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二章 惩处
清晨,阳光渐渐自遥远的山边透了出来,天空变得微亮,淡淡的光线将晨雾染成了鹅黄色,朦胧的笼罩着陡峭的山峰和林中若隐若现的寺院屋檐。
山道的石头台阶上,盘坐于地的缘行睁眼看了天边的太阳,缓缓站起。
浑身真气勃发,因沾染露水湿了一大片的衣袍瞬间干爽。
他整理的仪容,从背包中将袈裟取出披上,这郑重才面向寺院的方向,全身放松,开始例行早课。
等天色大亮,他停止诵经,再次整理衣袍袈裟,然后背了包,步履沉稳地沿阶而上。
这时,正有一个小沙弥推开寺院的大门,看到外面台阶上出现的陌生和尚,不由一愣。天禅寺位于深山,平日里别说上门挂单的僧人,就是香客也见不到几位,他自入寺以来,还第一次看到清晨上山的人。
缘行此刻已经走到了近前,打量了一眼陌生的小沙弥,想来应该是自己离寺后新入门的弟子。虽急着去见师父,可也不能不守规矩。
“阿弥陀佛,劳烦小师父向大和尚通禀,缘行回寺了。”他双手合十,笑道。
“缘行……”小沙弥上下打量了他,感觉这名字很熟悉,而对方又与自家师父师叔等得法号相似,当下不敢怠慢,合十告罪了声,转身便往回跑。
而缘行看着有些毛躁的背影,不免失笑,接着却又长叹一声,肃然立于门前,静心等待。
他从李家村出来后,经过一天一夜才找到回来的路,那时天已经全黑了。他知道寺里的规矩,不敢半夜打扰,才在台阶上接了一夜的露水。
没过一会儿,就有脚步声从寺内传了出来,他定眼望去,只见回去报信的小沙弥正引着一位身穿补丁僧袍的僧人急匆匆地赶来,在看到他的刹那,平日不苟言笑的古板面容竟染上丝兴奋之色,淡淡的笑意自嘴边漾开:“真是你回来了。”
缘行笑着迎上去,忙合十施礼:“二师兄。”
来人正是多年不见的二师兄,缘尘。
“你这一下山就是这许多年没有音信,在尘世中历练如此长的时间,佛法可有了些长进?”一向如闷葫芦般的二师兄,此刻竟然一见面就说了这么长的一段话出来,这在缘行的记忆中,可是从未出现过的。
切实感受到了对方的情绪,他心下一暖,笑道:“进境不大,倒涨了些见识。”
缘尘仔仔细细将他打量一番,才点头,接着面上恢复了肃然:“你既已返回,且先去面见长辈吧。”
随后带着他走进阔别已久的天禅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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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似乎在这座古刹中定住,寺中台阶依旧斑驳,墙角老松还是那般歪歪斜斜。房舍门窗老旧,连大殿中的佛像上掉下的漆,也似乎与离开前没有丝毫的差别。
这时寺中早课早已结束,长辈们都各自回房了。虽然心中急切,缘行还是忍住了,先去大殿与偏殿进香礼拜,才分别去拜见几位长辈。
这时距离缘行上次穿越回这个世界,又过去了五年时间,也即是说,他下山已经整整十个年头了。
面容和善的方丈面上的皱纹更多,也开始说话漏风了。等缘行施过大礼,先考教起佛法经义,见他回答的有板有眼,甚至还能说些自己的观点出来,才点头。得知他已步入先天,更是满意,欣然收下老花镜。
师父的变化不大,只白眉毛更长了些,倒是比过去慈眉善目多了。可这都是表面,对待自己的小弟子仍严厉得厉害。
面对缘行的顶礼,也不叫他起来,反而问起这些年下山的经历。
缘行挑着能说的说了,对方听了沉吟半晌才叫他起身,接过礼物却是看都没看随手放至一旁,嘱咐他晚上去自己禅房听训,才挥手撵他走了。
和三师叔没什么可聊的,对方一把将准备施大礼的缘行拽起来,只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笑眯眯地当场换上缘行送的精钢戒刀,自顾自去巡视了。
缘行从长辈的房间出来,便看到笑呵呵的大师兄与恢复往日模样的二师兄。
多年不见的几个师兄弟聚在一起,当然要畅谈一番。期间有弟子前来奉茶,缘行一看来人,乐了,正是曾与自己一同下山游历的善果,此时善果已经受了大戒,成了正式的比丘。他见到缘行也是很激动,但碍于规矩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目光中的欣喜是怎么也掩藏不住的。
等他拎着空水壶离开,缘行才收回目光,笑着对大师兄说道:“善果很有天分,将来必成一代高僧。”
“呵呵。”这时,金蝉突然冒了出来,给出了两个冷冰冰的吐槽文字。
缘行就当没看见,他又没说谎话,说的完全是事实好吗?
缘法呵呵一笑:“说起来还多亏师弟对他的一番引导,上次你们游历回来后,这孩子就像开窍似的,佛法精进极快,我已准备将来由他继承衣钵。”
缘行闻言却是一愣,猛地想起自己六百年后看到的废墟,心中不免涌起股晦涩的情绪,不过他毕竟经历过许多事,这点不自在的情绪在面上一闪而过,并未被两位师兄看到。
几人聊了半天,最后缘行给出了自己准备的礼物。他为大师兄也准备的老花镜,给二师兄的则是围棋子与佛经,两人都坦然收了。
午餐后便各自回房休息。
下午,睡了个好觉的缘行又接待了前来拜见的善果等晚辈,等杂七杂八一大堆事,天也黑了。
他长长叹口气,心情忐忑地自去师父禅房挨骂。
果然,一进房间,便遭到师父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针对的就是他擅自舍戒与杀生的事。
缘行不敢反驳半句,低头受了。也许他蔫了吧唧的样子起了作用,福广老和尚这才稍稍平复了心绪,走到桌旁坐下。
缘行见状,连忙跑上去给师父倒茶,轻声道:“大师兄也训过弟子,弟子已知错了。您消消气。”
福广斜睨他一眼,哼了声,直呼其法名:“佛禅,你自小聪慧,甚至有缘修习神通,可谓佛缘深厚。可正是如此才更要安守清静。十年前未曾好好受过教导,你变匆匆下山,这些年我便一直担心,不信你会做出大逆不道背叛师门之事,唯独担心你使用神通不当,要知神通不敌业力,若是一味依赖,反而弄巧成拙,使其成为进趋解脱之道的障碍,对修行不利。”
缘行连忙直起身子,正色应诺:“弟子省得。”
事实上,他并没有过分依赖神通,自从学成天眼通后,除了最开始返回现代出于好奇运用一番,此后地球用了一次,大黎朝因为要观察一方气运,使的频繁些,其余时间根本没开启过。当然,这也和第一次运用就受到后遗症的“反噬”有关,心里其实已经产生了意思阴影,是以除非必要,他很少动用。
神足通最近常用些,不是拿来逃命就是用以争斗,亦或是事态紧急不得不如此,他的认知里,不去故意炫技人前显圣,有必要就用,恩,迷路时使用,那也算迫不得已。至于情况危机还藏着掖着不肯动用,那绝对属于脑残行径。
老和尚见他神色无比的郑重,也知他品行,也不在这个话题纠缠了,转而又询问起其余戒律情况,例如下山后有没有食荤,与女施主有没有故意的身体接触等等,问得极为详细,而缘行也一一做了回答,等问讯一番后,他额头上已满是冷汗,并暗暗自责,离开寺院,很多规矩他真的疏忽了。
目睹他这番变化,对他了解极深的老和尚那阴沉面色总算是好看了些。
缘行看天色已晚,师父又好像将话说完了,施礼请求离开,对方答应了他悄悄地长舒口气,以为被训一顿就算了。
可谁知在他出门的刹那,身后的老和尚借着烛光把玩着弟子送上的礼物,嘴里却似很漫不经心地冒出了一句话:“你在山下毕竟犯了错,虽你说事出有因,可老衲这做师父的也不能包庇,大错不得不罚,你跪香一日,默摈三个月吧。”
“啊?”缘行打了个哆嗦,所谓跪香,就是跪在点燃的香前,规规矩矩等到香燃尽即可。
可默摈就严重多了,除了强迫驱逐出寺院或是师门除名,这已属于最重的一向惩处。所谓默摈,就是指犯错得僧人被限制人身自由,每日负责做寺院里最苦最累的工作,这倒没什么,苦活累活他早做得熟,可默摈还有一项严格规定,受罚期间,犯错的僧人不能与任何人说话。
这对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的缘行来说,可真是太可怕了。要知他虽然不是个话唠,可一个人独处的时候还喜欢自言自语呢,没事儿更爱吐个槽,要他三个月不说话,这真真被捉住了痛脚。
可师父就是师父,他的命令缘行只能遵从,更何况他确实犯了过错。
原来,深知他性子的师父挑在晚上才训话,就是为了给他留出一天时间跟众人叙旧,然后强令他修炼三个月的“闭口禅”吗?
这可、挺人性化的。
缘行心中忍不住的哀叹:也真是……
苦也!
第一六三章 默摈(上)
缘行垂头丧气地走在回房路上,心里却越想越不是个滋味儿。
默摈,在禅宗寺庙中属于对待作恶僧人的手段,他在天禅寺出家这么多年,也只是知道有这规矩,可从未见谁被罚过。
万万没想到,第一个享受这种待遇的竟然会是自己。
更令他想不通的,这竟是一向对自己关爱有加的亲师父做下的决定。枉他自认一向修行刻苦,坚守正道,就算犯戒也事出有因,未曾违背道义,遭受这样的惩罚实在太重了。
说实话,他宁愿受杖责被打得起不了床,也不远受到摈罚。
正心思烦乱胡思乱想呢,耳边却突然传来大师兄的声音:“怎么这般没精神?是被师父骂狠了?”
他抬头,只见自己的禅房外,站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师父要我明日受罚。”他叹着气说,满面沮丧。
“罚?你又做什么错事了?”缘法一愣后才问道:“什么惩罚竟令你这般模样?你从小打到受的惩处还少吗?”
“可能师父觉得我修行上轻慢了些。”缘行撇嘴:“跪香一日,默摈三月。”一想到之后一段时间要过的日子,他就觉得肝痛。
“这么重?”缘法皱眉,可转瞬后,面色蓦地变得古怪:“这样也好,足可叫你长长记性,这三个月,就当成一场修行吧。”
缘行只能点头,师父的脾气他最了解,既然说出口就一定会执行下去的,他不答应又如何,还能欺师灭祖不成?
“原想着好好找你聊聊,但你明日……”缘法话到一半就不说了,轻叹了口气,安慰似地拍了他的肩膀:“算了,你早些休息吧。”说罢便转身离开了。
缘行郁闷的看着他背影,大师兄,如果你脸上幸灾乐祸的表情没那般明显,师弟我心里也许会更好受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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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课完毕,师父福广召集寺中所有僧人,宣布了对缘行的处罚决定,自然引起一阵哗然,有些与缘行关系近的弟子张嘴要说什么,可见得缘法与缘尘都站在一旁没有吱声,缘行也是任命般地耷拉着脑袋,便将劝说的话咽了回去。
接着众人散去,缘行依照规矩,合十跪在殿外广场,面前还燃着一柱香,这种处罚在天禅寺中常见,他也是做熟了的。
只是今日不同,今天他面前是一柱很大的香,一根燃烧完要一个多时辰……
等香燃尽,缘行长长吐出口气,扶着发酸的膝盖站了起来。看了眼一旁手执棍子监视的善果,后者面色一板,抬着下巴道了句:“午后再跪一场。”说完再不理他,扭头便抱着棍子走了。
上午天气还算凉快,午后则不然,天热得厉害,饶是缘行已到了寒暑不侵的地步,被日头照着,免不了也感到一阵的头晕眼花。
好不容易挨到结束,他用袖子扇着风,直接回了自己的禅房,这时,最迫切的就是好好洗个澡。
虽然做过了一场处罚,但他心中没有一丝的轻松,因为知道,不好过的还在后面。
第二日,依旧是早课后,依旧是抱着棍子的善果,看来大师兄真的在重点培养他,连这种事情都由他这个小辈出面了。
善果先是对缘行笑了下,接着神色变得无比肃然:“缘行,贫僧现在代替师父为你宣讲规矩。”一边说着,手中的棍子还重重往地上一顿,棍子与石板接触,发出沉闷的声响。
缘行则合十垂首,静静听着。各地丛林对默摈的定义都有不同,受罚前了解规矩还是很有必要的。
只是,善果越往下说,缘行的面色越苦。因为太严厉了。
比如,其他寺院是僧众主动忽视受罚僧人,强迫其进行悔改,使其受到教育。
天禅寺的规定里除了上述这点,还命令僧人在受罚期间不得与任何人交谈。
受罚期间,不能参加早晚课,不能正常去斋堂吃饭,不能睡在寮房,不能随意走动等等等等,将之后三个月缘行要遵守的规矩安排的井井有条。
等长篇大论说完,善果眨着眼睛笑道:“师叔,咱这就开始吧。”
“好吧。”缘行叹气扛起了自己的行李,在善果的带领下来到四处透风的柴房。
里面干柴堆叠得整整齐齐,倒也不用收拾了,缘行找了个矮垛,将被褥往上一摊,就算安了家。
换了身干活用的旧衣服,便开始今天的工作。
第一天的工作就是清洗布幔蒲团等物,只见善果掏出一捆绳子,在后院围了个圈,这就算今天缘行的活动范围了,除了方便,只有天黑回房方可迈出这个圈子。
其实,天禅寺这种只有十几个僧人的小寺院,哪有那么多的重活累活给缘行干?
可惩罚就是惩罚,寺院规矩马虎不得,因为被限制自由,完成了工作,他只能在原地干靠到天黑。
第二天是打水清扫,这用不了绳子,于是缘行的身后便跟了一个抱着棍子的尾巴。
第三天,缘行夹着一本佛经进了圈子,上午的任务是劈材,工作很快完成。他找了个角落,舒服地靠了上去,开始看书打发时间。
就这样,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过去了七八天,渐渐的,缘行竟然有些适应了这样简单的生活。
还别说,虽然被“孤立”了,可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清净?除了不能随意走动外,其实与自己在蓝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恩,就算不说话,也没什么。他这般安慰自己。
到了给田地除草的日子,天上日头正烈,缘行却是没有斗笠戴,只能用顶着个大光头,埋头苦干,一颗杂草都不放过。
善果突然凑到旁边,小声说道:“师叔,这里也没有旁人,咱们聊聊呗?”
“真的?”缘行转头看他,想着都好多天没说话了,能找个人聊天也挺好,起码能减轻工作的枯燥感不是?
也怪不得他坏规矩,全寺上下都不能与他说话,偏偏只有作为监视僧的善果可以,因为要提醒受罚僧人,令他也不说话就显得不近人情了。
谁知他两个字才出口,那便善果便坏笑着取出了毛笔,在小本本上写了几笔,口中大声念道:“第十日,缘行破戒说了两字‘真的’,依规矩理应加罚一日。”
缘行:“……”算了,不想说话,他一把扔掉锄头,一步一步朝善果走去,一边走,一边将袖子拉得更高,几乎露出了大半个胳膊。
善果这头才记录完,眼角余光见他过来不由一惊,急忙一个纵身,瞬间就窜出去老远。
恩?小伙子轻功练得不错。缘行撇嘴,用手指恶狠狠地点了点对方,然后慢慢走回去重新开始做活。
善果见他似乎真没有打人的意思,才讪讪地摸着脑袋重新又靠近了些。
缘行瞥了他一眼,轻叹了口气,强迫自己的注意力放在田垄上。
锄头有一下没一下铲着草,只是他心里却止不住的犯起嘀咕,善果可是经过他一年多棍棒教导的,他不信这小子有胆子敢这般捉弄长辈,若说后面没有人安排吩咐,打死他也不信。
再想到自己受了这么重的惩罚,一向老好人的大师兄竟然在旁边一句话都没说,就更觉得反常了。
只是,师父啊,您这么折腾弟子,到底有什么用意呢?
第一六四章 默摈(中)
缘行有些猜测不出师父的用意,可时间还长不是?看下去就是了,不管善果再搞出什么幺蛾子,他接着便是。
平静又过了两日,缘行已彻底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劳累说不上,只是很少与外人接触,又没什么话说,心里却出奇的平静。
难道这就是师父的意思?要我定心修行?他心中揣测。
这日,又到了劈材的时间,缘行手中的斧子被他耍的虎虎生风,感觉若是再被罚上一段时间,估计都能自创一门斧法出来。
听到板子响,善果去斋堂用饭了,有小沙弥端着瓦钵走来,这是专门给缘行送饭来了。
可谁知,这个叫善铭的小沙弥刚走到绳子外面,突然面色大变,将瓦钵放到地方,哎呦哎呦叫唤着捂着肚子跑了。
这是内急?可你倒是把吃的送进来啊?
缘行垫脚看了眼地上的瓦钵,里面谁杂粮粥,上面还铺了半层的蔬菜,看上去挺好吃的。
毛毛躁躁,他心里嘀咕一句,视线扫过小沙弥离去的方向,又见周围没人,他便想迈过绳子自己取饭。
可刚刚抬起脚又收了回去,这事儿不对。
他索性盘腿做回地上,单手直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距离绳子只有两丈远的午饭。
觉得还是应该再等等,果然不出所料,小沙弥这一去就很长的时间,等他再次出现,只歉意地对缘行点了点头,接着将瓦钵捧了回去。因为午时一过便不能吃东西了。
缘行叹了口气,整个人都似没有骨头般滩了下去,他就知道……
转天,田里除草,依旧是正午的时间,依旧是那个善铭小沙弥,瓦钵依旧距离他活动范围两丈远。
你这是习惯性腹泻吧,要不要师叔给你治治?缘行看着小沙弥慌张逃离的背影,心里再忍不住,开始吐槽起来。
他直接来到水桶边,猛灌了一顿凉水,好歹混了个水饱,因为他清楚,今天的午饭又没着落了。
果然,依旧是午后,小沙弥就如昨天一般,表达歉意,然后抱钵离开。
都说事不过三,可善铭偏偏连拉了三天的肚子,缘行也饿了整三天。要知道,他可是在干体力活,又因为受罚,早上的药膳根本就没份,这种劳作强度,一日一餐保证饮食都显得勉强,更何况三天不吃东西呢,要不是他已步入先天,对食物的需求要小,恐怕早就挺不住了。
师父,您是要饿死弟子吗?还是,为了要我夸出那一步?
而此时,斋堂外的凉亭,慈眉善目的方丈正与福广老和尚对弈,缘法、缘尘还有善果则立于旁边,静静观看。
突然,福广瞥见捧着瓦钵跑回来的善铭,皱眉可道:“他又没吃?”
后者连连点头:“弟子猫在远处看着,师叔如前两日般,只坐着,竟动也不动。”
“哼。”福广冷哼一声,转向方丈,又叹道:“也不知受了谁的影响,原本挺聪明的孩子,怎变得这般死板?”
谁知他话音刚落,“唰”的一下,亭中众人的目光全部聚集到他的身上,他斜着眼睛:“老衲若真古板,早些年你们师兄弟底下做的小动作还能继续下去吗?”
缘法垂首解释:“弟子不是那个意思,师弟他自小在您身边长大,可刚受戒便下山了,所以……”他跟随师父时间最长,自然知道师父的性子,方才只不过是下意识的反应罢了,真的。
福广哼了声,没搭理他,倒是方丈笑呵呵地说道:“恐怕连缘法都不知,你们师父当年在济南,那也是颇有名望的潇洒雅僧,只是到这天禅寺接下担子,才显得严肃了些,古板绝对谈不上,谈不上。”
福广闻言,面色稍缓,可望着方丈的目光却带上了些埋怨。
方丈嘴角抽了抽,忙转移了话题:“先前考教过,缘行佛法精进不少,可见这十年时间并未荒废,师弟何必如此逼他?”
“他年纪也不小了,可学法这么多年,火候竟还是差了不少。”福广目光重新放在棋盘上,沉思片刻,才说道:“仅从他提起了几段经历,便可发现他虽能谨守本心,却太守规矩。用心守戒是好事,但行事死板就不对了,我禅门讲究顿悟,他有毅力饿肚子,却没胆子迈出樊笼,如此困守教条,将来又何谈放下?”
“还是急了些。”方丈叹气道:“既如此,你当日为何要答应他下山呢?”
“心飘走了,强留有何益处?”福广垂眸,“啪”地用力放下棋子,口中说道:“早知这样,当日还不如打断他的腿,好歹能多教两年。”这明显就是气话。
“是不是师弟发现了什么,是以不敢动?”缘尘这时开口,接过自然受了自家师父的白眼。
善果毕竟辈分最小,没法插嘴,可听到这话也禁不住在心里嘀咕起来,咱们做得这般明显,就算傻子也该看出不寻常了吧?
“那您看,明天还要不要继续?”缘法陪笑着可道。
“你想饿死你师弟吗?”福广瞪眼,慢悠悠地哼道:“明日餐饭照常供应,记得多给些。”
缘法无奈,转头冲着缘尘使了个眼色,后者咳嗽了一下,一向严肃的面孔强被他挤出了一个陪笑:“师父,默摈是不是能撤了?缘行也受了教训,再困着未免……”
可他还未说完,就被气不顺的福广打断了:“处罚就是处罚,肃众之举怎可轻易更改?”说罢,他低头想了想,心却是软了些,叹了口气,对一旁的善果吩咐道:“下午就不要给你师叔安排活计了,好歹让他歇一歇。”
“是,师祖。”善果点头答应。心里其实挺高兴,看着缘行饿肚子,他心里又怎会好受?可他刚要长舒口气,却听得自家师祖又说了句:“记上,缘行加罚十日。”
“啊?”善果一愣,呆呆可道:“理由呢?”
“老衲的交待,要何理由?”福广抬了抬眼皮。
善果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忙取出毛笔,舔湿了笔尖,在本子上记下了。
缘法与缘尘相视无言,尽皆苦笑。
于是,等缘行摸着肚子等着下午工作的时候,突然得到了刑期延长的噩耗,连个罪名都没有……
第一六五章 默摈(下)
大师兄从小在寺院长大,可早年师父常年云游在外,大师兄武功都是跟三师叔学来的,而在佛学修为与为人处世上,更偏向于方丈师伯,所以他们师徒关系其实并不是很亲密。
二师兄与三师兄少年入山,也没得到师父的多少教导。
唯有缘行,以五岁之身伴在师父身边,直到受大戒后方才分别,足有十六年。师父是将他当衣钵弟子教导的。
可以说,缘行是几个师兄弟中最受宠,也是最了解师父为人的。
不免想到了小时候,可能因为身体年纪小,师父成日将他带在身旁,少有分离,悉心教导。
只要是人,哪能不犯错呢?于是,跪香、罚站、清扫净房等等处罚,他都受过,但是很少挨打。
直到十五岁那年,师父突然问他是否习惯当个僧人,还有没有还俗的心思。
缘行那时已经认命,更习惯了寺院的清苦生活,没犹豫直接回答:“不想还俗。”
师父当时显得特别高兴,缘行看他高兴便也跟着傻乐起来,结果就悲剧了。
这日过后,师父手上总提着根棍子,一旦缘行背诵经文有了错处,他老人家看都不看,反手劈头盖脸敲一顿。
礼佛时有一丝怠慢,又是劈头盖脸敲一顿。
做佛事时偷懒犯困,依然劈头盖脸敲一顿。
缘行不服,申辩几句,他那还俗不久的三师兄以前可是皮多了,也没见师父这么对待。
师父骂:“你与他能一样吗?”说罢,继续劈头盖脸敲一顿。
不过,师父也不是什么都管,对一般小节并不在意,就算稍微犯了戒律,他也不会如对待佛事那般大动肝火。
例如,小时候缘行与三师兄互相捉弄,他就很少去管。三师兄还俗后,缘行与小沙弥经常谈笑聊些段子,只要不是荤段子,他就不理会。因为功课累了偷偷躲起来弹琵琶,师父也装着没看见。
缘行思想成熟,并非处于叛逆期的少年人,发现这种规律后,做事自然小心谨慎。可能挨打受骂多了,他心里了解了师父的真正用意,到后来,师父再骂他,他脸上竟然完全没了过去的困窘神色,笑嘻嘻的。
师父深深看他好久,才满意点头,自那以后,缘行便再没有挨过打。
可是,时隔十年再次回山,竟然又要重新过上挨罚的日子,是因为自己佛法进境缓慢吗?
又是午饭时间,善果早早走了,缘行手摸着肚子,低声叹气,他已经做好再饿一天的准备了。
不是他傻,午餐就在眼前,他只要一抬脚便能取到,不,凭他的暗器功夫,两颗石子便能将瓦钵击打到面前,只需手上用些力气,便有漏洞可钻。
他猜测到了师父的用意。可毕竟离山十年,师父并不了解自己。
“你就不怕你师父真不给你饭吃?还是你笃定他不会让你饿死?”金蝉这时突然出现。
“这不是吃顿饭的事,绳子可以看做修行的樊篱,我境界未到,走出去显得太过刻意,老人家也许会高兴,贫僧更不用饿肚子,可假的就是假的,有何益处?”
他知道,这对自己的境界没有丝毫的帮助,甚至还会产生阻碍,因为那是骗人。所以,如果换种情况,也许大不相同,但只能怪老和尚不了解自己的弟子,手段有些着急了,让缘行察觉了他的用意。
“你不是死板的人啊?否则也不会有舍戒破戒之举,这回怎么这么执拗?一定要与自己师父对着干?”金蝉再问。
“那时贫僧虽然破戒,但心中的规矩未破,什么果报自受便是。可看到怀真后,贫僧明白,早晚一日也会达到他那种高度,若不谨慎,害人害己。至少目前,贫僧只感觉绳子里非常安全。怕自己今日为了填饱肚子做出违心之举,明日会为了达到目的,做出无可挽回的错事。迈过绳子容易,破了修行的樊篱难;吃到午饭容易,让心安定难。师父这么做,错了。”
“你可以尝试逼一下自己,也许迈出去会是另一番风景。”
“贫僧尝试了,用了三天时间,依旧迈不出去。这次受罚,是场修行,既是修行,何不直面本心?”
“如果你师父真急了,不给你饭吃呢?”
“那贫僧宁愿饿死。”缘行突然垂眸合十,心中回了这么一句。
正在内心交谈着,善铭小沙弥依旧捧着瓦钵远远过来,与前几日不同的是,这次他一步跨过绳子,将瓦钵递给微笑着的缘行,又是歉意一笑,然后一个人跑开了。
缘行低头看着钵中比往日要多上不少分量的食物,摇头失笑,知道这场考验结束了。
又扫了眼不远处的绳子,心中突然间有了明悟,若想跨出绳子,任何人的逼迫其实都没用,只能靠他自己……
而缘行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狼吞虎咽的功夫,一场关于他的话题,有一次在斋房旁的凉亭内展开了。
这次,亭内只有方丈与福广二人。
“你到底如何想的?现在没有旁人,总该告诉我了吧?”方丈依旧一副笑呵呵的模样,突然问了句。
福广面对着不利的棋局,皱眉沉思良久,才放下一子,口中淡淡道:“我什么目的,昨日不已经说了?”
“做得这般刻意,缘行怕是早看出来了,就算走出那一步,又有何用处?”方丈哼了一声:“我也有所猜测,你爱说不说。除了缘尘那一根筋,怕是连善果都看出来一些端倪。”他呵呵一笑,黑子落下,接着提了被围困的白子。
“哎呦。”福广懊恼地一拍额头,端起桌旁的茶杯,喝了一大口。才小声说:“若他迈出那一步,便是个听话肯干的好弟子,足以接任监院职位,辅助缘法管理寺院。”
“那现在呢?”方丈一挑眉,紧紧注视对方。
福广却是放下茶杯,只笑不答。
方丈沉吟片刻,轻声一叹:“若论当师父,我实不如你。”
这话过后,对弈的两人再无言语,只有树上的夏蝉,不知疲倦地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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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快乐的时光短暂,其实痛苦的也是,有时觉得难熬,可熬着熬着,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缘行数着日子,眼看着刑期已满两个月,他这种受罚中修行的方式再未起什么波澜,炎热的夏季悄悄结束,天禅寺所在的乌头山进入了秋天。
这日,寺中僧人与缘行避免碰面的情况无法维持,因为秋收开始了。
众人忙碌了好些天,因为受罚,缘行做的是最苦最累的活,不但要弯腰割麦,还要将麦秆打包背到院中,再摊开晾晒。
好在他体力惊人,武功也高,否则真挺不住这般高强度的劳作。
当然,依着规矩,无人与他说话,但跟大伙干活可比自己一个人闷头苦干要轻松多了。
要知受罚后,他心情郁闷,就算渐渐习惯这种“清净”,可一人独处,身后还跟着个专门监视的,心情能好才怪。
这时,他感觉自己重新融入到了这个集体当中,所以不自觉的,面上竟露出一丝笑容出来。
而他只顾着埋头干活,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被余外几人看在眼中。
方丈看着远处忙碌的背影,不自觉的点了点头。
福广老和尚也是点头,可他突然又皱了皱眉,走到方丈面前,轻声道:“师兄,咱们要不要再逼一逼?”
“还来?”方丈看他:“他已经做得不错了。”
“我这次是真想逼他走出那一步。”福广认真道。
“会不会太急?”方丈依旧担心,万一适得其反可是不妙。
“现在朝堂与江湖并不平静,本寺僧人虽然隐修,可毕竟还有督卫府的关系在,我怕有些事无可避免,眼下还有时间,总要再试试,万一能成,他会少走很多弯路。”
方丈沉吟片刻,轻轻点头。
一边的缘法瞄了眼低声交谈的他们,有心说几句却又不敢,只能转头,担忧地看着缘行……
第一六六章
山高风寒,一进入秋季,清扫的工作就频繁起来,主要应对从天而降来拜访寺院的枯叶。
“师父今天又被师祖骂了?”
“听说是因为缘行师叔在山下做了什么错事,师父是被连累的……”
两个年轻比丘在院外经过,他们的交谈声音压得极低,却好巧不巧地传入正在扫地的缘行耳中,他微微一愣,错事?山下?他想来想去,自己下山后,在这方世界待的时间不长,自觉未做错什么事情,大概是谣言。
想到此,他摇了摇头,决定不理,继续自己的清扫工作。
“师祖又发火了,似乎还是为了缘行师叔。”
“这个,师叔不是正在受罚吗?他老人家为何还要这般生气?”
“这就不知了,唉,看师父苦闷的样子,好像事情还不小。”
正在打水的缘行听到了,心中有些担心,难道是仇家放出谣言对付自己吗?可想来想去,没什么仇人啊?
“这都三天了,师祖气还没消呢?”
“谁说不是,据说缘行师叔在山下得罪了大人物,现在对方得了势,准备报复本寺。”
“连师父去说情,都被罚抄经三日。”
“哎……”
随着交谈的声音渐渐远去,缘行洗涮蒲团的动作也越来越慢,最后停住不动,大人物?他脑中灵光一闪,难道是靳元正?可贫僧怎么得罪他了?自己奔波劳累一场,说起来是吃亏的一方啊,何来得罪?
哦!猛地一拍额头,是为了给小姑娘剃光头的事,还是因为差点坏了他的计划?可这都过去将近五年了,这老头也太记仇了。
不行,他站了起来,在衣服上擦干了手,就要去找师父说个明白。
“缘行,你要做什么?”善果种种地一顿棍子,嘴里说着呵斥的话,面上却露出焦急,对他狂打眼色。
缘行忽然冷静下来,自己在受罚。
“善果……”他说出了两个月来第一句话:“能否通融一下,让我去见见老和尚?”
善果朝左右看了看,随即大声道:“缘行擅自开口,加罚一日。”言罢却又走近两步,低声说了句:“今晚我去问问。”
第二日,缘行早早地出了柴房,呆在原地静静等候。
善果来得比往常要晚,缘行远远看到他难看的脸色,不由心中一沉,猛地站了起来。
“师祖说近日不愿看见师叔。”善果铁青着一张脸说出了这番话,犹豫一下,又将手中拎着的包袱递给缘行。
后者紧皱着眉头,掂量着手中包袱的分量,心中更感不妙,连忙打开。
善果干咳一声,别过头去,小声道:“老人家说师叔行为有差,罚期过后才能去见他,这东西要么自己戴上,要么加罚一月。”
“哗啦”一声,缘行只觉手脚冰凉,包袱脱手而落,一副钢铁镣铐砸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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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工作是继续清扫落叶,在哗哗的声响中,残败的枯叶被风吹动,在缘行身前身后的地上互相追逐,伴随着沁凉掠过,显出了一派悲戚萧索,而他的心情,也和这落叶一样,被某种情绪掌控,浮沉起落之间,好不凄凉。
此时,缘行的心思都被懊悔,屈辱,不忿填满了。
师父竟然宁愿相信那些莫须有的谣言,也不愿听自己弟子的解释。
他自认这段时间以来没有任何错处,竟然还不能令师父满意,明明已经被限制了自由,竟然还要镣铐加身,这已不单是惩罚,而是折辱。
原本依他的心思,宁愿加罚一月也不愿戴上这东西,可是,他还是选择锁上自己,因为他要尽快找师父问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要如此对待自己。
善果抱着棍子跟在缘行身后,偷偷叹气,他能明显感觉到身前之人的情绪,心中也是大惑不解,一个劲儿地默念道:“师祖,您老人家搞这一出,为的是什么啊?”
于此同时,在方丈的禅房内,福广老和尚悠哉悠哉地端起茶杯,轻嘬一口,笑眯眯地道:“火候差不多了,下一步得趁早,要不然他可就反应过来了。”
“就怕你逼得太狠,事得其反啊。”方丈大摇其头:“亏你想出这么损的一个主意。”
福广没有接这个话茬,而是面向立于一旁的缘法,问道:“今日早课怎的没见善守与善然?”
“他们虽是得到您的吩咐,可毕竟犯了口戒,说了诳语,弟子罚他们闭门思过三天,断食一日。”缘法耷拉着眼皮,淡淡回道。
福广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良久,才笑道:“你是对为师所为不满啊。你也认为我做的过了?”
“弟子不敢。”缘法合十施礼,想了想,便实话实说道:“只是,师父您实在急了些。”
福广长长叹了口气:“知道你心疼自己的师弟,可缘行他做得不差,不趁现在,又如何有机会拿到他的错处?不用些小手段,又怎么能让他打破樊笼?这个恶人,就让老衲来做吧。”
“师父,缘行他……”缘法还想着要劝几句,却猛地住了口,屋中的三人都将目光投往房门方向。
下一刻,敲门声响起,外面传进小沙弥善铭的声音:“方丈,外面有人拜山。”
“本寺入秋后不接待外客,你没有说么?”缘法皱眉,责怪道。
“说了……”善铭的声音显得犹犹豫豫:“可来人很多,似乎是官方的人,他说他姓白。”
“白?”方丈也跟着拧紧眉毛,看了其余两人:“难道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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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打扫落叶的缘行在善铭急冲冲从身边跑过后,便朝寺院的方向看了一眼,因为离的远,只能隐约看到门外站着不少的人。
不过他懒得管,也没心情用慧眼去看,哗啦哗啦地缓缓走向偏院,继续清扫工作。
接待客人自然有人去做,他这个“罪人”还是别碍眼了。
善果却是非常好奇,要知天禅寺几乎没有外人前来,今日竟有这么多人上门,也不知发生了何事。
正犹豫着要不要去看看,便远远瞧见方丈等一众僧人从后院走了出来,显是去迎客的。
他瞄了眼情绪低落的缘行,想了想,将手中的棍子立在墙角,几步跑到了师父缘法的身侧,紧紧跟随。
很快,方丈带着他们来到寺院大门,不过并没有迎上去,而是肃然站定。
接着,外面的人才在小沙弥的引到下迈入寺院……
第一六七章 徒弟(上)
拜访的客人来头很大,且有一干护卫随行,寺中的年轻弟子也忙碌了起来,负责众人的接待事宜。
缘行则好像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只专注于地面的落叶,眼中似乎再无其他。
善果赶了回来,如往常般抱着棍子跟在身后。
“这次来的是督卫府的大都督,好像姓白。”突然,善果偏过脸,对着一旁的墙壁,口中念叨着。
缘行微微一愣,督卫府大都督,姓白?那不是二师兄的父亲吗?难道他是专门来找二师兄的?
算了,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他继续低头扫地。
善果自然不知道长辈出家前的恩恩怨怨,自顾自地继续道:“这次上山了不少的人,我还看到了宁师叔。”
三师兄也回来了?缘行身子一顿,扫帚挥动的动作忍不住慢了下来,回身看了善果一眼。
善果就知道他会对这话题感兴趣,也不去看他,又说:“宁师叔还带了家眷,有个小胖墩好似就是当年咱们看着出生的孩子。”他面上不禁带上了兴奋之色,有些缅怀道:“时间过得真快,没想到当时那么小一个小人儿,如今都这般大了。”那是他第一次下山,还经历过一场惊险的厮杀,当然记忆犹新。
时间过得真快。缘行又何尝不是?可惜当初目盲,并没有看到孩子的模样。
真想去看看。上次与三师兄见面,已过去好久了,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是否还如当日那般消沉?他突然一叹,停下手中的扫帚,朝院门处望去,不用他去,人家自找来了。
果然,几乎就在下一刻,三师兄宁沐的声音就传至近前:“听说你一回来就被罚了?怎么……”可幸灾乐祸的话只说了一半便卡住。
宁沐死死的看着缘行的手脚,眉头皱紧:“这是受的什么罚?连刑具都用上了。”
缘行也在看他,这时的宁沐比之五年前稍胖了些,皮肤黑了不少,唇上也蓄起了小胡子,变化还是挺大的。
听到他询问,只是摇头,没有吱声。
“宁师叔。”一旁的善果连忙合十行礼,解释道:“师祖罚缘行师叔默摈,不方便说话。”
宁沐到底当了多年的和尚,自然知道这两个字的意思,闻言面色一变,对着善果问道:“他犯了什么错,竟被如此对待?”
“似乎因五年前凉州的事,具体如何贫僧也不清楚。”善果只是摇头,他确实也不知师叔犯了什么错,至于师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多少猜到一些,可这时当着缘行的面,借他一万个胆子也不敢直说坏了老和尚的计划。
“五年前?缘行有何错?不行,我……”宁沐看缘行一脸的倒霉像,眉头皱得更紧,想了想,便要去找师父说情,可脚步抬了抬又顿住,奇怪地看着面前两人,又问:“大师兄也了解实情,他便不管吗?”
缘行不能作声,善果则不知该如何回答,宁沐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视片刻,先前紧张愤怒的神色竟是松弛下来,咳嗽了一声:“我去问问。”说罢,便快步走出了院子。
大师兄也被连累受罚了,听说是抄经。缘行心中想到,蓦地,他转向善果,这小和尚不对劲,自己师父挨骂被罚了怎么还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之前因为心思较为混乱,他只顾着自怜自艾来着,根本没有往其他的方向去想,如今灵光乍现,思维也活了,前几天那两个弟子的交谈内容重新浮现在脑中,挺有条理,可怎么就好巧不巧的让自己听个正着?
又忆起刚受罚时挨饿的那三天。呵呵。
一丝笑意在脸上浮现,瞬间又隐没,他垂下眼皮,继续开始自己的清扫工作。
自己照三师兄还是差了些,人家一打眼就发现不对了,可怜自己一向自认聪明,却钻了牛角尖,郁闷了将近一上午,若不是由他启发,这会儿恐怕还在各种纠结呐。
唉!也不知师父的下一步动作会是什么?可惜,被他看透了,估计也不会有什么良好的效果。
不过,只要知道师父不是要舍弃自己,那就足够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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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的斋堂很热闹,这或许是缘行出家一来,天禅寺内活人最多的一日。不过,这些都与他无缘,他只能一个人坐在偏僻的院落中,等着小沙弥送来吃的。
饭菜很丰盛,应该是客人带来的食材,里面竟然有寺里很难吃到的豆腐。心事尽去的缘行美美的吃过。歇了一阵,没等善果到来就开始继续进行清扫落叶的工作。
秋季的午后,光照很好,寺中一片安静,在这样一个静谧温暖的环境中,人也似乎变得懒洋洋的。
似乎只有小孩子不会享受,到了陌生的环境,在佛堂殿宇中还能听大人的吩咐教导,不敢多言乱动,可到了院落广场上,没人看了,便不自觉的撒起欢来。
两个孩子在院中追逐嬉闹着,不知不觉就到了缘行近前。
他看这两个小男孩都有十岁左右的年纪,个字也相差不大,长得俱都白净可爱,想着善果的话,猜测其中就有三师兄的儿子,可惜两个孩子的眉眼都挺熟悉的,也实在分辨不出,笑眯眯的打量了一番,摇了摇头,才低头继续劳作。
“你怎么了?”其中一个肥嘟嘟的胖小子停住了脚步,好奇的看着他被锁住的手脚,嘴里问道。
“小施主,这是本寺正在修行的僧人,不便与旁人交谈。”善果匆匆赶来,正好代替缘行做了回答。
缘行冲他点点头,伴着铁链的碰撞声,他小心地绕过孩子,重新将视线投在地面的落叶上。
“你骗人,只有犯人才戴着锁链呐,他是你们寺院的犯人吗?”小胖子嘟着嘴,大声道。
善果面上闪过一丝尴尬,解释道:“这确实是犯错的僧人,正在受罚。”
“他犯了何错?”这时,另一个瘦弱一些的孩子突然问道。
“这个……不便说。”善果摇头道。
“我能与他说话吗?”孩子追问,只是在说话的时候,目光始终停留在低头劳作的缘行身上,眼神极为古怪。
“不能,他被罚不得与任何人交谈。”善果继续摇头。
“他的法号是什么?”孩子仰头面向他,锲而不舍的继续问。
善果见这孩子盯着自己,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很是可爱,觉得这个问题不必隐瞒。直接答道:“那是本寺得缘行法师。”
“缘行法师……”瘦弱孩子得到回答,竟不再开口,愣愣站着,连旁边拽他的小胖子都不理会,只望着衣袍绣满补丁、低头清扫的缘行发呆半晌后,突然跑几步直扑上去:“你将我忘了吗?”
孩子过来的时候,缘行便已经察觉了,可又怕自己突然做出闪躲动作令其跌倒受伤,只能用一只手虚扶着,然后面露不解之色的低头去看眼前小小的人。
那孩子看他笑望着自己,脸上分明带着疑惑,眼眶顿时红了,哇哇大哭起来,伤心喊道:“你竟真把我忘了,师父……”
“师父?”缘行更是疑惑,他怎么不记得自己收过这么小的徒弟?
等等,想到徒弟这件事,他突然打了个哆嗦,瞪大了眼睛……
第一六八章 徒弟(中)
缘行也挺激动,多年不见,当初那个自闭的小女孩,已有他胸口高了。如今还能开口说话,说明心理障碍逐渐好转。
见对方哭得伤心,他想说几句,可嘴巴张了张,恰巧瞥见“虎视眈眈”满脸八卦的善果,终是未将劝慰的话说出口。一只宽厚的手掌覆上小丫头的头顶,轻轻抚摸,试图给对方带去一丝安慰。
小女孩被他这么摸着,感受到发顶传来的温度,眼泪终于收住了,大眼睛眨也不眨满含希翼地看着缘行。
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几年前,电闪雷鸣的夜晚,正是眼前这个高瘦的僧人,不顾雨水冷寒,衣衫湿透,明明冻得脸色发青,却依然用身子为她遮挡了风雨。
在那一刻,在这个幼年失孤的孩子记忆中,父亲的影子与缘行已经紧紧融合在了一起。
以至于这些年过去,在她幼小无助的心灵里,缘行的身影始终徘徊在她的脑海,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浅消散,反而愈发的清晰。
只是,印象中的缘行即便是赶路途中,也显得悠闲自在。给她讲故事,教她弹琵琶练武功时,又是谈笑自若神采飞扬的。
可今日见到的人,却是身陷囹圄,一副落魄消沉的潦倒模样。
若不是先前再三寻问,她还真不敢相认。
缘行心中唏嘘,五年前,眼前的小女孩因为自闭从不说话,他努力劝慰费尽力气。
五年后,女孩已然恢复正常,轮到他缘行不能开口了。
这,真是天道不测,造化弄人。
正自心头感叹,对面小丫头见他面色变幻,以为他真将自己忘了,泪珠子重又落了下来,大哭道:“你答应过的,只要我剃头便做我的师父,你忘了吗?”
缘行微微一愣,当日明明说只做轻功师父,到了她嘴里怎么换了个说法?
他过去一直没有收徒的想法,因自己各个世界来回穿梭,可没有精力与功夫认真教导一个徒弟,怕误人子弟。
可看到对方悲戚的样子时,心下不忍,又感觉与这孩子有缘,犹豫片刻,他叹了口气,手上抚摸的动作加重了一些,并稍微矮下身子,冲小丫头轻轻点头。
洪清瑶见他点头,面上闪过犹疑之色,确认般的问:“师父?”
缘行微笑,继续点头。
洪清瑶眼中露出惊喜,再次大声的叫说:“师父!”
缘行笑容不变,依然点头。
洪清瑶高兴的跳了一下,正准备再叫声时。
一旁的善果担心这里动静太大会惊动其他人,急忙拦在缘行与洪清瑶中间,口中紧张的告诫:“这位小施、弟,缘行师叔正在受罚,不能与任何人交谈,你不要误了他。佛门清净地,更不可大声喧哗。”
在他眼中,一身男装的洪清瑶就是一个小男孩,听他话中的意思,猜想可能是师叔下山时收的弟子,是以用“师弟”称之。
一旁始终未曾说话的小胖墩这时也凑到跟前,先是拉了下洪清瑶的袖子,低声劝慰道:“反正咱们在这里要呆上好些天,不必急在这一时。”言罢,他冲缘行合十施礼:“弟子宁承允,见过缘行师叔。”顿了顿,小脸上露出一抹调皮的笑容,又飞快的说了句:“先前多有冒犯,希望师叔勿怪。”然后便拉着满脸不甘心的洪清瑶跑远了些。
缘行与善果相视一笑,果然是那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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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太阳落山的也比以往要早,缘行回到自己暂居的柴房时,天已经黑了。
寺中静谧,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诵经声,这是僧人们在进行晚课。
缘行不能到大殿,只能一人做了功课,受罚期间只让他不与人交谈,可毕竟不是真修闭口禅,独自念经自是可以。
然后,他却并没有如往日一般早早入定参禅,一是因为身上多了东西,一时间束手束脚极不习惯。二是再见故人,心情激动,不想这么早的睡去。
缘行一向是守规矩的,可有人不是。
那边晚课刚结束不久,三师兄便趁着夜色找了来。
“方才去你禅房,见里面是空的,想着你大概被安排在这里。”宁沐笑着走近,他好歹在天禅寺中也修行了十多年,对这里的一砖一瓦,当然极为熟悉。
缘行也跟着笑了起来,合掌施了一礼。
宁沐瞥了眼他手脚上锁着的镣铐,微微一叹,移开目光,抬头望向天上的明月,口中喃喃道:“我真为你求情了,可惜,即便我已还俗,还是挨了师父好顿骂。”说着摸了摸鼻子,年轻时被骂习惯了,如今再次重温,竟还有些亲切。
说起来,天禅寺也算武林门派,自有其传承规矩。
佛门进出自由全看自己,门派则不是。宁沐当年跪在师父门口,也并非单求老和尚答应自己还俗,而是不想丢下师徒情分,更怕师父因此伤心。
老和尚终究心软,他成了天禅寺在外的唯一俗家弟子。否则,缘行也不会光明正大的称呼宁沐三师兄,反而该称施主才对。
“我不算寺里僧人,连同我说话都不许吗?”宁沐重新看向缘行,后者却只是笑着摇头。
他不禁叹气:“难得回来,这样岂不是无趣许多?”
虽然他与缘尘才是发小,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出家。可相比于沉闷的缘尘,他更喜欢与缘行在一起。原本一回寺便听说几年没消息的小师弟竟也在还挺高兴,却没想到是如今的局面,心中不免有些失望了。
眼珠一转:“我知你一定好奇洪丫头为什么也在,只要你说句话,我便告诉你其中缘由,如何?”他身处公门,且目前官位不低,在外自有其威势。可不知为何,一到这里,好似真的又回到了年轻时,不必战战兢兢,躬身逢迎。压抑多年的内心世界竟无比的平静。
恩,甚至起了戏耍师弟的念头。
缘行闻言别过头去,爱说不说。
宁沐笑眯眯地重新打量他,神秘兮兮的低声说道:“此次上山,我是随大都督来的,他请了旨意出京,用的是老来孤苦,看看儿子的名义。实则,来天禅寺不是唯一目的,还有另一波人秘密去了龙虎山。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
缘行却依旧做出爱搭不理的模样,这个三师兄他太了解了,虽然多年未见,猛看上去也成熟稳重不少。可就凭方才那两句话,足以见识到其德性如何,当年就吃了不少亏,才不上钩呢。
反正,受罚过后,从大师兄那里也能得到消息,何必这时候让人抓了把柄?
果然,见他不搭茬,宁沐有些失望的叹了口气,当年那个单纯的小师弟已经不见了啊。
正自伤怀,却见缘行转过身子,面朝院子拱门的方向。他一愣,顺着望过去,借着月光,正见有一行人朝着这里走来。
“对了,你当初在汴京为了隐藏身份,偷偷去青楼找风尘女子买脂粉的事情,师父他老人家知道吗?”宁沐不怀好意地用手肘怼了怼缘行,突然大声说道。
这、这是污蔑,贫僧明明去铺子买的。缘行面上露出惊恐之色,急忙看向来人方向。
一看到那张阴沉的脸,缘行几乎忍不住一句家乡话脱口而出,师父,俺、俺啥也没弄啊。
第一六九章 徒弟(下)
咳!上一章写得着急,最后出现的人应该是大师兄,现已更正。
来的几个人中,大师兄首当其冲,善果与另外两名弟子落后半步紧紧跟随,此时,他们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缘行二人。
“还有去青楼这回事儿?”干咳了一声,缘法黑着脸走上前,目光在缘行与宁沐身上来回巡视,冷冷的出声询问。
缘行慌张摆手,宁沐则连忙解释:“先前是我胡说呢,小师弟哪有去青楼的胆子?”
“那这类玩笑话就不要说,毁谤僧相,你该知道是何种后果。”大师兄不悦地哼道。
“师弟知错了。”宁沐老老实实地低头认错,一旁的缘行则长呼口气,幸好来的是大师兄,若是师父,那可真惨了,不管是不是真的,他与三师兄都得受罚。
其实宁沐方才说完那句话就后悔了,月光虽亮,但他并没有看清来人的相貌,只隐约分辨出前排的善果,以为只是一帮小辈,没想到因为站立角度的关系,完全忽视了大师兄缘法。
在一段很长的时间里,宁沐因为皮,没少被对方收拾。是以,与缘行截然不同的,他连师父都不是很怕,唯独怵这个整天笑呵呵的大师兄。
缘法也深知他的性子,见他认错便不再计较,转向缘行,盯着他看了好久,见他面上没有预想中的郁郁之色,才满意的笑了:“我已向长辈说明你收徒的情况,方丈与师父同意了。寺里倒有适合女子习练的功法,明日叫善果给你送来。”顿了顿,见缘行欣喜的点头,才又道:“不过你在受罚期间,入门仪式只能过后再补。”
缘行所学功法有限,更不适合女性修炼。是以先前认下洪清瑶这个徒弟时显得有些犹豫,如今听了大师兄的话,总算放心了。至少一个和尚师父教徒弟道门功法这回事儿,就不会再发生了。
缘法说完这件事,又斜眼看向宁沐:“你就不要打扰师弟修行了,真想念也要忍着,等到来年京城再聚。”
“方丈答应了?”宁沐挑眉,高声问道。
缘法撇了眼缘行,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微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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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缘行神清气爽的起床,刚要准备开始自己的早课,没想到外面便传来脚步声,开门一看,洪清瑶正站在院子里,身后还跟着名端着水盆毛巾的侍女。
见他出来,小姑娘连忙停住了打哈欠的动作,接过侍女递过来的毛巾,在水盆中拧湿了,才慢慢靠近缘行。
后者连忙摆手后退,拒绝之意明显,他还没到要弟子服侍洗漱的地步,何况还是个女弟子。
洪清瑶眨巴着眼睛,泪珠子就在眼眶里打转,看上去委屈极了。
缘行却是感到高兴,看这丫头现在的反应,已经与平常孩子毫无差别,看来病情真的大好了。
寺中僧人不食早餐,客人则不行。洪清瑶站在一旁看着缘行做了早课,然后才不情不愿地被侍女拽着去吃饭了。
缘行则乐呵呵的等着被安排工作。
善果来得比平时晚一些,先交给他两本秘籍,缘行打开看了,一本内功,一本剑法,都是平和轻便的路子,语句浅显且通俗易懂。
“这是师父给的。”善果解释道:“他说师叔现在不方便传授,可将秘籍给小师妹,先令她自性参悟。”
缘行点头,心中感动,大师兄还真是做事缜密,该考虑的都考虑到了,为了自己,也费尽心思。
今日依旧是打扫,开始身后是三条尾巴,只是宁承允见自己的小伙伴注意力只在前面师叔的身上,渐渐觉得无聊,到底是十岁的小孩子,没多久就自己跑去玩了。于是只剩了善果与洪清瑶。
天禅寺周围植被茂密,屋宇间大树参天,环境是好,可在这秋季,自然无法避免满院的枯黄落叶,刚扫干净,没多久竟又铺上了一层,似乎永远也清扫不完。
中午吃过饭,洪清瑶也抗了把小一号的扫帚过来,不顾侍女的反对,跑到缘行跟前,与他一同打扫。
她本身是个孩子,又出身钟鼎玉食之家,身边总有人伺候,哪干过清扫的活?但师父在身边,她竟一点不觉疲累,没多久,便扫得有模有样了。
洪清瑶的贴身侍女心疼自家小姐,也想上前,被一旁的善果劝阻了。
师父受罚,徒弟帮忙,这点在善果看来再正常不过,所谓有事弟子服其劳嘛!其实,缘行作为小师叔,与善果等一干最早加入天禅寺的弟子关系极好,若不是师祖特意吩咐,肯定有不少人愿意帮衬一二。
但其他人就免了,这不合规矩。
那侍女起初满脸的不愿,可也懂得规矩,只能站旁观看。不知过去多久,她突然低喃出声:“我家小姐便是在老爷身旁,也极少说话。没想到,到了这里竟是这般活波。”
善果正自捧着一本经书观看,闻言抬头朝场中望去,不自觉露出一抹笑容出来。
只见,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在院中并行,一个光头明亮,一个长发飘逸,一个衣衫褴褛,一个服饰华美。但在这满天落叶下,两人此刻动作一致,皆无言语,这般巨大的差别之下,却显得无比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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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聚的时光总觉短暂,不知不觉,三天过去,明日便是一干客人离去之期。
傍晚,洪清瑶放下扫帚,依依不舍的看向缘行,口中道:“师父,明早我便回京了,您能送我吗?”虽明知师父在受罚且没法自由行动,可心里还在忍不住奢望着。
缘行一愣,轻叹了声,缓缓摇头。
洪清瑶有些郁闷,又问:“那您回去京城看我吗?”
缘行笑起来,重重点头。
洪清瑶这才显得开心了些,被侍女拉着回房了,只是,她临走时实忍不住回望,那强掩饰的失望,却正落入缘行眼中。
“师叔,咱们也会吧。”善果在一旁看得清楚,也跟着叹了口气。
缘行颔首,拖着锁链往回走,可没迈两步突然又站定,转身正视善果片刻,右手并指成剑,在左手摊开的手掌上比划。
后者会意,问:“您要写字?”见他点头,连忙答应:“我一会儿就为您准备纸笔与油灯。”
缘行这才满意,笑着回了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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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整个天禅寺都被秋雾笼罩了,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
寺院大门口,宁沐抱着自家昏昏沉沉的儿子,视线掠过正同方丈与福广老和尚交谈的白发老者,冲对面僧众中的缘法与缘尘点头示意,算是告别。
感觉自家大都督这番依依惜别似乎还要一段时间,便转向一旁披着大氅却显得垂头丧气的洪清瑶,轻声问:“现在应该还有些时间,你不去找你师父说一声吗?”
“昨日已告过别了,师父不方便来送。”洪清瑶缓缓摇头,大户出身的她自是明白道理,更懂得分寸。
宁沐闻言轻轻一叹,不再多说。这几天他多方打听,自然明白了师父如此对待缘行的用意,也不知这脑子单纯的师弟何时才能过得了师父的考验。
洪清瑶听到叹息声,低垂下头,这时,自然无人发现其眼眶已经红了,只是强忍着才不让泪水淌出来。
那边白大都督与方丈等人叙完话,合掌对着众僧施了一礼,直起身来时,目光扫见福广身后跟着众僧回礼的缘尘,微微顿了顿,才别过头去,大手一挥:“出发。”
“且慢!”
谁知他话音未落,便有清朗的声音从雾中传了出来。
门外的人群中,洪清瑶与宁沐闻言同时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道青色的身影破开浓雾,在众人面前渐渐显现。
只见那人身材修长,此刻缓缓而来,一袭青衣在随风飘荡,他步态沉稳,气度不凡。
“师父?”“缘行?”
来人正是缘行,只是他此刻已没了镣铐束缚,脱下满是补丁的短褂,换上了只有领口有处坏色的青色长袍,英俊的面庞上挂着浅笑,一派的淡定从容。
“阿弥陀佛,打扰诸位了。”他先是对着方丈等人点头示意,然后合十朝客人的方向施礼:“贫僧还有些话要对徒弟交待。”
“师父、您,您怎么出来了?”洪清瑶开始是兴奋,一个跨步蹦到他面前,接着脸色却微微一变,有些不安地扫了眼不远处的一帮和尚。
缘行只是笑,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出来,交到她手中,道:“你既然拜我为师,贫僧自然要尽到做师父的责任,这里有张书单,回京城后按顺序通读上几遍。”恩,这可是他昨晚熬了一夜才绞尽脑汁回忆起的本时代存在的读物,排除一些三观不正胡编乱造的,其实也没多少,就几十部而已。
洪清瑶接过纸张,展开一看,漂亮的小脸立马布满了苦涩,只因为上面密密麻麻列了一大堆的书籍,这、这得看到什么时候啊?
“武功要勤练,玩不可懈怠。书也要多看,女孩子要读书才能明事理,你明白吗?”缘行好笑的看着她片刻,面上做出肃穆的表情,强调道:“下次见面,为师可要考教的。”
“知道了。”洪清瑶点头,方才的兴奋瞬间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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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行微笑着目送着客人远去,良久后才回身,这时浓雾已经散尽,方才寺门处的僧人都悄悄回返,只留下自己师父一人,正目光炯炯的盯着自己。
他收敛笑容,走到师父福广面前双膝跪地,合十拜道:“弟子放肆,犯了规矩,请师父责罚。”
福广低头看他,过了好一阵子才开口问道:“为什么出来了?”
缘行低首,答道:“为自己。”为心定。
福广挑了挑长眉,眸中精光一闪,又问:“之前为什么不出?”
缘行姿势不变,依然道:“为自己。”为修行。
福广老和尚开心的笑了起来,一只手覆上缘行的头顶,缓缓抚摸。
缘行眼皮一跳,可他见师父笑了,脸上也硬是挤出些笑容出来,然后在下一瞬间,他又悲剧了。
福广老和尚的手抬起,一下一下的拍打在他的光头上。
“跟自己师父还要打机锋,这是从哪学来的臭毛病。叫你不好好说话,叫你不好好说话……”每说几个字,那大巴掌就扇在缘定的头脸上,偏偏他还不敢躲,更不敢运功去抗,只能硬受着。
过了没多久,似乎老和尚气顺了,又踢了缘行大腿一脚,才叫他起来,口中缓缓说道:“默摈加一个月,你可有意见?”
“弟子有错,甘愿受罚。”
“那行,你自去找善果吧。”
“是。”
说完这番话,老和尚才面色和缓,背着一只手,慢悠悠地独自走了。
缘行也跟着跨入门槛,而在进入之前,他的动作却停住了,忍不住转身去遥望周遭的山峦,秋日清晨的阳光照在升腾的雾气上,映得视野中的山林色彩缤纷,煞是好看。
这般美丽的风景,竟让他痴了许久,不知何时才重新回神,接着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他也学着老和尚的动作,挺直身体背着手,慢慢地晃进了寺院。
此后的近两个月,缘行依足规矩,行事谨慎,终于再未犯错,圆满结束了默摈的惩处。
重获自由身后,他有天夜里偷偷去问老和尚,若当时没有为安洪清瑶得心,自己挣脱镣铐走出来,师父还会用何种手段来逼他?
老和尚难得的顽皮了一次,只是诙谐地眨眼,却绝口不提自己的计划,只说你以后收的徒弟长大了,才会明白。
第一七〇章 荒山古寺春意暖,禅居浅茶话当年
要说冬天里,禅宗寺院最大的活动是什么,那一定是“禅七”。
天禅寺一般连打七个,也就是寺里上上下下集中在禅堂,连续苦修四十九日。
不过因为缘行那时因为受罚期限的延长,他,包括监视的善果,都错过了。
等他平稳度过“刑期”,倒是赶上寺里的另一件大事。
临近新年,大师兄正式接任住持之位,二师兄缘尘接了师父监寺之责。早在多年以前,一班长辈就不管事了,大小事一直由他们管理,如今走个流程,也算名正言顺了。
这样一来,二代弟子中只剩下缘行没有头衔了。
如果参照上一辈的模板,缘行应该接过三师叔巡院的工作,可他老人家依旧每日挎着戒刀来回溜达,风雨无阻,看上去可并没有提前退休的意思。
最后,大师兄拍板,给他个藏主的名头。
缘行乐呵呵的接了,反正真只是个好听的名头。
佛门丛林中的藏主,主要职能是管理藏经楼的工作。天禅寺庙小人少,集体出坡要说冬天里,禅宗寺院最大的活动是什么,那一定是“禅七”。
天禅寺一般连打七个,也就是寺里上上下下集中在禅堂,连续苦修四十九日。
不过因为缘行那时因为受罚期限的延长,他,包括监视的善果,都错过了。
等他平稳度过“刑期”,倒是赶上寺里的另一件大事。
临近新年,大师兄正式接任住持之位,二师兄缘尘接了师父监寺之责。早在多年以前,一班长辈就不管事了,大小事一直由他们管理,如今走个流程,也算名正言顺了。
这样一来,二代弟子中只剩下缘行没有头衔了。
如果参照上一辈的模板,缘行应该接过三师叔巡院的工作,可他老人家依旧每日挎着戒刀来回溜达,风雨无阻,看上去可并没有提前退休的意思。
最后,大师兄拍板,给他个藏主的名头。
缘行乐呵呵的接了,反正真只是个好听的名头。
佛门丛林中的藏主,主要职能是管理藏经楼的工作。天禅寺庙小人少,集体出坡劳作必须参加,剩下的杂事都是大家轮流做,多了这个职能,也只是偏重点与过去略有不同而已。
可他实在想简单了,自打“上任”后,其余僧人分配杂事时完美的绕过了藏经楼。
于是藏经楼上上下下,真的只有他缘行一个人负责。整理藏书,维修门窗,擦拭书架,清扫地面……
干了几天,他终于回过味儿来,这、这不就是个扫地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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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过后,天气开始逐渐转暖,缘行打算将藏书楼的书籍取出来晾晒。
可是,他看着琳琅满目的书籍,这工作量实在大了。
于是,第二日早课一结束,缘行直接找到了负责分配工作的善果,直接跟他要人。
师叔的面子一定要给,也不敢不给,吭也没吭就给安排了两个师弟帮忙。
谁知缘行还不满意,见善果好像很闲的样子,硬是连他也拽上了。
人手充足就是比一个人闷头干来得快,没多久,藏经楼前面的院子里就铺满了书籍。缘行则与几个师侄蹲在地上,挨个检查书籍有无虫蛀的情况,这一干就是一整天的时间。
眼看着太阳快落山,缘行又一声令下,大家开始归拢收集,将书册重新放入楼内。
在经过善果身边时,缘行瞥了眼对方面色,不悦的皱眉:“不就是做些活吗?怎么还是愁眉苦脸的。
晾晒佛经的工作是有些折腾人,不至于这么苦大仇深吧?
“唉。师叔误会了。”善果先是叹了口气,瞄了眼周围,郁闷道:“昨日师父打了我一顿。”
缘行做恍然大悟状,他就说善果不是懒人,不至于因为自己强拉他干活就这生闷气,然后他混不在意的道:“打就打呗,肯定是你犯错了。”
“师父太不讲理,弟子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要在人前挨打,也实在丢脸……”善果语气闷闷的陈述,可他话还未说完,后背马上又挨了一巴掌。
“你说谁丢脸?”缘行挑眉斥了一声。
“我……”善果懵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要说丢脸,面前这位年前可是被罚了好长时间,某日更是被师祖揍得鼻青脸肿,岂不比他还惨?
他要开口解释,可缘行只是淡淡的望他,告诫道:“寺院规矩与戒律都忘了?不知反思己过反而背后议论师长,打你都算轻的。”说罢便不再理他,自顾自忙活去了。
转天,天色依旧大好,昨日帮忙的师侄又来了,却少了善果,多了善铭小沙弥。
“大师兄向住持师伯告罪,自请闭门思过去了。”善铭小声朝缘行解释。
“所以你是替他来的?”缘行玩味儿地看着面前十几岁的小沙弥,虽然对方曾让他饿了三天的肚子,但他心中可没有丝毫的怨愤。一想起小沙弥憋红了脸假装拉肚子的模样,就感觉好笑。
后者连连点头,得他同意了,便加入搬书的行列,只是在做事情的时候,因为年纪小,显得跳脱了些,连看到个虫子都会大呼小叫一番。
缘行在旁看得好笑,没想到二师兄那样的人,竟然会收这样活泼的衣钵弟子。
是的,在一众小辈中,善铭的身份与众不同,因他是缘行二师兄缘尘门下唯一的弟子,别看年纪最小,入门却已经六七年了。
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这孩子竟没受到少言寡语严肃古板的缘尘影响,也算是个异数了。
连续忙碌的四天,才堪堪将藏书楼的书籍整理晾晒完毕。这活看起来不重,可既要每本都摊开,过后还要分门别类的整理归纳,也实在忙活人,饶是缘行修为不错,做完这些也是长舒口气。
晚课后,他特意挑了两本经义回房,终于有心情给自己沏壶茶,然后享受读书的没好时光了。
也是巧了,小炉子的火焰刚升腾起来,就有人到了他的房前。
来人正是大师兄缘法,他笑着走进禅房,径自在炉子边坐了,才道:“善果与我说了,你的一番话,令他幡然悔悟了。”接任住持,主持早晚课与佛事时候,大师兄自是要多严肃有多严肃,可私下里,却还是那个笑呵呵的慈祥模样。
缘行闻言也是一笑:“什么突然悔悟?只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摆在面前罢了。有我这师叔做榜样,他还不知该如何做吗?”
“你呀。”缘法抬手指了指缘行,无奈摇头,顿了顿,却突然发愁的叹了口气,才又说道:“准备一下,你明日随大师伯上京。老人家毕竟年纪大了,有你在旁照料我还放心一些。”
“这么早?到底是什么事情非要大师伯出面不可?”后者跟着皱眉,去年受罚时就听到些消息,可因为默摈不好去问,之后忙忙活活竟也忘了,以为怎么也要等到春耕之后再说,可没想到会这么早,更没想到大师伯竟然也要去,要知老和尚有二十年没有踏出寺院,更将近九十岁了,这么大的年纪怎能经受奔波之苦?
“你就不奇怪,为什么大师伯被称作方丈,而我接任却只能做住持?”缘法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虽知小师弟一向不太爱理会世事,可这么明显的差别,他竟然一点都不好奇吗?
“当然奇怪,可我问二师兄,他只说不方便,根本不告诉我。”这时,水已经好了,缘行手中动作不停,没一会儿茶好了,先给大师兄倒了,才抱怨似的说了句。
老一辈不敢去找,小辈们又不像知道的样子,二师兄不说,大师兄太忙,他只能将疑问留在心里憋着。
“老人家当年游历天下交友广阔,在北方声威卓著。当时鞑子皇帝听说了,便下了旨意给个总理北方二十八家寺院的方丈头衔。”缘法抿了一口茶,才缓缓解释道:“当初实在不想替朝廷做事,可又不能拒绝,师伯只能接了,但从未正式上任。后来回山静修,更没有这方面的心思了。但开始的几年上山拜访的人不少,这‘方丈’得名头算坐实了。见打老人家确实没有下山插手别人寺庙的意思,才渐渐来得少了,等你入山时,北方局势已乱,便没人来了。”
“原来是这样。”缘行恍然大悟。
“督卫府大都督那是日理万机的人物,就算为了看儿子,也没有亲自登门拜访,且一住就是三天的道理。”缘法接着说道:“还不是因为大师伯的威名太大,北方佛门无人出其右?”
“那么,到底是何事?竟值得督卫府这么做?”缘行又问。
“五年前我就对你说过,佛道两家有人对灵气衰微之事非常上心。这些年来,有不少人在朝中游说,准备做些动作。”缘法将茶水一饮而尽。
“上心就上心呗?灵气变化乃是天意,又不是谁能控制的。”缘行提起茶壶给他续上,口中不在意的说道。他可是从六百年后来的,
“如果我说,有人找到复苏灵气的办法了呢?”缘法突然眯起了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第一七一章 起步登车心不慌,从来缘行苦又忙
“按说督卫府是皇帝亲军,难道是过来说服师伯参与此事的?”缘行的话中满是忧虑之色,又问道:“他老人家是什么态度?”
“师伯说此事不妥,强逆天意后果难料。而白大都督乃是先帝的近臣,看其反应也有些微妙。”缘法只是摇头:“朝中总有些明白人,今上再强势,也不能不顾大臣的反对,今后的朝堂上怕是要有一番龙争虎斗了。”说罢,他深深叹息。
“这不是没事找事么?”缘行嘟囔了句,他了解历史,皇帝的愿望一定不会成功。否则哪还有大雍六百多年的安定?
作为修行人,天地间的灵气自然越浓厚越好,但他去过大黎朝,亡国灭种之危,这几个字,金蝉复述起来很轻松,可细细体会,那又是怎样的分量?万一真如他猜想,所谓的灵气复苏伴随着妖魔界的入侵,大雍能抵抗多久?又有多少人会无辜丧命?
大师兄离开后,缘行已没了看书的心思,早早趟到了床上,却是翻来覆去无法入眠。
“金蝉,你把我送到这里,就是为了解决这件事吗?”他在心中询问。
“当时只有这一个世界可供选择,没有任务出现,我也什么都不清楚。”沉寂了好长时间,金蝉才给出回答。
“若我什么都不做,历史会改变吗?”缘行又问。
“这要看你是否在局中了。不过你虽然身为佛门行走,实力却低得可怜,又没有显赫的身份,料想应该不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可能……”金蝉安慰道:“有你没你都差不多。”
缘行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虽然对方将他贬损的一文不值,可这时他没有半分的不满,因为最终的结果是好的。
仔细想了想,金蝉说得很有道理,便暂且放下了心事,重新躺下,很快便睡过去了。
第二天早课完毕,众僧聚集在一起,开始商讨赴京之事。
师伯肯定要去的,大师兄要跟着结识人脉,二师兄缘尘起了念头,准备去探望母亲。两人的衣钵弟子自然也要随行。
至于缘行,他师父福广老和尚觉得他在外面浪了十年,不需要再去红尘历练,想留他在寺里清修来着。
但在新任住持的强烈要求下,还是松了口。
“起码还能做个护卫。”当时大师兄是如此对师父讲的。
“京城风波诡异,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我陪在师伯身边势必会很忙,缘尘与小一辈就没法看护,你已是江湖顶尖高手,留在身旁会少些麻烦。”下山的路上,大师兄将缘行偷偷拉到一旁,小声劝慰,深怕自己之前的话伤了自己师弟的心。
缘行倒是无所谓,护卫就护卫呗,说成打手都没关系。京城之行莫测,里面的水很混,自己不亲眼看着,还真有些不放心。
天禅寺一下要走六个人,几乎是人数的一小半了,其中还包括前任与现任两个住持,岂能等闲视之?
所以除了留下来看家的三师叔,其余僧众都来相送,直接将他们送到了山脚下的村落。
那里,早有弟子准备的牛车停靠。
可就在众人依依惜别之时,福广老和尚突然提议道:“你们不如兵分两路,一明一暗,想来会稳妥些。”
“有道理。”众人均觉有理。
福广一指缘行:“你,不许乘船,走着去。”
“遵命。可弟子不识路啊。”缘行并不在乎怎么到京城去,可困难还是要提一下的。
“你的那张嘴只会吃饭吗?”福广看他一副愁眉苦脸的样,立时瞪起眼睛:“一路向北,总不会错的。”
“牛车颠簸,若是再年轻几岁,老衲也会走着去。可惜身体不行了,牙也掉光了,真是老喽。缘行啊,这也是修行,你要把握机会。”被搀扶上牛车的师伯突然开口,冲着缘行感叹了声。
缘行幽怨的瞥他一眼,昨日那腌萝卜又干又硬,也没见您少吃啊?
他咂巴下嘴,到底没好意思将自己东西南北分不清楚的倒霉事说出口,只能点头应了。
见师父不再注意自己,而是与方丈叙话,他偷偷的将大师兄拽到了一边,小声问道:“一旦入京,知道师弟我出身的人不是没有,岂能做到隐藏身份?况且一说名号,咱们不还是会被人联系到一起?”
“深居简出即可,本寺辈分在北方乃是寻常,世间知名的僧人有不少是缘字辈,这倒是无妨。”缘法低头想了想,才说道:“至于知道你身份的几人,入京后再想办法应对。”
“可若是不能乘船,到京城还不知什么时候,会不会耽误正事?”缘行凭着记忆算了算,从乌头山到北京有个小一千里,也即是四百多不到五百公里,若是现代,可能半天都用不上,四五个小时也就到了。但在古代靠步行,还得绕路爬山的情况下,说不定得用十几二十天。
“师弟多虑了。”缘法眸中精光一闪,摆手笑道:“此次师伯不会直接入京,而是要拜访沿路同修以造威势。肯定快不了,粗略估计一个半月算快的了。你不但不能快,还要注意速度,不能太快,怎们一前一后入京最好。”
缘行了然,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只能自己一个人步行北上了。
不过,缘法突然又扯了扯他的袖子,道:“给你安排个晚辈,师弟时间充裕,一路上也好好教导教导。”
缘行微微一愣,接着与大师兄一同将脸转到牛车方向,看了眼正给老和尚盖毯子的善果,又看了看站在一旁显得傻呵呵的善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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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分两路,善果赶着牛车,缘法与缘尘从旁照应,一行人先奔码头方向去了。
缘行则与善铭小沙弥拐入另一条官道。
等走到无人处时,缘行回头看了眼显得非常兴奋的善铭,忍不住问了句:“步行北上会很苦,你怎么这般高兴?”
“弟子入山六年,这还是第一次出外行走,出家人不怕吃苦。跟何况……”善铭背着行囊,面上戴着笑意:“能同师叔在一起修行,便也是令人高兴的。”
“哦?”缘行停下脚步,意外的看他:“怎么说?”
“弟子可说是听着师叔的故事长大的,您给师兄们讲的故事至今仍在弟子们中间流传,大师兄还曾说起过做沙弥时与您北上辽东的旧事。”善铭点了点小脑袋。
“善果如何说的?”缘行好笑的摇头,又问:“他没说自己念经挨打的那些事?”
“啊?还、还有这回事?”善铭脸上的笑容滞住了,喃喃说道:“大师兄只说师叔为人风趣,交友广阔,一路上花用不愁,不但有故事听还有糖吃。”
缘行无语,善果那好面子的肯定没好意思说自己的囧事,不过说到吃糖,他突然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他没钱,撇了眼善铭,也不像带了银子的样子。
长叹口气,他放下背包,开始翻找起来。
善铭好奇的看着他从包里抽出一件带着块补丁的僧袍,替换下身上的崭新袍子,又同袈裟一起小心的叠好放回包中。
“师叔,这是……”他挠着光头,呐呐问道。
“来来,师叔待会儿就教你该如何化缘。”缘行怜悯的看着眼前的小沙弥,傻小子,师叔今天就言传身教,告诉你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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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行二人没有直接北上,而是转向往东,一路打听着去了李家村。
到村口,缘行二人将携带的瓦钵掏出来端在手中,然后也不忙着化缘,而是凭着记忆寻找。
这时春耕还未开始,天气仍是寒冷,大中午的街面上难见行人。
缘行仔细辨认,才找到了去年来过的温家。
“砰砰砰”敲响了大门。
“谁呀?”一道女声传了出来。
“贫僧乃路过的僧人……”缘行朗声道,可他还未说完,便被里面得身音打断了。
“我家男人不在,不便开门,师父还是去别家吧。”
“阿弥陀佛,打扰了。”缘行叹了口气,后退了两步,凝目观望这座宅院,没发现任何异常。
想了想,他将瓦钵交给善铭,整理衣衫后,表情郑重地双手合十,站在门外念了段长长的经文,过了许久才带着满脸疑惑的小沙弥离开。
又敲开几家的门终于讨了两个馒头,两人才到了村外河边,找了棵大树盘坐吃起午餐。
等用完饭,两人又一同蹲在水边清洗瓦钵,善铭还是没忍住,问道:“方才第一家并未布施供养,师叔为何还要念诵祈福的经文?”
“天意如炉、因果难测。佛缘深厚未必需布施供养,以后你便会明白今日为何这般做了。”缘行只是摇头,起身将瓦钵中的水渍甩干,重新放入包中。
“走吧,上京的路还远呢。”他轻轻一笑,率先迈上官道。
善铭挠了挠头,看他没有解释的意思,也只能快步跟上。
只是,在李家村隐于日光中,变得几不可见之时,缘行突然又回头看了一眼,良久才摇头长叹,面色复杂。
第一七二章 惊雨逢故人
尽管缘行特意放慢了脚步,可早春的天气原本就冷,他们还要风餐露宿,出家后从未下山的善铭仍有些顶不住了,虽然没抱怨苦和累,但小脸上怏怏的神情已经表明了一切。
到底年纪还小,练武的时间也不长,经不起这番折腾。可路不能不走,身上又没钱,不睡在野外又能怎么办?最后无法,缘行只能注意沿途的村镇,挑着有荒宅破庙的地方落脚。
总算有个片瓦遮身,免了冷寒的困扰。
下山后的第五天,北方大地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雨。缘行赶路多了,查看天气已成本能,早早拉着善铭找了间破庙栖身,点燃了篝火。
起初雨丝细密,可缘行看了看天上黑压压的云层,又感受了下愈发猛烈的劲风,想了想,冒着风雨冲出去,一口气抱回很多的干木材。他知道,这场雨小不了,总要多做准备才好。
既然答应师兄要教些东西,缘行自是不能懈怠。
在野外就没法计较什么晚课的时辰了,借着篝火周围丈大的光明,他从背包中掏出一册佛经,递给善铭。
后者习以为常,端正姿势接过,展开书册,便开始诵读起来。
缘行听着柴火噼啪的响动与诵经声,默默点头。要说这小沙弥比当年的善果底子要好,起码字认得全,在寺中二师兄也认真教导。只是武功方面水平一般,顶多算会些拳脚。
对此,缘行就算有心教几招也没有条件,化缘来的食物营养根本无法抵消身体的消耗,时间长了会出问题,只能等到京城再说。
蓦地,他对一旁已经念诵完一章、正翻页准备继续的善铭说道:“善铭,师叔告诉你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他往篝火中添了块木头,拍了拍手,才继续道:“今后单身一人赶路,夜里没有着落,宁愿去睡孤坟,也不要进荒宅旧庙。”
“这是为何?”善铭大惑不解的停了动作,这些天可没少住这种地方,怎么此时竟然说不能进来?
“此类荒弃之所,极易隐藏一些见不得光的人,杀人越货之事时有发生。”缘行告诫道:“所以,若没有武力傍身,轻易不要到这种地方来。”见善铭露出一脸紧张的模样,又笑起来:“跟着我自然无碍,但你今后若是单身赶路便要注意了。”
善铭连连点头。
缘行这时却转头看向庙门的方向,又淡淡说:“而且出门在外,遇到陌生人也多少要防备些。”
善铭愣了愣,还待再问,可话没出口就被咽了回去。
因为外面风雨渐大,远处临近的杂乱马蹄声也越来越清晰了。
“大人,这里有间破庙,先进去避雨吧。”不久,又交谈的声音想起,接着有人挟风带雨的跑了进来。
这间破庙的墙壁保存的还算完好,缘行又是挑背风地方起火,殿门更坍塌了一半,所以在外面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等那些人迈进庙门,才看到跳动的火光,不由脚步一顿。其中有两个人默默握紧了刀柄。
缘行的视线飞快的在几人身上扫过,领头的是一个牵着小孩的华服中年人,有两名挎刀的护卫,一个书童打扮的小厮,总共五人。
他的目光在那两名护卫的身上停顿了一下,眼神重新变得柔和,笑着说道:“相逢即是有缘,几位施主不妨来烤烤火暖暖身子。”
那五人看清火堆边是一大一笑两个僧人,又听那年纪大一些的僧人说话客气,才稍微放松了点戒心。
那小厮先看了自家主人一眼,见他点头才颠颠地跑过来,用袖子将缘行对面的地方掸扫干净,然后重新立于一旁。
这时,那中年华服男子才拽着孩子慢慢靠近,盘膝坐到了火堆旁,对着两个僧人合十施礼:“多谢两位师父收留。”许是因为身上裹挟着外面寒气的缘故,他们一坐下,篝火的火焰微微晃动了下,泛起一群群细小的火星。
“旅途不易,不过是一堆篝火,何来收留一说?”缘行摇头道。
中年人呵呵一笑,又招呼着同伴一起过来烤火,那两个护卫其实一直跟在他的左右,这时也坐了下来,其位置一左一右,隐隐将中年人与孩子护在中间,连那个小厮也挑了个角落坐了。
“继续念。”缘行没再管这些人,对着善铭吩咐一句。
“是。”善铭应了声,翻开经文继续念诵起来。
这些人进来的也算及时,没过片刻,外面一道惊雷响过,滂沱的大雨夹带着狂风轰隆隆的席卷过来。外面已经没有其他光亮了,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雨水和闪电以及潇潇风声。
只有庙中跳动的篝火,让人多少安定下来。
缘行一边用心分辨善铭念诵的有没有错处,一只手则忍不住抚上了巨窌穴,希望减轻不适感。
自从上次目盲之后,他的天眼通便暂时无法使用了,双眼还会时不时痛几下,询问金蝉,也得不到具体答案,只说眼睛损伤严重仍在温养,慧眼可能受了些牵累。
而今日不知为何,疼痛竟然加剧了。
而金蝉之前明明告诉过他,使用功德温养眼睛不但很快就会痊愈,还会因祸得福。可这都过去快半年了,一点起色都没有。千万别告诉贫僧所谓的好处就是经常眼睛疼。
慧眼有没有无所谓,反正他感觉作用不太大,别自己的眼睛再出现什么问题,那可就真糟了。
谁知缘行刚在心里呼唤金蝉,坐在对面的中年人面色古怪的盯着他好长时间,突然问道:“你是缘行和尚?”
“恩?”缘行愕然转头,贫僧现在这么出名吗?认真回想,确认没见过,才疑惑道:“施主认识贫僧?”
“哈。”中年人激动的一拍大腿:“真的是你这个和尚,没想到眼睛竟然好了。”看缘行仍是一脸迷惑,才手指自己,笑道:“我是单俊悟啊。”
“单施主?”缘行扬眉,没想到在这里竟然还能遇见故人。
“你那时目盲,难怪认不出我。”单俊悟细细打量缘行:“不过你的样貌没怎么改变,开始还真不敢认呐,咱们十年未见了吧。”
“整十年了。”缘行点头,微微叹息。
“那次诗会后,我们一班朋友也总会提起你。”单俊悟跟着感叹:“你那手腹语术,着实令人惊艳。”在古代社会交通通讯都不方便,至交好友十年甚至几十年不见的事情不算稀奇,如今能在此地遇到故友,可真说得上缘分了。
缘行也很高兴,算起来,对方可是他下山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聊得相当投机,可谓印象深刻,如今再见心中不免唏嘘,时间过得可真快。
他们这边聊得火热,其余人看他们竟然是熟人,之前内心存着的那一点点戒备便彻底不见了。小厮翻开包袱,取了干粮分发下来,见善铭和尚书册在旁看着,也递过去一张饼子。
小沙弥连连摆手拒绝,小厮想了想,又笑着翻出一捧果干出来,没有直接交给善铭,而是用油纸包着放到了小沙弥的膝上。
两人中午其实没讨到多少吃的,缘行没怎么吃,都分给了善铭,可他毕竟是个半大孩子,这时早饿了,不敢接饼子,但看着面前的干果子,他咽了口口水,犹豫着瞄了眼正在交谈的两人,还是忍不住诱惑,偷偷往嘴里填。
缘行眼观六路,自然早看到他的小动作,但他视若不见,依旧听单俊悟聊着这些年的际遇。
原来单俊悟早年考上了举人,如今已经是青州乐安的县令,去年刚刚到任。今日出门公干,没想到返程时被雨阻在这里。
缘行有些意外的看他,当年对方只想做个富贵闲人,没想到竟也考取了功名。不过转念一想,毕竟人总是会改变了。
“我也是蹉跎了好些年才考上举人,再往上便有心无力了,若不是家父在京中得了圣上恩典,也不会这么快便到地方任职。”单俊悟自嘲的笑道。
“哦?”缘行对古代官场并不了解,更不知所谓的恩典是什么,见他似乎没有解释的意思,不方便细问,转头看向他身旁大约四五岁年纪的孩子,笑问道:“这是令公子?”
不过他这句问话刚出口,右手就重新覆上了脑门,印堂穴与双眼又开始剧烈疼痛起来。
“这是我之独子,单舒。”单俊悟没发现他的异常,而是一脸慈爱得搂过儿子。
缘行放开手,又看了孩子一眼,突然心中一动,随手摘下手腕上师父新给不久的持珠,可是动作做了一半就停住,低头犹豫片刻,从脖子上将自己随身佩戴二十多年的佩珠摘了递过去。
“这是?”单俊悟疑惑望他。
缘行脸上依旧笑着,道:“第一次见晚辈,总要有些见面礼,不过贫僧穷得厉害,也就这串从小带着的珠子拿得出手了。”见对方要推辞,又道:“并不珍贵,是给孩子的,缠到手上或放在布袋里随身携带,自有妙处。”
单俊悟看那珠子虽然好看,可材质普通,便接了给孩子挂到手腕上。小孩子似乎没见过这东西,另一只小手一直揉搓抚摸着,看上去颇为喜爱。
然后与缘行继续交谈起来。
只是,单俊悟并未发现,在整个聊天的过程中,缘行总会不经意的扫向一旁把玩珠子的孩子。
第一七三章
“今晚这雨也许会持续一整夜。”缘行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转而对单俊悟道:“天色不早,不如尽快休息吧。”
单俊悟看着惊雷急雨,也只能点头。
见他们没有携带行李,缘行与善铭先是打扫干净地面,然后便将褥子展开,连薄被也铺到地上,人挤人也算足够。
好在都是男人出门在外没有臭讲究,更没什么避讳,众人挨着躺好,单俊悟见缘行盘坐在火堆旁,便往旁边挪了挪:“你躺我这里?”
“不必,贫僧习惯夜晚坐禅打坐。”缘行笑着拒绝,又对一旁的那两名护卫道:“二位施主尽管休息,贫僧守夜便可。”
两名护卫对视一眼,却还是留下一人守在火堆旁。
单俊悟则目睹了自己护卫的举动,却没说什么,只冲着缘行歉意的笑了笑,然后反身搂着儿子躺好。在风雨声中,渐渐进入了睡眠。
你要守夜就守好了,缘行也不再去劝,他与单俊悟的交情还没有深到肝胆相照的地步,十年未见,这般反应才算寻常。
又瞄了眼单俊悟怀中的孩子,他轻叹一声,也闭目入定。
但其实在心里,他一直在呼唤着金蝉。
“为什么一看见那个孩子,我会头疼?”缘行终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缘行将这句疑问在心里问了出来。
“也许是慧眼的反应?”金蝉的文字缓慢浮现。
难得的是,只一句文字,缘行不知为何竟在里面感受到一种小心翼翼的味道。
“‘也许’是几个意思??”他猛地睁开了眼睛。对方口口声声说自己的佛门功德舍利,结果呢?稀里糊涂去做任务也就罢了,碰到这种事关佛门神通的事情,竟也不清不楚吗?这算哪门子佛门法宝?
“自从被一分为二有了灵智后,我哪里还有功德舍利该有的功能?你以为我缺失的那部分是什么?”金蝉如是回答。
缘行沉默,挺好,就知道你靠不住,以后贫僧没事儿绝不找你,这件事我自己去弄明白。
想到这里,再没了与金蝉交流的心思,缘行真正进入了禅定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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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如预料的那般,狂风骤雨到第二天凌晨方才停歇。
野外住宿到底不舒服,单俊悟一行人起得竟是比缘行这两个要做功课的僧人还要早。
所谓春雨润如油,只过去一夜,原本还光秃秃的山岭坡地,一觉起来,竟然都披上的浅绿色,一派生机勃发的景象。
“春天了。”单俊悟迈出庙门,呼吸着新雨后新鲜的空气,心情不觉大好。
“不如到我那里住上几日?”他对缘行说道。
后者直接了当的点头:“正有此意,贫僧与施主难得见面,可不得好好聚聚。”他深知对方是个豪爽好客的性子,是以并没有拐弯抹角去假客套。
单俊悟闻言大乐,当下吩咐护卫将马车收拾好,然后笑着邀请缘行与善铭二人上车。
此地距离乐安不远,众人赶早出发,到了县城时,城门才开启不久。
单俊悟做为本地的父母官,自然要住在县衙中,他先吩咐管家给缘行二人安排了住处,才抱着孩子去见了自己的妻室。
之后的几日,除了应付县官的工作,闲暇时间,单俊悟都会来找缘行闲谈,除了说些偶尔彼此的际遇外,多是聊起时事见闻与诗词文章,乃至民间流传的话本传说与佛道故事,都成了他们的谈资。
十年光阴,对人的改变真的太大,单俊悟不再是那个行事张扬的闲散公子,而缘行也没有了初次下山时的疏狂。
只有作诗的水平依旧,几首打油诗作下来,二人竟又渐渐找到了些当年惺惺相惜的感觉,想起当年风月,两人不免会旁若无人的放声大笑,可静下来温茶对饮时,却又只剩感叹唏嘘。
但与单俊悟的单纯缅怀过去不同,缘行并不是为了叙旧才住进来的。
这几日,别看他时常与单俊悟聚在一起,却交待善铭去做一件事。
那就是,时刻注意单俊悟之子单舒的动向,若在府中便罢了,若是出府,善铭一定要跟在身后。
善铭小沙弥不知道自己师叔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长辈发话,他只能照办。
好在这时期并不流行什么带孩子逛街购物,古代的街市在非年非节的时候也没什么好看的。单俊悟刚来赴任不久,孩子更没有什么同龄玩伴。
所以,单舒整日由书童陪伴,呆在小院子里独自玩耍。
而可怜的善铭,得了师叔的吩咐,每日小心翼翼的蹲在院外,听着里面的动静,感觉无聊的要死。还不如回去多读读经文呢,可他是个听话的孩子,没缘行的吩咐根本不敢擅离。
如此过去两天,一切毫无异样,善铭终于没忍住,将疑惑问了出来:“师叔,您要我看着单小公子,到底有何用意?”
“师叔只是想验证一件事,善铭再忍两天,若还无异样,咱们便离开此地继续北上。”缘行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其实许多事他自己也不清楚,只是隐约有些预感,实不好出口。
善铭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既然只有两日,那就再忍耐便是。
转过天来,上午平安无事,下午缘行呆在客房中饮茶看书等着单俊悟到来,善铭则乖乖的又去了单舒的院子外面。
找了自己熟悉的假山藏了,这一呆又是一个下午,善铭的脑袋瓜却是飞快的转了起来。师叔到底要做什么呢?
蓦地,他想到单小公子手腕上挂着的佛珠,不由吃了一惊。
师叔该不是看单小公子资质出众,要度化他入佛门吧?
想到这里,心中不免惴惴,他虽然也是个孩子,但到底是少小经过一番磨难才入山出家的,该懂的也都懂了。
他身在佛门,当然认为能入佛门乃是佛缘深厚、功德无量的好事,但人家单小公子的父亲乃一县之长,更是缘行师叔的朋友,看上去他们的关系还非常的不错,师叔这么做是不是有些不地道了?
正自心中腹诽呢,却听到了院门开启的声音,他不由一愣,忙打起精神,小心地从假山后探出半个脑袋观看。
可眼前的一切,却让他险些惊呼出声来。只见,平日活泼的单小公子竟然双眼紧闭得被一个男人背着,要知单家人口简单,善铭虽然不太接触,可有什么人他都见过的,可眼前这个男人绝对是个陌生人。
这是要发生大事了,他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加快了。
第一七四章 扶危济急 偶遇书生
善铭盯梢的时候,缘行在做什么呢?
县衙后花园有一座二层的小楼,原是上任县令为女儿专门盖的,单俊悟上任后一直闲置,沦为仓库使用。
但三天前,他吩咐整理,仆人们自然不敢怠慢,早早的将小楼收拾出来。
却没想到,第一个进入的却是大人的和尚朋友,那和尚也不知在楼里做什么,往往一呆就是一天,而每到下午,自家县令也会丢下公务,带着棋盘赶来,两人便在二楼对弈厮杀,到天黑方罢。
今日一切照旧,书童与丫鬟都被打发到了楼外守候,楼内只留下二人。
“这是第三天了吧?”单俊悟目光紧紧盯着棋盘,手中执着的黑子留在半空许久,才最终“啪”的一声落下,然后他才漫不经心地问了句:“我都已做好准备,真不知你为何还要派你师侄去。”
“有备无患才好。”缘行淡淡的答道。
单俊悟转头看他一眼,疑惑道:“他一个孩子能做什么?”说完伸手取了白子,又是一番思考才落子。
原来他竟在自己与自己对弈,而本该作为他对手的缘行,却独自站在窗前,通过缝隙,观察着对面的院子。
“只要他老实呆在假山附近就足够了。”缘行回头解释了句,接着又将目光投往窗外。
单俊悟有些不解,又觉得自己下棋实在无趣,索性将子收了,也站起来到了窗外,顺着缘行的目光看去,只能见到假山处蹲着的小小背影。
“你何必多次一举,既然不放心我的人,自己去守着不成吗?”他又问道。
“贫僧目标太大,贸然出现会打草惊蛇。”缘行笑了一声。
“所以,你故意在丫鬟面前对我说了要收弟子的打算。这样一来,你以打探喜好的名义派小和尚去盯着单舒也有了借口,可我便倒霉了。”单俊悟咬牙,郁闷道:“女人家见我整日与你厮混,以为真有让孩子出家的念头,正跟我闹呢。”
缘行尴尬的咳了声,解释道:“善铭年纪小,又是单纯的出家人,没人会将他放在眼里。贫僧也想不出更好的理由。”
“你就不怕真有歹人对你师侄下手吗?”单俊悟眉头仍是紧皱。
“贫僧不是一直在看着?”缘行摊开一只手,掌心几颗棋子露了出来。
“暗器……”单俊悟一呆,没言语了。
而这番对话中,缘行的目光始终投在蹲在假山旁的善铭身上,一刻不曾离开。
事实上,在进入县衙的当天,缘行便悄悄警告单俊悟,说直觉单舒会有场灾祸。
原本他还有些惴惴,毕竟只是自己的猜测,怕对方不信。可令他没想到的是,一开口,单俊悟就面色大变,呼道:“他们的目标是孩子?”
然后,便向缘行解释了起来。他早接了京中做刑部尚书的父亲传信,说有仇家恐对自己不利,并派了几个得力的护卫前来随身保护。
这也是为什么破庙过夜时,两个护卫那般警惕的原因所在。
所以,听和尚说起了自己的孩子,单俊悟一下子就慌了。不管信不信,还是暗暗在孩子院子周围加派了人手。
但缘行想得更多,什么人能在县衙里伤害一个孩子?会不会有内鬼?恩,府中的人他一个都不信。
可夜间还好,他隐藏身形在县衙中巡视,没人能逃过他的眼睛。白天就不成,此地为县衙白日里人来人往极容易出现疏漏,偏偏他目标明显,出现在院子周围绝对会打草惊蛇,是以只能找个理由派善铭去蹲几天了。
而这般安排的另一个原因是这小楼作为县衙唯一的制高点,并不能观测到小院子的情况,但他可以盯着善铭,不管出手的是不是内鬼,都不会放过旁边这么一个扎眼的小和尚,而他们要动手,自己的暗器功夫也不是白练的。
“希望你的预感是错的。”房中气氛寂静了很久后,单俊悟突然叹息着说了一句。作为父亲,他宁愿受到威胁的是自己,也不愿自己的孩子陷入险境。
“贫僧倒是希望他们能尽快动手,隐在暗处的敌人才是可怕的。”缘行安慰着说,心中着实后悔,不该为了取信于人露了功夫,虽然没有展示真正的施礼,可到底还是略微夸张了些。不然以一个普通僧人的身份去接近单舒,事情会更简单才对。
早先单俊悟对缘行也有些怀疑的,毕竟一个多年未见的朋友突然出现,又如此关心自己的孩子,换做是谁都会有些戒心。
可在缘行露了一手功夫后,他便打消了怀疑,单俊悟虽然不会武功,眼界还是有的,知道凭借缘行的能力,要对付自己简直不要太容易。
府中那些所谓的高手,恐怕没一个是他的对手。起码,单掌将一块一人高的大石头瞬间化作齑粉,这些护卫便做不到。
缘行忧愁地看了看天色,太阳快落山了,这一天即将过去,也不知对方还会不会动手。
现在只怕对方真是内鬼,万一忌惮自己的实力暂时隐忍下来,那便糟了。因为他可没时间在这里干耗下去。
可就在下一刻,他的眸子突地闪了一下,猛然挥手,两道流光射了出去,紧接着,他抬脚一迈,已经消失在小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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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有大师在,否则便真糟糕了。”夜里,缘行刚刚安抚受了惊吓的善铭睡下,单俊悟便找了来。这时他的面色非常不好,明显在后怕,没想到父亲安排的人竟然出现了问题,如果今天不是缘行在,那结局如何可就真说不好了。
京中来的护卫中真的混进了奸细,他将几个毫无防备的同伴迷晕,接着偷偷摸到了善铭的身后,只是在动手袭击时,有两颗棋子电射而至,一颗将背着孩子的匪徒击晕,另一颗打断了他的手腕,然后被瞬间出现的缘行制服了。
至于他们为什么不挑夜深人静下手,也是有讲究的。夜晚虽然利于行动,可保不齐会有所疏忽露了行藏,那就真避无可避了。
在傍晚时分行动,若是顺利,他们会赶在城门落下前混出城。就算县衙发现不对追赶出来,城门一关,想开启也要废些时间,耽搁那一会儿,他们早带着孩子远走高飞了。
而万一遇到阻碍,他们也安排人留在城门出制造混乱,拖延关闭城门的时间。一旦给出信号,便有人做出贼人已经出城的假象。到时自然无人管城里如何,他们安全的隐藏在暗处,找个时间随时能够混出去。
他们不敢晚上动手的原因还有一个,便是你,知道你是高手,怕晚上惊动了你无法脱身,
“真是好算计,我已给京城去了信,家父自有计较,定不叫那些人好过。”单俊悟锤着手,恨恨地说了句。
“幸好他们想的不是杀人,否则会麻烦许多。”缘行听着单俊悟的复述,也跟着叹了口气。
“杀了单舒哪有劫走的利益大?”单俊悟冷笑出声。
“内鬼已被揪出,今后只要注意些,料想应该无碍了。”缘行安慰说道,之前特意去看了单舒,已经没有头疼的感觉,看来这场灾祸应该渡过去了。
“是啊。”单俊悟点头,面色终于好看了些,他看向缘行,强自说了句玩笑话:“也算好事,起码今晚我不必去睡书房了。你编的那理由可着实把我坑得不浅。”
缘行却是突然面色一正,严肃道:“谁说是编造的?令公子确实与我、佛有缘,我是真想收入门下。”
“你……”单俊悟面色大变,刚要反驳,可瞄到对方嘴角噙着笑意,愣了愣,接着也跟着笑起来。心情被这么一刺激,却是好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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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单俊悟亲自送缘行二人出了大门。
“和尚为何不多留几日?”单俊悟有些埋怨地说道,这几日光忙着孩子的事,真的没有好好招待过缘行,没想到事情刚一了结,对方便辞行,倒叫他没有了补偿的机会。
“贫僧正在修行,不敢耽搁太久。”缘行笑着摇头:“况且你我之间,何须客套。”其实,他是不想太过介入其中,朝中倾轧与权贵的恩怨,可不是他一个僧人能掺和的。如今全了朋友情谊,也该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单俊悟沉默片刻,叹了口气,转身从仆人手中取了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出来:“不敢坏了你们行脚的规矩,只准备了些耐存放的干粮,还请不要嫌弃。”
缘行不好意思说自己并不是行脚,乞食只是因为没钱。
看他拿取布袋的姿势,里面应该确如他所言是些吃的,便没有再客气,接了递给一旁的善铭,然后他合掌一礼,便带头走远了。
等他们行出了县城,善铭终于没忍住好奇打开了布袋子,接着他眼睛一亮,掏出一个纸包打开,惊呼道:“师叔,有糖。”
缘行停步去看,只见他手中的油纸包中,放着一颗颗的麦芽糖,他又皱眉去翻布袋,里面除了饼子外,竟然还准备有干果蜜饯等物,单施主还真细心。
转头看到小沙弥兴奋的模样,他笑着摸了摸小沙弥长满毛刺的脑袋,这还是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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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不追求速度,两人的行程并不快,过了十天才刚走出济南府的范围。
虽然一路向北,可明显的,季节变化比他们的双脚要快,原本荒凉的群山已经被春天染上了绿色,河水也开化解冻,无法在冰面行人了。
“师叔,咱们该怎么过去。”这是一个渡口,此时茶寮中,正有几人喝茶,却并没有看到摆渡的船只。
“没事,师叔有办法。”缘行并不着急,过河的办法可有是。他站在河边眺望,隐约可以看见对岸的影子,背着个人踏水过去确实并不难。但要等,未免惊世骇俗,只能等到夜深人静。
“二位师父进来喝杯热茶吧。”茶寮伙计招揽道。
缘行笑着摇头拒绝,拉着善铭走到个无人的大石头坐下,看了看天色,分吃起携带的干粮。这些日子依旧乞食,单俊悟给的大饼倒还剩下些,正好用来填饱肚子。
那伙计见他们衣衫破旧,蹲在一边啃着干饼子,料想是个没钱喝茶的,也熄灭了继续揽客的心思。
而因为饼子太干,缘行此刻正取了水囊猛灌,突然若有所感的撇头,正对上一双探究的目光。
那是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长得相当英俊,如冠玉般晶莹的面庞上,不带丝毫脂粉气,虽然只穿着一袭简单的青衫,但看其气度,并不像普通人。
缘行眉头微微皱了下,难道又是自己目盲时候的“熟人”?
许是他看得久了,耳边突然传来一道冷哼声,寻声望去,只见书生身后,还立着一个膀大腰圆的魁梧壮汉,他身上的绸缎衣服可比书生华贵多了,却如护卫一般站在书生身后,这时正恶狠狠的瞪着自己。
可能察觉出伙伴的不友善,书生干咳了声,率先朝缘行歉意的一笑。
缘行和气的点头。两人同时收回了凝视的目光。
接下来的时间就是等待了。
等了大约半个时辰,一条渡船慢悠悠的被撑了过来。
茶寮中的人纷纷起身到了岸边。
“师叔,咱们也去吗?”善铭揪了缘行的衣角,小声问道。
后者瞥他一眼,傻小子,不知道过河需要交钱吗?咱兜比脸干净,哪来的船钱?
善铭也反应过味来,讪讪地收回了手,接着面色一正,双手掐了个印,犹如老僧入定般动也不动。
“喂,那两个和尚,还要不要过河了?”岸边得旅人都登上渡船,船老大冲着缘行问了句。
可没等到缘行做出回应,先前那个青衫书生却“啪”的一声展开了手中的折扇,对缘行朗声道:“两位师父不如一同过河吧,区区船资小生出了。”
缘行本要拒绝,可总感觉对方看自己的目光有些奇怪,想了想,便笑着点头,和善铭一起快走几步,终于登上了渡船。
等船离岸,缘行走到书生身前,合十一礼,谢道:“阿弥陀佛,多谢施主相助。”
那书生也合掌回了一礼,才笑道:“相逢即是有缘,大师不必客气。”
“贫僧缘行,不知施主高姓大名。”缘行手未放下,口中问道。
“我家主人姓白。”书生没回话,他身后的壮汉却率先开口了,说话时,一双牛眼还一直盯着对面的和尚。
“白?”缘行微微一愣,
“施主先前可是见过贫僧?”他觉得应该好好问问。
“小生乃巴蜀人,近年来一直游学,不曾见过大师。”书生,也就是白景程先是责备的瞪了身旁自家跟班一眼,才对缘行笑着道:“说来惭愧,小生侥幸会些相面之术,看师父面向奇特,一时技痒竟是唐突了,还望大师勿怪。”
第一七五章 城门再遇杨乐安,态度暧昧费思量
日落西山,缕缕余晖镶嵌在云上,将半个天空都染成了红色。
林中的官道在这春日的傍晚,显得无比静谧。
缘行挑了块平坦的地方,弯腰收拾起枯黄的野草,整理出一个圈子,就着善铭捡拾的干柴,点燃篝火。
很快,太阳彻底隐匿下去,四周立时暗了下来,温度也随之骤降。
夜晚的春风少了白日的温煦,吹到人身上,夹带着清冷。
只有明灭不定的火焰,给人以温暖。
缘行瞥了眼神态失落的善铭,眉头微微皱下,不悦道:“这一路上闷闷不乐,不喜欢我的决定吗?”
善铭闻言一惊,急忙摇头,可见他仍逼视着,才喃喃回了句:“不是说好与白大哥结伴入京的吗?师叔为何找借口特意避开了?”
缘行叹口气,说起在渡船上认识的白景程,那还真是个妙人,长相脱俗气质干净不说,他还脾气温和极善言谈,身上更是毫无此时书生的傲气,对谁都先笑三分。单看小沙弥的反应就知道了,这是个长袖善舞的人物。
仅仅同行了一天多,善铭便一口一句白大哥的叫上了。
但一向与人为善、脾气极好的缘行却一反常态,与对方并不亲近,甚至言谈之中有着十足的戒备。
不是出于偏见,他在与对方相处时,不知为何,心里总感觉不痛快,而上一个给他这种感觉的是靳元正,那可是能将自己外孙女扔出来做诱饵的狠角色。
正因为如此,明明是顺路的,缘行宁肯绕远多耽误几天也要与之分开。他选择相信自己应验了好多次的灵觉,怕再呆下去会被对方卖了,离这种人越远越好才安全。
对于小师侄的疑问,缘行没有证据,人家好歹帮着付了船钱,也不好直接说出白景程不是好人这样的话。
善铭还是孩子,没有吃过亏,这时说什么也是无用,他只能叹气,从背包中取出剩余的麦芽糖递过去。
当初,缘行怕善铭没有节制,吃坏了牙,是以将麦芽糖收到了自己的行囊,每日只给一块。
这时竟这么大方,全都取了出来,善铭的郁闷一下子不见了。
果然,白景程再好,那也只是认识没几天的陌生人,哪有到了嘴里的糖甜啊。
这边缘行正在对小师侄进行安抚,他们身后几里处的一间客栈内,涉及到他们的对话也在进行。
“公子何必这般在意那个和尚?”身材魁梧的大汉坐在桌旁,满面的不解:“好生不识好歹,若不是您拦着,小的早将他教训一顿给您出气了。”
“胡闹。你这暴躁脾气若是还不改,趁早回蜀中老家去,免得在入京后给我招祸。”白景程皱眉瞪他一眼,不悦道。
壮汉被他呵斥,不敢反驳,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嘟囔道:“不过是连河都没钱过的穷酸和尚,招惹便招惹了。”
“京畿之地历来卧虎藏龙,只看表面,你怎知人家能不能得罪?”白景程深知对面这位的脾性,叹气摇头,给自己斟了酒,小抿一口,才解释道:“你当我对其面相的断语是凭白说的?”
“那和尚还真有什么奇特之处不成?”壮汉一愣,问道。话一出口却又恍然,心道怪不得一向高傲的公子会屈尊降贵刻意接近那两个和尚。
“似富贵,又像落魄,似长寿,又有短命之相,无论我怎么推敲,竟都好似错的,所以才说出奇特二字。”白景程可惜的摇摇头:“若是多接触几日,兴许能打听出什么,可惜……”
按他的盘算,自己说出“面相奇特”这四个字,换一般人还不得马上过来询问缘由?可那和尚呢?好似对自己的命运毫不关心,对相面之事提都不提。乐呵呵的与自己同行了将近一天,却只告知了一个法号,一论到出身哪里,去往何方,对方竟是不肯多说半个字。
而且警惕心颇重,宁肯去吃干硬的饼子,也不受自己的邀请进来喝碗热汤。
既然缘行和尚试探不动,他便将心思放到小沙弥身上。可这边刚热络起来,那头便有所警觉,找了个修行的借口就告辞了。
不过这样一来,他更坚定了缘行和尚来历不简单的推测。
到底什么人会对自身的命运漠不关心,亦或者是,早就在别的高人处得到了结果?
面对这么一位水泼不进的人物,白景程心里难免产生了些挫败感,真心希望下次还能再见上一面,到时说什么也要好好给对方看看,再不济,能探听些根脚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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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路上有了些许耽搁,缘行与善铭还是在几天后抵达了京城。
站在笔直平坦的官道上遥望远处巍峨雄伟的古城墙,缘行不禁心生感慨。
地球的京城他是常去的,可说熟悉。
但穿越到蓝星这么些年,他一直没到过号称世界中心的大雍京师。还想着那天得空去见识见识。
没想到,他与这里的第一场缘分,竟然是六百年前大雍刚立国之时。
在明媚的春光下,缘行领着善铭沿着绿柳装扮的官道慢慢前行,没多久便已看到敞开的城门。
已接近正午,出入城池的行人车马不少,一路风尘的两个僧人混在人群中,其实并不显眼,但有人却一眼便将他辨认出来了。
当然,同一时间,缘行的眸子也是微微一缩,猛地站定了身形。
隔着人群,两道目光凌空相对。
那是一个要挎大葫芦的魁梧壮汉,络腮胡虬须如针,与缘行印象中一身布衣的低调装扮不同,这时的杨乐安身着锦袍玉带尽显富贵。
只是,与其气质极为不符的是,这时的杨乐安,正与几个守城兵丁坐在城门旁的小桌前,状似悠闲地品茶闲聊。
见到缘行也望过来,他先是嘿嘿一笑,懒洋洋地站了起来:“我等得人到了,呸,这破茶叶……”一口吐出嘴里的茶叶末,然后掏出一锭银子扔到桌上:“拿去吃酒。”
“多谢杨大人……”
在兵丁们点头哈腰的恭维声中,这位大高手慢悠悠地踱到了缘行面前,神情却先凝滞了下,接着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缘行一番,半晌后才嘿嘿一笑:“我可等你好几天了,怎么到的这般慢?”
缘行:“……”说好的秘密进京呢?这还没进城就暴露了?
不过,他倒是没有什么紧张的情绪,一是因为自己也先天了,真打起来不怕。二则是因为对方话语中毫无敌意,完全不同于五年前的处处针对。
而听话中的意思,对方竟是专程在这里守着自己,这里面恐怕还有自己不知道的缘由。
第一七六章 缘由(上)
“不要这么看我,我没心思管你们的破事,受人之托而已。”杨乐安似是看出缘行的疑虑,给了他一个眼神,当先朝左近的林子里走。
缘行知道此处人多眼杂,便点头,跟着杨乐安离了官道。
到得林中僻静处,杨乐安将后腰上挂着的小包袱取了下来,递给缘行。
缘行看了看他才打开,里面不少东西,最显眼的是一封信。上面的字迹很熟悉。
他将包袱给一旁的善铭捧着,先将信撕开。里面只有一句话。
“京城西郊息心寺,静候。”
缘行沉思片刻,又取了包袱,里面有两份崭新的度牒与文书,展开,里面的名头仍是缘行与善铭,但出身寺院填的却是登州百涧山水时庙。
再往里翻,竟是一些易容的药物与假发,还有些银两。
“东西给你,我的任务便完成了。”杨乐安舒了口气,对二僧点了点头,转身便走。
“多谢杨施主。”缘行合十道谢。
杨乐安只是摆摆手,可走到远处,突地站定,回神看向缘行:“你进步到快,竟已接近返璞归真了,有时间咱们切磋切磋。”说完,也不等回应,背着手,用着与来时一样的悠闲步伐,晃悠着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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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倒春寒的来临,颇让京师的官员百姓措手不及。
大雍昌平七年三月十六的清晨,天上下起了雨夹雪。
雨雪霏霏,如同撒下的盐,缓缓落下。被风吹佛,又变得跳跃飞舞。
左近的群山与远处巍峨的城墙,都在雪帘中变得轻飘模糊,像在雾中。水汽蒸腾时,又好似在云里。迷迷茫茫间,天地似乎重新融为一体。
京都的郊外因为骤降的气温,变得格外冷清。
位于郊外的息心寺本就香火不旺,这时更无人来了。
说起来息心寺也算是古寺,建成已有二百多年,但其位置偏僻,又经过战乱,寺中僧人纷纷另谋出路,到缘行来挂单的时候,这里竟只剩下三名僧人,除了住持云山是个比丘外,其余两个还只是新进入寺的小沙弥。
寺中经济状况堪忧,不但建筑残破无钱修缮,连每日一顿的午餐都只勉强维持。
正因如此,息心寺其实是不接受挂单的,住持云山更没有能力收留缘行二人。
但缘行将三师兄的信件递交过去后,住持却面露恍然之色,瞬间改了主意。于是,缘行二人便安心留了下来,这一住便是十日。
善铭做完早课走出大殿时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忧愁的看了眼天上迷茫飘荡下的雪花,这种冷热变化极大的天气,才最让人不适应。
这种时候,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在屋里呆着。虽然,室内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可总比淋雨要强不是?
“师叔,咱们今日还进城吗?”他对立于身前的缘行问道。
“不去了。”缘行叹了口气,也是语带忧愁,但他与师侄所虑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原想着既然到了这里,师兄宁沐怎也会尽快与自己联系,到时候京师是个什么形势也就清楚了。
可左等右等,已经过去近十天,仍无人联系,此地闭塞,也得不到任何的消息。
这就不能不让人心急了。也不知师伯与师兄入京没有。三师兄搞得神神秘秘,是否是因为情况不容乐观。
昨晚都打算好了,今天易容进城,顺便带善铭逛逛,没想到,一场春雪打断了计划,这种天气还去成立闲逛,可就有些惹眼了。
只能再等。
此处庙小人少,天冷事闲。好在有一座藏经楼,里面所剩的书籍虽不多,也够打发时间了。
没有炭火取暖,空旷的阁楼似乎比外面还要寒冷,缘行自是不怕,找了个舒服的地方靠了,将前辈高僧的笔记放于膝前,翻看起来,没一会儿便沉入其中。
“师叔……”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响起善铭的呼唤,缘行这才回神,应了一声,才见小沙弥急匆匆跑近。
“师叔,宁师叔来了。”善铭小声的说道。
“哦?”他急忙起身,还没等再问,宁沐的笑声已经传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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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沐是息心寺仅有的几名香客之一,虽然不愿意做和尚,可多年的习惯总是难改,自从到督卫府任职后,只要人在京城,隔三差五都会来这里进香,因为此地清净。
他与住持的关系自然不错,所以,仅凭一封信,人家才会收留缘行二人。
“何必如此紧张,你只管安心住着便是。”宁沐用开水冲淋茶壶稍后片刻才放入茶叶冲水,他全神贯注,动作缓慢优雅,不一会儿,茶香便自壶中弥散开来。
缘行:“……”这话说的,您这又是易容又让隐居的,换谁能安心?真不去胡思乱想那心得多大?
“不让你出现在人前,只是怕万一有什么隐秘之事需要做,有个得力的人手而已。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凶险。”宁沐看到他的表情,哑然失笑:“以区区人力重启灵脉?这事太过荒唐。重建仙朝?上古的朝代又是怎么亡的?大秦雄霸天下,始皇帝苦苦追求仙药多年,又是怎么死的?大唐国力之盛,远超秦汉,唐太宗怎没见长生?”
他面露讥诮,继续道:“朝中诸公的意见很明确,始皇帝殷鉴不远,宋徽宗钦宗的前车就在眼前,秦二世而亡自不必多说,单看靖康年那都是些什么破事儿?宠信邪道之风绝不可涨。
难的是下面的小官,毕竟当官的,蠢人不多,可喜欢拍皇帝马屁的绝对不少。圣上稍微漏点口风,总有心动的。而大都督亲自上门邀请师伯,并派人联络龙虎山,更多的是为了应付这些人,佛道两家代表都出面反对了,谁还有什么理由支持如此荒唐的计划?”
一番长篇大论下来,宁沐已觉得口干舌燥,连忙举杯喝了一大口的茶。
缘行却知道灵气复苏这种事确实存在,他想了想,又试探的问道:“皇帝放出这股风到底有何用意?折腾么?”
“谁知道。”宁沐撇嘴:“帝心难测这句话可不是白说的。不过……”他又挑眉,笑道:“满朝都是反对声,皇帝的意见重要吗?总不能将大臣全杀了吧?要知大雍立国不久,朝堂上那些大人们都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可没几个是好脾气。”
缘行一想也是,如果皇帝一意孤行,那得是多大的动静,偏偏他在后世就从未听过这类传闻,想来此事应该没成,那师伯还真就没什么风险。
接着,师兄弟两个就在这僻静得地方肆无忌惮的谈论起了当今皇帝,偏偏一个从小离经叛道,一个接受的是现代教育,竟没谁觉得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