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请愿1
陆妈妈忙道:“夫人,你把自己的嫁妆都拿出来了,我们给的这一点算什么,真不算什么,你不必再补给我们。”
碧心又道:“夫人,你真的不必补给我们,这是我们对西北百姓的一份心。”
冯昭默了片刻。
一个又一人地人站出来说不需要再补等等。
陶七姑娘在旁感动得痛苦流涕,索性起身,带着自己的丫头,亦将自己的首饰摘下,刚摘了两样,冯昭阻止道:“陶七表妹,你不必如此,你原是来探我们姐妹。”
陶七姑娘恼道:“昭表姐是嫌我的首饰不值钱,我……我只是想对西北百姓尽一份心,虽然很少,可这也是我的心意。难不成,我一介陶公之后,竟是连这些仆妇、丫头都不如。”
一副谁也不许阻我,动作麻俐地摘下了首饰,还用小眼神看着自己的大丫头,两个大丫头被盯得毛骨悚然,自家姑娘头脑发热,她们也惨了。
陶七姑娘见她们不摘,就差亲自动手了,难道她的侍女就比不得冯家的丫头,没瞧那些七岁小丫头都表了一份心意。
在她的小眼神下,丫头到底是将头上的首饰尽数摘下。
冯晚道:“绢花、绒花不必了,这东西不好换钱。”
两丫头松了一口气,陶七姑娘家最是清贵,崇尚节俭,她们还真没多少值钱东西。
杨姑娘起身,大踏步走到那堆东西前,动作快速地将头上、耳上、手腕上、腰上的首饰全摘了下来,她摘了,她的丫头只是跟着。
李姑娘亦同样如此,心里全都是一种难受,也有热血在沸腾,生活在这样的冯家嫡长房,就连下人个个都是良善的,都与别人家不同。
她不明白,为什么祖父不与冯家往来。
若非她家与陶家有姻亲,她亦不能来这里,她今儿回去,定要与祖父、父亲、叔伯说说这里发生的事,说说冯家嫡长房。
陶思娴走到一堆东西前,将自己的首饰摘了干净,她的丫头倒亦爽快。
汪琴愣了又愣,跟着将全身上下值钱的首饰全摘下来。
大管家令护卫搬了几口大箱子来,将东西装到大箱子里。
鲁先生揖手抱拳:“多谢,多谢夫人、多谢各位姑娘、姐姐、嬷嬷、婶婶、嫂子与兄弟、子侄,多谢大家了!”
冯昭道:“我们姐妹守孝在身,否则,我定前往西北出一份力,快回去罢,正事要紧。”
待二人出了二门,冯晚对陶嬷嬷道:“嬷嬷,传令下去,从今日起,我们的饭菜减半,以前一餐六菜,降为三菜一汤。下人们的菜式也减半罢,府中节俭一文,就能多让一个西北百姓吃一个馒头。”
陶嬷嬷应答一声“是”。
陶思娴觉得自己要做些什么,她可是六公主的陪读,若是六公主牵头,必有可为,今儿是不成了,明日她就进宫去。
“昭表姐家事多,我等就不多留了,改日再来拜访。”
“红梅、金桔,送客!”
冯晚起身,“姐姐,我送送她们罢。”
冯昭微微颔首,“我得琢磨明日上奏疏的事。”
奏疏已经写好了,今儿的事,是她事先就准备好的,她是在昨天知道陶思娴几个会来探望的,故意演了这出戏,不仅为了自家,也是为了西北百姓。单凭她一家救灾,是没有成效,即便将整个家底子都陪进去也无济于事。
大周萧家明知有灾,迟迟不赈,一味粉饰太平,那宫里有多奢华,偏还有人大赞皇帝仁厚,乃一代仁君,他若仁厚,余氏就不会被害死。
当天,冯昭拿了大长老事先预备的奏疏,照抄了一遍,再令陶嬷嬷备了一块白布,亲手写上了一行大字:“为西北百姓请愿,请朝廷赈灾!”
*
且说各家的姑娘回府。
有陶七那个哭包多情的人在,一与她同乘马车的陶思娴硬是被她惹得哭了一场,汪琴亦是如此,在陶七那声声:“我以为这世道是太平的,没想西北竟有易子而食,五斤粮食就能带走一个妙龄美貌少女的人间惨事……”
“你我也是正值妙龄,想想百姓家的姑娘,也是爹娘手中宝,掌中肉,五斤粮食,五斤呀……”
她边哭边说,越是想到那种惨境,就越是哭得悲天悯人,惹得陶思娴在她的描述里也是跟着抹泪痛哭。
汪琴看她们哭,也包不住泪,陪着一起哭。
姑娘们各回各家,陶如兰一看到汪琴主仆几个,见女儿哭过,又见出门时的首饰全不见了,“你……你遇见打劫的了?”
小蓝与小青交换了眼神,小蓝福身道:“太太,是西北百姓太苦了,今儿我们过去,正撞见冯家嫡长房的丫头、仆妇在给西北捐款。”
陶如兰仿若听了天大的奇事。
汪琴还在悲伤中,一想陶七说的那些话,当真如同亲眼一般,眼泪又包不住地哭起来。
陶如兰听完自家女儿干的事,满额头的黑线,今儿这一身首饰得好几百两银子呢,女儿一冲动全给捐了,她还不能说不对,这传出去定会惹人笑话。
不止汪琴这般干了,那几家的姑娘也是这样干的,不能落人后,落了会惹人笑话。
你同情别人,傻丫头,自己将来的嫁妆还没落处呢。
陶如兰道:“可与晋国夫人讨到皇城女院的荐书了?”
汪琴愤愤地瞪着母亲,“昭表姐忙得跟什么似的,我为自己个儿的事,如何开得了口中。”
“可……今儿你就是为这事过去的,大好的机会你不提……”
实在是服了,原去做什么,还能把正事给忘了,只顾自己伤心哭泣了。
陶如兰暗道:那陶七就是个祸害,偏因他父亲在御史台做御史,最是清高不过,偏生还悲天悯人,悲春伤秋,一首好词,一句好诗都能让她哭,不仅她哭,谁在她身边,谁倒霉,必得在她种种言语下,被激击得大哭一场不可。
杨、陶、李三家的姑娘回府,家中长辈亦以为遇劫,听她们身边的姑娘说了,才知是怎么回事。
说了她们的见闻,各府也是感慨一场,男人们感叹冯家嫡长房连仆妇、侍女都心系百姓,果然是什么地方养成什么样儿的人,这都是受了晋国夫人影响啊。
不愧是冯公之后!
第152章 请愿2(二更)
翌日,天未亮,冯昭便沐浴,衣着一袭孝服,抱着一卷席子,带着一群侍女、护院前往玄武门。
待她到时,已来了不少官员,她将席子一放,又领金桔、碧心拉开横幅,跪在席子上:“臣妇冯昭为西北百姓请愿,请陛下与朝廷尽快派遣官员前往赈灾。”
李相刚下马车,一听这话,立时望了过来,你递奏疏不就行了。
冯崇文已经奔进,“我说大侄女,你这又是做什么?可有奏疏,若有,我替你呈递陛下。”
“有奏疏就管用了吗,从去年冬天到如今,快半年了,可朝廷都未派遣官员赈灾。甘州、肃州一带的官员,数次呈递奏疏,却次次石沉大海。这些奏疏是递到陛下跟前,还是被卡下来,今日冯昭在此为西北请愿,请朝廷赈灾!”
冯昭倒吸了一口气,她是现代灵魂,法子多着呢。
“为西北请愿,请朝廷赈灾!”
她一声落,同来的护院、仆妇、侍女便齐声跟着高呼,人多了声音亦大了。
她再呼:“为西北请愿,请朝廷赈灾!”
同来的人亦跟着呼唤。
她已经派了府中下人散发消息,希望能集更多的百姓前来请愿。
皇帝国库没银子,这事她知道,北疆连年战事,而他名为仁君,实贪享受,后宫佳丽三千,公主、皇子十八个,光是这笔花费就得不少银钱。
高祖皇帝时,抄灭权贵,这用的钱就从那里出。
到了当今皇帝,百废虽兴,不过是初兴,并未大兴,这银子进项少,出去多。
皇帝是看冯家祭祖时,高赞禄国夫人、誉国夫人,而这次大灾,西北那边亦有人出手,他猜到是冯家嫡长房,甚至想着能不拿银子便不拿,再说那西北一带的官员,在通政司的挑唆利用下,将冯家的粥棚当成了朝廷的,以为已赈济灾民。
五更四刻,玄武门开,而此刻,在冯昭身后已云集了不少乡绅、百姓。
“为西北请愿,请朝廷赈灾!”
人多了,这声儿就如皇帝临朝的海呼万岁之音,想装听不见都不成。
冯昭听到宫里的临朝之音,声音越发激昂,府里下人跟也高喊,而越来越多的人云集于此,更有不少热血的文人、学子加入进来。
为了今儿,她可是备了清嗓丸,往嘴里塞了一枚,否则喊到后头必然声哑力伤嗓。
“为西北请愿,请朝廷赈灾!”
一千余人的高呼声,直传至皇城每个角落。
有瞧热闹的,待明白原由后,也跟着加入进来。
皇帝坐在宫里,朗声道:“召晋国夫人入宫!”
高总管扯着嗓子:“召晋国夫人觐见!”
这声音从议政殿传出,由一个又一个内侍传至玄武门处。
冯昭起身,手捧奏疏,往嘴里再塞一枚清嗓丸,跟着内侍往议政殿而去,前方便是九十九玉阶,她开始高诵奏疏内容,说西北从去冬至未下颗雨,百姓无法耕种,田间裂缝最宽尺余,河道干裂等,再说冯家救济,可官员误会,而后澄清误会上呈奏疏却屡屡不见朝廷赈灾。现灾区易子而食、五斤粮食可买一妙龄美貌的少女,卖儿卖女之人间惨事在西北屡见不鲜……
最后,她亦说,民如水,君如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帝称君父,百姓是子民,君当视百姓为子……
这奏疏亦是通白易懂,她止步于议政殿三步之外,重重一叩,将最后的内容一气诵出。
“臣妇冯昭泣泪叩请陛下派官员赈济西北!”
赈灾,赈灾,他也想赈灾,可他没钱啊!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皇帝阴沉着脸,“朕……为何不见西北奏疏!”
“冯家嫡长房派出的救济先生,带回了十二份西北官员的奏疏,据他们所言,从今年二月如今,有的官员呈过十六次,最少的亦呈过七次,请陛下明见!”
她将手是的奏疏举过头顶。
议政殿是男人的地方,她不进去是守礼。
高总管派小内侍取走了一叠奏疏,最上头的那份便是冯昭所书。
皇帝一打开,立时就被漂亮的颜体所吸引了,“字写得好!”一出口,便知失态,他回过味来,却见左右丞相一脸便秘的表情,现在大事临头,你还在夸人家字好。
“崔爱卿!”
“臣在。”
“西北连连呈递灾情奏折,可朕没看到,你来彻查此事,所有涉案人员,必须严惩。”
没看到?
老夫明明将奏折放在你案头,你还说什么皇城没看到乞丐、灾民,是那些官员夸大其事。
冯昭不知道,她离开了,冯晚听说后,一大早带了侍剑、侍针亦赶到玄武门外,她跪在席子上,呼一声:“为西北请愿,请朝廷赈灾!”
有她一领头,百姓们又跟着高呼起来。
议政殿在商议赈灾之事,问题是事情好决定,是没钱啊!
皇帝道:“晋国夫人,你有何建议!”
“陛下,天下是陛下的天下,臣子是陛下的臣子,子民是陛下的子民。豫、徽大旱,朝廷未赈灾,是我冯家赈济,陛下可知此次掏去了冯家大半的积蓄,幸在三月二十六、四月初三两地陆续下雨,旱灾终过。
西北大旱,原想和高祖皇帝时一般,最多先撑上一二月,朝廷的赈灾官员就该到了,可如今已到几月,为何不见朝廷官员。
陛下,天下是你的,子民也是你的,君子死社稷,臣子安天下,你是一个昏君!”
最后几个字,气得皇帝倏尔变色。
冯昭已然起身,“仁厚之君,不过是那奸恶小人对你的溜须拍马。与太祖一统天下解百姓战乱之苦相比,与高祖皇帝造福万民,推行分田制相比,你登基以来,为大周、为百姓做过哪一件大事?”
皇帝指着冯昭,手指大颤,“你……你大胆!”
“说什么,灾情奏折没看到,你那通政司监督满朝文武,便是我家府邸里侍女、仆妇都有他们的人,你会不知道西北灾情?
今日冯昭请愿,就没想过活着离开,乃是死谏!要么,陛下说出个赈灾之期、赈灾之人,道出赈灾银钱几何、拨下粮食多少,否则,别想我离开!
死又有何惧,我乃冯公之后,能为万民请愿而死,我以此为荣!”
第153章 劝君赋(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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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相一脸惊骇,昨儿去了冯家的孙女回来便说了,这孙女自来行事端方,居然说他错了,说他李家居然与忧国忧民的大善冯家嫡长房断了来往。
“冯昭,你信不信朕……”
“陛下要杀臣妇,臣妇家中唯臣妇与妹妹两人,死两人而救西北万民,我们幸哉、乐哉更快哉!”
你来杀啊,你来杀,老子不怕死。
冯昭很是光棍,而脑海里想的却是母亲的惨死。
皇帝一掌呼下,将手里的奏疏重重砸在地上。
冯昭已然起身,“陛下,告诉臣妇赈灾之事商议结果:遣何人、拨银几何、拨粮多少,何时出发,臣妇也好将这消息告诉西北百姓,以安其心!”
老子不怕你,有本事你杀。
满朝文武未想这小女子,还真是胆大妄为,直接和皇帝斗上了。
“数日前,曾有人于松柏林伏击家妹冯晚;昨儿夜里,又有闯入臣妇内室图谋不端。不知陛下看到……”
冯崇文吓了一跳,当即急呼:“冯昭,休得无礼!”
“无礼?”她哈哈一笑,几近癫狂,“这是凶手留下的老虎玉佩,陛下,你为何不捉拿贼首,你认得老虎玉佩吧。为了对付寡母孤女,那些人可真是刹费苦心,世人皆言,我母亲是病亡,她是被人毒害的!”
冯、陶、余三家的官员心下已是大惊。
誉国夫人不是病逝,而是被毒害。
而冯昭不会信口开合,必是拿到了证据。
皇帝亦在想落下的证据。
冯昭冷冷地立在议政殿大门外,“老虎玉佩,凶手遗留,陛下还要包庇真凶么?”
皇帝面露惊恐,抬手一指,“你给朕住嘴!”
大殿中潜伏的暗卫,射发出一枚毒镖,冯昭生生受了,毒镖割破了她地孝袍,却传出叮当一声,落到了地上,而她完好无损。
“通政卫为祸功臣名将,以莫须有之罪名杀害多少忠良,陛下是怕了吗?明明通政司能有更好的出路。他们是剑,可以为大兴天下出力,亦能造福于民。陛下违背高祖本意,屈用了通政司上下官员。”
她,这是挑驳。
通政卫是皇帝的暗招,她的意思便是用到明面上。
有谁愿做阴沟里的老鼠,自然是想做阳光下的人。
原来,他们是可以做人的。
“昨儿夜里,闯入臣妇内室之人,以通政卫的能耐,他们一早就知道这老虎玉佩是何人之物?”
冯崇文抱拳一揖,“请陛下严惩凶手,为晋国夫人主持公道!”
冯昭在为满朝文武说话,更是西北百姓,他们不敢说的,她说了。
冯崇文知道陛下不敢杀冯昭。
大周天下的国运都系在她一人。
立时,便有群臣同呼:“请陛下严惩凶手,为晋国夫人主持公道。”
连呼数遍,皇帝见他们,怕是不杀凶手,就不会停,大喝一声:“章济,这东西是谁的?”
新宁伯跪在人群,痛心疾首:陛下,你曝露我的身份了,啊陛下,你失态了。
“朕问你是谁的?”
“回……回禀陛下,此物乃……乃威远候世子崔峻之物。”
“捉拿崔峻!”
冯昭很是无惧,你今儿就这两件事不给交代,老子就不走,大家都别想散朝。
反正她是不怕死,说了是死谏。
有侍卫统领领命而去。
冯昭微微一笑,福身道:“陛下该议西北赈灾之事了,臣妇是个闲人,就等结果呢。”
皇帝气哼哼地,直气得咬牙切齿,磨了磨牙。
冯昭立在殿门外,还是用依立的,倒颇有几分别样的风姿。
汪德兴看到这样的冯昭,原来她是这样的人,胆大妄为得能逼皇帝,妈呀,他让儿子去追美人,怕是这美人如何蹂躏汪翰也不为过。
李相抱拳道:“现户部有多少银粮?”
这不是开始商议了。
冯昭只管听,待听到户部说三月给镇北军拨了粮饷,国库余银、余粮不多,皇帝的眉头皱起来,他不拨,这冯昭又要指着她骂昏君,她怎么是个这样的人呢,啊呀,真是气死人了。他还不能杀了她,只要想到大周国运都在她生,不忍也得忍。
冯昭就是知晓此事,才故意狂妄,就喜欢看皇帝想杀她却又不能杀她的样子,太痛快了!
最后的商议结果时,现从户部分拨一部的余粮余银,再派出赈灾官员去西北,后头的赈济银粮再分批送去,后面的朝廷可以筹措。
最终通过商议,定了镇国公三公子暨户部尚书杨勃为赈灾使,又任刑部左侍郎为副使前往。
二人领旨。
皇帝恼喝道:“冯昭,你可满意?”
“回禀陛下,臣妇很满意!既然这赈灾西北的事有结果了,陛下是不是该给我妹妹主持公道,严惩凶手。”
皇帝气哼哼地扫了一眼,“来人!崔峻呢?”
“启禀陛下,威远候府无人,谁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崔峻在红灯巷子啊,是她送去的。
可冯昭不会傻得道出来,她没杀人,也没伤人,还送去了那等好去处。
“陛下,子不教,父之过。臣妇曾无意听从北疆战场回来的士兵们议论,说在北疆之事,这崔家兄弟冒领军功、压制将军之事屡屡发生,有功是他们的,有过是旁人的。这下子,崔峻行刺我妹失败,逃出去了,准备推他老爹顶锅!”
朝堂上的崔峻之父、威远候,怒喝一声:“冯昭!”
“崔老候爷,臣妇今年年岁不大,耳朵好使得很,捉不到真凶、你儿子,要不你来?”冯昭福了福身,重重跪下,“臣妇再呈一折,请陛下严惩镇北军元帅崔伟,欺上瞒下,冒领军功,背后放冷箭,于战场残害智勇双全的游骑将军罗豹、林飞、孟平……”
皇帝一掌拍出,“冯昭,你掺合军中之事。”
“陛下,乃是北疆军中有人找到了臣妇,请臣妇出头。冯家嫡长房虽是女流之辈,承冯公遗风: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既为我所知,我怎能视若无闻?请陛下为北疆数十万将士主持公道,他们征战沙场,亦然流血,陛下怎忍他们为了大周天下,为江山社稷再流泪、受委屈?”
皇帝气得不轻,猛然看到南安郡王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杀意,南安郡王一抬头,收到皇帝警告的眼神。
杀不得,杀不得!
她穿了金丝软猬甲,若是要杀她,必得眉心可致命。
冯昭风格,呈上奏疏,朗声诵出奏疏的内容,由她诵出,真是庆竹难书,令人义愤填膺。
威远候不知,冯昭怎么就与他崔家斗上了。
他哪里开罪了她?
是了,是他儿子行刺了她妹,还被她拿到了证据,而是由章济说那玉佩是他儿子。
当场重臣,谁不知道那是通政卫的虎旗令牌,也是虎掌旗的身份牌,这等东西也能落到别人手里。
看冯昭的样子,一口一个“老虎玉佩”,根本不知是虎旗令牌。
崔伟所为,早令满朝武将不满,他们家里差不多都有子弟在镇北军,就算不是自家的,也是姻亲、世交的,早有耳闻,这不是陛下重用威远候一脉,他们只得敢怒不敢言。
皇帝松了一口气,“朕不给公道,你不离开?”
“陛下是君父,万民皆若子,子女受了委屈,只得找父母主持。”
皇帝被她的话气笑了,笑了两声,“接过奏疏,既有人证,兵部李爱卿,你以为如何?”
“崔伟冒领军功,于后背残杀将领,必须严惩。”
皇帝听了他的话,便知这事是真的。
但兵部李大人没说,此人也是看人下菜,专挑那些寒门武将、没后台的下手,有家族、有底蕴的他不敢动,冒领的军功也是像平远候世子凌烨与一干寒门武将。
凌烨是天煞孤星,与他交好的除了一干寒门武将,便是当朝四皇子。
皇帝还真议了!
威远候觉得不可思义,他怎么能听了一个女子的话,就议了,当真了。
“崔伟担镇北军元帅,帅位由谁接掌为宜。”
武将便七嘴八舌地议论,有举凌烨的,有举四皇子的。
四皇子去镇北军八年,这些年确实攒下了不少军功,是他的儿子,在军中亦能服众,当即拍板,由四皇子接掌帅令。
这何尝不是皇帝早就有了心思,这几年,威远候权势太过,竟然敢背着他自作主张,不查不知道,一查还有好几桩。狗仗人势,若是狗仗他的势力再损他利益,他就容不得了。
即便他气冯昭,可何尝不是冯昭给了他一个理由对威远候府下手。
“刑部、兵部、大理寺派官员彻查崔伟冒领军功,残害将领一案。威远候教子行凶,押送天牢,着令刑部捉凶犯崔峻归案!”
押他入天牢?
威远候愣了一下,“陛下,陛下,臣冤枉。”
皇帝摆了摆手。
他被御林军押送下去,看着冯昭时,突口骂了一声“妖妇!”
冯昭道:“若我为妖妇能为更多人讨来公道,臣妇乐意,名声尔,臣妇不在乎,臣妇在乎实惠。”
在乎名声的威远候:咬死你!
冯昭蓦地一跪,“臣妇作下一篇《劝君赋》,斗胆请满朝文武与陛下一听。”
劝君赋,也是她请大长老代笔,大长老真他娘的是位当世大儒,若他不是当了道士,不输朱杨之人,甚至其才更在其上。
冯昭朗声诵读,劝皇帝以社稷为先,为子民为先,而全赋之中的点睛之笔乃是“君若舟,民似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再有“以镜为鉴,可正衣冠;以人为鉴,可知荣辱;以史为鉴,可知兴替。”
她写不来,写出来的也是狗屁不通,但到底有几千年的记忆,将认为可用之诗句尽数写出,皇帝听得竟有一种豁然开朗之意,心旌摇晃,身系国运之奇女,其才不输男儿,心志不输男儿,其行亦不输男儿。
为什么就是女子呢?
满朝文官听得激动不已,这是劝陛下以天下苍生为念,用最通俗的之词,却有惊之语来劝人。
诵完之后,冯昭重重一叩,“臣妇目光短浅,收回先前辱骂陛下之言,陛下真乃一代明君,陛下万岁万万岁,臣妇告退。”
她站起身,继续诵道:“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而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微斯人,吾谁与归?”
冯崇文望着冯昭的背影,旁边的大理寺卿感叹道:“你们嫡长房怎么将她生成了女儿,若是男儿,这必是一代名臣贤相。”
不要命的死谏,却又才华过人。
冯崇文不知道陶氏、余氏是如何教导的,怎么就将一个记忆里温婉柔弱的女子,教成了这般模样。
看罢,满朝文臣都沉陷在那美赋之中,还有人沉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忧则忧其君。令人震耳欲聋啊!发聩深省!”
前头的朝堂有晋国夫人死谏。
李贵妃母女的宫里,陶思娴正讲着昨儿在冯家嫡长房所遇之事,末了,不由轻声感慨:“没想晋国夫人如此忧民,我实在感佩,就连他家的仆妇、侍女也有怜恤灾民,纷纷慵憾捐钱捐首饰,臣女实在太感动了。”
六公主心里则暗道:难怪高进倾心冯晚,必是她也如其姐一般,乃是个大善之人。像她虽为公主,却哪如冯晚心思纯洁。
冯晚遇刺,必是与八妹妹有关。
崔峻可是八妹妹的大表兄,为了达她所愿,崔峻这个杀人魔有什么不敢做的。
她的外家乃是文臣,她最不屑动不动干杀人、毁人之事。
不多时,就听一个宫娥入殿,禀道:“贵妃娘娘,前朝被晋国夫人闹翻天了。”
陶思娴道:“我进来的时候,婉华县主带着百姓在外请愿,请朝廷赈灾西北。”
宫娥低声道:“刚才有好些内侍、仆妇、宫娥都在前头瞧热闹,这晋国夫人才华过人,气度不俗,又是个不怕死的,有人想要行刺她,那毒镖都扎身上了,却突然地跌倒地上。宫的老人说,晋国夫人是受上天庇护的月神临世,必有神佑。”
陶思娴面露讶色。
六公主信以为真,“你瞧见了,那毒镖扎不进身?”
“母妃,难不成是仙法儿?”
李贵妃哭笑不得,“诗蕊是话本子看多了,尽胡说。”
宫娥说了前头的新鲜事,又跑去外头看。
这一回,六公子坐不住,带了陶思娴一并去议政殿外头观望,那里已经聚了一百多个宫人,便是宫中未成年的皇子、公主亦有几个。
她们过来时,正听到冯昭在诵《劝君赋》,这声音好听,这文词美,竟是连他们都听明白了。
最后她告退而去,“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说得真好啊!
六公主凝重地点头,“她是比禄国夫人、誉国夫人还要传奇的奇女子呢。”眼神之中竟有些向往。
他们凝视着冯昭的背影,崇敬地、敬慕的。
陶思娴福了福身,“拜见五皇子殿下、拜见六皇子殿下。”
却是五、六二位皇子亦来了,他们二人还未成亲,现下只是十三四岁模样。
大周萧氏皇族,男儿十六订亲,十七、十八方才大婚。公主则及笄订亲,十六岁出阁。
六皇子道:“五哥,没想这晋国夫人生得这般好看,真真像个仙女下凡。”
六公主不快地扫了眼自家六皇兄,“庸俗!”
五皇子心头则是惊涛骇浪之感,这是当世奇女子啊,没想将父皇气了半死,却让她全身而去。
冯昭出得玄武门,守门卫恭敬地行礼,此女是替他们军人说话啊,少不得哪日就求到她了。
冯晚见她出来,停下了高呼,这近两个时辰下来,声音都嘶哑了,“姐姐……”
冯昭看着外头黑压压的百姓,朗声道:“各位乡亲,陛下已经下旨,封户部尚书杨大人为赈灾正使,刑部左侍郎大人为赈灾副使,明日一早携第一批赈灾银二十万两,赈灾粮十万六千石前往西北赈济灾民。”
冯昭当即对着皇宫一拜:“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万岁!”
百姓们亦同样跪下,随着冯昭的引领连呼了三遍,这声音传到了宫里,皇帝很享受,这声音真大啊,比满朝文武的海呼更大。
他是圣君、明君,不与一个小女子计较,要杀了她,她就是个昏君。可是被逼着做了不愿意的事,他还是很不快。打了他两巴掌,再用一遍《劝君赋》来哄他,这可真是,从来没遇见这样的啊,皇帝的心情很酸爽。
他不由自己地,走到了李贵妃的怡春宫。
皇帝噼哩啪啦地将冯昭痛骂了一顿,“臭丫头,集了百姓在宫外请愿,逼着朕赈灾,不答应就不走,朕要不答应,那臭丫头就真够往大殿上撞……”
李贵妃笑意盈盈,“臣妾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有贤者如斯,这天下必要大兴,陛下要做大兴之主了!”
“她说得倒容易,可国库空虚,初春才给镇北军拨了好大一笔粮饷,哪里有钱,如果有钱,早就赈灾……”
李贵妃与身边人眼神示意,当即便有宫娥捧了她的两只首饰盒子来,“陛下,臣妾亦为灾民出一份力罢,这是臣妾的一点心意。”
她走到摆有首饰盒的案前,将浑身上下的首饰尽数摘下,今儿听了陶思娴的话,给了她感悟,宫中的宫娥见此,大宫娥亦走到案前,“启禀陛下,奴婢所有的一切,都是陛下和娘娘赏赐,奴婢寥表心意。”她亦摘了首饰。
有人带头,怡春宫的宫娥、内侍或拿着首饰,或掏出积蓄。
李贵妃觉得身边人不错,干得好,“陛下,臣妾办一次茶话,邀家满朝文武女眷为西北灾民捐钱,有多少算多少,一两不嫌少,百两不嫌多,各凭心意。”
看到贵妃宫一下子就集了二三万两银子的首饰,皇帝觉得这主意极好,说不定能有意外之喜。
冯昭拜谢了请愿的百姓,携了冯晚上马车。
冯晚声音几乎快说不出来,她摇了摇头,掏了一枚清嗓丸,“吃了罢,许三日能缓过来,真是傻丫头,我来请愿可是备了清嗓丸,你怎么就自己个儿跑出来了。”
“姐姐,宫里好玩么?我还没进过宫呢,姐姐今天一身孝服请愿,真真美得跟仙女一般。”
这丫头,还夸起来了,不是问宫里的事。
冯昭便将议政殿外的事细细地说了。
冯晚听得很是入迷。
她的姐姐,是不一样的,是顶天立地的奇女子。
“崔峻之父,威远候已被陛下下了大狱,陛下已下旨令刑部捉拿崔峻归案,他不会再劫你、伤你。”
若非为了冯晚的安宁,她是不敢拼死出手的,也是大长老与她分析过,说威远候这两年做的事,有好几桩令他不满。可威远候势力太大,大臣们多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且不想冒险开罪,她只是给了陛下一个严惩的藉口。
这几年,四皇子在北疆已经成长起来,是一员猛将,既能用自己的儿子,为什么要用外人,这便是皇帝的看法。
军权还是握在皇族手里更安全。
她不过是契机和导线罢了,若没有大长老,她不会做得这般好。
晋国夫人重孝期间,冒死为西北百姓请愿,这事传得满皇城皆知,而朝廷马上就要赈灾,粮食、银钱都会源源不断地送过去。
消息传出,百姓欢喜,城中成了乞丐的灾民更是欢喜,纷纷奔走相告,还有的,已经决定明儿一早随赈灾使回西北家乡,有粮食,这一路亦不愁吃喝。
冯昭迈入自家大门。
大管家连连行礼,“老奴拜见夫人。”
冯昭道:“告诉冯吉、鲁先生,皇城外沿途的粥棚不必搭建了,采买来的粮食,拨出一部分给庄子暂住的灾民,烙成干粮,一人先分派五斤干粮。明早一日在官道两侧给皇城中的乞儿灾民赠送回乡干粮。请灾民们随赈灾使回家乡罢。剩下的粮食,捐给明早出发的朝廷赈灾使,银钱亦同样如此,去办罢!”
大管家应答一声,遣了他儿子去传话。
白泽书院里,朱正卿等几位大儒听了晋国夫人所为。
“禄国夫人、誉国夫人堪为孟母,本朝要出一个大贤啊,一介女儿况且忧国忧民,令我等六尺男儿汗颜。”
苏西岭忙道:“我听说,晋国夫人的两封奏疏写得惊天地泣鬼神,一篇《劝君赋》更是令人拍岸叫绝,可抄录了来,让我看看。”
“奏疏原文在陛下那儿,《劝君赋》满朝文武都听过,我令人录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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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凌烨求娶(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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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德兴如在梦里,一路飘回家,脑海里全是冯昭的声音,从诵奏疏,到诵赋,就连她最后说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而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
这才是冯公后人,即便是女子,亦不输男儿。
可笑他儿子,居然与人和离了。
若是未曾和离,这个女贤便是他汪家妇,若有她在汪家,汪家后人必然兴旺,门风、家规也会因她而改。
越国公秦谦一入府,当即提高嗓门:“来人,告诉夫人,立马备一份厚礼送往晋国府,本国公要谢谢冯昭世侄女,她为军中除了一害,你家三爷、六爷、七爷、八爷在镇北军能熬出来了。”
管家忙道:“国公,崔伟那厮倒了?”
“倒了,被晋国夫人在金鸾殿上给告了一状,不仅他倒了,便是他胞兄,他侄儿崔峻也一并倒了,陛下要对威远候动手了。哈哈……痛快,痛快,小妮子的胆儿真大,敢指着陛下痛骂,吓死我老秦还以为陛下要砍了她,可她没事了,哈哈……”
刑部奉令捉拿崔峻,偏家里没有,便是他的两个外室那儿也寻了,依旧没有,威远候府上下吓得不轻,生怕引来灭门大祸,各房太太、奶奶们开始琢磨如何脱身之计。
晋国夫人那恶妇把他们给告了,明明陛下应该砍了她,却高高抬起,放过了她,还要治自家的大罪。
这消息清风观主师徒三人都知道了。
观主(大长老)面露沉思,“此女大才,有勇有谋,贫道只是与她分析了利弊,她就敢去做。你不必去太原授她医术武功,贫道跟她同往,收她为弟子,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两个护法面露讶色,“师父……”
“主意已定,不再更改。她能出口成章,到底不如男子学过文章词赋,我亲自教导,必成一代大贤。”
大贤,还是一个女子,观主竟对她抱有如此高的厚望。
冯昭在地室听到大长老新的决定:这是玩脱了!
她只想学医术武功啊。
清风观主道:“昭儿,你不必学那些东西,你要学的,乃是造福万民之策。医术,教中精通者不少,武功高强者亦有不少。有他们劳力便可,你的智慧得用在大处上。”
冯昭愣愣地望着观主,“大长老要我做什么?”
“做一代大贤,造福万民,光耀千古。”
这么厉害!
啊,啊,我不行的,我就是唬人的啊。
你不要这样,我真是一个小女子。
“贫道不会看错人,昭儿要相信自己,你所晓的生辰八字是假的,你是天命所归的月神命格,命中注定光耀千古,普照人间。”
冯昭:我在哪里?我又做梦了?他说的这些话又是什么鬼?
女性大贤,但凡贤者,尽皆学富五车,都是思想家、文学家。旷古砾金,啊呀呀,我只想学医术,再学一点武功保命。
“就这样定了,从即刻起,我会将毕生所学传授昭儿,待你孝期满时,希望你能出口成章,文学素养能达到学士之才。”
冯昭几番游说、央求,最后以落败为终,才华横溢的大长老要亲自教她,而明日他会以颜道长的身份入府教导。
“颜道长……”这是她杜撰出来的人物。
清风观主微微一笑,“贫道姓颜,颜色的颜,名长卿,颜长卿是也。你那颜体亦确实贫道二十年前所创,为甚贫道不记得在你家巷子的雪地上写字?”
冯昭觉得自己见鬼了,这种事也能闯上,现代历史上于唐时有颜真卿,这里有人颜长卿,而彼此非那人,且朝代推算,也许……这个时空的颜大家是他。
“十几年前,颜体初成,沙地、雪地、水中都能习字,几近疯魔,直至八年前,你祖母仙逝,颜体大成。”
他说此处,掏了几本书,《颜长卿说注解》第一册、第二册、第三册,拢共有六本。
“且拿回去看,明日我上晋国府,便以你师父之名,正式传授你书法、文学,去罢。”
冯昭苦着脸,不想占别人的便宜,就真的冒出一个颜长卿,还真是一个道长,而且还是爱她祖母一生的男人。
她迈出紫檀木衣橱,屋子里多了一个人,听到声响,他豁然转身,对着他长身一揖,“凌烨代镇北军多谢夫人出手。”
冯昭抱着书,打量着凌烨,“下次别再像鬼魅一般出现在我内室,要是被发现,影响不好。再有,明日我师父颜道长就要入府了,他乃世外高人,若是看到他,会罚我的。”
清风观主是因她祖母之故,对他看顾有加,拿她当后辈。
凌烨凝了又凝,“今日来寻夫人,原就是来告别的,明日一早,我便要离开皇城回转镇北军。”
以前,他觉得她与是有可能结为夫妻,他不计较她和离,她亦莫嫌他鲁莽,可今日她闹出的动静,让他深刻地明白,她不是单纯的武将之后,而是鸿儒冯公之后,她一身才华,是他配不上她。
他来之前,便已经放弃了,是彻底地放手。
是他告诉冯昭关于镇北军中的事。
冯昭道:“战场无眼,你要多加小心。”她悠悠轻叹一声,将手中的几本书搁到妆台前,又取了一只盒子,从里头取了两只瓷瓶,“这是我师兄调制的伤药、解毒药,给你许能派上大用。伤药是丸子,用时捏碎成粉,能有奇效。解毒药若是毒重,吞服两枚,若伤口有毒,扳下半枚与伤药粉末同用。”
凌烨心下一喜,“多谢夫人。”
对她,他很敬重,他知她是奇女子,才华横溢,力压满朝文武,为了西北百姓更能以死相谏。原来世间还有这样的女子,亦心系百姓、苍生。
“夫人,若烨求娶夫人为妻……”
他壮着胆子道出,却懊悔了,觉得自己这一身杀孽,配不上这样的奇女子。
冯昭道:“你是因为我是冯氏嫡长女身份求娶,你非真情而娶,我视你为友,你莫再提此事。”
“烨多谢夫人不究在下鲁莽。”
冯昭道:“往后若需银钱、粮草,可与我捎句话,虽然现下我府中银粮已尽,待得入秋,又有新粮、店铺银钱入府。”
凌烨心下感动,“夫人开铺赚钱,广置田庄,亦是为了天下百姓,烨佩服不已。烨之一生,最重祖父,而今烨最敬重的便是夫人。”
冯昭微微一笑,不知是喜是悲,她可不是为己,那为民请愿只是个由头,她不以那事开头,后头又如何让朝中有正义的官员向着她,好对付威远候。
她算是先施恩、感动于朝臣,再图报复威远候府。
但这些道理,她不想与凌烨细说。
凌烨道:“待烨回到镇北军,定从军中为夫人挑选一批英勇武士,以护夫人安危。”
冯昭道:“将军言重了,我身边已有女护卫,你不必如此。”
“我进来许久,她们至今未发现,可见武功太差。”
外头,被凌烨嫌武功差的碧心,好窝心啊,我不装作没发现,你能见夫人吗,我们拜月教弟子最重英雄,我是看你是一代豪杰,才故意的啊。
碧心一个翻身,“将军错了,你是三更一刻来的,在此坐了半个时辰,其间翻了案上的书籍,坐了又站,站起又走,拢共坐回五次,站六次,走动三次,即便动作极轻,碧心却已知晓。非奴婢不阻将军,而是奴婢敬重将军是英雄,非崔峻贼子之流。”
她说得轻柔淡定,再不开口,就算再说一大堆了,今儿开始,她和碧心、青丝都感动得心脏要跳出来,已经发愿要跟夫人一辈子,一生就算是死也不背叛夫人。
冯昭笑了。
凌烨很是尴尬。“姑娘警觉,如此,我就放心了。”
他抱了抱拳,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里头是北疆雪山采来的两株极品雪莲,听闻有护肤之效,希望夫人能喜欢。”
“将军所赠,我收下了。”
“夫人保重,烨告辞!”
凌烨退出宁心堂,上了屋顶凝望了许久,她之光芒仿若明月,而他只是一介莽夫,是他奢望了。
像她这样的奇女子,必是孔孟那等的圣贤方可迎娶。
冯昭对外头偏厅上将歇的碧心道:“碧心,记得明早唤我,我去城外送赈灾使一行,银钱米粮且亲自交给他们,我再叮嘱唠叨他们几句方才安心。”
“是,夫人,待得时辰奴婢就唤你。”
内室,传来冯昭解衣上榻的声音。
窗帘静垂,这是外头轻纱,里头有厚布的窗帘,冯昭不想人知道她屋里有秘密,故而用了这种厚布窗帘来挡视线,即便里头灯火透明,亦看不见里头的人影,不晓她在做什么。
*
冯昭翻看着《颜长卿注解》,这是对孔孟学说的注解,很是精辟独到,冯昭最不喜看这类书,她宁可看话本子,可今儿却看进去,实在是注解说得很有新意,能引起人的共鸣。
看了一章后,她合上书,将书放到枕,沉沉地睡去。
碧心知她睡熟,吹灭了几盏灯,只余一盏昏暗油灯,立在榻前,看着冯昭,一脸敬慕、崇拜之色。
天刚微亮,冯昭还没睡到一个时辰,便被碧心唤醒,沐浴更衣,吃了一碗燕窝羹便出门了。
待迈出宁心堂,却见冯晚跟着侍针学剑术,拿着一柄木剑挥舞,只得一刺,一挥、再一转身的动作,一直反复地练习。
冯晚道:“姐姐要去哪儿?”
青丝、碧心各抱宝剑,严整以待状。
冯昭道:“冯吉、鲁先生那儿还有一批银粮,我令他们交给赈灾使大人,有些不放心,过去看看。”
“我同姐姐一起去罢。”
“晚儿,昨日之事,你不该出手,姐姐的名声已经毁了,可你是娇养的女儿,还许了人家,你若再行如此,有违女儿家规矩。陛下要恨,就恨我一人。你在家好好待着,我去去就回。”
“姐……”冯晚只当她可以和冯昭一样,却忘了人言,她其实和姐姐不一样的,姐姐和离了,名声已差,不在乎更差一些。
“姐姐是摔残的瓷瓶,你却是完美的玉瓶,当顾惜人言、名声,我不希望他日你嫁入高府,有人拿你行事任性来议论你的言行。”
冯晚想到高进,立时气馁了。
这到底是古代,既然冯晚选择了嫁给高进,而高进、高府都是书香门第,不可能事事由她。
冯晚恭敬地道:“晚儿谨遵姐姐教导。”
侍针低声道:“县主,夫人真为你着想,处罚下人的事,夫人只说是她严惩的,却没有一人说县主出手了。”
“我知道,坏名声,姐姐替我扛了。”
明明更狠辣的人是她,姐姐怕她误了。
这便是亲情,这世上不会有人再能为她做这些。
冯昭带人出了晋国府,这次不再是坐马车,而是骑马,骑马这种事,做得多了,便熟络了。
待她到得城外时,鲁先生与冯吉已押着浩浩荡荡的粮车、银车出来,一起同往的还是之前住在庄子上的八百灾民,他们从里头选了一个头儿,作为押送这笔灾银、灾粮的队长。
昨儿连夜在几处庄子、铺子里驾了几口大锅做干粮,今晨各人分得干粮后,灾民们搀老扶幼,还得冯昭相赠了数辆牛车,老弱病残便可坐牛车回西北。
对于此举,灾民更是感激了,尤其听说晋国夫人以死相禀,替西北百姓争取到了赈灾粮。
城内,杨勃带着浩浩荡荡的两千队伍,押送赈灾银、赈灾粮的乃是陛下从御林军拨出的二千御林军侍卫。
晋国府护院禀道:“夫人,杨大人出城了。”
他们所站的位置是西城外三里,也是去西北的必经之地,要从这里进入西北官道。
杨勃远远儿见前面有一行人,黑压压的,人数不少,正在疑惑,却见一个翠衫少女骑马而至,远远就喊道:“奴婢晋国夫人身边侍女碧心,今夫人备了银粮,想请大人一并送往西北。”
杨勃骑马近了跟前,抱拳一揖:“见过晋国夫人。”
这女子年纪不大,却有勇有谋,值得他敬重,有贤德之人,不在年纪,至少昨儿之后,满朝文武有不少对她心生敬意。
冯昭朗声道:“大人,这是我用府中上下管事、仆妇、丫头、小厮、护院等捐赠的粮食,亦有我的嫁妆银钱。另外,这八百余名灾民,原是西北人,想托付大人还他们回西北,他们能帮助押送这批银粮回去。”
杨勃问道:“是多少银钱粮食!”
冯吉抱拳一揖,朗声道:“银钱八万七千两,粮食四十五马车、牛车,折五万一千八百六十七石。这些车就不必再回来了,牛车赠予西北百姓,马车赠予赈灾使,到了西北,赈灾使变换成银钱再换成粮食。”
杨勃心下感动,抱拳行了一礼,“我代西北百姓多谢夫人大义。”
“杨大人,这些百姓每人已带十斤干粮,一路有劳你照拂他们。祝杨大人一路顺风!”
杨勃再行一礼。
冯昭看着长长的队伍从面前走过。
以前钱少,这不又添了一些,还是晋国夫人出手阔绰有魄力,听说她的嫁妆都填进来了。
碧心问道:“这些钱到了西北,粮价很高罢?”
“杨大人是户部尚书,这笔帐他会算,从皇城西北有千里之遥,这一路上会经过顺天府,到了那儿,一队先行,另一队会留下将钱换成粮食,装车之后再前往西北。”
在冯昭的记忆里,杨勃亦是能臣,他定会算账,为了西北百姓,更是巴不得将一两银子扳成二两花,哪里肯高价买进,他多买二斤粮,就能多救一个百姓。而百姓们看到粮食,就会跟着他走,自然就回到了西北。
怕就怕,人太多,粮太少。
翌日朝堂,便有李相大人提议捐钱,各凭心意,李相捐了一千两,谢相亦是一千两,各部尚书或八百、或一千,到了左右侍郎多的六百少的三百……
而后宫,李贵妃带着六公主写了数百份帖子,派宫人送到满朝文武的手中,由他们转予自家夫人。
冯昭刚回府,陶嬷嬷迎了过来道:“禀夫人,二房大太太到了,县主正陪她在凉亭里说话。”
冯崇礼妻见冯昭过来,唤了声“晋国夫人”。
冯昭福身行礼,“见过大叔母。”
冯崇礼妻笑道:“今儿也没别的事,就是你大叔父想为西北百姓捐了银钱,可……不知道捐多少合适,怎么个捐法?”
“二房公中能拿多少钱出来?”
“二十五万两。”
是二十八万两,可二房人丁兴旺,全拿出来后,还得生活。
冯昭默了片刻,“捐二十万两,直接以现金方式送,送到户部手里,指名说是这赈灾西北的银钱。”末了,她补充了一句,“皇商捐钱,往往第一个捐的会有意外之喜,大叔母快去罢,莫让他人抢了这个先。”
她得了示意,连连应承,“我回去了,改日再来探望你们姐妹。”
记忆里,确有一个江南布商捐了第一笔款子十万两纹银,当时皇帝大喜,听了李贵妃的劝,大笔一挥,赏下亲笔所书的“义商之家”,而此人自此之后名利双收,生意越做越大,成了绸缎供应皇商。
冯家嫡长房西北赈灾,原是余氏生前就在做的事,只是到了冯昭手里,得已延续。朝廷赈灾,冯家在那边铺排的人手、物力就可收回来。
冯崇礼妻刚离开,二门上的门婆子禀道:“夫人,你师父颜道长来了。”
冯晚面露喜色,“姐姐最敬慕的那个老道,果有其人,他回来了?”
她倏尔起身,提着裙子跳出凉亭,就见清风观主带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道翩翩而至,小道士背了一个包袱。
冯晚道:“这……不是清风观主么?”
“我知道清风观主是颜道长不久。”
冯晚见过他写的字,只觉得写得好极,没想他就是颜道长。
冯昭近了跟前,长身一揖,“弟子冯昭拜见师父。”
颜道长四下一扫,“成了,贫道留在你身边指点你学问,那处院子不错,我就住那儿了。”
那是素心院,介于宁心堂与静心堂的中间。
颜道长对身后的小道道:“徒孙,去罢,跟府里的仆妇去拾掇院子,我要教小师叔做学问。”
“是。”
颜道长指着左右,“备文房四宝。”
金桔应了一声,领了两个小丫头回去预备。
待他们过来时,颜道长亦拿出一本书诵读,仿若学堂的夫子教幼童一般,每诵一句,便解释一遍。
冯昭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地微微颔首。
冯晚有时听明白,有时没听懂,听起来颇有道理,可细想又不知所以然。这时候年纪与阅历的差异便出来了,可颜道长是姐姐的师父,她又不好插嘴问训请教,这很不礼貌。
待丫头们摆好书案、文房四宝,颜道长还在讲《论语》。
“昭儿功课耽搁太多,从即日起,每日上午两个时辰,下午一个半时辰,上午学文章、经史,下午是经史、文章,往后每三天会有一次上午的诗词,下午的书画。”
冯晚听得很痛苦,她可不想学,看颜道长认真,小心翼翼地起身开溜。
颜道长见她跑了,不以为然,他是冲着冯昭来的,至于那个一心想做贤妻良母的冯晚,愿学就听几耳朵,不愿学亦由了她去。
冯晚学了三天,对思想家、文学家亦有了更深的认识,首先特有被文人认可的新思想,其次得有文学代表佳作,但无一例外,引领一大批文人的追随。
而思想家必是辩论家,这嘴皮一定要够利索。
所谓思想家,就像是悟道一般。
第一天在凉亭授课后,往后每日上午、下午,到了时间,冯昭便去宁心堂。
每日晌午,她有半个时辰的吃饭、休憩。
而晚上回去,还要看账簿,打理庶务等,忙得跟陀螺一般,却有种回到现代上大学的样子。
冯昭不知道的是:李贵妃从晋国府的事里得到感悟,弄了一个宫中茶会,将满朝文武的女眷都请入了宫,自己再率先摘了首饰,添了银钱,六公主跟着学,便是后宫其他嫔妃亦纷纷解囊。
安康长公主亦代太后捐了几盒子的首饰、银钱,镇国公夫人、越国公夫人等,纷纷慷慨解囊,夫人们一身尊贵的来,出宫时,个个身上不见一件首饰,就连同来的姑娘、小姐亦全都如此。
李贵妃这次的茶会,收获颇丰,其捐的首饰,比朝堂上百官的捐款还要多上十倍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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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节俭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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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妇们的一套首饰,尤其入宫时,全挑了最好的,这一套下来,动辄五六千两银子,少则一千两,身份越发,越是贵重。安康长公主没捐首饰,倒是直接给了二万两银票。太后的两盒子首饰亦不在三万两之下。
朝堂百官筹钱,宫中妃嫔捐款,白泽书院邀请皇城女院,共同弄了一个书画会,朱山长下令开放明园三日,将售卖书画得来的所有钱捐给西北灾民。
因冯昭姐妹守孝,安康长公主不好打扰,便想着第五十天上头再送一份请帖过去,若她来最好,不来也不打紧。只是女院这边,除了萱若夫人的书画,就没能拿得出手的,急需一个女子出手挽回些面子。
安康长公主则是拿了自己陪嫁的一幅前朝字画出来,得了银钱就捐给灾民。
杨姑娘得了安康伯母派的差,“明儿送去?”
“今日是誉国夫人的七七,晋国夫人必要出头拜祭。明日过去正好,这不是还有后日最后一天。”
杨姑娘道:“我邀陶思娴同去,再不想带陶七了,那个哭包自己爱哭便罢,每次遇到好诗好词,她哭一场,周围的人也得陪她哭。”
这姑娘也是个有才的,正经让她自己写诗词,也就中上水平,偏生还喜欢点评别人的,说得极是深刻、中肯,性子自视清高,还是个不服输的。
安康长公主膝下没有女儿,只生了两个儿子,都还算成器,长子走文官之路,次子在镇北军,跟着四皇子一处,这也是杨姑娘得宠之故。
“你不喜她,便不与她一处玩便是。”
“她除了是个多情哭包,旁的都甚好。说话行事很仗义,比很多人都强,从不背后说人坏话,有不满处,当面就点出来。左相府的李三姑娘,上回去了晋国府,说我下次再去,定要唤上她呢。”
安康长公主微微含笑,“今儿你便走一趟,将这帖子送到晋国府。”
杨姑娘与身后的侍女道:“遣仆妇去左相府告诉李三,就说半个时辰后,我在晋国府外等她。喏,也去陶府告诉陶思娴一声。”
侍女道:“但凡思娴姑娘在家中,与陶七姑娘便形影不离,等闲也只她入宫见六公主不带着,几乎都在呢。”
杨姑娘面露难色,“罢了,只唤李三来,我委实怕了陶七,稍有点事,她就能给你弄出大动静。”
杨姑娘令仆妇套了马车,带着两个大丫头乘车前往晋国府,待她到时,左相府的李三姑娘已经来了,不仅她来,还跟了右相谢家的姑娘。
谢相倒与府中姑娘们说了,说冯家嫡长房可交,乃是仁义之辈,颇有冯公遗风,颇是赞赏。
谢家姑娘今儿是找李三玩的,原因她们都考中了皇城女院,只等夏天过了,待八月初一时,便是真真的同窗好友,长辈乐见她们交好,只不阻着。
谢姑娘乃是谢相的嫡长孙女,听李三说要来晋国府,便也跟来了。
杨姑娘不大欢喜,却不好指责。
三人下了马车,各见了礼,与门上递了帖子,说明来意。
门婆子笑道:“几位姑娘来得正巧,我们夫人从城外拜祭老夫人将将回府。”
她使了跑腿小厮去禀话,又指了一个粗使丫头领路。
小厮跑在前头,再回来时,道:“颜道长正给夫人讲解经史,这个时辰谁也不许进宁心院。县主在凉亭等三位姑娘。”
杨姑娘听陶思娴说过冯昭那一手好字的原由,“颜道长?可是那个在雪地留书的世外高人?”
李姑娘亦知,谢姑娘见她们满脸诧色,颇是意外。
小厮一脸蒙懂,“具体的小的不知,三位姑娘请!”
小丫头将她们引到花园凉亭里。
各自见罢了礼,姑娘们围坐到凉亭的石案前。
冯晚笑容灿烂,与杨姑娘、李姑娘也算熟识,但最熟的还是杨姑娘,拉着她道:“我现在找姐姐说话都不成,被颜道长盯得紧。上午要读两个时辰,下午一个半时辰,晌午只得半个时辰的午食时间,暮食之后要处理庶务、打理家业,真真忙得不成……”
李姑娘道:“可是雪地上写字的颜道长?”
“正是正是呢,这颜体字是他悟出来的。他不仅颜体字写得精妙,旁的行书、楷体、小篆、大篆、魏碑无一不精。
我最是怕他,他讲的经史、文章太过晦涩难懂,偏我姐还听得津津有味,我一听她讲经史文章就想睡觉。
不过前儿,颜道长讲书画,我听了一回,真真精妙易懂,我以前只会梅花,现在会画兰花、翠竹。
他上课的时候可吓人了,总拿一根竹棍子,答不上来就得揍人,我姐那左手板一直红肿着,全没消,他偏挑了左手打。说是右手要用来写字,不能误了学习。
我姐被他打得可怜极了,我要过去,被他抓住,他能击我手板,我再不敢过去。
他对我姐说,真正的书法大家,不能只会二三种字体的书法,是精通所有写法,现在我姐是行书、楷书、魏碑、小篆、小楷全都在学,他一出手,就给了我姐厚厚几本字帖。近来我姐在研习魏碑,已略有长进。”
有两天没挨打的冯昭:没这么恐怕,人家是有力道的,就是做做样子,打不是结果,主要是长记忆。
杨姑娘道:“严师出高徒,难怪晋国夫人如此年纪便有此等才华。”
“昨儿,他严训我姐,说不教训就不用心,一教训了写出的文章便是上乘,不教训就胡写乱写,能看得他想骂人。”
对将姐姐卖得如此干净的冯晚,三人交换眼神,忍俊不住。
杨姑娘道:“颜道长可是世外高人,今儿来了,想待到午食时,我过去与他见过礼。”
她很想知道,能教出冯昭的高人是什么模样的,听冯晚将他说得如此厉害,她更想见了。
她回头对同来的侍女道:“颜道长入世,你回去禀我伯母,请她给颜道长下一份贵宾帖。”
侍女福身应了。
安康长公主敬重有真才实学之人,犹喜像朱正卿这样的大儒。
杨姑娘道:“婉华近来精研书画,想来精进不少,可让我们鉴赏鉴赏。”
冯晚笑了一下,“去我明珠阁可好?我在那儿招待你们。”
一行人起身往明珠阁行去,却听宁心院方向传来一阵喝骂声:“你再说一遍!”
“师父问我最近悟出什么,我道:化繁为简,道本自然。”
“来,来!仔细说说!”
冯昭便说了自己的观点,现代思想家、哲学家都有,偏她是学中医的,而今全未派上用场,这是胡谄来的。只是觉得有些事是人为的复杂,再复杂的事情都可以简单化。
“譬如一团乱麻,一理更乱,我刀斩,斩成小段,自然就能理清了。乱麻繁复,纠结不清,斩断则能理顺……”
“倒也通俗易懂。”颜道长却觉得冯昭孺子可教,这是形成她自己的道,也是她自己的思想。
冯昭道:“就书法来说,无论什么字体,定是有其规律,都是横竖撇纳勾折提组成,万变不离其宗。万变则为繁,不离其宗则是简。来,师父,我总写不好小篆,你将小篆的横竖撇纳勾折提的几种变化写给我,我照着这个练。”
颜道长眼睛一亮,这也是一个法子。
他提了笔,在白纸下小篆的变化。
冯昭道:“师父不能指望我一学就会,得给我时间,我得练好基本功,才能写好小篆。”
总体来说,她的进展也算极快了,至少魏碑写得能过眼,现在在研习隶书,有颜体、魏碑的基础在,再练习隶书不难。
颜道长索性又写了隶书的笔画构成给她。
“今儿你出城祭拜,耽搁了时间,晌午的半个时辰午食时间,减到两刻,没意见?”
“没。”
“下午一个半时辰延长到两个半时辰。”
“无异义!”
冯晚转着眼珠,“我姐胆儿大着呢,上回我过去,她与颜道长争辩,气得颜道长吹胡子瞪眼。”
“然后呢?”
“然后,颜道长说她是歪理,她说颜道长不讲道理。”
“他们争辩什么?”
“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有才更要有德。他们争辩女子是有才好还是无才好?有才了当如何更好?”
杨姑娘笑道:“这倒甚是有趣。”
“颜道长与旁的夫子不同,做学问严格,但能容纳不同的观点、理论。”冯晚说完,嘻嘻一笑,“这是我姐说的,说颜道长的学问更重在变通二字上。”
一行几人进了明珠阁。
晌午时,冯晚令大厨房加菜,说是自讨腰包的。
解释了一番,因西北大旱,家里钱都捐出去了,现在都没钱在外头买菜,全是从自家庄子种养的东西吃着。
姑娘们很是感佩,当然冯家也没她说的这般穷,冯晚是捐了东西,回头冯昭就补了她五千两银子,她捐出去的首饰,全是过时又不喜的,最喜欢的都留了下来。
但其间的道理,她自不会细说。
姑娘们用罢午食,便说要去拜颜道长。
冯晚令碧烟过去瞧看。
碧烟回来道:“颜道长给夫人减短了时间,说今儿去城外耽搁,晌午只两刻时间,下午再给延了一个时辰。”
安康长公主又给补了一份贵宾帖,派了仆妇给杨姑娘送来。
杨姑娘难掩憾色,将帖子交给冯晚,请她代转。
一回到镇国公府,便拜见安康长公主。
将颜道长的事细细地说了。
安康长公主道:“晋国夫人原是世外高人的弟子。”
“是,近来在府中教导夫人,颇是严苛,听婉华说,晋国夫人那一手好字,便是授他指点。不仅如此,什么魏碑、行书、狂草、大篆、小篆、隶书也甚是精妙。婉华收藏了一些他的墨宝,真真是难得一见的好字。
世人都道,朱正卿的学问,杨凤梧的书画,苏西岭的诗词,此人便是集他们三人之成于一体,学问、书画、诗词皆绝。”
安康长公主道:“听你说得,倒亦令我心动了,只你年岁尚小,又哪里见过……”
杨姑娘从衣袖里掏出几页纸,“伯母且瞧瞧这个,这是我从婉华那儿讨来的。”
安康长公主接过,“行书的书法功底,在杨大先生之上。”
“我便说了,是个真真有高才的。”
安康长公主又看了颜道长的魏碑,犀利如刻,仿若立体,傲骨铮铮,有梅之隽、高洁,真真是世外之人,这等风格当真难见。
安康长公主道:“可问过,他们可参加明园字画会。”
杨姑娘答道:“人未见着,一个忙着教,一个忙着学,晌午午食只两刻工夫,下午还要因上午晋国夫人去城外耽搁得补起来。”
杨姑娘原是踩着时间点去的,估摸着冯昭上午去城外拜祭回来了,方才赶了过去。
*
黄昏时,冯昭回了宁心堂。
一进去,便有几个仆妇管事开始禀道。
冯昭得拿主意,与他们说了大半个时辰,方才散去。
待她用罢暮食,天色已暗。
她还得练习今天的书法,睡前还得看今天授课的书,得将这些文章给熟读、背牢。
翌日清晨,是在宁心院里与颜道长一起用的晨食。
冯晚壮着胆儿送了两份帖子来,她专遣了红霞在这边候着,一听他们在用晨食便赶过来。
颜道长肯定地道:“不去!”
冯昭点头,“我亦不去,我现在守孝,尽量少出门,上回出门是不得已。”
颜道长又道:“我写一幅字画着人送过去,就当是附庸风雅一回。”
冯昭道:“师父,正合我意,我就出丑,壮着胆心写一幅过去。”她一扭头,“晚儿,你写绘一幅画送过去,就当是支持白泽书院与皇城女院的活动。”
“是,姐姐。”冯晚眯眼笑应。
颜道长道:“既然明儿,我们都要送字画去明园,今日上午上课,下午准备自己的字画。你可莫堕了我颜长卿的名头。”
“师父,待我写好,请你过目,你说能送这才送去,可好?”
正说话,只听外头传来一声高呼:“太后懿旨,请晋国夫人、婉华县主接旨!”
一个跑腿仆妇进了宁心堂,“夫人、县主,请去前院接懿旨。”
冯昭默了片刻,“师父,我去去就来,金桔,备荷包赏钱,稍后送到前院。”
姐妹二人赶到前院。
来的是太后身边的内侍,是个花白头发的老者,喝了声:“晋国夫人、婉华县主接太后懿旨。”
懿旨没有文字,只是口头传话。
“太后口谕:晋国夫人、婉华县主乃冯公之后,誉国夫人之女,怜婉华县主年幼丧母,赐婉华县主入宫由哀家教导。今次扶灵回乡,婉华县主就不必去了,留在宫中静待孝满出阁。”
冯昭愣了又愣,这又是玩的什么?
不让冯晚回乡,太后要教导冯晚,怎么觉得这么怪。
老内侍道:“婉华县主,收拾收拾,一个时辰后乘太后赏赐的凤辇入宫罢。”
不能拒绝,这是太后美意,要教导冯晚。
冯昭朗呼:“谢太后盛恩!千岁千千岁!”
冯晚亦重呼一遍,头脑里一片空白。
老内侍道:“咱家在大门外候着,且去拾掇罢。”
昨天是七七,今儿是誉国夫人仙逝的第五十天,也许,皇帝和太后一早就有计划了。
冯昭唤了声“金桔”,接过一只荷包,“劳公公收下,这下我们姐妹一点心意,往后宫中,还有劳公公对家妹多加照拂。她年纪小,没经过事,也未离开家,还请公公指点一二。”
公公接过,里头是银票,太后的懿旨原就不多,他们出宫办差的机会更少,蚊子再少亦是肉。
“晋国夫人多虑了,太后最是慈祥和蔼之人。”
“公公所言甚是,我替家妹收拾东西。公公不妨在花厅吃些茶点。”
“罢了,我还是到大门外候着罢。”
他携了一行人出了大门。
冯昭拉了冯晚,冯晚还在梦里一般没回过神,她从未想过与姐姐分开,太后怎么突然下了一道这样的旨意。
冯昭令侍针将冯晚带回明月阁拾掇包袱。
她则飞野似地去宁心堂找颜道长。
“师父,皇家这是什么意思,我娘没了,他们今儿却来接妹妹去太后身边,说什么太后怜她年幼丧母,要亲自教导,这……”
颜道长心下一沉,这是皇帝想掌控冯昭,拿住她最后的亲人、妹妹,这样冯昭就会多有忌讳。
“你将那套《鸾凤和鸣》送回太后手中,另外,再备份礼物去谢恩。你心里不是还有诸多担忧,譬如六公主、八公主与寿春郡主等,今儿不必再学了,且办你自己的事罢。”
“谢师父!”
颜道长令徒孙搬了小案出来,在案前练习书画。
这院子素日只冯昭会过来,只住了他们祖孙二人,日子倒也清静,不过徒孙近来长了不少知识,毕竟像师祖这样教导的少之又少。
小道唤了声:“师祖,皇家是要牵制小师叔?”
颜道长道:“连你都能瞧明白的,昭儿必然更瞧清楚。只是人家以仁爱为名,不容拒绝,婉华是留得留,不留也必须留。”
小道满心不快,“这也太霸道。”
“余生,你以后会看到更多身不由己的事。”
这小道是观里捡来的弃儿,据说是在山匪劫后的婴孩,不知其姓名,余生是右护法给他取的名字,有劫后余生、浴火重生之意。
冯昭令陆妈妈寻出那套“鸾凤和鸣”,又令她备了一份厚礼,这是送给太后的,她自己则搜出素净的衣裙,戴上白绒花进宫,虽在热孝,但因入宫不能穿孝服,便换了一身湖色春裳,上头亦只袖口、衣襟绣了银色祥云暗纹,极是素雅,头上用丝绦绑发,挽了个干练的发式,插了一朵杯口大小的白绢花,耳朵上戴的是素雅的羊脂白玉水滴银耳坠。
备了厚礼,又装了一个大箱笼,冯昭令人抬到前院花厅。
自己则去了明珠阁。
冯晚直闹着不想去宫里,红霞、碧烟正劝着。
冯昭道:“晚儿,懿旨已下,宫里来人接,焉是由得我们的,你是我的妹妹,没有人可以欺了你去。这是姐姐给你预备的银票,到了宫里,花使的地方多,你且拿着。”
这一叠都有好多,从二十两一张到五十两一张。
冯昭道:“我今日陪你入宫,我与太后求求情,看太后能不能答应你与六公主一道去皇城女院读书。宫中太学,初级的蒙学还行,再高等的却是不成。皇城女学乃我用贴己所建,想来安康长公主还会给我三分薄面。”
“姐姐……”
听说可以读书,冯晚满心的抗拒便轻浅了数分。
“我呢,以后给你写信,或写到三房大叔母处,又或是写到皇城书院处,你到时候回信,怎么方便怎么来。”
“是,我知道了。”
“还有,高进的爱慕者众多,你在孝期,不宜参加酒宴聚会,你要耐得住寂寞,这种场合尽量避免。若是有人非你拉你去,你得小心防备,莫要中人算计,落入陷阱,误了终身。遇到难处,可求助三房大叔母处,她是冯家宗妇,会帮你的。”
“你喜欢画梅花、兰花、翠竹,得暇就练,但凡练习了会有进步,重要的是无论无法还是丹青,皆可修身养性。每年娘的忌日,你就回家,在静心堂给娘烧纸。静心堂花厅上供有娘的灵牌、遗像,你是知道的。待三年孝期满,姐姐归来,自会将娘的灵牌请入皇城冯祠。”
冯晚抹着泪儿。
冯昭挑了几身素净的衣裙,令她收了银票,又吩咐了侍剑、侍针陪着冯昭,因是去宫里,照着规矩最多能带两个侍女,便是碧烟、红霞亦带不成了。
碧烟、红霞帮着冯晚拾掇,侍剑侍针二人则拾掇她们自己的东西,冯昭给她们一人二千两银票,一是打点,一是给她们添补衣裙、首饰。
二人没有推劫,接过之后谢了冯昭。
冯昭又问冯晚,近来绘的画中哪幅最满意。
碧烟立马道:“兰竹图,这是县主最满意的。”
“好,明日送到宁心堂,回头我派人送到明园去。”
冯昭给冯晚挑了得体的衣裙,既不能艳,也不能太素让人觉得晦气,而头饰上亦有讲究,只挑了素净与白绒花、白绢花与白色的珠花留下。
姐妹二人出得大门,一群仆妇将两口大箱子抬到车上,冯昭乘了府里的马车,冯晚则在前头的凤辇上,即便姐姐宽慰,可她离开自家,要去陌生的宫里,还要与陌生的太后住在一处,心情惶恐,忐忑难安。
这一别,姐姐回祖籍,她一人留在这儿,姐妹俩更是自此分开,待姐姐再回皇城,她却要出阁嫁人了。
她的及笄正在母孝时,补办及笄礼也只有姐姐归来时。
玄武门外,冯昭下了马车,唤了仆妇将两口大箱子抬入宫门,高内侍唤了两个守门卫抬着箱子进去。
身后,是冯晚的两个侍女,亦是她的侍女碧心、青丝二人。
进了后宫大门,两口箱子交给了内侍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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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反被戏(四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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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宁宫。
已是六月时,天气转热,御花园里,偶有夏蝉鸣叫的声音,虽是晨间,却在那含露的花叶枝头叫得欢。月季园地里,数色月季竞相斗妍。
有几个宫娥或拿着瓶儿收集花露,或拿着剪子挑选插瓶的花枝,有人唤了一声:“是晋国夫人!”
一时间,宫娥面露讶异,或是羡慕、敬仰之色,想近又不敢,见领首的老太监一个转身,便止步于原地。
冯昭牵着妹妹的手,“太后自来慈祥随和,从先帝时就是出名的软和人,往后有什么事,姐姐不在身边,你可以求太后。”
“能得太后亲自教导,他日你出阁,再不会有人说你是丧妇之女,你可是天下女德女容最好的太后教导过的,旁人想挑也是挑不出错儿的。拿不定主意的事,你可请教太后。”
冯昭不会想到,在未来的路上,她与妹妹性格天壤之别,她是张扬如明月,谁也无法忽视,而妹妹却在太后教导下,变成一个标准的内宅妇人,甚至于许多时候,她们的观点都截然不同。
太后宫里,老嬷嬷禀道:“太后,晋国夫人送妹妹婉华县主到了。”
“快请,快请!”
太后笑眼弯弯,坐在凤榻上,看着两个素雅美丽的少女翩翩而来,真真像极了两个画里出来的人儿。
“臣妇冯昭(臣女冯晚)拜见太后,太后吉祥安康!”最后祝福的话是冯昭说的,冯晚找不到词儿,还很紧张,她的大胆,也只能在家里,一出门就有些怂了,上回祭祖,也是因为有姐姐在侧,还有冯嬷嬷在旁提点。
太后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番,“早就听过你们姐妹,今儿一瞧,真是两个小仙女般的人物。快起来,起来,晋国夫人,我走近些,让哀家瞧瞧。”
她看过冯昭写的《江城子》,很是喜欢,觉得那就是写她与先帝的,太后拉着冯昭的人:“哀家未见过你娘,倒是见过你祖母,你的眼睛生得像你祖母,又亮又灵动,跟会说话儿似的。唉,你祖母和你娘都是难得一见的奇女子,只是去得太早了……”
“谢太后赞誉。今日冯昭送妹入宫,她若有不懂事处,还请太后指点,若是顽皮,训骂、打手板都使得。”
太后连连笑道:“我连公主们都不曾说过半句重话,哪里会训她。我听陛下提了,也是心疼婉华,小小年纪没了娘。”
“太后母仪天下,是天下子民所有人的祖母,慈祥可亲,一见你,就像我再见自己的祖母一般。有你坐镇,家妹的福分便大了,借一借太后的福泽,她便能事事顺心。”
太后被她说得很是欢欣,尤其是天下子民所有人的祖母,更是说到她心坎上了,她喜欢这一句话。
“你真是嘴巧呢,你放心,婉华在我宫里,我定视她若孙女,旁人不敢欺了去。”
冯昭面露难色,“太后不知听过宫外的传闻没有?”
“什么?”
冯昭想到高进,生怕因他给冯晚带来劫数,但有些话,她还是得说,“威远候世子崔峻行刺婉华,是因为八公主爱慕婉华的未婚夫高进。世间好男儿原不缺人爱慕,可我此去回祖籍,一别三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且这小儿女为了感情,一时冲动想伤人、害人亦是有的……”
崔峻那厮行刺婉华,太后略有耳闻,可外头传说是因为八公主爱慕高进引来的,那这婉华不是受了无妄之灾,而八公主未免太过骄纵。
八公主是崔德妃之女,这崔德妃便是威远候的姑娘。
冯昭见太后的脸色微变,只作未见,“前不久,听到鸾凤和鸣这套珍稀首饰的缘故,方晓太后与高祖乃是世间少有的帝后情深之人,至情至性,颇是感动。今日冯昭入宫,将鸾凤和鸣送回来了,还请太后莫怪冯昭行事鲁莽。”
太后听到鸾凤和鸣这四字,凝了又凝,待碧心打开箱子,这是一箱装有极品药材与香丸的箱子。
冯昭接过装着鸾凤和鸣的锦盒,启开之时,立时华光一闪,太后痴痴地看着这套首饰,仿佛时光交错,她当时是忍痛将首饰送出去,原是想阻止冯昭嫁给汪翰,只不想阴差阳错,还是晚了一步,只得当成添妆之物。
“我备了一些极品燕窝、上等人参孝敬太后。另外,那里头的香丸是极好的,乃是我师父颜道长徒孙们所制,在外头是多少金银都买不来的好东西。有助人安神好睡的宁神香丸,还有健脾开胃的健脾胃,更有能舒缓筋络穴脉的舒筋丸,太后且先试试,若是喜欢,回头写信告诉我,我再请师兄们替你预备。”
太后面露从沉思中回过神,被冯昭的师父吸引了,“你有师父?”
“是啊,有师父亦有师门。我师父是世外道人,八岁那年,下了一场大雪,我一个人丢下身边的仆妇、丫头,从偏门出去,见到一个道长在雪地上写字,当时就觉着他的字写得真好看,是我从未见过的好,竟是看入迷了。从那时起,我偷偷研习师父的书法。
本想着,此生许是再难见到他,因缘际会,我娘仙逝后,竟在清风观里得遇他在观中游历传道。若非他一手极致漂亮的书法,我还真不敢认。
师父怜我在书法一道颇有几分灵气,便破例将我收入门下做了最小的弟子。”
太后喜欢听人讲故事,世外道人,还是一个有大学问的世外道人。
“那箱子里的香丸子、药丸子都是你师门所制?”
“太后且试着用用。”
“好,好,你真是有心了。”
冯昭又道:“婉华尚幼,想念两年书,能否请太后开恩,让她跟着六公主一道去皇城女院读两年。”
太后想到婉华遇刺的事,人家把女儿交给她,万一出门丢了命要如何是好?“哀家原是不同意六公主去外头上学,可怎耐,陛下那边应了,哀家也不好再说。女孩儿家,能识字就行,我瞧婉华是与你不同的,如今京这般大了,正经学些女红才好。”
“太后娘娘,让婉华去上学,每日还能与六公主作伴。”
“六公主哪儿有陪读陶思娴,哀家召她入宫,一是教导,二是让她陪哀家解闷,听说你们冯家姑娘都是极机敏可爱的。”
解闷的,当冯晚是猫狗呢?
冯昭想反驳,可现在人家占了名头、正理,她无法驳斥。
太后道:“晋国夫人只管安心,哀家的宫里,有刺绣最好的,厨艺最好的,还有精通药膳调理的,必亏不了婉华。待夫人重返皇城,我还你一个更有贤女风范的婉华便是。”
冯晚若能讨得太后欢心,有太后疼着,旁人也欺不了去。
风险与成长并存,冯晚的止步宫中,在太后身边,也许危险少了,但快乐也少了。
今日活泼灵动的冯晚,在冯昭名扬天下,以书画、词赋一绝时,她的妹妹却被太后教养成了一个标准的内宅女子,一言一动都像是尺子量出来的。
冯昭不甘心,“太后……”
冯晚见太后似有不快,忙道:“姐姐,能在太后聆听教诲是我福气,我……我会认真跟着太后宫里的姑姑、嬷嬷们学规矩的。”
“晚儿……”冯昭轻呼一声。
太后道:“去将婉华县主住的偏殿拾掇起来,来哀家宫中,不用两个侍女,留一个即可,其他人哀家替她补上。”
冯晚福了福身,“臣女留侍针服侍,谢过太后恩典。”
侍针懂的更多,冯晚只想留她,且侍针心思细腻,常常能想到她未留意之事。
太后道了声:“哀家乏了,记得晚上给哀家试试颜道长的香丸子。”
冯昭起身,“臣妇告退!”
她说八公主之事,那到底是太后的孙女,太后不高兴了。
冯晚道:“禀太后,臣女去送送姐姐。”
“去罢,快去快回。”
“是。”
冯晚行礼退出,侍针跟了出来。
到得外头,冯昭道:“六公主乃李贵妃之女,贵妃素有贤名,对其多有管束。八公主行事张狂,往后你在宫里要多加防备。”
“姐姐,我懂的,只要讨好了太后,她就能庇护我,我会讨太后欢心的。”
“晚儿,放下尊严讨人欢心是不值的,若是伏低作小都不能迎来真心,便不必强求自己。”
冯昭想道破真相,可忍了又忍,觉得有些事,还是少让她知晓的好。
记忆里,冯晚受辱自尽。
而今,她活得好好的。
冯昭拉着冯晚的手,“若在宫里能用手段买通几人为你所用的嬷嬷、内侍,若你有事,有人传递消息也是好的。不要在乎钱,我们家有钱,姐姐就算再苦,也不会在钱上苦了你。”
“姐姐……”冯晚心下感动,这才是血脉至亲,处处为她谋划。
“买通宫人的人,你不必想,我设法为你谋划,你只需在太后用心服侍。我去怡春宫,走走贵妃与六公主的门道,李家与我冯家有渊源,即便现下淡了,我若示好,他们不会拒人千里。”
冯晚看着自己骄傲的姐姐,先是求太后,现在又要去求贵妃,便是姐姐为自己也没做过这许多。
冯昭柔声道:“侍针,县主就交给你了。”
“奴婢定会护好县主,请夫人安心。”
冯昭点了一下头,“侍剑,把你的银子交给侍针,在宫中花钱的地儿多,别舍不得,尽量少说话,多做事。”
“晚儿,我走了。”
“姐姐走好!”
“恭送夫人!”
冯昭幸而多备了礼物,正是碧心身上背的包袱,问了一个宫娥:“怡春宫怎么走?我是晋国夫人,要拜见李贵妃。”
宫娥一听这名儿,当即道:“夫人要拜见娘娘,请跟奴婢来。”
这宫娥正好便是怡春宫。
她进去禀了李贵妃,不多时出来道:“娘娘请你们进去。”
李贵妃正在教六公主看账簿。
冯昭携着三个侍女见罢了礼。
“夫人快起!赐座!”
“谢贵妃娘娘。”
冯昭落座,抬了抬手,碧心取过包袱,打开包袱皮,里头是一只漂亮的锦盒,“这是我令人寻罗来的极品东珠,娘娘给公主打首饰戴。”
六公主顽皮地从宫娥手里夺过盒子,启开之时,里头却是两排六颗偌大的东珠,无论是成色还是质地,都是难得一见的好。
李贵妃知晓,这是冯昭在与她示好,“夫人破费了。”
“今日臣妇送家妹到慈宁宫,接受太后教导。臣妇与她一别便是三年,原想与太后争取一个允她去皇城女院读书的机会,可太后未应。臣妇又想,半个多月前的松柏林遇刺,她若住在宫中许亦平安。可是,崔峻行刺,老虎玉佩乃是铁证,他为何要这么做?
我问过家中老仆,说冯家嫡长房与威远候府并无瓜葛、仇怨,要说恩义,无论是我祖父还是父亲,祖父数次救过第一代威远候,父亲更是救过威远候的命。而我最后查到一件事,却令我惊讶不已,崔峻是为八公主要害家妹。”
六公主捧着茶盏的手一晃,茶水溢了出来,李贵妃将视线移过来,六公主眼神慌乱,她其实是知晓此事的,事前不知,事后她追问过八公主。八公主只说是崔峻为她打抱不平,觉得冯晚配不上高进。只要冯晚死了,她就有机会。
“年轻儿女,情窦初开,一时冲动行事鲁莽也是有的。早知高进在外有那么多的爱慕者,公主、郡主、重臣千金,昔日我说什么也要阻了母亲为她订下这段姻缘。偏生婉华这孩子太傻,一头栽进去,怎么也不愿改。
既是这样,少不得我要日日时时地替她忧心,荣华富贵,权势名利,对于父母而言,更愿意儿女平安健康。我对婉华亦是如此。”
冯昭起身,“冯昭在此,请求娘娘与公主对家妹照拂一二。”
长姐之爱,不输慈母之心。
那般骄傲的晋国夫人,为了令妹也能弯腰叩首,恳求旁人。
李贵妃心潮起伏,她信了冯昭的话,因为刚才六公主失态了,且六公主是知晓此事的。她就怕,六公主也陷在高进身上,一个能诱了那么多贵女之心的男儿,委实不是什么良配。
李贵妃道:“夫人言重了,有太后庇护婉华,她定会平安顺遂。”
冯昭粲然一笑:“臣妇就当娘娘应承了,臣妇替家母谢过娘娘照拂。”
“你快快起来。”
冯昭起身坐回来。
六公主道:“我听陶思娴说,你的书法极好,那首《江城子》亦极妙。”
“公主殿下若喜欢,我再写一遍给你。”
“如此,就多谢夫人。”
很快有人摆好书案,冯昭润了笔,“公主是自留还是送人?送予何人?”
六公主低声道:“皇祖母是中秋寿辰,她极喜这首《江城子》,我想亲自做成贺礼送她。”
李贵妃想到这首词的意境,连连啐道:“简直胡闹。”
“我另写一首。”太后是中秋节的寿辰,而这首苏轼的词正好是中秋,应景忆人,亦是极好,“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下宫阙,今昔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最后,她写下了《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最后署名署日期,署名处是“晋国夫人冯昭”,日期则是“德弘五年六月十一于怡春宫。”
冯昭搁笔,六公主看着纸上的字,“夫人真是急智好才,我从未见过像夫人这般有才之人。”
她写出了自己与妹妹的分离,也写出了中秋月圆夜的美景与暇思。
“公主谬赞了。”
“夫人放心,我定会照拂婉华的,绝不让人欺了她去。”
“多谢公主。”
又坐了一阵,只是说冯、李两家的交情,无关政事、风月。
冯昭福身道:“贵妃娘娘,时辰不早,臣妇告退!”
李贵妃只当她心里难受,唯一的妹妹要与她分开,三年后才能再见,待她归来,便是替妹妹预备出嫁之事。
这是长姐,担负起母亲之责的姐姐,她心里定是无措、心痛得无以复加。
李贵妃身边的大宫娥道:“娘娘,晋国夫人还真是一个至情至性之人。”
六公主捧在手里,爱不释手,“这与我以前在明园看到的那幅又有进益了。”
冯昭穿过御花园,从暗处突地窜出一个半大的少年,嘻嘻一笑,“哟,这是哪来的美人,穿得这般素净?”
六皇子,她记忆里因为贪爱美人成性,颇是纨绔爱生事的人,在五皇子登基后,更是变本加厉,便是有夫之妇,他也要挑逗,若是对方应承不住,屡屡得手的亦不在少数。
自打颜道长送了她药枕,她用着甚好,已经恢复不少记忆,而此人便调过胡秀秀,自然也调过冯昭,冯昭那时吓得只唤了丫头挡住。
可遇到这种人,他下流,你就得比他更下流。
冯昭微微一笑,“宫中还有这等小美男,你的小香蕉能玩女人了?要不要让姐姐摸摸。”她的眼神极其大胆,还往那地儿看了看。
同行的碧心目瞪口呆,夫人反戏对方。
六皇子当即脸颊通红。
冯昭说着便要下手,他吓得连连闪躲,“你……你不知廉耻。”
“六殿下能戏臣妇,就不许臣妇摸一下。”
她要下手,六皇子吓得调头就跑。
身后,传来冯昭的声音,“六殿下,不玩了,怎么跑了呀。”
她抬了抬手,“臭小子,敢与我开这种玩笑。”
她敛住笑意,“遇到这种下流人,就要比他更无耻,只要你比更无底线,就能将他吓跑。他们享受的是对方的惊恐、无助,若遇更无耻的,他们就会认为没趣。”
三人领教,原来是这缘故。
冯昭并没有出皇宫,而是去拜见皇帝。
皇帝正在御书房,“晋国夫人求见!”
他可知道,她是送妹入宫陪伴太后,还知道从太后那儿出来,又去了怡春宫,甚至送了什么东西都知道。
“宣!”
冯昭迈入御书房,行礼拜见。
“晋国夫人免礼!”
他的话未说完,她已经立起来了,皇帝有些尴尬,在太后那儿知礼,在李贵妃处很谦逊,到了他这儿就是一身傲骨,这女人可真是。
“陛下何必打哑谜呢?我们都心知肚明,将婉华召入宫中,交给太后教导,是你的意思。目的么,就是借此拿捏我。”
不说话便罢,一开口能噎死人。
皇帝很生气,却故作不在乎。
冯昭继续道:“陛下能因我,严惩威远候父子,冯昭感激不尽,在这一点上,陛下还是很男人的。”
很男人,这叫什么话?如果他不做,就是昏君。
果然啊,见到她,她马上就能弄坏他的心情,这女子就是狂妄骄傲不要命的。
“不过,一马归一马,陛下可知崔峻为何要对家妹下手?陛下知道,我也知道,是吧?不就是因为八公主心系高进,这小子还真有能耐啊,惹得那么多的公主、郡主、贵女喜欢他,魅力比陛下还高。”
八公主心系高进?
是因为冯晚是高进未婚妻,所以才指使崔峻做的?
皇帝不说话,“朕还以为,你与那些女人一样,没想也有落俗之时。”
“不落俗的是圣贤,是神仙。臣妇就是一凡人,当然要说烟火凡尘的话。”
她微微一笑,因着她一袭素衫,竟有道不出的迷人,竟是连他三千粉黛都不如她好看,中年皇帝看得痴了,一时心神慌乱,快速收回了视线。
冯昭更乐了,他居然受这一招无赖之举,她的胆儿越发大了,伸出手来,大胆狂妄地轻抚着他的脸颊,“陛下,你转告南安郡王,别让寿春郡主对我妹妹下手。无论是谁,敢在我离开皇城后,伤我妹妹一分。他日归来,我必还以十分。嗯——陛下可千万别当成是戏言,我是认真的,晋国夫人从不妄言。说真的哦——”
妈的,她在戏他。
皇帝的心眼俱是一颤,从来没人敢这样,从来没有,可这感觉好奇特,他整个人仿似触了电。
冯昭伸手,轻抚着他的脸,一下又一下,“陛下的皮肤真滑真嫩,与十月大的婴儿差不多,陛下定会长命百岁,要乖乖等我回来,莫让家妹被人欺了去。”
大殿上数名暗卫,早已经是天雷滚滚,才华横溢的晋国夫人,居然背里还有这样的一面,这是戏了皇帝。
偏皇帝见她如此,连个反应都没有。
“陛下真好,这是答应了,君王一言,十六匹马亦无悔。臣妇代家妹谢过陛下!”她收回手前,还在他的耳朵上摸了一下,收回手时,将手放在唇上,飞了一个,笑意盈盈间,“陛下保重,臣妇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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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戏皇帝(五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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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蓦地转身,大踏步出了御书房。
待她走远,皇帝不可思义地大喊:“她把朕给调戏了,她……她……好大胆,她居然敢戏朕,她在勾搭朕……她喜欢朕……”
他要疯了,刚才那触电般的感觉,这辈子都没有过,他一定是疯了。
晋国夫人,实在太狂了。
不过被这等奇女子喜欢,这才是应该的。
皇帝在御书房来回踱步,“她是什么意思?是把她唯一的妹妹交给朕了?她还是信重朕的?她说朕有男子气概,夸朕皮肤好,她还说了什么?哦,哦,君王一言,十六匹马亦无悔,我怎么没听过这典故……”
高总管愣愣侍立,手里抱着拂尘,晋国夫人真是胆大包天,连皇帝的脸都敢摸,还摸了皇帝的耳朵,皇帝似乎还很享受。
于是乎,皇帝得了一种怪病,要嫔妃们摸他的脸。
一个时辰,他让贵妃摸,完了连连道:“不对,不对,不是这种感觉,你再摸摸。”
贵妃哪敢摸,自是不心翼翼。
皇帝没感觉。
他想自己肯定是生病了,对,一定生病了,病得很严重。
贵妃道:“什么感觉,摸脸不都这样?”她好奇地捧着自己的脸,不就这样,没什么特别处。
皇帝在宫里踱步,那奇怪的感觉,从未有过,浑身都是酥了,什么都看不见,脑海一片空白,只看到她的笑,听到她的声音,笑容美过世间一切,声音美丽胜过所有的乐曲。
啊,他居然觉得晋国夫人是绝色大美人,其他人都不如她。
她今天穿的素雅,还真有几分绝色之姿。
冯昭出得宫,迈入晋国府,直接将侍剑调到自己身边。
明珠阁交予碧烟、云霞照看,碧烟为明珠阁的管事大丫头。
冯昭去见了颜道长,说了自己在宫里的事。
颜道长听罢,“你这是画蛇添足,从太后宫出来,就该直接去找皇帝,放下狠话就走,没必要找李贵妃。李家人最是趋利避害之人,皇帝令冯晚入宫,就是为了拿捏你,倒是白白可惜了你母亲留下的六枚东珠。”
“晚儿在宫里传话传书都不方便,有六公主帮忙传书,倒也方便许多。三房的冯晚亦考入皇城女院了,往后在女院碰到公主的地方颇多,我可以直接将信写到三房,再夺大叔母转交即可。”
“为了传几封书信,报酬太过贵重。”
“身外之物罢了,只要晚儿好,我没什么不舍得。”
“但愿她对得住你的付出。”
“师父当知,我这人冷情,一旦发现不值,虽会伤心一场,却会果决放手,我是姐姐,不是母亲,且母亲待冯晚,到底不如待我尽心,是保留了几分。”
她心里倒也明白。
颜道长道:“将那《水调歌头》写予我瞧瞧。”
冯昭想说,这不是我写的,“师父别评词赋,只说书法缺撼。”
她握笔写下,颜道长看着那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是点睛之句,“词赋极佳,能为千古绝唱,可你怎么非得有压力才能写出来?”
“这东西也得有灵感,天晓得什么时候灵感才涌出来,我只是感叹与妹妹分开,心生痛楚,再有六公主说是给太后预备的中秋贺寿礼,就写出这首了。”
“还有别的?”
“师父真讨厌,我就是一写,说了别评词赋,我头不昏不疼的时候,若是灵光一线,还是会做好的。就是……”
颜道长上回听她说头昏头疼的事,“那药枕对你无用?”
“有用的,有用的,头昏头疼与以前比好了许多,只是老毛病还在。”
“我有一位师兄,是道门中人,回头我写信问问他,许他有什么法子治你的头昏头疼症。”
“多谢师父。”颜道长品味着这首词,“上次是江城子,这次是水调歌头,为什么名字这么奇怪。”
“师父,这词,那是词牌名,以前的江城子是词牌名,代家母祭亡父,则是副名。同样的,这一首也是如此。”
“你是开辟了以前没有的,有诗,有赋,而这个唤作词。”
冯昭说不清楚,只想快点开溜,欠了欠身道:“师父,我得准备明日送往明园的书画,先行告退。”
“我看这一幅就不错,将这几个字的写法再精研一下,就用这首词罢。”他顿了一下,“你绘了月夜图还是独有风格,就绘月夜图,究其意境你再琢磨琢磨,挑出一个出来,送我为你参详。”
“是。”
这孩子很有灵性,只是有时候写不出,一旦写出必是佳作,许是因为那头疼症给闹的,颜道长想着给她治好头昏头痛病,觉得必须得治好,否则被这病缠上,一生难安。
*
宁心堂。
冯昭将词写出,又照着颜道长提的意见进行修改,这样一改,整篇果然顺眼多了,最后又提笔绘起月夜图,要说丹青记忆里也画师学过,但那人的技艺难与颜道长相比,几乎云泥之别。但画师讲的画作基本功,颜道长更注重风骨、意境与画技,虽才半个月,她的丹青、书法亦非以前可比。
有名师指点自是不一样,就连写文章也顺遂多了,而她亦懂得更多了。
她脑海里全是古典画展里看到的那些名画,但凡名画,必是意境美,画技精,而她的年纪,本难出精品,要想出好的,就必须反复揣磨。
在现代,上高中时,她想考美院,但家里人说,出来不好就业;花费太大。她的画连美术老师都说有灵性,高二时参加过全市的青少年美术大赛,得了第二名。绘画的基本功她都会,相较同龄更多了一股子意境,美术老师说这便是绘画的天赋。
将现代的绘法也古代的相融呢?
她吩咐了金桔去大厨房,为她预备了好些炭棍,全是筷子粗细,请了大厨房经年最会烧柴火的仆妇烧制的,根根都如筷子长,她裹了纸后,在白纸上细细地描募。
用现代绘法,果然突出了逼真感,她看着旁边的铜镜反反复复地看自己的背影,绘出一个望月思妹的少女,而月亮上模糊出冯晚的身影。
绘好之后,她立在案前细细地端详。
瞧得正入神,碧心进来,久久凝视,“这望月的是夫人,月亮中的影子是县主?”
冯昭歪头,“碧心,这也能看出来?”
“夫人,你绘得这么逼真,只要认识你和县主的,一眼就能看出。”
“碧心,你觉得这画好吗?”
“画,比夫人以往绘的都好,而且这画法是从未有过的,夫人开创了一种新画法。”
冯昭莞尔一笑,“这种画法绘人物、花鸟都可以,可要用于山水还有难度。山水我打算用师父教的绘法,我先琢磨琢磨,如何突出夜景的山水。碧心,你扶我上屋顶,我想看看夜色中的山水是什么样子的。”
“是,夫人。”
冯昭坐在屋顶上,可惜不够高。
碧心又带她去了明月阁,这里能看很远,依稀能看到远处的城墙,而城墙外头则有隐隐绰绰的山脉,原来夜里的山是这样的模样,就像是一个影子,她可以绘,但需要用工笔画之法才能完成。
她蓦地忆起,这个时空与唐代有些接近,不过是隋之开国皇帝杨坚称隋太宗,隋高宗乃是杨勇,因为杨广年幼夭折,也至隋朝延续了三百多年。后,天下大乱,兵祸连连,周太祖一统天下。
工笔画始于唐代,而现在还未出现。
冯昭唤了声:“碧心,你去外头走走,替我买一些作画的颜料,我要很精细的画笔,各种粗略、大小的都要有。”
“是,夫人。”
碧心领命,当即出了宁心堂。
冯昭因在全市青少年大赛中得了第二名,美术老师曾有一段时间让她绘工笔画,她一得暇便在网上课程中,看过美术院教授传授工笔画,说这国画之中的贵族画法,颇受人欢迎,亦了解了诸多画派。
丹青就用工笔画,拿定了主意,她便开始测量,规划画纸。
一个时辰后,碧心从外头回来,走了皇城最著名的书肆、文宝铺,总算买到了,她抱着一大布包的东西,“夫人且看看,是不是这样的,我问了外头的人,他们推荐了这些。”
冯昭看了一下,工笔画的专门画笔还没出现,也只能用这些替代了,但笔最细的可用,不过要耗很多时间。
“将我屋里的灯挑得更亮些。”
“是,夫人。”
冯昭坐在案前,调了墨汁细研细绘,工笔画更为细腻,即便很久未画,如今再拿着,初是生涩,一个时辰后就熟络了。
碧心、青丝、侍剑三人静静地立在后头,面露讶色地看着进展很慢的冯昭,先前那处绘法奇特,而自家夫人又钻研出另一种绘法,就是用极细的笔来绘,衣上的丝绦,发丝,衣裙上的皱褶都清晰可见,身侧隐约的桂花仿若影子,但桂花树叶与桂花却是黑与灰两种颜色。
碧心想说什么,青丝示意了一下,三个人小心地退了出来。
冯昭继续绘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因上头要题词的空间,这画绘得简单,有远处的围墙,是的,她最终没有画山,而是绘了围墙,桂花树,依旧只是她的背影,是照着炭笔画的背影来的,人有半个身子,却绘出了少女的婀娜与思念。
月亮明亮,而上头的少女身影模糊似舞,又似在笑,充满了神秘的色彩。
远处,传来了雄鸡报晓的声音。
冯昭终于绘完了。
她唤了声“来人!”
侍剑突地从榻上弹跳起来。“夫人,有何吩咐!”
“将这些画笔和颜料,小心地收到小书房去,莫弄撒了。将我的桌案清理一下,稍后我再来作词。”
“是。”
侍剑有些毛燥,她见金桔起来,寻了金桔过来帮忙。
待书案上清理干净,冯昭取了纸练习了几遍,看着满意了,又在空白处比划了一下,方提笔将词录入画中,待她弄好时,已是六更天。
她晾干了墨汁,卷了画去见颜道长。
颜道长展开画,看到是一幅彩色,而画技新颖,画风凝重,很是细腻的人物画时,久久回不过神,“你这是……是……”
“师父,我昨天到现在,都没睡觉呢,就为了琢磨这个,我称之为工笔画,是用姑娘们用来描红的最细的笔画出来的,你看这幅能行吧?”
行!行!太行了!
颜道长都舍不得送走。
“明日,回头你绘一幅给为师研究研究。”
“哦!”冯昭应了一声,“师父,你的画呢,要是备好了,我派人送过去。”
“让余生与碧心携我们的帖子送过去,我的画标价三千,你的……是新式绘法,标价六千。若是没人要,就收回来。”
冯昭以为他说笑,颜道长唤了余生,将帖子给他,对他叮嘱了一番,“去吧,告诉他们,是南坡居士颜长卿的作品,另一名是他弟子小梦溪冯昭的作品。”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盒子,放在嘴上哈了哈,在冯昭的题拓处落下一方印,上头雕刻的是“小梦溪”,是一块黄色的鸡油玉。
他一抬头,“小梦溪,为师替你想的号,往后这就是你的号。”
“先祖叫梦溪居士,师父定这个,会不会……”
“你当得这雅号。”
南坡居士……
冯昭忆起来了,此人在片断之中,曾经闻其名,却不见其影,乃是前朝的大才子,隋周交替时,他消失了十余年,一度出现时,他便以丹青墨宝、诗词名动天下,书香门第,大周宫中,都以收藏他的作品为荣。
高祖皇帝时期,他再度失踪,到德弘年间又有了踪迹,这次露面,他的作品里便自称“痴狂道人”,创造了更成熟的颜体,亦有了不俗的山水画作。
余生与碧心要离去,颜道长道:“我现在回道观,余生,你回头跟你小师叔去太原。若是有人问起,便说贫道云游天下去了。去罢,要盯着他们,若是没人要,就将画带回来,你小师叔的字画,我的都远胜过以往,意义不凡,贫道舍不得啊。”
冯昭唤了声“师父”。
“师父的身份曝露了,朱正卿等人很是缠人,我先避避风头,待你抵达太原,为师定然也到了。”
“是,师父。”
颜长卿与冯昭用了晨食,他只背了一个包袱,冯昭与他塞了五千两银票,“师父,穷家富路,多带些。”
“罢了罢了,莫要相送。”他压低嗓门:“三更天时,石室相见,继续学习。”
他就说嘛,哪有放过她的,白天不学,改晚上了。
冯昭因昨宿未睡,沐浴之后,回去补觉,直睡到晌午时分,方进来读书、练字,现在的颜料还不齐全,要到宋朝时,工笔画才会到达顶峰。
*
碧心与余生结伴,因有帖子,轻松进了明园,还因余生的贵宾帖有了第一排最好的位置,不仅位置在中央,还有了桌案,更有书院的学子充当临时的小二沏茶、蓄茶,桌案上摆了一盘瓜籽,一盘果子,再一盘点心,与一瓶花卉。
饮热茶就点心,就当是晨食了。
外头,传来一声高呼:“太子殿下到!”
“安康长公主到!”
“五皇子殿下到!”
“五皇子到!”
“六公主到!”
“八公主到!”
在声声唱礼着,一个接一个的人迈入了明园大门,看了一眼广场上坐着的众人,众人扫了一眼,太子殿下等人在余氏二人旁边的桌案前落座。
六公主见过碧心,拉了陶思娴走了过来,“碧心,你是代你们夫人来的?”
碧心起身,对着六公主行了一礼,“拜见六公主。”
陶思娴打量着小道士,见他像护宝一样抱着手里的两幅画。
六公主吃吃笑道:“你是颜道长的弟子?”
“那是我师祖,我是他徒孙,我叫余生。”
“余生,挺好的名字。”六公主笑,觉得这小道士生得怪好看,而且人更好玩,好好的少年,怎么就做道士了,想不明白。
书院弟子们演奏礼乐,朱正卿、杨凤梧、苏西岭行至前头,三人齐齐行礼。“多谢各位大驾,今日义卖书院山长、先生的字画等物,在场各位若有要义卖的,也可呈上来。”
安康长公主从陪嫁里挑的字画昨儿就卖了。
今儿在场的人亦不少,更有贵门公子、夫人,还有不少家底殷实的学子。
“还有要义卖的字画吗?”苏西岭问。
余生站起身:“有,有!”他抱着画走近,“我师祖南坡居士的墨宝,还有我小师叔小梦溪的书画,几位先生给掌掌眼。”
所有人听到南坡居士,俱是一变,委实此人传世的作品不多,每出一幅必是难得的精品。
六公主问碧心:“南坡居士,那位前朝大才子颜长卿?”
碧心淡淡地“嗯”了一声。
陶思娴惊道:“不……不会是你家夫人的师父颜道长?”
“嗯!”碧心又应了一声。
两人错愕、惊讶,我的个天,还真是他,此人行踪飘忽,从前朝活到现在,到底有多少岁了。
朱正卿等人一听是南坡居士的墨宝,取了一幅打开,一股墨香扑鼻,是以画配诗,那龙飞凤舞,傲骨铮铮,却悠若浮云,静若青松之感,就像是一座丰碑,让你无法忽视,他的字出现在众人面前,而浓淡相宜的墨画山水,却给人一种幽远深静之感。
苏西岭道:“南坡居士的书法丹青更上一层楼,当属天下第一人。”
余生骄傲地挺了挺了胸,“我师祖说了,这幅画底价六千两纹银,底于这价不卖可允我带回去。”
朱正卿心下一动,抱拳一揖,“各位贵客,这幅画我白泽书院收藏了,回头我们三人出八幅画补上,各位以为如何?”
他们三人的作品,其价各在八百至一千二百之间,倒也算高价了。
余生挠了挠头,“师祖没说能易换,你们八幅画能超过六千两纹银?”
“能,我们的画底价八百两一幅。”
“那……行罢。”
杨凤梧收好了南坡居士的墨宝,再打开第二幅,竟是一幅彩画。
“小梦溪冯昭?这是晋国夫人的画?”
“是,我小师叔昨儿一宿未睡,便是在准备这画,我师祖给小师叔赐的号,唤作小梦溪。师祖说了,他极爱这画,若是六千两没人要,让我带回去,他正好收藏。”
三个人聚在画前,“惊世之作,开创先河,新的画派,别样的书法,不愧是名师出高徒,晋国夫人居然是南坡居士的弟子……”
安康长公主听说南坡居士的墨宝出来,她想买,买回去收藏也行,可白泽书院说要收藏,她不好和人抢。
五皇子大喝一声:“你们几个,这画卖不卖!”
“不卖,不卖,我们书院用八幅字画换下此画,这一幅我们要珍藏。”
“你们珍藏,能否挂起来给我等观赏一二。”
“今日拍卖会后,我们会将这两幅挂出来,以供诸位观堂,进行拍卖书画。”
他们的画多啊,再补上十六幅,这可是能供研究学习的代表作。
拍卖的字画多是朱正卿、杨凤梧再苏西岭的,其他先生的亦穿插其间,其他先生们的贵的六百两,低的八十两,价高者得。
朱正卿三人的字画,从八百两到一千二百不等,最高一千二百,最低则八百。
经过一个时辰的拍卖后,义卖出三十七幅字画。
结束之后,书院挂着了南坡先生与小梦溪的画。
喜爱书画的聚到墙前,两幅画相隔数丈远。
六公主看到上头的词,“我也有这首词,是晋国夫人送我的,没有这幅好看,我的天,她绘了自己的背像与冯晚的身影,真是太美了……”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下宫阙,今昔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太子殿下看到这幅画,心怦然一动,若是买下来,待到太后千秋节,献给太后作寿礼,她一定高兴。
他正待开口,却听五皇子大声道:“这幅画本王要了,六千两底价,我出七千两。”
朱正卿揖手抱拳:“殿下,这画不出手,我白泽书院收藏,小梦溪开创了新派画法,对我书院意义重大。臣听闻,小梦溪与皇家亲厚,还劳殿下向她求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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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亡母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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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杨凤梧正拉着余氏,“小道长,你师祖近来何处?”
“先生想见我师祖许是不成了,我们出门前,师祖留下话,他要云游去。将字画交给我,他就走了。”
碧心连连点头,神色凝重,“颜道长最喜清静,等闲不见人。近来住在晋国府,是为了教夫人功课。”
“功课?”杨凤梧错愕。
苏西岭道:“小梦溪这新式画法称为什么?”
“这是小师叔所创,称为工笔画法。至于具体的,是小师叔昨日新创,小道也不清楚。”
碧心立在旁边,补充道:“夫人即便离开皇城扶灵回乡,近来很忙,不接受任何拜访。”
陶思娴看着冯昭的字画,心情激荡,冯昭将自己与冯晚绘进去了,那背影很熟悉,正是冯昭的,而月影上的人物阴影只一个隐隐绰绰的轮廓,那是冯晚,这是望月思念妹妹。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相隔千里,思念一样,明月一样……
六公主打量着八公主,“有这样的姐姐真是幸运,许是因为这画,婉华能名垂千古,她的姐姐将她永远留在了画里,就像留在她的思念里……”
八公主恼道:“六姐姐做小梦溪,我便一样幸运。”
六公主语塞。
众多学子先是看南坡先生的墨宝,再看冯昭的字画,同样都是一种震撼,名师出高徒,果然不俗,难怪晋国夫人与众不同,是因为她有一个名扬天下的师父。
朱正卿与众多书院先生,都沉陷在两幅画的诗词、丹青之中,久久地回不过神,南坡居士的丹青前期多是人物、花鸟,后期则以山水为主,他的书法自在一派。
尤其是他的颜体,乃一代书法大师,给人强烈的冲击。他的颜体与他弟子小梦溪放在一起,即便小梦溪更显青涩,却亦有大家风范,只需岁月的沉淀,她便是扬帆远航。
学子们研究小梦溪的新派画法,绘得太过细腻了,连头发都是一根一根,桂花树枝地的朦胧与花的淡雅,即便是糊模的影子,却给一种很是逼真之感。
小梦溪能拜南坡居士为师父,又何其有幸!
杨凤梧立在画前迈不动脚步,“小梦溪成长很快,短短几月,又精进许多。”
众人只顾看画,待有人回过神时,已不见那小道与负剑少女的身影。
余生与碧心出了明园,乘上马车回晋国府。
余氏依旧在宁心堂住下来,习练字画比以前更为勤奋。
冯昭绘了工笔画的专用笔图样,准备见到颜道长后,请他找人制作出来,工笔画又分几种型号,现下用于作画的彩色颜料太过单一,需要更多新式的颜料。
工笔画的颜料多是矿石制作,她知晓几种石头,将石头画出来,还配了制作颜料的秘法。
这般一忙,到了夜里,看了一会儿书,待时辰一到进了秘道地室。
她将准备好的图纸递给了颜道长。
“这些石头能制成颜料?”
“师父派人寻找颜料石,用上头的秘法制作。这上头的笔,乃是工笔画最合适的画笔,用这种笔画出来的画会更细腻。”
颜道长心下疑惑:这不是设计,就像知道这些才是正确的笔,最好的颜料,虽然绘画颜料中确实有好些是用矿石研墨成粉,但像冯昭这般知晓清楚的,还是头一次。
颜道长给冯照讲了两个时辰的课,方允她回去补觉,离开前布置了一些功课。
翌日午后,二房、三房的太太们过来了,同来的还有三房冯晓,二房的三个姑娘。
他们亦听说冯昭那幅画卖出了天价,一幅要七千两,这太来钱了。
二房的小四房太太膝下有三个姑娘,只最长的那个是儿子,就想让女儿也学绘画,觉得这绘画来钱。
小四太太刚说完,孟氏就笑开了,“弟妹这是开玩笑,学书法丹青可是要讲究天赋,口气好大,请晋国夫人引荐拜南坡居士为师。当今天下,上至丞相,下至名动一方的才子,谁不想拜南坡居士为师。南坡居士收昭儿为弟子,乃是看重她的天赋,否则亦不会收她。”
孟氏没见过此等蠢人,还好意思说出口。
男子都不一定收,你女儿就能比男儿有灵性、有才华,当像冯昭这样的女子处处可见,一抓一大把。
孟氏懒得多说,对冯昭道:“她是个没眉眼高低的,切莫理她。昭儿,你回太原,我让你二哥陪你一道回去,你一个人带那么多下人,委实不放心。你府留下的人都安排好了?”
“都安排好了。”
“好,如此我就放心了。”
有才华便罢,还会打理庶务、店铺,更会看账簿,再没有比冯昭更能干的了。
小四太太被孟氏训了,只消沉了不到一刻工夫,她似想到什么,立时眼睛一亮,“昭儿侄女,要不你替你的四个弟妹各绘一幅那种画,一人一幅,当作嫁妆、聘礼……”
孟氏被她烦得不轻,“你怎不上天呢?你当字画丹青这东西,就跟小孩子玩一样。南坡居士的墨宝值钱,那是现世的少,但凡佳作,不是说有就有的,你赶紧的少开口的,没人惹人看闲话。再这般胡闹,我派人去二房唤大弟妹来。”
这二房的小四房乃是庶出,上头的小大房、小二房都是嫡出,地位不同,前些日子因为给朝廷捐了二十万两,得陛下赏赐,有了一块“大义商”的匾额,现在挂在二房的府邸里,很是惹眼。听说近来二房的大小生意很好,每天能赚不少钱。
孟氏摆了摆手,“四弟妹带着你女儿早早回去罢。你帮不上什么忙,你来晋国府,小大房、小二房可知道?”
不知道!
她是瞒着他们来的,旁人还以为她带着三个女儿去做新衣裙,这不是听了外头的传言,觉得字画一幅七千两,挺赚钱的。
孟氏道:“来人,送二房小四太太。”
小四太太想留,可孟氏乃是宗妇,她招惹不得,回头孟氏要给大太太、二太太传个话,她就得吃不了兜着走。她来了,孟氏也来了,还比她来得早,真是倒霉透了,来了一趟,什么好没捞着。
小四太太带着三个女儿离去。
孟氏道:“昭儿,你去了太原老家,对族里那些人像小四太太这样的实在极多,不晓得眉眼高低,一给了机会就会缠上来,没完没了,能烦死个人。你若装得清高不理人,他们摸不透你的性子,反而不敢招惹。
都说皇城冯家嫡长房最是殷实,你助了灾民,人家回家还给立个长生牌位,可助了那些虎狼,你今儿给了百两,明儿给百两,待到后日不给一百两,他们就会恨你。这是斗米恩,升米仇。既不识好赖,索性别理。
到了族里,你与二房小二房、小三房,再三房小三房、小五房的亲近便好,也不用太过热情。他们是识抬举的,无论是你大叔父说话,还是你二房崇礼叔父的话,他们不敢不听……”
她细细地将太原老家的事给孟氏交代了一遍,什么皇城嫡脉这边的有几处院子,嫡长房的在何处,那里还有两户看守的陪房,是陶氏的陪房,倒还算老实本分,到了那儿,两家陪房可以使唤着,不使唤他们会生气,以为主家不要他们等等。
对于孟氏的情分,冯昭是领的。
孟氏在晋国府待了大半日,又问了随行人员情况、留府人员的安排,店铺与府中诸事可安排好。冯昭一一答了,孟氏越发觉得冯昭是个有成算的,安排也不错,有几处亦是细小的不妥,提点了自己的意见,打理一府,宛如小治一方,大治一国,都要讲究制衡、平衡。
府内有冯祥大管事,府外有大管事冯吉,大账房鲁先生,冯吉要动千两以上,必过鲁先生之手,冯祥需用银子,亦得过鲁先生之手,而冯吉因是大管事,赚钱几何心中最是有数。
换言之,鲁先生手头有多少钱,冯吉知道。
而账簿最终的归和是在府里,要由冯祥交给冯昭,所以冯祥在某些程度上就起到监督作用,即能监督冯吉的各铺经营,亦能监督鲁先生的开支收入情况。
孟氏又说冯昆跟着同回太原,家里、族里人备了一份礼物,主冯昭也给族中长辈备一些,多是几位族老,再二房、三房的人,再外些的无论贫富,一家送上百两银子即可。
“太原冯氏是大族,到了如今,共有十二房人,唯长房、二房、三房才中忠义候的子孙,其他九房与我们隔得远些,唯五房、六房是忠义候老祖宗的胞弟后人,这四房是忠义候堂兄的后人,像七房至十二房隔得太远,往上数五代都不是一个老祖宗,得往上数六代、七代、八代才扯得上关系。唯一庆幸的都是前朝梦溪老祖宗的后人。”
“我们嫡脉三大家子的人,不是在祖籍便是在皇城,是日子过得最殷实的。十房、十一房、十二房是耕读、庄户人家,家主一脉略富裕些,其他的一个比一个穷,且亦极是分散,江南有之、蜀地有之便是鲁省、豫省也是有的,有些已经一百来年没有联系,倒是四月初一梦溪老祖宗诞辰祭典那天,豫、鲁、江南等地来了几个人,报了祖上的名讳、来历,你小二房的崇武叔父着人彻查,还真是一个老祖宗下来的,便将他们给记录进去。”
孟氏说到这儿,从侍女手里取过一本簿子,“族里的事,我记在这上面,在路上的时候,你都仔细地看看,心里亦有个数。在外省的,都另立了族谱,算作了分支,现下知晓的外头有五支。自冯祠大祭祀,我们冯家也是名动天下,待到下一次大祭,想来归祖认宗的人会更多。”
从冯梦溪到现下,不过三百多年,便有两千多人的后代子孙。
冯昭悠悠轻叹一声,“待到了族里,我见机行事,大叔母我都记下了。”
他们嫡脉的人喝奴唤婢,总不能看其他族人吃不饭而无动于衷,如何做,怎么做,得回去才行。
孟氏细说完毕,待她离开,二房小二房的冯崇俭妻大余氏来了。
同来的还有小二房的大公子冯时,说是经过二房商议,让冯时护送冯昭与誉国夫人灵柩归乡。
“族里到了日字辈这辈,除了我们嫡房用带日的字作名讳,其他女孩用晓,男孩用显,什么晓梅、晓莲的就有好几个。昨儿,你舅舅带了你舅家表兄弟们去二房,本想过来拜见你,可这些年,他们都在洛阳,洛阳离皇城三百里之遥,便是与你母亲也是数年才见一回面,实在不好意思过来见你。一来,你在守孝;二来,他们怕你心里对余家有芥蒂。你母亲仙逝,他们没帮上一点忙,在皇城为官的这两家,既不是你娘的亲兄弟,堂兄弟都不是,隔得有些远。”
“你大舅、三舅与你娘是一脉同胞,他们的意思,想让你表兄表弟护送你回乡,你回了太原,有个跑腿、打理,不方便出手的事,亦可交给他们来做。你……你看呢?”
冯昭默了片刻,舅舅对她是很新鲜的词。
“女儿出嫁,不是仰仗娘家的地方极多,我娘为何不与娘家来往,有时候细细想来,我娘与二叔母本该是极亲厚,可我总觉得,我娘和三房的大叔母他们更近,这是何缘故?”
这个问题她已经想了许久。
大余氏被她一回,立时面露难色,这可是牵扯到上一辈的恩恩怨怨。
她抬了抬手,冯昭将左右斥退。
“你……曾外祖父、曾外祖母在世的时候,我们这一房人还是过得极不错的。唉,你既问了,我便与你说实话罢,当年是我保的大媒,将你娘嫁给你爹。那时候,你娘已订了一门亲事,偏偏你爹因为少时见过你娘,就觉得你娘好看又可爱,指名要娶你娘。
你祖母就她一个儿子,偏你爹又说,娶不到你娘,索性不成亲。你祖母寻上了我,我哪有不帮忙的道理。”
冯昭听到这段隐秘,也就是说,母亲余氏在嫁给父亲前,其实有意中人,就像祖母与颜长卿一样。
“我娘和前头那人感情很好?”
“好!好,好得跟什么似的,那人在你娘大婚离家那天……就……就……”
冯昭定定地看着大余氏。
“你娘当时从洛阳远嫁皇城,前面三百里路是被她大哥、三哥绑上花轿的,后来几百里路又给她灌了药。这件事,当时只有我与余家人知道,你娘生下你,约莫是你两岁时,她在街上遇见了那人的同窗入皇城赴考,她便多问了几句关于那人的事。谁曾知晓,那位同窗告诉他,说她出嫁那天,那人站在远处看到你娘被绑上花轿,痛不欲生,他回家之后,悬梁自尽。你娘听了,当时就昏死了过去。
那时,你爹战死,你祖母为了护你娘名声,就对外声称,是你娘听了你爹战死的事。你那未出生的弟弟早产夭折,你祖母又处处为你娘所想。那之后,因你娘愧疚、自责,倒是真心与你祖母相处起来,后来更是情同母女。”
大余氏以为,那么多年过去了,余氏应该早就原谅了她们。何曾想到,后来十几年,余氏不愿与娘家联系,对娘家的事,也不问不闻。只是祖父母、父母生辰及年节时,都会请镖局送些礼物回去,却连信也不愿写一字,从来只有礼单、礼簿。
她恨娘家,连她的祖父母、父母兄弟也给怨恨上了。
冯昭猜测,当时陶氏开导余氏,肯定说了自己的故事,她是被家里逼着嫁入冯家,而与她相爱的那人还是当世大儒、当时名动天下的大才子。
大余氏悠悠轻叹一声,“你娘的气性大,你祖母临终前,曾提过她改嫁的事,你娘说,她恨冯家男人。其实她恨的是你爹,她嫁给你爹后,你爹知道她心里有人,因为这事打过她。有一回我过来,你娘躲在屋里哭,直埋怨我多管闲事,明明知道她已经订亲,还要保这桩大媒,又说你爹太可怕,他去洛阳接军粮,在洛阳城看到她和那人逛街,还非得拆散她们。”
冯昭听到这儿,越发不能理解,“为什么?”
哪个男人明知道人家有未婚夫,却偏要去娶那人的道理。
大余氏面露难色,过了良久,才答道:“他说,他想得到你娘那样温柔、深情的眼神,还有那样灿烂的笑容。因为当时,你娘唤那人五哥,他就以为是胞兄,哪里知道,因你娘与那人自幼相识,青梅竹马,这五哥乃是从小跟着那人家里妹妹们喊的,久而久之便习惯了。”
“你娘未出阁前,是洛阳出名的美人,擅猜谜接对子,灵动活泼,喜欢她的洛阳公子、少年不知泛几。若不是她喜欢极了那人,不会与他订亲,原本满心欢喜地要嫁给喜欢的人。却被家里人远嫁他乡,嫁给一个素未谋面之人。
你祖母后来知晓,对你娘颇为愧疚,觉得她的一个决定拆散了一对良缘。所以多有迁就、庇护,即便后来,你娘因那人之死,小产没了你弟弟,你祖母也护着她的。”
真正让余氏接受陶氏,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她们婆媳是一样的命运,一样有意中人,却被家人拆散而后远嫁,一样只能靠她们自己支撑起家业。
冯昭问道:“余家在我娘远嫁后,可诚心探望过?”
“最初几年是常来的,只是你娘拒而不见,直说她丈夫不在家,不见外男。他们连吃闭门羹,只得去我那里住上几日,便再回洛阳。”
洛阳从北地皇城,中间得有三百里之遥,路上走亦要五六天,偏偏余氏不见他们,想来他们的心情亦不好受。
大余氏道:“你可要见你的表兄、表弟?他们不好直接上门,请我过来问问,若是你觉得不必,不必……为难。”
冯昭默了片刻:“他们家的日子过得好吗?”
“谁……谁?”大余氏一时不知道这他们指谁。
“大舅、三舅,表兄表弟他们家。”
“你三舅是举人,表兄弟里头出了三个秀才,这次来的两个都是秀才……”
大余氏一说话,露出一抹不可思义的讶色。
冯昭笑了,“二叔母猜到他们的用意,我亦猜到了。生在皇城,见过天下无数龙章凤姿的我,二叔母以为,凡夫俗子可入得我的眼。”
她站起身来,转身进了内室,大余氏独在花厅,心下转了又转,她的堂弟竟是打这主意,想让儿子入赘冯家嫡长房。
冯昭是谁?即便和离了,可她也是骄傲的,更是拜了南坡先生为师的奇女子。
她今儿就不该来,讲了那么事后,还被余家摆了一道。
冯昭再出现时,手里拿了一封信,再有一只盒子,“二叔母,这是我写给白泽书院的举荐信。我将今年的免试举荐名额都给大舅、三舅的儿子,这盒子里有一处皇城的二进小宅房契,你拿去给他们。
二叔母转告他们:君子之交淡如水,就这样不远不近平静相处就好,我委实也对他们亲近不了。我身边的管事婆子、大丫头,能文能武,我用着甚好。”
大余氏接过信和盒子,“你倒是个有心的,在皇城置一处宅子可得不少钱。”
“若是有人只当我是有钱的香钵钵,那就错了,本夫人能在一夜之间杀九个仆从,贱卖三十七人,这可不是眼里能容沙子的。我连皇帝都不畏惧,能惧谁?”
这句话有些像要胁,别来触她底线,惹恼了,她也是个狠角色。
冯昭得庆幸祖母、母亲给留下的人脉、财力多,所以她有张狂的本钱。
陆妈妈在花在外禀道:“夫人,五皇子、六公主拜见,五皇子说帮忙寻着老夫人留的《群僧拜佛图》。”
大余氏起身,“你这儿事多,我告辞了。那你不用余家的人,我们二房的……”
“你回去二房的崇礼大叔父,就说,三房的大叔父、大叔母都安排好了,随从、护送之人已足,你们二房就不必再派一人一车了。代我谢谢礼大叔父。”
大余氏尴尬笑了一下,“你启程之时,我们在城外送行。”
待她出了二门,伸手就自扇了一个耳光,呢喃狠骂:“叫你嘴贱,什么该说不该说,又好心办了坏事,没想到,他们倒将算盘打我头上,真是太可恶了!”
大余氏生气,是因为她知道余家人的算计。
冯昭许是一早就看出来了,你来说项,让她舅家表兄、表弟护送、跑腿,啊呸,人家身边有能文能武的大丫头,你两个文弱书生能帮什么忙,跑腿自有仆妇、小厮,哪用得着他们。
大余氏正啐骂自己,见两个衣着华贵的少年、少女在丫头引领下站在外头,当即故作淡定,福了福身算作打招呼,径直出去了。
六公主看了眼大余氏,“五哥,怪有意思啊,瞧到一个自己打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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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厚脸皮五皇子(七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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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进了宁心堂,冯昭立在院子里,远远地福身行了个万福礼。
六公主笑道:“晋国夫人,我六哥替你找到你母亲留给你的《群僧拜佛图》了?”
记忆片断里,若不是五皇子给了汪翰、胡秀秀底气,他们哪敢那样算计她、折腾她,对这个未来登上皇位的五皇子,冯昭还真没好感。明明文不及太子,武不及四皇子,可最后却用阴谋算计,毒杀了四皇子,又借德弘帝之手废了太子,反倒是他,这个李贵妃所出的五皇子登上了帝位。
冯昭笑了笑,“这画是汪翰献给殿下的罢?”
五皇子的笑意一凝,六公主更是意外:“六哥,你不是说是你百般寻来的。”
冯昭想坑汪翰一把,“这可是胡秀秀告诉我的,她很得意,用我的嫁妆去巴结五皇子,说汪翰要飞煌腾达了,还笑话讥讽我,说这画一辈子都别想拿回来。”
五皇子气得不轻,那该死的蠢货,果然是宠妾灭妻,将他自己做了什么都告诉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妾室,还由着妾室将这种事说出来打击嫡妻。难怪冯昭和离绝决,更不给汪翰任何回缓的余地,能将宠妾灭嫡做得这么明显的,也没谁了。
“不管如何,臣妇多谢五皇子殿下将画送回来。六殿下、六公主请花厅上座!”
六公主觉得五皇子骗了她,心下很是不快,他们是一个娘生的,五哥是皇子里序五,而她是公主里序六,偏他居然蒙她、骗她,而晋国夫人一早就知真相。
五皇子虽有点小尴尬,想到晋国夫人就是这脾性,脾气一上来,她在皇帝面前都是这直来直去的大闹,还指着他父皇的鼻子骂“昏君”呢,也是有朝以来,第一个敢这么做的人。她拿话塞他,这算什么,他堂堂男子,不与她一般计较。
他不与晋国夫人计较,但汪翰那厮这次将他得罪狠了,别人那儿丢脸无所谓,可在妹妹与晋国夫人面前丢脸,他想杀了汪翰。
金桔领着二等丫头奉了清茶、点心,现下的茶还是茶沫、花粉,真正的叶茶还没出来,民间乡野则采树叶嫩芽晒干碾成粉末为茶。
冯昭看到茶,立时想到了制成茶叶,她前世学中医,还真知道一些制茶的工艺流程。
六公主呷了一口茶,笑道:“夫人这屋里,看似摆设简朴,实则每一样都很不俗,这屋里的墨绿瓷瓶,是官窖的精品罢?”
“是陶家官窖出来的。公主,我祖母是陶家女,当年她嫁入冯家嫡长房,有不少上等的官窖瓷器。高祖皇帝末年,陶家官窖晋为宫窖,外头便很少看到上等瓷器。”
墨绿瓷瓶的色泽,宛似墨绿翡翠一般。
六公主看了看周围,“夫人不是南坡先生的弟子,屋里怎么不挂他的字画?”
“公主,我也是前两日才知我师父颜道长便是南坡先生,我以前只当他是世外道长呢。还没来得及找到他字画,他素日练字绘画常有,可最多保留三天,他就会丢到火盆里。
师父对字画要求极高,但凡有一点瑕疵、一点不满意亦绝不留下,他会用三天的时候来挑那字画的不足、不满意之处。
他教导我说,但凡字画,必要完美,第二幅必得比第一幅有进益,更完美,才能留下,此理同然,每一幅新出的作品,必须比上一幅更优秀……”
南坡先生的墨宝比朱正卿的都高,数年前才三千两银子,如今便七千两,就凭这儿,便不是朱正卿等人可以达到的高度,而且在字画上极致的追求,加上南坡先生不喜应酬,一心致力于字画境界、书法的提升,才有了远高朱正卿的成就。
六公主道:“夫人这儿可有近日新出的字画?”
“尚无,上次那幅,是为了支持白泽书院特意绘的,工笔画法是我新近在师父参悟颜书中得到的感悟,且画法还不成熟,倒是师父对工笔画的期望很高。我记得欠五皇子一幅画便是。”
五皇子知冯昭说话直,笑道:“夫人是那欠债的,本王不急。只要想到夫人三年后回归皇城,待时,本王便可自行挑选。”
这是什么人啊,脸皮可真厚,还想挑选,当她的画很多。
冯昭不想欠任何人,当即唤道:“碧心。”
“夫人。”
“摆笔墨,将我屋里那幅还未题拔,落款的寒梅图取来。”
“是,夫人。”
六公主看了看自家兄长,这是把夫人给气着了。
不多时,几个丫头将书案摆在了院子里,那幅彩绘工笔画梅图出现在案上,梅花的殷红,花瓣的纹路,苍劲的枝干,上头堆积的雪都清晰可见,甚至还能看到枝干上清楚的雪花,真真是细腻。
五皇子一手负后,傲声道:“你就写小梦溪赠萧瑾。”
六公主道:“五哥,我今儿第一次发现你是个厚脸皮。”
脸皮厚就讨不到画,没瞧人家放着也不给人,被他一激就拿出来了。
冯昭润了笔,在稿纸上写了一首关于梅花的诗: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唯有暗香来。不记得是谁的诗了,只觉得甚好,她绘梅花的时候,便想好用这诗来配,第一遍不满意,再将几处不满意的字修改,写了第二遍,再写第三遍、第四遍……
直至第五遍写完,她满意了,而好身边的金桔、红梅似对此见多不怪,将她丢开的字放到火盆里化了,冯昭对着第五遍的字,用手在画的空白处比划了一番,方提笔落字,待落到画上,这字确实比之前写的几遍都更好,更完美。
六公主明白了,晋国夫人是个追求极尽完美的人,宁可多练习,也绝不留暇疵。
题跖完成,便是署名,并未写“赠萧瑾”三个字,只写了某的某月于宁心堂,小梦溪三字后,掏出玉印,自金桔捧着的印泥里按了一下,落印。
六公主道:“夫人的诗好,画更好。”
她亦想要,可她开不了口。
冯昭立在案前,盯着画和字似在沉思,她则在整幅画的布局是否合理,会不会有更完美的写法、绘法,除了画法生涩,书法是她目前最高的水平,没有什么不足。
五皇子则以为她是不舍,看着画就跟看女儿一样,待墨一干,火速卷了,嘴里道:“多谢晋国夫人赠画,六妹,我们该回宫。”
他拉了六公主就跑。
六公主忙道:“五哥。”
五皇子不说话,直出了二门,才道:“不过是讨了她一幅画,就跟抢了她女儿一样,再不走,万一她不给怎么办。”
原来是这样?
六公主不快地道:“君子不夺人所爱,五哥,你可真够可以,专干夺人所爱的事。”
“那是,那是。”五皇子不以为卫。
冯昭此刻正坐在案前,将《群僧拜佛图》展开,这是前朝旧画,人物神态各异,佛相端严,亦值得一赏,整幅画的人物布局巧夺天工,只是用的是古典传统画法,不能更完美地展示群僧的神态。
碧心不快地道:“那画原是夫人为颜道长准备的,现在却给了他们。”
冯昭道:“不碍事,回头我再另绘一幅更好的,怕是得到太原以后了。碧心,上次你在哪儿买的颜料,我用着甚好,你再去买一些。到了太原,这般上等的颜料许是不容易遇到。”
“是,夫人。”
碧心领命,带了银票去皇城,将那家所有的颜料都给买了回来,上回买得少,用的是纸包,这次都是瓷罐,不同的颜色上贴了不同的红纸。
*
这一日,晋国府上下起了大早。
冯昭要扶亡母灵柩回祖籍安葬。
三房的冯昆带着二十个护院及三房的家仆、随人十余人,足有近四十人的队伍,更有五两马车,四辆是礼物、土仪,只一辆乘人,就算是乘人的,亦搁了偌大的两个大箱子,只能坐下一人。
到得城外,三房与余家人在那儿送行。
因在孝期不能饮酒,以茶代酒,冯昭接过。
大余氏道:“这是你大舅、三舅,与你娘……”
“我娘的事我都知道。”
她福了福身,却怔得余家二位老爷不知如何接话。
余三舅忙道:“你娘对我们有误会?”
“误会不误会,我们心里都明白,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娘为了拉拔你们,将重建白泽书院的名头,归了你们一份功劳。你们分文未出,毫力未使,你们心里有数。陶家好歹帮忙寻了天下名匠,冯家嫡长房与你们余家的情意,到此为止,你们亦别再妄想什么,好自为之!”
最后四字,掷地有音,她没给余家任何脸面。
余大舅恨声道:“若我余家未出力,你娘会说动白泽书院每年给一个免试名额。”
“她为什么会将主权给余家大房,而不是给你们?我祖母出自陶家三房,白泽书院每年的一个免试名额,可是给陶家三房的,你们就没自省其间的原因?”
余家大房乃是大余氏嫡亲的娘家,大房的兄弟也是大余氏的同胞兄弟,二房、三房都是她的堂兄弟,这样看来,确实有些奇怪。
“我娘感激的是整个余家养了她,也记得,她年幼失母,给予温暖和庇护的是大房外伯祖母,什么因得什么果,你们没权要求我做什么?从小到大,在我十六岁的人生里,我是第一次见你们。”
余大舅心下一刺,“是你娘守节,不愿见外男。”
他们是不甘心,没瞧两家的儿子那怪模怪样,瞧着就令人恶心,居然还背了包袱,即便穿着锦衣华服,可内里起毛的中衣襟,还是出卖了他们的现状。
他们讨好她,不过是当她是一只肥羊,想从她身上咬下几块肉来。
“外男,是指没有血脉关系的男子,你们是骨血亲人,她为什么不见?你们在她失母之后的漠然,只顾自己,甚至以你们年长为由,将外祖母的嫁妆尽数瓜分。
后来,巴巴地想将她卖个好价钱,看她嫁到冯家嫡长房,过得富裕自在,你们又想从中谋利。是我娘看透了你们,不愿与你们亲厚。
你们不自省品行,就算我给了你们两个入白泽书院的名额,也兴旺不起来,即便为官,若无操守品行,也是贪官、腐官。”
冯昭眼神冷厉如刀,扫过余家几人,用手一指,“你们两个扶不墙的烂泥,去了白泽书院给我安分守己的读书,若敢打着我的名号行事,我就能灭了你。反正我们两家没有恩情,只有怨恨,弄残两三个人还真不是个事儿。”
她的声音阴狠无情,眼睛微微一眯,一道精光闪过,吓得余家几人心头一个寒颤。
大余氏更是惊得忘了呼吸,这丫头也太狠了吧,这可是她嫡亲的舅舅、表兄弟。
“给你们一处皇城宅子,是我最大仁慈,有一种人,若是今次赏了东西,下次不给,就会怨恨。所以,我对你们,不会第二次给东西,哪怕是一两银子。我帮了不相识的灾民,他们还能真心感激,可帮你们,只怕是心里嫌我给得太少。人心不足蛇吞象,实话告诉你们,对看人,本夫人除了看走了汪翰,还真没错过。一次再看错了人,为了不让人知晓,我会杀人灭口,也免让自己再多一个污点。啊哈哈……”
她一挥衣袖,张狂地转身。
二房冯崇俭一个哆索,低声对大余氏道:“她……她怎么变这样了?”
“誉国夫人被跟了几十年的陪房毒害,而那府里那么多经年的下人背叛,你以为,她眼里容得沙子。在经历了汪家的磨难,亲娘的惨死后,她若不能再有些手段,如何能活下来。”
冯崇俭低声道:“我可不想再见她了,看她的样子都怕。”
“你不想见,你当她乐意见你。现下与她亲厚的是三房的人,她连我的面子都不会给。”
大余氏是故意说给余大舅、余三舅的。
余三爷低声道:“爹,我……我还跟去?”
说好他们去跟腿帮忙,时间一长,表兄妹许能生出几分情意。
只是,余家太低估了冯昭。
他们以为冯昭和离,能看上他们年轻、英俊的儿子,且还是没婚配过的,就是莫大的荣幸。
错了,看上余家郎,是余家的荣幸,而不是冯昭的荣幸。
冯昭很是厌恶他们,是那种深加痛恶。
“三哥,没听她说的那些话吗?要我们去白泽书院读书,让我们别打着她的名头行事,我牢记这两点。那处宅子,是她给我们这房人在皇城落脚的安身处。”
余大舅连声道:“明明是嫡亲的外甥女,她怎么就不相信我们,光有宅子,没个皇城的田庄、店铺,这没进项可怎么活,怎么活呀?皇城买把青菜都得几文,真当是洛阳那小地方。”
冯崇俭道:“冯家是大家族,白泽书院的名额是在她手头,她今年能给你们,也是顶着冯家族老的压力。往后是万不会给你们了,毕竟余家也是每年有一个名额,好自为之罢。”
大余氏道:“我大哥为什么不愿把名额给你们二房?”
余三舅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大房的族长认为,他们二房的子弟没有读书天赋,将一门心思用在歪路上。
余大舅道:“他还不是偏大房的子弟。”
“余家嫡长房子孙确实比你二房有读书天赋,同等的年纪,人家是秀才,你们还什么不是;他们成进士,你们才是秀才。换作是我,也肯定愿意将唯一的名额留给长房子弟。”
说话的是冯崇俭,原来嫡长房的大侄女看不上他们啊,真是太痛快了,一家子穷得都置不起新衫了,居然还瞧不起他,说他是商贾。
他们是谁的后人,他们二房是商贾怎么了,这是凭本事赚钱,凭本事做的皇商,还凭本事得了皇帝亲笔所书的“大义商”匾额,是他们这种小门小户能比的。
冯昆看到冯昭那样对嫡亲舅舅,很是讶异,但又听孟氏提过几嘴,说余氏在世时,就瞧不上她的亲兄弟,反而与大房的兄弟走得近。
冯昭从清风观里接出余氏的灵柩,一袭孝服,抛撒冥钱,走在棺椁左侧,便是冯昆亦换了孝服走在右侧,他们要步行远离皇城,才能重新上马车,每到城池又要在地上走。
通常严格的人家,是要求子女一路步行扶灵,像冯家只冯昭一个女子,只在人多的城池做做样子就行了,而其他地方时,自有小厮、丫头充当孝子贤孙,着孝服扶灵,这叫变通。各家都有这样的情况,通常不会有人点破。
冯昆亦是这样想的,待远离了皇城,他便道:“昭妹去马车上歇歇吧,这都走十五六里呼了。”
冯昭淡淡地看了一眼,“我要步行回太原。”
冯昆一脸惊色,“你……你不会当真的吧,步……步行?”
“待我累了,我骑马,马步是步,人步也是步,没问题。马车留给金桔、陶嬷嬷坐。”
陆妈妈留下来了,她得为陆平、红梅完婚,待二人成亲后,陆妈妈在晋国府先顶陶嬷嬷的差事,掌府里的庶务应酬,主要还得教红梅打理,将来冯昭归去,手里才好有人使。
冯昆无语望天:步行是这样解释的,这是歪理。
还真以为她要走回去。
冯昭还真是想的人走,而不是骑马,余氏、陶氏是她此生最敬重的,占了她们孙女、女儿的身体,就当尽一份孝,不是做样子,而是真的从皇城走回太原,就算很忙,可这又有什么?她愿意。
碧心抱拳道:“夫人,你走路奴婢也走,你骑马奴婢方骑,你做什么决定,奴婢都支持,都站夫人这边。”
冯昭笑了一下,就当是强身健体了。
她指了指,“把陆妈妈为我预备的纱帷帽取来,现下天热,日头大,你们注意别中暑了,往后每天早晚,所有人都喝一碗避暑汤。这是我师父寻人开的方子,最是有用的。”
青丝取了纱帷帽,这样的帽子不是一顶,一样的素白帽足有五顶,便是碧心几个也各备了一顶,只式样不如冯昭这个,冯昭这个前头是一层轻纱,周围都是两层。青丝等人的全是黑色纱帷帽。
第一天,众人跟着冯昭的脚程。
第二天,冯昭下令坐车的先行,到了前头等着,可事先在野外驾锅煮饭熬避暑汤。
金桔、红霞、陶嬷嬷带上两个护院、小厮总是走得最快的,每日在前头做好了饭,熬了汤,他们才从后头过来。
七日后,陶嬷嬷劝冯昭坐车,冯昭不允,“我娘就我一个女儿,她是我此生最敬重、最爱的人,我想最后为娘尽一份心。”
金桔道:“一开始,夫人说马步也是步,你根本就是糊弄二爷的?”
“我不这么说,二哥能劝上好一阵,不是为了让他不说才这样,七天都走下来了,我会习惯的。”
陶嬷嬷见劝她无用,人家女儿要为亲娘敬孝,你劝不要敬孝,不是这个理儿,没瞧冯昆见冯昭执意如此,也开不了口劝人。
第一天,冯昭的脚走得又酸又痛;第二天,脚底起了脚泡,将血泡挑了,抹了颜道长给的药;第三新的脚泡再起,再挑……
余生骑在马背上,最初还想着冯昭与旁人一样,到城池走一段,其他时候就坐马车,可七日下来,冯昭竟然坚持了。他可是看到陶嬷嬷一边哭,一边给她挑血泡,劝了好几回,让她坐马车,都被冯昭给拒绝了。
随行的车上,有一车都是路上吃用的,避暑药材、防热风寒的药材、防蚊虫的香包,腌肉、米面等,到了城池就补充采买,一行足有近百人,这一路的吃的都在那辆车上,更有几口大锅、厨具。
陶嬷嬷劝不动冯昭,只每天盯着红霞给冯昭泡脚,挑血泡,再抹药。
红霞早前原在冯晚身边,现在顶了红梅的大丫头,自是更尽心尽力,别说洗脚,让她做别的她也乐意。
行路七天后,陆续有人中暑或热风寒,好在有现成的药,只是生病的人都上了马车。
红霞便是其间中暑的一个,瞧得陶嬷嬷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痛恶:“就你娇气啊?夫人还走路,你一直坐车还中暑头昏,真是丢死人了?”
“青丝姐也中暑了,娘怎不说她?”
“人家走了八天,是顶着日头走的呢,你倒好意思提。”
红霞不说话了。
青丝依在车壁上,“夫人着人预备的草药,很是管用的。在我小时候,我曾看到种田的农夫,因中暑丢了性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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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扶灵回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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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嬷嬷连连道:“十几年前,我听说礼部有个员外郎,扶亡父灵柩回乡,也是在夏天,最后一行二十人里,中暑就死掉三个,唉……”
想到中暑能死人,她轻叹了一声,不嫌女儿娇气了。
第一批中暑、热风寒的人好了,又有第二批中暑、热风寒,冯昭只得下令,白天休憩,夜里赶路。
第十二天开始,众人黑白巅倒。
倒是冯昭明明是娇养大的,走了十二天啥事没有。
不是她身体好,而是碧心也懂医术、药理,特意将最浓的避暑汤给她喝,看队伍里有人得了热风寒,还给冯昭请脉,配了一些预防热风的汤药吃。
冯昭低声道:“碧心,原来你还懂医术、药理,瞧着医术学得不错。”
碧心笑了笑,“其实,我应该跟着余生一样,唤你小师叔的。”
“右师兄的弟子?”冯昭想到颜道长提过,在冯昭之前他收有三个弟子,便是左右护法,还有一个是谁?颜道长没提。
冯昭亦未追问,猜测许是拜月教中的什么人。
一路上,冯昭步行扶灵,还能看从皇城到太原的风光。
这里的皇城,是现代的西安,从西安到太原不算很远,都属华夏大地的西北方,可因队伍里是扶灵,又有马车,再是步行,很慢,原本很快到了,再因天气炎热,只能入夜二更到六更天,能行四个时辰。
冯昆已经派了身边的小厮随从回祖宅禀报,让嫡脉的人将院子清理出来,又事先请高僧、道长看期,看哪一日适合动土下葬。
两名随从背着包袱骑马去太原。
冯昆立在路口,待灵车到了,问道:“昭妹,禄国夫人的墓,你知道么?”
冯昭道:“这里还有故事缘由不成?”
冯昆也是出门前听孟氏讲的,引以为讶,按理禄国夫人陶氏应该与禄国公冯然合葬,可她临终前却交代儿媳余氏,说她不要与冯然合葬,若是余氏不厌她,她们生前婆媳如母女,逝后愿与余氏合葬。
来生,她们做一对真正的母女,母慈女孝。
“当年是余叔母坚持,说她与禄国夫人情同母女,将来她……她若没了,要与禄国夫人合葬。她拿了二万两银子,派了陪房管事回太原,挑了山头建陵墓。禄国夫人的陵墓并不在冯家祖坟里。”
难怪二房、三房的人没提余氏入祖坟的事,原来余氏生前就做主要与陶氏合葬,还花钱建了陵墓。
她们都不愿入冯家,就似她们都不愿嫁入冯家,孤寂一世,因为命运的相同,最后相扶相携亦相怜相惜。
冯昭想到余氏,十六岁时,被自己的两个胞兄绑上花轿,后来松了绑,却怕她逃跑,又给她下药抬入冯家,她的眼睛湿了。
冯昆只当是她感动于陶氏、余氏的母女情深,哪里晓得,冯昭是想到了余氏一生的凄苦。余氏后来坚持不嫁,不是对冯崇德有多深的感情,而是因为她最想嫁、最爱的那个人在她嫁人的那天自尽了。
余氏一次次说“你爹是大英雄,其他男人都比不上他”,只是不想说冯崇德的半句坏话,无论如何,冯昭是冯崇德的女儿,她不想损了冯崇德的形象。
当大余氏告诉冯昭,说冯崇德因为余氏心里有人,还动手打过她,心里就越发心疼余氏的不易。
世间,那些光鲜、美好的,永远都不是你看到的那般美丽,而背后的辛酸又有多少人知晓真相。
冯昭一直在琢磨着,给后世留一个真相,那是陶氏与余氏的婚姻悲剧,后世应该晓得这真相。
拿定了主意,她决定在白天歇息时便为陶氏、余氏作传,将她们的真实故事雕刻成碑文,埋藏在陵墓,当然,对于她们的真实死亡原因,她亦要刻在那里。
冯昭先写了《禄国夫人陶氏传》,后写了《誉国夫人余氏传》,反复修改了好几回,认为很不错了,便将残稿焚去,只余了最后的书稿,将书稿藏在一只专门的盒子里。
弄完这些后,她抽了时间绘制《亡祖母陶氏像》、《亡母余氏像》,是用工笔画法绘出,绘得很是细腻,陶氏并没有穿诰命大妆,而是她记忆里着随常服的正面像,在她的膝前,有她、余氏、冯晚跪拜的情形,在陶氏的身后挂着一幅偌大的寿字图,这意味着是余氏携着两个女儿给婆母陶氏贺寿。
画是的冯昭是八岁的模样,而冯晚是六岁。冯昭采来了果子,冯晚采来了花,两个女童各拿着一物,形象生动,富于灵气。
余氏像亦是正面像,面前跪着冯昭、冯晚两姐妹,却是慈母教女的画面,余氏的手里拿了一根柳枝,微微扬起,是要处罚一双女儿。冯晚手趴地上,作告饶状;冯昭挺得笔直,一身傲气。
出门快一月了,快到太原府,祖宅族老们派了十几个冯氏族里的后生汉子来帮忙,天气更炎热了。
今儿黄昏冯氏族里的人就寻过来了。
十几个汉子听说冯昭是一路走路来太原,个个先是惊讶,再是一脸凝重敬佩之色。他们听闻冯昭才华横溢,有勇有谋,为了西北百姓更是上书死谏,逼得皇帝不得不赈灾,比那些在朝食君之禄,却不干事的大臣都要有风骨。
林间,冯昭正坐在一个帐篷前,面前搭了一张书案。
有人好奇地道:“晋国夫人每日还看书?”
“赶路的时候在替誉国夫人诵经,歇下来时也会看书、抄经,这几日在绘禄国夫人、誉国夫人的遗像。”
冯昆没与冯昭接触过,对他来说,这个妹妹在故事里。这次算是接触的时间最长,知她性子坚毅,对任何事亦是有自己的主张,更重要的是,她很用心,无论做什么都力求做得最好。
冯昭看余生骑马过来,唤了声:“余生。”
余氏跳下马背,抱拳一揖:“小师叔。”
他走近冯昭,冯昭低声道:“你见着你师祖了?”
“是,半个月前,他就进太原府了,现下在太原府的一家道观里落脚。”
冯昭低声道:“我替我祖母、母亲绘了遗像,亦作了传,我想将传刻制成碑文,将装裱后的遗像一起封印在陵墓里。你再跑一趟,交给你师祖,请他帮我刻碑文,装裱遗像。”
她取了案上的画,上头落了她的款:“爱女冯昭绘于德弘五年七月初十。”
将画与两本书放到一个布包里。
“我过来的时候,听冯家的人说,冯家想赶在七月十四前给誉国夫人下葬。小师叔,中元节要到了,他们要图个吉利安宁。无论是装裱还是刻碑,都有些太赶了。”
“你去罢!大师兄和师父会想办法的。”
余生行了一礼,接过布包,转身离去。
太赶了……
七月十四下葬封墓,但她必须将真相随祖母、母亲封在陵墓,祖母也好,母亲也罢,一生孤苦,还是被两代皇帝逼死,是给祖母、母亲一个安慰。
也许若干年后,那个陵墓会被打开,而后人则会因为真相而震惊,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些尘封的历史,早是千年或几千年前的人和事。她只是想有人知道,曾经有两个女人,在外表光鲜,却不能自主婚姻里,痛苦地走完了一生。
颜道长从余生手里接过遗像,看着两幅画,久久地陷入沉思,这两幅都是精品画作,可见这一路过来,冯昭很是用心。
余生道:“每一幅都是六七天完成,还有这传,是小师妹亲手替两位夫人写的。小师叔要将传刻制成碑文,将遗像装裱,这些全都封给陵墓了。”
颜道长沉吟道:“余氏为慰慧心,不让她入冯家祖坟,而是花重金另建陵墓。昭儿为慰其母,还了她一个真相和公道……”
“师祖,我从太原城经过的时候,太原府都在议论晋国夫人扶誉国夫人回乡安葬的事,他们要赶在七月十四寅正下葬,今儿已经是七月初十了,时间很紧。”
“你不必过问,贫道只有法子。既然昭儿能为她们做到这些,我得成全。你去罢,告诉昭儿,就说七月十四子时,这些东西会如期送到婆媳山。”
婆媳山,便是安葬陶氏与余氏的那座山。
颜道长相信,待余氏下葬后,那山就叫这名。
七月十一日五更三刻,冯昭送母灵柩进入太原府,亦回到了长房祖宅,将灵柩抬入了府中。
陶嬷嬷安排了人手开始日夜不停地给誉国夫人烧钱烧纸。
冯昭则忙着随葬品,又带着一车当年陶氏的东西,有她生前最爱的衣裙、首饰、摆件,瓷器、珠宝,这次将进入陵墓,与之一起的,还有陶氏生前最喜欢的一张紫檀木梳妆台。
七月十二午后,冯昆进了嫡长房祖宅。
冯昭正在抄经,抬头望了一眼,“二哥来了?”
“族老们请了太原府天龙寺的九位高僧,待大叔母下葬之后开始做法事,连做九天。当年给禄国夫人守陵墓的是两家族中后辈,如果妹妹继续让他们守陵,你现下最好见见他们。”
冯昭搁下笔,唤了声:“碧心。”
“夫人,有何吩咐。”
“去拿一些钱,令这两家族中后辈替我在修一座小宅,待法事之后,我要住在山上替母亲守灵三年以尽孝心。”
“昭妹……”他想说,其实她不必如此。
冯昭道:“就这样罢!”
整座太原府,城南一片都是冯家的,冯家是太原府最大的世家贵族,仅次于皇家萧氏。冯家是连太原知府都不敢招惹的,但冯家还算知礼,族里几个族老都是饱读诗书的人,能管辖族人。
冯昆取了一只荷包,里头是几张银票,二千两,这可是乡下,是好大一笔钱,一座小宅可用不了这么多。他先问问族老们的意思。
冯昆去见族老,待族老们听说后,一个个赞赏、欣慰不已,“不愧是梦溪先祖的嫡脉后人,知礼重礼,便身在富贵乡,却如此纯孝,令人感动啊……”
冯家已经知道冯昭扶灵全程步行,从未坐车骑马,就那样一步一步走回了祖籍,更难得的是她现在要结庐守灵,有女纯孝,值得嘉奖。
冯昆道:“昭妹拿了两千两银票,让在山上建茅庐,几位族老叔伯以为如何?”
建一座茅屋十几两银子就够了,还是最好的那种,可她给了二千两,这许是要帮衬族里。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番,还有的说,外头建得像茅屋,里头一定要照着砖瓦房来,那可是晋国夫人,是冯家的未来,怎么能委屈。
“你这是弄虚作假?”
“什么虚什么假?那是娇弱女儿,你们不心疼吗?啊!那可是山上,夏热、冬冷,不建结实些谁受得住。”
叽叽喳喳地讨论了一阵,最终族老们决定,他们要建一座“很实用的茅屋”。
冯昆将银子交给了副族长,“既然商量好了,尽快搭建罢,法事之后,她就要住到山上,她身边服侍的下人、侍女多,得多建几间。”
“昆侄儿且放心,一定建好,不误晋国夫人大事。”
陶嬷嬷听说冯昭要结庐守灵,立时来寻她,劝告一番,说在太原府祖宅住上三年就是守灵,偏她说了半晌,冯昭低声道:“嬷嬷,我是为了避开族人!我是守灵,他们不好来扰我,住在祖宅,你看这祖宅院子前前后后,全是族里的人。自我住进来,那门外时常有人探头寻望,你以为是好奇啊,他们是想寻了机会溜进来。”
“我若守灵,就可免去与族中之人走动、拜访的机会,能得三年清静,我可以潜心读书,习练书法丹青,何乐而不为?”
红霞捂住着嘴,忍着笑意,“娘,夫人不比你想得深想得远?”
冯昭道:“族老们的礼物,先不急着送,待法事之后,再挨家送去。”
“是,夫人。”
日子过得很快,这一次,冯昭新抄的经文,装订成册,打算一套随祖母陪葬,再一套随母亲陪葬。
七月十三清晨,冯昆、碧心带着几口偌大的陪葬器皿上山,专挑了族中守陵人的一间屋子做库房,留了两个护院守着便下山了。
冯昭是后世现代的人,即不是这个时空的,她挑的随葬品,除了有代表意义的首饰,更有摆件,如能表现一个朝代制作工艺的金器、银器、铜器、瓷器,甚至还有黑白棋子、汉白玉棋盘,琴亦挑选了两把,玉笛、玉箫一应俱全。
余生告诉冯昭:“小师叔,师祖那边已经准备好了,让你派几个人去山上,他提前将随葬品送进去。”
冯昭唤了陶嬷嬷,派了六个小厮再十个护院上山,冯昆听说冯昭的师父颜道长这次要帮忙处理后事,当即领了几个人亦上了山。
颜道长知要与冯家族里的人碰面,索性穿了一身道袍。
余生见到颜道长,见了徒孙礼。
冯昆心下激动,这可是拥有高才、大才的南坡先生颜长卿,“小子冯昆拜见道长!”
颜道长轻哼一声,“好了,休说多话,挑几个嘴紧的人,将陪葬品随我送进去,我再给禄国夫人做一场法事。婆媳合葬,历来少有,誉国夫人要入葬,就得焚香禀告,也免惊了亡魂……”
如果冯昭在,会说:你不是书画大家,怎么还有神棍特质。
颜道长一挥拂尘,“余生,准备香烛,随我去做法事。”
他近了陵墓,守陵人转了一下开关,吱嘎嘎的声响之中,陵墓的石门开启,颜道长立在门前,摆了香案,焚香祈祷,挥着桃剑念念有词地舞了一通,最后迈入陵墓,近了二门,便往墙上的罗盘状石刻按拍一番。
师祖竟似对这里很熟悉,这石罗盘其实是一处机关,他一直觉得奇怪,师祖这么大的年纪,却收了小师叔为弟子。
颜道长又往前行了几步,转过身来,这是一面鼠肖图像,是石雕的圆盘上有只生动的老鼠,他将老鼠转了个方向,再往右行数步,面前则是牛、虎肖图案,先动虎,后动牛,再往左……
颜道长在摆入了棺椁的墓室里转了一圈,将室里的十二生肖石盘几乎都动了一遍,最后收住了脚步,目光落在了两侧的副室了,左右副墓室设置精妙,就像是读书、小憩的房间,里头有石刻的书架、玉案。
冯昆立在陵墓外:“颜道长,好了吗?”
“好了,抬进来罢。”
冯昆走在前头,这是他第一次见墓室,里头竟建成了小型宫殿一般,主室顶上嵌了三颗偌大的夜明珠,两侧各有一间副室。
颜道长道:“我瞧过墓室布局,东侧为禄国夫人陪葬物摆放处,西侧为誉国夫人陪葬物摆放处,将陪葬品倒进去罢,我和余生先简单布置一番,到时候请昭儿过目,她若满意就算定了。”
冯昆一挥手,抬陪葬品的护院将东西倒入两间副室。
颜道长道:“这几口箱子留下罢。”
“是,道长。”
“外头留四个护院守着,不要轻易进来打扰亡魂。”
谁想进墓室,现在可到了中元节,百姓们很忌讳的。
冯昆退出后,颜道长便令余生去搬箱子进来。
余生出得陵墓,令六名小厮抬了一口箱子进去,放在主室,便又出去。
颜道长从箱子里取出陶氏的遗像与碑文,他用的是自己最擅的颜体,而陶氏的一生传记,经过他的斧正,文词更为考究、优美,署名用的是“嫡孙女冯昭留书。”
他挂好了遗像,亦将碑文立在遗像前,这整个墓室当年是由他亲手设计的,有不少的机关,就是算一千年、两千年,要进来亦很是不易。
“慧心,你在这里长眠,今生不能结为夫妻,但愿来世我们还能重逢。”他看着遗像,似又穿过了岁月,看到了那个灵动而极有才华的少女。
她总是甜甜地道:“师兄,师兄……”
那声音,是他听闻世间最温暖,也最甜美的声音。
余生一惊:师祖爱着禄国夫人,还爱了一生。
我的个天啦,这都是怎么回事?
余氏看着那碑,被师祖用机关嵌在地上,就似师祖一早就知道这里会有一块碑。
他想看上头的小传生平,还没瞧仔细,就听颜道长道:“余生,你出去罢。”
“是,师父。”
余生出了陵墓,他今儿知晓了了不得的大事,禄国夫人不愿葬入冯家,是因为她一生喜欢的是师祖,而师祖即便头发都花白了,喜欢的人也是禄国夫人陶氏。
颜道长将陶氏的衣物、首饰、家具等一件件地摆好,絮絮叨叨如聊天一般,“唉,这珠钗是你最好的。几十年了,你还留着,我记得是我送你的及笄之礼,那时天下不太平,这是我寻了珠子自己制的钗子。我还记得当时送给你时,你笑得很美,就像收到了最珍贵的宝贝……”
“慧心,我对不起你,如果不是我出现,你生了改嫁给我的心思,高祖皇帝不会为了保冯然的名声,就不会逼死你。明明冯家嫡长房已经有了能当家作主的长妇,余氏明明可以支撑起家业,可他还是不愿放过你。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就算是这样,你只是以为高祖知晓你想要女子入仕为官而由除去你。”
“是呀,这个名声,比你想嫁我更好,便是你最疼的孙女都不知道,是高祖发现你对我有情,才逼死你的。”
“这样也好,也好,至少不会死得那么难堪。不过,在你孙女的小传里,她说你我青梅竹马、志同道合,这一点我认,我一生未娶,一生飘泊,而止步后院,心随我去,我们本该是一对,明明两下相许,明明已订终身,却逃过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颜道长絮絮叨刀,将陪葬的东西一件件地摆好,东室里越显整齐,剩下还有一半,他索性尽数装到一口大箱子里,将大箱子放在陶氏的棺椁之侧,还刻意将值钱却没有多少意义的珠宝放在上头。
弄好了这边,颜道长又将遗像、碑文弄进了西室,在碑文上盖了一块黑绸,又将陪葬之物一件件摆放起来。
“余丫头,你与杜藩却比我们还苦,明明婚期都订了,却被恨心的父兄绑上嫁给冯崇德的花轿。杜藩不忍劳燕纷飞,竟为你悬梁自尽。唉,你们许在地下能见着了,见着了就一起轮回转世,在来生结为夫妻。
冯然文武兼备,虽与慧心争执,却是不会打女人的。冯崇德那性子可不大好,你被她打过、折磨过,慧心是心疼你,她爱重你胜过亲儿子。冯崇德那模样太像他爹,偏那性子也不知道随了谁。
你恨他便恨罢,就凭你没将真相告诉昭儿,冯崇德就得感激你,他自己做了莽夫,却害你与昭儿被人小瞧。
你们婆媳都不愿进冯家的祖坟,冯家不用以你没生出儿子阻拦,你们也落了个自在。就你们婆媳独占一个山头,往后来祭祀你们的,都是昭儿的后人。
昭儿心疼你们,才为你们立下碑传,将真相刻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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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婆媳合葬(九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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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四日子时,冯昭与所有人已经起来,各自忙碌开来,送余氏入陵墓的将是冯氏族中的男丁,且还得命理、属性相合之人。
时辰到,冯昭随出葬队伍上山,在哀乐声中近了陵墓,冯昆与副族长招呼着众人将棺椁抬入陵墓之中,冯昭跟随其后,待看到里头已经整理好,再看到墓室周围的石盘,心下已明了几分,这与祖母教她玩的罗盘有些相似。
这个陵墓,拜月教人设计、建造了。
冯昭在火盆前焚烧纸前,又取了银制的苹果、点心摆在火盆前。
“祖母,我送娘来与你团聚,你们这一生,生之委屈,活得伟大。天下欠你们公道,冯家欠你们幸福。”
不仅是冯家的人,便是颜道长也是一怔。
“生之委屈,活得伟大。”这确实是陶氏、余氏一生的写照。
一个抬棺的冯家男子道:“族姑母不必伤感,虽说陶曾祖母、余祖母年轻守节,可在嫡长房还是过得不错的。”
冯昭冷声道:“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就休要插嘴。”
那人再不敢说话,只得低下头,也其他人一道将棺椁扶好摆正,再抽了粗绳,取了扛棺木。
冯昭将一只盒子摆好:“祖母、母亲,这是我为你们亲手抄的经文,有师父指点,我的字越来越好了。我会努力活得更好,照自己的样子活着。我终于明白,为何娘明知汪翰不是良人,却没有阻止我嫁的原因。”
“娘,你与祖母识人的眼光,我远远不及,但我相信,我识人眼光会越来越好。你们在九泉之下,一定要保佑我和妹妹平安、健康。娘,一路走好!”
她将盒子放好,将上头散页经文抓出,纵手一撒,经文飘飘扬扬,散落在棺椁周围,她再抓了纸钱抛散,如此之后,主墓室里,到处都是经文和纸钱。
“祖母、娘,昭儿告退,你们在冥界好好保重!”
冯昭起身,那几个冯家族中男子已经退出陵墓,颜道长转动着十二生肖,冯昭哪里还不明白,这里设有机关,若不是颜道长关闭,想要进入必得死人。
待她退出时,副族长高呼一声:“下龙石!”
有大力士挥起宝刀,一刀砍去,龙石断,一声沉闷的轰隆之音,地面颤栗了起来,摇晃之中,原是圆形帐篷般的陵墓,竟往地底沉陷而去,就连脚下亦似有东西在翻滚,所有人连连后退,奔出数丈外后,却见地下冒出一堆乱石,很快将陵墓封住,乱石与地面持平,再不见陵墓。
冯昆与副族长显然没想会发生这等变故。
冯昭望向颜道长。
颜道长拂尘一回,“这婆媳合葬墓定是请高人设计,真是精妙,断龙石一下,立时沉陷,就算千百年后,有那不良的后世盗墓贼也奈何不得。”
余生附和道:“在乱石上倒一些泥土,就能当良田……”
一落音,立时就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冯昭道:“这般亦好,不会再有人来打扰祖母与母亲的清静安宁。”
冯家送棺入墓的六个男子,那么多陪葬,就深埋地下,得值不少钱呢。
祖宅老管家点了鞭炮,噼噼啪啪的声音传出,不远处过来几名高僧,围着乱石坪念念有词,焚香飘出,能宁神魂。
冯昭接过碧心递来的冥纸,往空中抛散,今晨上山一路撒冥纸,现在还得撒,冯昆亦抱着一人偌大的竹篮子,他还沉陷、震惊于断龙石一下,陵墓下陷,但见一堆乱石的事实之中。
乱石上挂了白绫、白幡,亦烧了若干的纸扎,这些多是冯氏族人送的,待烧完之时,已是辰时四刻,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回祖宅。
接下来九天,天龙寺高僧在冯家做法事。
冯昭重新绘了一幅陶氏、余氏的遗像,对于祖父,没见过,不知其相貌;对于父亲,很抱歉,实在没记住他什么样。尤其听说父亲打过母亲,母亲的意中人已逝,他拆散了别人,还拿妻子出气,算什么男人?
白天,木鱼声伴着诵经声;夜里,诵经声和着木鱼声。
天龙寺高僧分成两批,一批九人,白天九人,夜里又是另一组九人。
冯昭最初两天睡不着,第三天能照睡不误。
山上的“最实用茅屋”还在日夜不停地修建中,副族长的儿子、孙子亲自监督,所有建屋的人用的全是冯家族中男丁。
“你们都给建结实了,这位可是冯家最财大气粗的,待建好了,祖祠、族学、祭田、各房坟山都得指望她呢,喂,喂,那是用来做主梁的木材,不是用来做柱子的,做柱子的最粗最大,没瞧预备了六根……”
“你们用点心,就这建屋的事,各房抢着干的人多的事,这可是嫡长房的大姑奶奶。”
冯昭睡醒去灵牌、祭案上烧纸,按早晚过去跪半个时辰,其他时间都在练字绘画。
颜道长惊鸿一现后,带着余生去了一家道观,只说待她上山守孝再过来。
九天后,法事结束了。
冯昆说,天龙寺的高僧要见她。
冯昭在祖宅后院花厅见了高僧。
“阿弥陀佛!”
冯昭回了一个佛礼,“大师这些日子辛苦了。”
“女施主乃有慧根的富贵人,终将明月当空,普照天下。”
女帝?她可没想过要当什么女皇帝。
明月,不就是女帝,她记得武则天在为妃便有明月普照的传说。
这些神棍,不会是为了多讨一些香油钱,这好话不要钱地往外说。
“大师可知,明月当空喻何意?”
冯昭见跟前都是自己的心腹,低声道:“女帝天下?”
冯昆吓了一跳,这种话她也敢说。
冯昭若有所思,“说起来,我不屑罢了,要是想弄不好真能成功。我来人世这一遭,不过是赏景一番尘世浮沉,人世风景。”
她不想做女帝,所以也不必去做。
大师若有所思,眼睛一直凝视着冯昭。
“大师乃佛门高僧,多年来,我一直为头昏头疼之症折磨得时常睡不好,脑海里还会有一些奇怪的记忆。大师,这是何故?”
大师诵了一声“阿弥陀佛”,“天龙寺还是太祖皇帝在位时,拨了一万两白银修建,如今几十年过去了,现需修缮,女施主是个有大造化的,贫师来化些修缮天龙寺的善钱。”
冯昭笑了。
“大师一来,直说多好,绕上这么一大圈,委实不必。这次做了九天法事,大师当收几何。”
“一百两不嫌少,一万两不嫌多,但凭女施主看着给,想来对法事不满意,定是给了少了,若是满意自就多了。”
冯昭微微一笑,“碧心,取一万二千两银票来。”
“是,夫人。”
碧心取了银票,冯昭道:“一万是给贵寺法事与修缮的银子,这二千两就劳大师在天龙寺替亡祖母、亡母点两盏安魂灯。这两盏灯不能灭,香油钱用完了,派个小沙弥来取银钱便是。”
“阿弥陀佛!”
冯昭接过银票,双手捧递给大师。
大师接过,“女施主是异魂。”
“异魂?”
异世之魂?这大师倒有些眼力。
大师沉吟道:“女施主丢了忆魄,你的记忆也不全。”
“我若丢了魂魄,我现在还能活着?”冯昭觉得很可笑。
大师将银票收入怀中,随之往怀里一掏,摸出一块黑色的玉片出来,上头刻的佛祖头像,“此乃佛佩,女施主常佩身上,可保平安。机缘到时,魂魄自会齐全。”
“多谢大师!”
冯昭接过墨玉佛,可挂在脖子上,贴身佩戴。
大师转身,“女施主,明月是女中至尊之意……”
陶嬷嬷怔了一下,红霞正要开口,被她一个人眼神示意。
女中至尊,这不是皇后。
天下最尊贵的女子便是皇后、太后。
冯昆心下大喜,近来,他与冯昭亲厚了许多,以前是唤昆二哥,现在直接唤“二哥”,可见是视他为兄长,亦未见外。
天龙寺的方丈大师带着僧人们离开了。
只不到一个时辰,冯氏族里就炸开了锅,说什么天龙寺那个闭关多年的方丈大师给冯昭相面了,“明月当空,女中至尊……”
正传着时,被副族长叫了那几个议论的妇人到祠堂外堂,狠狠地训骂了一顿,妇人们立时老实了,族中正是下了严令,谁敢议论、说道或是往外传,一律全家除族。
副族长将嫡长房的两个陪房亦唤了过来叮嘱了一番,不许他们再往外乱传,否则,他不介意将他们往外递消息的事告诉晋国夫人。
两个陪房听了天龙寺大师相面之事,哪愿离开,就想着赖也要赖死在嫡长房。
冯昭只当是一件小事,让碧心配了大红色的丝线,将墨玉佛穿成了吊坠状,挂到了脖子上。“陶嬷嬷,你与嫡长房的老管家说,让他派两个对族里了晓的跑腿小厮,你带着护院家本,将各房的礼物、土仪送过去。”
“是,夫人。”
冯昭又道:“金桔、红霞跟着陶嬷嬷一道,你们不会武功,得学会与人相处、应酬,往后还得学读书识字、看账簿。我身边的侍女,我希望个个都是女秀才。去罢!”
红霞欢喜地连连应声,跟着陶嬷嬷出了内院。
冯昭扫过碧心,“像那种佛寺、道观神叨叨的大师说的话,你们听听就行,莫要当真。他们呀,就是哄人给掏银子,其实我是不爱听这些的,他一开口就说化点修缮银钱,我也是会给的。不是为了旁人,是为了我祖母和母亲,原就想在天龙寺为她们点安魂灯。”
碧心狗腿地笑道:“夫人说什么呢?我也都没信,我就是觉得夫人出手太阔绰了,那可是一万二千两银子呢,你一抬手就给了。”
“你们几个,将我常用的东西都拾掇一下,今儿未时出发去婆媳山。这是留下人员的名单,不在名单之列的人,跟三房的昆二爷回皇城,以前在哪儿当职的,还在哪儿当职,月例晋国府一纹不少,去安排罢。”她给了一份我单给青丝。
青丝接过,扫了一眼,“只留六名护院,夫人,会不会太少了。”
“你们三个会武功,陶嬷嬷、红霞、金桔三个会厨艺、会女红,碧心、青丝两个不变,侍剑与他们四个变成两组,一组两人,陶嬷嬷和红霞一组,金桔与侍剑一组,上半月陶嬷嬷、红霞上山;下半月金桔、侍剑上山。六名护院留在山下,兼跑腿、打听消息,月钱每月加一倍。”
当天下午,陶嬷嬷带着金桔、红霞拜访了冯氏族老,给每房人都送了礼物,从姑娘用的银首饰,到野山参、燕窝、衣料都有,不偏不倚,各房亦得了一百两银子。
有几家说要来谢过晋国夫人。
陶嬷嬷道:“夫人守孝在家,不宜出门,也不好接受他人拜访。她自来喜欢清静,待夫人孝满,你们要谢要拜,且再说罢。”
翌日一早,冯昭等人用罢了晨食,留守的一行十几人往婆媳山行去,半山腰的茅屋已经建成,足有五间,一侧还有专门的杂屋房、厨房。
碧心道:“是奴婢挑的家具,族老们说,你原也用不了两年,是从各家挑出的紫檀木家个摆上,从皇城带来的瓷瓶摆件都摆上了。颜道长住东屋,余生住东二屋,正中乃是一间堂屋,中间一间是夫人的房间,最西边是服侍下人的房间。”
“不错,就这样罢。”
颜道长、余生昨儿就住进去了。
一行人拾掇了一番,上半山腰的必经路口,住了两户人家,皆是冯家守陵人。六名护院便要住到这两家人里,一家暂住三人,隔日还要在山下再建三间屋子,是给他们住的。
今晨时,冯昆已告诉族里。
颜道长见到冯昭,道:“昭儿,从明日起开始读书,功课就和以前一样。”
“是,师父。”
护院将一口口大箱子抬进去,自有陶嬷嬷等人进行整理、拾掇。
冯昆想与颜道长说话,很显然,颜道长一脸不耐,并不与他说话,更无心结交。
“大妹妹,可还需什么?”
“没了,都挺好,往后我就住这儿了,若需什么,会令陶嬷嬷、丫头们去采买。二哥,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自家兄妹不说两家话,我大概三日后回皇城,你若有事,往你武叔父那儿递话,他是副族长,没有不帮忙的理儿。”
冯崇武,冯崇文的胞弟,读书没甚天赋,到了近三十年才勉强得了秀才功名,但打理族里庶务很是沉稳、熟络,也能服众。
“二哥,你回去,我不能送你了,一路保重。大后日一早,我让碧心送几封信回皇城。”
“好,我替你带回去。”
看这里亦忙乱着,冯昆告辞而去。
待到了山下,看到守陵的两户人家,又叮嘱了几句,让她们每隔一日就送些蔬菜上去,尽量不要让人上山扰了晋国夫人的清静。她脾气不好,惹恼了她,谁也不认。
冯昆让送菜,而现下陶嬷嬷与金桔还在谋划着,哪里种点豆,哪里种点萝卜,还说那陵墓那儿,可以弄些土来,在上头种几株松柏、腊梅之类,这样看着漂亮。
红霞听了她娘的打算后,得闲时就讲给冯昭听。
冯昭道:“腊梅甚不错,要不就种这个,令人搜罗一些,若是好品种花钱买也使得,说不定冬天就能看到寒梅傲雪。”
红霞拍着巴掌,“夫人一说,就觉得好美。我在乡下见过梅花,是黄色的,我娘说那是腊梅。可上回我持夫人画的寒梅可是红色的,比那好看多了。”
住在山上,清静是必须的,冯氏族里来过几回人,都被几个护院给挡回去了。后来,太原府的公子、少爷们听说晋国夫人结庐守灵,有借着拜祭誉国夫人名头的想上山,被从路上拦了几回,还有的想偷跑上去,就被护院给发现又抓了回来。
如此闹了几回,还有两次,有好事的太原府公子们真上了半山腰,只是还没与冯昭说上话,就被侍剑、青丝几个给揍了一顿丢到山下,连带着几名护院都挨了一顿骂。
转眼间,夏去秋来,秋风萧瑟,落叶纷飞,乱石与泥土间,生出了许多杂草,陶嬷嬷不轮值时,与嫡长房两家陪房熟络,听到不少事,喜欢学舌讲给冯昭听。
金桔有样学样,轮值下山时,也爱在冯家族里转,听了一大堆东家长西家短的一,讲给冯昭听。
冯昭有沐休日,初一、十五,这两天她会在陵墓前烧香祭拜。
祭拜之后,她会见三名护院,听他们讲些外头的事。
“夫人,朝廷邸报上旌表了禄国夫人、誉国夫人,写了夫人的《劝君赋》,我们虽在山下值守,也甚是有脸面。族里常有人来送菜、送粮,我们照着夫人吩咐的,都付了钱,是照着市价再高二成的价支付,定了两家菜干净又新鲜的。”
护院们时不时得冯昭赞赏一句半句,这能令他们高兴大半月。
金桔、红霞、侍剑认的字越来越多,是碧心教她们几个,冯昭见识到侍剑习武一点即通,一说识字读书,就苦着脸表示:“好姐姐,你放过我成不,你罚我砍柴,罚我挑水,做什么都成,就是不要读书。别人不知,你知道的,我最不能读书,我一读书就想打瞌睡,你也别让我学写字,我那字见不得人……”
红霞很是不屑,觉得侍剑竟不好好学本事,武功都能学会,还怕识字写字。
*
两年后。
两载寒暑,陵墓及其婆媳山上,周围种植了梅树、桃树、杏树、梨树、芙蓉树等,亦种下一片的月季、蔷薇,春天时月季、蔷薇开,白色、粉色、紫色、黄色,香味扑鼻,杏花粉粉,桃花灼灼、梨花如雪,别有一番美景;秋天,芙蓉花开,如火如荼;冬天寒梅凌雪,怒放而开,有黄色的腊梅,还有大红色的梅花,刹时漂亮。
红霞看到红色的梅花时,欢喜的连连高呼。
经过两年的种植,婆媳山比旁的山头更美,不仅四季花开不断,还结出了各式果子,即便果子不大,可丫头们却爱上了冯昭琢磨的果茶,喜欢用果子制成果茶,还照着冯昭的秘法制作了果酿、果露。
而这会儿,青丝与金桔一个提剑,一个持棍,正追着侍剑,“臭侍剑!坏侍剑!你又偷我的桃果酿,我今儿非拔了你的皮不可。”
侍剑生来力气比寻常人大,也比旁人能吃,自从迷上果酿后,她自己的果酿早早喝完了,就爱偷其他丫头埋在树下的果酿吃。
几个丫头想着自己酿制的果子酿,他日回皇城,还能拿来给自己的好姐妹分享,没想几个月下来,又少了一半。
一个护院领着两个族中老者过来,就看到两个丫头追着一个微胖丫头。
篱笆墙内,冯昭正在案前作画,绘的是初春山水图。
颜道长拿着冯昭给的石头图纸,照着上头的法子制作,还真研制出了特有的矿石颜料,这种颜料能保千年不褪色,用来作画,效果更好。
而今,碧心、青丝耳熏目染,也学会了工艺画法,只是基础在那儿,虽会,画出来的东西却不能看,但二人与金桔都会装裱,尤其是青丝,还有修补书画之能,每每颜道长与冯昭的字画成了,都交给她们装裱。
护院人称武队长,人姓武,又人六人护院队的队长,站在篱笆墙外禀道:“夫人,副族长与强族老求见。”
副族长冯崇武,强族老便是冯崇强,这位冯崇强年纪足有七十多岁,人还算精干,年轻时做过猎户,身强力壮。
“请进!”
武队长道:“二位老爷,请进吧,在下这就回去了,因夫人的孝期要满了,近来闯山的人多了。”
冯崇武与冯崇强迈入小院。
四下一扫,只看到几个丫头在各自忙碌,并未见到颜道长与那个叫余生的小道,“颜道长不在?”
“武叔父、强叔父,请坐!我手头的画就快完成了,就一会儿,待我完成再陪你们说话。”
“不急,不急的,我们就是来瞧瞧。”
冯家曾想过请颜道长指点族中子弟,可颜道长根据不接话。
颜道长恨冯家人,冯昭便是那唯一的例外,谁让冯昭是陶氏的嫡孙女,又是陶氏带过八年的,情分不一样。让他指点冯家,他没有误人子弟就是好的,哪里肯帮忙。
每次颜道长下山,冯家子弟前赴后继,全都被他冷漠的眼神给吓退了,有一次,颜道长直接啐骂:“资质愚钝,朽木不可雕也!”“顽劣不堪,资质还行,寻个有耐心的先生教导,可成大器。贫道没这工夫,我的徒孙都有几十个,要拜师,找我弟子去。”
他的弟子,谁?
晋国夫人直言:“我不收弟子,收男弟子,被人说道;收女弟子,呵呵,还没遇到和我一样有天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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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2章 守孝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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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击得一群冯家子弟心口瓦凉瓦凉,这话一出去,冯家自认聪慧过人的小姑娘们来了几个,被冯昭弄了几个脑筋急转弯的题,全都杀羽而归,更有的一道考题琢磨几年也不知道答案。
冯昭终于将《花鸟图》绘完了,上头的鸟儿栩栩如生,住在山野好处极多,便是能观察牛羊、麻雀、黄鹂等,绘出的花鸟亦多了一份活泼与灵性。
冯昭搁了笔,用两块镇纸压住花纸。
碧心移到案前,细细的端祥着:“夫人这对黄鹂绘得不错,活灵活现的,不愧夫人绘了一整天。”
冯昭起身走到水井前,从桶里浇水洗手,“我师父和余生师侄下山云游去了。”
她看着山野的美景,这里的果林是她张罗种植的,尤其是陵墓那一片,是她带着大家一起种的,而今这整个婆媳山风景迷人。
“夫人,陶余庵建好了,这是静修女尼的名单,你看看她们中间谁做主持师太好?”
冯昭一年前在婆媳山建了一座尼姑庵,本无此念,是听陶嬷嬷说,冯氏族里有个姑娘,嫁到婆家六年不生,因至死不同意丈夫纳妾,被休回来了。冯昭让青丝把过脉,说这姑娘有娘胎带来的寒症,无法治愈,不能生。
娘家兄嫂容不得,好几次快要被逼得没活路。
冯昭就想到了建尼姑庵,若是娘家容不得的姑娘,可以在庵里待发修行,静待机缘,除非自愿,任何人不得逼人剃度,且必须得看破红尘的人才能在陶余庵出家。
陶余庵早被冯家人看成是他们自己的家庵、家庙,他们自然乐意建,而且出钱的人是冯昭。
就像冯家建了一座极是体面的族学,不仅有男子的族学,还有女族学,但凡年满六岁的冯家本家男女,都可以免费入学。
女学都教最基本的东西:读书识字,写信、看账簿,指点女红刺绣、厨艺,若是学得好了,便可以考皇城女院。
女学分为甲、乙、丙三级,每一级根据人数可分一个班或两个班,又甲一班、甲二班,甲为最高等。
丙班为蒙学,要晋乙班必须考试,合格了才能晋为乙班,以此类推。
光是冯家族学,冯昭又花了一笔银子,她原不介意,且也是支持的,便是太原冯家的祖祠亦花了几千两银子修缮,说是修缮,其实就是在原来的基础进行了重建,这次用的木料、石料、砖瓦都挑了最结实耐用的。
不仅如此,冯昭还为族人们添置了祭田、族田,不是几百亩,而是足有一万亩,分散在太原各县的分支,也或多或少都给予添置,还允他们的子弟来太原府冯氏族学读书,免费安排住宿,自己管吃喝。
冯昭道:“陶余庵的住持师太,最后是精通佛理,若天龙寺大师有进士之才,我希望她有举人之才。”
冯崇武道:“静玄师太,是天龙寺大师推荐的,在肃州一带颇有美名,若是定了,她会带着她的三个女弟子过来。”
“既是天龙寺大师举荐,那就她了。我祖母、母亲的安魂灯就改在陶余庵常年点头,每逢初一、十五,就令庵中的冯氏女到坟上祭拜烧香。这座山上亦垦了几十亩田,还有满山的果园、花园,亦都归陶余庵。”
这静玄师太得了师兄的信,早早就带了三个弟子来了太原府,名动天下的晋国夫人是一代奇女子,能在她母亲的山上建尼姑庵,她们也愿意来,一来有人庇护,二来听师兄说那山上风景被晋国夫人打理得极好。
冯昭又道:“两个冯氏女,在我回皇城后,让她们上山住,真的看破红尘,才能出家为尼,没看破,便在这院里住着,不必住在娘家看兄嫂脸色。”
冯崇武也看中挑一个精通佛理的师太,默了片刻,道:“还有一事,禄国夫人、誉国夫人的碑文,夫人可定下了。誉国夫人的三年忌就要到了。”
“我令人移了一块大石头在陵墓那边,我已令师父出手,在那上头刻一句话:天下欠你一个公道,冯家欠你一生幸福。”
不要碑文,只得这一句,这怎么可以。
冯崇强道:“夫人,这一句不妥罢。”
“那就刻,‘生的委屈,活得伟大!’”
怎么听着如此令人弊屈呢。
冯昭定定心神,“冯家欠祖母、母亲一生幸福,这是真,也是我的肺腹之言。我祖父,与高祖皇帝亦友亦手足,皇城一役,为了救高祖,以身挡箭,他可曾想过,我父年幼,祖母年轻,他若一死,让他们寡母孤儿如何过?
再有我父亲,他这一生,对得起天下,对得起皇家,他对不住家人,更对不住我母亲。
大男儿建功立业,可他们不知道,对于女子来说,求的只是一份平安,一家团圆。
我祖母一生,行善积德,哪里有灾,就捐银捐粮,可最后,她是被高祖皇逼死的?”
冯崇武惊了一下,神色慌张。
这山野没有通政卫的人,第一年还有一些人在这周围打探,第二年亦偶尔身影,到了如今,他们都知道冯昭是真心替母亲结庐守孝,便都退去了。
冯昭自己不知道,是通政司的人以为碧心与青丝是他们的人,既然她身边有人就不再盯着。而皇帝下令收回耳目,则是感动冯昭的纯孝之心,步行从皇城回太原,没坐过一个时辰的马车,没骑过一回马,这得多有孝心才能做到。
冯崇强结结巴巴地道:“为……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祖母希望能替女子说话,能让女子入仕,想开皇城女院,你看看我嫡长房,祖母支撑家业,我母亲是如此,她们的大义,越过多少男儿;她们的情怀,亦超过无数男儿。祖母只是这一个心愿而已,可高祖却无法容忍,赐她一死,我祖母只能自己吞服毒药,一天一天地病去、逝去……”
“祖母和母亲,不欠任何人,天下欠了她们公道,冯家欠了她们幸福。但凡我祖父、父亲心里真有她们一席之地,她们就不会过得这般凄苦。”
她们苦……
冯崇强可这般认为,她们有钱有权还有势,从未缺衣少吃过,哪里苦了。
只是没想到禄国夫人是被高祖皇帝赐死的。
冯崇武想说什么,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下。最终,冯崇武问出深埋的疑惑:“我听阿昆说,你娘是……中毒没的?”
“我娘和祖母的死一样……”
这几个字说出来,冯崇强已吓得滑落地上,身子微微颤栗。
“我娘是因为她在我祖母的遗物里,发现了祖母死亡的真相。当今知晓后,就令通政卫的人指使她身边的余嬷嬷,令余嬷嬷给我娘下毒。我娘仙逝后,我一夜之间杀了数人,发卖三十几人,便是因这个缘故。”
冯崇强吓得颤得更凶,自己多嘴作甚,这可是一代才女,她既然那么说了,必有原由,现在他知道了禄国夫人、誉国夫人的死因,皇帝会不会杀他灭口。“晋国夫人,这……这种事,你不应该告诉我们,不应该说的呀!”
“我若不说,你们就会在碑文的事上再三纠缠,说了好啊,皇帝若要灭我的口,就得灭你们的口……”
冯崇强扒腿就跑,嘴里嚷嚷着:“我没听见,我什么也没听见,我没听见,没有,今天我没来过。”
冯崇武心下畏惧,而冯昭却笑了。
胆儿真小,不就是死吗,能吓得狼狈逃走。
冯崇武道:“你一点都不怕?”
“怕什么,光脚不怕穿鞋的,当今皇帝将我妹妹晚儿扣在宫中,就以为能掌控我,他可真是高瞧我。想要我死,我就会让他们皇家不死也要脱层皮。”
狠角色!
说的就是她,这可不是说说,这不怕死的晋国夫人,要是能到金鸾殿指着皇帝骂昏君,可谁不说,她虽是女子,却有一身浩然正气,金鸾殿死谏,你可是女子,这是大臣们该做的,你咋不飞上天啊。
冯崇武颤着音道:“你可千万别冲动,你的事你决定,我再不问原由,我不问,你往后只说决定,旁的都别说。”
他怕再听到什么秘密,没看冯崇强那等人物都被吓跑了。
碧心、青丝过来,看着院子外的一前一后的两人。
青丝道:“他们的胆儿可真小。”
冯昭微微勾唇,“师父与余生离开了,你们也得拾掇起来,再有半个月便是周年祭,我的孝服亦能除下。四月十八,晚儿会回晋国府,在静心堂母亲的灵位前除下孝服。碧心带上金桔,去天龙寺看看,就说四月十八我要给誉国夫人做一场三年忌法事,连做三天。”
冯昭令青丝砚墨,反复练习后,方在花鸟罗上题跖、落款。
侍剑因从树下取了金桔、青丝的果酿,今儿很是乖顺,拿了扫帚清扫院子,时不时观察着青丝的脸色,生怕她着恼,看青丝不理她,知是火气还没消。
冯昭晾干了墨汁,取了《南山春景图》等几幅最近半年的字画。
青丝道:“夫人可要装裱,家里备有材料,明日就能装裱”
“回头你先备着,明天天气还不错,一并裱了。”
主仆二人又取了字画出来晾,正忙着,碧心、金桔回来了,后面哪了陶嬷嬷。
她欠身行了礼,“碧心下山,说要去天龙寺做法事。夫人,山上不是建了陶余庵,新来的住持师太是天龙寺大师的师妹,也会做法事,不如交给她们。”
冯昭微微一笑,“陶嬷嬷认得静玄师太?”
“识得,初一去天龙寺烧香认识的,顶好的一个人,精通佛法,法事做得好,是从肃州大寺出来的,她的三个弟子也晓佛理。”
“行,这事就交给她们,一定要将法事做好了。”
陶嬷嬷又道:“夫人,静玄师太说,你做法事,不用付银子,留一幅墨宝就可以,若是能留在陶余庵大门的风水墙上就更好了。”
冯昭道:“她倒是好谋划,成,今儿下午天气不错,我带人去那边留字。”
陶嬷嬷尴尬地道:“静玄师太喜欢夫人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她竟是喜欢这个。”
“是。”
冯昭同样应了,只是得写上几遍。
她练了三遍后,对书法越发满意,她现在绘画只用工笔画,大篆、小篆、魏碑、隶书、行书、草书、颜体、楷书使得越发熟络,最熟的还是颜体、梅花小楷、行书三种,无论什么字体,颜道长能一眼分辩出是她写的。
说每个人的风格不同,万变不离其宗。
冯昭这三年读了许多的书,除了《论语》《孟子》等,还有《大学》、《周易》等,甚至还学会了写文章、奏疏,最初半年还后,后头来,每天都得写文章、诗歌,硬是将不会写诗的她都学会写了。
颜道长则是掌握出词的写法与规律,还写过几首极是不错的词。
当天下午,冯昭在陶余庵的风水墙上留下了《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用是的她最熟悉的颜体,待她收笔时,听得外头一阵说话声。
却是冯崇武妻等几房的太太陪着静玄师徒四人过来。
众人齐齐屈身行礼。
冯昭道:“好了,这首词便留在这儿,陶余庵大门上的对联是我师父所书。”
“大慈大悲金光闪闪离南海,救苦救难紫气飘飘过西天。”
大门上的对联是刻在门前的木柱上的,刷了白漆,而字则用黑漆勾了,委实是好字,大气、飘逸又不失宁静致远。
往后,无论是墙上的词,还是对联,都能供后来者观瞻学习。
静玄师太生得眉目清秀,看年纪在四十出头的模样,戴了僧帽,想来是剃度的佛门女尼。
“阿弥陀佛,女施主一瞧……”
冯昭立马打住她的话,“千万别相面说命,我师父乃道门高人,我学的是道经、周易、易经,虽不算个中高人,却亦深谙此术。但我学这些,只是为了相人善恶。天机之事天晓得,自己之事我晓得,不必说,不必说。”
她退后两步,看着墙上的纸,“原来写在墙是这样的,碧心,你有没有觉得没有纸上的好看?”
“是没夫人在纸上时写得流畅,反倒像是夫人一年前的书法,不如现在的好看。”
“你也这么觉得,看来是没错了。这次就当出丑,以后,可千万不能往人墙上写字,没的堕了师父的名头。”冯昭一落音,看了眼静玄师太,“看来你不缺银子花,原想给你们多留一些,那我就留你们给我母亲做法事,和往后给我祖母、母亲点灯的香油钱。碧心——”
碧心应道:“夫人,我带了银子,给多少,两千两还是三千两。”
“法事一千两,香油一千两,静玄大师不缺银子,我们不要用银子污了陶余庵。三年后记得提醒我,再送一千两来当香油钱。”
静玄有苦说不出,这晋国夫人是恼了,她是觉得字画比银子重要,在外头花钱可买不得晋国夫人的墨宝,她的墨宝比朱正卿的价儿还高,一年只流出去两三幅,但凡得到者,必是大摆宴席,请了亲友来赏画。
碧心将两千两银票递给静玄。
冯昭看她为难的样子,忍不住大笑起来,直笑得众人有些尴尬。“师太真有意思,我这是玩笑,你看不出,唉,这么开不起玩笑。”她摇了摇头,“万事开头难,陶余庵新开,你们花钱的地儿还多着呢。碧心,再给三千两。”
“是,夫人。”
碧心又数了三张银票。
冯昭道:“四月十八我会带着侍女来庵中暂住几日,三天法事有劳几位师太了。”
“阿弥陀佛!”
师徒四人诵佛,冯昭又道:“这座婆媳山尽归陶余庵所有,你们是佃人种地,还是种菜皆可,我不会插手。你们事多,我先走了。”
她大踏步出了庵门,这陶余庵是一座二进的尼姑庵,不算大,前院是佛堂,塑有观世音菩萨的佛像,南海观音、送子观音、千手观音,拢共有三尊,佛相端庄,是冯家请了太原府的名匠来塑的。
对方一听说是晋国夫人为祖母、亡母建的尼姑庵,不要钱,只求一幅字画。冯昭便又给了那名匠一幅《蝶恋花图》,名匠父子高兴不已,收了墨宝,还在佛堂西殿塑了陶氏、余氏的像,照了冯昭绘的遗像图,塑得极好。
而佛堂东殿则是梦溪居士冯世荃夫妇与忠义候夫妇真身大小的塑像。嫡房的人进陶余庵,只入东殿,而陶氏、余氏是冯昭的祖母、母亲,许了香油钱,他们遗像前的长明灯就不会再灭。
那名匠问有没有禄国公、誉国公画像,冯昭说:“我没见过祖父,对父亲也没印象,委实不知他们的模样,那可是尼姑庵,塑几个男子不妥。”
因她的话,冯家听说后,立马将冯世荃、冯品儒的画像送了过来,觉得尼姑庵有男人像不妥,没见那里头供奉着观音菩萨,索性将他们的夫人画像也寻罗出来,是不是画上的人有待考究,反而冯昭觉得是他们杜撰出来的。她听祖母说过,冯家先祖只有男先祖的遗像,女先祖的从来没有,语调之中,颇是觉得不公。
祖母没道理说假话,所以,冯品儒夫人的画像还能捕上影儿,那冯世荃夫人的,纯粹就是他们幻想出来的人物。
前院是菩萨殿,后院则是膳房、传经堂、藏书堂。两边各带跨院为东院、西院,再后头则是后山,有垦好的菜园子,亦有凉亭、还有水井等,里头亦是一应俱全。
传经堂上挂了一幅丈许高,五尺宽的巨幅观音像,这是绘在上等白绢上头,又经过装裱。
静玄师太一进来,看到这观音像面露无尽的敬仰之色,重重跪下,深深一拜,“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冯崇武妻道:“这是晋国夫人耗时三月之久绘制的彩绘观音像,我听我夫君提过,没想到绘得这么大,这么好,看那眼睛上的睫毛,头上的毛丝全都根根可见,就似活了一般。”
冯昭若听到,定会说:哪有三个月,明明绘了三幅,最差的焚掉了,将最好的一幅留在这儿,还有一幅较好的,只是没有这幅大,只得一半大小,准备留给冯晚当嫁妆。
绢画上留有冯昭的落款,绘成日期,以及她的“小梦溪”印。
静玄师太对这处新庵堂很是满意,虽没有大寺大,但也足够他们修行生活,且里头该有的都有。
这里便是她们往后的家。
四月十八转眼即到,提前一日,冯氏族里的人就开始预备好了,纸扎、冥钱、祭品陆续送上山,放在陶余庵的西跨院里。
对他们而言,冯昭是对族人有大供献的,不仅重修了祖祠,建了更气派的冯氏族学、冯氏女学,还建了一座陶余庵,属于冯家人自己的庵堂,更重要的是,他们拥有了祭田、祭山、族田,没田地的族人,甚至于太原府其他县的分支都购入了祭田、族田,族人们有了田,就能过得更好。
四月十八天刚亮,冯昭就携着碧心、青丝等人上山,跪在“亡祖母禄国夫人陶氏、亡母誉国夫人余氏之合葬墓”碑前,陶嬷嬷母女摆出长长的祭品,她烧了好些经文、纸钱、纸扎,将身上的孝服、白花摘下,丢到石砌的火盆里,看火苗舔食。
三年守孝,终于结束了。
余氏已经走了三年。
她的灵魂来这儿几月,余氏便离开人世,对余氏虽有感情,现下想来更多是对皇家的愤怒,愤怒于这般优秀的奇女子却死在皇家的阴暗里。
“娘,你已经走了三年了,我很快就要回皇城,晚儿今年十月就满十八了,她得出阁了。她的及笄礼也要补回来。”
“娘,你要保佑我们姐妹平安、健康!”
“娘,你在九泉之下安歇罢,害你的人,我已经杀了!欠你的,我会替你讨回来,相信我。”她说到这儿,眼睛一亮,“欠我的……陶嬷嬷,安宁伯府可欠了我二万四千八百两银子,我竟然忘了三年,你让红霞给算算,连本带利,现在得多少。”
陶嬷嬷与众人:夫人,你不是在祭母,怎么想到别人欠你钱的事了?
即便脱了孝服,冯昭身上的衣掌亦很清雅。
陶嬷嬷领着晋国府一干下人、护院给誉国夫人烧香、叩了头,众人浩浩荡荡地下山,又有冯家族里的太太、媳妇、姑娘们排队烧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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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孝期满(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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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中大多数人是夫的敬重誉国夫人,有人好奇地看了看旁边的巨大石头,我的个天,这么大的石头从哪里弄来的,足有三丈高,两丈宽,就这样立在一侧,上头只刻了一句:“天下欠你们一个公道,冯家欠你们一场幸福。”
女人们面面相窥,不知道这话是何意?
副族长和族老都没反对,她们自然没甚说的。
春风吹拂,冥钱飞舞,这片林子很是漂亮,一年四季都有开不败的花,到了秋天还有果子吃。
冯昭到陶余庵时,她的随身物品已尽数搬进了东跨院,现在这里就住她主仆几人。
“这里的法事已经开始,冯家各房派了代表过来,排队在前院西殿里拜祭誉国夫人,随带给禄国夫人上了一炷香。”
不过一日时间,这陶余庵就多了十几个尼姑,冯昭很纳闷。
碧心低声道:“太原府的尼姑庵不少,听说夫人要给誉国夫人做法事,她们自愿就赶来了,做三天,一个人十两银子。”
红霞补充道:“整个太原府有点名气的师太,都想来这里当住持呢,可夫人点了静玄师太,她们也没话可说。我听二柱说,她们都可羡慕静玄师太师徒,庵里有夫人手抄的十二本经书,还有夫人用三月时间绘成的观音像,风水墙上还有夫人的墨宝,大门的对联还是名动天下的南坡居士墨宝……”
总之,这一处新庵,才刚建成,名声已出去,不是冯氏家庵那么简单,人家是有世家底蕴的。
陶余庵虽在山腰,但修了一条路,可供两辆马车并排而行,乘车即来抵达,且观里还打了三口水井,东、西跨院各一口,正院还有一口,而后山引了山泉流下,是山顶有一处幽潭,凿了小溪下来,陶余庵如今一看,还真真是一处风水宝地。
静玄师太派了座下二弟子、三弟子盯着做法事的师太们,生怕出了一丁点错。冯昭算计时辰,看着差不多,便到那边烧香、叩头,做完就再回来,每天亦只早晚各一次。
她烧了一套孝衣,身上还有一套,原就有三套,待法事结束,这两套便搁到誉国夫人泥像前焚掉,就算是彻底出孝期了。
黄昏的时候,陶嬷嬷过来,对冯昭道:“师太让你过去,再穿一套孝衣,焚化掉,待三日法事结束,你再焚一套。”
“好,我知道了。”
冯昭不懂期间的规矩,但人家提醒,她自是领情。
在那边梦了孝衣,叩了三个头,又烧了几张纸钱、几页经书便再回来,她烧经书的时候,一个师太恨不得扑过来从火里抢出来。
四月十九午后,冯昭继续抄写经书,只听红霞过来禀道:“夫人,太原府知府夫人携着她二女儿、三女儿住在西跨院,特来祭拜老夫人的,知是老夫人的忌日到了。”
金桔当即啐了一口,“老夫人忌日是昨天,她今天来作甚?我们是在做法事。”
红霞小心翼翼地道:“夫人,见还是不见?”
“待法事结束罢,就说我现在在研读佛经,打扰不得。”
不想见人啊,还是继续清静的好。
冯昭说完话,愣愣地看着手里的经文,现在抄得越来越溜了,要不送两本跟那两家尼姑庵的师太,她们也怪可怜的。
她现代时,也是个爱热闹的,怎么就变了性子呢?真离奇,她居然能做得住,还是她骨子里就有当艺术家的天份。
冯昭天马行空地发呆。
金桔、红霞斗着眉眼机锋。
冯昭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看了看手里的笔,不由苦笑一下,润墨继续写,现在是写,委实抄得太多,都会倒背如流。
四月二十这日,山上来了几位官家夫人,知县夫人、同知夫人等等,西跨院那边住满了人,冯家本家的太太、姑姑便住在冯昭以前住的别苑去了。
冯昭一离开,那边的家具、摆件全未动,都照了原样摆在那儿。
冯崇武妻将太太、姑娘们敲打了一番,“这是晋国夫人住过、用过的地儿,都给我老实些,不许弄坏东西,将来就算那两个被休、和离的姑奶奶上山,也只能住杂房、用厨房,其他的房间不能动。”
“晋国夫人分明只住了一间……”
“南坡先生是寻常人吗?那是天下第一的鸿儒、世外高人,他住的地儿都有仙气儿,让你们进去睡就是沾祥瑞。我们家老爷说了,往后呀,这些地方都能派上大用,说不定整晋省、天下的文人墨客都要来这里瞻仰呢。”
冯昭要知道她说的话:这古人就有文物一说了?
但凡名人住过的就有仙气儿、有祥瑞,真真好眼光。
四月二十一日清晨,冯昭穿着最后一身孝服,拜祭完余氏,脱下了孝服,而法事亦结束了,师太们围着她转了九圈,结束了。
她们齐齐行了一个佛礼,冯昭还了一个礼。
陶嬷嬷迎了过来,对冯昭道:“夫人,我们的启程日子定在四月二十五巳正。祖宅那边已拾掇好,你带回来的东西,按你吩咐,挑了一些分给了嫡二房、嫡三房各小房的人,还有一些送给了各族老。”
“甚好!”
放在祖宅用不上,也不一定保得住,留在祖宅的两户陪房,就不是本分,虽看似本份,却极为钻营,更爱搬弄是非,她实在不愿与他们多有接触,只是疏远着,不接触就会有矛盾。
“三房的冯三爷、二房的冯五爷,带着护卫来接夫人回皇城。”
“好。”
陶嬷嬷又道:“要回皇城的土仪、礼物,老奴已经采买好了,除了二房、三房、陶家、余家大房、安康长公主,还有哪家?”
冯昭道:“太原土仪,多预备些,式样可多些,给府中管事婆子、管家、掌柜们的也备些,这些才是自家人呢。”
众人心下感觉,他们才是夫人自家人,那些都是外人。
“你们几个,皇城若有亲友的,轮流当值,另一组就出去采买,出了一趟远门,回去不带礼物,你们也不好意思。”
外头,传来一个好听的声音:“禀晋国夫人,贱妇是太原府东原县知县太太,携女前来夫人。”
冯昭对金桔点了一下头,金桔出了香客房,将这对母女领了进来。
冯昭坐在案前,正有一下,没一下地品着果茶,这妇人约有三十上下,女儿只得十一二岁,好奇地望着冯昭。
冯昭道:“上茶!”
红霞沏了茶,递给母女俩。
妇人道:“冒昧来访,让夫人见笑了。”
冯昭应了一声“不碍事,以往我要守孝,不便走动出门,也不好见客。夫人的女儿与你的眉眼有几分相似,生得很水灵。”
小姑娘立时红了双颊。
妇人笑应道:“在家里,比她两个哥哥还要顽劣,一出门,胆儿小得跟老鼠似的。”
“小孩子都认生,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福了福身,甜甜脆脆地道:“小女岳巧儿。”
“倒是个乖巧机灵的。”冯昭想到这里,见到顺眼的孩子,都要赏一件首饰当一件见面礼,可她因守孝,身上素净得很,她笑了一下,“陶嬷嬷。”
陶嬷嬷应了一声,她是经年的老人,早就料到了夫人若是见那些人,少不得要赏赐,虽夫人尊贵,不需要用到,但谁又有说准,用不着对方呢。
不多时,陶嬷嬷就取了一只荷包,冯昭道:“真是个乖孩子,拿去戴着玩儿。”
里头是一对镯子,好不好看,她没瞧过,想来陶嬷嬷是挑了合适的。
岳太太道:“快谢夫人赏赐。”
岳巧儿福了福身,“谢夫人赏。”
岳太太看了看周围,她亦打听过了,晋国夫人是南坡先生的小弟子,但凡有才情的人多很骄傲,且还狂妄,偏又是冯家嫡长女,出手阔绰,没见她一回太原。整个冯家都是焕然一新,气象一变,在冯氏族里的地位极高。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冯氏全族受了她的恩惠,整修祖祠,建族学、建女学、各分支添祭田,听说连蜀省、豫省、徽省、江南四地的分支听闻,亦赶回来。虽没拜见,但亦都或多或少得了银钱回去买祭田,建分支祠堂和族学,只要是说添这三样的,她就没有不应的道理。还要太原族里的族老们监督进行。
她守孝期满嫡支且不说,多在太原府,这分支、旁支的人都派了两三人过来给誉国夫人拜祭上香。
冯昭道:“我身边的嬷嬷、丫头都是可靠的。”
岳太太对岳巧儿道:“去后山找你孙姐姐玩儿。”
岳巧儿福了福身,退出厢房。
岳太太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偌大的纸,重重一跪,“夫人,我娘家父兄冤枉啊!还请夫人作主。”
冯昭凝了又凝,谁能告诉她,这又是闹的哪一桩,娘家父兄冤枉?与她何干。
“岳太太是不是弄错了?若你父兄有冤情,可到大理寺或是刑部上告,再或是当地上级官衙上告。”
岳太太举着状纸,“夫人,贱妇是真没有法子了。我娘家原是姑苏人氏,父亲是举人,大哥本分老实,虽无甚读书天份,在三十二岁时亦考中了秀才。一年多前,威远候世子崔峻下江南,相中我的大侄女,便派人提亲,要纳为第十三房妾室,那……那崔峻不能人道,皇城之中众所周知,听说但凡是纳进府的,活不过三月就被他折磨死了。
我父兄不应,第二日便让我大侄女的婆家梅家将人接过门去。谁想那厮知晓了,竟杀我大侄女家,杀了她婆家一家七口,还……还在新婚夜令他的手下女干杀我侄女……
我父兄不服,到姑苏府上告,反而被知府以一女许两家,无故悔婚反害了梅家为由,说他们是杀人真凶,将他们……流放岭南……”
岳太太未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冯昭气得牙痒,伸手接过状纸,看罢之后,脸色俱变,胸口起伏,“令人发指,胆大妄为!你的状纸,我替你接了,你改日入皇城告状。”
岳太太连连叩首:“多谢夫人,多谢夫人!”
冯昭摆了摆手,头又疼起来了,阖上双眸,还是疼。
青丝知她有头疼头昏症,“夫人莫动气,你一动气,头疼症又该发作了。”她对岳太太连连摆手,用手替冯昭按着头上的穴位,冯昭闭着眼睛。
岳太太退出厢房,出来看到红霞,她一脸不快:“我们夫人动不气、着不得恼,唉,这毛病都有两年多没犯了。”
岳太太垂着脑袋。
碧心拉过红霞,“这怪不得岳太太,你先回去罢,夫人应了你,就会做到的,只是你们告的那人,在皇城权势太大,可要坚持到底才好。”
“这一次,我说什么也要救父,便是打我板子,我也愿意。”
碧心道:“红霞,你去侍候夫人,我来送岳太太。”她与岳太太的距离很近,金桔低声道:“崔峻在通政卫当差,这些年一直盯着我们夫人,你这样鲁莽上门,他不敢对我们夫人下手,但却能杀你灭口。你离开这儿之后,就装成没事人的样子,去皇城等消息,住在这家客栈,到了哪儿,我们夫人会派人保护你。”
岳太太感激不已,点了点头。
碧心朗声道:“岳太太走好!”
夫人孝期满了,谁晓得这周围有没有暗人,但碧心感觉应该没有,还是小心些的好。
待碧心回来,冯昭呢喃道:“崔峻还活着?他怎么还活着?”她望着陶嬷嬷,“我不是让你留意皇城的动静。”
她一直以为崔峻死了,现在才知又冒出来了。
碧心顿首,禀道:“威远候三年前被下大狱,突然瘫痪了。陛下以为,他原是替其子顶罪,心中有愧,令崔峻将功赎罪,罚了三年俸禄揭过去。”
“那个昏君!他出尔反尔,还好晚儿这三年无佯……”
碧心低声道:“我已告诉岳太太了,让她小心去皇城,入住城南八方客栈,说住进那里,夫人会派人保护她。”
冯昭抬了抬手,青丝与金桔、红霞打了一个退下的手势。
二女退出房间。
“师父和余生应该已抵达皇城了?”
“是,他们骑马走得快,已经到了,只是大长老不能再住清风观。”
“住哪了?”
“报国寺。”
“他是道士……”
“有时候也可以装成文士。”
冯昭很无语,道人、文士,身份随时可以切换。
碧心低声道:“三年前,我们扮成别人的样子,一点点改成现在的模样,你看家里的人,谁怀疑过。”
“那是你们本来的眉眼,与那些人就有六分相似。女大十八变,三年时间,有些变化亦不会引人注意。”
“夫人想做什么,就去做,有我和青丝在你身边。”
青丝低声道:“夫人回皇城,怕是一路上能收到不少的状纸,这才是开始呢。夫人三年前死谏陛下的事名动天下,那些上告无门的百姓,都将夫人视作救世之人。便是江湖中,亦有了月神转世化成晋国夫人的传言,陶余庵外头,近来有不少江湖中人在周围打转,女侠有之,少侠有之,他们想保护夫人,更想结识夫人。”
包青天身边的展昭?
她能当清官老爷,天地作证,她只是女子,没这么大的野心。
“碧心,寻三两个江湖人,付他们一千两银子,请他们暗中护送岳太太入皇城。”
冯昭手指轻叩,“江湖,这倒是个不错的地方。”
若是能拢络几人为己所用,当然更好了。
碧心出了厢房,在外头转了一圈,不到半个时辰便已归来。
“夫人,是两位豪侠,已经交代他们了,但是他们不愿收银子,他们说这是为民除害。”
冯昭默了片刻,“西跨院那边,不是还有知府夫人、同知夫人,让她们来见,就说我一会儿要下山了。”
冯昭见了二位夫人,寒喧、闲聊一阵便各自散去了。
她取了两本经书,“金桔,给静玄师太送去,就说是送给另两家尼姑庵师太的,这两幅画亦给他们罢。”
不多时,两家尼姑庵师太得了礼物,特意过来谢冯昭。
小梦溪的墨宝很值钱,放在庵里,偶尔看看也是好的。
冯昭携着仆妇、丫头乘马车下山。
碧心、青丝随她共乘马车,岳太太生怕露了形迹,还要在山上住一宿才回去。
冯昭一走,知府夫人、同知夫人亦相继离去。
来了三年,这路比以前宽了许多,路的两边还种了桃李之树,风景亦比以往美了许多,田野里有金灿灿的菜花盛开,冯昭不记得油菜是哪个朝代引进的。
马车刚入嫡长房祖宅巷子,就见两侧立满不少妇人、孩子,“给大姑奶奶请安!”
“大姑祖母万福!”
冯昭挥了挥,“都是乖孩子,要听爹娘的话,好好念书。”
“大姑祖母,我也想练好字,可我娘抠得很,用几张纸就要骂我。”
“纸上不行,沙上可以,做一个木板,上头铺满沙,在沙上一样可以练字。”
这孩子眼睛一亮,“练字盘?”
冯昭对碧心道:“让族里统计一下,给十五岁以下在念书的孩子,资助一人二十两银子,十五岁以准备考取功名,不拘是什么,一人一百两,让各房派代表来领银子。族学里头,旁支的孩子,让他们自己过来领取。”
“是,夫人。”
冯昭一句话,低下的人便忙碌开了。
刚近祖宅大门,就听到一个熟悉而激动的声音:“夫人,夫人……”
却是红梅与银钗二人,两人都已经嫁人,丈夫是掌柜,也是读书识字的,而今都成了管事媳妇。
红梅已经生了两个儿子,银钗则是一儿一女。
冯昭道:“大管家让你们俩来了?”
“晋国府上下,全盼着夫人早日回去呢。”银钗扶住冯昭,“我翁爹和大管家,早早就铺排开了。”
冯昭下了马车,银钗的翁爹便是外务大管事冯吉,冯吉的三个儿子都很争气,个个都有些本事,银钗嫁的这个乃是长子。
“你们来接我,家里孩子怎么办?”
红梅道:“我婆母在呢,有她看着孩子,再说,二毛有奶娘不用我照看。”
银钗家里亦是如此,在晋国府他们是下人,在自己的小家里他们是太太、奶奶,也有丫头婆子使唤。
冯昭一回祖宅,红梅便道:“夫人是先用羹汤,还是先用浴,都备好了。”
“先用浴罢,好好洗洗晦气。”
红梅道:“夫人不在皇城,奴婢新学了按背、捶腿的手艺。”
“我这里不用服侍,你帮着他们整理一下东西。”
红梅应了一声“是”。
冯昭现在最相信的人是碧心与青丝,侍剑就是个大咧性子,金桔虽学过一阵武功,但拿不出手,红霞是个心高气傲的,人是聪明,又爱掐尖争风头。
冯昭传了话,翌日上午辰时,冯崇武的长子与族中两后生将名簿带来了,各房有谁,今岁多大,都记得清清楚楚。
冯昭看了个总数:“族学和女学有三百八十七人。”
“是,六十七个是十五岁以上的读书人,再三百二十人都是十五岁以上,其间有十五岁以下但有读书天赋的,记得甲等赏金里头。”
“金桔,算个总算,支银票。”
金桔现在学会打算盘,拿了铺子,三两下就算清楚了,还有余有整,又从碧心那儿领了银票。
过得半个小时,旁支在族学、女学读书的孩子在引领下便过来了,清一色都是十五岁以下的,一人领了一张二十两的银票,另再赏一吊钱。
第二日,冯昭又令族里登记了家境贫寒到了娶亲年轻的后生,即将出阁的姑娘,后生领成亲聘金钱一人二百两,姑娘则是一人一百两,仅限太原府祖宅各房。
不到一个时辰,族里就来人交了名簿,冯吉又付了银票。
三房的三爷冯景、二房的五爷冯显其看族里领了一回又一回的银票,颇有些无语。
冯景打趣道:“眼馋了,要说起来,你们家是皇商……”
“我们家每年赚的银子,有六成都交给了朝廷和太子,哪里有我们家多少。嫡长房赚多少都是自己的,这能一样?我爹还巴不得一文钱扳成两个用。”
冯家二房说是皇商,无论是酒还是茶,税赋不低不说,偏太子殿下看上了这生意,太子府在他们家入了三成红利,如此一来,落到自家手上最多四成。二房冯崇礼兄弟好几个,每房有子孙若干,就算将来分家,也得不了多少东西。
嫡长房是出名的富庶,人家的钱只进少出,能撒出大把的银子去,说是造福冯家也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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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沿途收状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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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景道:“你说我们二房如何将各房所在嫡妻太太、奶奶、家业集中起来,与嫡长房是多少?”
冯显其细细一算,“与嫡长房应相差不远。说起来,我们二房若真是集中,远在他们之上。”
“嫡长房人丁单薄,从来不曾分过家,我们一大房,分一次又一次,而出嫁的姑娘又得带走一批嫁妆陪奁,这般下来,经得住几分。”
嫡长房有钱,这只是外人看到的,换位思考,若是他们,宁可多分几回家,也不愿意将这些钱大把地撒出去给他人。
虽是族人,可这些族泰半是出了五服,不过是顶了一个“冯”字,当真嫡长房遇到事,他们还真帮不上,不下井落石就是好的。
冯昭这般短短几天,几万两银子便又撒出去了,可族里上下没一个说她不好的,大把的好话、赞誉不要钱地往外抛。
冯昭只是不介意,她只是觉得这些钱能让孩子们读书,能让小子们娶妇,能让姑娘有一份还算过得去的嫁妆。
陶嬷嬷心疼啊,委实无论陶氏还是余氏,对冯氏族人没甚好感。
陶氏、余氏还曾说过,“帮衬他们,能得几句真心感谢?还不如帮助真正需要的人。”
陶嬷嬷道:“夫人,那些贫寒后生,其实一点不贫,人家有田有地,还有奴婢,哪里就娶不上妇。”
冯昭柔柔一笑。
红梅亦道:“夫人,不能再这样了,再这些撒下去,再多的钱都经不住花。”
冯昭还是不说话。
银钗道:“夫人,陶嬷嬷和陆平嫂说得不错,你的钱也是辛苦攒来的,这些人多数与你隔得远,连忠义候的后人都不是,何顾看护他们。”
冯昭问道:“你们看出了什么?”
几人摇了摇头。
冯昭对碧心道:“你来告诉他们。”
“是,夫人。”碧心应承着,沉默了一会儿,在心下组织了话语:“冯氏一族,看似与普通百姓差不多,但大部分的人,因为是冯圣后人,以礼相待,关键时候,他们或许帮不上忙,但不会落井下石。
三年前,族里有两个因不育被休回娘家的姑娘,有的继母不容,有的兄嫂不容,是族里给她们寻了屋子安顿,还给她们拨了族田耕种,连薄待她们的继母、兄嫂都受了族里的训斥与责备。”
冯昭道:“他们有羞耻之心,也有是非之心,说是给他们娶妇的、嫁女的,为了不让族里训斥,就一定会用在那上面,就算用不完,也会给儿子或女儿。就像若有人说,孔圣的后人偷盗,你信吗?”
陶嬷嬷几人连连摇头,孔圣后人,哪个不是德才兼备的,就算无才,肯定是有品德的,是万万干不出这等事。
“这几天,我明里派钱财,实则让碧心、青丝和侍剑在这一带走动,无论哪一家,都得了上头的叮嘱,‘这是给孩子赶考用的银钱、这是给你阿喜的嫁妆银子、这是你家平安的娶新妇钱’上头有叮嘱,下头按嘱行事,这叫上行下效。”
原来夫人心里早有数,还派了侍剑几个四下观察,当然不止她们三个,还有武队六人,轮批出去,将所见所闻报给碧心、青丝,最后由她们再报给冯昭。
族里有两个得了钱的继母,一个刚打主意,就被丈夫给揍了一顿,还夺了钱,交给他信任的大嫂帮忙掌管。
另一个继母因是姐逝妹填房,倒是信誓旦旦地说,给前头的继子、继女做聘礼,绝不会乱花一分。
冯昭道:“青丝,让武队长派人去请副族长、族老过来,我有大事吩咐。”
不多时,冯景、冯显其便聚到嫡长房的花厅里。
冯显其道:“夫人啊,要不早些启程吧,你这几天撒了太多银子出去,这可是几万两,这……这要是我得这么多,我都能笑醒了。”
冯昭不紧不慢地道:“你赶紧起来,我是代表冯嫡长房,若不是我是女子,宗子的身份便是我的。一会儿副族长与六位族老到了。”
冯崇武来得很快,人未到,“我来了!”
近来虽然被她指使得团团转,但看到各家都很欢喜,他亦高兴。
冯崇强上回听了那事,吓得不敢出门,生怕被人给杀了,今儿传话过来,只说肚子疼,他儿子要来,他拽着不许,非让儿子、孙子给自己侍疾。他疑神疑鬼,觉得冯昭给族里大把撒钱的事不简单,弄不好是她又查到什么事,所以,还是别去沾惹了。
他再不敢好奇了,多问了几句,还问那等隐秘来。夭折哦,嫡长房居然有那么多的秘密。
不多时,大族老则嫡脉最年长之人,是二房的冯焘,被儿孙们抬着椅子过来,他一定要过来,说还没见过冯焘,人已经半瘫了,但还能说能吃,脑子还算清明。
冯崇武扫了一圈,“冯崇强没来?”
众人一阵静默。
一人道:“他说今儿肚子疼,本来他们那一房该派人来的,但他肚子疼得厉害,儿子得侍疾,孙子得去请郎中。”
冯昭应了一声,“近来,许多人都看我大把撒钱,有怀疑的,有议论的,我现在告诉你们:一,我是真心想帮衬族里;二,前两拨都是试探。现在说的才是大事,关系族中后辈儿女命运的大事”
“我自来行事,不爱兜圈子,便直说主题。第一桩,我要建太原书院。第二桩,我要建梦溪大街,我要重新规划整个太原府族人所居的半城之地。”
她声音落下了,冯景、冯显其在议论。
待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完,冯昭道:“议论完没有?”
冯崇武忙道:“议论完了,嫡长房的嫡族老说话。”
“嫡族老……”
“对,对,你就是冯氏的嫡族老,位同族长。”冯崇武望向冯焘,冯焘肯定地点头。
冯崇武道:“这是我们各房家主商议的结果,你有权参加冯氏族里的任何大事。”
冯昭与身边的碧心点了一下头。
碧心再出来时,拿了两幅丝绢,冯昭取了一卷,缓缓展开,上头是一幅彩绘的“太原书院”实景图,整个太原书院是一座园林式建筑,依山傍水,亦分甲班、乙班、丙班,有气势不凡的藏书阁,山长居、先生所住的宅居等,还有甲班学子的甲居,分甲一院、甲二院等,里头又建了三圣祠。
冯焘伸着脖子,看得很是兴奋。
冯崇武道:“我们太原府城,有这样的地方,这是哪儿,我怎么不知道?”
碧心从盒子里取过一张地契。
冯昭将地契放在画绢上:“此乃这一片的地契,一年多前,我令人将这一片买下来了,在南城郊外三里地一带,我请了房屋建造、园林设计方面的名匠估算,要在太原建这样一座书院,需二十万两白银。若是组织民众出力,还能更少些,也就是说,二十万两,是此地的最高预算。
经事我想将给冯氏族里的人来做,你们举荐一个领头的,由他出面与官府、地方接洽;再举荐一个专门负责管钱的。又或是,你们直接交给晋省节度使,让他选派官员来完成。”
一个仅次于冯焘年纪的族老迭声道:“不行,不行,交给官府做,这可不行,我们需要山长、先生,可以向朝廷请求。萧氏宗室在太原也是有人的,我可以出面,请他们向朝廷讨山长、有学问的先生。”
“对,我们冯家人多力大,可以自己做出来。”
冯昭应了一声:“好!这件事,你们回去再商量,我现在要说下一件。”
她取了碧心手里的另一幅纱绢,铺开后,这是她规划后的冯巷,在现有基础,进行了更细致,更合用的规划,临街还有了街道、铺面。
“啊,这是我家,我家在这儿,啊呀,若照这个整修,街道更宽了,铺面也更多了,啊啊,这是族学、女学,祠堂在这里……”
原来绘在纱绢上的冯巷是这样的,太原府冯巷不是一条巷,而是有十二条巷,因有十二条,便有了十二房,分别称为冯一巷、冯二巷。
“这是整改最少的方案,照图整改,需要拆迁十二户人家,但这十二户一拆透,这一条,城中心临街处就能建成一圈的铺面,而这一半,是太原府最繁华、热闹的地方。
我们可以在这些临街铺子上开酒楼、客栈、布庄、成衣铺、当铺、钱庄等,像族中女学的姑娘们做出的女红,便能放到杂货铺子里卖。
商人并不卑贱,没有商人就无法做到货通南北,互通有无。天下卑贱的是人心,是灵魂。族中会读书的就走仕途,可到底多少子弟能读好书?所以大部分人的人不是农夫、便是工匠、商人,冯家族人极多,要养活这么多的族人,就得为他们谋出路。
授人以鱼,不如授以渔。传子千金不如传子一技,这一技就是生存生活的本领、技能,只有活着,才有更美好的明天,因为人可以创造奇迹。”
“拆迁十二户,都是我们的族人,待临待店铺修好了,给他们十二户,一户一家铺面作为赔偿,以前宅基地占地面积小的,就赔一个小铺面,占地大的,就给相应的大铺面,仗量面积,合理赔偿。若是他们不想要铺面,其他族人愿意交换的,可与他们协商。我估算了一下,要完成冯巷整改建设,需要十一万两银子,若是族人们出力,最多九万两。但我依旧照十一万两银子拨款给你们。”
冯崇武问道:“这铺面修好之后,能卖给族人?”
“不,除了那十二户赔偿的,其余全归冯氏族里公有财产,属于族产,由族人们打理店铺生意。这笔赚来的钱分派方法是:一,支付族学、女学先生的月例、年例、学堂房屋的修缮、桌案的更换、修补;二、资助族中贫困户儿女的婚嫁,由族里公中出适量聘金、嫁妆,助其婚娶;三、资助族里的老、病、弱,年满五十岁的老人,每月可以领取养老金适量,长年有病的人,可以领取一份药费,而体弱不能耕种、营生的族人,可以领取一份最低生活标准——即一人一月十五斤米粮的银钱;四,用于修缮维护祖祠;五,其他族中比如修桥补路,再添置族田等。”
冯焘心潮翻滚,听着冯昭好听的声音,老有所依,弱有所靠,病有钱助,这冯家岂不成了人间乐土,“明月普照,是照亮所有人的黑夜,明月……”
他被身后的男子惊呼一声“爹”,冯焘立时打住了话,看着嫡幼子,立时哑然。
冯昭道:“你们六位,推荐一位领头的,一个是冯巷督造族老,简称冯巷族长;另一人负责作建书院事务,为书院督造族老;再一个负责管钱。”
冯焘道:“我……我……管钱。”
他身后的男子又唤了声:“爹啊,你都不能走了,你能管钱吗?”
“我腿不能动,嘴能说,手还能打算盘能写字、能做账,为什么不能管钱。就我!”
有人附和道:“大族老管家倒也合适,没比他更合适的。”
冯崇武看着众人,“我督造书院。”
这都成自荐了,二房、三房的都领了差,剩下四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异口同声:“我!”
冯昭道:“到底是谁?”
冯崇武原想让冯崇强领事,可人家不来,叹了一下,只得退一步,“六房族老冯崇兴,统领冯巷督造。”
冯昭唤了声:“银票!”
碧心递过,冯昭动作娴熟地数了一遍,“三十二万两,一两不少,你们过目。”
冯崇武接过,一张一张地检查,全是一万两一张的大额银票,嫡长房就是阔绰,检查完毕再一数,“都是正确的,二叔,你是大账房,这钱就给你了,回头把账目做好,领钱得画押。”
冯焘接过,先礼后宾,再数了一遍,又看了一下,没有错,这才小心地取了一块帕子,将银票揣到怀里,“没错。”
冯昭道:“这两份图纸是我耗半年之久绘出来的,你们若是不满意处,尽可修改,我没有任何意见。我相信每一次修改,都是为了更好,我接受任何修改。”
改她的图纸,虽然应诺,万一不好,还不得被骂死。
冯昭扫过众人,“具体事务,族老们再召家主商量,我不掺合了。”
冯崇武此刻眉开眼笑,办成了,往后族中后辈就多了一项收入来源,家族的人越来越多,需要安置的族人也越多。“嫡族长要回皇城,我们办一次酒宴……”
“办酒宴这种事太铺张浪费、奢侈,能省则省,省下的钱,你们还能再添置成族田。”是她不想喝酒,她也厌恶喝酒,不喜欢三大姑七大婆地聚在那儿瞎说一通。
冯崇兴取了冯巷整改建造图。
冯崇武卷了太原书院建造图。
冯焘道:“真不办酒宴了?”
“不办了,能省则省,我小时候见了多少二叔公,今儿见着了,我就拾掇拾掇准备回去了。”
“好,那你走时,二叔公送你。”
“二叔公,你老腿不方便,多保重自己,我是晚辈,哪能让你送。”
冯焘叹了一声,“你一路小心。”
“好。你老走好。”
三房的冯崇勤唤了儿子过来,抬了冯焘离开嫡长房。
冯焘一走,其他人与冯昭寒喧了亦陆续离去。
冯昭亦累了,回到小榻小睡。
*
四月二十五,祖宅嫡长房上下都起来。
套马车的,装土仪的,随从仆妇、护院出出进进,待吉时一到,冯昭自祖宅出来,看了眼院子,两房人依依不舍,这次有一户的长子夫妻带两个孙儿去皇城,另一户则是刚成亲的年轻女儿女婿去皇城。
两户老陪房,都有几人儿女,长大的先去皇城晋国府谋差事,其他人还得留下。
马车轧轧,出得太原府城门,不过几日时间,晋国夫人出资修建太原书院的消息就传出去了,一些闻讯赶来的匠人、乡绅拜见了冯崇武,表示愿意出一份力。
城门外,数名官员立在路边,其间还有不少乡绅,遥遥一拜,立在路边朗声道:“晋省节度使邓志安拜见晋国夫人!”
“太原知府罗长胜见过晋国夫人!”
一时间七嘴八舌,众人各报名讳。
碧心打起帘子,冯昭道:“多谢各位来送行,只我近日头疼症犯了,饮不得酒,望诸位体谅。”
古人送行,却不动就是酒。
他们即来送行,也是打听了一番,听晋国夫人身边的人讲,她这头昏头疼症已经好些事,不怒不急就跟好人一般,一怒一急就犯病,疼的时候只能躺在榻上一动不动。
青丝替冯昭戴上白色纱帷帽。
立有乡绅当即换了茶盏,邓志安捧在手里,冯昭只得下了马车,他们看不清人,在那轻纱掩映下,能瞧出是个极美的女子,无论是五官眉眼还是气度,难有人及,接过茶盏,“多谢邓大人!”
邓志安道:“听闻晋国夫人将建造太原书院的事交给了冯氏族人。”
罗长胜道:“晋国夫人,这冯氏族人哪有官府的人办得好,交给下官与邓大人如何,你放心,我们必会用心督造,决不出错,我们俩愿意用官声作保。”
太原书院是利国利民的大事,一旦他们接手督造,只是出力,不用出钱,建成便是一桩政绩,有了政绩就能提拔、升迁。太原府这是大周萧氏皇族的故里,偏还有几位萧氏宗室的人在,真是不好做官,出政绩太难了。
冯昭笑了一下,“既然二位大人立了军令状,我信你们,改日你们派人去族里拿图纸,取建造款二十万两。”
晋国夫人应了,冯崇武再不放手也得放手。
邓志安笑道:“还是夫人深明大义,多谢夫人宽宥。”
冯昭是想将这功绩给冯氏,可是若不答应这二人,他们是当地官员,惹恼了,在背里下黑手,冯家就会很麻烦,倒不如顺水推舟,送他们一个人情,谁督造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建起来。
冯昭又道:“还劳邓大人待建成之后,给冯氏族人每年五个免试名额。”
五个,不算多,以冯氏的底蕴,凭他们自己也能考进来。
邓志安道:“夫人宽心,此事待太原书院山长上任,我定与他说,想来朝廷也会答应的。”
白泽书院何等厉害,不亦给了冯家每年两个免试名额。太原书院是比不过白泽书院的,他给五个便是。
“诸位保重!”
邓志安道:“夫人留步,在下备了一些晋省土仪,还请夫人带上。”
冯昭顿首。
罗长胜道:“晋国夫人,我家夫人、女儿为夫人备了一份薄礼,还请夫人笑讷。”
有他们领了头,官员、乡绅们或两箱、一箱都送了东西,不多时,马车上都多一只、两只箱子。
“多谢各位了!”
“应该的,晋国夫人造福晋省,这些不过是一点土仪薄礼,不成敬意!”
冯昭伸手扶住碧心,再登上了马车。
马车一行走远了,众人还在张望。
罗长胜道:“晋国夫人应承了,冯崇武总不能再卡住不让我们插手了,二十万两银子建太原书院绰绰有余了。”
“我听说晋国夫人耗时半年,绘了太原书院图纸?”
“走罢,去冯崇武家拿钱拿图纸。”
若是晋国夫人不开口,冯崇武根本不会松,反而他们有晋国夫人那大靠山在,谁也不怕,而人群里,有两个人却神色有异,惴惴不安。
两个人掉在最后头,绿袍官员道:“东西送出去了?”
蓝袍官员道:“嗯,就在那箱子里。”
“唉,希望晋国夫人能看见状纸、证据。”
“那箱子的锁扣有问题,要打开必用大力,一用大力就能发现。”
“不知道晋国夫人会不会恼我们鬼鬼祟祟。”
“为救先生,亦只能行此险招。”
四月的风已经和暖,西北的春天比江南晚些,一路上桃红柳绿,诱人心情大好。
碧心撩起车帘,往外头望了一眼,便见路边的油菜田里闪过几个人,一眨眼又不见了。“夫人,有人跟着我们,不像通政卫的路数,更像是江湖人,上窜下跳。”
青丝吃吃笑道:“自从上回夫人应诺岳太太替她父兄翻案,我们出面寻了两个江湖豪杰护送,其他的江湖人就看到了希望,亦想得一个机会。”
“学得文武艺,售与帝王家。便是江湖中人亦有志向。”
碧心低声道:“近来江湖人,知道了百年前玉虚子的批言:‘萧家太阳冯家月,日月同辉天下兴’。越来越多的人相信,夫人便是那是那轮月,虽是女儿,却是光耀千古的月神下凡,能做到千古以来,许多女子都做不到的事。”
冯昭道:“他们将我神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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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冯昭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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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丝连连摇头,“夫人是一代女贤,更是江湖中传说的天下第一美人,才华横溢,倾国倾城。”
冯昭依在车壁上,微阖之后,脑海里莫名地掠过那两个官员抬一口紫色箱子上马车的事。冯昭凝了凝眉,他们的神色很奇怪,似在与她示意什么。
青丝问道:“夫人的头痛症又犯了?”
“无碍!只是想到一些事。”
青丝道:“夫人忧国忧民,心系天下,你可千万不能倒,威远候世子崔峻又开始作恶了。”
“我不能听他们说什么便是什么,岳太太一介女流,想要为父兄翻案,即便明知,若她投状纸,必是二十廷杖,她愿受,可见父兄确实有冤。”
马车里一片静寂。
碧心贴心地点了一枚安神香丸,这是前朝的一种香粉,但冯昭说还是香丸想,之后便制成了椎形的香丸,从尖上用火捻子一点就燃,且一丸能烧上两个时辰,最是安神静心。
马车轧轧,冯昭依在车壁上已经睡熟,青丝取了一件斗篷覆在她身上。
冯昭睡得正香,马车突地听了,就听到前头的冯显其怒不可遏的喝斥:“怎么回事,你们守孝拦在官道上作甚?”
“请晋国夫人为民做主!请晋国夫人为民做主哇!”
这充满了鲁地口音的语调,冯昭已经醒来。
冯显其道:“你们要告状,请往衙门,县衙管不了,往府衙告;府衙管不了,往省节度使府告;再是不成,往大理寺告。晋国夫人只是一介女子,她能为你们做什么主?”
“公子,我们是鲁省人,他们管不了,我们是有人指点,说当今天下,敢仗义执言,为民做主的只有晋国夫人。请晋国夫人为民做主,晋国夫人明月普照啊!”
晋国夫人明月普照……
冯昭又觉一阵头疼,这都是哪跟哪儿?
“碧心,你去看看,给他们讲清楚,若是诬告,后果严重。若他们当真要上告,就跟着车队走,着人照顾些,别受他们太受苦。”
“是,夫人。”
碧心下了马车,走到最前头,却是一对祖孙二人,年长者已是头发花白,年幼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少年,看二人模样都是读书人。
“我是晋国夫人身边的侍女碧心,夫人让我过来瞧瞧,你们状告之事可是属实?”
“小老儿以性命担保,句句属实。”
“若是不实,过堂之前先要受杖刑,便是夫人护你们,这朝廷律例也不容挑恤。”
半大少年抱拳道:“我们状告之事,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
碧心走近,接过老者手里的状纸,“你们跟着我们车队走,进了皇城,我们夫人自会送你们去大理寺呈递状纸。”一目十行地扫过,碧心已明了。
碧心收了状纸,将老者扶了起来,“老伯饿了,谁有干粮和谁,先给他吃些。”
第一天,冯昭自太原府出来,一路就接了三份状纸。
第二天,再接两份状纸。
岳太太父兄蒙冤、侄女惨死;鲁省刘姓老者,因家有前朝古籍,被人夺宝杀儿子、儿媳,他不远千里亦要状告霸主;徽省商贾人家嫡长女,被知府眼馋家业,以莫须有之名陷害,收没所有家业,还将商人打入大牢,只待秋后问斩;再有江南籍三名读书人,状告威远候府崔峻,在江南期间倒卖乡试考题,不懂文章之人得了解元,江南科考已是一片乌烟瘴气。
冯景、冯显其颇是无奈,一路上总会冒出一些拦车告状的百姓,身份亦是各种各样,最后还有寒门官员的妻儿前来告状,说丈夫被诬陷下狱。
走了五天,天天都有。
*
近三更天,冯昭在一处客栈歇脚。
冯昭道:“你们有没有觉得不对劲?”
碧心低声道:“是通政卫里出现内乱。”
青丝竖起了耳朵。
碧心道:“青丝没有看出来,我可不信。”
青丝真是摇头,表示自己真没看出来。
“通政卫有正义之士,对暗杀、盯官员后宅,谋害功臣已经厌卷了,而这部分都是暗藏的人,像章济、崔峻他们不在乎,他们明面上身份尊贵,暗里又是皇帝的心腹。这些只有暗人身份的人不甘心,他们想正大光明地做人,像龙掌旗、虎掌旗、马掌旗这些人,就暗中指点了蒙冤之人,指引他们来寻夫人。”
“就因为三年前,我大闹金峦殿?”
“不,还因为两年前,陛下选美,近两年得宠的三位嫔妃,无一例外,眉眼间与夫人有几分相似,要么是嘴像,要么是眼睛像,还要么是声音像,后宫早有传闻,说陛下纵容夫人,其实是喜欢上夫人。”
“胡说八道!”冯昭哭笑不得,三年前离开皇城,在送冯晚那天,她戏弄了皇帝,就是想逗逗他,想知道他是吃硬还是吃软,很显然,他是吃硬,可那日逗,似乎吃软更合适。
冯昭盯着碧心,“你怎么知道通政卫十二掌旗的龙、虎、马只有暗人身份,没有明面身份?”
“夫人,我是通政卫的人。”
吱溜——
宝剑出鞘,青丝的剑已架在碧心的脖子上,“你不是真正的碧心,你是谁?是不是在入府前,你将碧心给杀了。”
“从来,就只有一个人,我是颜道长的徒孙,也是通政卫的人。在我十二岁那年,便由师父安排进了通政卫。三年前,我只是以通政卫暗人的身份进了晋国府。”
颜道长的徒孙是她,通政卫的暗人也是她。
碧心是双重细作。
冯昭道:“你的心里,是偏向颜道长还是通政卫?”
“通政卫只是拿我当工具,师祖、师父却当我后辈、家人。在夫人眼里,我也如同家人一样,夫人,我没有背叛你。”
冯昭信她,如果碧心背叛,她的好多消息早就传出去了,“青丝,收了。”
青丝满脸防备。
碧心继续道:“龙、虎、马三位掌旗大人与我传递过消息。三年前,夫人曾在大殿大骂陛下,说他错用了通政卫,原本可以造福于民,最后却只能用在阴暗处,让他们见不得人,他们一直都记得。所以这次,他们想与夫人合作,他们寻证人、证据,夫人助他们让通政卫走向明路。而帮助这些冤屈的百姓,是他们的第一步。”
冯昭道:“那些是江湖中人?”
“有一些是江湖中人,但更多的是通政卫的人。两边的人这几日已经交手数十次,都以为对方是坏人。南安郡王、崔峻并不想让夫人回皇城。自从天龙寺住持大师给夫人相面之后,陛下已经相信你是明月命格的人,陛下在等夫人回京。”
冯昭道:“无稽之谈!”她抬步进了客房,“今日累了,早些安歇。”
客房里,冯昭自怀中取出一本书,翻看几页,听到低沉的脚步声,随后外头叮叮当当的打斗声,踩破瓦片的碎裂声,更有拳腿过招的声音。
“通政卫的鹰犬、狗贼,你们残害功臣名将,现在连晋国夫人都不放过。”
“你们是刺客,还敢指责我!”
冯昭凝了一下,就听碧心在外头道:“你们别打了,都是自己人。”
“碧心姑娘,他们是通政卫的人,江湖正道早就得了消息,通政卫要刺杀晋国夫人,你可千万别被他们给蒙骗了。”
碧心道:“通政卫里也有好人,他们是我请来护送夫人的人。”
江湖门派的三个人未动,突地,只听一个破窗而入的声音,冯昭盯着窗户,外头挥剑飞来一个蒙面男子,动作即快,近了,快要近了。
“上当了!”
有人一声惊呼,外头的几人齐齐围聚过来,而蒙面人近了跟前,一声“是你”,剑尖一转,刺到了一侧,而他整个人压在了冯昭的身上,四目相对,冯昭看他,他亦在看冯昭。
冯昭还未回过神,就听一声怒喝,剑入肌肉的声音,碧心愤怒一把拽起男子的手臂,另一人摘去他的蒙面,只听碧心一声惊呼:“四皇子殿下!”
这一声呼出,原本准备动手的五人尽数停了下来。
四皇子萧治想不明白,为什么大哥让他杀的人是她,是晋国夫人,她的名声在天下极好,镇北军、西北百姓都受过她的恩惠,若不是当年在明园文圣祭典上见过她,他不会认出来,差一点,他就欠了她。
一袭玄袍的俊美公子扬着笛剑,似笑非笑,“这朝廷可真有意思,为了行刺晋国夫人,竟派出四皇子殿下。”
冯昭从榻上坐起,“这位侠士是……”
碧心抱拳道:“夫人,是神兵山庄少主莫临渊莫公子。”
脱去素雅外袍,只着嫩黄色中衣的冯昭,长发披至背心,毫无粉黛之色,明眸灵动,未语先含笑,这一笑令日月失光,百花失色,温婉而明丽。
“四皇子,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冯昭的声音很好听,三分的绵软,三分的清甜,还有一分傲骨,三分和暖,听到人耳里,充分无尽的暇思,尤其是男人,面对这样干净、圣洁的她,竟生出无尽的保护之意。
四皇子开口的第一句话:“你要嫁给我父皇?”
冯昭道:“陛下的年纪都可以做我父亲了,我是一个和离妇,无论是年纪,还是我的身份,更有我的尊严和骄傲,不允许自己做他的女人。
何况,我有病,头昏头痛症越来越重,我自己都不知道,还能活多久。每一天醒来,我都告诉自己,今天是新的开始,如果我不死,就又多活一天……
陛下不可能娶一个将死之人,殿下多虑了。”
这样一个完美的青春女子,却身有绝症,不得治愈,这怎不令人悲伤。
冯昭觉得那头痛要不了命,可痛得却真是难受,一抽一刺,就似要炸裂了。
萧治问道:“三年来,你结庐守孝,远离世俗,是为了治病。”
“我这病,不急不恼不生气便和常人无疑,一旦心忧生气就会犯病,最近一次比一次严重。远离世俗,只是想静心地去做我祖母、母亲期盼的人,就算做不到,至少尽了全力。莫问前程有憾,但求余生无悔。仰,无愧于天地良知;俯,无愧于黎民百姓。”
莫临渊抱拳道:“夫人,我等誓死护卫夫人平安,绝不让人再近夫人。”
“自古侠士出江湖,莫公子好意我心领了。我只盼用我余生能为天下百姓尽一份绵薄之力。”
她多柔弱,却是柔中带坚,自有傲骨,冯昭看着包括碧心在内的所有人都是面露感动,见过男子为了天下鞠躬尽瘁的,却少有女子如她这般。
另一人问碧心,“夫人身染重疾,你为何不报?”
碧心道:“这两年有颜道长在,他一直帮夫人压制此症,自从下山,夫人最近已经发病好几回,早前止痛粉还能有效,如今都没效果了。”
萧治越发觉得自己不是人,就因太子皇兄一句话,他就跑到这客栈来杀人,他出来时是两天前,而她是今晚才住进来的,哪个房间太子都知道,除非……
他想到此,道了声“不好!”忍住后臂的伤痛,拉了冯昭就从窗外跃下,身后,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整个客栈塌了,烟尘滚滚。
碧心胆颤心惊。
冯昭大声的:“其他人呢?冯景、冯显其、青丝、侍剑,你们在哪儿,青丝,青丝……”炸裂般的头疼再次袭来,这次更猛,“啊!啊——”
“夫人,冯昭,冯昭……”
四皇子声声急呼。
冯昭眼睛一阖,已昏死过去。
天,好黑,她行走在一片黑暗之中,看不到一丝光亮,亦听不见一丝声音,冰冷、无助、难以呼吸,她恍惚之中似看到了水中的人,那是三年前的自己,在水里挣扎着,她透过水波,看到了岸上的汪诗、汪词。
“她……她不会死了吧?”汪词的声音打颤。
“她死了,那些嫁妆都是我们的,我就能风光出嫁了。商贾女、猎户之女、粗鄙不堪,她凭什么配我大哥……”
“救……救我,救我……”昏睡中,冯昭重复着求救的声音。
碧心、红梅几个聚在周围。
青丝正拿着银针扎穴,额上已是密密的汗珠。
红梅面露惧容,“夫人的病现在这般严重,这……都昏迷几个时辰了,怎么还不醒?”
侍剑问道:“青丝,你到底行不行啊?”
“你给我闭嘴!”青丝喝斥一声,取了一根银针扎下,冯昭嘤咛一声,睫羽仿若两片漂亮的蝉翼,她正被放在林间草地上,面前是她身边的侍女。
红梅双手合十,口里念念有词:“有各路菩萨神仙,夫人总算醒了,夫人醒了……”
不远处,冯景奔了过来,四皇子、莫临渊几个也聚了过来。
冯景道:“昭妹,你没事就好,快要吓死我了。你的病都这么严重,怎还瞒着我们?”
四皇子难掩愧色,如果不是他,她也许不会发病,那叫青丝的丫头忙活了一夜。
冯昭道:“客栈的伤亡如何?人可都平安?”
冯昭看着面前的人,“陶嬷嬷呢?银钗呢?红霞还有武队长他们呢?冯显其呢?”
红梅忙道:“夫人别着急,红霞在照顾陶嬷嬷。只是银钗……银钗……”
“银钗怎么了?”
“银钗没了,我们一行死了七个人,金桔和银钗都没了。”
“没了,早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没了?”
四皇子知道是太子殿下下手,为了对付一个身患重疾,性命不久的女子,他居然会令人弄榻了客栈,住在一楼又没武功的人都被砸死了,二楼的他们,跑得快得已保全。
“随我们入皇城告状的秀才亦死了一个,一个重伤,还有一个只受了皮肉擦伤。”
“就为了杀我,连累这么多的无辜,人命在他们眼里到底算什么?”冯昭站起身,镇定地道:“碧心,替我准备快马,你、青丝、侍剑护我回皇城,将那几人的状纸给我收集起来。”
“夫人,这怎么行?你才刚刚醒。”
“我不能跟他们一起走,与他们在一起,我只会连累无辜;我要入皇城,我要亲口问问陛下,这一次刺杀,害死数条无辜人命,这到底是不是他的本意?就算我死,我也要他给这些冤案受害者一个公道,朝廷是天下人的朝廷,百姓是君王守护的子民……”冯昭催促道:“快去牵马,现在胆儿大了,连我的话也不听。”
红梅飞一般地取了一件斗篷来,给冯昭系在身上,又将纱帷帽给她戴上,“夫人,你大病未愈,一定要小心。”
冯昭应了一声,从碧心手里接过缰绳,碧心扶她上了马背。
冯昭道:“需要我把青丝留下来吗?”
冯景忙道:“不用,我们能找到郎中,何况青丝已给显其接骨正位,只要暂时不移动,他养上半年就和从前一样。”
冯昭道:“三哥,我先进一步,其他人劳你照看。驾——”
碧心、青丝、侍剑各骑了一匹马。
莫临渊与两个江湖侠士追随而去。
四皇子与他的两个护卫望着前方,两个护卫既有心疼,又有不忍。
护卫甲道:“这次殿下被他利用了,他肯定一早就知道晋国夫人有疾在身,许活不久。”
四皇子身上的伤口已被青丝包扎起来,青丝那眼神,万般嫌弃,恨不得杀了他,却又不得不给他包扎。
冯昭将马赶得很快。
“最近的大朝会是什么时候?”
“回夫人,端午节要到了,五月初十。”
“这么久?”
“端午节要放三天,初五的大朝会取消,只有初十有大朝会。”
“我们日夜兼程,大概几天能回皇城。”
“如果不停歇,急行军应是三天后。”
“三天后是五月初六……”
“有各部院尚书、掌院议事的小朝会。”
“我闯宫见陛下!”
“闯……闯宫,敲登闻鼓?”
“少废话,我活着原就是赚来的。”
她不怕死,便是无惧,她若一死,能替这些人昭雪,也值了。
马奔跑在官道上,传出“哒哒”的声音,不到一刻工夫,早前的树林就被他们甩在身后。
冯景不明白四皇子殿下为何要行刺冯昭,差一点冯昭就死了,出门在外真是太危险了,这次要不是冯显其发现不对劲,又回去拉他,冯显其就不会被突然倒塌的屋子砸断腿。是冯显其救了他,他躲过了一劫。
冯昭行了两个时辰后,大腿内侧火辣辣地磨痛,她拼力地忍着,她虽着了亵裤,却没有长裤,而坐骑得用双腿使力,肯定是磨火了。
待天暗后,一行人还在前方急驰,冯昭发现自己不识路,碧心便在前头领路,她紧随其后。
忍一忍,再忍一忍,三天就能到皇帝。
这该死的古代,从皇城到太原也没多原,骑马还没火车快,她有些怀念现代了,可那个世界她再也回不去,想到现代时,便觉周围的景物在飞。
天就要亮了,终于看到了一处驿馆,一行六人在驿馆换了马,继续往皇城行去,一天后再换马。
青丝一脸担忧,“夫人,你受得住吗,如果受不住……”
“我没事,我能承住。”
大腿内侧已经破皮了,肯定出血了,可这又能如何,再忍忍就好,还有最后一天,她就到皇城了。
只是,太痛了,火辣辣地痛,双腿已经麻木了。
当第四天清晨,他们看到了皇城,这三天在马背上喝冷水,吃干粮,终于到了。
碧心行在前方,大呼:“有急,请让道!有急,请让道!”一路吆喝,冯昭紧追其后,因为有碧心,一路随畅,近了玄武门,她跳下马背,几乎站立不稳。
莫临渊一把将她扶住,她试着迈了两步,每一步都很痛,双腿几乎快不是她自己的,没有了马背的磨伤,这会子反而更痛了。
冯昭走一步,再一步,近了玄武门,守门卫道:“来者何人?”
“晋国夫人冯昭入宫面圣……”
守门卫交换着眼神,却见冯昭身子一晃,整个人依在莫临渊身上,再度昏迷过去。
侍剑跳脚大呼:“快传太医,快禀陛下!呜呜……夫人要死了,她就要死了……夫人怕见不到陛下最后一面,拼死回来。”
守门卫看着冯昭裙摆上全是血渍,青丝用手一撩,腿上已是血肉模糊,竟不忍目睹。
守门卫武官飞奔而禀:“报!有急报!”
皇帝正与年轻的美人打趣,就听到外头一阵“报——”
守门卫武官揖手抱拳,立在大殿外,“禀报陛下,晋国夫人入宫见圣,已负伤昏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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