东面直射来的箭雨数箭并发,崔廷衍被挡在侍卫身后,摸了一手血,驻目去看,才瞧见金樽的后背扎了两根黑箭,血不多时又从他口中流了出来。
金樽无力,托着伏案半跪倒,吐着血说话。
“世子爷,就叫你平日积些口德,李姑娘那样好,你偏要惹她不高兴,看,她这回真不高兴了吧……”
道上。
李宴既下定决心不回头,便决计不会回头,哪管身后酒楼之上是有什么样的箭风血雨。
迎面,有大批府兵涌来,她抬目去看。
永康郡主带了不下百名府兵正朝此处奔涌,快马疾驰,过处,无人敢拦。
李宴欲拽着缰绳,退马到一侧与她让路,还未动身,忽听见身后一道巨响,不敢置信,转过首去看。
只见那面酒楼就当着她的面,轰然坍塌。
尘土飞扬,酒楼的经幡瞬间碎成两半,那声巨响如同炸在了她耳边。
她仿似瞧见了一幕经久不见的晦景。
二楼上,在打的,在斗的,在逃的所有人,皆被埋入了废墟之中。
第71章 老太太生病
李宴是夜里才归的府,归府前,一直逗留在酒楼废墟之外。
酒楼坍塌,确为一项不小的事故。
道路被封,府衙和皇城司都派了人来,此事不经查,牵涉太广。
回了府中,深夜寒眠,阿朱靠在门边一直候着自家姑娘回来,打了水供李宴洗手。
李宴伸手,搅乱了一盆干净的清水,倏地想起今日的另一桩景。
酒楼骤然轰塌,死伤不计,被木架横断的废墟下,有个不到十岁的男娃娃尚在挣扎,被横木压倒,使不出一点力气外逃。
横木边,坐了个十来岁的女娃,一身泥土模样,用力抬着压塌的横木,只想将压在男娃身上的横木抬开,废够了劲,横木却也始终未动分毫。
李宴下了马,盯着这场景看了许久。
北椋不明白她的心境,现下不敢再替她做主,只出声问:“主儿?”
李宴微微颔首,北椋便明白她的意思,下了马直迈进废墟中,走去将数十斤的横木抬了起来,救出了横木下的男娃。
这像是一对姐弟。
只她探着男孩的鼻气,终还是被这一幕刺怀。
走到李宴身边回话,轻声道:“没气了。”
李宴撇着面色去望地上相拥的这对姐弟俩,一股悲劲涌上心头,又横望了眼整座坍塌混乱的废土破墟。
“分明自己已是苦难中人,却见不得人间疾苦。”
这就好比每回大军破城后,她总要亲数一番伤亡的人数,天生的闵怀心绪,害了她一世还不够,再遇,心境上竟然没有一丝反省的变化。
该是受苦受累受罪的命。
“留些碎银给她,嘱她将幼弟妥帖安葬,到底是一条人命。”
北椋低头:“是。”
放了两钿细银,嘱咐了主子交代的话,北椋转身牵回自己的马,瞧着自家主儿已经上了马,且追着她去了。
便没瞧见,漫天废墟中,人往交措间,一身破布烂衣的小丫头,放下怀中抱着的胞弟,握紧手中碎银,正儿八经跪了下来,在地上,朝远处相助的恩人磕了数个响头。
李宴夜里才回府,却没得半点休息。
棠花阁的宋老太太似是眼盯着她何时回府,即刻派了人来。
话语紧急,说是老太太病了一整日,怎的也不见好,这会儿像是不行了,要她速去看看。
李宴站在厅上,喝了一口水,和传话的丫鬟道。
“这就去。”
到了棠花阁,屋外头聚着一堆人,有大娘子还有成姨娘,瞧眼前模样,李宴还真以为宋家老太太今日是真要命丧李府,不得好的架势,往屋里去,柳如芸跟在她身后,也随她进了屋。
老太太被李妈妈抱着,李醉山亲喂她吃药。
药水不进,眼神迷离,李醉山急得心慌忙乱:“老太太,你好歹吃些药。”
李宴按住李醉山肩膀,同他道。
“父亲,我来。”
李醉山让开了身,李宴接过药碗,就着汤勺往老太太嘴里送药。
力度较李醉山大了些,强逼这老太太喝了两勺药,放下药碗后,回身问。
“大夫怎么说。”
身侧唐氏回话:“大夫说老太太这是结了淤气,在老家时便有这个毛病,时常要呼些新鲜的空气才能缓解,屋内也要气息流通,这番犯病,许是搬来的院子年久有些霉气,屋里拥挤,空气自是难走通,老太太一时没喘过气,这才倒下了。”
李醉山吃惊:“还有这毛病?”
“大郎,一贯是这样的,你看看老太太住的这院子,我和阿妹,并着老太太同几个孩子都挤在这小院里,屋里往常进两个女使,都嫌堵得慌,难怪老太太发病,只怕今日若是能将老太太救回,明日指不定又要什么时候犯病,终不是件长久的事。”
李醉山朝屋里四下望去。
说是拥挤,也不假。
大娘子瞧着那老太太模样,还没有个主意,身侧成姨娘却接了话。
“主君,我看老太太还是要仔细调理,再住在这院子必是不合适,不利于她的病气,何不如给她换间宽敞的院子,待养好了病,一切好说,她老人家,年纪也确实大了,耽搁不得。”
说到这里,唐氏捏着帕子,细细哭了起来。
“大郎,你道婆母是怎样病的,还不是那些年,为了大郎你和我家那个杀千刀的生计着想,没日没夜地劳作,与人浆洗,生生累病的,旧年沉疴这些年一直未修养好,现下到了岁数,才将将沾了些大郎你的清福,不想,人又病下了,这可叫我如何受得住,只待我家那个回来,我又该如何向他交差,老太太此番若是病不好,我也不想活了罢。”
唐氏哭得伤心。
柳如芸一旁瞧着直撇嘴,成姨娘却走过去安慰她,拍着她的背,同她道话。
“嫂夫人放心,主君自是惦念老太太的,不就是换座院子嘛,这点事,主君还能办不成吗,主君,现下几间院子都住满了人,不好挪动,我寻思着,大公子前些日子单独辟了间小院出去,现下他不在家……也不行,那间屋子还不如这座小院,老太太一家好些个人口,厢房总要有个两三间,非得足够宽敞才适宜,思来想去,倒真还有间院子最合适。”
李醉山问:“哪座院子。”
成姨娘看向李宴,道话:“大姑娘如今的梧桐阁瞧着是最适宜的,单论宽敞和厢房的数量来说,那必是最合适的,还有单独的小厨房,老太太吃药养病都能好些。哎,我不过说说,大姑娘虽是一个人住,院里那些丫鬟女使总还是金贵的,她身边的大丫鬟阿朱,样样都要最好的,快比得上我家矜儿的用度,真要挪院子,想来大姑娘必是极愿意的,就怕那些个丫鬟不肯。”
“不过府里一个家生子,养得如此刁钻,”李醉山听怒了去,对李宴道,“宴儿,你院中那些丫鬟女使,合该好好管管。”
李宴望着成姨娘没错眼,应话。
“是。”
搬院子一事虽没立时应下,怕是在李醉山心里留了点想头。
宋老太太病得凶,到第二日还不见好,一大早,李醉山又将李宴叫去了他的主院。
这会儿院里没有旁人,只老太太的女儿宋氏在院里,看见她来,抹了抹眼泪,对她态度倒有些恭敬。
李宴知道李醉山要说些什么,只宋氏的态度,是她没想到的。
“大姑娘,大郎君唤你来,必是要同你商议搬院子的事,这事上我是一万个不肯,老太太以往也病过一遭,好生调理便是,何至于这样劳动,大姑娘是府中说话干练的主,没得为这样的事受委屈,是我那嫂子不懂事,她是为老太太病上的事急上了心头,才来催大郎君嘱你换院子,我自是不肯的,大姑娘,你莫听大郎君的话,回去吧,啊。”
第72章 李淑受委屈
宋氏情真意切,说话句句妥帖。
李宴朝她颔首,望向一旁面色为难的李醉山。
“父亲唤我来,要说什么事。”
“你宋姨最是规矩,她心善,可有些事不办为父心里不甚踏实,宴儿,为父是想叫你同老太太一家换个院子,你搬去棠花阁,老太太搬来梧桐阁,她院里四个孩子,棠花阁,确是小了些,父亲不委屈你,你搬去棠花阁,叫库中拨些银钱,给你另做间小厨房,你看如何。”
宋氏阻止李醉山,言语显急:“表哥,你何苦来。我和母亲上京投靠表哥一家,已是万分的恩德,再若这般主位颠倒,良心上如何受得过去。大姑娘,你莫听你父亲的话,我好生伺候老太太,不过花些时日,她定能好,再不济,我们回老家去,没得在京上还能病死的道理,老太太是注定没得福气享京都的荣华,回了家,兴许儿她立时便好了也是有可能的。”
“胡说什么,才来京,路上一再地颠簸,老太太还有几条命容得这样糟践,你尽说些不沾边的话。”
宋雅奚低头,擦了擦眼上的泪意。
“是我没得主张,叫大姑娘看笑了。”
李宴捏了捏跳动的太阳穴。
倒是被这表姨三两句话说的不知如何去接她的话。
若是不答应她父亲,岂不是要叫她这个脑子时不时犯浑的父亲白落个不孝的罪名。
“父亲,我还有些府外的急事待处理,搬院子的事,您也莫为难,我换便是,此事,我看就交由大娘子来承办。”
大姑娘同意换院子,这事惊动了各院。
陶花轩。
方姨娘听说了这事,有些心神不宁。
老太太院中的宋氏得知要和府中大姑娘换院子,有些亏欠,才得了大娘子拨来的几匹锦布,也没给自家孩子做几身衣裳,剪裁了先给各院各制了些外衫帕子。
连陶华轩她家淑儿也有份。
方姨娘盯着案上的外衫瞧了又瞧,身边秦妈妈还夸宋氏手艺精湛,外衫上的小花纹绣得比方姨娘的还巧。
方姨娘是常做绣帕的人,她自是承认宋氏绣花技艺比她要强些。
一整面外衫上的花纹没一个重样,可见也是花了功夫,只唯独,靠袖口的那朵。
这绝不是她的错觉,当年的事,她记得清清楚楚,怎样也忘不掉。
那晚裹着先夫人刚出生没断气的幼子出府的绸布上,就有这样一朵白莲花印记,因着那布上的花样奇特,她才能记很久。
只今日这袖口上是朵海棠花,可绣法,却是何其相似。
联想那夜发生的点点滴滴……
这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吗。
“姨娘,淑姐儿下堂回来了。”
李淑今天回来,手里拎了好些东西。
大姐姐为鼓励她们读书,说每日里谁表现最好,功课最认真,就叫夫人赏些新鲜的东西给她们。
“小娘,你看这是什么,夫子今日赏我的,旁人都没有,像是大姐姐特意为我准备的,一套绣花用的花架,还有这些……”
方姨娘盯着这些细碎的讨赏礼物,登时有股恐慌强落心头的紧迫。
一股脑推散了摆在桌面上的这些花样,站起了身。
“你今日又出什么风头,旁人都没有,就你有,小娘的话,你怎么总是记不住,非要被人眼红盯上,出了错你才知道后果吗,这些物件,统统给我扔了,不准用,再有下一回,我要打你手掌板,听见了没!”
李淑受吓,看着一地被打乱的绣花工具。
眼泪霎时蓄到了眼眶深处,说不委屈是假的:“小娘,你今日是受了什么气,要拿我发脾气。”
方姨娘甚少这样生气,连秦妈妈都骇到。
李淑蹲在地上捡她的绣花小物件,方姨娘将她拽了起来。
“你听见小娘说的话了没有,我叫你莫要出风头,你偏偏不听,还要和我顶嘴,这些东西留着做什么,秦妈妈,统统给我拾了扔到库房去,再不许叫我看见这些。”
李淑撇开了方姨娘的手臂,眼泪只在眼眶里打转。
望着她小娘,气性一时堵了上来。
“小娘你总是这般没骨气,偏偏她们都能有些出息,就我不能,不叫我读书,不叫我习字,连大姐姐赏我的东西,你也要扔,我凭什么就要比她们差些,就因为我是庶女,就因为你从前是府中的丫鬟,是父亲最不得宠的姨娘吗!”
“你……”
方姨娘伸出手来,想甩她一巴掌叫她醒醒神,临了,手到了脸边,又是万分舍不得。
“秦妈妈,把她关进屋里,明日不要放她去书屋,关个一日,且在家好好反省反省。”
李淑等不及听方姨娘说话,掉头带着气性怒意满满地跑了,回了自己屋中,将屋门关得牢牢的,连丫鬟也不让进。
府中在搬院子,李宴出了府,自是听不见阿朱是怎样不满在唠叨。
酒楼塌方,死伤人数,府衙尚在统计中。
李宴要去一趟国公府,看望一趟金樽。
听北椋说,他伤得不轻。
孤身一人去国公府,不太方便带北椋出门,北椋说她要留意着自己房中的东西,搬家的时候别被人磕坏了,遂以也留下搬家了。
李宴从府衙回来后,丢了自己的马,从巷口直接跳进了国公府。
北椋来往穿梭数回,来前便为她指了路,遂以进入小世子的院子,颇有些得心应手。
先去了东面的厢房一遭,找见了金樽的卧室。
金樽在床榻上仰趴着酣睡中,他身旁对月坐在床边守着他。
李宴推开窗柩,发出声响,睡眠浅的对月霎时睁开眼,握紧手中的长刀。
李宴就站在窗户边,推开的窗户露出她半面身子。
对月看见是她,立时又放下了警惕,诧异。
“李娘子?”
李宴绕着门走了进来。
“我是来给金樽送药的,听闻他受了箭伤,为了护世子,脑袋又挨了一击梁木砸坠,中间,可有醒神的时候,他本就痴傻,这般砸了一记,说话是不是正常的?”
对月接过她的药,不知如何接她的话。
老半天后,才道。
“其实他也不傻,就是心性诚实了些,李娘子,这药要如何用。”
“外敷内用,一日在伤处涂抹一次,红色的是内服的药,蓝色的是治砸伤的药,莫要小看这些药,这可都是能比得上军用的药,大夫说,这小子险处过了没。”
李娘子谈吐,是懂些医伤的意思,对月答话。
“今早过的,我床前伺候着他,怕他醒了要水喝。”
小世子的两侍卫倒都是老实人,李宴便问。
“你们家世子,他怎么样了?”
对月许是不知她那日也在楼下,竟同她乖乖应答。
“世子爷不大好,一宿未睡,现下在书房。”
第73章 书房训话
李宴知晓了崔廷衍还活着能喘气,心上是说不出的意味。
想来必是没事,都能在书房看公文。
她与对月说,自己只是来送药的,送完药便就回去了。
是翻墙回去,对月还说,下回来,切莫要经过书房那处,那里有世子爷的暗卫。
李宴是想翻墙走,可步子不知怎的就迈去了这小世子的书房。
别说惊动暗卫,她在书房的窗上推腿搭在架上坐了很有一时,也没人发现她。
崔廷衍也不是全然无事。
他额上有伤,贴了药布。
手上也有伤,还是用细绳吊挂着才能托力。
脸上隐隐有些数不清的细痕,在他这张俊秀皙白的面上点缀着,很是有碍观瞻。
一场伤,险些毁了他的容。
李宴瞧着都心烦。
明知自己也只有这张脸是宝,却不好生爱惜,就不能多护着些吗。
“啊,你是?”
房中的大丫鬟倚书在架上清扫,从书阁光影里瞧见对面窗户上有道身影,不确定真的看清,提着掸子,朝窗户边走来,待看清了人后,惊得唤出了声。
怎的还是位娘子。
倚书吃惊得不行。
李宴放下腿来,从窗上跳了下来。
“嘘,别惊扰你家世子与人书信,我是金樽的闺中密友,特来瞧他的,顺便,来瞧瞧你家世子。”
“你,你你,你好大的胆子啊……”倚书压低了声音,却又见她相貌不俗,面上还带着笑,不像是作恶的人,“你一个姑娘家,怎么敢随意地往世家院子里跑,还跑到这处来,快些走,我不和世子爷说,这金樽,回头我定要好生训训他才是。”
李宴望向她身后。
那处伏案上的崔廷衍。
她家世子爷已抬眸望来。
李宴瞧见崔廷衍望来的眼神,同身前丫鬟笑。
“晚了,你家世子已经看见了我。”
倚书转过身来,看向自家世子爷,不知要如何处理。
身边,这位浅绿色衣衫的姑娘忽的就走了进来,朝世子爷书案边上去。
座上,崔廷衍望向书案上这笔书信,无端被两滴笔墨污秽,白费了他太半的时辰,一封长信就此作废。
待李宴走近,瞧见这小世子起了身,面上都还是不爽利的模样,一面收着笔迹未干的书信,一面望她的眼神极有气性。
“世子爷?”倚书询问。
“去外间候着,嘱咐出去,半个时辰内,书房无需来人。”
倚书惊讶,望向身前这位娘子,答话,“是。”
一时,丫鬟从书房退了去,小世子收完他那纸书信,搭在了煮茶的烧盆中,火焰在他手上燃得旺盛,好半天,他才托手。
李宴静静看着他动作,见他烧完书信,又往架上拿什么东西。
这过程有些漫长。
等得颇有些不耐烦,她从不擅长与人打默剧。
就手拿了食案上的一个苹果咬了起来,声音咬得嘎嘣脆,见小世子从高架上拿东西不便利,毕竟,他只有一只手。
李宴走过去,将苹果咬在嘴中,身子贴近他的后背,就着他的手,两只手将架上的匣子抬了下来。
崔廷衍转过面来,李宴将沾了些灰的匣子放到书案上,摘了嘴中苹果,又咬了起来。
“你房中女使不行,这都落灰了。”
直起身来,她和崔廷衍道话。
这厢和他对视开来,竟从他冷淡气性的面上瞧出了不小的惊色。
他怎么又摆出这副面容,好大的气性。
李宴咬着苹果,都不敢放太大的声,渐渐细咬了开来。
果不其然,小世子开口第一句,便是骂她。
“你何敢与我贴得这样近,这时候来献殷勤,李娘子好生会办事,这莫不就是甩个巴掌再给个枣?”
背上的触碰,触感久久不去,到这会儿都灼烧着他的背。
她倒是洒脱,出入男子庭院,毫无顾忌,行为举止,哪样像个正常女子。
现下,还敢来和他示好。
这般示好,无甚意义,来得也太晚了些。
李宴细声吃着苹果,的确是从崔廷衍的面上瞧出漫天的愠意。
小世子能有享誉京都内外的美名,可不仅仅只是因为他是国公府的世子爷,也不因着他这张脸。
早年间,这位京中出来的矜贵小世子游历东南方,可是做了不少好事。
他的美色,不过是他最不值得一提的东西。
不过这张脸,正经时瞧着俊美,却是标准儿的剑眉星目,是有些凶相在面上,尤其是放气性时来,便会叫人觉得有分外的威压,好生难以亲近。
这人,大抵是真的脾气不好。
李宴如是猜。
她慢慢吃完手中一整颗苹果,背坐在他的书案上,就手将苹果核扔到他案上。
“我是故意的,昨日在楼下,我自是瞧见了你的险境,却不是很想管,世子爷,你猜猜看,我为何不想伸手参与此事?”
崔廷衍盯着她乱扔的那方苹果核,视线滑到她面上,敛了敛神色,说话依旧冷淡,气性尤在。
“左不过是因我拒了你,李娘子,我不想你就这点肚量,你既心悦于我,何不使出浑身的解数,好叫我多瞧你一眼才是,我以为你不同常人,总是要较一般人有些道义,毕竟身出祁连山,做事唯有磊落二字堪行,看来,是我看错了。
昨日是何等的凶险,若非酒楼骤然轰塌,我焉有命和你诉今日之话,你万不该耍这样的脾性,李宴,今日我训你,你自该回去好生反省反省,行大事者当不拘小节,你那点子肚量若是放任不管,日后定要拖累于你。”
国公府的小世子,还真的是在训她。
多久都没听见人这样训她,竟被个二十来岁的小辈给训了。
李宴双手按在两侧书案边上,抬头望着他笑。
眸光清纯,道话声软。
“我使了。”
“世子爷,我真的使了。”
“我原是故意的,我知晓你设计欲引蛇出洞,总该有些准备才是,永康郡主是你的后援,楼塌恐是运气,怎样你都不会死,这般我就当着你的面,见死不救,叫你眼望着我离去,你必是能记我很久,不然,我何以还能闯入你的书房,你能耐着心训我两句话。
我这招用起来确实不磊落,但我也没有别的办法,那日是我太唐突,我走过很多险路,见过各式各样的人,却从未见谁有如您这般的脾气,你果真爱生气,你是世家的公子,我是不懂规矩的寒门女,既如此,你莫不如教教我,我该怎样,你才能高兴一回呢。”
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面用帕子裹着的糍糕。
“给你这个行不行,我去了西城一趟,路上有卖这个的,这可是我的最爱,只买了一块,一整个日夜都没吃饭,却舍不得吃,想着你兴许会喜欢,放在怀中揣着,烫得很呢,直冒着热气,你看这上面,还有个小糖人。”
李宴双手将糍糕奉上。
第74章 谁该醒神
适才还在气头上的小世子,因着她这连串的话,直被炸得有些愣神。
伸手揭开那面盖起来的绣帕,见白色的糖糕上,真画着个模样古怪的小糖人。
李宴高捧着手,坐在书案上,笑得宛如一枝春日里盛开的绿梅。
崔廷衍瞧着这面完整的糖人,还有她面上倾其所有绽开的笑。
这番情深意重,恍若又回到了那日车中。
如一面碎石无端砸进了素来波澜无漪的清水泉中,在他的心房上放肆溢开,掀出无数水花。
无论怎样压制,却怎么也静不了。
李宴看他愣神,站起了身,索性握住他的手,将这面糍糕拍到他手上去。
“收下吧,世子爷,我好不容易带来的。”
糍糕发热,既烫着了他的手背,也烫着了他的心。
李宴与他拉开些距离,仔细端详他这张脸,有了新发现。
他神色茫然时,睫毛微颤的样子,真真叫人难说狠话。
唉。
好个没世面的小世子。
就这样,三言两语就能哄骗去,也未免太好哄了些。
不过,她今日来,可不是为了要哄他。
她还有正经事要做呢。
微靠在书案上,双手抱臂,李宴垂下了面容,酝酿情绪有余,说话也显得情真意切。
“其实我也是有些生气的,世子爷,本我们两家一向有些世仇,我祖上虽说是从昔年的祁阳王府分了宗单独剔了出来,原我祖父深受旧日征虏大将军的恩重,我自当秉承他的遗志,我们李姓一脉苟活至今,我若是有些出息,合不该与你来往。”
说这话时,她表现得怅惘,而后抬起头来,和小世子对视。
却从他的眼里瞧出一丝诧色。
怎么又诧上了。
“我听闻祁阳王府的老王爷,曾几与君下的祖父也是拜把子的至交关系,缘何会在陷害老王爷的事上不遗余力,祁阳王生性廉洁,与军民同息,整顿王军五十余载,从未有过反心,为何要构陷老王爷谋逆造反这样深重的污名,李氏一脉自此悉数断绝,便连祁阳王的独女,征虏大将军,也在殷阳城献首级身绝。
世子爷,你们崔家,可曾觉得有过亏欠,李氏百条人命,只因你们一句谋逆罪判处,老王爷便投手和你们崔家下了江南,终年病死在押解回京的路上,旧日的兄弟情谊,你家老祖父,当真不会在午夜梦回之时,为数百条血淋淋的人命埋首自责,不会为以死报国的征虏大将军感到痛憾?
朝廷体恤,崔家除佞有功,恩泽三代,自此,你们崔氏一门一家独大,府中数十儿郎在外征战,皆有寸功,便连世子你,也享有国公的恩荣,世袭罔替,加封世子,弱冠之年,便有如此殊荣,此等繁荣,当真与我等寒门相比,有着天差地别,世子爷,每每思及此处,我当真是有些不甘啊。”
一番话是她心头之恨,说起痛处,情绪哪里遮掩得住。
痛话放出,她站直了身体,勉力收了收情绪,朝面前怔愣的小世子露出一面牵强的笑意。
“终究是过去的事,说到底祁阳王府与我李家也无甚干系,我们李家早已和王府分了宗,然则李氏满门被灭,唯我一脉还能苟活,我只是为祖上有些抱憾,多言了两句,世子爷你莫要当真,祖辈的事,和你我确实无有牵扯,你我之间,切莫因为这些旧事伤了情分。”
这话说得比面上神色还牵强。
她故意说这些话,偏要看这小世子什么反应,哪晓得,他只是盯着她看,眉目渐渐凝成一团褐色,不是愠意,倒像是她说了些什么他不能认同的话,他只等她将这些话说完,再与她争辩。
她话完,他面上显出凝色,有些泛冷,话便也说的冰凉。
“李宴,你从何处听来的这些谬言,这些年,你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李宴被他的反应惹怒,蹙了眉。
又闻他道。
“你祖上,若说真有清廉正义之人,唯有征虏大将军尔,她是军马英雄,这点污蔑不得,大将军十岁上随父征战,我祖父也曾亲口夸赞于她,我们崔家满门,便是连我大长兄大长姐也到不得她半分威武,正是如此,官家才未在李家以谋逆罪判处后,褫夺大将军封号,许余安巷李家唯一的香火得以延续,厚葬大将军衣冠冢在南山奚墓,不然,就祁阳王谋逆这样的大罪,诛上李氏九族实则并不为过!”
“你说什么?!”
“从你的只言片语中,本君评断,旧日李氏一门谋逆之事,你怕不是还闷在鼓中,未知事情始末真相。
你祖上祁阳王确是与我祖父昔年同袍不假,二人发兵淮安,救先帝于淮西之变,而后兵分天下,统领淮安二十四将,二人是挚友,是手足,唯有一点,却是大不径同,我祖父兢兢业业,为守先帝国土,从未横生二心,至死都在外征战,只留得马革裹尸而归,而你祖上,养兵马,蓄兵械,重税收,在羊场牧地私造铁器链,这些还不够,同年又命部下在尧山东北各造铜钱库,私铸铜钱发放,先帝十四子下放殷阳巡查,遭遇泥石流,命丧尧山脚下,你道这也是意外?桩桩件件,哪件都经不得查,先祁阳王谋逆之罪是铁证,实证,死证,他病死江南,确为死有余辜,只道是先帝仁念,留得此等佞臣一具全尸,送回漠北,李氏百万军马,无一追责,各自卸散,被二十四路军将分拨带回,这般,你焉敢罪怪先帝,罪怪我魏国公府?
若非我魏国公府竭力命请,亲拿祁阳王,祁阳王到底都不会留得一具全尸,若非我祖父在李氏满门诛九族被灭后,力请祁阳王之女征虏大将军昔年之威名功勋,先帝又怎会允准百姓在殷阳宗庙留得判贼后世的风名,然则今日,京中还时常有人提及征虏大将军的名号,你们李家能得一丝残喘,你不感恩戴德,还来怪罪本君,这就是你的能耐,见识如此之浅,评断如此畸变,李娘子,时过境迁,你当真,是该醒醒神罢!”
李宴接连后退。
她听见了什么。
养兵马,蓄兵械,重税收,铸铜钱,谋害先帝十四子?!
造反。
谋逆???
第75章 证据确凿
证据确凿,是铁证,是死证,她最仰以信赖的父帅,是叛贼,是奸佞,是一方罪恶之凶?
实在无法相信。
“崔廷衍,你究竟在胡说什么,你们崔家倒一贯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竟给先祁阳王落下如此罪证,你当真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你敢对天指誓,今日之言,你无半句虚言,殊不知旧日的祁阳王府究竟是被谋害还是真谋逆,不过是你们这些文官清流的一句话,这是不是你祖父的一贯伎俩,颠倒黑白,叫我等后世也能止于却步,借而不敢轻险翻案,这是不是就是你府的目的,好,好,好,崔廷衍,你的目的达成了。”
好口才,真君子,一句也辩驳不得。
样样都是他说了算。
想扣什么罪,便能扣得怎样的罪名。
这京都,合该是他们魏国公府一府说了算。
崔廷衍握住手中的糍糕,见她似是疯怔了。
素来见风不惊的李家小娘子,被他两句话气成这样。
崔廷衍敛了神色,话意沾着温厚,语气转和。
“李宴,并非是我的目的达成,而是事实确实如此。御史台至今存放着昔年旧案的宗卷,此案先帝亲审,主案官亦是当时国之诤臣内阁首辅沈庄怀亲笔,宗卷详细记载,周县秉承祁阳王府造反铁证,皆有当地私印,祁阳王府李氏归顺旧部,皆有画押证词,这样大的案件,如此周详的证据,当真做不得假……”
也不知为何,瞧见她面上这样凛然的模样,他竟停了话语,不欲再细说。
到底,还是软了语气。
“你先回去吧,此事你有诸多误解,我不与你争辩,李娘子聪慧,终有能想通畅的一日,我们两府,从未有过恩怨,只是这恩,是远远大于怨的,李娘子想明日之日,是否再效我身,也请自便,回吧,请。”
崔廷衍伸出手来,示意她自行离去。
李宴眸里沁着红丝,就因他两句话,和来时的心情,完全颠覆了个样。
不可置信。
难以置信。
她拨高了下巴,恶狠狠地盯了他最后一眼,而后转身离去,去的干脆,霎时就从院中消失了。
崔廷衍握着手中糍糕,走到院门边上,在那处伫立了半晌有余。
漫天回神之后,掀开手里那方握了良久的糍糕,揭了一小块送入嘴中。
甜的。
放的时间久,凉了。
李宴回了府。
两间院子仍未搬完。
棠花阁中,阿朱铺好了细软,屋里还要好生扫置,李宴失落落回了梧桐阁,又从梧桐阁回了棠花阁,见着了铺好的细软,倒头便躺下了。
外间,阿朱还在细细骂嚷。
“老太太当真是病了吗,一刻也等不及,才换了院子,就搬了进去,赶死鬼急着投胎,也没见像她那么赶的,慧儿,你将这些收了,我还要再去几趟,姑娘架子上的书还没搬全,我得多叫几个人……呀,姑娘,你怎么回来了……”
李宴闷在房中床榻上,细细思着崔廷衍说的每句话。
从天将黑思到院外落灯。
屋里的丫鬟进进出出,忙着洒扫,布置。
中间,慧儿还来叫了一回饭,问她家姑娘要不要吃些,姑娘没应她,许是睡了。
外间有些吵闹,吵闹不断,一直没停,到最后,吵闹声从院子外传来,阿朱一路哭着回来,回来搬救兵。
北椋在院中问遇见了什么事。
李宴每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听见阿朱难得也有被气哭的时候,说是那老太太扣着书架上的书不还,硬说是她家姑娘用不得这些,花些钱买的书留着给她家几个孙子用才是正理。
北椋便问:“那老太太醒了?”
“醒了,还能正常着说话,我说她几句,她便又不行了,唐夫人便说,我将老太太又气病了,就为了这几卷书,说我没个规矩,没有做丫鬟的样,甩了我一巴掌,要告到主君那处处置我,说若是老太太病没好,便找我算全账,还说要将我发卖了。”
北椋安抚了她两句,派慧儿进去传话。
慧儿进去又出来,同屋外的两人摇头。
阿朱擦了擦眼泪,被老太太一家气得心绞痛,她不是气被骂,是气姑娘的书拿不回来,急得要命。
“我进去看看。”
慧儿劝住她。
“阿朱姐姐,莫不如等姑娘睡醒再说吧,我看姑娘连饭都顾不上吃,白日里办事必是累了,你让她且先歇歇。”
北椋却在思索那架子上的东西。
可是有些紧要的玩意,好比方那张密卷。
“阿朱,不要慌,我随你走一遭。”
阿朱瞬间来了精神,又恢复了元气,“那走,现在就去!”
院里院外,闹得不可开交,屋内,李宴仰躺着,看床帘上的波光点点,始终睁着双眼,全无生气,忽而,不知帘上的光影哪处触得了她的眼,她猛得一个鲤鱼打挺坐起了身。
慧儿还在屋里收着家具,指挥着下等女使往哪处擦洗。
忽见得自家姑娘睡得乱糟糟的衣裳也没换,头发有些散乱,直往外头去。
慧儿捏着厚抹布,追到门边。
“姑娘,你上哪去,要用晚膳吗?”
姑娘没理她,径直就出了院子,慧儿靠在门边,撂开了手中抹布,收了视线,而后转身进了屋继续擦洗。
深夜巷口翻墙,一回生二回熟,李宴连夜摸去了国公府。
在厢房卧室寻崔廷衍不得,各个房间都寻了一遭,而后在偏房寻见了他。
国公府的世子爷爱洁,每日都要清洗长换衣衫,偏房里,世子爷有自己的恭房,女使备好圆木桶,撒了些花瓣,世子爷总要在热气腾腾的桶里泡上小半个时辰。
李宴悄无声息摸了进去,一把短刀登时就搭在了正泡澡的小世子脖子上。
崔廷衍双手搭在圆桶两侧,一头乌黑靓丽的长发解散搭在身后,正闭眸沉思中,眉目不平,思索的事郁结难开。
察觉脖颈间有些微凉,崔廷衍缓缓睁开眼,看见面前眼睛恣红的人是她,又垂眸瞧见她搭上来的这把短刀匕首。
闻见她冰冷着声音道。
“你发誓,你今日所说之事,确无半点虚言,以你举家性命担保,然则你父兄战死边疆,你后辈子嗣无继,你将终老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