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〇七章 十年
缘行回返破屋时已是深夜,温柯仍撑着眼睛不肯睡下,见到他进来才放心。
那包子铺老板的前倨后恭,明显不是正常现象。
他没将满肚子的疑问说出口,只是上前帮着和尚掸落背后的残雪。
然后老老实实挨着火堆躺了下去。
缘行盘膝坐下,等着火焰烤干身上水汽,突又似想起一事,笑着看了少年一眼,道:“朋友那里不方便,看来贫僧要失言了,不知施主有何打算。”
温柯倒没有多少失落的情绪,只面色犹豫片刻,方才踌躇道:“小子能否跟着大师?”终于将之前独处时做下的决定说出了口,他长长的喘了口气,心脏砰砰跳的格外厉害,怕再被拒绝。
缘行脸上却没有多少惊讶,仿佛早知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贫僧正打算返回青州,施主跟着倒也无妨,只是……”他认真的看着少年,语气复杂:“今后的路会很苦,施主受得了?”
“我不怕吃苦。”温柯先是一愣,接着大喜的坐直了身子,对着和尚连连点头。
缘行深深的望他,良久才说道:“施主早些休息,明早咱们就开始北上。”
温柯又一次重重点头,重新趟下去,可一时间竟怎么也睡不着。
缘行看他那激动的样子,嘴角浮现出一抹微笑,却又瞬间隐去了。
不知不觉夜深了,身侧终于传来少年的鼾声,可缘行无心入睡,也不能安然打坐。
他强打起精神,捡起一旁的木柴添进篝火,可能木头上仍带着湿气,破屋中的火焰在噼啪声中,泛起点点的火星。
剧烈跳动的火焰,将他的影子拉得老大,连残破的墙壁都笼罩在其中,竟也是一颤一颤的。
而随着影子的延展,他的思绪也渐渐飘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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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缘行已穿越多次,也算总结出了一些经验。
出发点他可以选择,抵达地点一般不会距离任务目标很远,但也有随机性。
将偏离的历史导入正轨,这么大一个任务,所谓的任务目标一定会非常的多,谁知道会传送到哪个地方?
例如,之前某次就穿越到凶案现场……
所以此次传送,眩晕的感觉刚一过去,他便运使功力凝聚全身。
然后,还没等看清周围是个什么环境,一道白光便在眼前炸开,他下意识的双掌一合,夹住了一把朝面门劈来的钢刀。
若他只是普通人,或者没有丝毫的戒备,面对这么一下,说不得便要受伤了。
而就算琉璃玉身功刀枪不入,疼上一疼也是免不了的。
所以说,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阿弥陀佛。
缘行眼神一寒,瞪向袭击自己的人,接着,他愣住了。
这似乎是一个封闭的空间,四周黑漆漆的,透着阴冷。只有墙上一盏长明灯给这里带来微弱跳动的光亮。
在灯光中站着一个蓬头散发的年轻人,其衣衫上已满是污渍,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此时正目露惊骇的望着他。
而袭击和尚的乃是一劲装打扮的大汉,同样狼狈不堪,双眼已深深凹陷下去,他双手握刀,似要将武器从缘行手中抽回去,奈何,憋得脸上青筋直冒也动不得分毫。
缘行疑惑的看着面前两人,方才一招看上去势大力沉,可却失了凌厉,以至于被自己轻易制住。
这才几个呼吸的功夫,对方竟好似没了力气,抽刀的力道小了许多。
“两位施主为何一见面就要攻击贫僧?”缘行轻声问了句,双手向前一递,那个壮汉蹬蹬连退几步仍无法稳定身形,最后一屁股栽倒地上。他又淡淡扫了眼,这两人武力在他看来十分有限,看上去状况也并不太好,貌似没有威胁。
“缘、缘行大师?”那较瘦弱的年轻人突然开口了。
“嗯?”缘行眨眨眼。
“是我……”年轻人上前两步,完全将自己暴露在颤巍巍的灯火中,他将覆在面上的发丝捋到脑后,露出一张苍白英俊的脸,兴奋的道:“是我,白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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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行绕着石室转了一圈,一边摸索着墙上的纹路,一边重重拍打。
“没、没用的……”白景程原本在狼吞虎咽啃着干粮,抬头看见和尚的举动,他忙取了水囊惯了一大口清水,才抚着胸口道:“我们困在这里已有两日,期间想尽了各种办法,都不能奏效。”说到这里,他的眼睛突然一亮,语气转为兴奋:“大师是如何进到此地的?能否带我们出去?”
他旁边的魁梧壮汉也在吞咽着干粮,却是头也不抬,更不敢去瞧和尚一眼,满脸的沮丧。
缘行并未答话,而是借着长明灯的光,再次观察这间石室,不算大,里面的情形一目了然。
空空荡荡,只在一脚堆着人类排泄物,再看白景程两人的精神状态,显然,他们已经被困在这里很久了。
好在巨石并不是严丝合缝的与周遭墙壁关联,有风自缝隙中透进来,使得空气得以流通,否则他传送过来看到的便会是两具尸体。
接着,缘行感受着风的方向,将目光投在堵着一侧,上面有着密密麻麻劈砍痕迹的巨石上。
“这里就是出口?”他问道。
“是,当时地震来得太突然,我们主仆二人根本反应不及便被困住了,明知道后面就是通道,可这石头劈不开,撬不动,咱们算彻底被困死在这里了。大师还是……”白景程叹着气,可话未说完便进行不下去了,原本垂头丧气的神情渐渐凝固,最后变成了目瞪口呆。
只见,缘行状似随便的一挥手掌,道道肉眼可见的气劲喷涌而出,击打在巨石上,随着阵阵碎裂的声响,巨大的岩石竟然在一点点的垮塌。
他见攻击有效,才满意的点点头,然后转向白景程,问道:“施主方才说什么?贫僧没有听清。”
“没、没什么,我说咱们可以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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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处利用天然溶洞所建造的底下建筑,占地颇大。
缘行以为这里是什么王公贵族的陵寝,但与同伴举着火把引路的白景程却摇头,解释说此地为上古时期先人们建造的祭坛,只是后来灵气衰微,才被世人遗忘。
若不是先前发生过地震,他们也不会几乎全军覆没,只存活下两个人。
缘行想起一路出来时看到的尸体,也是叹息。
虽然因为地震,这里的地貌发生的极大的变化,期间也出现过一些风险,甚至赶上了两次小规模的余震。
可先天高手缘行在场,自能护得两人安全。
过了大概一个时辰的功夫,他们终于再次感受到了阳光的照射。
祭坛的出口在一片石崖下,从洞里爬出来便是白景程等人驻扎的营地。
此时营地里帐篷都被从天而降的石头砸损掩埋了,更有倒塌的大树横在正中间,可谓一片狼藉。
白景程与白五见状也顾不得再激动,飞快的上前,搜寻着一切能用的东西。
因为余震不断,尽管缘行有满心的疑问,却忍着没有出口,也上前帮忙。
三人动作很快,收集有用的物品后,匆匆离开了这片危险区域。
可灾难之下,又哪里真的安全呢?
三人都有功夫在身,很快赶到了山下据说非常繁华的镇子。
可还没等到地方,缘行的心里就是一凉。
满目疮痍,惨不忍睹。
镇子还在,可城墙倒了一半,放眼望去,几乎再没有一栋完整的建筑,到处都是残垣断壁。
幸存下来的百姓翻动着木头和石块,努力寻找埋在下面的亲人,或者尸体。
开始时还到处是哭嚎声,可后来似乎因为没了力气,声音渐渐稀少了,转换为几声悲凉的饮泣,人们穿梭在废墟之中,麻木且绝望。
这是场灾难。
缘行几人对视一眼,接着二话不说冲进镇里。
练武之人耳聪目明,又有力气,他们的加入使得救援行动高效许多。
可这是场罕见的大地震,发生时又在两天前的深夜,许许多多的人睡梦中便再没了动静。
白景程官员的身份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在县令身死后,他将剩下的衙役组织起来,维持住了灾后秩序。
这时的人已经明白大灾之后必有大疫的规律。
缘行来自后世,更明白其中道理,所以提了很多建议。
除了参与搜救的人,其余人都被安置在距离废墟很远的平地,所有找到的粮食药品统一管理分配,并加紧修建了好几处厕所。
喝开水,周围撒生石灰,勤洗手等规定,在惩治了几个不情愿的人之后也得以执行。
伤患被抬到营地,由幸存的大夫救治。至于找到的尸体,则找了处远离水源的洼地,挖坑深埋。其实火化是最保险的方法,但古人讲究入土为安,为了稳定幸存者的情绪,缘行即便费尽口舌,也只能如此。
又是忙忙碌碌了两天,连缘行都累得顶不住了,府城的支援终于赶到,同时带来外界的消息。
这场地震波及范围极大,连府城都遭受了损失,粗略统计,死去的人数以万计,灾后无家可归者,更是不计其数。
缘行与白景程尽皆沉默,在将管理转交给带队前来的官员后,他们也并未放松下来,而是继续参与救援工作。
可他们都知道,地震已过去这么多天,埋在下面的人,即便开始还活着,到了这时,也希望渺茫了。
缘行其实不太喜欢白景程这个人,便是因初见时那满眼的算计。
许是他修行不到,爱“以貌取人”,当然更可能是吃过亏的关系,令他打心眼里不喜欢这些心眼多的。
可这段时间合作久了,他发现白景程不是个坏人,于是两个人成了朋友。
期间空暇时,他也多次问过对方“开天门”的事情,可都因对方皇命在身的关系,没有得到任何的答案。
缘行不喜欢强迫别人,既然这里走不通,就打算过些日子去京城再探探消息。
不过事情在搜救即将结束时发生了变化。
地震后的第八天,凭借缘行的耳力,也听不到地下有什么活人动静了。
他与白景程正自唏嘘时,白五抓着只信鸽匆匆找到废墟中的白景程,他一脸担忧的看着自己主子,掏出一卷纸条递过去。
后者展开看后,沉默良久,才将纸条收到怀中,继续撬动面前的木梁。
这夜,白景程随着众人喝了粥,早早回到帐篷,似乎一切如常。
可打坐的缘行却分明听到帐篷内那压抑着的哭声。
震后第九天,搜救已再无意义,众人正在进行收尾工作,府城送来一份朝廷邸报,上面列举了辽东地动,广南府地动,平凉府地动等等一系列灾难。
令人感到震惊的是,短短一个月时间,大雍共有四个州府发生大地震,至今余震不断,受灾程度极其严重。
这绝对不正常,缘行感觉心脏都停止了跳动,胸口哇凉一片,继续往下翻看。
然后,他终于明白白景程昨日为何那般反常了。
邸报最后一条消息:钦天监监正季和泽于京师宅邸中悬梁自尽。
“若我说,这些地震都属人为,而且与当今皇帝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不知大师信不信?”这日夜里,白景程突然找到正在打坐的缘行,第一句话就险些让他跳了起来。
当晚,缘行帐篷内油灯的光亮一直持续,直到天明方歇。
第二日,白五揣着数封缘行的亲笔信,快马加鞭的北上,直往青州乌头山方向而去。
白景程与缘行二人则留到救援工作彻底结束,才骑马离开此地。
而等他们走后,本地的官员才发现县衙旧址上,那高高悬挂,正随着风摇曳的一顶官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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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景程不过是六品小官,挂冠离去算不上什么新闻,表面上也无人在意。
二人回到蜀中,隐居半年后再次出现在世人面前时,白景程身边的和尚已然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材高瘦、短须乌发的翩翩公子。
白景行,乃白景程的堂兄,据说一直在山中随着方士修习长生之术,学业有成才入世寻找亲眷。
那时,大雍灾祸不断,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
这兄弟二人行走于大江南北,每遇灾难发生必出手相助。
延医施药,组织人手多年来可谓活人无数。
他们交友广阔,佛道儒三家故旧遍布,却很少接触官府或军中之人。
七八年下来,名声斐然。
期间,白景行因为其数次施展神仙术法平息灾祸。在民间留下许多匪夷所思的传说故事,免不了被百姓津津乐道。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他的称呼由开始的白公子,转换为景行先生,到最后似乎连提起名字都觉冒犯,干脆都称他为“白大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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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份天下堪舆图至今也不知是谁献上去的,太监们用来激活祭坛的水晶也不知出自何处。大雍国运鼎盛,皇帝在百官眼中仍是有道明君,咱们无法逆天而行,唯有暗地调查。可皇帝不是好糊弄的,身边高手极多,普通人混入京师也是无用。大师则不然,您的面相特殊,任谁也瞧不出跟脚。何况您真有神通,施展起来天下谁也伤不了,这才是最佳人选。”
“咱们一面救灾,一面扬名。您与贵师兄也联系过了,皇帝心思难测,督卫府的力量能揪出他身边隐藏的人最好,若是多年后仍无进展,便是你我入京犯险之时。希望不会走到那一步。”
“所以,贫僧从今日起,便是施主的堂兄白景行了?”
“是的,兄长。往后还请您多多照顾。”
“……”
缘行盯着跳动的火焰,眼前似乎又浮现出多年前的场景。
没想到,这一伪装,到如今竟也有十个年头了。
除了一开始的出家时光,这次是他几次穿越生涯中最长的一次。也不知能否找到办法,将已经开启一半的通道重新关闭。否则,历史若发生重大改变,自己怕真回不去了……
第二〇八章 收徒
太阳露头不久,二人就离开了破屋,没有再进城,而是沿着官道离开怀庆府。
冬日风大,没多久,身上头顶都被覆盖了一层细碎的雪,寒风肆意打在身上脸上,已不能单纯用冰冷来形容了。
好在临出发前,和尚将包袱中的衣服都给温柯披上。赶路时,每到温柯感觉快支撑不住的时候,总会有一直大手靠在后背,下一瞬间,便有股热气传入体内。
所以说,对于常年风餐露宿的温柯来说,冬天赶路真算不上多难受。
可惜,老天并不眷顾行人,出发没多久,头顶又洒下了雪花,风也加剧了。
中午时分,两人顶风冒雪进了一座村子,在边缘找了做荒弃的宅子驻扎下来。
经过连年的灾祸与匪患,类似这样的空屋子在北方非常多,主人基本逃荒去了,大多数都没有回返。
很快,小屋中升起了篝火。
分吃了身上的干粮,缘行皱眉看着外面满天雪雾和凛冽寒风,决定在此地修整一天,等明天雪停再说。
他用随身的戒刀将携带的几块碎布裁了,取出针线细细的缝制起来。
一边做活,他笑看了眼斜靠在火堆旁的少年,询问起这些年的经历。
从早上开出发开始,温柯的心情其实一直都很不错,被询问过往,他也没有丝毫的隐瞒。丝毫没觉得对方是在打探自己的底细。
将自己从小到大的遭遇,能说的都说了出来。
和这世上大多数的乞儿一样,温柯的命运也是坎坷的。
五岁丧父,六岁失母,一路跟随着同乡四处流离,后来与人数越来越少的同乡队伍也失散了。
流民历来便受歧视,他年纪幼小,在年景不好的时候根本找不到活干,只能卑躬屈膝靠乞讨活命。
他曾为了口吃的与野狗争抢,因为偷了个包子被人打得遍体鳞伤,更有几次惊险的逃过了拐子的毒手。
伤痕累累长这么大,从不去考虑自己的未来,更不了解什么生存的意义,他的目标只有一个:活着。
按说,这样如微尘般的生命,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中,一般人都会对这个世界充满恶意,很可能转身就变成加害者,如之前毒打他的那几个恶丐一般。
但温柯与旁人都不同。
他的记性天生就好,在乞讨生涯中,有哪个乡镇、哪条街巷、哪个人施舍给他半块馒头,一碗清水,甚至善意的一个微笑,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在心里能轻易描绘出对方的模样。
偏偏那些让他吃过苦头,欺负过他的人,在记忆中的面目反倒是模糊的。
温柯自己也觉得自己很怪,却改不了,也不愿去改。
“哦?”听到这里,缘行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向他:“施主的这种情况与旁人说过么?”
温柯露出尴尬的神色,他曾说与熟悉的人听,得到的都是讥笑与嘲弄,说他记吃不记打。
缘行盯着他半晌,才了然点头,却是赞道:“在贫僧看来,施主的性情颇有君子之风。”
温柯不明白君子之风是哪里的风,可也明白人家在夸奖自己,他很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脑袋。
缘行笑了下,低下头继续对付手中的碎布,就这样过了挺长一段时间,他突然问了句:“昨日施主说要拜贫僧为师,是为了什么呢?”
温柯正盯着他手中的碎布发呆,听到这句问话微微一愣后,面色为之一红,犹豫着说:“我见大师是好人,便想跟着大师,求……”他声音渐渐低沉,顿了顿才又呐呐道:“想求个安稳的日子,毕竟……”同样是要饭,和尚比乞丐要容易多了。
当然,最后一句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是的,或许他为了那半钵热粥而热泪盈眶,对和尚满怀感激,升起主动亲近的心思。
可当时的初衷,真只是为了以后能吃上饱饭,嗯,就算如和尚一般一天只一顿,也要比当乞丐要安稳得多。
原不打算说实话,可或许是因为和尚待他太好,使他没了往日的戒备,没忍住便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这时已经开始后悔了,以为会被对方厌弃。
该怎么办?他垂头丧气的耷拉着脑袋,沮丧至极。
没曾想,缘行反应却是出乎预料,话语中依旧带着笑意:“施主的要求倒是不高。贫僧原本打算将施主交给朋友照料,再不济也会给你留些钱财,只是临时遇到了些麻烦,所以……”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恐怕施主也受了些牵连,如今只能跟着贫僧了。只希望万一真遇到什么事,施主不会后悔。”
温柯见他不是要赶自己离开,忙不迭的点头:“不后悔,小子愿意跟着大师。”同时也长出口气。在他看来,相比冻死饿死,所谓的麻烦都算不得什么。
缘行深深的看他良久,才伸手撵断了线头,吩咐道:“鞋子脱下来。”
“哦。”温柯愣愣的脱下鞋子,便见和尚将手中缝制的东西塞了进去,比划一番后,又重新拿起针线,在鞋子上穿针引线。
他手中的动作非常熟练,一只布鞋的鞋面便被针线牵在了一起,然后递还给少年:“试试看。”
温柯接过布鞋,和尚缝制的是厚厚的一层鞋垫,鞋面也改小了,这一穿上竟变得极为合脚。
他垫着脚走了几步,兴奋道:“很暖和,很合适。”
其实冬天里穿着布鞋,哪有暖和一说呢?只是受过磨难的人容易满足罢了。
缘行点点头,又继续开始制作另一只鞋垫。
温柯见状也要帮忙,只是,接过针线,却不知该怎么弄了。
缘行笑着夺回东西,口中道:“既然要跟着贫僧,那时间也不可浪费,明日起,贫僧教你识字如何?”
温柯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这话的意思,大喜过望下,作势便要磕头拜师。
缘行拦住他,道:“先不急,等你认得些字,再拜师修行。”
少年人重重点头,脸上只剩下傻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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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狂雪大,也终停歇。
被阻了半日的旅途,仍会继续。
可能有了收徒的心思,缘行一下子没了继续游历的兴致。
认真的找人打探了,便领着温柯一路朝东出发。
倒不急切,有客栈便住下洗个澡。没住的地方找个废屋也能对付一宿。
古代的冬天比后世要冷多了,风雪也大,遇到这种天气,根本没办法赶路,又要耽误几天。
这段时间自然是不能耽误,缘行开始教温柯佛门规矩与文字。
少年人真的聪慧,记性也是极好,学得很快。
一个用心教,一个认真学,便不觉得路途枯燥。
如此这般,半个月时间就混过去了,他们才绕过京师,抵达了兖州府。
缘行看着城门上的两个大字,笑着对身旁的温柯道:“竟然到了曹县,估计再过十日,便能返回青州了。”是的,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正是温柯的家乡,也是天禅寺所在。
“青州啊。”温柯忍不住低喃。离开时年纪幼小,他对自己的家乡其实半点印象都没有。可那毕竟是自己出生之处,也是父母临终前心心念念的地方。
缘行脸上的笑也收敛了,在外面漂泊流浪的人,总是要回家的。温柯如此,他又何尝不是呢?
见气氛有些低迷,他重又打起精神,伸手入袖掂了掂荷包,歉意的对温柯道:“眼看过年,本应给施主置办身行头,可惜贫僧囊中羞涩,只能等到了乌头山再说了。”
后者连连摆手:“这样就很好了,我吃得饱穿得暖,哪还需要什么新衣服?”他说的是真心话。
原本以为跟了个和尚师父,免不了还要沿途“讨饭”过活。却没想到,这半个多月,竟是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缘行闻言笑了笑,取出度牒给守门官兵看了,才领着少年进了城门。
虽然已经有了师徒之实,但他并没有按出家人的标准要求温柯。
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没有条件提供药膳,只能在吃食方面保证供应。最起码,早晚两顿饭,都得给人吃饱不是?
随着天灾的减少,大雍各地在这两年已经有了些复苏迹象,这里距离京师很近,赈济一向及时,倒是比其他地方要繁华。只有街边偶见的破败宅院,还在提醒着人们这里曾遭受过的灾祸。
今年年景不错,这日的天气也极好,风雪已经消停了好几天,太阳挂在天上,照得人浑身暖洋洋的,县城里也越发热闹起来。
随处可见背着大包小包的百姓从身边路过。
人们永远是最能适应环境的,眼看着临近春节,所有的哀戚已然渐渐散去了。
缘行看着他们面上的轻松神情,心里也莫名多出了丝满足感。
正与温柯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顺便找寻着落脚的客栈,蓦地,他眉头微皱,一把拽住身旁正在前行的少年。
温柯被他这番举动搞得一愣,疑惑要问。转头瞄见和尚嘴角上挂着的冷意,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前方大街正中央,正站着一位头戴三山帽,着大红袍服,面白无须的老者,冷冷的盯着自己二人。
缘行扫了眼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说了声:“跟我来。”便拉着温柯转身往回走。
温柯被拽着,却忍不住好奇回头观望。那老者远远跟着,道路两旁的屋顶上人影晃动,不时有手持寒光凛凛武器的人跳下来跟随在老者身后。
这是出大事了。温柯虽然年少,却也能感受到身后这些人的不坏好意。
“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惊慌,安静看着便是。”耳畔传来和尚轻声的叮嘱。
他看向对方,这时的缘行嘴角的冷峻已经不见了,脸上竟有一丝淡淡的笑容浮现了出来。
不知为何,见到和尚平静的面容,温柯之前狂跳的心竟然一下子平复下去了。
二人重新出了城,却没有停下,而是拐出了官道,朝着偏僻的地方行去。
到了一处开阔处,缘行才停了下来,缓慢的回身,静静等待十几个手持弓弩刀剑的人将自己二人团团围住。
“贫僧见过诸位施主。”他轻笑一声,合掌施礼。
无须老者盯着他看了半晌,才轻声叹了口气:“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声名赫赫的白大先生,竟然做了苦行僧人。”
“白……”一旁的温柯闻言不禁惊呼出声,可想到和尚的叮嘱,又连忙捂住了嘴巴,但他的眼睛仍不敢置信的望向缘行。
没想到,自己的和尚师父,竟然就是民间万家生佛的白大先生,这个消息,着实给他带来了太大的震撼。
“阿弥陀佛!”缘行眸子垂着,低诵佛号,却没有其他言语。
老者似乎非常不满意他的态度,冷哼了一声,抬高了音调:“您是了却凡尘遁入空门啦,倒叫咱家跑断了腿,整整两年呐。”他的声音尖涩,竟是说不出的刺耳难听。
缘行叹了声,问道:“鱼武鱼施主可还好?”
“他呀,据说第二日发现没了踪影。否则,那还用这许多天咱们才见面?您掩藏的很好,可惜百密一疏,终究……”老者回答,接着神情一滞,脱口道:“原来你早就知道。”说着将视线转向一旁的温柯,了然点头:“还真是您的作风,怎么,怕咱家为难这孩子,竟不惜暴露自己吗?”
缘行看了眼一脸茫然的温柯,微微一笑:“不知管事之人是谁,不敢让小施主以身犯险。若早知是殷公公总揽大局,那贫僧还费什么劲儿?”
一般而言,就没有傍晚时分化缘乞食的僧人。那日在鱼武的包子铺前见面,对方一开口他已察觉不妙。而且他并没有遮掩容貌,若有心人一描述,暴露是早晚的事。
他倒是不怕,温柯这孩子便不好处理了。想来想去,只能带在身边。
可惜,他一直没能买到易容的材料,索性也就不再隐藏行迹了。
“您客气了,若找不到您,咱家说不好真会拿这孩子撒气呐!”被称作殷公公的老者皮笑肉不笑的回了句,接着神情一肃,又道:“白大人,既然这样了,您就跟我回去吧。”
“贫僧还有事情没做完,不能同公公回去。”缘行微笑。
“你敢违抗皇命?真当我不敢杀你吗?”殷公公脸上透着冰寒。
缘行神色依旧,可此时眸中已无半点笑意,他环顾四周,又摇头道:“只眼前这些弓弩人手,怕是不够。”
殷公公扯了下面皮,讥讽说:“在旁人面前说这话也就算了,咱家当年可是亲眼见你挖出额头舍利封禁……”说到这里,他猛觉失言,忙改了口,哼道:“你现在还能有几分实力?”
“哦?”缘行昂首上前一步,眸中寒芒一闪,傲然盯着对方:“不过一具臭皮囊,公公若有心,自来取便是。”
第二〇九章 破绽
温柯感觉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他紧张的环顾左右,生怕哪只利箭会射到身上。
但出乎预料的,缘行的一句话说得毫无烟火气。
明明人数占优的一方却好似成了弱者,包括先前说话的那位殷公公,没有率先进攻不说,反而如临大敌一般,咣啷声起,武器几乎同时出鞘,更有人抬高了手中的劲弩。
这般僵持了许久,缘行轻叹一声:“既然诸位施主无心动手,那贫僧便告辞了。”说罢,便去牵一旁温柯的手臂,似要离开。
“慢。”那位殷公公突然如同换了张脸,面上带上了一丝笑:“白大人何必非要搞得大家面上都不好看?”说着,他重新打量了和尚的全身,摇头叹道:“若您依旧执意出家,我定禀明陛下,给您建个大大的道场,岂不比漂泊在外吃不饱穿不暖要强?这苦日子哪是您该受的?您大病初愈,享享清福不好么?”
“多谢公公好意,只是贫僧乃出家人,不追求衣食。京城风雨太大,贫僧身子弱受不起,反倒在外面自在一些,只能浪费您的一番好意了。”缘行拱手,笑了笑,只是他眼眸透着幽深,浑然不见半点笑意。
一旁的温柯敏锐的感觉到了从和尚师父身上散发出的冷意,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殷公公似早知他会这般说,并不意外,只是神色渐渐阴沉,咳了声,举起了一只手来:“虽然大人不愿,可咱家有皇命在身,只能得罪了。”言罢,他举起一只手来。
下一刻,七八张劲弩上的利箭飞射而出。
缘行拉着温柯,很容易的躲了开,但下一秒,场中众人同时挺身上前,各式武器纷纷朝着和尚二人攻击而来。
缘行不慌不忙,一手护着温柯,一只手从容应对临到面前的十几把兵刃。
轰然一声爆响,四面气流鼓荡,地上残雪被真气激荡的飞扬起来,化作滚滚烟尘。
随着一声清喝,有道飘逸的身影跃过众人,出现在那位殷公公的头顶。
“大胆!”众武者连忙迎了上去。同时举刀,挥向半空中的人。
身在空中的缘行尽管带着一个人,却硬是将身子又拔高了丈许,躲避开脚下的刀芒后,画了一道优雅的弧线,单手成掌,在众人反应不及的时候,拍向殷公公的胸口。
殷公公的功夫自也不弱,他方才一直专注的盯着缘行的举动,见他的攻势到来,也不躲避,而是双手叠在一起,迎了上去。
隐隐的沉雷声一震,气啸声传出。
殷公公蹬蹬连退数步,虽然卸掉了些力道,可也收到一股浑厚真气的冲击,脸上霎时一片雪白,接着又转红,身子摇摇晃晃,显然已经站立不稳。
这时,那些武者已经回攻而至,缘行头也不回,刚刚收回的手掌朝身后一挥,几道强大的真气成波纹状延伸,一时间,气爆声与兵器碎裂声绵密的响个不停,接着又是几声巨响,激荡的气流夹杂着泥土与积雪,朝着四面散溢,直将那些武者都击飞了出去。
“还打么?”缘行拉着温柯站稳了身子,他手掌中黄芒闪动,对准了已栽倒在地上的殷公公。
四周除了风声,便只剩下喉咙抖动的声音了。倒在地上的人被他的气势所摄,静没人敢挣扎站起来,更别说应答了。
“你别得意,如今你露出行迹,宫里几位供奉已经星夜赶来,到了那时,看你还如何嚣张?”殷公公捂着胸口,恶狠狠的说了句。
“阿弥陀佛,多谢施主提醒,贫僧会小心的。”缘行挑了挑眉,笑了起来:“既然不打,贫僧就告辞了。”说完,他慢慢的转身,轻松的掸干净自己与温柯身上沾染的灰尘与碎雪,一步一步的走远,渐渐的融在了白茫茫的雪景中。
“大人……”过了许久之后,众人才挣扎的站起,其中一个激灵的跑到殷公公的身前,将他搀扶住,问道:“咱们就任由他离开吗?”
“那又能如何?打得过吗?”殷公公没好气的瞪眼。
“下次调派重兵,不信拿不下这个和尚。”手下咬牙道。
殷公公嗤笑:“白景行白大先生,那可是有神鬼莫测之能的人物,他若真想走,谁能拦得住他?你吗?”他的一只手仍然捂在胸口,咳了口淤血,面色才稍微好看了些,接着似乎又想到了什么,问道:“你们伤的如何?”
众人聚在他的周围,纷纷查探自身的伤势,多数除了气血拥塞并无大碍,但有两人伤势较重,不在床上躺几个月,怕不能大好。
殷公公也在其中。他凝眉沉思片刻,突然叹了口气:“他已无法如几年前那般控制出手的力道了。”说到这里,他神色复杂的看了眼缘行离开的方向,幽幽道:“这次试探很成功,马上向京城传信,白景行实力已然受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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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柯的面色依然是激动的潮红色。
因为方才那场令人炫目神迷的争斗。
这就是武功吗?他崇拜的看向身旁的和尚,那无人可挡的豪壮英姿实在令人崇拜心折。
更何况,自己的和尚师父竟然就是传说中神仙一般的白大先生,又怎能不让他心跳加速?
而与少年人不同,缘行的面上一直是古井无波,甚至到后来,眉宇间竟挂上了些许的忧愁。
已经学会察言观色的温柯见了,终于没忍住心中的好奇,开口问道:“师父,刚才那人说的供奉很厉害吗?”他以为对方是为了即将而来的宫中供奉而忧心,想到这里,小脸上也浮现不安出来。
“厉害自然是厉害的,但不必担心,紧凭那几个老宦官,是不能将贫僧如何的。”缘行安慰似的摸着少年头顶。
他忧心的是另一件事,这次若不是殷公公立功心切,就是对方单纯为了试探。
他虽然故意留下破绽,可也不敢保证以后便真没了麻烦。
想到这里,他歉意的对温柯说道:“对不住了,回青州的计划恐怕要延后,咱们怕只能在外面过年了。”
第二一〇章 善纯
能不能回乡过年,温柯其实一点都不在乎。
激动过后理智回归,他最担心的还是后面可能的追兵。
缘行其实并不怕官方的人追查到踪迹,这一次可以说是他半主动暴露的。
但一次已经足够,再让人追上,难免又被纠缠,实在麻烦。
他想了想,一把将温柯背到身后,然后随便选个方向,几个跨步便没了踪影。
尽管许久未用神足通,缘行仍是驾轻就熟,少年人却从未经历过这等感官上的刺激,只几次就头晕目眩直欲呕吐,只是因为在和尚师父的背上,他只能强忍着才没将威力的东西吐到缘行的脖颈上。
缘行耳听八方,很快察觉到后背的不妥,连忙收住神通,输了真气给背后的少年人。
等他稍好了些,才又重新迈步,只是这一次,他足尖轻点雪面,轻飘飘地穿了出去。
他的轻功已然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踏雪无痕不说,每个跨步足有十几丈距离,有时空中蓄力,根本不必落到地上,就好似真的在飞翔一般。
这回,又快又稳,温柯再没了之前的难受,反而一脸兴奋的查看着身下掠过的景物。
两人走走停停,又奔波了几日,才将速度降了下来。
这天到了一处不知名的小村,打听才知道,这几天一路急行,竟然直接跨过了青州,到达了莱州府崂山脚下。
“莱州啊。”缘行神色怔忪半晌,才又笑道:“施主,反正已经到了这里,不如贫僧带你去看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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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人对新奇的事物总是抱有最大的好奇。
温柯也不例外,之前与自己的和尚师父相处也没觉得什么,但在看到他大发神威,又施展出那种匪夷所思的神通功法后,心中怎能没有向往?
在赶路的日子,他已经提起数次,希望缘行能正式收他为徒,给他剃度。但都被已时机未到的理由拒绝了。
这让他心中很是忐忑,不免患得患失起来。
少年人藏不住心事,紧绷着的一张脸早已出卖了自己的情绪。
缘行看在眼里,心中当然早有考量。
他不想温柯只是因为对武功产生了强烈的欲望才一心进入佛门。
尽管佛门来去自由,对还俗入世限制不大,出家受戒是需要郑重对待的一件事,可不是头发一剃,大衫一披这般简单。仅靠着一时的热血而出家,终不长久。
温柯与自己、或者那些孩童时便被父母送到寺院的弟子们都不同,他是有选择权利的。
缘行希望温柯能真正发心真诚,而不是眼前这样,满心只有武功与神通。
但这些想法,他不能说出口,而需要面前这位候补徒弟自己去领悟。
当然,该教的功课也没有落下,至于温柯因为心不在焉犯了错。
嗯,该罚还是要罚的。
莱州位于胶州半岛,崂山更是距离缘行未来的家乡极近。尽管相隔了六百年,却也难免升起了近乡情怯的心绪。加之奔波苦行两年,也感到了身心疲惫。
眼看着要过年,就不打算再赶路了。
领着温柯找到当地一间叫观海寺的大寺院挂了单,暂时居住下来。一面休整,一面教导徒弟。
在寺庙中,温柯这个俗人跟着一帮出家的和尚,每日修行劳作,还要面对越来越繁重的课业。开始时自是呆不住的,总想溜到外面看看热闹,尤其是过年期间,一听到山下传来的阵阵鞭炮声,他的魂都被勾走了。
可人真是适应力很强的生物,没过多久,竟然也渐渐习惯这种平淡无波的生活。
而随着他识字进程的加快,所接触的佛法也越来越深。往日浮躁、不安定的心渐渐趋于平缓,也终于得到了缘行的认可。
春暖花开之时,温柯与几个少年人一起,在观海寺剃度受戒,正式成为了出家的沙弥,法号:善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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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咱们留在这里不好么?”善纯回头看了眼隐在碧色烟雨中的观海寺,眼中没忍住,升起了一股雾色。
一住就是三个多月,他与寺中的僧人都熟了,更喜欢上了那种虽然忙碌,却安定祥和的日子,如今突然离开,真舍不得。
“你若要不愿意继续奔波,也可以留下。”缘行扶正头顶的斗笠,轻声说了句,便大步向前走去。
“那咱们还是走吧。”善纯紧了紧身后的箱笼,闷闷的转身,跟在缘行身后。
等走了一段路再回头,观海寺已彻底没了踪影。
“师父,咱们这是要去哪里啊?”到了山下,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缘行答:“为修行,也为寻找机缘。”
“是什么机缘?”
“这要遇到才会知道。”缘行对着他眨眨眼,然后舒朗的笑起来……
天空倒下一筐水,大雨在傍晚降临。
缘行师徒二人加快脚步,终于在浑身淋湿之前,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得到借宿的允许。
第二日清晨,做了早课的师徒俩谢过了这家主人,便打算离开,谁知一阵敲敲打打的声音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力。
只见男女老少一行人抬着个滑竿从房门前经过,一路唢呐铜锣敲得震天响,前方还有几个青年手提着长杆,上面鞭炮噼里啪啦响个不停,这奇怪的队伍穿过村子,想着东面缓慢行去。
“老施主,这是……”善纯问道。
“哎,前几日,村东头的大槐树被雷劈死了,神婆得狐仙托梦,说这大树已经成精,如今惨遭横祸,必然心生不满,弄不好会祸及乡里。这不,抬着神龛去镇压妖孽呢。”
“狐仙?槐树?”缘行神色一动,低头沉思片刻才有问道:“敢问施主,这里可是何家村?”
“不错,村里大半人都姓何。”老者点头。
善纯便见师父的面色变得即为古怪,刚要开口询问,却见缘行从袖子里掏出一大把铜钱,拍在房主人手中:“老施主,贫僧能否再借住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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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如恒河沙数的星星,在天上灼灼地亮着。夜凉如水,风中依然带着初春的寒意。四外好像被笼罩上一层雾气。月亮淡淡的银辉洒向村郊野外的一颗残破大树上,树干上系着的红布条随着微风浮浮荡荡,越发趁得下方神龛有种妖异之感。
连春日里常见的蛙叫虫鸣都没了踪影,四周一片寂静。
蓦地,随着沙沙的踩踏声,一道高瘦的身影出现。月光朦胧,使得他面容看不真切,唯一特别便是那颗锃亮的光头。
来人正是在此地多住了一晚的缘行。
只见他轻手轻脚的走近,先是仔细打量了一番神龛中的狐狸雕像,然后直起腰,两步到了大树跟前。
他轻叹一声,从脖颈挂珠上摘取下一个东西,呆呆伫立良久后,才一挥手,将手指大小的东西拍在树干上。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但下一刻,一道翠绿色的光芒闪耀了起来,慢慢的笼罩了大树的树身。
缘行后退半步,静静看着大树在绿光中逐渐变得通透,这种状态持续了几个呼吸,光芒又慢慢隐没。
“啪嗒”,东西掉落的声音。
缘行连忙上前,捡起一颗指甲盖大小的半圆形珠子,他将珠子握在手中,长长的出了口气。
可在即将转身离开的时候,突然心中有感,回头朝身后望去。
霎时间,环境变换。大树,青草,天上的星月都消失不见了,周遭所有的景物都似化成了各种颜色的丝线,分离、纠缠、组合,又重新变成了大树、青草、星月,还有一座十分熟悉的小庙。
一道淡淡的影子出现在他的面前,渐渐凝实。
竟是另一个缘行,他负手而立,正对着大树凝眉沉思。
忽地,也似有所感地转过头,两道目光,跨越了六百多年的时光,竟然在这里碰撞在一起。
清冷的月,照得两人几乎透明,无论周围环境如何扭曲变化,他们的身子如同被定住了一般,眸中无悲无喜,静静对视……
可能因为入门的时间尚短,善纯仍需师父叫起做早课。
迷迷糊糊的用冷水洗了脸,才精神了一些。
可今天的功课注定不清净,经才念了一半,外面便传来吵闹的声音,隐隐能听到大树,狐仙之类的字眼。
沙弥少年心性,自是好奇,可他才分神,脑门上便是一痛。
收回手,缘行眼皮都没抬一下,告诫道:“继续。”
“是。”善纯吐了吐舌头,急忙收摄心神,继续念诵经文。
做好了早课,与主人辞别后,缘行带着徒弟直接出了村子,善纯转头,远远看到一群人正围在一颗大树旁,议论纷纷,似乎在商议着什么。
“师父,那个狐仙真的把村口的大树救活了吗?”路上,善纯想起临别时那位老施主的话,忍不住开口询问。
缘行笑着看他一眼,并未作答。
今天无风无雨,太阳也不大,正适合远行。
中午时分,两人到了一处小河边,吃了携带的干粮后,缘行却没有如往常那样催促着出发,而是盘膝坐在大石头上,从怀中取出来一颗小小的绿色珠子,细细打量。
“这是什么?”善纯凑上前去好奇道。
“被妖气浸透的舍利,也是半把锁。”缘行幽幽一叹。
“啊?妖?”妖这个词可不是随便说的,善纯不咂舌才怪。
缘行低头沉思片刻,才道:“以后用过斋饭后,你我要对着这颗舍利念诵心经一个时辰,知道吗?”然后目光重新投向手中舍利,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喃:“终究还差了一些。”
那边善纯点头,直接坐到缘行对面。
后者手掌托着舍利,两师徒便开始诵起心经。
可念着念着,善纯不经意的抬头,小脸却在瞬间变得煞白。
缘行听到他念经的声音断了,不悦的皱眉,呵斥道:“专注些……”
“可、师父,你的头……”善纯颤巍巍的抬手指向师父的额头,他不能不吃惊,只见缘行原本光洁一片的额头上,竟然出现了一道竖立的伤口,殷红发亮。
缘行一愣,抬手抚向额头的伤口处,才道:“不过是一道小伤而已。”
可他没怎么用力,就在善纯的惊呼声中,额头便凹下去了一块,好似缺损了一块骨头一般。
“这是为师自己弄得,没什么大不了。”缘行看着徒弟的小脸,摇头笑起来。
他说的轻松,可徒弟却越发担心了。
因为善纯突然想起冬天里那位殷公公的话。
自家师父曾亲手挖开自己的额头取出舍利?当时因为形势紧张,更不知舍利对佛门子弟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没有在意。
如今他已不是吴下阿蒙,见了这般诡异的情况,如何还能平静?
缘行却再没看他,而是继续沉下心来,念诵经文。
一个时辰后,两人整理行装,重新上路。
“师父,咱们去哪里?”善纯说这话的时候,眼睛还一直盯着师父的额头看,只是现在对方额头上已经恢复了白皙,似乎之前的伤口根本就是幻觉。
缘行瞪了他一眼,想了想才又说道:“去南方,你有个师姐在那里做官,有两三年未联系了,也该去看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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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雍靠海的方位村镇很多,自然道路发达,缘行和善纯一路南行,倒也颇为顺利。
这日一大早,两人经过一处山坡时,耳边传来孩童的哭声,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群披着白色麻衣的人正站立在一座坟前,静默不语。
而在人群之前,正有一个戴孝的小孩子哭得伤心欲绝。
一向脚程很快的善纯见此情景,禁不住响起自己的身世,心下恻然,竟停了步子。
正失神见,一张温暖的大手抚在他的肩膀。
善纯收回目光,继续赶路,只是低垂的脸上神情郁郁。
过了许久,他低声问:“师父,咱们修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是将所有情感都舍弃掉么?”
缘行愣了一下,眸中神色闪动,最终却被一股笑意取代,他轻笑摇头道:“不是,修行啊,只是为了追逐一道光……”
这时还早,天边的彩霞还未散去,他们的影子,在这绚烂的晨光中,都变得模糊了……
第二一一章 故人
其实,从观海寺离开后,善纯一直在担心,被朝廷的人找到自己师徒二人。
一个苦行的青年和尚带着个少年人,这种特征实在太过明显,就算自己已经剃度,两人也换上了观海寺住持赠送的新袍子,可依照朝廷的能力,查到踪迹不是很容易的事吗?
他不知道将会面临什么,师父对此也闭口不谈。
单看那位殷公公的表现,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幸好南下的旅程非常顺利,并没有发生他所担心的争斗。
就连进入淮安府,路上遇到排查的卫兵,缘行老老实实的从善纯箱笼中翻出度牒交了上去。
善纯在一旁白了脸,因为他突然想起,在曹县,师父进城门时可是展示过度牒的,那岂不是会暴露身份?
可意外的,那些卫兵没有丝毫的为难,只是稍微问了句来此的目的便放过了。
缘行瞥了眼身旁一脸紧张模样的徒弟,善纯性情坚韧,心地善良,脑子也活,但这个观察力很有问题,作为掌管行李的衣钵弟子,竟然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师父持着好几份度牒。
中午找了地方草草吃过午饭,他并没有直接去府衙找人,而是带着徒弟在府城内闲逛了起来。
等晃到运河码头的时候,缘行身形一顿,斗笠下的眸子精光闪烁的望向河边靠着的一条小船。
只是在下一刻,他又将目光收了回去。身子转了个方向,直往一座小山行去。
小山无名,紧靠江边,山坡上被人开垦出一片片菜圃,许是种子刚种下,地里光秃秃的一片。田园之间,一颗颗的雪松错落耸立,倒也别有一番风景。
缘行将善纯背上的箱笼取下,快速的写了封信,交代了一番。
善纯点头,拿着信便跑开了。
缘行则拎着行李,慢悠悠的登上山顶,寻了个大石头盘膝坐下,眼睛盯着河中来往船只,静静等待。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山脚下传来两道急促的马蹄声。
缘行突然哼了一哼,随即,身上爆发出一股强大的气机,四周气流涌动,山上荒草树枝随之晃动,大群飞鸟被惊得飞起,盘旋于半空鸣叫不止。
两匹健马沿着山道奔到近前,当先的骑手一身亮眼红衣,乃是个眉目如画的俏丽女子。
紧紧跟在后面的马上却是两人,一个儒雅的白袍男子以及他背后趴着的善纯。
马匹嘶鸣,女子勒住缰绳,还没等马儿停下便一个纵身跳了下来,几步冲到缘行面前,躬身施礼,娇声道:“清瑶见过师父。”
缘行点头,又将视线投往正在下马的白袍男子身上,竟也是个熟人。
男子扶着手脚发软的善纯下了马,才笑着上前,同样抱拳躬身:“宁承允拜见师叔。”
缘行颔首道:“没想到宁施主也在。”随后看向面色苍白的小徒弟,盘算着回头就开始教他点功夫,作为自己的衣钵弟子,身子骨这么差也确实不应该。
“师父您也真狠心,这么多年也不说看看我,若不是偶尔有信件过来,我还以为您已经忘了有我这个徒弟呢。”洪清瑶的视线始终在和尚的身上,心中感叹不已。
师父还是那般年轻,十数年的时光竟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丝毫的痕迹。可经过几年官场历练的她却已经不是那个动不动就会哭鼻子的小女孩了。
如今,激动,眷恋的情绪,都被很好的隐藏了下来,尤其是还有旁人在场的时候。
缘行则满面微笑,却并不作答。
洪清瑶回头扫了同伴一眼,宁承允见状立即明了,又是躬身:“我带小师弟去四处逛逛。”言罢拽着仍捂着胸口喘气的善纯,牵着马朝山下走去。
等他们的背影离开很远,洪清瑶才又开口:“师父,您怎么突然想起来看我了?”可能因为在场只有师徒二人,她语气中不免夹带了些撒娇的成分。
缘行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玩味地望着徒弟:“没想到宁家小子也在,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似乎也没成亲呐。”
后者却摇头道:“师父,我不愿同其他女人一般相夫教子,临了死守空宅一辈子。”
“是啊,自从你向皇帝求来同知这个官位,又改成洪缘这个名字,我便知道你的志向了。”缘行唏嘘感叹,他真没想到自己的女弟子竟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女首辅。过去看历史传纪与传说没觉得什么,可要亲眼看着自己的徒弟走上这条注定曲折坎坷的路,他的心情之复杂自是无法言述:“婚姻与感情生活,都是你自己的事,我这个僧人没立场插手,只希望将来你不后悔便好。”
“现在当这个官我都忙死了,哪能考虑其他?”洪清瑶撇嘴。
“为师这次,一是因为多年未见,过来看看你。二来,也是为了给你这个……”缘行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了过去。
洪清瑶接过展开,上面罗列了三个名字,后方还有其居所地点以及性情爱好等信息。
“这是?”她疑惑抬头。
“为师这些年行走天下结识了不少的能人,这几位均有大才,可惜时运不济并不得志,你若能说服他们辅助,将来做事会事半功倍。”缘行语气淡淡,说着,又掏出三封信给了徒弟。名单上的人其实都曾被“白大先生”搭救过,欠下不小的人情。有他的亲笔信在,想来徒弟招揽时会容易许多。
洪清瑶见信封上写着名字,却没有落款,想了想才郑重的收了起来。
“走了。”缘行见她收了信,重新戴上斗笠,拎着行李迈步朝山下善纯的方向行去。
“啊?您不在这里多留几日?”洪清瑶大感意外,才见一面就要走吗?
“既已见过,多留有何意义?”缘行笑道:“为师还有事情要尽快进京,可耽误不得。”
洪清瑶本想继续挽留,但也知道自己师父的脾气,只能牵马在后面跟着。
下山的路上,她终是没忍住,问道:“师父,这么多年,您到底在忙什么?”虽然能收到师父的信件,可邮来的地址每年都不相同,问督卫府的宁师伯,对方竟三缄其口,似乎颇有忌讳。她南下上任曾专门去过天禅寺,才得知自己师父已十多年没回寺,这实在太让她好奇了。
“我们这一代的事,你们晚辈暂时无须知道。”缘行停住脚步,淡淡的说了句,之后任凭洪清瑶如何询问,竟再不开口。
到得山下,缘行脸上挂着笑,又与在旁等待的宁承允客套一番,才将箱笼给善纯背上,潇洒的一摆手:“要下雨了,你们回吧,勿送。”说完这句,就拉着小徒弟走远了。
“师父,师姐他们还在后面呐。”路上,善纯偷偷的回头观望了眼远远的两个牵马的人,小声说道。
缘行垂眸叹了声,并不言语。
到了码头,缘行直接拉着善纯登上一条小客船。
小船破旧,没有风帆,上面两名船夫正坐着闲聊,见有人来了连忙站起。
“哎,这位大师,天晚了,咱不拉客。”其中年轻的船夫伸手阻拦。
缘行却并未搭理,而是将目光投在那头发花白的中年船夫的身上:“贫僧要北上。能否行个方便搭上一程?”
“我说你这和尚……”年轻船夫见他忽视自己,立时大怒,就要上前去揪对方领子,可他抬起的手被身旁同伴硬生生拽住了。
“起船。”中年船夫寒光凛凛的双眼死死盯着缘行,过了半晌才在嗓子眼里挤出两个字。
年轻船夫似是他的晚辈,闻言也不再多说,恶狠狠的瞪了两个和尚一眼,才不情不愿地解开了系在岸边的绳子。
缘行对两名船夫的敌意浑不在意,拉着徒弟找了个舒服点的地方坐了,静等开船。
难道又要发生什么事?善纯瞄了眼师父,又偷偷去看面色铁青的两名船夫。
要知自己师父可是极好的脾气,就算面对浑身恶臭的乞丐,好耍无赖的流氓,交谈时均是和颜悦色,就算被骂也没发过火。如现在这样语气生硬毫不客气的姿态,已经是极为罕见了。
多年的乞讨生涯令他惯会察言观色,见此情景,小心脏又开始扑腾扑腾跳个没完。他忍不住又朝缘行的身边靠了靠。
小船终于启动,随着水面泛起的轻波荡漾着,闪闪的水波上,岸边房舍、树木与人群离他们越来越远……
看着小船渐渐没了影子,码头上的洪清瑶与宁承允这才收回了目光。
宁承允看了看天,阴沉沉的,真要下雨了,叹道:“咱们也回吧。”
可他话语落下,久久没有得到回应,转头望去,只见洪清瑶依旧愣愣的盯着运河发呆。
“师叔雷厉风行,也许真的有事才没有多留。等有空了,咱们去见他便是,何必伤感呢?”他开口安慰。
许是这句话触动了心弦,洪清瑶的肩膀止不住抖动了起来,良久后,她才幽幽叹道:“我知道,师父好不容易来一次,实该开心。可见了这样的师父,也不知为何,我、我……”到此已说不下去,她眼眶通红,面上早湿了一片,满是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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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送别的人不同,船上的缘行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饶有兴致的欣赏着两岸风景。
善纯靠着师父,一眼紧张的四处观望,不发一言。
青年船夫默不作声的摇撸,时不时会转头,深寒目光利刃一样射向那两个不知好歹的和尚。
至于那个中年船夫,之前铁青的脸色已经消失不见,他上下打量着面前端坐的年轻和尚,皱眉问道:“方才那股气机是大师所为吧?”声音沙哑,却打破了僵持的气氛。
“一位先天高手,竟然心甘情愿的做起了船夫吗?”缘行答非所问。
“那又如何?和尚管得倒宽。”船夫哼道。
“哈哈。”缘行笑了起来,态度完全不同于之前的生硬,反而变得如往常一般和善:“宫仓施主可还记得十八年前开封城的故人吗?”
“开封?”船夫听到和尚一口道破自己的名姓,先是吃惊,而后听到开封这两个字又是一愣,疑惑的重新打量面前的和尚,许久之后才恍然大悟:“你,竟然是那位秦兄?”
“阿弥陀佛,多年不见,宫施主可还安好?”缘行合掌,笑着问道。他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当年开封城暗中帮了他一把的明教喵哥。只是……
记得对方比他还要小几岁吧?可当年那个英姿挺拔的青年武者,眼下竟已头发斑白,老态丛生了。岁月当真无情。
宫仓却完全没有他这般的感慨,他阴沉着脸,哼道:“我实在后悔当年心软,否则也不会发生后来的事。”
“施主心怀善念,如何后悔?”缘行看着他,淡淡说:“其实您也清楚,当年不论有没有借口,朝廷都会对明教下刀的。而施主当日种下善因,不也因此活了性命?”若没有当年缘行向三师兄宁沐求情,对方也不会平安活到现在了,只能一饮一啄,有因有果。顿了顿,他又道:“就算施主心中有怨,也该找朝廷才是,何必去为难一个女子,当年她只是稚童,也是受害者。两位与一个小姑娘为难,岂是大丈夫所为?”
“那我明教上上下下上万条命就白死了吗?”宫仓瞪大双眼,斥道:“这小姑娘的外祖父便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咱们也不是要将她如何,只想借她引出靳元正那条老狗罢了。倒是你这个和尚好生没道理,专与我们为难。”
见到这样的情况,那年轻船夫也不摇撸了,奔到船舱隐蔽处,“呛”一声抽出柄长刀出来,白光一闪,刀尖已抵在缘行脖颈处。
后者却躲都不躲,面色平静的就好像面前的不是利刃,而是纸片一般毫不在意。他仍用平缓的语气劝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贫僧知无法令施主放下仇恨,但也希望施主不要被仇恨蒙蔽了眼睛,要知……”
他话没说完,宫仓不耐烦的打断道:“少啰嗦,此事与大师无关。你一个出家人,自去吃斋念佛便是,何苦趟这浑水?”
缘行无奈道:“那是贫僧徒弟。”一个是心爱的徒弟,一个是当年还算谈得来的熟人,两方哪个受到伤害都不是他愿意看到的,怎么能不管?
“那就没得商量了?”宫仓眼中寒芒一闪,咬牙问道。说着,也抽出了武器,他可不认为自己徒弟放在和尚脖子上的那把刀能起到什么作用,没看人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么?
据之前那股强大的气息推断,面前的和尚应是绝顶高手,但现在的情形已不是他放手不放手的事了,他要绑架人家徒弟,可不敢保证这和尚不会对自己出手。
为了自保,只能拼命了。
可还没等他有所动作呢,却听得和尚轻声念了句:“下雨了。”
宫仓闻言不禁一愣,下意识的朝半空扫了眼,接着便呆住了。
方才只顾着与和尚交涉,完全没注意到周围的环境,原来不知何时,天上已经下起了瓢泼大雨,河面上狂风阵阵。
可诡异的是,上面落下来的雨点竟没有一滴落在几人身上。整艘船好似被一个透明的大罩子罩住了一般,完全隔绝了雨水和肆意的狂风。
“这、这是……”宫仓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惊惧的看向缘行,哆嗦着嘴唇:“神现?”自己怎也是先天后期,运用真气自保风雨无惧,可若使真气覆盖整艘船的范围,简直想都不敢想。
这种神鬼莫测的手段,也只有传说中的神现高人才可施展。
缘行淡淡一笑,推开架在脖子上的钢刀,施施然的站了起来,合十道:“阿弥陀佛,多谢施主相送,贫僧这便去了。”顿了顿,又问:“不知船资几何?”
宫仓稍微回神,正不知该如何作答,倒是那个年轻人呆愣愣说了句:“二十文。”
缘行皱了下眉,在袖子里掏啊掏,掏出来十几枚大子,面色羞赧,用商量的口吻小声道:“那个,便宜点行不行?”哪还有半点高人风范。
年轻人傻愣愣的点头,突觉一沉,手中多了一把铜板。
缘行长出口气,再没打招呼,拽着也在盯着半空发愣的徒弟,一个迈步便消失不见。
没多久,失去缘行真气的“防护罩”终于消散,大滴大滴的雨水浇落下来,冰冷的触感令得船上二人恢复了清醒。
他们忙跑到船篷下避雨。
“师父,方才您说的神现是什么?”年轻船夫一边拧着衣摆上的雨水,一边好奇询问。
“神现,乃是先天之上的境界,在民间也被称作陆地神仙。中原数百年来,野史传说中被记载下来的这等高手寥寥无几。但雍朝立国后,却先后出现了两、不,现在应该是三位神现高手了。”宫仓似乎被抽光了力气一般,靠在船舱中,慢慢的对徒弟讲解起来。
第一位是一名姓姜的老太监,雍朝立国,其功勋显著。可惜因为残破之身,更无心仕途,便一直隐藏在皇宫之中。据传当年就已经是先天巅峰的高手,十年前得了机缘,一举跨入神现期。
第二位就是这些年声名显赫的白大先生,六年前一次发水,他正组织人救援之时偏巧遇到一块山崖滑坡,危急时刻已一己之力硬是将大片落石托住,直到洪水中落难的人全被救上岸才作罢,当时亲眼目睹着不计其数。三年前白大先生只身入京,与那位老太监也斗过一场,竟是平分秋色不分上下。他一个人江湖散人,竟能得到佛道两家的鼎力支持,便是因此。
“至于着第三个,就是方才那个和尚了,那般手段,不是神现也相差不远。”宫仓摇头叹息道。
过了片刻,他突然道:“咱们直接回总舵吧。”
“啊?”年轻人惊呼:“这里就放弃了?”
“不放弃又能如何?那等高人的弟子,怎能轻易动得?本教如今依然势弱,再招惹这般高手,岂不雪上加霜?”宫仓横了他一眼,又无力叹道:“三位神现高手,竟或多或少都与朝廷有瓜葛,难道天意真的在朝廷?”言罢,脸上已满是忧色。
殊不知,据他们不愿的河岸上,大雨之中,正有两个和尚艰难的从河里爬出来。
也算走远,就在河边不远处有个小小的山洞,总算有了避雨的地方。
一躲到里面,善纯就觉得鼻子发痒。“啊……嚏……”他抱着胳膊看向师父,满脸的幽怨。
缘行见他打了喷嚏,顾不得自己,连忙伸手抵在徒弟后背,加快了输送真气的速度,眼见着徒弟湿漉漉的衣服已经变得干燥,才讪讪的收回了手,一边拧着自己的袍子,一边尴尬道:“那个,船上精神用得多了,实在没法传送到岸边,下次注意,嗯,注意。”
第二一二章 回程
木材被真气烘干后,山洞中燃起了火焰。
善纯翻捡箱笼,将被水浸湿的备用衣衫和袈裟挑在木叉上,等着被篝火烤干。
携带的经书文册等因为包裹的仔细,原就有防雨的需求,倒没有被浸湿多少,尚能挽救。
挂在一侧的水囊与毛巾就惨了,上面挂满污泥与水草。
善纯做着清理的工作,一脸崇拜的看着正光脚蹲在火堆旁烤着鞋子的师父。
尽管对方这时候毫无形象可言,可想到之前那匪夷所思的神奇景象,汹涌的心绪怎也抑制不住。
尽管路痴,有些懒散,神通也不靠谱一些,可这就是闻名天下的白大先生,百姓口中的在世神仙,对自己循循教导的授业恩师,救命恩人。
过了好长时间,他才稍微平复了心中的激动。
蓦地又想起了什么,问道:“师父,刚才那两、两位施主隐藏身份,是否要对大师姐不利?”
“嗯。”缘行将鞋子翻了个面,头也没回的道:“这两人乃是明教教徒,十多年前与你师姐的外祖父有了仇怨,这回是来报复的。”之前他在山上等待善纯带洪清瑶过来,便一直盯着宫仓所在的小船,见他们似乎真的打算动手,才爆发气机先镇住了对方,而后才从容的上船进行交涉。
“那咱们是否要通知师姐?”善纯有些惊慌。
“不必。”缘行摇头,淡淡的说:“知道她是为师的弟子,那两人若是聪明,早已退走了。而且……”他转头看向小徒弟,似笑非笑地道:“你师姐的外祖父也不是简单人物,就算为师不插手,谅那位宫施主也掀不起风浪。”
说起来,他这次震慑宫仓,更多是为了还十几年前对方相助之恩。因为他能清晰感应到,不说洪清瑶本身的功夫已经不弱,更何况周围还有高手在暗中护卫。宫仓真的动手,到时吃亏的还不知道是谁。
善纯这才放下心来,不过他犹豫了一下,又小心翼翼的说道:“师父,之前在山下时,那位宁施主非要我叫他师兄,还问了许多关于您的问题。”
缘行愣了愣:“他是你三师伯宁沐的独子,你叫声师兄也没错。不过……”他顿了顿,问道:“他爹常跟我抱怨,说这小子粘了毛比猴儿还精,你没被探出什么底吧?”
“绝对没有。”善纯慌忙摆手,之前师父再三交待,不得将他便是白大先生的事以及最近的行踪告诉任何人,他可不敢犯这种忌讳。
“那你紧张什么?”缘行好笑的看他。
善纯抿了嘴唇,从怀里掏出了两颗银豆子递了过去:“这是宁施主强塞给弟子的……”他低着头,一副做错了事情的模样。没办法,他一个少年人,还是个小沙弥,实在经不起宁承允的言语轰炸,虽然紧闭嘴巴不言不语,可也稀里糊涂收下了对方给的“贿赂”,若非师父下来的早,他真怕自己把持不住会说些什么。这时面对自家师父,当然会紧张。
缘行没有接银子,而是从火边取过鞋子,在地面上磕了磕,将干裂的泥土敲掉,才重新套在脚上,嘴里不在意的道:“他不算外人,给你便收着,等有机会下山也能买些吃用的东西。”
“下山?”善纯一愣。
“嗯。”缘行这时已经盘膝坐好,口中淡淡的解释道:“此次为师的机缘也已找到,也该回京办事了。你便安心留在天禅寺修行吧。”
善纯还准备说什么,但看师父已经闭上了眼睛开始打坐,只得闷闷不乐的坐到一旁。
晚上,洞外大雨停了不久,天上又响起了闷雷声,有闪电在云层中划过,照亮黑漆漆的夜。
缘行自入定中醒来,眸子中映照出天边闪现的白光,不由出神。
两年前京都的那个雨夜,也是如今日一般的场景。
大雨肆虐,电闪雷鸣。
与人们的猜测不同,缘行根本没达到神现级别,当初能抗住倒塌的山壁,是因为救人有了足够功德,金蝉在暗中帮手。
被人津津乐道的与神现高手大太监姜同甫打个平手,也因人家不愿暴露而已。
是的,所谓的神现高手,其获得机缘恰巧突破只是掩饰的借口,他早已在多年前被一个异界来的魔魂夺舍,成了魔种。他蛊惑皇帝,暗中布局,为的是打开位面通道,使真身降临此方世界。
那一夜,缘行易容成的白景行,带着佛道两家并督卫府的高手埋伏于宫中,当着当朝皇帝的面,袭杀太监姜同甫。
战况惨烈,耗时很久,参战人员最终折损大半。
滔天魔焰肆虐下,引发了京师大地震,百姓官员死伤无数。
皇帝陛下亲眼见得自己最信任的大伴化身成了嗜血恐怖的妖魔,又见了京师的惨状,忆起多年来大雍各地频繁的灾祸,自然追悔莫及,连下三道罪己诏后,惊惧而死。
师兄宁沐暗中调查宫闱秘事,虽出于公心且有人力保,可毕竟犯了皇室忌讳,被赐个闲散的职位,困居京中养老。
督卫府白大都督受到牵累,在新皇登基后,主动告老隐退。
而缘行,眼看魔种不可匹敌,在万分危急的时刻强取出了脑中的金蝉,暂时镇压住了魔魂。
之后漂泊在外数年,寻找永久消灭魔魂的办法。
如今……
他摊开手,一颗闪着妖异绿光的舍利展现在掌中。
妖树种子种下,另一半功德舍利解封,虽然感觉还差一些。
可京中这么急迫的寻找自己,恐怕金蝉的那道封印已出现不稳的迹象,也是时候回去了结这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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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所有的钱都付了船资,缘行又不想花用徒弟的钱,只能另想办法。他在行囊里翻来找去,终于在旧袍子的袖口里翻出一片金叶子。
这是从京城出发时为防万一缝进去的,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于是,他难得的大方一把,坐船回了青州。
不过去乌头山没找到船,只能靠步行了。
善纯几次看着师父走错了方向,强忍着愧疚没有出声提醒。满心期望着师父永远找不到天禅寺,就不用与自己分开了。
少年人的心思总是那般简单,尽管他也明白青州不大,缘行还有张可以问路的嘴。
任他再是不情愿,师徒二人还是磕磕绊绊的到了乌头山脚下。
将早已写好的信与从不离身的戒刀交给徒弟,又郑重的嘱咐再嘱咐,才目送着善纯上山。
看着小徒弟一步三回头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林间小道上,他的目光抬高了几分,似乎穿过了重重阻隔,又见到了山中古寺的景象。
大师伯的牙应该掉光了,还能不能如过去般一顿吃上一大钵饭?
师父的痔疮挺严重,上次托人连带偏方捎回来的药材也不知有没有效果?
藏经楼没了自己这个藏主,经书又被虫蛀了多少?
师侄们开始准备斋饭了吧?槐花都开了,加一些在粥里,再配上豆酱与野菜,那真是极致的美味。
嗯,也不知见到了善纯,得知自己过寺不入,大师兄会不会跳脚……
想到此,他呵呵一笑,压低了斗笠,转身大步离开。
这时节春风和煦,道道阳光斜射下来,又透过道旁枝桠投到地上,幻化出片片斑驳的影子。远山洗过般轮廓清晰。一切被渲染得如同水墨画一般,若再添上一道旅人的笔墨,那也是极美的……
第二一三章 实在取不出名字
京都人口繁茂,商业发达,仅过去三年,已没了那场大地震的丝毫痕迹。
倒塌的房屋被更高大坚固的宅院取代,开裂的路面已被填埋覆上整整齐齐的石板。
似乎唯有劫后余生、失去亲友的人们,才保留着那段凄慌哀乱的记忆。
刚刚过完端午,居民的宅门还挂着艾草。穿街过巷的小贩篮子中仍有粽子在售卖。
傍晚十分,京城各处巷弄里人气是最足的,道路两旁总能听到欢声笑语、吵闹喝骂。飘在街上的都是饭菜香气。
但这些热闹似乎永远与花枝胡同无关,可能因为是朝廷官员的宅邸,高墙伫立,大门紧闭,偶尔能看到值守的门房护院在无聊的打着哈欠。
比其他地方,到底少了些烟火气。
道边的海棠树肆意伸展着枝臂,将西方倾洒的晚霞撕碎了。
一个带着斗笠的僧人,踩着斑斑点点的石板路,慢慢靠近最深处的一户人家。
与周围的邻居相比,眼前这座宅院的大门似乎更加的高大,只是门前并无护院看守,反显得冷清许多。
僧人抬头,盯着高挂在上的那书写“白府”两字的匾额看了半晌,才伸手拍打起门上的兽首铜环。
“啪啪啪”脆响传出去很远,没多久,门内就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之后就是拨动门栓的声音。
僧人突然回头,视线朝身后几座宅院的围墙扫过,轻声笑了下,才重新转回去。
这时,大门开启了一条缝,里面传出苍老的声音:“我家主人并不在府中。不知这位师父是化缘还是找人?”
“阿弥陀佛。”僧人合十念了佛号,然后微微抬高了头,露出斗笠下含笑的消瘦脸庞。
“你……”门内的人似乎愣住了,待看清僧人容貌,突然激烈的咳嗽起来,瞬息后,大门洞开,走出一个佝偻身子的白发老翁,他紧紧盯着面前的僧人,不敢置信的道:“大、大先生,您……”
僧人笑着点头:“是我。”然后不等对方说下去,便迈步进了门。
这座宅院占地很大,干净工整,丝毫看不见杂草残土,显是经常有人打扫,却很冷清。
僧人帮着老翁插好门栓,才朝院内走去。
老翁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还偷偷的打量着前方僧人的背影。
宅院中的剩余的几个仆人听到动静,也纷纷出现,等见了僧人的面貌,俱都吃惊的愣在原地。
僧人停下脚步,冲老翁问道:“刘老,不知这些年,府中可有变动,是否有人为难你们?”
“依您的吩咐,这几年除了采买,咱们从不出府,除了偶尔有人来找您,倒也平静。”刘老连忙回答,他望着僧人那消瘦的面庞,嘴唇哆嗦着:“大先生,您您真出家了?”
僧人含笑点头,合掌对着众人施礼:“贫僧法号缘行,大先生之类的称呼,已不能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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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行好好的洗了个热水澡,总算去掉了满身的风尘。
这是先皇赐予的宅院,连同里面的仆从家丁,也都是当初朝廷安排的。三年前他离开遣散了一批,所以府中目前只剩下四五位负责打扫的下人。
但,他并不认为这个暂时的家还是铁板一块,相信自己这洗个澡的时间,整个京城的有心人恐怕都已得到了消息,嗯,包括皇宫里的那几位。
他换上干爽衣衫,抱着个托盘施施然到了后花园的凉亭处。府中人少,这里又被交待不得靠近,所以在这个月光皎洁的夜晚,四周唯有虫鸣风声,显得格外寂静。
他慢条斯理的将托盘中的茶具摆放到桌上,将两个茶杯斟满,然后端坐静静等待。
没过多久,一道黑影轻飘飘的掠到亭中。也没打招呼,抄起桌上茶杯就喝。
缘行丝毫不意外,微笑望之。
“听说你与殷太监斗了一场?”黑影端着茶,一屁股坐到他的对面,皎洁月光下,露出留着短须的刚毅脸庞。
缘行闻言微微一怔:“三师兄不是已经赋闲许久了,消息怎还这般灵通?”
来人正是三师兄宁沐,他回道:“我毕竟在督卫府呆了二十年,怎会不留暗手?”说到此,他借着月光将对面的和尚仔细打量了一番,微微皱眉:“殷正有天大的胆子,也不会凭白去招惹你,怕是宫里的那几位动了什么心思。”
缘行点头:“我知道,殷公公已经给了提示,几个大内供奉都有所动作,若不是皇帝,便是太后或者太皇太后的意思。但他们未必是要贫僧死,大体只是试探。我如今光明正大的回京,一切小动作便都无用了。”
“皇帝绝对不会在这时候动你。不过……”宁沐沉吟着说:“有你这么一个不尊皇权的神现高手在京城,想必很多人都睡不好。可你脱离了朝廷的视线,又会有许多人头疼。毕竟,你镇压的那玩意还留在大殿广场上,每夜都有不似人类的嚎叫声在那里传出来,换做谁都无法安心。皇帝已秘密延请天下高手入京,至今却无半点办法。”
缘行正容说道:“如今我已有了计较,这次定要彻底解决这个祸患。”
“你、你有办法了?”宁沐一愣,又将视线放到对方额头上,良久后“砰”一声,砸了茶杯,怒道:“连舍利都弃了,还要用什么对付那东西,用你的命吗?我不知你从哪里得来的本事。听师兄一句劝,要么立刻回寺里,要么隐藏下去不再出现,何必再趟这浑水?”当日他亲眼看着挖出舍利的师弟大病了一场,虚弱的不成样子。现在又说有办法,这叫他怎能放心?再来一次,岂不是连命都搭上了?
顿了顿,他平缓了下心绪,又说:“目前宫内已经收拢了不少江湖有名的高手,甚至连曾被通缉的亡命之徒都光明正大的在城内出现,你真以为只为了护卫皇宫安全?”
缘行沉默,他又何尝不知呢,不论出于什么动机,他已经与皇室结仇。而且,白大先生这个名头实在太响亮,也太得人心了。尽管他们刻意没有去交好军中之人,却也犯了统治者的忌讳,这事儿,确实不好办啊。
宁沐将茶杯凑到嘴边,却没发现,杯中已经一滴水都没有,但他的动作举杯仍持续了很久,思绪也早就飘到了几年前的那个夜晚。
在镇压姜同甫那个魔头后,满面献血,额头坦露一个大窟窿的缘行,在余震的晃动中昂首伫立,一脸平静的盯着已经吓得双腿发软的先帝。
“陛下,这便是万古仙朝的真相,您满意了吗?”
同样感到震惊的还有在那场围攻大战中受伤的宁沐,他那时满脑子都是师弟硬生生挖出自己舍利的情景,全身冰凉不能自持,之后的记忆竟模糊了。
只依稀记得群臣不知是被姜同甫那狰狞的真身吓到了,还是被那场惨烈的京师地震所撼,一同逼着先帝下罪己诏。一份不够,必须三份,一份祭天地,一份祭鬼神,一份安抚天下百姓。
现在想来,现在的太皇太后,太后,甚至当今皇帝陛下,对当日在场的群臣恐怕都有些恨意,恨他们的强硬逼死了先帝。
但他们最恨的,当属带头的缘行了。
可是,若非缘行与白景程根据自己拼凑的堪舆图,在天师道老天师的帮助下确定了引发灾变的十六处节点,奔波于大江南北强行毁了祭坛上的神秘水晶,这大雍现在恐怕仍在风雨飘摇之中,不,若仍是灾难频繁,大雍这时候可能已经烽烟四起了。
这件事,他不信皇室,包括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不清楚?可现在呢?听说皇室已经在天下各处销毁典籍,连起居注都烧了,这就是打死不承认的架势。
吃力不讨好,他怎能不为师弟感到冤屈?
“不行,这次我绝不帮你……”回忆到这里,宁沐腾的站起身,一掌拍在石桌上,低着头冲缘行大声道:“你绝对不能再参合此事,因你用自身舍利才镇压魔头的关系,现在已有人在商议去寻道家金丹了,不如再等等。”
“那是无用的。”缘行无奈的摇头,他的舍利那可是真正的佛宝,这世间还上哪里找这种类别的宝物?他想了想,又说道:“我这次有些把握,会成功的。师兄,就算您这次不帮我,我也回去做的。”
“你……你这修行修的,真当身体是个皮囊,说弃就弃吗?”宁沐仍竖着眉毛,严厉的呵斥道:“你告病辞官,而后偷偷离京近三年,不也没发生什么意外吗?世间高人又非你一个,你怎知旁人做不到?缘行和尚,你不要小瞧了天下人。比你有能耐的多了。”
“这魔种并不简单,万一让他脱困,弄不好便会有数以亿记的妖魔鬼怪出现在世间。师兄,你要看着自己的子孙后代活在一个妖魔肆虐的人间吗?真到那时,此方世界必成炼狱。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若牺牲一人可挽救天下,该牺牲谁呢?更何况……”缘行突然笑了起来:“我有神通在身,一旦事成即刻远遁,谁能奈我何?”
“慈悲。”宁沐叹了声,然后好似突然没了力气,双手扶着桌面,干巴巴的说道:“你能保证一定能镇压住魔种?万一也失败了,岂不是白费力气?”
“不能彻底除掉,镇压个几百年也好。”缘行眸子里精光闪动,不过又在瞬间隐没下来,他微垂下头,声音也低了,仍笑着:“我并非为了大雍才做的决定。而是为了将来,几百年后事情就大不同了。这才是应该存在的历史。”
宁沐没有听清他最后的那句话,只愣愣的望着师弟,突然想起他年前偷偷回到天禅寺时,师父的话来。
“那颗舍利缘行小时便有了,实乃佛门大能转世,如今挖了出来镇压妖邪,想必,这便是他的使命吧。哎……”
第二一四章 离京
不论如何,既然回了京城,皇帝总还是要见一见的。
第二天,缘行没做早课,将自己收拾端整,披着袈裟,拒绝了小厮的陪伴,一个人拎着灯笼直往皇宫行去。。
时间还早,只有天边隐隐透着微曦。
皇宫门前却有无数灯笼的光汇聚,亮如白昼。
大臣们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一边闲聊,一边等待宫门开启。
一个光头僧人在这个地方,自是无比显眼。
缘行过去一直以富贵闲人却热心公益的白景行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给人的印象是谦和儒雅加神秘。
如今,虽也是相貌英俊,可头发短须都没了,乍一看变化颇大。有消息灵通的,知道这位声名显赫的大高手已然入了空门。那些不熟悉的,则心中猜测他的身份。
缘行也打量着面前的一帮人,因为毕竟当官的时间太短,除了已经失势的白大都督与告老还乡的靳元正,朝中重臣没几个认识的。中层的官员有些打过交道,却也谈不上熟悉。
当然,他伪装的身份到底还是比较出名,投在身上的复杂目光怎么都不会少。有打过交道的已准备上前询问了。
好在这时候宫门开了,倒也省了挨个解释的麻烦。
即便是三年前,做为御赐的五品闲散官,缘行是不需上朝的。
如今以出家人身份前来,官也早辞了,更没资格跟在众人身份进去。
不过他并不着急,自然会有人将消息带进去。于是找了个角落盘膝坐下,静静等候。
果然,等天色大白,有宫人传旨令他面圣。
皇宫前的广场上戒备森严,年纪不大的小太监半恭着身子,小跑着在前方引路。缘行虽看上去走得慢悠悠,可速度其实不慢。
只在经过广场中央时,停住脚步看了眼被数十气血旺盛的武者紧紧围住的木棚子。
似乎也感应到他的存在,棚子内发出一阵阵嘶哑刺耳的咆哮声,那些武者胆气颇状,面上竟毫无异色,只握在刀柄的手紧了几分。
缘行微微一笑,收回了目光,缓缓跟着小太监拾阶而上。
“之前镇压魔物的是舍利子,便有人断言他是佛门的俗家弟子,这是终于出家了吗?难怪深居简出,从不参与酒会宴请了……”
“那他的神通俱是佛门神通吗?”
“很可能……”
淅淅索索的议论声,一句不漏的进了缘行耳朵。
朝堂上,文武官员并列两边,他已出现,这时,自然将所有的注意都吸引到自己身上。
缘行淡然处之,昂首挺胸,面容肃穆的缓步进入大殿之中。
年轻的皇帝陛下端坐龙椅,看着台下渐渐靠近的僧人,却是面色复杂。
等对方低眉垂眼的合掌参拜后,才语气唏嘘地道:“白爱卿确实比过去清减了,听说你做起了苦行僧,这几年过得颇为辛苦。朕闻之也不知该惋惜还是欣慰了。可惜国朝少了个才俊,却也庆幸世间多了名有德高僧,这……哎!”
明明方才已自报法号,可皇帝依旧用“白爱卿”称之。
下方缘行的瞳孔微微一缩,转而又露出笑容,道:“多谢陛下关心,贫僧并不苦,唯有一事,若不能解决,实无法安心修行。”言罢,从怀中取出昨晚写就的折子,双手奉上。
皇帝拿到太监递过来的折子,翻开后面色才发生变化。快速看完后,他合上折子,目光复杂的盯着和尚,沉声问道:“三年前爱卿说无法彻底解决魔种,如今这是找到办法了?”
缘行合十不语。
“可有把握?”皇帝追问。
“若不成功,唯死而已。”缘行略微抬头,直视皇帝,重又笑道。
大殿上安静了许久,所有人都听出他语气中的决绝。
皇帝双目微垂,面上所有的表情都收敛了,只叹道:“这事儿朕答应了,大师昨日方回京,旅途定然劳累,便在府中多歇几日。何时准备好了,直接找殷正便是。”说着,他站起来,握着奏折径自走了。
有太监连忙高呼:“退朝……”
“恭送陛下。”众臣施礼后,才按次序走出大殿。
缘行也在其中,但他周围如有了屏障一般,没人敢于靠近。
他也不在乎,慢悠悠的跨过大殿的门槛,正见到之前在兖州见过的殷公公。
两人互相点头示意,然后一前一后走到了一起。
“不知大师有什么吩咐的,是否要咱提前做些准备?”与上次的态度截然不同,这回殷公公脸上的笑容可亲切和蔼多了。
这时,两人已经下了台阶,缘行指着广场中央的棚子,微笑道:“两日后出发,备好马车便好,咱们要带着那东西去伏牛山。”
“啊?”殷公公愣住了,瞪大眼睛:“那、那东西竟可以挪动吗?”
缘行回头看了他一眼:“有贫僧在,自然是无碍的。”
两人之后一边走一边商量好了具体的细节,缘行这才满意的离开皇宫。根本没有在意进入皇宫时,感觉到的那几处隐藏在暗处的旺盛气血与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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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行回到白府,皇帝的赏赐随之而来,珠宝金银,经册古籍几乎将要库房都填满了。他看都不看,原封不动的锁在库房里。原打算走时托人全还回去,可他才有这种想法便心中微动,犹豫片刻,将地契与钥匙郑重的收在身上。
然后,他真的老老实实呆了两天,哪里也没去。
其实,在宁沐的帮助下,他要传递的信息早在面圣之前就已经通过特殊渠道送出去了。
皇帝没催促他,正合心意,起码能给他联络的人多一些准备时间。
还没到下午,白大先生回京面圣的消息已经彻底传开。
不同于百姓的扼腕叹息,京中官员们的嗅觉都是灵敏的,就算没资格上朝的小官,也很自觉的不去谈论此事。
与几年前刚入京时络绎不绝的邀约不同,他家大门冷清的厉害。就算有人路过,也是匆匆忙忙,如同躲避瘟疫一般。
倒是以前参与过截杀姜同甫的几个佛道年轻高手没有避讳,光明正大的登门。不过被门房以主人旅途劳顿,不便见客的理由辞拒了。
无论外界的风雨如何,缘行只在自家的院子里打坐、抄经、吃饭睡觉过得倒是挺充实。
“明日我与你一同出发。”又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还是那处凉亭,宁沐依旧没走正门,轻飘飘的落座。
“师兄已帮了很大的忙,这次就不必亲自入场了。”缘行摇头。
“随行的人员中,竟然有入京参学的善果。”宁沐淡淡说了句。
缘行一愣:“善果?怎会是他?”
“是啊,京城中那么多的高僧,宫里却指名道姓选了一个外来的和尚,你说奇怪不奇怪?”宁沐笑着看向他。
“果然已经暴露了,这是警告啊。”缘行谓然长叹。
“早先宫里就怀疑你是佛门中人,只要认定你僧人的身份,但凡脑子活络些的人,便该知道如何查你。不说隐退的老靳,和你十几年前挂单的息心寺。就算督卫府内部,见过你的人其实也不少,暴露只是时间早晚而已。”宁沐慢悠悠的说:“所以,继续瞒着还有何意义?”
“我在外面整三年,各方面着实见了不少,今上的风评很倒是比先帝要好太多了。”缘行想了想,又问:“只不知气量如何?前日面圣,看着还不错。”
“皇帝有仁君风范,是个讲理的,可他今年刚刚掌权,后宫的势力依旧庞大,你我不得不防啊。”宁沐手捧茶杯,半天才饮一口:“我已准备辞官,这京城实得厌烦。你嫂子也提了许多次,她也想家乡了。”
“既然不开心,那就不如回去做个富家翁,还怡弄孙也不错的。”缘行笑着接话,只是刚一说完,他耳朵动了动,面色微变,开口再要说什么,却临时硬生生的止住,目光直直盯着对面的师兄。
而宁沐依旧盯着手中的茶水,丝毫没看到缘行递过来的眼色,仍自顾自的说道:“含饴弄孙怕要许久,宁承允这小子心飞了,整日就跟在你徒弟身后,若要修成正果,怕还要些时日,实在管不得了。偏偏你嫂子那只母老虎还整日在耳旁唠叨,若哪天真厌烦了,大不了我重新剃头回山去,反正……”话到这里,腿上一痛。
不解的去看师弟,想问他为何要踹自己,紧接着从缘行面部表情上察觉出不妥,可这时反应过来已经晚了。
只听得身后有道毛骨悚然的声音幽幽传来:“这几日你偷偷出门,我还以为你瞒着我和哪家的狐狸精鬼混,没想到竟是来与师弟说我的闲话,好你个宁沐,不想活了吧?”
“误会、误会。”宁沐慌忙解释了句,眼睛却一直瞪着缘行。
后者无辜的耸肩,然后站起合十拜道:“缘行见过三嫂。”
没错,来人正是宁沐的妻子。缘行也没想到,这个平时极其低调,只留在家中相夫教子的三嫂竟然还是位轻功绝顶的高手,依自己的修为,竟然要对方临到近前才发现。
“师弟不必多礼。”三师嫂抱拳回了一礼,又将和尚上下打量一番,叹道:“师弟比几年前清瘦不少,却显得精神多了,不像某些人,功夫没精进,肉倒是长了不少。”瞄了眼一旁赔笑的丈夫,没好气的哼了声。
宁沐上前,用极小的声音抚慰了一番,才拉着妻子走了。只是在离开前,还偷偷摸摸,却恶狠狠的用手点了点缘行,那意思不言而喻。
缘行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院子里,蓦地噗嗤一笑,紧接着捂嘴,口诵了句佛号,一边忏悔着回房休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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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缘行又到了皇宫,亲眼看着那个碍眼的木棚被拆开,露出里面一人多高,琥珀样的东西。里面被封禁的,全身长满尖刺的人形怪物一动不动,死了一般。可从中隐约传出的厉哮声却清晰无误的告诉人们,这东西仍是活物。
面对这种超出认知的生物,自然是无人敢靠近。缘行走上前,双手托举的将之放入马车。
到了宫门外,已经有数百人的队伍在等候。缘行却一眼看到人群中满脸激动的善果,以及他身旁带着黑眼圈的宁沐。
虽然他的身份,宫中已然知道,可对外界仍是秘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一些的。几人相互间打了眼色,此后便如陌生人一般,再无交流。
皇帝没有露面,却派出随身太监颁了圣旨,大意无非是勉励众人,并预祝行动顺利。
谢恩之后,这队由大内侍卫,宫中供奉,以及两名和尚构成的约五百余人的队伍,踩着朝阳洒下的光,静悄悄的从西门离京而去。
一路紧赶慢赶,于半个月后,到了河南府与南阳府的交界处,这里就是此行的目的地,伏牛山。
他们的目的地是伏牛山脉腹地,此处地势险峻,山路难行,到了山脚下,缘行以入山不易人多的理由,要求侍卫们留在县城等待。
统领太监殷公公稍作犹豫,便点头答应了。只带了两名供奉与几个力士,抬着那块琥珀,跟在缘行的身后上了山。
这时候也没多少人,夜晚安营之后。天禅寺三个人终于能光明正大的聚在一起。
“在京城时一听到熟悉的法号,弟子还以为是重名呢。没想到闻名天下的白大先生竟然真是小师叔。两位师叔瞒得我好苦。”善果幽怨的看着两位师叔。
“这也是无奈之举,我们谁也不希望你们这些弟子被牵累。”缘行呵呵笑着。十多年未见,善果这些年一直四处参学,如今在北上已是个小有名气的高僧了,一身儒雅温和的气质与他师父缘法倒有八九分相似。
想起当年北上之时,还只是个识不得几个字的傻小子,转眼已有这番成就,如何不令人感叹?
“小师叔这许多年虽然时常给寺里去信,可毕竟总不见回返。外面灾难频频,弟子和几个师弟着实担心了好久。合着师父他们早已知道您的去向,就瞒着我们这些晚辈吗?”善果取下帐篷中火盆上的水壶,给两位长辈沏了茶水,嘴里说的依旧是抱怨。
“我们希望你们能安心修行,这些糟心事知道的越少越好,可惜……”缘行摇着头,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出来,递给善果。
善果疑惑的展开,里面夹着一把钥匙,纸上写有一串地址。
缘行继续嘱咐道:“我宅子里皇帝的赏赐已经托你三师叔派人转移到了济南府,若天禅寺有变故,这些钱财也许能派上用场。”
善果心中一惊,他已不是当年的毛头小伙子,很轻易便从师叔的话中感受到了异样。他想了想,压低了声音试探问道:“难道是朝廷?”
“放心,皇帝气量不小,想来不会因为我的关系迁怒乌头山。况且你师父武功已臻至化境,寺中更有你师叔祖坐镇,就寺中那些人,到哪里都容易安身。给你这些,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而已。”缘行淡淡笑着。
他这边语气平淡,可善果望向一旁抱着双臂默不作声,脸色沉重的宁沐,心中越发的担忧起来。
他凝重问道:“小师叔,那您呢?”
“我?”缘行哑然,再次摇头,笑着说了句:“到时再说吧。”
第二一五章
道路崎岖还是一路坦途,对武者来说差别并不大,缘行等一行人在两天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一个隐在险峻奇峰之间的小小山村。
这时已经过了傍晚,众人没有惊动村民,而是在两名驻守僧人的引领下悄悄的入了村。
这个叫芦花村的地方,正是老天师根据堪舆图推算出的第十七个灵气节点。也是最特别的一个。
因为当年缘行与白景程二人进入地下祭坛,发现其造型与其他十六个祭坛完全不同,里面的规模更加的庞大,且并没有被安置那种激活祭坛的神秘晶体。
可惜,还没等继续探查下去,这里就发生了严重的塌方,若不是缘行神通玄妙,那一行人只怕早被埋在里面了。
事后众人推测,这里应该具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可惜通道被堵,想重新挖通需耗费极大的人力与时间,而且缘行需领旨入京,白景程功成身退,临时组建的队伍各奔东西,这件事便搁置了。
只是,三年前缘行用金蝉封禁魔种后,冥冥中得了些提示,又与老天师有了一番长谈,推断只有将魔种彻底封禁在某个节点中,才可永绝后患。
思来想去,真只有这里最为合适。
于是在辞官离京前,缘行托宁沐派人将一封信与大批财物送到伏牛山云岩寺。
事关重大,云岩寺住持湛法不敢怠慢,亲自带着几名弟子驻扎此地,并招募附近所有村寨的乡民,对通道进行挖掘。
只是古代生产能力低下,这里的交通条件又太过简陋,补给困难。虽然通道不长,可单靠着乡民们肩挑手抗,过去整三年,依旧没有全部挖通。
驻守的两名僧人,一个寂道,一个寂有。他们看到缘行的刹那,愣了片刻才回过神,然后热情的给一行人安排了住处。
当初白大先生虽是名满天下,表面上也只是俗家高人的身份。
如今再见缘行,他已伪装尽去,成了与他们一样的僧人。
寂道两人恭敬态度中不免又多了分亲近。
等诸事已毕,又歉意的解释道:“前阵子来了几位龙虎山的朋友,眼下与住持还在山上。可能需很晚才能回来。”
“无妨。他们回来通知一声便可,有何事等休息后再说。”缘行看着几个力士将“琥珀”抬进偏僻的宅子,又问道:“进度如何了?”
寂道遗憾摇头道:“住持怕再次塌方,一面挖掘一面需加固甬道,恐怕还要几日。”
“人身安全最重要,这已经很好了。”缘行满意点头,几人又交谈了一阵,他才施施然走进安放“琥珀”的房间。
临时安排的住所,条件简陋,但到底有顶有床,住了几年的野外,他觉得这里不错。
琥珀中包裹的人形怪物依旧面目狰狞,灵觉敏锐的人一旦靠近,跟轻易便能感受到其中传出来的阵阵恶意。相比之下,那偶尔响起的动物般的咆哮,也只能吓唬一下普通人而已。
缘行靠近,将一只手贴在琥珀上,许久后,才皱着眉收回来。
一如既往,金蝉如沉底沉睡一般毫无动静。
无法交流,他便放弃了继续探究的打算,找了个干净的地方,盘腿坐下,在恶意冲脑,和一声声的咆哮声中,竟缓缓的进入了禅定。
清晨的光将晨雾染成了淡淡的鹅黄色,笼罩着陡峭的山峰下的静谧小村,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
山里生活的人起的很早,缘行与善果做完早课,村里已经有人出门劳作了。
缘行本打算寻湛法了解一下工程进度,可听着院里的鼾声,只能止住了步子。
凌晨时分,山上的人才回返,他是知道的。
便让他们好好休息吧。想到这里,他忽略朝廷那两名供奉所住房间透出来的关注目光,迈步朝着村外走去。
一边走,一边整理着思绪。
得到了另一半舍利,终于能够将功德舍利补充完整,但他感觉还不太够。毕竟,树妖给的舍利已经耗尽能量,还能否发挥全部功用尚且难说。而且他经过多次尝试,这一半根本不像金蝉那样可以进行沟通。
所以说,在这种情况下,缘行实不指望将魔种彻底杀死封印。因为看后世的情况,肯定没有尽全功,否则灵气复苏又是怎么个章程?
当然也不能说失败,封禁几百年应该还能做到,要不然哪来后世繁荣的大雍呢?
只是,在成功解封树种之后,一直萦绕着的不祥预感令他稍有不安。
却不知这种不安感具体来自何处。
这些年根本没有回师门,就算联络师兄也极为隐秘,这都能被追查到跟脚,皇室真是用心了。不过白景行声名卓著,自己只要不犯傻,当无性命之忧。
皇帝但凡要点脸,就不会搞什么动作,要知满朝文武、甚至全天下人都看着呢。至于宫里几个恨意太浓的女人,只能希望她们不要做得太过分,否则事情传开,丢的可不是他缘行的脸。
当然,为防对方迁怒师门,做些准备也是应该,他已经有了安排。
现在,唯一忧虑的便是地下了,难道会遭遇意外?
缘行揉了揉眉头,这时,他已不知不觉走到了村外的小溪边,周围林木森森,尽管已是夏季,可山里清晨的空气依旧带着清冷。
人处在这种环境下,所有的倦意竟都淡散了,包括心中的踌躇不安。
若有变故,随机应变就是。
想到此,心情不觉舒朗许多。他沿着小溪慢慢散步,观赏着远处的奇石险峰,昨夜来得晚了,没想到这里竟然是一处绝佳的观景之处。
正沉浸在美景中,突然,他耳朵一动,被一阵诵念声吸引了注意。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踱去,绕过几颗大树,便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蹲在溪边沙滩上,一边用小树枝在地上笔画着,嘴里还嘀嘀咕咕念着什么。
他写得极为认真,连缘行走到近前都没发现,口中仍兀自念着:“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是……”
缘行往前凑了凑,见沙子上面也扭扭歪歪的写着这些句子。正好奇打算看看他还打算怎么写,没想到这孩子抬脚将所有字迹全抹去了,重又执着树枝开始从头书写。
嘴里也是从头念起:“曲则全……”
缘行:“……”见他这么专注,不好打搅,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打算换个方向看风景。
可没想到的是,才走出几步,这孩子又在“不自是”上卡壳了,然后,又是一阵重复:“曲则全……”
缘行实在听不下去,猛地转身,重又到了孩子跟前,负手而立,静静看着,等他在“不自是”上再次卡壳时,轻声接着背诵:“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哉!诚全而归之。”
“对、对。”孩子大喜,声音都抬高了稍许,可旋即又惊醒过来,忙站起回头警惕回头。随后,他伸手挠着脑袋,尴尬的看着面前笑得和蔼的大和尚。
缘行饶有兴趣的笑着孩子,年纪约在七八岁左右,看着还挺顺眼。
“小施主是哪位道长的弟子?”他问道。对方青色衣衫整洁干净,肌肤极为白皙,识字且能背诵道经,想来也不可能是村里的孩子。应该是跟随师长来到此地的小道童。
“我、我没有师父。”小孩子似乎很紧张,磕磕巴巴的说了句。
“那你的这几句《道德经》是与谁学的?”缘行先是一愣,难道自己猜错了不成?
“爹、爹爹教、教的。”孩子说话依旧结巴。
缘行点头,紧跟着心中微动,再次细细打量对方,他当然不会相面之术,可随着修行日久,灵觉早异于常人。随便见到一个陌生人,虽然不能一眼看出对方大致根底,但多少还能有些感应。
不知为何,他第一眼看见这孩子就感觉与自己有缘。可没有遇见善纯时那般强烈,应该不是师徒的缘分,到底是何种关系?
正思索间,又看到孩子的衣着,下一刻便轻咦了声,原来,这大夏天的,虽说山里空气较凉爽,可孩子对襟短褂下面竟还裹着好几层衣服。
难怪,看脸型应该不胖,身材却显得臃肿了。而且,他的皮肤白得实在有些不太正常。
当下顾不得冒犯,探出一只手,一把握到了孩子的手腕上,一股细微的真气延伸过去。
不久后,他吃惊的缩回了手。
孩子身体里竟自带一股极强的寒气,他的真气一入体,便如水流遇到封冻一般,只能前进少许。
这可不是好事,长此以往,这孩子会将自己冻死的。
想了想,他试探性的问道:“小施主对佛门功夫可有兴趣?”这孩子身体特殊,自己的菩提玉身琉璃功或许会起点作用,不说能治愈,孩子多些寿命也是好的。
难道所谓的缘法就在这里?
虽然从刚才背诵的内容来看,孩子家中长辈应该是信奉道教的。可谁让他看孩子顺眼呢,就算孩子长辈不愿孩子出家。做个俗家弟子也好啊。能救人一命,想来住持大师兄也不会反对。
“做贫僧徒弟怎么样?”他俯下身子,笑着开口。嗯,那表情神态,不像大师,倒有几分拐子的风范。
那孩子却颇为警觉,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
缘行张嘴欲问,可又止住了,而是转头望着村子的方向。不久,有脚步声缓缓传了过来。
一名身负宝剑的青袍道士也走到了溪边。
那孩子看到来人,忙奔了过去,一把抱住道士的大腿:“爹爹,这个大和尚说要收我做徒弟……”接着,将方才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缘行无语,刚才开口还结结巴巴的,这会告状怎么会这般遛?小孩子果然都是魔鬼。
“见过这位道友。”缘行先拱手施礼,才无奈的解释:“方才是误会。贫僧见这位小施主似先天有疾,动了恻隐之心,才……并不知他乃是道友的公子。”仔细说来,一个和尚要收一个道士的儿子当徒弟,这怕不是要引起两教冲突吧?
谁知,那道士完全没有生气的意思,反而一脸古怪的盯着缘行:“多年不见,缘行大师还是喜欢戏耍小道士吗?”
“嗯?”缘行不禁一愣。
道士见他一脸迷茫,复又展颜笑道:“大师肯定认不出贫道,当时您眼睛不方便,可还记得二十多年前运河船上的那对师徒?哦,当时善果大哥也在。”
对方说起运河的船,又提了善果的名字,缘行脑中灵光一闪,恍然道:“原来,道长就是……”
“不错,张养道见过白大先生。”道士恭敬的合十施礼。而随着他这个举动,原本空气中的尴尬气氛立时消散了。
“果然是你。”缘行啼笑皆非,他看向正好奇望着自己的小孩子,嘴角抽动:“当真有缘。”
二十年前第一次下山,回程的途中可不是遇到一对道家师徒嘛,记得小道童还同善果自取名号,一个乌山道人,一个斩蛟散人。缘行当时心情极佳,还诱惑小道童拜他为师呢。
时隔二十多年,诱拐两个“道童”,竟是一对父子,这缘法只能用古怪来形容了。
“时间过得好快,转眼间,大师誉满天下,而当年的小道童已成家生子。”张养道看着面前依旧年轻,几乎与当年完全没有变化的和尚,语气中也满是唏嘘。顿了顿,又问道:“前些年,我倒是与游历的善果大哥见过一面,不知他如今可好?”
“巧了,他也在这村里。”缘行眯起眼睛。
“那定要好好聚一聚。”张养道点头笑了笑,可借着笑容收敛,从怀中掏出一个葫芦,递给身侧的孩子。
后者结果,揪起塞子便灌了一大口。
缘行老远就闻到味道,皱眉问道:“这是酒?”
“是啊。”张养道爱怜的抚着孩子的头,问:“大师是否看出犬子身上的异状?”
“不错,我看他身上寒气逼人,恐怕要学些阳刚旺气血的内家功夫方可化解。”
“那是无用的。”张养道却是摇头叹道:“这孩子出生前,拙荆收了伤,以至于他先天不足,这些年我遍寻名医,用了许多珍贵药材仍不见效。我道家也有人修习阳气足的功夫,也无法化解他体内的寒气,最后寻了个偏方才稍稍抑制。”说着,他摇了摇酒葫芦。
缘行皱眉沉思片刻,突然想起了什么,拍手笑道:“若是喝酒能够化解,贫僧倒有本秘籍正好适用。”
原来,所谓的缘分,就是指那本《酒三千》吗?
第二一六章 事成
缘行上次回到天禅寺时,将那本用不上的《酒三千》留在了藏经楼。
如今孩子病情耽搁不得,当即回到房中找到纸笔,写了封书信给了张养道。
后者自从道侣去世后,一直将孩子带在身旁,一刻不敢远离,就怕孩子什么时候夭折了。
虽说缘行不敢保证这本秘籍一定有效,但毕竟有了些希望,大礼拜谢后,与一同前来的师兄弟们招呼了一声,背着儿子匆匆下山而去。
而缘行也终于见到了提前到此的天师道众道士,老天师年纪大了,受不得奔波,没有赶来,倒派出了几个徒弟,说是来见见世面。
其实,缘行已打定主意,甬道挖通后,为防万一只有他一人进入,其余人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依他的本意,是不愿意惊动这许多人的,云岩寺的僧人参与是没有办法,因为只有他们距离最近。而老天师当初帮了很大的忙,也约定有结果要知会人家一声,不好临时反悔。
他只为如何向老天师解释头疼,师兄宁沐则担心另一件事。
这日夜里,天禅寺三人又重新聚在房中。
宁沐有些忧虑的道:“来的道士是不是太多了,要不要我出山找些同修过来?”
那边善果闻言却是皱眉:“听说天师道与小师叔关系一向亲近……”说着,他将目光投向一直默不作声的缘行,又道:“这毕竟关系天下安危的事情,道家不至于在这时候做出什么事吧?”
“关系亲近那是以前,那时你小师叔以俗人身份与之结交,再加上声名卓著武力超凡,又受了朝廷的官衔,无论僧道都要给些面子。可现在他是一名僧人,封禁魔种的事情成功后,将极大的提升佛家在修行界的声望,你说道家会不会有什么想法?或许老天师虚怀若谷,可你怎知旁人会是何种心思?”
“我已与道家道友说清楚了,封禁魔种之日只我一人入洞,料想他们不会成为妨碍。其余的事情,只能等将来看情况而定了。”缘行摇了摇头,他知道师兄所言在理,可这件事关键点还在自己的身上。若事情顺利,凭他的身手与神通,当可威慑住在场的道家门人。若事情出了意外,自己的名声受到打击,道家更没有理由出手了。
宁沐闻言,紧锁的眉头松弛了些,也跟着点头,是的,现在两边相处的还算和睦,要发生什么事,真的只能看以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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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缘行也忙碌起来,诸位修士上山,同乡民们一起清理加固甬道。随着众人加班加点的赶工,挖掘工作很快便接近尾声。
只是缘行则不再上山了,甚至连跨出房间都极少,而是一直在打坐修养,力保维持住最佳状态。
六月初七晚,之前坍塌的通道终于完全被打通。
为免夜长梦多,缘行决定第二天就进入地下,尽早结束这给大雍带来沉重灾难,甚至会影响未来的糟心事。
正是清晨,明媚的阳光照在山壁上洞口时,却好似遇到了阻碍一般,甬道依旧幽深,丝毫看不清里面的全貌。
缘行用麻绳将那块封印着魔种的琥珀紧紧系在背上,再次深深看了眼聚在洞口的众人。
怕再次爆发地动,之前雇佣的村民已经被分发的工钱遣散,连距离近一些的村庄都被劝到了安全的地点。
此时此刻,这里剩下的,都是有武力在身的修行中人,以及做俗家装扮的宫中内官。
目光在师兄宁沐与师侄善果的身上停留了片刻,神色郑重的点了点头,才用力紧了身上的绳索,深呼口气,抬腿一步跨入了无边的黑暗。
到了缘行这种修为,根本不必点燃携带的火把,暗中视物已是寻常,洞中的黑暗根本造成不了阻碍。
这个通道不算太长,他过去来过,之前挖掘时更不知进来多少次,所以前进的速度开始时很快。
但渐渐的,他的脚步慢了下来,因为是沿着过去的甬道进行挖掘,洞壁上的岁月痕迹依然能够看到。
包括一些诡异的图案与失去色彩的壁画。
缘行其实一直好奇,这些祭坛与甬道到底是何时挖掘建立的,先民们建造这种东西到底是为了什么?
可惜,在以白景行的身份行走天下,甚至后来苦行历经大雍各地,他翻遍了历史典籍,竟在其中找不到任何的记载。
或许,远古时代也曾发生过魔乱,而这些祭坛,很可能是先贤们将魔物赶回去的手段,后来反而被魔物利用了?
亦或者,如他身后琥珀中的魔种一般,被寄生的人取得无上权利,驱使人们建造了这些祭坛?
而人类的文明得以延续,又有多少人为之牺牲呢?
这些,可能也会如自己这次一般,成为了秘密,永远的掩埋在历史长河当中。
自己经历奇特,才会在变故发生不久便寻到魔种,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否则,人间还不知要经历多少的磨难。
怀着复杂的心思,他终于走出了甬道,来到了山腹内的巨大溶洞。
一眼,便看到高高伫立的巨大祭坛。
祭坛造型粗犷,仅有两层,上面毫无装饰,只有顶部刻画着未知的图案。
“砰”一声,缘行将琥珀重重的安放到祭坛中央。
霎时,一道诡异的红色光芒从琥珀上升起,然后,红光流动一般,顺着祭坛上的刻槽向外延展。
果然,如预料中一样,一旦魔种触碰到祭坛,阵法便会被启动。
“接下来,将另一半舍利放上去?”缘行小心翼翼的从怀中掏出那半颗绿色的舍利。
谁知,舍利刚入手,四周的一切发生了巨变。
祭坛,溶洞,魔种琥珀都不见了,他漂浮在一处奇异的空间中。
头顶混沌一片不见天日,脚下黑暗幽深无处立足。
正感觉疑惑,点点光亮在他身前汇聚,然后,一幅幅的画面呈现在眼前。
这些分明是他记忆中的场景,从一个小沙弥做起,刻苦练武,研读佛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经过多年几乎与世隔绝的苦修岁月,前世的气盛锋锐与藏匿的市侩都被冲洗去了,只留下浅浅几道痕迹。
戒律深入到骨髓,佛法镌刻在灵魂。
尽管心中尚有许多的疑惑与猜忌,对自身处境有无数的茫然与不甘。
他其实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习惯自律且追求单纯。
多次的穿越生涯给他造成了很多的困扰,如今再一次浮现在眼前,可这时的缘行,却如真正的旁观者一样,仿佛经历过眼前场景的只是一个陌生人,他心中竟毫无波澜。
直到,画面中他化身白景行,联络义士救助难民,跋山涉水,消灾去难。因万家生佛的好名声与展现在世人面前的神通而被皇帝请入京师做官。
之后挖出金蝉暂时封印魔种,为解开树种中包裹的另一半舍利,又重新恢复僧人的身份开始游历天下。
只是没想到,种下树种的关键,就在家乡岛城银山镇外的帽头山上。若不是带着新徒弟善纯无意间“回”到那里,恐怕他再苦行十年,也未必能有所收获。
原来,未来寒寺前那颗大槐树,真是大树妖季蔓的生命延续。难怪小树那孩子会对那棵树那么亲切,当时他以为是因为孩子出身的关系,绝没想到世界上会有这般巧合的事。
“因缘际会,皆有定数吗?”他喃喃自语道。
“你想好了?”这时,空濛天地间,突然传出一阵浩大的声音,之前还在演化的画面静止了。而后,面前的景象模糊了,幻化成七彩的颜色,光芒大作,等耀眼的光淡了些,缘行的对面渐渐浮现出一道模糊的影子,光华闪现,面貌看不真切。
那人声音刻板:“身为佛门行走,你有两种选择,将舍利合二为一将魔种封禁。你将失去种种便利,可能再无回家的机会,父母亲人无缘相见。你会被困在这方世界,可能无法超脱,只能慢慢死去。”
缘行听了,低头看向手中泛着绿光的舍利,默默无言。
那人又道:“其实你可以将舍利收回去,继续进行任务,等实力强大后再彻底封印魔种。到时,就算大魔真身降临,也未必没有一战之力。相信,也用不了多长的时间。到时你功德圆满,自可超脱。”
缘行却是重新抬头:“若魔种不除,这世界难免再发生灾祸。最近这十几年,贫僧行遍大江南北,种种人伦惨事已见得太多。”说到此,他长长叹了声:“若我明明有能力阻止,却任由灾难发生,于心难安,多年修行又有何意义?因我之故,世间多折损一人,便是罪过。”
“看来你已早已有了心理准备。”那人语气依旧生硬,身上的光华却缓缓的散去,露出先前遮盖住的真实容貌。
缘行不由一呆,因为面前的人,活生生就是另一个自己。
“你是金蝉?”他问道。
那人面上古井无波,毫无感情的波动,嘴巴开合间,声音传了出来:“我是你,也是金蝉,更是功德舍利。”言罢一挥手,四周的景色又恢复到了溶洞的模样。
缘行看向脚下,红色的光芒如水流状已经蔓延至整个祭坛。
而就在下一刻,又有一道更强烈的光芒从琥珀上升起,在野兽般的凄厉嚎叫声中,直往闪动顶部冲去。
缘行目光一凝,只见洞顶出,突然出现了一双红色狰狞的巨大眼睛,带着恨意与暴虐,正注视着下方的一切。
缘行二话不说,抬手便将绿色的半颗舍利拍到了琥珀上。瞬间,一道金色光华从他手心处冒了出来,并迅速蔓延至祭坛的每个角落。
“舍利的能量终究缺损严重,似乎不太够。”金蝉木着脸说道。
“我就知道……”缘行却是吐出了一口气,然后笑着看了眼金蝉。
后者一愣,木讷的脸上首次露出怔仲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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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伏牛山下,无数百姓忽然感到脚下一震,以为又要发生地震,正准备逃至安全的地点,眼前却是一亮,惊慌抬头,正见一道金色的巨大光柱自伏牛山腹地升起。等光柱冲散了天上的云彩,又开始如海浪波涛般向四周蔓延。
可还没等他们在震惊中反应过来,又一道光柱冲天而起,之后短短数息,竟出现了十几道光柱,天上的波纹一道连着一道朝四方散去。
没多久,几乎整个中原的百姓都亲眼见证了天空上的奇景,包括帝都中的皇帝陛下。
此刻,刚下了早朝的皇帝正坐在御花园中,享受着太监宫女的按摩。
与刚登基时的战战兢兢不同,那年大雍仍处于风雨飘摇当中,各地灾祸的奏报还是一个接着一个,安抚,赈灾,平乱的工作安排搞得他焦头烂额。
而现在,虽然大雍仍偶有灾祸,却罕见的没遇到什么大灾。不知真相的百姓对自己感恩戴德,朝堂上的氛围比过去轻松了不知多少。尤其这段时日,天下太平,连广场上那碍眼的棚子也被拆走了。只是他还必须上朝听那些大臣们说些扯皮事,当真无聊得紧。
想到这里,年轻的皇帝缓缓闭上了眼睛,可还没等真正入眠,却被左近的惊呼声吵醒了,不满的睁眼,然后正巧看到天空那一道道的金色波纹。
“这是……”他惊得站起,望着西方怔怔出神,良久后,等波纹全部散去,才又重新坐下,重重的呼出口气:“白景行这是成功了?”
“前日得报,伏牛山上的甬道已快被挖通,想来应该是了。”他身侧的太监小心翼翼瞄着皇帝的脸色,见他面色复杂,犹豫了一下,又道:“陛下,据督卫府密报,白景行这名字其实只是化名,他原本就是青州的一名僧人,要不要按欺君之罪处……”可他话到这里却是说不下去了。因为自家主子冷厉的目光投了过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皇帝哼了一声才收回目光,心中却是叹气。此人也不能用了,偌大的皇宫里,这上上下下的怎么尽是一帮蠢货?
第二一七章 生者有死(上)
殷公公、宁沐等一干在山洞前守候的人,自然最先看了天上的种种异象,而且因为距离的原因,他们的感受最为直接。
缘行入洞不久之后,突然在山腹内升起一股满是暴虐血腥的气息,让众人的呼吸为之一滞,体内血液似乎都凝固住了。恐慌的情绪难以抑制的自心底升腾起来,好在下一刻,又有一股庞大的气息出现,将之前的暴虐压制下去。
接着,众人便看到金色光辉透过山壁冲散浮云的震撼场景……
缘行以缓慢步伐走出山洞的时候,外面阳光正烈,刺眼的光晃得他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山壁前的平地上,众人一直紧紧盯着洞口,一见他出现,纷纷拥上前来。
“成功了?”有人问道。
缘行稍作犹豫,回身看了眼已神奇闭合,再找不到洞口痕迹的山壁,随即点头。
众人都了解事情的重要性,见他做了回答,无不长出口气。抚掌开怀者有之,唏嘘感叹者有之。
“咦?”这时,人群中的天师道首席弟子突然咦了一声,他惊疑不定地上下打量缘行一番,片刻后神色复杂的后退了半步,整肃衣衫,双掌合在一起,恭敬道:“圣僧慈悲。”
他这番举动一出,身后的一干道士虽有些不解,却也默契的分立左右,齐齐合十向缘行恭敬施礼,口中也称:“圣僧慈悲。”
连在缘行面前一向表现的阴阳怪气的殷公公与两位大内供奉都一反常态,相互交换个眼神后,竟双膝跪地施了大礼:“奴婢等拜见圣僧。”
云岩寺的几个和尚见朝廷与道家对缘行这个僧人如此恭敬,立时觉得与有荣焉,而且,做出这种挽救天下的大事,称缘行一声圣僧也并不为过。当下也跟着施了礼。
唯有缘行的师兄宁沐,视线一直在他身上,开始时的惊喜表情已经收敛,面色逐渐变得铁青。
“小师叔……”师侄善果则始终是一副仓惶无措的样子。
缘行冲他们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朝施礼的人合掌道:“阿弥陀佛,诸位不必多礼。”他与入洞之前似乎没无不同,只脸色苍白了些,说话的声音也显得有气无力:“贫僧疲累,先去休息了。”
言罢,他也不看别人的反应,抬腿穿过人群,踏上山路。
除了少数几人,其余人均是愣了愣,才一同下山。
宁沐二人的脚步则快了许多,越过众人,几步抢到缘行身后,紧紧跟随。
等到走得远些了,宁沐面色依旧难看的要命。善果则一把扶住向旁栽倒的缘行,悲泣道:“师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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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功封印了魔种,缘行的损耗确实极大,在下山的路上就昏了过去。
他是被外面嘈杂的声音吵醒的。
捂着昏昏沉沉的脑袋,他支起身子。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室内昏暗,再加眼花得厉害,只能隐约看见有一人听到动静凑到近前。
“师叔醒了,弟子给您取药来。”听声音是善果,接着他便转身走了出去。
等缘行适应了光线,外面喧闹的声音已然停了,善果端着一个托盘回来,身后还跟着三师兄宁沐。
“留在外面的人看到动静,有几个太监等不及,带着些人找过来了。”宁沐一面沉声说着,一屁股坐到床边。
缘行忙问道:“动静很大?”留在山外的人都能看到吗?
“你已昏睡了整整两日,自是不知,不光京城来人,附近的不少山民也已找到了这里。”宁沐缓慢地解释:“只怕整个中原的人都看到了那日的异象。”
缘行忧愁的叹道:“此地不能久留了,否则人会越来越多,但愿别出乱子才好。”
“我已同其余人商量过了,天师道与云岩寺再候些日子,帮助本地官府维持秩序,应当无碍。”宁沐横了师弟一眼,哼道:“这时候了,还想着旁的,你还是多考虑一下自己吧。”
缘行没有做出回答,而是接了善果递到眼前的大碗,皱着眉头将里面散发着刺鼻气味儿的药汤灌进嘴里,良久后才短促的出了口气。
缓了缓,他轻描淡写般说道:“师兄是否忘了我并非单纯的武者,而是一名僧人?神通术法和武功绝学对修行之人来乃是外物。若太过在乎这些,一生终将被其所累。舍了不是正好?”说到这里,面前又多了一大碗清粥,他端在手里,笑着用下巴点了点一旁的善果:“你看,善果便明白这个道理。”
“你没的只是武功么?”宁沐横了眼已开始喝粥的缘行,又将视线投到低头默不作声的善果身上,冷哼道:“所以我只是个俗人,而你们却成了高僧。”说罢,他起身,头也不回的几步出了屋子。
缘行无奈的摇摇头,继续对付碗里的粥,只是,刚喝过药,现在香甜的白米粥进了嘴里,竟也是苦的。
旁边的善果看他又皱了眉,才发现自己将准备给师叔漱口的清水忘得干净,忙端着水碗送过去,却被拒绝了。
缘行将粥几口喝了,才将碗放到一旁的小桌上。瞥了眼神色郁郁的善果,笑了笑:“心无物欲即空海,座有琴书成丹丘。善果,何必烦恼呢?”这时又感觉累了,他便没再理会师侄,而是将自己的身体重新放平,嘴中念诵着一大段的内容,声音却越来越小。
后者一呆,凑上前去,才勉强听到他念的内容:“……所行非常,谓兴衰法。夫生辄死,此灭为乐……常者皆尽,高者亦堕……”到这里便停了,缘行已经合上了眼睛,再次沉沉睡去。
善果从他身上挪开目光,收拢好空碗后,忍不住轻声接了一句:“合会有离,生者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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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来时走的陆路不同,回去乘黄河上的船,很快便到了开封。
早有传旨的太监在码头上守候,缘行却对朝廷的封赏及国师的任命文书概不接受,更不愿回京。
京师来人明显得到了皇帝的授意,见他拒绝也没勉强,只是代皇帝好生安抚夸赞了一番,最后与殷公公汇合到一起,揣着缘行早已准备好的奏折回去复命了。
在城内租了个幽静的小院,宁沐便开始上下奔走,通过各种关系请来附近最有名望的大夫给缘行号脉。
只是,这些名医在诊治过后,尽皆摇头,望着缘行的目光满满都是同情。使得宁沐脸色越来越黑,善果面上也挂了忧色。
唯有缘行似乎早知结果,言行一如往常,同没事人一般。
“我看你还不如当那个国师呢,想来宫中的御医会比这些庸医强一些。”
这日午后,宁沐送走最后一批大夫,径自到了缘行的客房,抱怨着说道。
缘行正捧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闻言瞧向师兄,之前还一口一句大夫、圣手的称呼着,回头就骂人家是庸医。这也太过实际了一些。
“且让我清净两年吧。”他笑着说,之后任对方如何苦劝,死活不愿到京城去。
宁沐见他无动于衷,唯有冲善果打眼色。可后者也是无奈摇头,那意思很明显,您这个当师兄的都劝不了,何况自己这个晚辈呢?
又过了几日,缘行只脸上还残存些病态,行动已然如常,再不是之前那般昏昏欲睡了。
便再呆不住,催着要回乌头山。宁沐两人拗不过他,只能依着了。
于是,由宁家下人驾驶着马车,几人黎明出发,直奔青州天禅寺而去。
第二一八章 生者有死(中)
宁沐现在虽然只是个闲散官,可没有旨意在外停留这么长时间毕竟不妥。
所以,在将两个和尚送回天禅寺后,他留了一日便告辞离开。
缘行带着徒弟善纯,一路相送,在宁沐坚决态度下,才只送到半山腰,然后目送着三师兄消失在翠绿掩映的山道中,再没了影踪。
恍惚想起,似乎很多年前的夏天,还是小沙弥的他,也是站在这条山阶上,送师兄下山。
缘起缘灭之间,道旁的杂草树木不知经历了多少盛与衰。石头台阶被岁月和风雨侵染,亦早不是当年模样了。
正感叹间,瞥见身侧正一瞬不瞬望着自己的徒弟,算一算,善纯被送到这里已经有几个月了。因为刚回来,只顾着同长辈与师兄们叙旧了,自己这个当师父的竟完全把小徒弟忘在脑后。
哑然一笑,轻问道:“善纯,在寺里住的习惯么?”
“这里很好,长辈和师兄们对弟子都很照顾。”善纯恭敬回答。
“习惯便好。”缘行突然一头一动,拉着徒弟便往回走:“来,为师带你好好逛逛。”
善纯一呆,他来此都三个多月了,天禅寺也就巴掌大,他已经不止转了多少遍,哪里还用人带着逛啊?有这时间跟着善铭师兄练武不好吗?
可看师父兴致很高的样子,终没有将拒绝的话说出口。
很快,他们拐过刻有大“佛”字的照壁,来到天禅寺的大门前。
缘行指着寺门两侧的对联,念道:“山静尘清,水参如是观,。天高云浮,月喻本来心。善纯,你可发现有何不同么?”
善纯疑惑的看了眼师父,然后认真分辨牌匾上的字,好半天才指着牌匾的下方,吃惊道:“师父,这个心字竟然多了一点。”
“当年我负责打扫工作,扫到这里时突然对棍法有了感悟,无意间用扫帚破坏了这块匾。”缘行目露感怀之色,缓缓开口:“原是要挨罚的,没想到你师公却是拍手叫好,连称‘多点才妙’……”他突然压低了音量道:“这两块牌匾可是由上好木料所造价钱不菲。我过去一直在怀疑,因寺里太穷,你师公舍不得花钱换才如此说的。”说到此,还神秘的眨眨眼睛。
“啊?”善纯吃惊的瞪大眼睛。
缘行哈哈一笑:“那时不懂,现在想来,修行多点禅心,岂不真的很妙?”
言罢,他又拽住一脸懵的徒弟,绕过天王殿和大雄宝殿,顺着寮房后的石子路,一直走到后山的吊桥边。
任何人刚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难免会有些不适应。善纯当然也是如此,尽管寺里的长辈与师兄们待他真的很好,几乎可以说无微不至。
可毕竟师父不在,善纯的心里难免有不踏实的感觉。
这里已属于天禅寺的后山范围,林深幽静,除了风声鸟鸣,再无旁人。
如今亲近的师父就在眼前,他自是卸下了往日的拘谨,露出些少年人爱玩好动的天性。
吊桥跨溪流而建,两边山壁还算高,走在上面朝下望去,若是恐高的怕也会头晕目眩。
当然不包括善铭,他看着脚下变成一条带子的溪水,只觉得好玩。忍不住迈步的幅度稍大了些,摇摇晃晃,感觉颇为刺激。
他这边一动,前面领路的缘行却是抓住绳索,回头淡淡看他一眼,道:“这吊桥虽然时常检修,但也难免有糟烂的木板存留,你若掉下去,为师现在可救不了。”
善纯闻言一惊,忙变得小心起来。
缘行笑了笑,才继续跨步。
两人走下吊桥,顺着山道行了大约一刻钟,终于看到一大片雕刻着石像的山壁石窟。
“累了,歇一歇。”缘行微微喘着,找块大石头一屁股坐下,一手扇风,一手攥者袖子不停的擦拭头上密密麻麻的汗水。
善纯呆立一旁,终于知道方才心中升起的异样出自哪里了。
在他印象里,自己师父可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往日绝对不会说出自己掉下去没法相救这样的话。而且师父曾背着他赶路几天几夜,连气都不喘一下,怎会如眼前这般的虚弱?
他正疑惑寻思呢,却听缘行笑指着石窟中的某一雕像说:“这里可有一个秘密,为师刚入寺是与你二师伯住一间寮房的,那时总饿肚子,偏偏胆子还小,不敢……”
少年心思单纯,他这一说,立时被转移了注意力,忙凝神听着。
可缘行的往事才开头,旁边便有一道声音传了来:“佛禅……”
缘行一愣,站起对着声音的方向合十一礼,恭敬道:“师父。”
正盯着雕像寻找秘密的善纯也慌忙转身,同样合十参拜,口称师公。
福广老和尚从一片树荫走出来,先对着善纯和善的笑了笑,才目光幽深的望着缘行:“咱们爷俩好好聊聊。”说完,便又重新迈入林间的小道。
“是。”缘行应了句,连忙带着徒弟拐进小路。
走了一段距离,一座高台上的凉亭出现在几人眼前。
缘行想了想,让徒弟留下等候,他自己跟上福广。
善纯站在下面,目视着师公与师父缓慢的登上陡峭的石头台阶。
然后,他分明看到,行到一半时,师公他老人家突然停住了,伸手搀扶着后面的师父,两人相协才进入到凉亭。
顿时,一股无比恐慌的情绪袭上了少年的心头,他只觉的自己的手脚冰凉,心脏似乎都停住了。
师父,您到底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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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亭中的两人交谈了很久,可惜台子太高,上面的声音只隐隐的传下来。
善纯猜测师父这次回来一定不寻常,可任他怎样好奇的努力抻直脖子,也听不清师父师公说些什么。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师父终于起身走了下来,师公却依旧坐在亭中石桌旁,动也未动。
善纯小心翼翼的瞄着师父,见他面色平静,根本看不出什么。
“中午了,咱们回去吃斋吧。”一双大手抚上他的头顶,师父的声音依旧温和,带着淡淡的笑意。
“是。”善纯掩饰住心里的情绪,点头答应。
可今天这里注定热闹,两人还没走出几步,又一个挎着戒刀的老僧慢悠悠的行了过来。
“太师叔。”善纯连忙施礼,来人他自是极为熟悉,正是修习闭口禅的福德老和尚。
“师叔。”缘行也侧立一旁,让师叔先过。
谁知,福德经过他身边时却停下了,转头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番,突然开口了:“缘、缘……”
正低头的缘行闻言不敢置信的抬头,看着自己修习几十年闭口禅的师叔,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你、你很好。”因为很多年未曾开口,福德的声音艰涩得厉害,音调也不准,只能连蒙带猜才知道他到底说了什么。
缘行平静的面容终于发生了变化,他眉头抖着低下了头:“师叔过奖了。”他的声音竟也与对面的福德一样发涩,似乎强忍着某种情绪。
福德又张口,似乎还要说什么,可纠结好半天终放弃了努力,伸手拍了拍缘行的肩膀,然后有些颓然的走远。
缘行目送着他也拐进了林间小道,身子僵在原地半晌才长叹一声,领着善纯朝吊桥行去。
福德进凉亭时,福广仍呆坐在石凳上,望着远处的云雾发呆。
乌头山不高也不大,却在山脉腹地,四周均是峻岭奇峰,后山凉亭中更是绝佳的观景之所。
福字辈几个老和尚没事儿都喜欢呆在这里,看看云霞,享受山风,倒是别有一番惬意。
可今日气氛与往时大不相同,过去百看不厌的美景,丝毫勾不起亭中两人的兴趣。
“他说自己了无遗憾……”福广喃喃出声。
福德一愣,忍不住转头,依他的眼力,正好将下方那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看得清楚。
似乎感觉有人注视,正走在吊桥上与徒弟说笑交谈的缘行突然停住步子,抬头朝上望来。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汇聚,许久后,缘行笑了下,合掌在一起,重新郑重施礼。
恰在此时,身后福广突然握拳捶打在石桌上,泣道:“生机已断,生机已断,逆徒任性妄为,就轻易把自己的路断了,这是从小看大的弟子,要接我衣钵的啊。可到头来究竟谁送谁走啊,一定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吗?啊?啊?”
老和尚一下又一下的捶着,没一会儿,拳头已是鲜血淋漓,他却丝毫不觉疼痛一般,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止也止不住了。
第二一九章 生者有死(下)
不知不觉,乌头山又迎来了秋天。
阳光依旧铺散在绚烂多彩的山间林野,带着今年最后的炽烈。
藏经楼里,善纯抬头不经意看到窗外天空中南飞的大雁,微微愣神,手中动作顿住,是椅子滑动的声音令他回神。
他见师父已经取了纸笔坐到案前,忙低下头继续研墨。
缘行并未注意徒弟的异样,而是将宣纸铺开,用笔沾墨,写下“斩蛟道友惠鉴”这几个字。
“师父,斩蛟道友是谁啊?”善纯忍不住好奇的问道。
“一位有缘人。”缘行呵呵一笑,手中的书写动作毫无停顿。
前日收到张养道的来信,称自己的儿子在学习《酒三千》后病情已经得到了控制。又提到要在外面建一座天师道的分院,询问他的意见。
缘行虽是佛家弟子,可这些年走南闯北到底见过些市面,各地的佛道寺观都有过接触,便在回信中认真写下自己的建议,临了,他想到后世与之交好的李修姚,又将掌门弟子三十年内不准下山的规矩提了提。
一封书信字不多,很快就写完了。缘行将毛笔放下,瞥到一旁发呆的弟子,想着最近忙着整理藏经楼的书籍,有些疏忽对弟子的教导了,便笑问道:“善纯,《金刚经》背到了第几品?”
“啊?”善纯一呆。
缘行皱眉:“这些日子你比为师还忙,整天也看不见个人影,说,到底在干什么?是不是因为贪玩,将为师的交待忘到脑后了?”
“弟子错了。”善纯吞吞吐吐的回道:“这些日子,弟子一直在后山练武,以至于疏忽了您布置的功课。”
“勤练武功是好事,但课业也不可落下。”缘行告诫着说道,可紧接着又觉得不对劲,狐疑的瞄着徒弟:“你怎么突然喜欢练武了?”从南方回来的途中,他便教过对方武功,可面前这个弟子似乎不太热衷于武学,只对习字感兴趣。如今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
善纯盯着他下摆的补丁,倔强的抿着唇。
“砰”,缘行一巴掌拍在案上,厉声道:“说!”
善纯打了个激灵,犹豫半晌,才咬牙回道:“您在外面受了伤,还不是因为朝廷吗?弟子想学好武艺,为师父报仇。”
缘行呆了呆,然后长叹一声站起来,顺手抽出案桌上的戒尺,吩咐道:“伸手。”顿了顿又哼了一声:“换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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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世尊!善男子、善女人,发阿、阿……”
善纯盘腿坐在藏经楼的小几前,一边执笔誊抄,一边口中念诵着,每遇到不认识的文字,他先照着描下来,再抄到另一张备用的纸上。
一部《金刚经》不但要全部抄五遍,还要背下来,否则除了吃饭睡觉,绝对不能迈出藏经楼大门,连早晚课都不许去。
可怜他上面的字根本认不全,遇到生僻的只能另抄下来,等晚间回寮房时找人去问。
善纯看着面前摊开的经书着实苦恼,想挠头,可左手一动便忍不住吸了口气,好疼。
“知道为师为什么打你吗?你有疑惑不会来问吗?偏要自己瞎琢磨,为师并非受伤,而是自废了武功,算起来,我才是自己的仇人。你将来要欺师灭祖不成?”
一想到挨打时师父的话,他便感觉脸上发烫,这完全是自作自受。
他抽了抽鼻子,重新端正坐姿,继续抄写起来。
不知不觉两天过去,他总算将五遍《金刚经》抄完,上面的生僻字也问了师兄,总算能够勉强读下来。接下来,便要牢记了。
但他这边还没开始背诵,有几位师兄从门前走经过,交谈声引起了他的注意。
“朝廷的人宣了旨,为什么不走,非要在寺里住下?”
“大概是要等御医给小师叔看了伤吧。也不知小师叔到底因何受伤这般严重?竟连御医都请来了?”
“这事儿,恐怕只有几位师兄和长辈们知道了。可他们谁也不说,真真令人着急……”
隐隐约约的,这些话进了善纯的耳朵,他猛然一惊,哪里还能顾忌自己在受罚?踩着鞋便跑了出去。
可是刚刚迈出藏经楼,就看到两名僧人迎面缓缓走来。
“善果师兄,善铭师兄。”他连忙合十一礼。
来人正是善果与善铭,他们回了一礼后,便径直进了楼。
善纯犹豫一下,反身也进去了,拉住最熟悉的善铭,轻声问道:“师兄,我师父到底如何了,御医是怎么说的?”
谁知,一向开朗的善铭师兄却一反常态,脸上时刻挂着的笑模样完完全全消失了,反而是阴沉着脸,眼眶红红的,低头一言不发。
倒是他平时不怎么接触的善果师兄叹了声,将他拉到旁边,附耳对他交待了好多的事。
可善纯是什么都没听进去,只那句“师叔的时间不多了”便让他大脑一片空白。
宛如擎天霹雳当头罩下,善纯心头冰凉,感觉连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浑浑噩噩,连两位师兄何时走的也不知道。
他回过神,便想立刻去找师父,可犹豫片刻又咬牙回到了案几旁,重新开始抄写经文。
师父身体不好,自己不能让他再生气操心了。
也不知为何,以往看上去如天书般的文字,这一次竟记得无比清楚……
第二天,善纯收拾好了情绪,如往日一般去找师父,等他流利的背诵出全本《金刚经》后,师父果然很高兴,拉着他坐下,给他讲解里面的意思。他听得很认真、很认真。
据说因为师父拒绝了国师的职位,这次皇帝的旨意并没有其他封赏,只是赐下不少的财宝与珍惜药材。住持原本不想收,可师父却笑呵呵的全盘接受,然后就回房继续抄书了。
上山的两位御医是三师伯宁沐向皇帝求来的,都是天下有名的内科圣手。可惜,两位老御医给师父号了脉,商量了整三天,才勉强开了个方子,然后摇头叹气的同宫里的人走了。
有两个小太监背后说师父的小话,被三师伯听到,当场就掌了嘴,据说脸都被打成猪头了,第二天更是被传旨太监赶到了山下,估计前途堪忧。
朝廷的人在寺里吃了三天的斋便走了,三师伯宁沐却留了下来,听说他已经辞官,准备在这里待上一段日子。
用他的话说,朝廷勾心斗角太累,还是这里舒服清净,连斋饭也比外面的好吃。
善纯是不信的,因为师伯除了在寺内无所事事的闲逛,隔个几天总要下山一趟,而每次回来,他都能闻到对方身上的荤腥味儿。
中秋过后,天气渐渐冷了,师父也越发的懒散起来。除了早晚课,每日不是在房内看书,就是抄经,基本上不出门了。
而第一场雪落下后,他更是连早晚课都懒得去,经书也不抄,只靠在榻上看书,睡得也早了。
善纯征得住持师伯的同意,卷了自己的铺盖住到了师父这里。
这间禅房里的炭火永远是最足的,烧得屋子里热通通,就算打地铺也很舒适。
师父却让善果师兄搬来矮床给他,说这样才不会老来得病。
而每次入睡前,师父总要嘱咐一句,让门窗留些缝隙,否则会中毒云云。
嗯,师父可能真的老了,开始爱唠叨起来。可他最近明明不喜说话的,有时两个人在屋里,一整天师父也说不上一句,不是抱着书看,就是缩在被子里发呆。
外面越来越冷,雪也是一场接着一场,今年寺院没有打禅七,僧人们在这个冬天便清闲起来。
师父的禅房就总有人来拜访。
大师伯缘法身为住持,早晚课时要多严肃有多严肃,可到了这里就笑嘻嘻的,拉着师父谈天说地,竟说些不相干的。善纯就在他这里听到不少师兄们小时的八卦,他真没想到,现在那些如得道高僧一般的师兄,过去也会做出各种傻事。
二师伯缘尘来时总夹着经书,一坐就是半个时辰,同师父两人引经据典,探讨佛法。一到这时候,善纯都会轻手轻脚的出门,他佛学刚刚入门,这时宁肯在外面吹风,也不喜欢去里面让自个头脑昏沉。
而二师伯每次走,都会嘱咐一番,让他好生照顾师父。如果,他抚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不发抖,就好了。
三师伯宁沐最特别,他来不分时候,有时早晨刚起,有时夜晚刚睡。反正兴致一起,就来了。就算大雪封山,他也能有办法弄些好吃的过来,那些素食特别美味,师父浅尝辄止,剩下的都便宜善纯和他一帮年纪不大的师侄了。
三师伯都知道,依旧乐此不疲。
至于善纯的几个师兄,来得也比较勤,但他们不会多待,坐上一会儿便会离开。
虽然一来客人善纯就要沏茶倒水好通忙活,可他还是希望来的人多些,起码师父似乎非常高兴,连中午用斋也会比平时多吃一些。嗯,吃药也更容易。
师父不喜欢御医开的药,他说这东西就是折磨人,根本没有作用。
善纯这个当徒弟的拗不过师父,却也摸索出了一套办法。
每当禅房来人的时候,他就赶快将热在炉子上的药端过来,然后,师父便会笑盈盈的接过一口喝干,连漱口的清水都不用。
若是没人,就困难一些,几次失败后,善纯学会了一招,端着药碗,就睁大眼睛盯着师父,将他看得没办法,也就皱眉喝了。
按师父的话讲,这叫卖萌。他不懂什么意思,可只要有效便是好手段不是么?
这个冬天很漫长,善纯以为师父这种古怪别扭的情况也会延续很长时间。但也许师父的话是对的,御医的要真的没用。
渐渐的,师父越来越瘦,用他新学的词,就是“形销骨立”。后来,就算三个师伯一起过来,师父的话也不多了。
春节来临前的一场大雪,师父躺在床上,要靠着善纯才能坐起来。但他的目光仍是清澈带着温度的,对着来探望的人,从未表现出其他的情绪,直到那一晚。
拄着拐杖的老方丈颤悠悠的走到床前,一只干树皮样的手轻轻抚摸到师父的头顶,嘴里糊糊混混的说些什么,他牙都没了,说的话旁人根本分辨不出,偏偏师父懂了,两人一番深奥的交谈,老人才又颤悠悠,叹着气走了。
师公将善纯赶了出来,就看到太师叔抱着戒刀站在雪中,正对着大门外门神一般,似乎有他在,什么东西都无法进来。
里面的交谈善纯听不到,可等师公大步流星的出来,他回房却发现自己的师父正盯着空处发呆,眼眶竟是通红一片。
他不由大惊,这还是重见师父以来,他第一次在对方脸上看到这种悲伤的情绪。
也正因如此,第二天,他写了封简短的信,求着三师伯带到山下给大师姐寄了去。
他有种感觉,如果大师姐也在,师父可能会更高兴一些。
也不知从哪里飞来无数的乌鸦,这些日子就在寺里停留,任凭如何驱赶也不离开。而就在这杂乱难听的鸦鸣声中,师父睡了一觉便久久没醒过来。
善纯偷偷哭了好几场,他有时做梦,师父一下子恢复了,在藏经楼一边整理藏书,一边教导自己学问。就算,再挨一次打,那也会将他笑醒。
他也心存奢望,可能是门没关好,师父只是受了风寒,用心治一治,就算不能站起,如之前那样靠坐着同人聊天,那也是极好的。
他更会在心里自责埋怨,是否是因为自己命格太硬,克了所有的亲人?幼时丧父,小时失母,还没成年,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关心自己的师父,竟也这般匆忙去了。
尽管,师父告诉他“圣人求心不求佛,愚人求佛不求心”,可这时候哪管得了其他,他甘愿当一回愚人。
他跑去拜过寺里所有的佛陀菩萨,祈求师父平安好转。
也不知佛菩萨是否听到了他的祈祷,这天深夜,正在他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的时候,突然听到旁边传来动静。
他忙坐起身,接着炭盆里的火光,他竟真看见师父支着身子坐起。
“师父,您好了?”善纯一下子从床上蹦了起来,兴奋的大声问道。
缘行笑呵呵的看着他,良久后才吩咐道:善纯,烧些热水,为师要洗澡。”
“好的好的。”善纯急忙点头。禅房旁边早被几个师兄建了个草棚,里面的炉火上也常备着热水。
他先将自己的床榻挪开,才费劲的捧着木澡盆进来,兑好了水,便要去扶缘行。
“我自己洗就行了。”缘行却是拒绝了,直接脱光了进入澡盆,一边搓洗着,却又皱起眉,问:“外面谁在念经?让他们停下来,大半夜的扰人清静。”
善纯一愣:“师父,没人念经啊。”他侧耳倾听,嘟囔道:“外面是一群乌鸦在叫,真吵死了。”
“哦?”缘行呆了一呆,晃了晃脑袋,声音低沉下去:“乌鸦啊,那就没事了。”顿了顿,又说:“为师想吃核桃了,斋房一定有,你去取些来。另外,请你住持师伯来一趟。”
善纯点头,连忙往外跑,到了院子竟跌了一跤,但他没有呼痛,爬起来蹭了蹭刮出血的手,却是往住持的禅房跑去。
距离并不算远,而缘法这时还未睡下,见到来人面色一变,忙问:“你师父怎么了?”
“师父已经大好了,正在洗澡,他命弟子请您过去……”善纯开心的道,可说着说着,他的话继续不下去了,只因为,他对面的住持脸色越来越沉。
他到底也是经历过生死事的人,这时哪里还能不明白。
“师父说想吃核桃,我、我再去取来。”他嘴唇哆嗦着,已然哭了出来。
“你去吧。”缘法眉毛抖了抖,半晌后才吩咐道。
善纯跑出去了,缘法哀叹一声,隆重的披上袈裟,也迈步出门,直奔缘行的房间行去……
等善纯终于端着一盆核桃回来,缘行已经洗好了澡,身上换上崭新袍子,袈裟斜披,盘腿坐于床榻上。
房间中站满了人,各个衣着隆重,连宁沐这个俗人也披着一件袈裟站到角落,众人俱都一言不发。
善纯双膝跪地,将盆子奉到缘行面前。
后者却苦恼的看着面前的核桃,叹气道:“善纯啊,你拜师多久了?”
“满一年了。”善纯低着头,带着哭音老实答道。
“才一年啊,原本挺机灵的小伙子,怎么好的没学,偏学我呢?一点眼力价都没有,核桃这么硬,你不给敲开,让为师连壳一起吃吗?”缘行摇头,无奈道:“你同我一样憨傻,叫为师怎放心的下。”
“师父……”善纯的眼泪终是没忍住,流了出来:“弟子已给大师姐去信,想来她还在赶来的路上,您再等等呗?”
“呦,瞧你这话,好像我说的算一样。”缘行咧了下嘴角,伸手将善纯的眼泪拭去。
然后,他核桃也不吃了,又重新躺倒了床上,一开始觉得姿势不太舒服,又挪了挪屁股,这才缓慢的闭上了眼睛。
第二二〇章 缘行
诵经声在禅房响起,善纯看师父闭上了眼睛,便要扑过去,却被一只大手牢牢拽住了。
善果不顾小师弟的奋力挣扎,将他的头板正,没有说话,而是指向了在场的长辈。
善纯抹着眼泪,看四周站立的长辈师兄们各个表情严肃,场面肃静隆重。
他也强自使自己冷静下来,重新跪地合十,也跟着节奏开始念诵经文。
是的,尽管心中千不甘万不愿,但对这一刻,他是有心理准备的。
而躺在床上的缘行,静静等待着往生。
世如焚炉,人似柴薪,他这块木头,即将焚烧殆尽了。
都说人死之前,会看到往日种种,可他在祭坛时已经见过了,现在似乎便没了这个程序。
他细细体会着,感受着,自己身体的机能在飞速消散。这一刻终于来临了,奇怪的是脑子里一片平静,往日纷杂的念头半点都生不起,连对父母的眷恋,对家乡的怀念竟然都如隔了层膜一般,淡得不起波澜。
所谓生机断绝不是假话,当日封禁魔种,他其实是将自己完全填补进去的,包括修为与寿命。
只是在最后一刻,有股力量将他拉了出来。
他不知道是金蝉还是身体本能的反应,最终没有让他彻底消散。
如今又活了这么长一段时间,还能与长辈和师兄们告别后平静圆寂,真是再好不过的安排。
而且,大半年的时光,因为身体机能的快速衰败,使得他缠绵病榻。但他神智清醒,除了能感受到虚弱,再无其他痛苦,也算多年奔波所获得的福报了。
“等等。”
这声音很大,让诵经的众人都停了动作。
原来是躺在床上的缘行竟然坐起来,正眼巴巴的望着众人。
“师弟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住持缘法探身问道。
缘行笑道:“忘了做偈。”
“……”缘法等人面面相觑,就见他很是苦恼的支着下巴,酝酿了好长时间才念了两个字:“空自……”
众人等他继续说,可缘行却又嘟囔了句:“算了。”之后头一垂,便彻底没了声息。
空气为之一顿后,禅房内的诵经声再次整齐响起,这次隐约夹带着压抑的泣声。
缘法伸手为跌坐的师弟抚平袍子上的褶皱,正了正对方身上的袈裟,默默注视良久,他不舍的移开了目光,伸手将一旁的善果招来:“天亮后记得准备香木。”然后拍了拍徒弟的肩膀,有些踉跄的出了门去,一同的还有缘尘与宁沐。
善果目送着长辈们出去,心中恻然。
记得有一次师父心情好,亲口说出小师叔是他抱回来的,更是将一身武学倾囊相授,可以说一直当做自己的孩子在教养。
如今小师叔中年便圆寂,寺中上下,除了师公他老人家,恐怕自己师父才是最伤心的那一个。
当年刚出家不久,他们这帮弟子就知道寺中有一个长辈们的宝贝疙瘩,不但独受方丈与师公的宠爱,连师父也对其百般维护与照顾。
寺中对外的纠纷从不让他参与,甚至连下山都不允许。单说多年前的那次云游,善果作为侍僧,临行前那一晚,就有前后三位长辈过来耳提面命。就这,自己师父还不放心,偷偷塞给他银子,千叮咛万嘱咐生怕小师叔吃苦受了委屈。
那时,还是孩子的他真的对小师叔产生了一丝丝妒忌。
可现在看来,长辈们的偏袒宠爱不是没有道理,小师叔这些年来所作所为,无愧世人圣僧的赞誉。
他思绪万千,想起当初陪着师叔北上的情形,眼眶又红了,不觉将目光投向床上彻底没了生机的小师叔时,却突然睁大了眼睛。
缘法几个师兄弟沉默的走出了禅房,院子中,正有三个老和尚站在雪夜里。
“哎!”一看到他们的模样,老方丈福善重重的一顿拐杖,长叹无言。
师兄弟的师父福广老和尚则垂眸陷入沉默,良久后才艰难道:“明早将消息传出去吧。”
可他话音未落,四周停在树上墙头的乌鸦竟开始疯狂的鸣叫起来。
院中诸人齐齐皱眉,缘法正要说什么,却感觉眼前的光线突然亮了起来,惊觉回头,原来是身后的禅房不知为何,光芒大作,金色的光芒在这个无星无月的雪夜里分外耀眼,直冲天际。
与此同时,房中传出数道惊呼声。
院中几人再顾不得许多急忙冲进屋,正好看见,床榻上已圆寂的缘行正浑身发散着波纹状的金色光辉,整个身体从下至上,化作点点的金光朝天空飘散。
这个速度非常的快,他们进门时,缘行的跌坐的双腿已经不见了,而等他们赶到近前,缘行低垂的头颅也已消散。
等他们徒劳的伸手,只能捞个空,床榻上已然空空如也,而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外面喧闹刺耳的鸦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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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天寺,位于大黎朝雍江府城郊外,乃千年古刹,历代高僧云集,自是香火鼎盛,进香的信众络绎不绝。
而作为大黎佛门租庭之一,寺中武僧更是天下闻名。可惜,因与前朝瓜葛太多,这些年逐渐被京师报国寺压了一头。
但作为北方最出名的修行门派,其底蕴与实力,也是不容小觑的。
初冬的清晨,寒气飒然。残留枝上的枯叶在阴霾的薄光中颤抖着,时候还早,香客未至,这香火鼎盛的朝天寺,自然难敌冬季的萧瑟。
理恻从大殿行出来,一接触外面凛冽的空气,不禁精神一振。
他扫了眼广场中正在练武的武僧,转了个方向,从侧殿往杂役院快步行去。
“理念师兄……”刚一跨进门,他便对着院中正在练武的僧人招呼道。
身为监寺玄宏的大弟子,自然而然的承担了师父助手的职责,也无疑中掌握了许多的便利,到哪里都被会被高看一头。
那叫理念的僧人见了他,忙收了架势,快步到了他的近前,笑呵呵的回道:“师弟,可是玄宏师叔有用到杂役院的地方?”
“方丈室前的池塘需要清淤,不知师兄能否安排些人手给我。”理恻直入主题,虽然口中叫着师兄,但那态度,可着实说不上客气。
他以为自己一说,对方会立即答应。
谁知理念却吱呜着:“也不知最近怎的了,到处都要人手,我院中的弟子今早都已派了出去。”
理恻眼睛一瞪,不悦道:“这可是刚才方丈亲口交待下的事,若有丝毫耽误,你去与他老家人分说吗?”
理念一怔,连称不敢,可接着面上又浮现出愁色:“弟子们都已分散了,要召集清淤的人也需时间,稍晚些如何?”
理恻横着他:“这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得的,偏偏贵客明日便到,怎可耽搁。”又见对方似乎却有难色,便缓了语气:“要不你先安排个人给我,剩余的再调配。”
理念依旧愁眉不展,突然,他似想到了什么,一拍额头:“不瞒师弟,我这里到真有个人,可他并非本寺弟子,而是前几日被发现昏迷在寺外的野和尚,倒是可以一用,”
理恻却是不满:“外人?这活能让外人做吗?万一偷听到寺中隐秘,岂不是祸事?”
理念却是摇头,混不在意道:“一个五脉不通的废人,也说不出自己的来历,倒也无妨。”说到这里,他突然指向一旁,招手道:“缘行,你过来……”
理恻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见一个高高瘦瘦的僧人正慢悠悠的路过。看着果然没有丝毫的武功存在。只太瘦了些,也不知能不能干活。
可这时真的无人可用,只能答应了。
第二二一章 因果(上)
方丈室前的池塘不大,更不深,今早已有弟子将入水口堵住,里面的水这时被放干净了,露出池底黑黝黝的淤泥。
寺院清淤不同于别处,因为总会有鱼虾被困在泥中,要将它们捞出放生才可。
所以,理恻才坚持先要来一人,就算不能开始挖泥,将前期工作先干了也是好的。
只是,他有些担心的看了眼身后,那陌生的僧人看上去极为瘦弱,也不知能不能扛得住池底的冰寒,万一再病了可不好。毕竟,对方可不是寺里的弟子,更非杂役弟子,若因为干活出了什么意外,可是好说不好听。
可还没等他问一句,那僧人竟是将裤腿一挽,芒鞋一脱,“噗通”跳进了泥里。
他微微一愣,工具还没取呢,这性子未免也太急了些。他连忙小跑着去取来盛了一半清水的木盆。
他再次看了看左右,并没有其他晚辈弟子经过,只能亲自动手,可瞄了眼漆黑的淤泥,又瞧着脚上的新鞋,到底没勇气跳到池底,只能将水盆尽量往边缘安置。
那瘦弱僧人并未介意,双脚踩着泥,将手中小鱼虾放了进去。他动作不慢,眼神似乎也很好,没多久,木盆中的水已经浑浊了,里面游着很多活蹦乱跳的小生物。
“师兄怎么称呼?”理恻将它们投放到上游,又重新汲了水过来。看了眼依旧在池底忙碌的僧人,开口问了句。
入冬了,虽未上冻,可北方的天气已是极冷,赤脚站在湿泥里,绝对谈不上舒服。但那僧人好似完全不在意一般,尽管看着瘦弱,脸上也被寒风冻得通红,却毫无怨色。
此时听到他的询问,并未抬头,视线仍在脚下巡视着,只口中答道:“贫僧法号缘行。”
“贫僧理恻。”理恻继续打量着他,又问:“缘行师父因何而来?又怎会昏迷在寺外?”
“忘了。”那个叫缘行的僧人直起身子望他一眼,笑道:“许是缘分吧。贫僧恢复意识便已在贵寺,至于如何而来,却是半点想不起了。”言罢,他又继续开始干活。
下游水还在淌呢,万一有生物困死,那可是罪过,马虎不得。
理恻挑眉看他,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朝天寺做为北方最大的寺院,有内外之分,内院门禁森严,一般不接待外人。外院则不然,鱼龙混杂,管理也相对松懈。
所以,突然多了几个陌生人,少有人察觉。当然,监管还是有的,若是危险人物,等闲也无法住进来。可能因为对方没有武功且身体羸弱的关系,被救回来后顺理成章的留在了外院。只是……
理恻心中却暗自腹诽起来。怪不得理念身为师兄,为人惯会钻营,却只能在杂役院作威作福。这人捧高踩低,眼光见识也实有问题。眼前的缘行和尚,单看其谈吐和表现出来的淡然气质,明显不是什么“野和尚”可比的,但到理念嘴里,竟被称之为废人,难道不会武功便不是僧人了吗?
只是,这样一个人,怎么突然无病无伤的昏倒在寺外呢?
“我看缘行师父气度不凡,应不是坏人,贫僧愿意作保,留你在此挂单,以后不必去杂役院帮忙了。”理恻试探的说,接着瞥向对方明显短了一截的短衫,又道:“我还可将你的袍子要回来。”
“那就多谢理恻师父了,留在外院确实不太方便。”缘行连忙开口称谢,只是他又顿了顿,垂眸淡笑道:“至于那件袍子,便当对理念首座收留之恩的报答吧。不必再提了。”
理恻赞赏的看向对方,真是好气度,可接下来心里却微微叹息,在他眼中的出家人应有的淡然平和,若在某些庸俗人看来,恐怕只会觉得这人好欺负……
傍晚,劳累了一天,杂役们纷纷回返,缘行也跟着一同清淤的同伴回到了房间,只是还没等他歇息片刻,首座弟子理念便蛮横的踹开房门,不屑地撇着他:“缘行,现在可不是休息的时候,咱们杂役院的地还未扫,水缸的水也未满呐……”
缘行无奈,只能重打起精神,拎着扫帚出了房门。
“首座,这个和尚毕竟不是咱们杂役院的,这样是否不好?”
“有什么不妥?不过是个不知来历的落难野僧,瞧他那清高样,看着就来气……”
身后隐隐传来的交谈声,令缘行脚步不禁一顿,接着失笑摇头,又继续干活去了……
朝天寺在北方非常的出名,所以杂役院的杂役永远不缺。人一多,自是龙蛇混杂,他们虽然和出家人一样剃了头,却只有几个管事的才是真正的僧人。普通的杂役,或是因出身贫苦想找个活路,或是立志习武却不得入门。
因为在这里虽然要干活,可也会被传授武功,表现良好才会被收入门墙,成为朝天寺的正式弟子。
所以,首座弟子在这里的地位非常的高,可以说掌握了杂役们的生杀大权,自然说话一言九鼎。
朝天寺的杂役院虽然位置偏僻,但各种设施也应有尽有。真要说起来,挑水清扫的活计并不累,只是来回反复,耗时挺长。
劳累一天的杂役们,都想早些休息,没人愿干,往日都是轮流做的。而缘行到了这里后,开始就很不受首座理念的待见,已经连续两日承担这种工作。
他的身体不如全盛时,耗费的时间当然比别人还要长。等他费劲的将最后两桶水倒进水缸,已经打板了。
收拾一番,摸黑回了住处,房中鼾声如雷,汗酸和脚臭的味道直冲鼻端。缘行却不在乎,摸到自己的床榻,盘腿坐了上去,开始入定,细细感受身体的变化。
说来悲催,他之前都魂魄离体了,谁知眼前金光闪动,再清醒过来时已经躺在这张榻上。
那件临死时穿的御赐衣袍,也到了首座理念的身上。好在对方还算有些底线,没有动他的袈裟。
被询问底细时,他也是糊涂的,挑着能说的说了,对方自然是不满意。偏偏他要求离开,人家还不许。坚持认为他居心叵测,只能等确认无害才可离开。
为了避免麻烦,只能暂时住下,然后稀里糊涂的成了杂役院的编外杂役。
他现在的身体状态非常奇怪,生机微弱却绵长,完全不似在天禅寺时那样有着明显的衰弱迹象。可若说完好吧?筋脉尽断,一旦运气便会全身刺痛。
不过,正如他之前所说,武功神通很方便,却可能是修行的阻碍,没了也不打紧。或许还更有利于修行。
但,自己是怎么来的,又为什么要来呢?
缘行一直在回忆,努力寻找自己的记忆,是不是之前拜佛的时候发过什么大愿。嗯,旁人也许立誓后进入轮回践行便可,他的情况可能要复杂些?
或者是,机缘未到,自己不能死,还有因果要在本世了结?
而且,这次竟然再次回到了怀真所在的大黎朝,他有预感,自己的缘法,很可能要落到怀真的身上。可惜他不知距上次离开这个世界过去了多久,但更不知怀真有没有长大,是否已经出家。
当然,既然已经到此,这些想法只在刚醒来时转了转,接着便不再去思考了,因为多想无用,反而会让自己烦恼,唯有安然处之!哪里都可修行,强求解脱并无意义。
自己再来这一趟,定然不是毫无意义,且行且看,且随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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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理恻果然依约定早早的到了杂役院,直接带缘行离开,而从始至终,看都没看身后谄笑的理念一眼。
有熟人就是好办事,知客显然与理恻的关系不错,没怎么打听,便给缘行挂了单。
随后,理恻热心的将他带到了寮房,更是在晚间给他送来了全套的被褥,甚至还有一件自己的旧袍子。
“也不知怎的,我一看到缘行师父,便感觉亲切投缘。”面对缘行的感谢,理恻只是笑着摆手。
挂单的僧人,且在寺院没有职位,自然不可能被安排单独的房间。而是与十几个人住在通铺。
平日也会做些活计,但不累,比杂役院要好上太多了,而且舍友们比价爱干净,打鼾时也会时刻注意,尽量不打扰别人。
无论心境修为如何,处境得到改善总是件幸事。所以,缘行在心里更感激理恻了。
而正如理恻说的,他似乎真的与缘行投缘,不忙的时候,他总会花时间来寻缘行聊天喝茶,就这样,两人很快成了朋友。
之后的某一天,缘行就突然知道对方为什么和自己投缘了。
理恻平民出身,小时家境富裕,因为他爹是名出色的铁匠,其精湛的手艺在府城都比较出名。据说他很小的时候,家中的招牌倒塌,要不是镇上一个花和尚相救,他已夭折。
从那以后,他父母便开始虔诚礼佛,即便全家被朝廷征兆到北方,也总带着当时还是孩子的理恻出入寺院,渐渐的,他也心慕佛法,十五岁母亲也去世后,他便正式在朝天寺剃度出家,如今已过去六年了。
可惜他太小,对当年的事情没什么记忆,父亲去世的也早,居然到现在连恩人的名号都不知道。而老家距这里实在太远,更没条件去打听了。
理恻说到这里的时候,语气里满是遗憾。
缘行的表情却变得极为古怪,问起他的老家,果然如猜测的那般,是易州宁水府的太川镇。
“种善因得善果,因果缘法果然玄妙。”等理恻离开后,缘行眯起了眼睛,忍不住笑了起来,轻声感叹道:“当年那个还没膝盖高的小孩子,竟也长这般大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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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天寺不是禅宗的寺院,可佛门寺院无数,尽管规矩千差万别,但有一点大体是共通的,那就是清净。
最近寺里似乎来了什么贵客,理恻变得非常的忙碌,来的也少了。缘行便一直靠着去藏经阁读书去打发空闲时光,过得平静安逸。
不愧是千年古刹,藏经阁的书籍种类繁多,除了武功秘籍,其余经书笔记等寺中僧人均可随意观看。
这日,他翻到本过去没读过的经书,心情大好的找了个角落坐下,便准备认真阅读研习。
可还没等他将开篇的几段文字吃透,理恻却急匆匆的跑了来,见到缘行便是开口问了句:“师兄到底是何出身?真是您所言的天禅寺么?”
缘行奇怪的回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我自是没有骗你。”
“那师兄可与皇室中人有过接触?昏倒时穿的袍子是哪里来的?”理恻追问,见缘行垂眸不答,又叹道:“这下出祸事了,理念穿着你的袍子招摇,被寺中的客人撞见,对方一口咬定那是宫中之物。”说到这里,他咬牙:“依理念的性子,恐怕早就将师兄供出来了。”
缘行眉头一跳,正待继续询问,藏经楼又进来了人,却是两名拎着棍棒的执法僧。
可能是因为无法确认缘行的真实身份,执法僧对他的态度并不粗暴,而是很客气的将他请去大殿。
缘行叹了口气,这还真是祸事了。他那件袍子可是真真正正的御赐之物,用料做工自是极好,可关键的是,给他袍子的是大雍皇帝,跟大黎朝八竿子打不着啊。
难道是什么独特的标记令这里的人误会了?可这要怎么跟人家解释?
他瞄了眼身旁的两个膀大腰圆的僧人,跑是跑不掉的,再说他未做亏心事,那个所谓的贵客也未必会将自己如何。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慢悠悠的收拾好书籍,跟着走出藏经阁。
理恻则是满心焦急,他与缘行交好,自也听他说过自己的来历,可从未说跟皇室有什么瓜葛。这要真的私用皇室御用的东西,弄不好要杀头的。
这般想着,他也在后面跟了上去,自己在寺中颇受长辈器重,若真是个祸事,好歹还能说说情。
可他看缘行一脸的平静,难道对方还有什么秘密在隐瞒自己?他又感觉自己这个朋友琢磨不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