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内幕
朱文至脸色一变,立时抓住了朱翰之的衣袖:“你说的是真的?姨父怎能如此?!姨祖父也好,表叔们也好,姨母也好,都还在岭南受苦呢,他怎能耽于女色,把至亲家人都抛在了脑后?!这几年他在北地也算立了不少功劳,可从没听说他打算把姨祖父与姨母他们一并接过去,难不成……”
“兄长想到哪里去了?!”朱翰之忙安抚道,“大表叔怎会是那样的人?他倒有心早早将家人接过去享福,可朝廷愿意么?北边的将士早就是建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无事还要挑他们的刺呢,章沈两家当年俱是皇祖父亲自下令定的罪,事情才过去三年,大表叔哪里敢轻举妄动?一个不小心,便要连累家人的!”
朱文至的脸色略缓和了些,只是仍不肯原谅:“那姨父为什么会赶在这时候纳妾?虽说纳的也是正经人家女儿,又是燕王叔身边……”他忽然顿住,脸色变了变,迟疑地看向朱翰之:“莫非……是燕王叔的意思?”
朱翰之道:“我知道兄长心里在怀疑什么,你还真的误会燕王叔了!这事儿说来话长,大表叔除了正室妻子,身边就没什么人了,你也是知道的。他在辽东多年,本也有过妾室,只是那年回京述职时,不知怎的水土不服,竟一病病死了。大表叔自那以后就没再纳过妾,即便有过一两个通房丫头,也不过三五月就打发了。他在辽东的住处,一应内务都是姨祖母派去的婆子料理。这种事,兄长从前在宫里,想必也听过传言吧?”
朱文至的脸微微红了一红,吱吱唔唔地应了一声。他自然是听过传言的,甚至还知道宫人私下议论,说太子妃的姐姐也太善妒了些,竟是个不能容人的,丈夫在任上纳的妾,一回府就没了,还是一尸两命,天知道是不是真的水土不服?但因沈氏有儿有女,章敬又长年在外任上,也有过通房,不在府中纳妾也说得过去。这种阴私之事,又事关长辈,朱文至不好多说什么,但听弟弟说起,却未免有些尴尬。
朱翰之见状,微微笑了笑:“大表叔在辽东的家里,情形就是这般。兄长可想而知,当年表哥表姐逃过去时,是个什么境况?他们兄妹俩路上都吃了无数苦头,听说表姐还受了寒,才安顿下来,就双双大病一场。偏偏那段时间,蒙古人又不安份,大表叔每日忙于军务,也就顾不上家里了,只靠着几个婆子照应他们兄妹,结果病了大半年还不曾好起来。家中一应内务都是乱的,表姐挣扎着想帮忙料理,反而病得更重了。我听燕王叔手下的将领说,那段时日里,大表叔在前线没日没夜的打着仗,还要操心家里的儿女,就象是两头烧的蜡烛一般,勉强支撑罢了,因精力不济,一时不慎,还中了一箭,伤得不轻,只是不想姨祖父他们担心,压根儿就没在信里提过这些事。”
朱文至听得脸色发白:“真的?那姨父现在没事了吧?我竟不知他曾经受过伤……”他站起身来想要往外走,才走得两步又停下了,沮丧地道:“不行,我不能告诉姨母,她这会子正病着呢,不能再让她担心了。”
朱翰之忙起身笑道:“兄长放心,大表叔的伤早就好了,只是当时凶险了些。你仔细想想,若不是他家中无人照料,他也不必到了战场上还要操心儿女的病情了,自然也就不会因为走神而受伤。其实大表婶的心思也不难理解,但就因为她这一点私心,差一点害了丈夫儿女,想必她自己也料想不到吧?”
朱文至叹了口气:“这种事,姨母如何能料到?”仔细想想,如果章敬身边能有一两个可靠的妾室,可以帮着料理家务、照料子女,他确实能轻松许多。
朱翰之道:“就是因为这样,燕王叔体恤大表叔不易,便让燕王婶出面,帮着说成了这桩亲事。那二房的父亲是燕王叔身边一个清客,姓袁,既非参与机要的幕僚,也非军中武官,本人有举人功名,文笔极好,一向是帮着料理些文书起草的事,是正经人家,身份却有限。之所以选这么一家人,也是为了大表叔日后夫妻团圆,不至于生事。而那袁氏女子本身容貌只是中平,性情是出了名的温厚,也是知书达礼的,若不是因为接连要守祖父母和母亲的孝,误了花期,也不至于耽误到二十岁还不曾嫁出去。她自打入了大表叔家,便一直安份守己,把内务料理得井井有条,将表哥表姐照顾得无微不至,不出一个月,病就都好了。再养了一个月,表哥就开始重拾功课,寻了个先生每日跟着读书习字,表姐也重新拣起针线,闲时学些琴棋书画,到了去年春天,又学起了家务。如今大表叔家里一片和睦,袁氏虽是二房,也算不上得宠,但无论是大表叔还是他一双儿女,都对她极是敬重,大表叔忙公务时,也不必再为家中担忧了。”
朱文至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叹了口气:“既如此,倒也难得,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朱翰之脸上笑意一闪而过。确实没什么可说的,象章敬这样出身的勋贵子弟,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小妾通房一大堆的?沈氏独擅专宠,容不得通房妾室,便也罢了,横竖她有儿有女,在公婆面前也没什么出格的地方。可章敬长年在辽东苦寒之地,她既不肯让他纳妾,又不愿跟在身边照料,以至于他一应起居只能让母亲派来的婆子服侍,多少有些失职,而且这种失职已经影响到章敬在战场上的表现了。燕王身份贵重,出面给他说一房良妾,为他打理内务、照顾儿女,可以说是名正言顺的。沈氏本就理亏,哪里有脸去挑理?加上袁氏良家出身,无论性情为人都无可挑剔,沈氏还要感谢她照顾自己的儿女呢,但凡有半点怠慢之处,都要惹来非议。
袁氏既是燕王府清客之女,自然时有书信与娘家往来。朱翰之在北平,对辽东章家的情形却相当清楚。这门婚事,其实也有几分联姻的意思,从某种程度上加深了燕王府与章家、开国公府的联系。然而,朱翰之更清楚地知道,袁氏之父在燕王府中绝不仅仅是一名清客这么简单,他深受燕王信任,若有朝一日燕王执掌大权,袁氏之父的地位就要水涨船高。沈氏多年来一直缠绵病榻,这件事燕王府通过章家传去辽东的信,已经有所了解。等到沈氏不治,章敬服丧期满,燕王妃就会出面劝他将袁氏扶正。这么一来,章敬与燕王府的联系又更深了一层,也意味着开国公府一脉与燕王府的关系更加密切,而章敬的儿女又早就对袁氏信服,自然能与她和睦相处。
当然,这些内幕朱翰之是不会对朱文至明言的,更不会让沈氏知道。他对朱文至说:“兄长,我将这些事告诉你,其实也是想给你提个醒。日后到了北平,知道大表叔纳妾之事,别生他的气。他也是不得已,即便他心里再放不下妻子,也不能看着儿女受苦吧?”
朱文至叹息一声,无精打采地道:“我明白,说来也是姨母思虑不周,才会出了这等纰漏……”
“那……”朱翰之犹豫了一下,“兄长要不要给大表婶略透个底?让她心里有个数。”
朱文至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为什么?她如今病得这样,若是知道……”
朱翰之苦口婆心地道:“兄长,你瞧瞧她如今的行事,只怕早就病糊涂了,一心只为娘家着想,竟是把婆家人都得罪光了!再这么下去,等到将来他们夫妻团圆,会有什么结果?倒不如趁如今时机还不算太晚,早早提醒她一声,让她收敛着些,也免得日后受丈夫儿女埋怨!”
朱文至哑然,想想也有道理,只是他又为难:“姨母病得这样,我怕她知道了,病情会加重。”
朱翰之笑了笑,道:“其实不说也行,眼下还是让她把身体养好了要紧,但兄长也得想法子劝她一劝,别让她再糊涂下去了,对沈家更不可纵容!你虽感激他们,也要为他们将来着想。沈家文不成,武不就,唯一的男丁又有残疾,即便有个女儿要嫁你为妻,日后也是掌不得权的。章家却不同,不但大表叔深受燕王叔与开国公重用,二表叔瞧着也是个能干的,万一沈家得罪他们狠了,日后两家如何相处?因此,宁可狠心让他们留下来熬上一年半载,也绝不能让章家心生怨言!”
朱文至忙道:“好兄弟,你提醒我了!我只想着不能因沈家而让章家寒心,却没想到这一层。确实,倘若今儿对沈家心软,就等于任由他们得罪了章家,竟是害了他们呢!无论他们是否有私心,总归是我外家,又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当为他们日后着想。”说罢又感慨地望着朱翰之:“好兄弟,你虽怨着他们,却还是盼着他们好的,实在是仁厚之人,可惜舅舅舅母不明白,总是说你坏话,连姨母也疑心于你。若他们听到你这番话,一定会知道他们错得有多离谱了。”
朱翰之故意露出不屑之色:“我确实不待见他们,他们厌恶我也是应该的。我之所以说这些话,只是不愿看着兄长日后为难罢了。兄长也不必将这些告诉他们,省得他们又觉得我是在图谋不轨。”
朱文至失笑,想想也对,便答应不会多此一举。两兄弟说了几句话,便见沈氏去了。
沈氏的小屋里头,沈家夫妻与沈昭容俱在,章家人反而没进门,只是在屋外的空地上停留。吕仲昆刚刚开好了方子,叮嘱了沈氏几句要注意的地方,朱文至便进来了,得知方子开好了,便随手递给了胡四海:“赶紧去抓两帖回来熬了,给姨母吃下去。”
胡四海领命,拿着方子去了。明鸾目送他的背影,回头看了祖父一眼。章寂不动声色。明鸾想想,觉得吕仲昆也好,沈家人也好,都不可能久留,等他们离开了,什么手脚做不得?沈氏的病又不是几剂药就能好的,便也淡定了。
吕仲昆起身想要离开,沈氏却叫住了他,转头对朱文至道:“太孙方才说的话,我已经想过了,确实是我思虑不周。为了确保太孙殿下能平安到达北平,理应尽可能小心谨慎地行事。我不该为了一己私心,便硬要太孙带上沈家人同行。”
朱文至一听,心中顿时欣慰无比:“姨母能明白就好,您就放心吧,我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答应过的事,我一定会做到的!”
沈氏笑了笑,又道:“只是有一点,太孙此去北平,路途遥远,即便有人在广州相候,但四百多里路,只有三人护送,也未免太危险了些,吕先生是读书人,广安王还小呢,只一个胡四海,万一遇上匪徒可怎么好?”
这话说得吕仲昆与朱翰之都皱了眉头,明鸾更是在门外小声对着祖父与伯父吐嘈:“每日从西江上走的船不知有几百条,路上也不是没有繁华的城镇,哪里有过匪徒?吕先生跟广安王两个人都走过来了,四个人反而危险,这叫什么理由?”章寂与章放都露出讥讽之色。
朱文至对沈氏道:“姨母不必担忧,我们装成寻常民船,跟着别人一块儿走,应该无事。从德庆到广州,最慢也不过是三四日的路程,很快就到了。”
“可我还是不放心。”沈氏愁眉苦脸地道,“要不……殿下请吕先生给广州那边的人手送个信去,让他们多派几个人来接吧?护送的人多些……”她看了朱翰之一眼,“殿下就更安全了。”
“不行!”朱翰之沉下脸,“一来一回,行程定会被耽搁的。当日我们经过广州码头时,还遇上了安庆大长公主手下的郭钊,听说他正打算往德庆来,也不知是来做什么的。他原认得兄长,万一叫他撞见,兄长的行踪就暴露了,那时候遭殃的可不仅仅是章沈两家而已!”
在场众人听了都吃了一惊,沈氏更是脸色一变,语气也不客气起来:“广安王,这等大事,你怎能秘而不宣?!”
朱翰之淡淡地道:“兄长横竖这两日就要走了,那郭钊至今还没到呢,只要行事谨慎些,别叫人发现了破绽,说不说又有什么区别?章沈两家本是光明正大在此的,便是遇上了他也不打紧。不能被他看见的,只有兄长一人罢了。”
朱文至也道:“确实,我与胡四海都不能经了他的眼。既如此,我们还是早些动身吧。”
沈儒平却害怕地插嘴问:“安庆大长公主身边的人为何会到德庆来?莫非是你们此行走漏了风声?他们是来抓太孙的?这样我们庇护太孙的事也叫他们知道了么?那可怎么办?!”他慌慌张张地问沈氏,“大姐,我们该如何是好?”又怨朱翰之,“你早该说出来的,为何瞒到今日?你们拍拍屁股走了,啥事都没有,却要留下我们去面对朝廷的人,你分明是故意的!”
门外,章放忽然想起了欧阳太傅门下被流放到德庆的那名门生,忙上前一步要说话,却被父亲拉住,使了个眼色。他犹豫了一下,收回了脚。
屋内,沈儒平的惊惶情绪越发加深了,他甚至抓住了朱翰之的手臂指着对方的鼻子大声质问:“说!你是不是故意的?!你这是怨恨我们沈家出的太子妃处死了你生母,才故意挖个坑叫我们跳的!怪不得你方才三番两次阻止我们随太孙北上,原来是打了这个主意!小小年纪,居然如此狠毒心肠,真真是身份卑贱之人生出来的贱种!”
朱翰之脸色一沉:“你说什么?!你有胆子再说一遍!”
“我为何没胆子?我就要说……”
“够了!”朱文至猛地站起身来,大力抓住沈儒平的手将他推开,“这是我亲弟弟,若他是贱种,我是什么?!沈儒平,你要认清楚自己的身份!”他转向沈氏,“姨母,您说句话吧!弟弟三番两次为你们说好话,处处为你们着想,为何你们还要一再针对他?!他也是皇家子弟,是父亲骨肉,你们既是忠臣,就别只是忠于我这个沈家女儿生下来的太孙!”
沈氏与沈儒平、杜氏听了,脸色俱是一白。
吕仲昆趁机插嘴道:“郭钊来意不明,未必就是知道了太孙的下落,欧阳太傅门下的曹泽民去年被放到德庆,郭钊有可能是来寻他的。况且如今安庆大长公主早已失了圣眷,自身尚且难保,哪里还有余力来支使官兵抓人?我们经过广州时,看郭钊的排场,更象是来办私事……”
“即便如此,也不能掉以轻心。”沈氏有些激动地道,“请太孙略避上几日,等广州人手到了再走,不是更稳当些么?即便郭钊真有歹意,人多些,也能对付得了……”她心下在不安。
杜氏则在一旁添油加醋:“是呀是呀,这么一来,吕先生也可以多留些日子,给我们大姑奶奶看病……”手下悄悄拉了沈儒平一把。沈儒平迟疑了下,略冷静了些,不再凶恨地瞪着朱翰之。
听了杜氏的话,朱文至反倒迟疑了。无论如何,他对这个姨母还是很敬重的,自然希望她的病情能有所好转,但是弟弟的意思他也不想违背。他犹豫地看向吕仲昆,希望对方能给自己出个主意。吕仲昆却是哑然,他看出了沈家人的真实用意。
这时,朱翰之开口了:“大表婶之所以要兄长推迟出发,其实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不放心我吧?你们总觉得我会在路上对兄长不利,故而想多调些人手过来,好让我无法伤害兄长?”他冷笑两声,“真是荒唐!”
他抬头扫视沈氏与沈家人一眼,又望向吕仲昆,最后将目光落到朱文至脸上:“既如此,你们也不必再逼兄长了。我留下来就好。”
第五十七章 议定
朱翰之的话刚说出口,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最先醒过神来的是朱文至:“弟弟,你在说什么?什么留下来?!”
朱翰之淡淡地道:“我留下来,不随你们回北平。这是最简单利落的证明方法。我从没想过要在路上对兄长下手,夺取皇位,更没打算隐瞒郭钊来意,借刀杀人,陷害沈家。然而他们执念已深,绝不会因为我几句辩解便相信我。若他们执意不肯让兄长走,兄长真的能与他们翻脸么?到头来为难的还是你。既如此,倒不如我不走了,留下来,那他们也不必担心我会在路上对兄长不利。况且,若郭钊果真要带官兵来抓人,首当其冲的也是我,沈家人也能安心了吧?”
沈儒平脸上露出惊喜之色,语气中还带着几分不敢置信:“你真会留下来么?别是诓我们的吧?”
朱翰之没理他,只是盯着朱文至看。朱文至眼圈红了,抓住弟弟的手:“何必如此?我从来就没怀疑过你。至于郭钊,吕先生也说了,未必就是冲着我来的。况且,若他果然发现了什么蛛丝蚂迹,你岂不是更危险?!”
朱翰之微笑道:“不妨事,我跟他没见过几次,他未必认得出我。就算认出来了,那又如何?我在建文帝与冯家人眼中早就是死人了,对他们来说一点用处都没有,更不能为安庆大长公主重新搏得圣眷。我若死不承认自己的身份,只咬紧一个人有相似,他又能奈我何?广安王朱文考的尸首还在皇陵里埋着呢,他还能给我翻案不成?就算他拼命要往我头上加个金枝玉叶的身份,也要看建文帝是否有闲暇理会啊?”
朱文至哽咽了:“即便如此,风险还是太大了。他若有心利用你,哪里会在乎这些?我只怕你会受伤害!”
“没事的,兄长。”朱翰之柔声道,“我又不是木头,他来抓我,难道我不会跑?这里天高皇帝远,他能带多少人?能将整个德庆搜索一遍么?如果要利用官兵,我想章家会有法子打听到消息的。”
“可是……若你一个人留下来,岂不是要过清苦日子?我怎能看着你受苦?”
“没事,以前也不是没有吃过苦头,乞丐我都做过呢,何况姨祖父一家也不会看着我饿死!”
“不行……真的不行……”
沈儒平见太孙完全没理会自己,只顾着跟朱翰之你一句我一句地兄弟情深,甚至还一再否决了朱翰之的提议,心里顿时觉得不是滋味了,也顾不上大姐沈氏在旁递眼色,便冲着朱文至赔笑道:“太孙殿下不必担心,您在这里几个月,章家都能把您照顾得好好的,又怎会怠慢广安王呢?您就放心去北平吧,等见了燕王爷,早日派人来接我们……与广安王,广安王自然也就能早日脱离这清苦的日子了,您说是不是?”
朱翰之转头看了他一眼,嘲讽地笑笑。朱文至的脸色沉了下来,望向他,看不出什么表情:“舅舅先前不是说,章家怠慢我了么?原来你也知道他们将我照顾得很好?”
沈儒平一窒,杜氏忙帮口:“瞧您说的,章家一向待您极好的,只不过是对我们……”她话音未落,就被沈氏急切地打断:“太孙殿下,广安王也是为了你能安心北上,你可千万不要辜负了他的好意。那郭钊随时都有可能找上门来,你还是尽快动身吧!早一日去,早一日与燕王会合,我们也能早一日安心。”
朱文至忽地鼻头一酸,强忍住泪意,也不去看沈氏:“姨母和舅母方才不是想让吕先生多留些日子,为姨母看病么?不如吕先生留下,我带着胡四海跟弟弟先走一步如何?”
沈氏与沈儒平夫妻皆是脸色大变,不约而同地叫喊:“不行!”接着面面相觑,沈氏慌忙补救:“殿下兄弟俩都还是孩子,即便有个胡四海,到底见识浅薄些,还是请吕先生同行更稳妥些。”
朱文至苦笑一声,回头望向朱翰之:“好弟弟,是我连累了你……”
朱翰之笑笑:“我心里早就知道了,其实也没什么,横竖我也是闲着,兄长不必为难,也不必难过。若你真觉得对不住我,日后有多少机会补偿不得?”
朱文至忍不住落泪:“我这哥哥实在是当得太不称职了,你千辛万苦逃出生天,好不容易过了几年清静日子,听闻我的消息,便爬山涉水而来,结果反因为我,又要受苦……”
朱翰之忙道:“话不能这么说。兄长不妨这么想,若我留下来了,便有人顶替‘沈家子’的名头行事,你我兄弟容貌本就有几分相似,你在本地又一向深居简出,没见过几个人,外头的人顶多是听说你因病容颜受损,焉能说准是麻子还是疤痕?这么一来,也用不着什么假死出殡了。倒是胡四海,需得另想法子离开,幸好他不是流放来的,只需打通了关节,倒也好办。”他转向吕仲昆:“先生可否给广州那边去信,看副指使军能不能下个文书,把胡四海调走?路上再编个落水而亡之类的谎言,便也糊弄过去了。”
吕仲昆正为他忽如其来的宣言烦恼,闻言也不表态,只是说:“且等我细细斟酌一番,等有了腹案再与太孙殿下商议。”朱翰之微微一笑,没说什么。
但他如此迅速利落地想出了应变之法,沈氏在旁又忍不住多心了:“广安王殿下几年不见,越发能干了,才说了要留下来,便马上想出如何变更应对之法,真真是才思敏捷……”
朱翰之扑哧一声笑了:“章大奶奶如今又起疑心了?觉得我又给你们挖了个坑?难道我还能事先知道你们一家子会拼命拦着兄长北上么?说真的,方才我听着你们说话,都觉得匪夷所思,若我当真能未卜先知,只怕连诸葛孔明都要对我甘拜下风呢!”说罢笑容一收,便沉下脸来:“别给脸不要脸!我看在兄长面上,一再退让,你们还要怎地?别自以为是我兄长的亲戚,又对他有些恩情,便能摆布他了!真把本王的火惹上来,虽怪我不客气!我又不图谋皇位,犯不着为了个仁孝的好名声受你们家的窝囊气!”
沈儒平气急,顿时提高了声量:“太孙殿下还在此呢,你怎敢无礼?!”
然而太孙殿下并不配合他,反倒咬牙切齿地说:“住口!舅舅,我敬你是长辈,称你一声舅舅,还望你不要得寸进尺!你们无故疑心弟弟,他为证明自身清白,已经主动退让了,你们又要疑他退让是有阴谋的,那你们究竟要如何才满意?!父亲通共就只留下我们兄弟二人,难道你们非得将他逼死了才甘心么?!我看,不是弟弟心怀鬼胎要对我不利,而是你们嫌他妨碍了你们的富贵吧?!”
沈氏忽然暴发出一阵震天的咳嗽声,咳得满脸通红,似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了。杜氏与沈昭容连忙上前替她抚胸拍背,朱文至见状,也不好继续冷脸相对,见小桌上有茶具,便倒了一杯茶,递给了沈昭容。沈昭容眼圈红红地看他一眼,接过来,喂沈氏喝了。朱文至仍然怒气未消,僵直地站在那里,扭头看向墙边。
在沈家人忙乱之际,朱翰之给吕仲昆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出了屋子。后者忙压低声音道:“小友为何忽然做出这样的决定?这与我们先前的计划不符……”朱翰之伸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低声道:“不妨事的,该说的我都说了,兄长也答应了随先生离开。燕王叔交待的事,我可以说都已经办完了,接下来有没有我陪着都是一样的。到了北平后,燕王叔自会把一切都料理妥当。况且我顶替兄长以沈家子的身份留下,兄长便可以顶替我以先生侄儿的身份与您同行,落到外人眼中,也不容易惹人疑心。”
吕仲昆皱起眉头,想了想,叹道:“也罢。既然小友下了决心,那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这几个月你独个儿在此,需得小心再小心,别露了痕迹。日常起居有章家照应,我并不担心,只是郭钊那边……你可得千万避着些。”
朱翰之点点头,双眼余光望见章家父子带着小孙女走过来,忙转身向他们行了个礼:“日后就要请姨祖父与表叔多多照应了。”又冲明鸾眨眨眼,“也要请三姑娘多照应。”
明鸾狐疑地看着他,只觉得他没道理这么轻易地做出让步,但嘴上却没说出来:“不敢当,德庆的日子比不得北平舒服,若我们有什么地方怠慢了,还要请您多担待呢。”
章寂则道:“殿下这又是何必?孰是孰非,太孙心里清楚,您何必为了几个跳梁小丑,便委屈自己?”
朱翰之满不在乎地道:“这有什么?我还觉得山居自在呢。兄长的大事定了,我正好松泛松泛。况且有我在这里,那些跳梁小丑无论做什么,都有个人证,日后他们想要颠倒黑白,就没那么容易了。”
章放面带讥讽地看了看屋内,还想再劝,被章寂一个眼色制止下来。后者看着朱翰之,露出淡淡的笑容:“那……日后就拜托广安王了。”朱翰之笑着行了一礼,算是应了。
明鸾左看看,右看看,十分笃定这一老一小两只狐狸方才定是达成了什么默契,只是她看不出来。敲了敲脑袋,她有些不耐烦地道:“饭菜已经做好了,放了这么久,只怕都凉了,你们什么时候吃饭呀?!”她方才就是来通知众人开饭的,没想到正好遇上吕仲昆开方子,心里存了事,才留下来多看几眼,没想到耽搁了这么久。
朱翰之笑说:“我早就闻见饭菜香了,正垂涎三尺呢,都做了什么好吃的?快拿出来吧!”
明鸾望向章寂,见他点头,便转身回厨房去了。章放便走到小屋门边请太孙先用午饭。
这顿饭几乎人人都吃得心不在焉,朱翰之倒是胃口很好,痛喝了一海碗的鱼汤,还连连夸明鸾鱼块烧得好,只是对其他菜式挑剔了好几句。明鸾见长辈们都忙着各自想事,便没好气地对他说:“我的厨艺是到了这里才学的,自然带了本地风味,你说我做得不地道,那是因为我做的本不是金陵菜!想吃金陵菜色,还得让我家二房的周姨娘下厨,就怕你未必敢见她!”顺便剐了他几眼。
朱翰之笑眯眯地,也不生气,反而就着白米饭又扒了半碟子鱼块去,竟是吃得极香。
明鸾心里郁闷不已,更加笃定,这人一定有阴谋,而且阴谋还成功了,不然怎会忽地胃口大开?
饭后,胡四海抓了药回来,借了章家的厨房现熬了一碗药给沈氏喝下去,听说了方才发生的事,对沈家人也颇有些怨言——他就盼着太孙北上后能重夺皇权,沈家居然因为一点私心而拖延太孙的行程,叫他如何能忍?!对于“深明大义”、“忍辱负重”的朱翰之,反倒是更加信服了。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众人商议好了,胡四海先去上差,把这个月的活给做完了,再将外甥生病这事儿抹去,然后在休息的时日里借口去附近的山寺礼佛祈福,离开九市。太孙与吕仲昆先一步坐船去邻近的悦城等候,届时三人会合,齐往广州去,然后广州那边的副指挥使会下达文书调走胡四海,他们再设法收买个路途中的小地方衙门官吏补一个“溺亡”的照会,“古月海”此人便从此在世上消失了。
沈儒平不放心,又问起他们走水路的路线。吕仲昆想着横竖已经改道了,让他知道废弃的计划也没什么,便随口说了说,倒是提起那海船来历相当可靠,原是燕王妃娘家李家的产业名下的,冯家老夫人的一个表妹就是嫁入了李家,论起辈份来,燕王妃还要称之为婶。这点亲戚关系遇到大事是不管用的,否则建文帝也不会为了制约燕王,顺便恶心一下冯家,便将燕王妃由妻贬妾了,但在不知内情的外人看来,国丈冯家的亲戚这个名头已经够唬人的了。李家每年从海上贸易获利颇丰,实际上倒有一半儿是落入了燕王的腰包。这几年因朝廷忌讳,北方军费不足,这些钱补贴不少呢。
沈氏听完了这些内情后,心中安定了许多。既是利用了冯家的名头,想必那海船出港时,也不会有人不长眼地去搜查。沈昭容未能随行,她心里虽有些遗憾,但想到太孙能远离广安王朱文考的威胁,又觉得自己受的委屈不算什么。只要日后好生安抚,太孙必然会体谅沈家人的做法。
沈氏没有留意到,太孙朱文至此时望向她的目光,已经带上了不解与怨怼,望向沈儒平夫妻时,则完全是怨恨了,看向朱翰之的目光倒是满怀愧疚。朱翰之表现得越是开朗不在乎,他的愧疚就越重,心里早已暗下决定,日后必定要好生补偿弟弟,不会让弟弟再受委屈。
而此时此刻,在离章家四十里外的德庆码头,郭钊一脚踏上岸边,抬头望向四周,目光幽深。
第五十八章 同门
郭钊到了德庆城后,花了不少时间去打听被流放到此地的同门师兄曹泽民的去向,得知是在偏僻的地区,又雇人领路,从官道转小道,又从小道转山路,等到他站在曹泽民面前时,已经是五天后了。
他已经几乎认不出曹泽民来。
从前的曹泽民,是个身长俊秀的年青书生,浓眉星眸,笑声爽朗,喜欢穿着柔软的月白细布深衣,浑身透着浓浓的书卷气。
现在的曹泽民,黝黑、瘦削、疲倦、苍老,外貌足足比实际年纪老了十岁,穿着一身农夫的短褐,衣服上还带着几个颜色不同的补丁,佝偻着腰背,拿着把锄头,背着个竹篓,低着头默默地走着。若不是随从十分肯定地说他就是曹泽民,郭钊绝对不会认为这个从自己面前默默走过的乡下人就是自己那意气风发的同门师兄。
他几乎是立刻就掉下泪来:“二哥,你……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我们才大半年不见而已……”
曹泽民看着他,神色十分淡然:“你怎么来了?”并没有露出与故人久别重逢的激动神色。
郭钊没有多想,他只是抱着曹泽民哭道:“我早就想来了,只是京里诸事纷乱,一时脱不得身,等师母那里安顿好了,我立刻就过来了。二哥,你可知道?小六……小六没了!死在了牢里!他才只有二十四岁,还这么年青,这么有才华,那帮畜牲却生生把他折磨死了!”
曹泽民浑身一震,接着闭上了双眼,两行清泪落下,久久方才再度睁开眼睛:“师母在做什么?你们在做什么?!”他心中忽然燃起了怒火:哪怕是象他一样被流放到偏远之地,一辈子都无法出头也好,为什么,那个小师弟居然会死在牢里?!难道就没有一个同伴能保住他的性命吗?!
郭钊含泪道:“我们想尽了办法,可那些人就是铁了心不肯放人。师母进宫去求,太后避而不见,皇后更是直接拿后宫不得干政的戒律回绝了她的请求,接着皇上直接下旨申斥师母,甚至将师母赶到山上庵堂清修,不让我们与她见面。本来我们还求到了几位王爷那里,好不容易说服他们点头答应帮忙,结果消息传来,小六已经……他们分明是故意的!”
“若是当初六弟刚刚入狱时,你们就开始设法,他未必会死得这么惨。”曹泽民转开了头,“他性子素来耿直,眼里揉不得沙子,对朝中看不惯的事是半点也容忍不了,早就已经是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了,只怕连师母也觉得他骨头太硬了,不好管教吧?会有这种结果,其实我并不意外。”
“二哥!”郭钊听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不由得满脸震惊,“你在说什么?你……你是在怪师母和我们吗?!”张张口,又颓然道:“确实……小六的死,都怪我们救治不力,可这不是师母的责任,二哥就别怪她了。”
曹泽民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淡淡地道:“你千里迢迢来找我,就是为了告诉我小六的死讯么?”
郭钊忙道:“这只是其一。二哥,如今师母处境艰难,皇上又越发昏庸了,冯家父子在朝中倒行逆施,闹得朝野大乱,民不聊生。我们不能再坐视下去了!二哥,你回来吧,跟我们一起想法子对付冯家,拨乱反正,也好救师母于水火之中!”
曹泽民看了他一眼,自嘲地笑笑:“我如今不过是阶下之囚,还怎么回去?四弟,这种话你就不必再说了。二哥很感激你来看我,但我还有事儿要做呢,你回去吧。”说罢竟颠了颠背上的竹篓,绕过郭钊继续往前路走。
“二哥!”郭钊震惊地追了上去,“你有什么事要做?我千里迢迢跑来找你,难道你连跟我说一会儿话的时间都没有吗?”
曹泽民朝迎面而来的一个人打了个招呼,才漫不经心地回答说:“自然是要紧事。我在后山那块地种了稻米,长势不大好,接连下了几天雨,庄稼都快淹死了,我得在田边挖条沟将积水排走。已经挖了几日,今日再挖上几十尺,沟就通了。你说,能不要紧么?”
郭钊几乎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我让人替你挖!还有什么事要做的,你说一声,我让随从们去做!二哥,你就停下来吧,跟我谈一谈!我知道你心里有许多怨言,我也觉得很对不起你,但你总得给我一个补救的机会啊!”
曹泽民脚下顿了顿,回身正色道:“我没有怨你什么,你不必补救。我如今过得很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虽清苦些,但心里很平静。我已经不想再回到从前的日子了,你……你就走吧!”说罢转过身继续走。
郭钊停下了脚步,他越发觉得有必要跟师兄好好谈一谈了。从前的曹泽民可不是这样的,难不成,只是几个月的流放生涯,就把他的志气全都消磨殆尽了吗?
他不死心,执意跟在对方身后,看着对方爬上山坡,看着对方挖沟,招呼了自己的随从上前帮忙,甚至亲自动手帮忙搬土块,直把他那身干净的袍子都弄得脏兮兮的,也丝毫不在乎。曹泽民无奈地看着他,他便冲着对方笑:“瞧,二哥,沟已经挖好了,你有空跟我说话了么?”
曹泽民抿抿唇,转身跳下田中:“我还要给庄稼除草呢,你还是回去吧。”
郭钊咬咬牙,也跟着跳下田去拔草,但此时的稻苗长得还不高,有好几回他把稻苗给拔了,挨了师兄一顿训,但他仍然厚着脸皮留了下来。曹泽民素知他性子执拗,耐心又好,便也忍着不松口,只是不停地赶人。郭钊不肯,两人便对峙起来。
这时,天边飘来一片乌云,眼看着又要下雨了,曹泽民无法,只得收起工具返回住所。郭钊连忙带人跟了上去。
曹泽民是流放来的军户,与别的军户住在一起,因地处偏远,条件有限,只能住树皮搭的屋子,屋顶还漏雨。屋里没有床,只有干草堆,屋子正中用石块垒了个小小的火塘,烧着柴火,火塘上方吊着瓦罐。曹泽民看了看全身湿透的师弟,心软了,往瓦罐里倒了些水,丢了些药草下去,烧起汤来,又丢了块干巾给他,道:“快把湿衣裳换了吧,当心着凉。我这是学的瑶民的方子,还挺管用的,一会儿你喝一碗发发汗。”
郭钊接过干巾擦着身上、脸上的雨水,随从送来了干衣,他换上了,走到火塘边学着曹泽民的样子坐下,张望四周一圈:“这里也有瑶民?我听说德庆瑶乱挺厉害的。”
“那是老皇历了。”曹泽民舀了一碗热汤递过来,“如今地方上还算太平,即便有些冲突,也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瑶民靠山吃山,如今的日子并不好过,我随军在此安家,除了屯田也无甚可做的,便教他们些耕种的法子,让他们也能过上稳定的生活。先生在世时,常说大丈夫当济世安民,能为百姓做一点事,就做一点,即便是小事,也比不做强。如今想起,先生说得果然有道理。不管朝廷上坐龙椅的人是谁,这里的山民,无论是汉是瑶,也一样过自己的日子。谁还能想到他们呢?若我能对他们有所助益,多少能赎回我这辈子所犯下的罪,日后到了九泉下见到先生,也不至于太过羞愧。”
郭钊眼圈一红,道:“二哥言重了,什么罪不罪的,你素来是先生的得意门生,又蒙受了不白之冤,被放逐至此,还不忘先生教诲,竭尽所能帮助百姓。这样的你,若见了先生还觉得羞愧,那我们就更没脸见他了。”
曹泽民摇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低下头,想了一会儿,才道:“其实……我知道你的来意,但我真的不想回去。这大半年里,我在半夜静思回想,常常后悔得忍不住痛哭流泪。三年前,我们真的做错了!我们辜负了先生的教诲,还把先生一生的心血都毁了!我们还哪里有脸面跟人说是先生的弟子?!”
郭钊忙道:“不是这样的,二哥,我们也是被皇帝哄骗了,当时,他说的那么真切,又有人证物证,师母心痛难当,我们何尝不是……”
“师母?”曹泽民自嘲地笑笑,“我们最大的错误,就是把师母的意志视作先生的意志。事实上,我们心里都很清楚,先生在时,从来不让师母插手政事。他常常说,那种事师母是玩不转的,就让她快快乐乐做个小女人吧,外头的事交给男人就好。可是我们呢?先生一去,便事事请师母决断,甚至连皇储大事,也不曾多想便听从了师母的号令。即便皇帝骗了师母,那又如何?师母不懂这些,我们难道是傻子?为何不设法求证呢?!”
郭钊张张口,又闭上了,捧着热汤低头不语。
曹泽民看着他,苦笑一声:“是因为师母生气,对不对?可这种事关系到先生的遗愿,即便师母生气,我们也该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才是!当年不查,何尝不是因为……先生去后,我们无根可依,在朝中不受重用,只能在地方上熬资历,结果急了,躁了,忘了先生的教诲,才会自欺欺人地装作没看见那件事中的破绽,执迷不悔地走上了错路?”
郭钊仍旧沉默着,屋外的雨越下越大,几名随从盘腿坐在门边,大气都不敢出。屋中一片沉寂。
良久,曹泽民才叹了口气:“说到底,当年我们会犯错,除了受到皇帝与冯家的蒙骗之外,心生私念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其实我们都还年轻,在地方上多历练几年,未尝不是好事,可我们眼里却只盯着朝中的职位,总觉得自己应该象先生还在时那样,参与国家大事。因为不能进入中枢,便觉得自己受到了打压,甚至因此怨恨起悼仁太子……悼仁太子是先生精心教导多年的弟子,说来也是我们的同门,若他真有什么不好之处,先生心里难道还会不知道么?若他果真对先生有怨言,甚至不惜下手暗害,先生目光如炬,难道会毫无察觉?可先生却从没说过太子不好的话!是我们……错信奸邪,将悼仁太子送上了绝路。回头想想,当时先帝已经病重,悼仁太子随时都有可能继位,若他能顺利登基的话,先生的抱负,先生的设想,都有机会实现,那会是什么样的光景?”他看向郭钊,目中含泪:“这一切,都叫我们这群不肖弟子毁了啊!”
郭钊低头,忽然抬手抹了一把脸,抬起头来时,双眼已是通红:“正因为这样,所以才要弥补。正因为我们做错了,违背了先生的遗愿,给百姓带来了灾难,所以我们才要站出来,为这一切负责!二哥,你还年轻,难道就甘心终身留在这种地方,只为了一小群山民而活?!为何不想办法救更多的人呢?!”
曹泽民悲凉地笑了笑:“救更多的人?若照你的想法去做,恐怕要死更多的人吧?师母当年背弃了先帝与悼仁太子,扶助今上登位,如今又再背弃今上,落在世人眼中,成什么了?四弟,那张椅子谁爱坐,就让他坐去吧,何苦再造更多的孽?!”他站了起来,转身要往干草堆的方向走,那里是他的床铺。
郭钊激动地跟着站了起来:“二哥,你真的不肯答应么?!我知道你心里对师母有怨言,可师母已经知道后悔了,她天天为小六的死哭泣,也十分想念你。她说如果能再给她一次机会的话,她绝不会相信皇帝的话!如今虽无法回头,但她也不能再容忍他继续坐在那个位子上害人了!二哥,你可知道如今朝中是什么情形?皇帝与冯家起了内讧,宗室诸王与皇帝也闹起了不和,与冯家更是水深火热!我上个月刚刚收到京里来的消息,有两位老王爷忽然暴毙,死因成谜,世人都猜测是冯家人下的手。皇帝因此申斥冯家人,还寻借口将冯兆南的军职给捋了。派往安南的大军统帅也定了下来,冯家完全被排斥在外,甚至有传言说皇帝即将会下旨立长子为储君。冯家已经有了不臣之心,冯兆东辖下的禁军出现过几次异动,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再起动乱,二哥……”
曹泽民脱去湿衣,倒头睡在干草上,竟像是完全没听到郭钊所言一般。
郭钊叫了他几声,见他完全没动静,便知道他的心意,叹了口气,走到门边,发起愁来。也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渐小了,他咬咬牙,回头再望曹泽民一眼,毅然离开了屋子。
随从跟上去小声问:“四爷,二爷不肯回去,咱们该怎么办?”
郭钊抿了抿嘴:“他会回心转意的。在那之前,我们先回德庆城去,想法子把二哥从这鬼地方弄走,再寻个地方安顿下来,慢慢劝他。我就不信,以我的耐性,会等不到说服他的那一天!”
第五十九章 傻子
朱翰之津津有味地看着街角的卖艺人表演,双手抓着个葱油饼大大地咬了一口,芝麻、葱碎与粉皮顿时掉了一地。
明鸾嫌弃地睨着他:“脏不脏啊?你就不能好好吃?那些表演有什么好看的?眼睛都挪不开了!”
朱翰之匆匆转过眼珠子瞥她一眼,又迅速转了回去,嚼着饼的嘴含糊不清地说:“很……有意思……”等到他终于把那口饼吞下去了,口齿才变得清楚些:“以前从京城流亡去北平的时候,我遇到过这样的街头卖艺,但那时我又饥又渴,心里还茫然不知所措,哪里有心情停下来细看?如今大事都办完了,我心已安定了,还不趁着没人管,多轻松轻松么?”
明鸾撇撇嘴道:“既然是这样,那你就走近了去看,看得清楚些,也好给那些辛苦卖力表演的人几个铜子,叫他们有口饭吃。象你这样,隔得远远地白看,人家都要亏死了!”
朱翰之回头冲她笑笑:“你知道的,我兜里没钱。”明鸾翻了个白眼。
是啊,这个人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他穿着太孙朱文至留下来的衣服,戴着朱文至留下来的斗笠,学习朱文至走路的姿势,还不满足,非要让明鸾悄悄替他在好好的细布衣裳上缝两个补丁,说是这样才显得他是个乡下穷苦人家的男孩子。
从走下象牙山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对着每一个遇见的人傻笑,让他们看他脸上的疤和麻点,如果有人质疑沈家子不仅仅是个麻子脸么?他就不停地重复一句话:“我不是麻子,我不是麻子……”于是大家就都了解了,沈家的儿子不是病后成了傻子和麻子脸,而是病后成了傻子和麻子脸,又因为成了傻子不知危险,前不久刚刚把自家厨房烧了,所以在脸上留下了无法痊愈的伤疤。大家都在叹息:可怜的孩子,连父母亲妹都嫌弃他,只有舅舅愿意将他带在身边抚养,可是他舅舅却被调离了这个辖区,而他因为有个流放犯的父亲,不得不留下来,以前还能闲着不干活,现在不行了,没人照应他,所有事他都要自己干,所以才会把脸给烧坏了,也幸好他受了这样的伤,所以章家那些好心的亲戚还愿意看顾他几分……
明鸾觉得自己都快要呕死了!她早该想到的,这家伙绝对不会乖乖顶替沈家子的角色,象朱文至那样继续躲在山上隐居,他选择了出现在外人面前,尽责地扮演着痴呆少年的角色。果然是古代版的奥斯卡影帝吗?忠厚老实的孝顺少年、狡猾的小混混、被嫡母陷害后艰难逃出生天的悲情皇孙、深明大义不惜牺牲自己的好弟弟,现在又是天花后遗症的痴呆儿,还有什么是他不能演的?
由于扮演的是个傻子,所以朱翰之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大路上,想干嘛就干嘛,没人敢欺负他,因为傻子会骂人,会打人,打起人来还很有力气,就算告到官府,官府也不会受理的,欺负一个公认的傻子本就不占理不是吗?本来他一个寻常军户子弟,连军余的身份都没有,卫所里随便一个人就能支使他去干活的,但现在没人会对他开口——谁会让个傻子去干活?于是他在千户所晃了一圈就出来了,然后光明正大地逛街,跟街上遇到的小孩子玩游戏,买东西吃。他不付钱,不过跟着的人会帮他付的,这个不幸的跟班就是章家三姑娘、我们的女主人公明鸾。
城里的人都只是围观看笑话,没有一个人想到,这个傻子除了呵呵傻笑、被人欺到头上时会骂人打人以外,路走得很稳当,说话从不结巴,也不会跟路人胡闹,不好吃的东西绝不会碰,吃东西的时候也绝不会弄得满脸狼狈,而且从不会拿起一样东西就走。他每买一样东西,都会回头看跟班一眼,接着后者就会付钱。他买的东西都不贵,一个钱,两个钱……五个钱,每天的消费都刚好压在四十文钱这条线以下。
明鸾深深地怀疑,这么有规有矩的“傻子”,怎么就没人看穿他的真面目呢?她奉祖父之命,陪他进城玩三回了!她还有很多正事要做呢,哪里有空陪他天天到处去玩?可她一抱怨,朱翰之便呵呵冲她傻笑,瞬间从思维正常的腹黑少年转变成了痴呆儿,她都快抓狂了,但又不能对着他狂吼。路人会看不过眼的,会来劝她:“小姑娘,他是个傻子,你跟他生什么气呢?”回到家,祖父、伯父和父亲还会跟她说:“那位殿下还从来没有过这么轻松的日子,你就多忍一忍吧,家里的事不必操心。”
她还能说什么?她甚至在怀疑,这人是不是前世跟她有仇,专门来报复她的?!
又逛了半天,明鸾瞧着太阳已经升上头顶了,路面热得可以烫熟生鸡蛋,行人都争相寻阴凉之处避暑,朱翰之却还是不紧不慢地走在大路上,终于忍不住对他开口:“你还要玩到什么时候?前面那条街我们不是来过两回了吗?有意思的地方你早就逛过了,你不饿吗?赶紧找个地方吃饭吧,我都快热死了!”
朱翰之吊儿郎当地踢着路面上的小石子,道:“我不饿,你要想吃东西,就随便买个包子好了。”
明鸾咬咬牙:“我可以随便买个包子充饥,但你也该歇了歇了吧?就算你肚子早就饱了,这太阳也够晒的,而且你走了半天路,就不觉得累?”
朱翰之转头一脸无辜地看着她:“我不累啊,这点路算什么?我更远的路都走过呢。三表妹,你这样太娇弱了,不好。”
明鸾顿时有一种想吐血的冲动,她握了握拳,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才睁开双眼挤出一个微笑:“我说,沈表哥啊——”朱翰之打了个冷战,轻咳一声:“不必这样多礼,有话直说好了。”明鸾皮笑肉不笑地问:“你不是一直担心那个姓郭的人会来吗?吕先生可是说过,你最好躲着些,别跟他撞上的,你就不怕他已经到了,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在前方任何一个路口?”
朱翰之一笑,露出两排小白牙:“那个人啊,我知道,他已经来了,不过前两天离开了德庆城,估计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回来的,所以不必担心。”
明鸾一怔,顾不得生气了,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他不在?”想了想,更惊讶了:“你有消息来源吗?是谁?我以为你是一个人在这里!”
朱翰之笑笑:“吕先生为人素来谨慎,你以为他真会把我一个人独自留下来,却不留任何后手么?我再聪明能干,终究只是个少年,在此地除了章家,便别无依靠,身份上又是卑微的军户子弟,若是有哪个不长眼的人要欺负我,万一章家救援不及,我出了什么事,他可是要负责任的,毕竟是他答应让我独自留下来。既然好不容易挣下了接回太孙的大功劳,他才不会因为这点小疏忽便让自己陷入麻烦之中。”
明鸾忙凑近了问:“可是之前不是只有你和吕先生两个人过来吗?当时为了找太孙的行踪,你们可是亲自监视我们家和沈家的!”否则堂堂广安王也不至于亲自跟踪她上山了。
朱翰之朝她眨眨眼:“他们才走了五天,广州的人手就过来了。人不多,但足够我使唤,只是打听消息而已。郭钊又不曾隐藏行踪,这事儿并不难。”
明鸾恍然大悟,但又正色劝他:“这些人是过来保护你的吧?就算你有事差他们去做,也应该留下一两个在身边,好以防万一。不然,如果真象吕先生害怕的那样,有人不长眼地来欺负你,比如前儿那个以为你真是傻子就来玩弄你的家伙,也有人可以护着你啊!”顿了顿,便学着他先前的语气道:“你再聪明能干,终究只是个少年,我虽懂一点浅显的拳脚,那也只是懂一点而已,万一遇上我们对付不了的人,逃又逃不掉,那不是自找苦吃吗?有人跟着会安全很多。”
朱翰之望望天,又再转头望望她:“你是在担心我吗?”随即露出一个笑容:“我真感动,三表妹,其实你只是嘴上不饶人,心里却还是很关心我的。”
明鸾怔了怔,随即心底的怒火便噌噌噌地冒起来了:“谁关心你啊?!你个混蛋傻子!我是怕你胡闹,会连累我而已!”
朱翰之又恢复成一脸懵懂无辜的表情,呆呆地说:“表妹表妹,不要生气……”
明鸾望了望四周,压根儿就没几个路人,便忍不住咬牙切齿地道:“这里没有观众,你就别装了!”
朱翰之嘻嘻一笑,脚下转了个方向继续走着。明鸾欲哭无泪,想要丢下他走人,又不敢,只得忍气跟在他身后,也没留意他往哪里走,心里只是想着:随便吧,随便他爱去哪去哪,反正人人都纵着他,到了时间他自然会回去了……
结果走着走着,他忽然停下了脚步,她一时没留意,便一头撞到了他背上,鼻子疼得不行,她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连忙捂着鼻子叫道:“你干嘛啊?!”
朱翰之莫名其妙地指了指前方:“到了,你不是想来这里么?”
明鸾抬头一看,却是茂升元的德庆分号,马贵正站在店铺门口一脸好奇地望过来:“鸾姑娘,你怎么来了?正好,快吃午饭了,你们要不要来点儿?”
明鸾忽然有一种失意体前屈的冲动。
马贵准备的午饭很简单,但味道干净清爽,让人胃口大开。朱翰之吃得津津有味,还多要了半碗饭。明鸾心中暗暗诋毁他是个饭桶,眼角却瞥见马贵在门口悄悄给自己使眼色,便匆匆扒完饭出去了:“什么事?”
马贵瞧了瞧屋里的朱翰之,小声问:“鸾姑娘,那个……是你们家那亲戚……沈家的儿子?我怎么瞧着好象跟上回见的不大一样?虽然看起来很像……”
明鸾心中郁闷,这种连自己人都要瞒骗的感觉真糟糕,不过她还没有失去理智:“不小心弄出一场小火灾,脸上留了伤疤,病了一场,人就瘦了,所以多少有些不同。你别理他,他是傻子。”
马贵理解地点点头:“明白了,听说他先前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之后就傻了,虽然能听懂别人的话,但是没法说理。”
明鸾郑重点点头:“是啊,真是没法说理,我常常被他气得半死,可又不能跟他计较,真是……”咬咬牙,决定将他暂时抛开,便问马贵:“最近吉安可有信儿来?周掌柜有没有过来的打算呀?你们这儿的生意怎么样?”
马贵笑道:“吉安还没有信来,但依照惯例,端午后应该会有一船杂货过来,说不得会捎上封信。周掌柜如今年纪大了,轻易不挪动,未必会来呢。不过我们这儿的生意挺好,除了收购贡柑、药草、竹编与蜡染布以外,也在城里开了两处铺子,进项都还过得去。鸾姑娘,你先前给我们引介的瑶家蜡染绸,听说在江南卖得不错,最近甚至有一些贩到京城去了。这蜡染的丝绸,可比棉布要吃香多了,我叔叔叫我多进些货呢。姑娘认得的瑶民多,不知能不能帮我问一问,看他们是否愿意多染一些?只要染得好,不管有多少货,我们商号全包了。”
明鸾喜道:“那真是太好了!我一回去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们!你放心,既然丝绸比布吃香,那就让他们都染丝绸得了!只不过丝绸料子贵,成本也高,你们若是能解决丝绸来源,那就更好办了!”
马贵忙打了包票:“这有何难?我们商号在城里开的铺子,就有一家是卖绸缎的。”他给了个对牌做信物,让瑶民自行去领绸子,又命人取了一包银子来,说是定钱。明鸾数了数,居然有十两,是一百匹蜡染绸的定金。她仔细一想,如果茂升元包了最昂贵的一种材料,订一百匹蜡染绸,还能有十两定金,也不算小气了,等货物交割完,盘月月她们就能大赚一笔,居然比她家养半年鸭子还挣得多……
明鸾小心将钱收好,回头看朱翰之已经吃完了,正饶有兴致地盯着自己看,便朝他做了个鬼脸,转头冲马贵笑道:“多谢你了马大哥,我一定会把事情办好的,天天都督促着月月她们,要认认真真地染好这批料子。”
“鸾姑娘办事,小的还不放心么?”马贵笑道,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对了,柳大人那边来过口信,说姑娘什么时候得空,就请过去他家里坐坐,柳大人有事寻姑娘呢。”
明鸾疑惑:“你可知道是什么事?我自打过完年就没怎么见过他了,听说他如今忙得很。”
“这个我也不知道,但听柳大人的口风,似乎也不是特别急。姑娘什么时候得了空再过去也行。”
明鸾想了想,她是个藏不下心事的人,想要做什么,立时就要做,如果不是带着个大麻烦,只怕今天就去了。可是……她又看了朱翰之那边一眼,有些泄气地道:“今天是不行了,赶明儿我再找时间吧。你能帮着打听一下是什么事吗?如果是要紧的,我也不至于耽搁太久。”
马贵摸了摸头:“这种事我哪里知道啊?要不……左老四如今就在同知衙门当差,姑娘上他那儿打听打听去?正好,你也有日子没见小泉哥他们了吧?”
明鸾想想也是,便笑道:“行,我就找时间上他那儿去坐坐。”
马贵还要忙活店里的事,说了几句闲话便走了,临行前交待伙计收拾出两个干净的房间给明鸾与朱翰之休息。明鸾便问朱翰之:“走了半天路,又吃了饭,困不困?要不你在这儿小睡一会儿,等歇过了再走?你也别老在城里逛了,趁天早赶紧回去吧,该玩的都玩过了,别叫家里人担心。”
朱翰之挑挑眉:“你是想趁我午睡的时候溜出去找人么?”
明鸾知道这种事很难瞒得过他,便没好气地说:“本地州同大人要找我,怎的?不行啊?我不能去吗?”
朱翰之笑笑,眯了眯眼:“你不是找州同大人去的吧?我怎么听着……你是找一个小泉哥去的?”
明鸾瞪他道:“那是为了打听柳大人找我的用意,才找人打听一下消息罢了。你既然听见了,也应该知道吧?小泉哥的舅舅在同知衙门当差,天天都能见到柳同知,说不定能知道他为什么会找我。”
朱翰之凑近了她问:“所谓的小泉哥……是不是崔柏泉?他是崔万山的小儿子,你好象跟他交情不错啊……”
明鸾睨着他:“那又怎么样?崔统领其实也不是什么背叛者,只不过是被越王用假圣旨骗了,事后又被当今那位砍了头,只是个可怜人而已。小泉哥当年也还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要怪也怪不到他身上。这三年多的时间,他帮了我们家不少忙,难道我还不能跟他交朋友吗?”
“交朋友吗?”朱翰之挑了挑眉,忽然笑道,“当然可以,听你这么一说,我也很想去见一见他呢……”
第六十章 怨气
明鸾狐疑地看着朱翰之,总觉得有些不妥:“你该不会是打算找他晦气去的吧?”
朱翰之露出委屈的表情:“你怎能这般猜疑我呢?你不是想去找他吗?可你要是离开我身边,等到你回了家,姨祖父他们不会责怪你吗?”
明鸾撇撇嘴:“那就要看你的嘴巴严不严了,只要你不说,又有谁会知道呢?”
“话不是这么说的。”朱翰之伸出右手食指摇了两摇,“即便我不说,这里的伙计也不说么?崔家那位小泉哥也不说么?你没有理由特地要求他们保密,因为这完全没有道理。除非你去见那小泉哥是不该做的事,你家里人禁止你这么做。”
明鸾嗤之以鼻:“我家里人才没那么闲呢,光明正大的,为什么不能去?”但心下一想,也觉得如果离开了这位贵主儿身边,天知道他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到时候受责备的还是她,因为她没把人看好。反正崔柏泉家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带他去也不要紧。
但她还是再三要求对方的保证:“你不会暴露你的身份吧?不会给小泉哥一家人使脸色吧?不会对他们家做什么报复举动吧?”
朱翰之全都答应下来,还把胸脯拍得啪啪响:“我是那么不知轻重胡闹的人吗?现在我的身份比你们危险,平白无故地我才不会去惹他呢。就算到了崔家人跟前,我也还是沈家的傻子!”
明鸾半信半疑地带着他出发了。
崔柏泉是千户所的人,但左四却是同知衙门的,他们家无论住在军营里还是衙役们的聚居地都不适合,因此选了个离两处衙门都不远的僻静巷子,租了个小院。左邻右舍几乎都是开店的小商人,或是在商号里做中层的管事、掌柜一类,也有两家是衙门里的小书吏。眼下还是白天,这些邻居的当家人都不在家,十分清静。明鸾带着朱翰之一路走过去,只遇到一个刚去衙门送饭回来的老妇人,和一个在门前树下拿着半截树枝挖泥蚯的孩童。
说来也巧,左四刚刚吃完饭,正准备回衙门去,而崔柏泉则在家,他侍奉的那位老师爷有午后小睡半个时辰的习惯,再加上吃饭的时间,崔柏泉常常利用这个机会溜回家照顾母亲,陪她吃顿简单的饭。
明鸾进门时刚好遇上左四出来,忙忙说了柳同知找她的事,左四想了想,便道:“最近有几个地方因雨水多闹起了涝灾,地里的庄稼都淹了,还有些百姓房子倒了,没饭吃。知州大人把事情都丢给了我们大人,他每天就忙这个呢,却不知他为什么找你。这些事你又帮不上忙。”
明鸾道:“他好象说过不是很紧急的事,但叫我有空就去他家里坐一坐。我心里实在想不明白。雨水多是最近半个月的事,先前他可有提过别的?”
左四皱起眉头:“让我想想……在知州大人把安顿灾民的事丢给他之前,并没什么大事发生,也就是几个地方的瑶民跟汉人之间有些小冲突,不过麻烦都不大。除此之外,我还真想不出什么了。你一个小丫头,又不曾做过违反法纪之事,有什么可怕的?大人叫你去,你就只管去得了。这几天天热,大人有些中暑,只要把每天的公务办完了,没什么事他就提前回后衙歇息去,早上我听说灾民都安顿得差不多了,你一会儿过去,兴许正好遇见他在家。”
明鸾向他道了谢,他摆摆手便匆匆忙忙走了。明鸾看着他脚下早已磨平了底的皂靴,知道他最近也很忙,但瞧着精神挺不错的样子,便笑了笑。
崔柏泉从屋里拿了个大大的白瓷提梁壶与两个碗出来,笑道:“舅舅如今忙着呢,天天不是查东家丢的牛,就是西家死的鸡。他从前哪里管过这等小案子?从小儿学的就是怎么检验死人,怎么寻杀人凶手,怎么抓江洋大盗,不过我瞧舅舅倒是挺乐在其中的。”
明鸾笑道:“小案子虽然小,但也省心,至少不必看着死人,心里也会轻松点。我觉得左四叔真的挺喜欢当捕快的,走路都有风,两眼亮晶晶的,而且比去年见他时足足胖了两圈呢!”
崔柏泉笑笑,将手里的碗递给她:“自家湃的酸梅汤,你尝尝?大热天的最解渴了。”又看了朱翰之一眼,凑近了明鸾悄声问:“这人……是谁呀?”
朱翰之呆呆地看着他,然后嘻嘻一笑,抢在明鸾之前接过了那碗酸梅汤,一口气灌了下去,还笑呵呵地道:“好喝,好喝,我还要!”竟自行伸手过来夺崔柏泉手里的壶。
崔柏泉一时愣住,竟没提防,就让他夺过去了,然后就这么看着他一碗一碗地倒来喝。明鸾深觉朱翰之丢了自己的脸,耳根通红,小声对崔柏泉说:“就是那个沈家的儿子……他是个傻子,你别理他,咱们坐下说话吧。”
崔柏泉恍然大悟,笑道:“他现在就住我那屋子里吧?我早听说了,怎么今儿你把他带进城里来了?”
明鸾无奈地道:“家里人要我带他来城里散散心。你听说了没有?他舅舅被调走了,可是不能带他走,他家里人又不要他。如今他是我们家管着,每隔几天就送点吃食上山给他,免得他饿死了都没人知道。”
崔柏泉点点头:“我在卫所里也隐约听见过一点风声,倒不知道个中详情。”接着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朱翰之,再次凑到明鸾耳边压低声音道:“昨儿个才接到的消息,他那个舅舅古月海,在路上失足落入江中,不幸溺亡了。当地官府已经上报了指挥使司,早上我在卫所里还听到江千户跟人感叹,说再也找不到这么巧手的匠人了,真真可惜!”
明鸾一听便知道是吕先生他们安排的胡四海脱身计划实施了,倒比想象的快一些,却不好明说,便只是哦了一声:“是吗?我回去告诉家里人一声。”
崔柏泉有些意外:“他不是你家亲戚么?你倒平静。”
明鸾撇撇嘴:“他是沈家大奶奶的兄弟,而沈家大姑奶奶则是我大伯父的妻子,说是亲戚,其实没什么关系。况且我们跟沈家又不对付,他家亲戚是死不活,干我什么事?”
崔柏泉想想也是,便道:“我也听说了沈家的行事,近来好象老实了些?没再跟你们闹了吧?”
明鸾冷笑:“他们倒是想闹呢,可惜自己没本事挣不了钱,生计都握在我们家手里,要是敢闹,我们就敢饿死他们!不怕就尽管来试试!”话虽如此,她心里还是有些郁闷的,不知是不是太孙有了前程的关系,沈家最近腰杆挺直了许多,对着章家人也敢甩脸子了,一言不合,便抬出太孙来压人。
沈氏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吃了吕先生的药的缘故,病情有了些好转,已经可以坐起来说话了,时时挑剔章家人对广安王朱翰之的态度,嫌他们待他太宽厚了,似乎超过了太孙。章寂章放他们命明鸾多带朱翰之出门散心,也是不想让朱翰之与沈家人多见面。他们都觉得,眼看着就能回去了,燕王又许诺了救人,看在太孙对沈氏的敬重份上,后者的话即便不听,也不必处处跟她对着干,顶多无视就是。章放倒是想过要在药里再下手,但章寂考虑过后否决了。如今沈氏的药都是她让沈昭容亲自去抓、亲手去熬的,章家人虽然不是接触不到,但一旦被发现就麻烦了,倒不如收手。虽说是有些可惜,但章家未来的平安喜乐更重要。
眼看着沈氏一天一天有所好转,又一天一天持续对家里的事指手划脚,明鸾心里别提有多膈应了。幸好如今所有人都当她放屁,没几个人理她。而沈家人虽然说话有了底气,却也担心着太孙几时才能派人回来接他们,因此并未与章家人翻脸。如今两家暂时还能和平共处,只怕要等到燕王占领了京城,太孙上位登基,两家回京的那一天,才会真正闹翻呢。
明鸾现在没心情多想这些膈应事,便问崔柏泉:“你娘如今好些了吗?她现在是在屋里?”
崔柏泉一直细心留意她的表情,知道方才的话题必然引起她不快了,便也顺水推舟地转移了话题:“啊,是在屋里,在午睡呢。这段时间我娘好多了!”说起这个,他便来了劲儿:“年后找到的一位大夫,在古书里寻了个方子,专治我娘这种病的,让她试了试,果然好了许多!如今我娘偶尔还能清醒着跟我说两句话呢!睡觉时也不再害怕了。舅舅说,无论如何一定要让娘继续吃药,直到她好起来为止!阿弥陀佛,我以前从来不敢想这种事,现如今却总算看到了希望!”
明鸾听了,也替他高兴:“那真是太好了!你们家药钱够不?我那儿还有一点……”话音刚落,便听到一旁传来“哎哟”两声,两人转头一看,原来是朱翰之这个“傻子”在拔墙边的杂草,结果一时没站好,摔了个屁股墩儿。
明鸾翻了个白眼,心想这人还真是演戏演上瘾了,明明人家已经相信他是个傻的了,怎么还要不停地现眼?!
崔柏泉不知内情,倒是关心地走过去弯腰问:“你还好吧?没摔疼吧?”
朱翰之呆呆地坐在地上看他,没吭声。崔柏泉又问了一句,还是没得到回应。明鸾看不过去了,便拉了他一把:“别理他了,能摔得有多疼?让他摔去!不摔记不住!下回还要犯傻!”
崔柏泉却劝她:“他一个傻子,你与他置什么气?既然你家里人让你照顾他,你总该尽到责任才是。”接着又感叹:“你从前陪我娘时,可要有耐性多了,今儿是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
明鸾抿抿唇,瞥了朱翰之一眼,决定再次转移话题,拉着崔柏泉走开两步,小声说:“要是药钱不够,我那儿还有些积蓄,你也别跟我不好意思。山上的药田咱俩是一人一半的,顶多算你借我的,等明年收了药,你再还我。”
崔柏泉目光放柔:“我知道了,若真有难处,一定会找你的。如今倒还能对付,我舅舅那儿……你别看他总是查些鸡毛蒜皮的小案子,靠着同知衙门,倒也能偶尔发点小财,给娘看大夫抓药,尽够了。”顿了顿,“我大娘她们……最近可有寻你麻烦?”
明鸾摇头道:“起初还会在我旁边说几句有的没的,自打你搬进城里,又很少回去,我又不理她们,已经很少说话了。你放心,我跟她们非亲非故的,又不搭理她们,她们就算想找我麻烦,也没理由啊!”
崔柏泉有些踌躇:“若是……若是她们做了什么事,惹恼了你,你也别生她们的气,我会替她们给你赔罪的。”
明鸾一听便又恼了:“你替她们赔什么罪?别告诉我你现在还当她们是亲人!你娘病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了起色,你该不会又心软了吧?”
崔柏泉低头道:“前两个月,她们进城来找过我,见了舅舅,认出了他的来历,便拿着舅舅与我娘的表兄妹关系说三道四。舅舅一气之下,不许我给她们钱,油盐米面都断了。我算了算日子,以她俩的积蓄,估计到这个月底就要撑不下去了。想到父亲与大哥的嘱托,只要她们日后别再胡说八道,我也不会坐视她们饿死的……”
明鸾跺脚道:“我说你也太圣母了,不,圣父!左四叔这招使得好呢!不给她们点颜色瞧瞧,她们哪里知道疼?其实她们就是仗着你心软又重诺罢了,不然,既不是你亲娘,又待你不好,还有逼疯你亲娘的罪状在,哪里来的底气跟你叫板?你若真有心要跟她们一辈子好好相处,就该让她们知道你的底线在哪里,让她们别过界,否则你迟早有一日会跟她们反目成仇的。小泉哥,我知道你是有心要奉养你那位大哥的生母,但也别一味纵容啊!那只会让她变成品行低劣的泼妇!”
崔柏泉低头不语,明鸾心里郁闷,随便扯了两句闲话,便推说还要去找柳同知,拉了朱翰之告辞了。
待离得小院远了,朱翰之左右瞧瞧路上没人,方才冷笑一声,道:“你这位朋友,果真是个好人,可惜有些不知轻重。既然嫡母逼疯了生母,自然是以生母为先的,若只记得孝顺嫡母,倒把生母靠后,那可不成畜牲了么?!”
明鸾虽说也不喜欢崔柏泉的行事,但毕竟是几年的好朋友了,听不得朱翰之对他这般抵毁,便没好气地说:“他只是有些不合时宜的善良与固执而已,你又不是他,哪里知道他的想法?他不是敬着嫡母,而是记得从小就处处照顾他的嫡兄临终前的托付。虽然我也有些看不惯他的行事,但还不至于骂他是畜牲!”
朱翰之却不以为然地道:“感激兄长也好,孝顺守诺也罢,手足之亲总是排在父母之亲后面的,若是为了待自己好的兄长便把生母靠后了,也同样算不上真正的孝悌。依我说,他那兄长也是个糊涂人,只听他嫡母的行事,便知道她当日待庶子妾室如何了,明知其母行事,还要庶弟奉养,分明是强人所难!”
明鸾对崔柏泉的兄长没什么感情,倒不排斥他的说法,只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行了,这都是人家的家事,我们讨论来做什么?天色不早了,你接下来想去哪儿?我要去柳大人家一趟,不方便带着你,要不你先回茂升元休息一会儿?”
朱翰之瞥了她一眼:“你这是不高兴我说崔柏泉家里的坏话?即便是朋友,也毕竟是有些仇怨的,不过是三年的交情,你与我却是亲戚,有必要为了他便驳我的话么?”
明鸾白了他一眼:“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我不是说了吗?崔家当年是被利用了,被骗了,过后崔家父子被砍头,也是越王要灭口。这些仇怨都跟小泉哥没有关系,至于小泉哥要如何处理他生母和嫡母的事,那是他的自由。我虽然生气,但表达完意见就完了,没理由还要逼着人家照我的意思去做。你心里不痛快,尽管骂去,但我还要事要做呢,没空陪你斗嘴。”
“你要去柳家?人家不是说不急么?明知道这位州同大人现正有公务要忙,却还要找上门去打扰,你还说不是在顾左右而言他?”朱翰之似乎有些不依不饶,“我方才瞧你跟他似乎挺亲近的,该不会有些别的想法吧?三表妹,我就把话放这儿吧,无论崔家是不是被利用了、被蒙骗了,还是受了冤枉什么的……崔万山当年确实是要对我父亲惨死负上责任的!他不是普通的小兵,是统领一军的大将,若非祖父亲信之人,这兵权他拿不到手里!他认不出圣旨是真是假么?他不相信我父亲的为人么?他不清楚祖父的心意么?!可他就是被骗了!就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乱臣贼子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杀死了一国储君!难道他就真没有责任?光是他这失察之罪,就够他满门抄斩的了!只斩杀父子二人,已是皇恩浩荡!”他深吸一口气,略平息了一下翻滚的情绪,“不管崔柏泉帮了你多少忙,也改变不了他的出身。我相信……章家人应该分得清谁才是可以亲近的人。”
明鸾早已冷下脸来,盯着他看了半日,忽然笑了笑,凑近了脸小声问:“如果这么说的话,那个越王和冯家在你们全家眼皮子底下搅风搅雨,又是拉拢勋贵大臣,又是图谋造反,为什么你们就没一个发现呢?这是不是也算失察之罪?那要追究谁的罪过?”
她直起身来,睨着他那张铁青的脸,冷冷地道:“少在姑奶奶面前叽叽歪歪!不是你们一家子,我们家还好好过着自己的日子呢!我们章家不欠你什么,别仗着自个儿是金枝玉叶,就对我们家指手划脚!”说罢也不理他,转身就走。
第六十一章 请求
明鸾就这么丢下朱翰之自个儿走了。横竖她陪他在城里逛幄几回,几条主要的街道想来他都是认得的,也知道回茂升元怎么走,不怕他会迷路。况且就算迷路又如何?他那么大个人了,又不是真的傻子,能从北平千里迢迢走到广东来,难道就没本事从德庆回到九市去?
她径自去了同知衙门后街,敲响了同知官邸的后门。那里守门的老头不是头一回见她了,很爽快地替她递了信进去,不一会儿,便有个婆子来领路,说是太太要见她。
明鸾知道柳同知的太太是去年才过来与丈夫团聚的,却从没见过,平日里就算到柳家来,也只在前院跟柳同知说几句话,而去岁末家里送年礼时,则是自家父母出面负责的,她当时没跟着来,自然也就见不到柳太太了。今日头一回见这位官太太,她心里倒有些紧张。
跟着那婆子在宅子里绕了两道门,便进了一处花厅,花厅前的过道一端有个宝瓶门,隐隐可以瞧见同知衙门后院偏厢的屋檐角。明鸾根据记忆中的地形,揣度着这大概是内宅招待客人的地方了,地方还真不算大。
一个身穿艾绿色湖绉褙子、下系牙色绣花罗裙的三十来岁妇人端坐在花厅罗汉床一端,头发梳成简单的圆髻,也没戴什么华丽的首饰,只随意插了两根碧玉簪子,衬着一对绿水般的翠玉耳坠,倒是说不出的清爽。她右手拿着把竹编的团扇,正是本地出品,上头还绘有兰草图案,轻轻地一下一下扇着·雪白的腕子上露出一个同样如绿水般青翠欲滴的镯子。
这位想必就是柳同知的太太了,明鸾心道:看起来倒象是个挺斯文雅致的人,不过平日瞧柳同知生活还算简朴,他这位太太却很是富贵啊,瞧这套玉首饰,绿成这样,可不是一般的货色能比的。她又迅速扫视花厅里几眼,厅中的家具摆设都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半旧的红酸枝家具罢了,都是衙门里配备的,连一个贵重些的花瓶都没有,一旁的多宝架甚至还空了一半格子,只摆放了三四个普通的青花瓷瓶。倒是那两排八张圈椅上,挂着蜡染布椅搭,跟青花瓶子相得益彰,使得这间花厅隐隐透出几分书香气息。
明鸾虽不太清楚这个时代的富贵人家生活水平·但她好歹在南乡侯府里住过一段日子,这点眼光还是有的。这间花厅里的家具摆设,要放到南乡侯府里,顶多就是体面些的大丫头房间里摆放的货色。可是南乡侯府里的太太奶奶们,戴的玉首饰也不过是柳太太头上这样的档次而已。柳家究竟是什么来历?
柳太太见明鸾走了进来,便露出了微微浅笑:“来了?”语气透着熟稔·仿佛不是头一次见面似的。明鸾却不敢大意,正正经经照着自家便宜老妈教的礼仪,给她道了个万福:“见过柳太太。”
柳太太见她恭敬,脸上的笑意便深了几分,用扇子指了指下手的椅子:“不必多礼,平日两家时有来往,也算是通家之好了。我们老爷总说,你们家的老爷子是位值得尊敬的老人,曾与老爷子交谈过几次·都让他得益不浅·你们这些小辈来了,也不必客气,快坐吧。梅香,上茶。”
她态度如此亲切和蔼·明鸾也松了口气,笑着道了谢,在她指的椅子上坐下。接着一个青衣小鬟用个半尺大小的茶盘捧了一盅茶上来,放在小几上,茶香扑鼻而来,也不知是什么茶叶,味道怪好闻的。
明鸾见那茶盅是莹白细薄,上头画了几笔花草,便知道定是高级茶具了,茶水是淡淡的绿色,茶叶嫩嫩的,散得满盅都是,看起来象是毛尖,但要她说出是哪一种,又或是雨前明前什么的,她还真没那本事。
柳太太笑着劝她喝茶,还说:“老家送来的茶叶,自家茶园里出的,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不过是那茶香特别些,与别处不同,还算少见罢了。”
明鸾笑着说:“那就十分难得了。今儿我能有幸尝一尝,真真是我的福气。”说罢便捧起茶盅喝了一口。
说实话,她虽跟着陈氏学过些礼仪规矩,但练习的机会不多,客观条件也不足,所以行为举止要装个样子还行,真要上手,未免露怯。比如这喝茶,她就觉得杯身有些烫,因此是一手轻轻捏着杯沿,一手托着杯底,只小啜一口,也不知道这一口该喝多少,只是随着自己心意,浅浅尝了一口,差一点就被烫着了,才想起应该先吹凉些再喝的,但也来不及了,便微笑着将杯子放回原处,收回手,抬头冲柳太太笑笑。
柳太太不知为何,脸上的笑容略浅了些,也没说什么,便跟她拉起了家常,不过问些家里人的身体如何、平日在家做什么、今日为何进城之类的话题。明鸾心里奇怪,一边应对着,一边在心里想:约我来的难道不是柳大人吗?怎么反而是柳太太在招呼我?
她这念头才在脑海中闪过,便有个婆子来报说:“老爷从前头衙门过来了,正在换衣裳,说是一会儿就过来。”柳太太忙道:“老爷今儿觉得怎样?要不要喝点解暑茶?”
“老爷说身上没什么,只是没有胃口,兴许是方才吃饭时撑着了,让太太给他备点酸梅汤来。”
柳太太便笑道:“早就劝了他无数次,吃饭的时候别顾着想公事旰‘多了都不知道。”然后站起身,“你坐吧,老爷有事找你呢,我去后面给他弄酸梅汤。”
明鸾连忙起身相送:“您慢走。”
柳太太便扶着那婆子款款去了,明鸾倒松了口气。老实说,叫她装得斯斯文文地跟个斯斯文文的贵妇人说话,还真是压力山大,偏又不好意思表现得太过直爽,怕吓着了人家。
她没留意到柳太太扶着婆子走远了,回过头来看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婆子忙问;“太太这是怎么了?先前不是一直盼着见章家三姑娘么?”
柳太太叹道:“上回章家三奶奶过来时,那等气派,无论行止谈吐,都不是一般人家可比的。那时我还想着不过是个流放来的军户女眷,老爷待他们这般客气,已经是抬举了用不着太郑重,不想差一点就丢了脸。今儿听说她女儿来了,巴巴儿地把压箱底的陪嫁首饰都戴了出来,就是不想再失了面子。没想到母亲是那样的,女儿却又是这样的,瞧着举手投足虽比一般小门小户的强些,也称得上是落落大方,但跟她母亲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母亲一举一动都说不出的优雅高贵,只闻茶香,就知道是什么茶,什么时候采的,连用的水是露水还是井水都喝得出来!这做女儿的,却只奉承了我一句居然尝不出那是上好的信阳毛尖!这个模样,叫我怎么放心呢?”
婆子便劝她道:“太太别急,章家被流放几年了,这个三姑娘瞧年纪也不大,兴许当时还没懂事呢,不曾学得大家闺秀的规矩。我听说她还有一个姐姐,比她大两岁,不如下回叫了来瞧瞧,兴许好些。”
柳太太皱着眉点了点头:“也只能这样了。唉若不是我们燕儿从小被她祖母宠坏了丝毫没有大家闺秀的模样,我又何必操这个心?只盼着能给她寻个规矩好的伴儿,每日相处着,也能引她学得乖巧些。不然再过两年到了说亲的年纪,哪个好人家能瞧得上她?”
正说着,一个丫头匆匆跑了过来,头发凌乱,连戴的绢花都歪了,哭丧着脸道:“太太快去瞧瞧吧,姑娘正在少爷书房里发脾气呢,不但把今儿您吩咐她抄的书给撕了,还将书架子上少爷的书本丢得满地都是,书僮去拦,却叫姑娘拿砚台砸破了头,正在那里哭呢······”
柳太太几乎当场就往后倒,婆子死命掐了她的人中,她才幽幽醒转,抓着婆子的手道:“不许人告诉老爷!快······快扶我过去!”
明鸾对同知官宅内院的鸡飞狗跳一无所知,她正在听柳同知说话:“老爷子身上可好?最近天气炎热,前些时候又天天下大雨,老人家腿脚怕是难受得紧吧?前儿有人送了我一些虎骨,我想这东西对老爷子的腰腿最好,特地叫人收拾了,一会儿你走时带回去。”
虎骨?这可是好东西,用来泡酒治风湿最好了。明鸾忙欣喜地起身道谢:“太谢谢您了,这东西很贵重吧?要是祖父知道了,定会说我……”柳同知摆摆手:“我自家用不着,因别人送得多,已是分了一半命人送回家乡给老父,这些是特意给你祖父留的,你们若不要,就没了用处,再跟我客气,我就要恼了。真要觉得过意不去,端午时给我多送点你们自家包的粽子就成,去年送来的那些,我们家里都爱吃呢,说是外头买不到的风味。”
章家自己有秘制的粽子方子,跟别家的相比确实有其独到之处,不过明鸾吃着,只觉得还算不错而已,没到让人惊艳的地步,便知道柳同知是故意给她准备了台阶下。想想自家祖父确实需要虎骨,大不了日后回礼时准备多点东西,明鸾也不多推托,再次谢过柳同知,便收了下来。
柳同知心情很好,又笑着问她:“今儿特地把你叫来,是有件事要请你去做,希望你别嫌我麻烦。”
谁敢嫌他麻烦?她刚刚才承了他的好处呢,拿人的手短,早就知道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
明鸾脸上笑容不变:“您请说,只要是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去办!”
柳同知笑着起身,走向花厅一侧的多宝架,从上头的小抽屉里拿出几样东西来。
明鸾瞧着,发现是几样竹制的小玩意儿,竹蜻蜓,竹根儿挖的香粉盒,用极细的竹丝编的精致小花篮,竹笔筒,竹笔架,雕花的竹臂搁,还有巴掌大小的雕花竹制首饰盒,不由得暗暗抹了把汗。
这些小玩意,都是她跟盘月月说了,亲自画了图样,又看着后者几个手巧的族人做出来的没有量产,只能算是试验品,练手艺的,盘月月姐妹拿出去摆摊子,听说卖得挺好,没想到有那么多件落到了柳同知手里。难道这里头有什么犯忌的地方?
柳同知拿着东西回来坐下,又拿起他太太忘在桌面上的团扇,笑道:“从前我知道德庆本地多竹子也知道竹子可以用来做许多东西,却从来不知道可以弄出这么多花样。这还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只怕姑娘见过的更多吧?小女性子最是贪玩,每日总爱上街闲逛,见了瑶民摊子上摆的这些东西,便忍不住往家里搬,几乎把自个儿的月钱全都花这上头了。我太太教训了无数次,她只是不听·我便叫人拿东西来瞧,果然精巧可爱,难得的是东西好,大多数十分实用,还带着雅致,实在不象是瑶民们能捣鼓出来的。我让小女去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原来是三姑娘想出来的玩意儿。”
明鸾瞧着他不象是在生气,略略放了心,便笑道:“这都是我们小孩子不懂事,闹着玩的。九市那边有十八家瑶民落户,我与盘家的小女儿交好,平日里也没什么钱玩耍,便拿山上的竹子倒腾,正巧他们寨子里有几位大叔,最擅长用竹子做东西·这些都是我们缠着他们做出来的·暗想着东西还算不错,拿去卖应该还值点钱,也算解了他们燃眉之急了,没想到居然能投令嫒的欢心·也算是我们的福气。”
柳同知笑说:“这算什么福气?她不过是贪新鲜罢了。”又指了指旁边的椅搭:“这个也是你帮着牵线搭桥,让他们做了卖的吧?这东西倒不少见,别处的瑶民也有,但只见过他们用来做头巾衣裳,或是卖了做帕子的,花样儿跟九市出产的也不一样。听说如今在外头,这样花色的丝绸料子,能卖到七八两银子一匹,可不便宜,但在本地却一匹难求。别人都说,有商号专门收了这样的料子,只贩到外头卖去。我问了那家商号的名字,原来跟你们家也有些关系。”
明鸾干笑:“这个······我也是想帮那些瑶民挣点钱,让他们过得宽裕些……”
柳同知叹道:“确实是宽裕许多,全德庆的瑶民,就没有比他们更宽裕的了。他们一共只有百十口人,占的土地也多是荒地,在九市落户还不满一年,只开垦了两百来亩,种的粮食除去自己吃的,留做粮种的,能卖的并不多,却是家家不愁吃穿,偶尔还能周济一下别处的亲朋戚友。若不是他们的首领有个好女儿,那好女儿又恰好认得你这个好朋友,哪里来这样的好日子?”
明鸾咧着嘴继续干笑,双手手指在背手绞成了结。她有些拿不准柳同知说这话的用意,听起来似乎是夸奖,但那语气怎么就透着古怪呢?
柳同知看出她的不自在,不由一哂,放下手中的竹制品,正色对她说:“章家三丫头,你可知道,如今我们州里有多少瑶民?过的又是什么日子么?
明鸾摇摇头,目光闪烁:“大概……不太好吧?不过大人勤政爱民,他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柳同知忍不住笑了,指了指她:“你啊…··居然拍起马屁来了!”他收回手,道:“正如你所说,过得不算很好,虽说比起他们在山上时,大部分人都可得个温饱,但却跟九市的四姓十八家没法比。而且近一年来,因进入德庆的瑶民越来越多,要分给他们的地也越来越多,在不少地方,汉人与瑶民之间为了争地或争水源之事,起了不少纷争。虽说只是小冲突,但终究不是好事,万一哪一日出了人命,瑶乱便有可能再次发生。可是德庆就只有这么多土地,无论是汉人,还是瑶民,都不能没有土地,需得另想法子才行。就在这时,我看到了这些东西……”他指了指那些竹制品,又指了指椅搭,“这些东西的技艺并不是四姓十八家独有的,别的瑶民也会,可他们做的却未必能卖这么好。一来,是做的花色、样式不如四姓十八家的多,也不如他们做的合买家心意;二来,也是因为没有商家肯向他们收购。我叫了几个商人来问,都说愿意贩些蜡染绸回去,可看了那些瑶民做的布,却又犹豫了,因此我才会唤了你来,问问你可有什么法子?”
这能有什么法子?改布为绸,再改花样就是了。明鸾张嘴就想这么回答,忽然顿住,仔细想了想,才道:“四姓十八家做的蜡染绸,确实在外头卖得不错,但他们寨子人少,出产也有限,所谓物以稀为贵,就因为出的少,才卖得这么贵,若是料子多了,未必能有这么高的价。”
柳同知并不在意:“价钱低些也无妨,总不至于低到几钱银子去。”
明鸾闻言便说:“如果是这样,那其他瑶民也可以试一试,蜡染手艺许多人都会,只是花色样式他们未必掌握得好,您可以叫那些绸缎商人去指点指点,给瑶民设计几个好花样。图案有了,技艺也没问题,再来就是质量,不能偷工减料。若其他瑶民也能做出好的蜡染绸来,自然有商人愿意收。若是您信不过别的商人,待我去问问茂升元的掌柜,看他们愿不愿意出面好了。”
柳同知闻言露出了满意的神色:“那······一切就拜托了。”
明鸾不一会儿就告辞了,带走了一包虎骨,还有柳太太命人送过来的一盒子糕点。她一路想着柳同知所说的事,一路带着点小兴奋,快步走回茂升元分号,一进门就喊:“马大哥,有好消息!”
不料,屋里坐着的不是马贵,却是朱翰之,正皮笑肉不笑地望过来:“终于回来了吗?玩得还算愉快?”
明鸾立时沉下了脸,两人相互对瞪着,齐齐冷哼了一声。
第六十二章 脾气
明鸾挑了挑眉:“你哼什么?”
“我爱哼就哼,你管得着吗?”朱翰之斜着眼睛望过来,一脸的不屑。
明鸾冷笑一声:“你哼别人我管不着,你哼我还不许我管吗?!”
“你可以管,但我也可以不让你管。”朱翰之嗤之以鼻,“别以为自个儿是侯门千金,就能对我指手划脚的了!”
这话却有些模仿她先前骂他的话的意思,明鸾不气反笑:“你要学我,能不能把话学全了?要是你能厚着脸皮把剩下的话也说出来,我就服你!”她笃定他没这厚脸皮,因为她当时说的是“章家不欠你什么”,朱翰之的命是章家人救的,不欠谁也要欠章家,但凡他有点廉耻心,这话他就说不出口。
朱翰之扭过头不吭声,明鸾又重重冷笑一声,转头去寻马贵。但后者并不在店面里,真有些古怪,难道他就不顾生意了?
正困惑间,明鸾忽然听到朱翰之在自己身后说话:“掌柜的在后院呢,有个人来找他。”她没想到朱翰之居然会主动将马贵的行踪告诉自己,不由觉得自己方才的态度好象过分了一点,正想回头道声谢,却看到他头也不回,大摇大摆地坐着,只拿后脑勺对着自己,气便再次涌上来了,咬咬牙,终究什么话都没说,扭头就去了后院。
朱翰之没有回头,只是抿抿唇,低低地又哼了一声,然后哼哼两声,小声嘀咕:“我就哼了,怎么的?”
明鸾到了后院,见有两个伙计在搬货物,正想问他们马贵在何处,便听说厢房里传来他的声音,忙走了过去,恰好听到他在说:“怎么不早说?若是刚刚押新货过来的人早些告诉我,我就提前两天去九市找人了。今儿我才付了定金说要订二百匹呢,十天就要这么多货,怎么可能呢?”
明鸾本来见他正跟别人说话,打算先行回避的,但一听后面这几句,便觉得跟自己今天揽下来的差事有关系,忙停下脚步细听。
这时屋里另一个人回应道:“送新货过来的时候,那些西洋人还没进广州港呢,掌柜的也不知道会有这样的机遇。若是错过了,就太可惜了!蜡染绸在江南那边虽卖得好,终究要花不少运费,若是能在广州高价卖出,利润可比在江南卖要高得多。而且跟那些西洋人交好,又能从他们手里多得些洋货。你也知道,如今京城里正时兴这些个东西,连带的其他地方的富贵人家也跟着学呢。你就想想法子吧,无论如何,先弄上几百匹,哪怕只有一百匹也好啊!”
“你说得容易,统共才那几十个人染,上回那一百匹还染了足足三个月呢,三五天功夫,哪里能染出几百匹来?”
明鸾听到这里,连忙敲了敲门:“马大哥,我有好消息告诉你,说不定能解决这个难题呢!”
马贵讶异地看着明鸾:“鸾姑娘几时回来的?你说有好消息,是什么好消息?”又指了指身边的人,“这个是我叔叔店里的伙计小罗。”小罗连忙给明鸾行礼问好。
明鸾看了他几眼,便认出来了,当年她在茂升元总号里是见过他的,便笑说:“上回见罗大哥时,你还是店里搬货物的小伙计,没想到如今已经能独当一面了,真真能干!”
小罗脸红了红,不好意思地笑笑,但眉眼间也有几分得意:“这都是掌柜的抬举,往后还请姑娘多多照应才是。”
明鸾笑笑,又问马贵:“你们方才说的,可是想在短期内弄一大批蜡染绸料子?是卖给洋人吗?”
马贵点头道:“十天前广州来了一个西洋使节团,是什么……什么大利国的使节,原是听说咱们大明换了新皇帝,特地过来拜见的。他们随船还有好几十个商人,带了不少货物,广州做这门生意的商家都高兴得快发疯了。可惜那些洋货除了朝廷和几家皇商之外,等闲落不到寻常商家手中,茂升元自然也不例外。可偏巧,那使团有个仆人上岸时遇到点小麻烦,叫我叔叔遇上了,顺手帮了他一把,没想到那使团的管事亲自过来道谢,说那仆人是他亲侄儿,若不是遇上我叔叔,兴许就出事了。他正好看见店里剩了几匹蜡染绸,便喜欢上了,想要大量收购,愿意出高价买,一匹算十两白银,钱不够,就拿货物来抵。要知道,那些洋货可都是紧俏品呢,机会难得,小罗就是为了这个才特地赶过来的。鸾姑娘,你也知道,盘家他们统共就只有几十个人染这东西,要想在十天后把货送到,哪里来得及呢?可若眼睁睁看着这么好的机会溜了,又叫人不甘心。”
明鸾心下算算,运到江南和京城也不过是卖七八两一匹,还要花一大笔运费,另有人工、铺子租金等成本,运到广州,路程省了一大半,却能卖到十两一匹,这利润简直就翻了一番!哪怕这是笔一锤子买卖,也比慢慢细长水流的强。
这个使节团应该是意大利派来的吧?从欧洲到中国路途遥远,皇帝都换了三年多,才过来拜见,也够迟的了。这时候的意大利应该是处于文艺复兴时期。明鸾虽不熟悉西方史,但大学时课外活动,也曾参加过班里的戏剧表演,演的是俗套到家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她记得当时为了女主角朱丽叶和几个重要女配角的服装,班里几个女生花了不少心思去查资料,特地选了些带有细碎暗纹、略显华丽效果的料子配上深红、深蓝等纯色料子做成衣裙,出来的效果挺好,连历史系的学姐也说很有文艺复兴时期的味道。而瑶民们染出来的蜡染布,似乎与这种风格并不冲突?
不管了,就算这种蜡染布不合意大利贵族太太小姐们的喜好,她们也可以用来做别的,就象是柳家的椅搭!反正现在使团的人正拿大笔银子收购呢,她干嘛要想那么多?
于是她便把柳同知方才说的话一一告诉了马贵,道:“想要在短时间里凑够一百匹以上的蜡染绸,仅靠四姓十八家的人是不可能的,如果能组织其他瑶民加班加点去做,兴许还能多做一些。而且,这比不得运往江南和京城卖的料子,用不着在花色纹样上过于讲究——那些洋人哪里知道什么吉祥含义?寻常的花草图案或许更合适些。你手上如果有足够的素绸,跟那些瑶民们说好了,就赶紧送去让他们染。能做多少就多少,就算最后来不及了,有剩下的,大不了再卖给别的洋人就是。除了丝绸,蜡染布也可以试一试,这东西本地应该很多,早上我逛街时还瞧见不少摊子上摆着呢,花样是老气了些,可洋人未必在乎啊!”她转头去问小罗:“马掌柜可问过那位使团管事,除了绸料,棉布的收不收?”
小罗忙说:“马掌柜问过了,那管事说,若是花样儿好看,一样收,只是价钱要便宜许多,两匹只卖一两银子。”
明鸾笑了:“这就够了,若是平日散卖,一匹布顶多就是一两钱银子,运到外地去,兴许还能贵些。现在一匹能卖五钱,已经很好了。”
马贵兴奋地道:“这么说来,即便蜡染绸赶不及做,光是蜡染布,也能小赚一笔了?那真是太好了!这年把时间里,城里多了不少瑶民来卖布的,其中有不少花色都挺好看,只是颜色略沉些,便不大卖得动,运到外地去,也是卖给丫头婆子,或是年纪大些的妇人做衣裳,要不就是做些椅搭褥子什么的。正如鸾姑娘说的,洋人哪里讲究这些?咱们把城里能收到的蜡染布都收了来,细细挑选一番,将好的全都送过去,也能挣不少呢!”
小罗忙道:“既如此,那就赶紧的吧。十天内要送到,如今就只剩下六七天了。”
明鸾连忙拍胸脯:“盘家那边我去催,马大哥去柳大人那里问问?若有官府的人出面招呼,兴许那些瑶民动作也能快些。”
马贵应了,又嘱咐小罗:“让店里的伙计带你去市集上瞧瞧,把能看得上眼的蜡染料子全都收回来,仔细装好箱,先让伙计送回广州去。若是西洋人们喜欢,就赶紧报回来,我好多收一些。”
小罗应声急急叫过一个伙计便出去了,马贵则要回屋去换衣服,好见柳同知,无意中一回头,愣了愣,便指着后院通向前店的通道口说:“沈家的小哥今儿闷闷地回来了,问他怎么回事,他又不说。我想定是你为了去柳家,把他扔下了。虽然不好带着他去见柳大人,但他是个傻子,把他一个人扔街上,万一走丢了可怎么好?鸾姑娘,你以后可不能这样,万一叫家里知道,定不能讨好。”
明鸾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却是朱翰之站在那里,一脸生气的模样,见她看过来,便重哼一声,板着脸扭过头去,表现得十足象个生气的孩子。对此明鸾只能干笑着对马贵说:“我知道了,今儿是我不对,一时心急,就没顾得上他。不过他认得来这里的路,吃饭前过来时,还是他在前头带的路呢,倒也不怕他会走丢。马大哥的话我会记得的,下次再不敢了。”
马贵这才满意了,象哄孩子似的,哄了朱翰之两句:“瞧,我已经说过鸾姑娘了,你可不能再生气了,啊?若是你乖乖的,一会儿我回来给你买糖吃。”
朱翰之一脸便秘的模样,明鸾几乎要爆笑出来,忙推着马贵进屋:“你快换衣裳吧!时间不等人!”待院里只剩下她与朱翰之时,她才忍不住咧了嘴,又学着马贵的语气说:“要乖乖的啊,一会儿我给你买糖吃……”话还没说完,已经笑弯了腰。朱翰之郁闷地看着她,扭头出去了。
明鸾看着他象是要往街上走,忙追出去:“你干嘛呢?别发小孩子脾气,这里有正事呢,我可没空哄你!”
朱翰之瞥她一眼,没理会,径自就往外头走。明鸾跺跺脚:“你这分明是要跟我做对吧?!”
但朱翰之只是在门前转了一圈,似乎本来还想往大路上去的,但脚下一转就回来了,脸色阴沉沉地,在她面前抬起下巴:“你以为我会跟你个小丫头一般见识?”哼了一声,回后院去了,把明鸾郁闷得说不出话来。
马贵匆匆换了衣裳出来,便命伙计上门板:“人都出去了,索性收了铺子吧。鸾姑娘,我叫人套了马车,一会儿你们先坐车回去。柳大人那里若有准信,我明儿就派人通知你。”
明鸾应了,又送他出门,到了台阶下,便有个人过来打听:“请问这位老板,贵店可是要盘铺子?”
马贵愣了愣,笑道:“你弄错了,要盘铺子的是从这儿过去第四家,那是家纸扎铺。”
那人道过谢,便回身向另一人复命。明鸾与马贵望去,见后者穿着一身深蓝色直裰,腰间缀着白玉佩,眉清目秀,身长玉立,年纪不过二十多岁,称得上是位翩翩君子,不知德庆几时来了这么一个人。
那人听了随从回话,只朝马贵微微点头,便往前走了。明鸾目送他远去,听得马贵在耳边小声道:“了不得,这位公子好富贵气派,瞧他身上穿的那一身,竟是上好的雷州葛!那可是有银子都没处买去的好东西。还有那玉佩,应该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刀工也非同一般。这样的人,为何会来此处盘铺子?”
明鸾说:“我倒觉得他气质不一般,瞧着更象是个读书人,但又比平时见的那些酸秀才多了点精明气。”
马贵感叹着附和两声,忽然想起正事,忙道:“我要走了,姑娘也早些回家吧。”
马贵走了,明鸾看着伙计上门板,便将他打发了:“你忙你的去吧,我们就坐这儿等着。”那伙计应了,还说:“一会儿小的套好了车就来叫姑娘,不知姑娘可会驾车?”明鸾笑说:“这个我是学过的,也曾驾过,没问题,尽管交给我吧!”伙计便去了。
朱翰之不知几时从后院回到了店里,正怀疑地看着她:“你会驾车?早上出来时,坐的是李家的货车,你特嘴甜地哄着人家车夫,让他借了鞭子给你赶一会儿,差点儿没把马车赶到路边的水沟里!你倒也好意思说这话。”
明鸾白了他一眼:“你傻呀?我不说我会,难不成还能告诉他,要驾车的是你这个傻子?!反正把车赶出城门我还是能做到的,剩下的就看你的本事了。你不是总说你从京城到北平时如何如何,从北平到岭南来又如何如何吗?今天就是考验你的日子!”
朱翰之也白了她一眼,径自往专门招待客人用的圈椅上一坐,闭上双眼:“方才忙活了半日,这会子我也累了,待我歇一歇再说。”
明鸾被他气得笑了:“行,你就慢慢歇着吧!”也找了张椅子坐下,扭头不看他。
不一会儿,伙计来报说车套好了,明鸾看了朱翰之一眼:“你走不走?”朱翰之只是换了个姿势,竟是打起鼾来。明鸾伸手就要往腰后摸,却摸了个空,想起今天没带柴刀出来,便问伙计:“店后面有没有柴刀?”
伙计瞠目:“啥?柴刀?您要柴刀做什么?”
不等明鸾回答,朱翰之便忽然“醒”了,直直往后院走。明鸾冷笑一声,换了极和气的语气对伙计说:“没什么,我怕那车板上长刺儿,借柴刀锉一锉。”
伙计干笑,明鸾也不跟他多说,便去了后院。
马车就停在后院侧门边上。这里原是分号卸货上货用的后门,还算宽敞,足够马车出入的。朱翰之直接就爬进了车厢里,然后挨着车壁一歪,便闭上双眼“睡”过去了。明鸾睨了他好一会儿,都不见他有动静,咬咬牙,拿起马鞭跳上车,硬着头皮赶起车来。
幸好,茂升元给备的马车,自然是用的温顺的老马,而且是去过九市好几回的,明鸾胆战心惊地驾了一会儿,直到出城还没出岔子,反倒越驾越熟练,心里也松了口气。这时她听见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却是朱翰之钻出了车厢,接过她手里的马鞭,轻轻甩了马背一记,马车走得更快更稳当了。
明鸾郁闷得直咬牙:“你出来做什么?刚才我要你帮忙时,你只顾着睡觉,我现在都会了,你却来抢鞭子,你到底想干嘛?!”
朱翰之没有回应,反而扯开了话题:“你今儿去柳家,听柳同知说的那番话,难道就只想到蜡染绸上头?我记得你说过,他还拿了些竹制的东西出来。还有,若是要让德庆境内所有瑶民都能凭这些小东西摆脱贫困,只怕不能仅靠一个茂升元,一笔买卖吧?”
明鸾睨了他一眼:“自然没那么简单了。怎么?你有想法?”
第六十三章 和好
朱翰之笑笑:“想法嘛,自然是有的,不过我更有兴趣先听一听你的想法。”
明鸾扯了扯嘴角:“凭什么你想听,我就告诉你?这事儿跟你又没什么关系。”
朱翰之眨眨眼,甩了一记鞭子,点了点头:“你这话也有道理,确实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只不过是好奇,那个柳同知有心为德庆州内的瑶民谋生计,这是好事,说明他是个好官,可他找你一个小丫头做什么?若是为了给茂升元递个话,只要叫手下的人传唤小马掌柜就是了,特地请了你去,未免有些小题大做。”
明鸾不以为然地道:“他既然请了我去,自有请我的道理,你知道什么?”不是她自大,如今她一边连着茂升元这个大商号,一边连着四姓十八家的瑶民,在江南地区卖出高价的蜡染绸也是在她建议下才生产出来的,盘月月他们借此过上了富足的生活,听说都有余力去接济其他地区的同族了,现下在德庆境内,盘月月的祖父盘天保七公在瑶民中的地位可以说是水涨船高。柳同知一向负责抚瑶事务,对此自然再清楚不过了,既然有心要拉其他瑶民一把,找她来问一问,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她没打算向身边这个小皇孙解说其中详情,朱翰之也所知有限,便笑说:“好好好,我不知道。横竖那柳同知找你去,多半只是要让你给茂升元递话,如今小马掌柜过去了,也就用不着你了。你有想法也好,没想法也罢,都没什么差别,咱们还是早些回九市吧。今儿逛街时我的衣裳裂了个口子,你回去了替我补上。”
明鸾心里顿时不乐意了:“难不成我是专门给你补衣裳的?你少瞧不起人!”
“你要是不愿意补,我找别人去。”朱翰之懒洋洋地又甩了下鞭子,“我没瞧不起你,不过是说实话罢了,难不成你还真有什么想法?即便有,也只是小孩子家的想头,无论是柳同知还是小马掌柜都不会放在心上的。”
若在平时,明鸾早就察觉出他的激将之意了,但今天她受了他几次窝囊气,正在气头上,哪里想到这些?立刻就脱口而出:“谁说我没有想法?!无论是蜡染布也好,蜡染绸也好,竹编竹艺制品也好,德庆地方不大,人口又不多,有钱的人更少,本地根本无法形成足够大的市场去容纳太多的产品,只靠本地自产自销是不可能的!现在只有百来个人小打小闹,生产的东西在本地卖卖还行,如果其他地区的瑶民也参与进来,东西多了,不但会滞销,还有可能连累得所有货品的价格大跌,那就亏大了!唯一的出路就是外销!茂升元在蜡染绸上获得的利润也证明了这条路是行得通的,但如果要外销的话,就得选择合适的拳头产品,集中人力物力去推,而不是所有东西都统统运到外地去卖!这样一来,有许多东西就必须要淘汰掉,还要根据那些瑶民本身的居住区域、拥有的资源和个人的技术能力再进行具体安排。这些工作是一定要做的,不然将来东西生产出来了,却卖不了钱,功夫就白费了!我把这话跟柳同知说,难道他还真能当成耳旁风?!”
朱翰之盯着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你说得详细些。”
明鸾正要张口,顿了顿,又不乐意了:“这就够了,说得再细,你又能听懂多少?”
“谁说我听不懂?”朱翰之不服气地道,“我虽没做过生意,从前也听过父亲手下管事的人来回话,知道些经商的门道。比如你方才说的话,有些字句我兴许没听说过,但大概的意思是知道的。你是说,蜡染绸能卖出高价,让瑶民多做些,卖给商家外销,这是可行的,但诸如竹编一类的小玩意儿,只能十文、二十文地卖,运到外地去,只怕连运费都挣不回来,平白吃了亏,倒不如不做。是这个意思吧?”
明鸾有些意外:“原来你真听明白了呀?”她方才可用了不少现代用辞呢。
朱翰之嘴角翘了翘:“只要你说的是人话,我就能听明白,又不是真的傻子。”
明鸾看不得他这个得意样,忽然想到:如果现编几个生僻的词语骗骗他,不知他是不是真能听明白?或者把一些词语的英文译音念给他听,让他猜去,他要是猜不出来,她正好奚落一番。
她这念头才在脑中转了一转,他便警惕地望过来:“你该不会打算编些你自己都弄不明白的字句来为难我吧?”
明鸾眨眨眼,瞪着他故意大声道:“你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是那样的人吗?!”然后就有些心虚地扭开了头。
朱翰之眯了眯眼,冷笑两声:“既然你不是这样的人,那就是我想错了。”
明鸾换了个姿势,轻咳两声,故意扯开话题:“方才说到的,那什么竹制品,其实也不能一概而论。象竹篮子呀、笼子呀、竹凳竹椅之类的东西,可以考虑做一些,在本地销售,这些都是日用品。德庆地方气候湿热,夏天时间也长,竹床一类的应该也有市场。不过这些真的只能小打小闹地做,不能大量制作。我倒是觉得,如果雕花技艺还过得去的话,那些竹制的首饰盒呀、小匣子呀什么的,倒是可以考虑外销,价钱也可以订高一点,但不能太高了,毕竟这东西比不得那些红木制的。笔筒、臂搁、笔架这类东西呢,多是读书人用的,如果要生产,就要做得精细些,雕花不能多,但可以刻点诗画上去,显得文雅一些。不过这都是后话了,做些样品出来,让茂升元试试卖出去,看销路怎么样,要是好,再大量生产也不迟。”
朱翰之点点头,又道:“若是本地能做好的竹家具,卖到外头去也是可以的。江南一带,每到夏天暑热季节,都爱用竹床竹椅,若是做得精美些,卖贵些又何妨?”
“你觉得能行得通吗?”明鸾听他这么一说,倒来了兴致,“本地的竹家具还没到那个水平吧?我见这里卖的都是粗制品为多。要想做精美的高级竹家具,得找好工匠才行呢。德庆本地怕是没有这样的人。”
朱翰之低头笑笑:“你记着这主意就是。竹子哪里没有?你又不会在这里住许多年。等燕王叔和兄长他们回了京城,你们家难道还会继续流放么?即便德庆的瑶民真因你几个主意成功脱贫,你也未必能看到了。”
明鸾瞪他道:“就算我不能亲眼看到,事情还是会发生的,能帮到别人,我心里高兴,不行吗?”
朱翰之笑着睨她:“当然行了,谁说不行?三表妹,你是个好心的小姑娘。”
明鸾怔了怔,一时不习惯听到他的夸奖,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好说,你也不算太坏……”
朱翰之扭开头去默默地笑,明鸾明知道他在笑,却不好意思发他脾气,只能又换了个坐姿:“喂,马都快停下来了,好好赶你的车吧!”
朱翰之甩了一记鞭子,含笑望她:“你确实是个好心的小姑娘,但嘴巴却不懂说话。只有咱俩的时候,你这样倒没什么,到了你长辈们跟前,可别再喂来喂去的了。还有,今儿晌午你说的那些话,我就当没听见,日后可不能再说了,不然你总有一天会吃亏的。”
明鸾闻言顿时拉长了脸:“你说我朋友坏话,还不许我生气吗?至于说话的事,你放心,真到了长辈们跟前,我顶多就是板着个脸,才不会让他们听见我在骂你呢!我又不是傻子……”
朱翰之暗暗郁闷,正色道:“你能不能对我公平一点?崔柏泉是你朋友,可他父亲确实害了我父亲,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也确实导致了我们几家人的灾难。你跟他相处几年,觉得他不错,愿意与他交好,那是你的事。我又不认得他,只见过一面,你凭什么就要我觉得他是个好的?父仇不共戴天,我站在他面前,能平心静气地听他说话,就够仁厚的了,你总不能强令我把他也当成朋友吧?”
他这么一说,明鸾便不由觉得自己似乎是有些强求,讪讪地笑了笑:“对不起啊,我也不是一定要你跟他当朋友,只不过……他好歹跟我认识这么久了,又帮了我不少忙,两家常来常往的,你忽然冒出来,就说他的坏话,我一时有些受不了……”为难了一下,心一横,“顶多……只要你不伤害他,以后你爱用什么态度对他,就用什么态度对他好了。我不管就是。”
朱翰之的神色缓和了些:“他既然帮过你们家不少忙,当年年纪又尚幼,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自然不会与他一般见识。只要他不跟我对着干,我也不会为难他。只是……你们家总是我亲人,若你们继续与他交好,叫我情何以堪?以后还是少见面吧。”
明鸾不服气地说:“这怎么可以?好歹也做了三年邻居啊!他对我们也挺好的。”
“即便曾经做了三年邻居,如今他已经搬进城内,也就跟你们疏远了。我不过是希望你……你们少去找他罢了。两家本就住得远,来往再少了,交情自然会渐渐淡下来。况且等你们回了京城,难不成还能继续跟他来往?”
明鸾正要张口,忽然想到,就算太孙登上皇位,章家平反,崔家却未必有这个福气,甚至能够继续现在的生活,都是天大的幸运。到时候,她与崔柏泉兴许一辈子都无法再见面了。
这个可能性让她心情顿时坏了起来,可又没法抱怨什么。崔柏泉是个不错的朋友,但还没重要到让她舍弃富足舒适的生活。如果真有那一天,她大概会在依依惜别一番后,头也不回地随家人踏上返回京城的道路吧?
她闷闷地开口问朱翰之:“到了那一天……你们不会追究崔家人的罪名吧?我真不希望小泉哥为了父兄的案子把性命都丢了。”
朱翰之看她一眼:“崔万山的案子早就判了,即便是先帝也没有意见,谁会去翻案?吃饱了闲的。”
明鸾听了他的话,稍稍振作了些:“那就好。小泉哥现在的生活已经安顿下来了,他娘的病也有了好转,有个舅舅照应,以后会越过越好的。就算他只能在岭南过一辈子,也未必不是福气。”
朱翰之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甩着鞭子,马车不停地向前走着,随着黄土路面的高低起伏颠颠簸簸。明鸾听着车轮发出的吱呀声,忽然觉得场面有些冷清,诧异地看了朱翰之一眼,正想问他怎么了,后者却抢先开了口:“今儿忙了一天,你不累么?进车里歇一会儿吧。”
明鸾虽然意外,但也确实觉得有些累了,便顺从地应了一声,缩进车厢里,靠着车壁闭目养神。朱翰之回头看了她一眼,转回头去,有些生气地抿了抿嘴,用力甩了一记鞭子。马吃疼,嘶叫了一声,顿时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朱翰之赶车的技术比明鸾不知高了几倍,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的功夫,就回到了村里。明鸾养足了精神,钻出车厢看到太阳挂在山边,映得周围的云朵都象是镀了金边一般,连人都被染上了金黄色,心情挺好,便笑说:“你车赶得不错呀?下回再进城,咱们干脆借一辆车自个儿赶得了,也省得起个大早去搭人家的顺风车。”
朱翰之瞥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只是放慢了马车的速度,慢慢地对她说:“方才一路回来,我就在想你说过的话。你有心助瑶民脱困,自然是好的,想的法子也不错,但你是个小女孩儿,又是这样的身份,不好出面做这些。索性,有什么想法你都告诉柳同知去,让他自个儿拿主意。这么一来,你不过就是提个建议,好与不好,都是官府的事。横竖这功劳你即便是揽在身上,也没什么好处,那柳同知顶多就是赏你些财物,难道还能把你这军户的身份给免了不成?”
明鸾犹豫了一下,道:“我会跟祖父商量的,若他老人家也这么说,那我就照你说的做。”
朱翰之轻笑一声,没再劝下去。等回了家,明鸾把事情跟祖父说了,章寂居然也是这个意见,还道:“咱们如今是以等消息为佳,能不出头,还是不要出头的好。毕竟我们都不知道燕王会用什么法子救我们离开,若是名头太响亮了,或许会妨碍燕王殿下的计划。”
明鸾只得顺从了他的话,等到马贵次日捎信来说生意做成了的时候,便将想到的主意写成信,托信使捎去给柳同知,然后便不再过问此事。
当然,茂升元的蜡染绸生意,她还是放在心上的,不但每日去催着盘月月他们加班加点,还亲自拉着自家母亲陈氏一起为蜡染的图案画草图。因为是要出口到意大利去的,她绞尽脑汁回忆从前在中学时代看过的少女漫画,画了些常用在人物背景上的玫瑰、百合之类的花卉图案,然后经过陈氏巧手修改,倒成了蜡染绸的新花样。而且因为花型优美的同时,线条也不如平日常用的图案复杂,给瑶民妇女们节省了不少时间。到了第四天晌午,明鸾亲自跟着奉大山、盘月月他们,押着三车六十匹新染的蜡染绸进城去了。
茂升元这些日子里,另收了五六十匹蜡染绸,其中有不少花色普通、略带土气的,但质量都不错,另外还有二百多匹蜡染布,以及一些精工雕花的竹制首饰盒、香粉盒,全都装了船,趁着顺风,加紧送往广州城去了。
茂升元这笔生意做得极成功。虽然时间紧迫,但还是收罗到了足够的蜡染绸与蜡染布,还附带了几种别致的产品,让那意大利使团的管事喜出望外,甚至连另一个恰巧停靠在码头的外洋商团也被吸引住了,向马掌柜订了一百匹蜡染绸与十大箱竹制首饰盒,喜得马掌柜笑眯了眼。这笔交易惊动了几家在广州开有分号的大商家,纷纷前来看货,发现其中也有商机,也下了几个单子。马掌柜迅速派人去德庆收购,同时也在广州周边地区寻找可以制作类似产品的匠人。
消息传到德庆,柳同知固然是欣慰不已,明鸾也觉得很是惊喜。因为这回出了个好主意,她从柳同知那里得了笔奖赏,除了十个一两的白花花的银锭子外,还有一辆崭新的马车,甚至附带了一匹马!章家人都很是高兴。有了这么一辆马车,他们以后想要进城,就不必每次都向李家借了。
章寂答应明鸾,可以让她第一个试用这辆车。
明鸾立刻就找上了朱翰之:“上回多亏了你给我出的好主意。如今柳同知立了功,得了嘉奖,我也有了实惠。明儿我要进城去,试试那辆新车,你愿不愿意当一回车夫呀?”
朱翰之一挑眉,笑道:“既然三表妹开了口,我怎会不答应呢?明儿一早,山下见!”
第六十四章 盘算
次日一早,明鸾便赶了马车来到象牙山脚下的路口处等候,朱翰之不多时就来了。今日他特地换上了一件稍微新一点的蓝布短褐,是没有加缝补丁的那种,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服服帖帖的,不过因为他脸上还有大块的疤痕,又点了无数伪装的麻点,再添个斗笠,倒不大显得出来。
当他上了车,摘下斗笠后,明鸾才看见了他的新形象,便笑问:“今儿怎么打扮得这么齐整?”
朱翰之笑笑:“你说要来试新车,这是喜事儿,既是喜事儿,打扮得齐整些又怎的?你这身衣裳不也是新做的么?”
明鸾低头看看身上的月白细布衫子,特地用了蜡染布做了领缘与袖边,衬着同样花色的蜡染布褶裙,显得很是雅致。她笑说:“这个不是新做的,是去年秋天时我母亲伤了脚,养伤时闲着没事,做的一套夏季衣裳,我一直很喜欢,只是这料子容易弄脏,我平日不舍得穿,直到今儿才狠下心穿出来呢。好不好看?”
朱翰之的视线在她身上转了几转,点点头:“还行,就是素了些。”
明明是很好看的衣裳,居然只得了这轻飘飘的几个字评价,男人啊,不论年龄大小,都是没有审美观的家伙!
明鸾一边在心中腹诽,一边鄙视地瞥了他一眼,决定不打击这没审美观的可怜人了,便拍了拍马车的车壁,向他炫耀一把:“你瞧瞧,怎么样?这可是新车!全德庆最好的车马行做的!”
朱翰之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打量了几番,方才给出一个评语:“差强人意吧。瞧你这得意样儿,不过是辆再寻常不过的马车,你就高兴得找不着北了。那位柳同知真不够大方,我听说他做成这件事,在德庆的民望大升,都快要越过知州去了,连肇庆知府都有所耳闻,亲笔行文来夸奖呢,日后必定前程大好。你给他带来这么大的好处,他居然只赏了你十两银子一辆车,未免太小气了吧?”
明鸾撇嘴道:“瞧你那眼皮子浅的。我虽给柳同知出了两个主意,但也只是动动嘴皮子而已,真正在做事的,还是茂升元的人,柳同知自己也花了不少心血。如今能有这样的成果,功劳都是他们的,我不过沾点光,能得到这些奖赏,就已经喜出望外了。如果还要嫌不足,那脸皮也太厚了吧?你当我是沈家人么?”
朱翰之忍不住抿嘴一笑:“那倒是,跟沈家人一比,你立马儿成君子了。”
明鸾白了他一眼:“净会嘲笑人。听你方才的话,你一定又把吕先生派来的人当成探子派出去打听消息了。早劝过你,他们是留下来保护你的,你别总是支使他们不干正事,万一真遇到了麻烦,谁来救你?”说罢又四处张望:“他们人呢?该不会没来吧?如果跟来了,你也用不着让他们躲起来,光明正大跟着好了,也免得他们辛苦。”
朱翰之伸手夺过她手里的马鞭:“不用找了,他们都不在。今儿既是要试你的新马车,也不必非得进城去,他们跟不跟有什么要紧?若真遇到麻烦,大不了驾着车快逃就是。”说罢用力一甩鞭子,马嘶叫一声,便开始往前跑了。
明鸾嫌他力道太大,忙说:“你轻点儿,这可是新马!鞭子也是我二伯父昨儿晚上连夜做出来的,还是新鞭子呢!”
朱翰之接过来瞧了瞧,轻笑道:“这鞭子不如李家那个厉害,打在马背上轻飘飘的,幸好柳同知送你的这匹马十分温顺,一看就知道是拉惯了车的,不然这鞭子还真未必降得住它。”
“你怎么知道?”明鸾有些惊讶,“我二伯父也说,这马可惜了,只能用来拉车,人骑上去却跑不快,不然他直接就能拉了去,哪里还能留在家里拉车?”
朱翰之翘翘嘴角:“这种事,但凡练过骑术的人都晓得,二表叔自小就习骑射,如今又是正经的武官,自然是瞧一眼就能看出来了。你们女孩儿家哪里知道这个?”
明鸾只觉得他话里大有轻视之意,便冷笑着说:“凭什么说女孩儿家就不知道了?不过是因为被你们拿规矩礼教约束着,只能关在家里绣花,没机会骑马才会这样。如果你不是自小学骑射,只做个富贵闲人,你也一辈子不可能知道这些!要是给女孩儿同样的学习机会,谁说我们就比你差?!”
朱翰之不以为然地道:“你这话就说得偏颇了,男孩儿和女孩儿学的东西怎会一样呢?男孩儿文可学四书五经,武可学舞刀弄枪,女孩儿除了管家绣花之事外,顶多就是学点琴棋书画陶冶情操,若是武将人家,就再学点骑射功夫,这便已经极难得了。可饶是如此,真要比起真本事,那也是男子胜于女子的。”
明鸾不服气,转过身去打算认认真真跟他辩驳一番,不料才开口说了句“你别瞧不起人”,那马车便不知硌着了什么东西,颠了一下,她一时没坐稳,竟整个人往朱翰之身上倒,朱翰之连忙伸手扶住她,但她先一步抬手撑着他的肩膀直起身来,就没倒过去,还很快缩回了手。朱翰之顿了顿,将自己的手也缩了回来,面无表情地拉了拉马缰绳,让马走得慢些、稳些。
明鸾还在那里小声抱怨:“怎么回事?路上怎么有块那么大的石头?前天经过时明明还没有的,谁丢的啊?真没公德心。”又要朱翰之停下,自个儿跳下车去把那块石头丢到路边。
回到车上时,朱翰之一脸阴沉,明鸾有些奇怪地问:“你怎么了?”
“没事!”朱翰之硬帮帮地顶了回来,明鸾能察觉到他语气中的不悦,却不知道是什么事惹着了他,更觉莫名其妙。
马车不知行进了多久,朱翰之才再度开口:“姨祖父身体还好吧?我有好几天没见过他老人家了。”
明鸾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觉得他的脸色似乎缓和了许多,方才答道:“祖父身体好着呢,多亏了柳同知送的虎骨,他拿来泡酒喝了,连风湿的症状都轻了许多,不过最近天气越发热了,他有些没胃口,如今也不爱出门,每日只在家里教小弟读书写字。”
“哦?是吗?那就好。”朱翰之勉强笑了笑,“说起来,你这样跟我出来不要紧么?先前你陪我进了几次城,是想让我避开沈家人的骚扰,不是说沈家人已经消停了么?你忽然又叫我进城去,姨祖父居然也同意?”他隐隐记得明鸾已经将近十二岁了,若还在京城里做着勋贵人家的千金小姐,差不多该是说亲的时候了,如今虽是在流放地,到底男女有别,他与她又是表兄妹,姨祖父三番五次让明鸾来陪他,会不会有别的念头?
明鸾却不知道他此刻的想法,只犹豫了一下,便立刻决定坦然相告了:“沈家前些时候确实是消停了些日子,但这两日又上门来了。好象是我们帮茂升元跟柳同知牵线,从瑶民手里收购大量蜡染绸、蜡染布与竹制品,结果在广州大赚一笔的事叫他们知道了,他们听说柳同知有意将全德庆境内的瑶民与汉人贫民组织起来,统一生产蜡染绸和竹制品外销,茂升元与另两家大商户都要参与进来,需得在德庆各地挑选当地人打理日常庶务,恰好我们九市就有一个名额,我们家没打算参与进去,沈家大爷却很是眼热,想让我们家帮他说说好话,让他做这个管事。”
朱翰之毫不掩饰面上的诧异:“他这是要做什么?已经有了兄长这个倚仗,他还要贪图这小小的管事之位么?”
明鸾撇撇嘴:“我哪儿知道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也许是觉得蚊子肉也是肉,再少的钱也是钱吧?祖父再三跟他们说,我们两家人迟早都要走的,这时候揽下这桩差事,一来会引人注目,二来日后离开时又要再找人接替,平白给柳同知添乱,三来嘛,这种要跟三教九流打交道、还要管鸡毛蒜皮小事的差使,沈家大爷那性子哪里做得来?没得自找麻烦去!祖父已经把这事儿托给李老爷了,李老爷也选好了人。可惜啊,沈家人从来都是听不进人话的,又最爱死缠烂打,见我祖父这条路行不通,又听说茂升元在柳同知那里还能说得上话,最近没少骚扰我母亲,偶尔也会缠上我。祖父说了,叫我没事就尽量躲出去,省得跟他们歪缠,怕我一时没忍住跟他们翻了脸。若是可以,最好把你也带出去,免得沈家事有不谐,把气撒在你身上。正好,今天要去试新车,祖父就让我叫上你一道去。”
朱翰之抿了抿唇:“姨祖父是这么说的?”
“对啊,怎么了?”
“没什么。”朱翰之沉着脸又甩了一记鞭子,只觉得心里闷闷的,却不知道是为什么,便抬头看了看天色,“这该死的夏天,又热又闷,是不是又要下雨了?”
“会吗?”明鸾张望四周,“我怎么觉得风还挺凉快的?”
“闭嘴!我说闷就闷,你若非要觉得天很凉快,干脆你来赶车得了!”
明鸾不由得对他怒目而视,但终究顾虑着自家赶车技术不过关,恨恨地选择了忍气吞声。
就在这对少男少女正在相互斗气之际,沈儒平又再度造访了章家小院。他这回没有去见对他从无好脸色的章寂,也没让妻子去找陈氏,却踏入了长姐养病住的小屋。
沈氏咳嗽着,看了殷勤奉上茶水的弟弟一眼,叹了口气,接过茶道:“你这想法行不通的。我也问过老爷子,他说的不无道理。如今不比从前,事事都要靠自己经营,太孙已经前往北平了,燕王很快就会派人来救我们。到时候我们回京城也好,去北平也罢,自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你乃堂堂皇亲国戚,太孙殿下的亲舅舅,何必委屈自己将就一个小小的管事之职?即便是让你做了,也不过是几个月的功夫,还会引人注目,兴许会给燕王派来的人添麻烦的。”
沈儒平不以为然地道:“燕王殿下既会派人来接,自然有法子疏通好关系,若我做个小小管事,就引人注目的话,章家老二连总旗都当上了,岂不是更引人注目?章家分明是不想让我们沈家得利,才故意使绊子的。”
沈氏又叹了口气:“你明知道他们都不待见你,又何必送上门去献殷勤?有太孙殿下在,他们绝不敢少沈家一口吃的,待到我们跟太孙团聚,你有的是机会出头,我实在不明白你强求这个职位有什么用处。”
沈儒平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大姐,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即便我们能到太孙身边去,恢复了尊贵身份,再不用过这等苦日子,可我们兜里还是没有银子,哪怕是走亲访友、打点人手,都十分不便。还有,容儿既是要做太孙妃的,嫁妆在哪里?我们做父母的总要为她着想,不能让她两手空空地嫁给太孙啊!当年在东莞的时候,我本来也偷偷积攒了些好东西,结果都被人搜刮走了,只留下两片象牙,都给你拿去了,我当时可是一句怨言也没有!如今既有这个机会,怎么也得拼一把。听说茂升元先前做成的那笔大生意,就净挣了近千两银子!虽说我要做的只是个小小的管事,但只要经营得当,未必不能积攒下一笔小钱。大姐,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你一定要帮我!”
沈氏面露难色:“这……”想了想,“你的话也有道理,只是章家这边断行不通的。老爷子早就厌烦你了,绝不会答应帮这个忙。三弟妹……自我来了以后,也待我冷淡了许多,大概是当年在彭泽的时候,我选择跟你们同行,让她有些不谅解。我又不好将实话告诉她,也只能由得她去。”
沈儒平忙道:“大姐别灰心,章老三家的一向听你的话,即便是一时恼了你,三年都过去了,她能有多大的气?我看这都是因为你一直病着,没能跟她好好说话的缘故,若是能请了她来,多劝解劝解,未必就不能说动她。大姐,章老爷子既然不肯帮忙,能给茂升元递话的就只有你这个妯娌了,哪怕是为了弟弟,为了你侄女儿,大姐也要出一把力啊!”
沈氏眉头紧皱,被弟弟劝了好半天,才勉强点头道:“也罢,我就试一试好了。你不方便跟她说话,回头叫容儿过来。三弟妹对她还算宽和,让容儿去请人,应该不至于碰壁。”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三丫头不在吧?若是她在,即便说动了三弟妹,终究也是成不了事的。”
沈儒平冷哼道:“大姐就放心吧,我亲眼瞧见她驾了车出去接朱文考,才过来找你的。也不知章老三是怎么教女儿的,把女儿养成个村姑不说,居然还象个男人似的驾车出游,与朱文考同行,章家也没人去教训她。”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大姐,你说……章老爷子会不会是有什么想法?”
沈氏一愣,马上就理解了他的意思,不由失笑:“这怎么可能?他们俩差着好几岁呢,若老爷子真有结亲的念头,那也该选二丫头。”
“章玉翟长了那样一张脸,谁会娶她?”沈儒平撇了撇嘴,“依我说,你家老爷子也是老糊涂了,章玉翟长得再丑,好歹还是个大家子闺秀的作派,章明鸾虽长得好些,却是个乡下丫头,怎么拿得出手?若他真有那个意思,好歹也该先想到咱们凤儿才对。”
沈氏淡淡地道:“休要胡说。容儿已经是太孙妃了,若是再把凤儿许给朱文考,我们要如何跟太孙殿下,跟死去的太子妃交待?”
沈儒平讪讪地笑了两声,缩了脑袋:“我这就找容儿去,一定让她把你那妯娌请过来。到时候……就靠大姐了!”
明鸾与朱翰之对沈家姐弟这番议论一无所知,他们刚刚才结束了一段马车狂奔,停下来时,两人都兴奋得满脸通红。明鸾不停地拍着马车壁叫道:“这车真好,是不是?是不是?!多结实呀,跑得这么快,一点杂声都没有!坐在车里也稳当得很!”
朱翰之微微喘着气:“确实不错。做车的工匠手艺挺好的。”
“我早就说过了,这是全德庆最好的车马行出品!”明鸾重新坐好,整理了一下头发,“接下来咱们去哪儿?既然你不想进城,不如咱们去看龙舟?端午马上就要到了,附近几个村子的人一定在江面上练习划龙舟呢,到了正日子,江边定是人山人海的,咱们想清清静静地看,就得趁这个时候。”
朱翰之张望四周一眼:“也罢,随你喜欢吧,看完了咱们就回去。大热天的,外头晒得很,若你嫌沈家人烦,就跟我回山上去,山上凉快。”
“好啊!”明鸾也没多想,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两人调转车头,往江边的方向走,一路有说有笑的,不一会儿,迎面来了一群人,明鸾认出其中一个正是那天在茂升元门口遇见的翩翩公子,对方也正好抬头望过来。
第六十五章 车厢
明鸾心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前不久才见过面的人,今日又见到了。不知这位帅哥是打哪里来的,是来德庆寻亲?访友?还是打算定居下来?上回见他时,他好象对茂升元左近的一家铺面很感兴趣,难道他也是个商人,打算在德庆开铺子?说真的,这地方似乎不是个投资的好地界。
这么想着,明鸾便转头去跟朱翰之说:“你瞧前面那个人,上回在茂升元分号门口见过的,你记不记得?”却发现身边的坐位不知几时已经空了,朱翰之无声无息地缩回了车厢里,拿手捂着额头,脸色微微发白,似乎很不舒服。
明鸾吓了一跳,忙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边说边将他手里的马缰接了过来,控制住马的速度,让车子跑慢些。
朱翰之一直用手捂着上半张脸,闷闷地说:“好象有些中暑……忽然间觉得头晕,还有些恶心。三表妹,你来赶车吧,我不行了。”
明鸾自然不会推托,手忙脚乱地拿过马鞭将已经开始放慢速度的马车稳住,又问朱翰之:“要不要我把车帘子掀起来,让你吹吹风?”朱翰之只是摆手。
明鸾见状只好继续驾驶马车。她见得朱翰之赶车多了,倒也学会了一点技巧,勉勉强强地把车稳住了,慢慢地向前走着。朱翰之忽然中暑,自然不可能再去看什么龙舟,明鸾打算行进到前方码头的大道,便直接转弯回九市。
马车与迎面来的那群人渐行渐近,对方留意到他们的车,都有些诧异,大概是吃惊于赶车的人是这么小的一个女孩子,那位翩翩公子更是高声问:“小姑娘,你的同伴出什么事了?怎的让你一个孩子驾车?可得千万小心!”
明鸾正忙乱间,不得已分神冲那人笑了笑:“多谢公子提醒,我也学过一点驾车的技巧,不妨事的。我哥哥大概是中暑了,没法继续驾车,我正要带他回家去呢。”
那翩翩公子便嘱咐身边的随从几句,其中一名随从走近了马车,一边说:“我们随身带着解暑药呢,要不要给你们分一点?”一边做出拦截的手势。
明鸾的停车技巧更烂,见状又慌乱了起来,忽然听到朱翰之在车厢里低声道:“别理他们,别让他们看见我!”明鸾心下一凛,想起朱翰之是顶替了沈君安的身份在德庆活动的,若叫人看见了,确实不好解释他一个公认的“傻子”为什么会有能力赶马车,不由得有些后悔刚才一路过来只顾着高兴了,以至于有些忘形,竟没留意远处是否有人看见了,还以为朱翰之深居简出,又有好演技,便不怕被人发现端倪。现在要是被这些陌生人看见了朱翰之,随时都有可能泄露出他并不是个痴呆的事实。
心念电转间,她迅速加深了脸上的慌乱表情,惊惶地道:“哎?可我不懂停车……马儿,好马儿,快停下来,你快停下来啊!”一手扯着马缰,另一只手却仿佛毫无章法地将鞭子甩到马身上,以至于马不但没停下,反而加快了前进的速度,马车竟从那随从身边呼啸而过,等离开他们十丈以外才开始放慢。明鸾在车上大呼小叫地表达着她的惊慌失措,恢复正常后又用一种如释重负的语气回头冲他们打招呼:“对不起了,我只学过驾车,没学过停车。我们带了有消暑丸,哥哥已经吃下了,一会儿就会好的。谢谢您了,您真是个好心人——”说到最后一句时,马车已经在一百米外了。
一群人面面相觑,都感到有些莫名。前去送药的随从摸着头走了回来:“不会停车只会驾车,那他们到了家后要怎么停下来?这也太危险了。”
另一名随从便笑道:“她说她哥哥中暑了,这也难怪。如今的天气是越发闷热了,大概是要下雨。每年这时候,总是免不了发一轮‘龙舟水’。”接着又转向那翩翩公子,“郭四爷,您看……要不要给二爷送点消暑解暑的药品过去?他们山里虽凉快些,住的屋子却不大通风。”
郭钊正沉吟着,面上露出几分犹疑,没听清楚随从的话。他方才虽离得远,没看仔细,但总觉得那驾车的少年身形有些眼熟,若只从对方戴着斗笠来判断,跟前些时候在广州码头再遇的郎中侄儿倒有几分相象,只是眼下阳光猛烈,出门戴斗笠遮阳光的男子满大街都是,他又没瞧见对方脸上是否有疤痕,倒也不敢断然下结论。而且,若真是那个游方郎中的侄儿,没道理会出现在这种地方,除非……他在梅岭上初次见对方时,脑中一闪而过的那个想法是真的。可这又怎么可能呢?那人早就死去多年了。
不管怎么说,明明那少年刚才还在驾车,才转过弯就说中暑了,马上就钻进了车厢内休息,居然还让不熟悉车技的妹妹驾驶马车,这事儿怎么都透着古怪。莫非对方是看到了自己,想要避开?虽说那小女孩的解释并不是说不过去,可他就是觉得这里头有猫腻。
郭钊转头问随从:“可知道方才车上的兄妹是什么来头?”
一干人等都还在等待他是否给曹泽民送消暑药的指示,听到他问出这样的问题,都有些吃惊。其中一个略老成些的随从,因连日来在城中为居所、店铺等事奔走,对城里的事了解得清楚些,便马上回答了他:“瞧着象是九市百户所一个总旗的侄女儿,他家跟江千户的小妾有些交情,时常会进城来的。对了,四爷不是吩咐了,这德庆瑶民出产的蜡染绸卖得好,要我们想法子掺一脚么?如今我们跟另两个商家合力做这项买卖,其中一家茂升元,铺子就在我们寻的店面附近,这小姑娘的母亲,好象就是茂升元的姑奶奶。”
郭钊微微皱起眉头:“茂升元……我记得它的总号在广州,一向是在那边经营的。听说他家来了德庆,我还在猜是为什么,原来他家姑奶奶嫁到了此处么?”听说那对小兄妹是在本地有些来历的人家出身,他心里的猜疑倒少了几分。
那随从正要说得详细些,忽然听到远处有人在喊他们:“四爷!四爷!”众人转头望去,便看见新店里的一个伙计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满头大汗地报说:“刚来的新消息,二爷到城里了!”
“哦?当真?!”郭钊立刻将方才那一段小插曲抛在了脑后,“他已经到店里了么?我这就回去!”
那伙计略迟疑了下,才笑说:“二爷不在店里,他想着要先去卫所里报道,因此先回营里去了。小的们请二爷在营里点过卯后,就回来在后院略住几日,休养休养,二爷却说这样不合规矩,硬是连行李也一并带走了。小的们正心急呢,只能急报四爷,请四爷去劝劝二爷吧。”
郭钊神色有些黯然,但马上又露出了笑容:“不妨事,二哥只是嘴硬,迟早会心软的。咱们先把新店撑起来,摆出正经做生意的模样,他见了,也就不好再赶我们走了。”又吩咐左右:“码头的事你们多上点心,既然决定了在此做买卖,自然得要有我们自己的码头,行事也方便些。二哥先前住过的地方,无论是山民、瑶民还是汉人,或是军户家的子弟,若有机灵的、老实的,或是有力气的后生,但凡品性正派的,都可以雇来店里做伙计,工钱给丰厚些,再给从前与二哥交好的人家送些财物米面。这些事要让二哥知道,却不可直接跟他说,需得让那些人亲口告诉他。他知道我们替他回报了那些人,自然不会再板着脸见我们了。”
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郭钊细细吩咐身边随从,让他们加快速度,务求早日劝服师兄曹泽民。一行人转身慢慢向德庆城的方向走去。
明鸾将车子驶开老远,见那些人没有追上来,便松了口气,却不敢将车停下,只得勉力照原计划将车驶上了返回九市的土路,方才抽出些许闲暇功夫回头看车厢里的朱翰之:“你怎么样了?有没有好一点?”
朱翰之躺在车厢中,手仍旧捂着额头和眼睛,但嘴角却微微翘起,透过他指间的缝隙,明鸾依稀可以看到他明亮的眼睛中透着笑意。她猜测他大概是为她方才的应变而觉得好笑,也忍不住笑了,嗔道:“干嘛?有什么好笑的?如果不是你忽然提要求,我犯得着这么慌乱吗?”
朱翰之将手放下,双眼笑得弯弯的:“我不是在笑你,我只是忍不住感叹,三表妹真有急智,这般仓促,居然还能想出法子蒙混过去。”
明鸾朝他做了个鬼脸,又有些担心地问:“我刚才会不会显得很做作?能骗过去吗?”
“应该没问题。你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个偶然遇到的乡村小姑娘,他们不会多心。”朱翰之撑着坐起身,顿了顿,又躺了回去,“哎,还在晕呢,难不成真中暑了?”
“真是中暑啊?”明鸾露出了担忧的表情,“大概是今天天气又闷又热,方才咱们又驾着车在太阳底下晒了半天的缘故。你一定是平时养尊处优惯了,身体没我结实,吃不了这个苦。你就在车里躺着吧,我替你打起帘子,让你吹吹风,会觉得好过些。要不要进城找马大哥讨些消暑药吃?从这里回九市,还要一个多时辰的功夫呢。”
朱翰之忽然觉得有些郁闷,撇撇嘴道:“这里离城还远着呢,又要花上两刻钟,倒不如直接回家得了。你不用掀帘子,风能吹进来,挺凉快的。”
明鸾白了他一眼,也不理他,径自将车驶到路边停下,爬进车厢里将车壁两边的窗帘卷起,还边卷边道:“刚才在江边,因为有人在,我不跟你吵,也就由得你去了。现在又没旁人,你还闹什么别扭?中暑该如何应对,你有我熟么?乖乖给我听话吧!你要是胡来,万一病情加重了,回到家倒霉的可是我!”
朱翰之看着她的头发、她的衣袖在自己头上、身上轻轻拂过,偶然间有几根发丝飘过他鼻尖,痒痒的,他眯了眯眼。车帘子卷起来了,五月的阳光从车窗照射进来,在他手边形成一片炎热,但马上又有一阵风侵入了车厢,将这份炎热消减了几分。明鸾卷好了一边的帘子,又去卷另一边的。他看着她背后垂着的两束秀发随着她的动作而轻轻摇晃着,其中的几根被风吹起,散发出一种极清幽的香气。
这是什么香?是头油的味道吗?倒比寻常见的桂花香讨人喜欢些,没有那种腻人的味道。
朱翰之脑中充满着乱七八糟的念头,等醒过神来,明鸾已经离开了马车,不知上哪里去了,他心中一急,立时坐起身来,从两侧的车窗探头出去张望,发现她原来只是跑到路边的甘蔗田里去了,偷偷摸摸,鬼头鬼脑地,见没有人,便悄悄掰了一小截甘蔗,急急跑回来,立马驾着车子快速离开。
等跑出一二里地,明鸾才再度停下车,回身将那半截甘蔗塞进了他手里:“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干净的水,你吃这个吧,甜的,也有水分,兴许会觉得好些。”朱翰之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怔地看着手里的甘蔗,又看看明鸾。
明鸾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左瞧瞧,右瞧瞧,都没找到削甘蔗皮的工具,今天又不曾带着柴刀出来,便说:“你用牙齿咬好了,象这样。”掰了一小节甘蔗下来,一口啃上去,拽了块甘蔗下来嚼:“就这样咬它,很甜呢。”嚼完了,又下车摘了块大片的树叶做成倒斗状,将蔗渣吐在里头,展示给他看,然后就把剩下的甘蔗塞回他手里,自个儿拿着那小半节一边啃一边坐回车辕上去了。
她顺手放下了车门上挂的帘子,遮挡住车厢内看向前方的视线,他来不及感觉到失望,便先听到她的声音:“吃完了就睡一觉,睡醒了,咱们就到家啦!要是还觉得哪里不舒服,只管叫我,我停下车让你歇一歇。”
马车颠颠地向前走着,朱翰之透过车前的布帘,隐隐可以看见明鸾在车厢外满头大汗地操纵马车的情形,不由得低头微微一笑,看了看手中的甘蔗,咬了一口,差点没嘣了牙,他连忙捂住嘴,看了明鸾的背影一眼,小心地嚼着,待甘甜直沁入心肺,他才又露出了笑容。
他一口气把甘蔗都嚼完了,便倒在车厢里伸展着四肢,感到微风从车窗外吹进来,让人昏昏欲睡。他也就真的睡着了。
等到明鸾将马车驶至象牙山脚时,他还在呼呼大睡。明鸾看了看天色,再看看车里的情形,发了一会儿愁,便决定叫他起来。
她爬到车厢内,想要推他一把,眼角却瞥见他脸上的疤痕有些异状,好象有个小角翘了起来,仿佛掉皮似的,只是颜色有些古怪。她心里想着,便伸出了手,轻轻碰上了那一小块疤皮。
第六十六章 误会
明鸾的手才碰到那块疤皮,只轻轻一触,便被人抓住了手。
她有些惊讶地对上朱翰之的双眸,只觉得对方的眼神中透着极重的警惕与防备,甚至带着一丝凶光,便有些讪讪地:“我见你脸上的疤好象在掉皮,才多事想看看是怎么回事,对不起啊。”
朱翰之只是在半睡半醒间察觉到有人接近,不等他反应过来那是谁,心底的警惕便已促使他抓住了来人的手,此刻他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反而冒出了一身冷汗,连忙撑着坐起来,有些不自在地说:“我也是睡迷糊了。”忽然发现自己还在握着对方的手,温温热热的,他知道应该放开了,可不知怎的,却又觉得有些舍不得。
就在他犹豫间,明鸾已经自行要把手抽回来了,起初她没使力,却发现抽不动,便看了朱翰之一眼,朱翰之似乎在发呆,盯着她的手不放,她心里觉得有些莫名,便加了三分力气再抽了一次,这一次大概是惊醒了朱翰之,他抬头向她看来,两眼相对,忽然松开了手,明鸾就顺利将手收了回来。
不知为什么,这个小片段让明鸾觉得有些怪怪的,她忽然觉得车厢里有些闷热,清咳两声,不自在地换了个坐姿,她才勉强笑道:“真对不起,因为已经回到山脚下了,天色又有些晚,中午你睡过去了,没吃午饭,所以……虽然你睡得很香,但我怕你饿着了,才想着把你叫起来的,你要是还想继续睡,不如回家睡去?”
朱翰之的表情也有些僵硬:“啊……不用,睡了半天,再睡就睡不着了……”他略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头发,仿若不经意地问:“其实现在天色还早嘛,你不必赶着回家去,不如上山去凉快凉快?”
明鸾的视线在往旁边飘:“算了,以后再说吧,你中暑了,应该多喝点茶水,好好休息。你那些随从都在山上吗?让他们给你弄点消暑药吃吃——”顿了顿,“你们应该有吧?要是没有,叫个人上我们家拿去?”
朱翰之低头笑笑:“不用了,我没事,多歇一歇就好。”
明鸾踌躇了一下,又小声问:“你的伤疤开始掉皮了,是不是意味着很快就会好了?平日也没见你擦过药……”
朱翰之摸了摸额角,方才他感觉到了明鸾指尖的温热,因此知道她摸的就是这个地方。果然,有一块疤皮翘了起来。想想今日天气本就炎热,他又驾车飞奔了好长一段距离,头上、身上都是汗呢,加上为了回避郭钊,他捂着头脸躲进车厢内,兴许就是这样才导致了那块“疤痕”的松动。他转头看了明鸾一眼,心底在犹豫:是坦白相告好呢?还是继续隐瞒下去?
这似乎是个难以抉择的问题。以章家人对自己的爱护之心,他本该将真相坦白相告,但对章家人来说,太孙朱文至同样是他们所关爱的晚辈,朱翰之无法断定自己兄弟二人在章家人心目中究竟谁轻谁重,万一叫章家人知道自己脸上伤痕的真相,那他们会有什么想法?是否会猜疑他一直以来的言行都是故意欺瞒,甚至于是有意在算计兄长?他们会不会与他反目成愁,甚至于破坏他与燕王的计划?
然而,若是继续隐瞒,总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也许那一天还不会太远,只需等到一切尘埃落定,甚至于……只要等到章家人平安到达北平,这一切就无法再瞒下去了。到时候,章家人心里只怕也会有所怨言吧?他真的不希望与他们交恶。
朱翰之心下挣扎,但只一弹指间,他就做出了选择:“吕先生配了一种极好的药膏,无色无味,让我天天晚上睡前涂在伤处上,早上起来再洗干净,伤口会愈合得很好。我一路南下都在用这种药膏,吕先生走后也没停下,想必是起效用了,才会开始愈合掉皮。不过还不能把疤皮揭了,要等它慢慢自行掉落,不然会疼的,伤口也有可能再度发作……”
“原来是这样。”明鸾想想,便笑说,“怪不得呢,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这伤口周围既没红肿,又没水泡,不象是烧伤的,还觉得你的疤痕象假的一样。原来这都是吕先生配的药膏的功效啊?”
朱翰之怔了怔,没想到自己居然露出了这个破绽,更让他意外的是,明鸾一个小女孩,居然能发现这一点。他问:“你知道烧伤的伤痕是什么样的?”
明鸾干笑:“这个嘛……我在家做饭烧火的时候,也曾烧伤过,不过那都是小问题,跟你这个没法比……”眼神闪烁着瞟向车厢外:“那……吕先生的药膏效果这么好,你一定很快就能好起来了吧?能恢复到以前没烧伤时的样子吗?”
朱翰之心中一凛,挺直了身体:“哪儿能啊?顶多就是让疤痕浅一些,完全恢复原状是不可能的。当年我刚从宫里出来的时候,伤得可重了,后来一路流浪去北平,又不曾好生治伤,刚到燕王叔那儿的时候,我半张脸都快烂了,能痊愈到今日这个程度,已是极难得。跟那时候比起来,我现在出门的时候,已不必担心吹了风会加重病情,更不必担心会被人当成是鬼怪。我也不求什么了,只盼着日后这张脸上的伤不要再发作,以至于出门都会吓着人就行了。”
明鸾笑道:“你现在出门也不会吓着人,以后自然也不会了。”说罢若有所思,怪不得燕王在不知道太孙下落的时候,也没把朱翰之的招牌打出来,原来是因为他的脸伤得这么厉害。说来也是,别说朱翰之只是先帝的皇孙之一,就算是正经皇太孙,而先帝和悼仁太子又没死,破相到这个地步,也等于丧失了皇位继承权了。
这么想着,她又觉得朱翰之挺可怜的,嫡母为了自己亲骨肉的安全,对他又哄又逼,硬要他去死,他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却又因为嫡母那一把火,搞得一辈子见不得光,就算出身尊贵又怎么样?别看他早早投奔北平燕王府,过了几年安定的生活,只怕心里还未必有这几日在德庆做个乡野小子快活呢。也怪不得他刚在这里住下,就装疯卖傻天天胡闹,原来是养伤期间闷坏了呀?
想明白了这一点,明鸾又对朱翰之说:“不用担心,吕先生这药这么有效,你只要天天涂它,一定会痊愈的!就算有疤痕也不要紧,你是男人,有疤痕小意思了,那些上战场打仗的将军们,谁身上没有个把疤痕,都不好意思见人!”
朱翰之低声笑了:“我又不是上战场打仗的将军,如何跟他们比?”
明鸾双眼一瞪:“将军是男人,你也是男人,穿着一样的衣服走出来,别人不说,谁知道他是将军,你却不是?好啦,世人觉得破相不好,还不是因为怕会影响了自己的前程,再影响自己的婚事吗?你的身份已经注定了你的前程,没什么好担心的,太孙说了会好好补偿你,有这么一个哥哥罩着,你以后的小日子一定美满得紧。至于婚事,就更不必说了,你就算脸上有块疤痕,也照样会有大把美人随你挑,不怕会娶不到媳妇儿!”
朱翰之有些不高兴地沉下脸:“难不成我担心的是这些?!”说罢便要下车,下到一半却又回头问:“你怎么就能这么直白地说起我娶妻的事?你……”忽然住了口,抿抿唇,却没说下去,扭头就走了。
明鸾怔了怔,很想叫住他问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是话才到嘴边,她脑子里便忽然起了一个极荒唐的念头,顿时把她给雷住了。
不会吧……他难道对她……他好象已经有十五岁了吧?而她呢?再过几日就是十一周岁,按章家人的说法,是十二岁了,听起来好象差得不太多,但事实上却是初中毕业生跟小学生的距离……
古人也太早熟了!
更要紧的是,她外表是个小学生没错,可内心却不是啊!她是正正经经大学本科毕业,又实习了一年的成年人!虽然穿越回了古代,成了个萝莉,但在她眼里,合适的婚姻对象少说也得是今天遇到的那位翩翩公子那样年纪的人,只怕连那位帅哥,论起实际年龄也未必有她大呢,更别说是只有十五岁的朱翰之少年……
明鸾有些抓狂地捂住自己的脸——初中生年纪的小弟弟,要她怎么下得了手……
不行!这种想法真是叫人坐立不安,不管是还是不是,她都要问个清楚。
明鸾拿定了主意,立刻翻身下车,寻了棵树将马缰系好,搬块大石头卡住车轮,便立刻循着山道追了上去。
她跑得快,没多久就追到了朱翰之。他正用力地大踏步走在山道上,似乎在生闷气似的,听到她的叫唤,停了下来,却过了好一阵子才转过身,脸上阴沉沉地:“干什么?你不是不想上山么?又追过来做什么?!”
明鸾双脚都还没站稳,便被他劈头一句问来,愣了一愣,对他的生硬态度感到有些委屈:“没……你真不要消暑药么?”
朱翰之似笑非笑地问:“你真觉得我会连这点东西都没有,非要你供给么?!”
明鸾咬咬唇,觉得现在好象不是问那种事的适当时机,便道:“那……那好吧,你回去了记得吃药,好好休息。还有……”她深呼吸一下,“现在天太热了,没事你就尽量留在屋里歇着,别出来暴晒,不然又要中暑了。”伤重未愈又养尊处优身体虚弱的人伤不起啊……
她这是在暗示不愿再与他出门么?朱翰之心头燃起一阵怒火。
他起初或许是有些任性了,但经过连日来的相处,他对她已经很是顺从了,他还来不曾对别的女子如此亲近呢。即便是要嫌弃,也该是他先嫌弃别人,几时轮到别人来嫌弃他?!
抱着这样的想法,朱翰之脸色更加阴沉了:“我爱出门就出门,爱在家里歇着就在家里歇着,你是我什么人,也敢来管我?!”说罢转身就走了。
明鸾瞪大了双眼看着他远去,忽然涨红了脸。她好象误会了,瞧他这个态度,怎么可能是对她产生了某种感情?他刚才那句话,是在嫌弃她一个女孩子张口闭口就是别人的婚事吧?是了,古代人对这种话题总是比较避讳。
真是冤枉……她明明只是在打趣来着。
明鸾气鼓鼓地回到山脚下,越想越觉得丢脸,同时还有些庆幸:幸好没有开口问那种问题,否则不但会被他笑死,还很有可能会将这么个大把柄落在他手中,那就真的一辈子翻不了身了!
明鸾郁闷地赶着车回家,离家门还有一大段距离呢,便看见沈昭容站在自家门口,抬头看见自己,就扭头跑了。她不由得开始迁怒:沈家人又跑来做什么?沈昭容原本看着还不算太糟糕,结果现在也变成放哨的了吗?鬼鬼祟祟的,一定没干好事!
她把车马安置好了,便首先冲到沈氏的小屋去,一进门就瞧见自家便宜老妈正坐在床边,一只手被沈氏拉着,妯娌俩似乎亲亲热热地在说话,沈昭容就站在边上,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明鸾忍住气,叫道:“母亲,您在这里做什么呢?天色不早了,我方才瞧见周姨娘在厨房忙活呢,您不如过去给她搭把手?”
陈氏笑着起身:“说得也是,跟你大伯娘说家常,一时说得高兴,竟忘了时辰。我这就过去。”
沈氏忙拉住她道:“三弟妹,你就多坐一会儿吧,我们妯娌俩多久没好好说话了?厨房有周姨娘在呢,要不就让容儿过去搭把手?”
陈氏忙推道:“这怎么行?容丫头是客人呢,让她来照顾大嫂,我就够不好意思的了,怎么还能让她去厨下帮忙?再说,容丫头家里也离不得她,眼下都快到晚饭时候了,一会儿天就要黑了,别耽误了她回家的功夫。我改日再来陪大嫂。”说着就要往外走。
沈昭容有些无措地看向沈氏,沈氏倒没再强求,只是笑道:“好,三弟妹明儿可千万要来!”又向沈昭容使了个眼色:“容儿,一会儿你侍候我吃过饭,就回去吧。天黑了路不好走。”沈昭容眨眨眼,点头应了下来。
明鸾气冲冲地拽着陈氏回了房间:“您这是做什么呀?!我早让您别再跟她来往的,您还主动送上门去!不用说,他们一定是冲着茂升元的差事来的!”
陈氏嗔她一记,坐下捶着后腰道:“你当我傻呀?我还能不知道?但你大伯娘没开口明说,我也乐得装傻。今儿昭容丫头来请我,好说歹说,非要我过去与你大伯娘说话。我想着如今你祖父虽然恼她,但看在你大伯父和哥哥姐姐的份上,也没与她为难,自然也不好对她太过冷淡了,好歹也要看你大伯父的脸面呢。不过是闲话家常罢了,我在家里也是闷得慌,找个人说说话又怎的?至于别的……自有你祖父做主,我一个小辈,怎么好自作主张?”
明鸾听着,总算消了几分气,但还是不放心:“您可要记住,无论她求你什么,你都别答应帮忙!那家人最会打蛇随棍上了,一但被缠上,可就难摆脱了!”
“这是自然。”陈氏笑道,“有些事,不答应便罢了,若是答应了却没让人满意,跟结仇无异呢。我何苦自讨苦吃?”
沈氏的小屋里,沈昭容见屋外无人,便缩回来压低声音问沈氏:“姑母,接下来该怎么办?章三婶一直不肯应声,我要如何向父亲回话?”
沈氏叹了口气,闭了闭眼:“若是从前,我说了这半天话,她早该主动提出来了,可今儿却……也罢,分开了三年多,生分些是有的,我估计她心里的恼意也还未完全消除。只要多跟她亲近亲近,这点隔阂很快就会消除的。你回去跟你父亲说,让他耐心些,许多事不是说办就能办到的。”
“可是……”沈昭容有些迟疑,“那个差事……这几天就要定下来了吧?若是来不及怎么办?”
“来不及就来不及,真想要弄银子,也不是只有这一条路。”沈氏觉得有些累了,懒懒地靠在床头道,“你父亲就是太过一根筋了,其实只要我们两家得了平反,能光明正大地回京城去,你当我们就真会一贫如洗地上路么?不说别人,茂升元首先就会给我们备好银两行李!只要跟三弟妹交好,到时候自然不愁没钱。”
沈昭容闻言神色一松,但马上又皱起眉头:“若真能与她交好也就罢了,可瞧她今日的态度,似乎……”
沈氏笑笑:“这是因为她还不知道太孙的事呢。如今章家处处都要倚仗她娘家,她有底气端这个架子,我们也不必与她一般见识。等到太孙重回尊位,消息传来,她娘家再富有也不中用了。她没有儿子,连庶子都没有,只一个闺女,三叔又是那样的性子,文不成武不就……她想要让女儿将来有个好前程,还要靠你姑父与文龙的照应。该如何选择,她心里自然有数。你回家后,只管把我的话跟你父亲说,让他给我耐下性子,一个管事之位算什么?有了太孙,再有你这个太孙妃,还怕没人主动给他送银子?”
第六十七章 偶然
曹泽民整理好一叠书卷,正打算伸伸腰骨,却听得屋外传来劈柴声,走了出去,见是个十一二岁的大半少年在砍柴,忙道:“水生,那些事我自己会做,你不必忙活了,快停下来,当心别伤着自己!”
水生闻言抬起头来看着他,笑着抬袖擦了把脸:“不要紧的,先生,我替你做,我阿爹要我做的。”
曹泽民叹了口气:“你阿爹也真是的,你才多大年纪?就做这些粗活,我又不是什么娇贵人,用不着你侍候。快放下吧,洗洗手,一会儿我教你认几个汉字。”
水生顿时满脸是笑,正想要放下柴刀,却又停下了:“不,我砍完了柴再去,一会儿就好!”说罢也不理会他,径自去砍那堆柴,甚至比先前越发积极几分。
曹泽民劝了几句,都劝不动,只得由得他去了,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水生原是瑶民家的孩子,常年住在偏僻的山上,从没到城镇上去过。自己被流放到那处山坳里做个小小的士兵,除了职责内的操练与屯田耕种,闲时也会教附近人家的孩子读书认字,不分汉瑶,因此在那一带颇受尊敬。他本来是打算在那里过一辈子的,没想到师弟郭钊寻来,二话不说就自作主张替他换了防区,为了平息他心中的不满,甚至招了不少他熟悉的邻居与学生到城中新店来做工。水生就是其中一个,本是进入郭钊在德庆城中新开的“华荣记”分号里做学徒,因性子老实勤快,又一向得曹泽民青眼,被郭钊特地派过来做了他的小厮。
都是同门师兄弟,从小在一处学习起居,曹泽民深知郭钊此举目的,既是要在生活上照顾自己,也是想用这些人来牵扯自己,让自己无法拒绝他的照顾,而这些照顾,本就是有目的的。但曹泽民早已无心重返官场,更无心继续参与权势争斗,对于师弟的所作所为,也只能无奈忍受了。
没多久,郭钊那边的伙计又过来送了些新衣和米粮,甚至还有书本与笔墨纸砚。曹泽民对米粮新衣兴趣倒是缺缺,却有些无法拒绝书本的诱惑,看着因伙计带来的新衣服而欢天喜地的水生,他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态度也软化下来。
过了半个月,郭钊再送了两个男孩子过来,说是让曹泽民帮着教教算术与粗浅文字,好让他们日后到店里做伙计时不至于当个睁眼瞎。曹泽民知道对于这些出生贫困的男孩来说,到城中的大商号里做伙计,是十分重要的机会,也没有把人赶走。但人一多,又都是处于长身体时期的小孩子,米面肉菜的消耗也多了,他自己可以吃苦,却不忍看着三个孩子也跟着他受罪,因此,明知道这一切都是师弟的算计,他还是接受了,只要郭钊那边不给他直接送财物,他便不再板起脸拒绝。
如果又过了个把月功夫,郭钊偶尔到他住的地方来探访,曹泽民已无法再冷面相对了。不过他还是咬紧了牙关,不肯答应回京城的事,除了教导几个孩子,就是一心扑在自己的差使上。他在千户所的差事是郭钊特地花了银子打点过的,只需每旬清点兵器库的库存兵器就行,还有另外三名士兵与他共事,真真是再轻省不过了。但他为了打发时间,改成隔日清点一次库存,有损坏的也及时请人去修补,甚至愿意替共事的士兵代班,让他们得以私下告假去做自己的事,除此之外,闲暇之时他常常去探望那些从山区里出来做工的年轻瑶民与山民,或是从自己的用度中挤出些余财和粮食布匹,托人捎回山区去。
郭钊对曹泽民做的事全都了然于心,他有些难过,也感到不解,自己做到这一步,花了这么多心血,师兄还是不为所动,如何不让他气馁?但源源不断从京城传来的坏消息却让他打消了气馁的念头,重新振作。如今欧阳伦门下所有门生中,最适合担当领袖之位、带领师母与众人摆脱困境的,就只有曹泽民一人了。郭钊相信自己的等待是有价值的,也相信曹泽民迟早有一天会改变主意,便耐下心来,继续对自己的师兄进行怀柔。
曹泽民却依然混迹于士兵群中,时不时教自家那三个小弟子以及其他军户的孩子认几个字,倒也跟同僚们相处融洽。一日,与他共事的老军户老于约他吃酒,两人便在街头的小酒馆里要了一坛本地酿的米酒,再要了一小碟花生米,两人有一口没一可靠地边喝边聊。
老于问他:“我瞧你家里住的三个孩子里头,有一个是瑶民,是在华荣记做小伙计。你不是认得华荣记的少东家么?既有门路,怎么不把另外两个汉人孩子送去做工,反而只让那瑶民小崽子去了?如今华荣记做的好大的买卖,外头人都说是大财主呢,他家店里的差使,也不是随便能谋到的。”
曹泽民知道老于家的小儿子今年有十五岁了,最近正有意寻差使,只是一直没有下落,便知道他这么问定有用意,也不多说,只含糊地道:“华荣记招什么人,岂是我能过问的?我不过是应他家少东之请,教他家伙计认几个字,再学些算术罢了。”
老于却是不信:“你还哄我?我瞧那位少东家四爷每每上你家去,总是赔着笑脸,还大包小包地送东送西,若你肯发句话,还怕他不肯收一两个伙计?我不过是白问你一声,你却拿这话来搪塞我。”
曹泽民笑笑,又问:“你家小儿子也大了吧?最近不是说要寻差事?可寻到了?”
老于见他开门见山,便也不再兜圈子:“我家里正愁这个呢,就是没找到!不是给的工钱太低,就是活儿太累了。你也知道,我那小子才十几岁,自小在家里被他娘宠坏了,就没吃过苦,若是真叫他上码头去做苦力,别说他娘了,我也不忍心!如今只好去那些有名号的铺子里碰碰运气,若是有哪家掌柜的能瞧上他,收他做个小伙计,学些本事,将来也就不用愁了。”
曹泽民捻了颗花生米,放进嘴里慢慢嚼着:“这个年纪的孩子,真要他去做苦工,别说你们做父母的,便是我们这些旁人见了也不忍心。若是他能认得几个字,又或是记性好,性子机灵些的,倒还能进铺子里做个小伙计。若你不嫌弃,就让他时常到我家里坐坐,跟我家那三个小徒弟学点算术,万一能叫人家管事看上,也是他的运气。”
老于喜出望外:“好啊!那我回家立刻就叫那小子去!”顿了顿,又小声问:“你不是哄我的吧?”
“你我是自己人,我哄你做什么?”曹泽民倒也没打算在这种小事上为难对方,都不是富足的人家,能帮一把是一把,“只是我不敢打包票,毕竟是人家招伙计,能不能让人看上,就看你家小子的本事了。”
“那是当然。”老于顿时松了口气,“你都肯帮到这份上了,若是那小子自己不争气,难不成我还有脸怪你?”
放下了心头大石,老于也有心情说笑了,他招了小二来多要了一碟猪头肉、一碟香炒花生米,笑嘻嘻地说:“老曹啊,你真是个好人。我跟他们也是这么说的,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见过的人没一千也有八百了,就数你为人最厚道!”
曹泽民笑笑:“少拍我马屁,你家小子的差事还没准信呢。”
“我是说真的!”老于睁大了眼,“换了是别人,哪有这么干脆?必得拖上十天八天,吊足了我胃口,再讨些好处去,才肯松口。就只有你,一听我的话尾……”他嘻嘻一笑,“便知道我要说什么,主动开口帮忙了。”
曹泽民又嚼了颗花生米:“咱俩又不是陌生人,我初来乍到,没少受你照应,既能帮上你的忙,还吊你胃口做什么?”
“那是,咱兄弟是什么交情啊!”老于乐呵呵地,又夸他,“但你还是好人。不说别的,光是那个瑶民小崽子,换了别人,谁有耐性去教他?没读过书的小崽子多了去了,几时轮到瑶民的小崽子……”
曹泽民听得有些刺耳,便打断了他的话:“如今朝廷也是力主抚瑶,他们本就住在偏僻的山里,不懂耕种,温饱尚且无法保证,我也是盼着能帮他们一把。能到城里来做工,一年得几吊工钱,就足够他们家里人温饱了,于我而言,不过是闲时费些功夫教他们几个字罢了。这样的好事如何不做?”
老于不以为然地道:“你以为瑶民真穷么?那是从前!如今瑶民比咱们富裕。远的不说,九市那边的瑶民,男女老少加起来不过百十口人,你可知道他们一年能挣多少银子?至少有几百两!奶奶的,咱们一辈子都不知道能不能挣到这么多……”
曹泽民吃了一惊:“这是怎么回事?”他才到德庆城两个月,除了几个同僚与家里养的三个孩子,便极少与外界往来,对这些事还真不清楚。
老于对此十分吃惊:“你不知道?华荣记如今做的蜡染绸买卖,就是从附近几个镇的瑶民那里收购来的,那些蜡染的绸缎,我也在街上见过,全是蓝色的,密密麻麻的花,颜色暗沉暗沉,不过是图那花样吉利罢了。我婆娘也买了几块蜡染布,做了件比甲,差不多的花色,只料子不同,我瞧着也不觉得有多好看。可听说在本地,一匹绸子至少能卖上三两银子!若是运到外头,一匹最多能卖上十两呢!少说也有七八两,你算算,这里头的利润有多高?!”
曹泽民倒也知道这蜡染的料子,他熟悉的几家瑶民,妇人头上戴的头巾就是蜡染布做的,却不知道蜡染的绸料居然能卖这么贵。既然德庆城附近的瑶民都能靠这种绸料脱贫致富,那是不是意味着,山里头那些贫困的瑶民也能做到?
他坐正了身体,盯紧老于:“你说得详细些。这是怎么回事?”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华荣记就是做这种生意的啊,除了他家,还有一个茂升元,说来跟咱们卫所也不是没关系,九市百户所的章总旗,他兄弟老婆就是这个茂升元的姑奶奶,听说跟咱千户大人的爱妾还是亲戚呢……”
“章总旗?”曹泽民想了想,这个人他甚至见过一面,难道这一切还跟章家有关系吗?
“二爷?”酒馆门口传来叫唤声,曹泽民扭头望去,见是郭钊身边的随从,暗暗叹了口气,“什么事?”
“四爷说,老爷的生忌就要到了,晚上在家里置了香案,请二爷一道过去拜祭。”
曹泽民一阵恍然,算算果然差不多是时候了,忙道:“你去跟你们四爷说,我晚上必到。”
随从退了下去,曹泽民回想起从前师尊的慈爱,心头一阵凄然,呆了好一会儿,才收拾心情,抬头对老于挤出一个笑:“章总旗我是知道的,听说是位箭术高手,不知他家跟这瑶民的事有何关联呢……”
明鸾看着眼前的朱翰之,心里有些不自在,勉强扯了扯嘴角:“怎么了?有事吗?”
“你好象躲我不少日子了。”朱翰之面无表情地问,“我几时得罪了你?”
“没有啊……”明鸾目光闪烁,“我是近来忙,没功夫玩了,所以没怎么上山……你若是闲得慌,回头我跟祖父、伯父他们说一声,有空上来陪你聊天吧?”
朱翰之笑笑:“怎么不说你来陪我聊天?”
明鸾咬咬唇,有些怨念地道:“男女授受不亲嘛,我一个女孩子,本就不该跟你们男孩子太过亲近的,说说笑笑更是不应该了,叫你瞧着也不尊重!”
朱翰之怔了怔,细细回想,皱起眉头:“这是怎么说的?我何尝说过这种话?难道是别人说闲话了?谁?沈家么?”
明鸾撇撇嘴:“沈家忙着呢,哪里有空来管你?说这话的不是你吗?那天我们试完新车,回来时我打趣了你几句,你就嫌我不该拿你的亲事说笑了,分明就是怪我没规矩呢!”
朱翰之张张嘴,好一会儿才道:“你误会我了,我当时……”顿了顿,却是不好把当时的想法直接说出来的,只好扯到别处去,“你也要为我想想,我身份如此尴尬,即便是兄长愿意照拂,我也是个破了相的,又没什么前程,若是那些趋炎附势的人家,自然愿意巴上来,可我能看上那等人家的女儿么?若是正经好人家女儿,又未必瞧得上我。我长了这么大,燕王叔也曾担心过我的亲事,这本是我心头痛处,你拿来打趣,却是在刺我呢,叫我心里如何好受?我没怪你,你反而怨上我了……”
明鸾听他这么说,反而过意不去了,想想当初自己先是踩了人家痛脚,又误会了人家对自己有意思,实在是昏头了,便讪讪地说:“对不起嘛,是我误会了,我还以为你在生我的气呢。”
“我那时没生气,但你两个月没理我,我却是真的生气了。”朱翰之施施然地抱臂睨着她,“如何?你打算怎么给我赔罪?总要给我个交代才是。”
明鸾心下惶惶:“你……你要什么样的交代?”
朱翰之挑了挑眉,露出一丝奸笑。
第六十八章 巧遇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明鸾看着一脸呆傻围着奉大山转的朱翰之,再次叹了口气。
朱翰之要她给个交代,她起初还担心他会故意为难,没想到他的要求如此简单——只需要陪足他三天,而且不要求一定是连着的三天。她开始也没放在心上,只说她今日约了盘月月,没空陪他,他就那么厚着脸皮跟过来了。
今日盘月月约她,是拉上了盘青青、奉大山与另外几个瑶民青年男女,打算到山林里打兔子的。奉大山本是箭术高手,只用几根简陋的竹箭,一把山藤与牛筋制成的弓,就射中了七八只野兔,看得明鸾眼热不已,也看得朱翰之眼冒青光。因他本来就是装成了痴傻少年,此刻就象个孩子似的缠着奉大山转,人家也没好意思赶他,明鸾却觉得自己十分丢脸。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朱翰之的演技与急智还是相当令人佩服的。今日一起出门游猎的这群瑶民青年从来没跟“沈家子”打过交道,顶多就是隐隐约约听旁人说过,“沈家子”因为生病成了个傻子而已。朱翰之在他们面前,表现得象个心智不满十岁的小男孩,属于可以沟通交流的对象,但又显得不大正常。这么一来,他与这些瑶民来往,除了象个孩子之外,并没有太大障碍,即便偶然说出一些正常人会说的话,或是做出正常人会做的事,瑶民们也不会觉得他在装傻,但当他们跟外界的人说起时,又会说这“沈家子”确实跟正常少年不能比。这么一来,无论是瑶民们还是外界的人,都不会对他的真实智力生出疑心,若是同时遇上双方,他只需要表现得沉默、腼腆些,就能很容易混过去。这个度,朱翰之把握得相当好。
但是明鸾还是有些看不下去了。在她面前那么奸诈可恶的朱翰之,到了奉大山面前,就跟小狗似的,缠着人家不停地示范射箭技术,同时还要学上一把,甚至连对方从兔子身上拔下来的竹箭也要当宝贝似的收起来,抱在怀里不许别人抢……若不是奉大山板着脸拒绝把心爱的弓展示给人看,只怕他连那把弓都要抢过来呢。
明鸾死活把朱翰之扯到边上小声教训:“差不多就行了,别装过了头,招人厌烦!”
朱翰之瞥了她一眼:“你知道什么?别管我,我自有分寸。”说罢又跑回奉大山身边去了。明鸾几乎气倒。
盘月月笑嘻嘻地劝她:“不要生气,他不是个傻子么?跟他生气,他也不懂的。”
明鸾无言地抬头看她,却又千言万语说不出口,最终只能挤出一句:“我怕他惹大山哥生气。”
“没事没事,大山哥看着凶,其实人很好的,不会生气。”盘月月拉她到一边,从挎包里拿出一叠蜡染布来,“你上回来寨子里时,不是学画了一幅布吗?已经染好了。我阿妈说,你画的这个很好看呢。”
明鸾忙接了过来,展开一看,只见那块六尺长、二尺六宽的蜡染布一端呈正常蜡染布的靛蓝色,然后层层递减,越来越浅,直至另一端的月白色,颜色过度得十分自然。而深色的一端,则散布着大大小小的梅花图案,正是上次她在瑶寨里亲手画出来的,就象是深蓝的夜空中飘落的白梅花。这样大小的一块布,就象是现代印花布里的定位花一般,用来做裙子衣裳都极好的,明鸾是越看越喜欢。
盘月月还道:“以前总有人说,我们染的布颜色太深,不好看。这个染好了,我阿妈说,可以试着多做一些卖,因为这个颜色没其他布的深,要是多人买就好了。”
明鸾笑道:“你阿妈这话虽然有理,但是这个布蜡染的部分少了,花样也简单,就算买的人多,挣的钱也不如正常的蜡染布多呢。不过要是想减少工作时间,倒是可以试一试。”
盘月月闻言有些沮丧,想了想,又打起了精神:“不一定,这个比那个颜色浅,也许你们汉人喜欢呢?先试一试,要是卖得好,咱们以后还可以做绸缎的。”
明鸾无意干涉过多,也由得她去,便把布小心叠好了放进自己的挎包里。盘月月又从包里拿出另一块东西来,瞧着体积似乎小许多,而且软软的,明鸾乍一看还没认出来,仔细瞧了,才发现也是一块蜡染的料子,不过既不是布,也不是绸,居然是极薄的纱罗!
这是一条蜡染纱罗做成的双层裙子,里面那层长些,染了密密麻麻的花草纹样,越接近裙底,花纹越密,裙子上部却只是简单的藤蔓花叶;而外面那层裙子则稍稍短上两寸,颜色要浅许多,是只比月白色深一点的轻纱,除了裙摆处用染料画了几只小小的蝴蝶外,并无其他花纹,却透过那浅色的薄纱,映出下面一层的花纹来。这么一条裙子,因颜色够深,穿着并不显得透,可在夏天里却极凉爽,而且轻风拂过时,纱罗飘飘,花蝶飞舞,别有一种美感。明鸾真想不到,盘月月居然会拿出这么漂亮的一条裙子来。
盘月月道:“我以前不知道你生日是哪一天,知道时已经过了,我阿妈说,一定要补送一份礼物。你为我们寨子做了很多好事,我们如今能过上喝酒吃肉的好日子,都是你的功劳。这是我阿妈亲手做的,照你们汉人的裙子做的,你喜不喜欢?”
明鸾自然喜欢,高兴得抱住她道:“这裙子真漂亮!好月月,替我谢谢你阿妈,不!我要亲自去向她道谢!我还没穿过这么漂亮的裙子呢!”把裙子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心里美滋滋的。
盘月月见她喜欢,也很高兴,还说:“这是试做的第一条,因为我爷爷说,只有布和绸,别的瑶家人也会,我们应该做得比别人好。这个纱罗很贵的,如果早一点,我们还没钱买呢。”
明鸾笑道:“你们既然试做成功了,告诉马大哥一声,他们一定愿意给你们提供素纱素罗,就象现在茂升元向你们提供白布和素绸一样。干脆我把这裙子拿去给他们瞧好了,马大哥一定飞奔过来收货的!”
盘月月高兴地笑了:“我就知道,你们最好了。别的商人也来找我们要货,说我们做的布和绸,花样比别人的新鲜好看,可是我爷爷说不能够这样做,因为你们帮了我们,我们才能过上好日子,所以我们做的所有东西都要先卖给你们。”
明鸾拉着她的手,别说有多亲热了。
到了午饭时间,明鸾与朱翰之原该带着猎物告辞的,但因为想要向盘家阿妈道谢,她便扯着朱翰之一起往瑶寨去了,一路上遇到的瑶民都跟她打招呼,她高高兴兴地叔叔伯伯大娘婶子叫过去,挎包里就被塞了不少东西,有猎人大叔自家秘制的烤火肉,也有竹子匠老伯做的竹筒水壶,有瑶医爷爷给的千金草,还特地嘱咐了一番用法,拿来与猪脚炖食,可以补身体,但千万不能多吃,因为是有毒的,吃多了人会昏迷过去……
明鸾也不知道那位胡子花白的瑶医爷爷是从哪里采到这种少见的药材,但也听说过它的好处,连忙小心收藏起来。朱翰之跟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的动作。
不一会儿,他们到了盘家的房子,明鸾一进门就先向盘家阿妈问好,盘家阿妈高兴地说了许多欢迎的话,还要拉她坐下,拿出好吃的食物招待她。明鸾为了裙子的事向她道谢,她连连摆手,还让女儿替她翻译:“你是我们瑶家的好朋友,这条裙子只是祝你生辰的礼物,送得迟了,很对不起,你能喜欢,我也很高兴。”
朱翰之也受到了款待,得了盘月月姐妹俩的说明,盘家阿妈用怜爱的目光看着他,把平时用来哄小孩子的糖粑粑拿出来给他吃,还一个劲儿地劝他:“吃吧,好吃的。”朱翰之只能硬着头皮吃了几口,明鸾幸灾乐祸地忍住笑,转头装作无事般问盘月月:“怎么不见七公?”
盘月月说:“爷爷有客人,不认识的,现在带人去竹子作坊了。”
明鸾有些奇怪:“是什么客人呀?别的镇子上来的族人吗?”
盘月月摇摇头,犹豫了一下,便凑到她耳边小声道:“是个汉人,城里来的,问我们蜡染绸生意的事,因为有同族的孩子领着他一起来,说他也是我们瑶家的朋友,爷爷就请他留下来吃饭。不过你不用理他,他一定是见我们挣了钱,也想学哩。”
明鸾不以为意:“他要学就让他学呗,现在会做这个的瑶民多了去了,出的货还不够卖的呢,让他们学去。”
盘月月摇头道:“就算要学,也是跟我们认识的族人学。我们又不认得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好人,万一他学了去,抢走我们的生意怎么办?不行!”
明鸾听了也就不吭声了。四姓十八家如今的经济条件大为改善,也格外珍惜这一机缘,开始学会利用这个机会,提高首领在德庆瑶民中的影响力与地位,这也是因为当初被逼得太狠了,他们不希望日后再重蹈覆辙。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能说有什么不对,只是明鸾从马贵处了解到本地蜡染绸的供求情况,知道这种料子目前还是供不应求。蜡染料子都是手工制品,四姓十八家不过百来口人,男女老少齐上阵,加班加点连夜赶工,十天内也只能交出几十匹蜡染绸,这还是加上一部分事先染好的存货的结果,而现在同知衙门与三个大商家合力在德庆城周边数个乡镇一齐扩大蜡染绸生产,也仅仅做到每月有三百匹合格产品而已,一年下来,不过三四千匹。这点料子运到富庶的江南一带,够什么用的?每家店分一分,一家店还未必能分上一匹!蜡染绸的成本并不高,却能卖出这么高的价钱,原因无他,物以稀为贵而已,而且其中大部分的利润都落入了中间商手中,作为生产者的瑶民们,哪怕是收入最为丰厚的四姓十八家,在每匹料子上能得到的纯收入顶多只有区区几钱银子。
由此可见,蜡染绸的生意还有极大的利润空间,而生产又远远未能达到饱和,这时候多拉些人进来,未必会给原有的生产者带来亏损,却能让后来者多一个改善生活的机会,何乐而不为呢?
不过,明鸾既然认了盘家是朋友,自然不会多嘴说这些,便当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跟朱翰之一起陪盘家母女说了一会儿话,吃了茶与点心,便起身告辞了。
因家中另有客人,而且盘家人又有自己的私心,因此他们并未挽留明鸾二人。明鸾带着朱翰之出门,正巧迎面遇上盘家七公领着客人回来,便在门口处寒暄问好一番。
明鸾一边问候盘七公,一边暗暗打量那位客人,见那人身材瘦削,皮肤黝黑,瞧着就跟平日常见的农夫没什么两样,但眉宇间却透着一股书卷气。他穿着朴素的灰蓝布衣,态度温和,面带浅笑,细细看了明鸾几眼,又转去打量朱翰之。朱翰之装作无意地扭开了头,故意跟奉大山说话,那人便又移开了视线。
明鸾留意到,这位客人身后还跟着个脸生的少年,穿的是汉人的衣服,却缠着瑶族男子的头巾,不过跟奉大山他们相比,又似乎有些不同。这少年对那位客人很是恭敬,恭敬中又带着点亲近,不知是什么关系。
明鸾本就打算要走,盘家人又有自己的盘算,门口的寒暄并未延续太久,很快就结束了,客人随盘七公进门,明鸾带着朱翰之出去,离开一段距离后,朱翰之无意中回头,还看到那位客人转过头来打量自己,心下一凛,连忙转身快步离去。
待离瑶寨远了,明鸾便问朱翰之:“你今天是怎么了?就算要装傻,也没必要做到那个地步吧?”
朱翰之却拿出自己得的东西给她瞧,原来是一把用藤蔓做的小弓,另有十支没有削尖的竹箭,道:“以前只觉得军中的好射手难得,但他们用的都是正经弓箭,哪里想过这等粗糙之物,威力也不差?无论是竹子也好,藤蔓也罢,哪处山里没有?燕王叔的大军,因多年来备受兵部冷眼,军备上都要靠自己呢。”
明鸾有些诧异地道:“难不成你打算让燕王也用藤弓竹箭?这样真的能跟朝廷的军队打吗?”
朱翰之只是笑笑:“我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今儿见了世面,我要向你道谢。”
明鸾撇撇嘴,随即又高兴起来:“那么我算是陪过你一天了?再有两天就完事了吧?”
朱翰之却挑了挑眉:“今儿明明是你跟别人出去玩,我陪你同行,怎么能说是你陪我?不算!这事儿咱们从明天开始算起,明儿一早你可记得上山来。”
明鸾怒目而视,朱翰之却心情很好地吹起了口哨。前者无奈,只得说:“好吧,那我先回去了,还没吃饭,我肚子饿死了呢。”
“啊……”朱翰之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我那里没什么吃的了,你过去替我做顿饭吧。”
明鸾猛地回头瞪他,他却竖起右手食指,摇了两摇:“你还欠我的债呢,还说要向我赔罪,难不成给我做顿饭委屈你了?”明鸾张张嘴,最终只能气鼓鼓地说:“不委屈!我这就给你挖野菜去!”正好,她还带了一只打回来的兔子,本是打算带回家添菜的。
两人到了小屋处,朱翰之径自进屋歇着去了,明鸾在灶台边忙活着,章放忽然脸色极难看地跑了过来:“翰之,三丫头,你们都在?那正好。有个坏消息,曹泽民到咱们九市来了!”
朱翰之脸色顿时一变:“什么?”明鸾则顿了一顿才反应过来那是谁:“您不是说过他给流放到北边的偏远山区去了么?怎么会到九市来?他来做什么?”
“我打听到他已经给调去了城里的千户所,做的是极轻省的差事,听说就是郭钊打点的结果。这倒罢了,我们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也不怕他们会做什么。”章放抹了把脸上的汗,“可我刚刚得到的消息,曹泽民今日到九市来了,不但过来了,还打听了我们家的事,连沈家的消息也没例外!真不知他为何而来!”
朱翰之忽然有些紧张地问:“二表叔,我没见过曹泽民,只听说他人才俊秀,你能跟我说说他如今的模样么?”
章放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便把自己去年见到曹泽民时对方的模样描述了一遍,但那时对方才流放过来,将近一年时间过去,肯定有了改变。
朱翰之沉思良久,才有些艰难地道:“二表叔,我今天可能做错了一件事。我……也许跟曹泽民打了照面,却没有多加提防。”
章放大惊失色:“这是怎么说的?”
明鸾一听就知道事情不好,忙将今天在瑶寨的经历说了出来,她也有些怀疑,盘七公的那位客人,说不定就是这个曹泽民!除了他,朱翰之今天也没遇过其他生人了。
章放倒吸一口凉气,问:“那该怎么办?虽说曹泽民从前一向在外地为官,未必见过广安王,但他原是欧阳驸马门下,也许曾经随公主进过宫……”
朱翰之咬着牙,沉声道:“若果真露了痕迹,那……唯有避过去了!”
第六十九章 躲避
小屋内,章寂、章放、章敞围着朱翰之团坐,明鸾站在一边,知道事关重大,沉默着不敢插嘴。
章家父子已经听完孙女叙说今日偶遇曹泽民的经过,个个都觉得心里闷得慌。曹泽民在德庆已经有些时日了,以往远在北面山区,对章家人而言,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遇上,他们也就没放在心上。可如今朱翰之隐藏在此,曹泽民又与同门郭钊重会,万一他认出了朱翰之,又告诉了郭钊,那后果还真是不堪设想。
章敞似乎有些无法接受真相,问了又问,每个细节都要细细问上三遍,拼命想要证明他们遇见的并不是曹泽民,然而章放的话却打破了他的幻想:“确实是他。方才我听完三丫头的话后,叫她下山回家报信,自己却往瑶寨那边走了一趟。那人确实是曹泽民,我还佯作无事与他打了声招呼,问他为何而来。”
章敞起初神色灰败,听到后面又紧张地问:“那他怎么说?”
章放冷笑一声:“他说是听到我们家撮合茂升元与瑶民之间的蜡染绸买卖,连带的德庆城周边的瑶民都能受惠,大受启发。他从前住的地方也有瑶民,只是长年贫困,因此打算过来取经,看是否能帮到那些瑶民的忙。他还夸了我不少好话呢,却没提起翰之的事。”
章敞闻言立刻转头骂明鸾:“瞧,都是你多事,惹出这许多麻烦来!你母亲和马贵他们怎么也纵容你胡闹?!若不是你跟瑶民相交,此刻怎会把曹泽民引了来?!”
明鸾听了有些恼火,心想若不是自己当初与瑶民来往,无论是二伯父的总旗之位,还是父亲的轻省文书差使,都没那么容易到手,更别说如今章家在银钱上越发宽裕了。原本因为一直都是陈家通过茂升元援助章家,章家几个男人一直觉得不好意思,直到如今凭着跟瑶民的交情助茂升元做成了蜡染绸的买卖,让陈家得利不少,章家人才觉得腰杆子挺直了许多,不再觉得为陈家这门姻亲纠结了,也不再拒绝马贵送来的一些普通日用品。章家虽没有从蜡染绸买卖中赚到钱,却得以进一步改善经济条件,章家兄弟二人在百户所里更是添了不少体面,亏得这便宜老爹此刻说得出这种话来。
章敞的话连他父兄都听不下去。章寂更是开口斥道:“胡说!这与三丫头什么相干?曹泽民若真有心前来探查翰之的事,什么瑶民、什么蜡染绸,都不过是借口罢了,没了瑶民,也会有别人!”章敞讪讪地闭了嘴。
章放对父亲道:“眼下最要紧的,是弄清楚曹泽民的真正来意。若果真如他本人所言,是为瑶民的蜡染绸而来,那就请茂升元出面去收他那边的料子好了。就怕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章寂沉吟片刻,道:“按理说,这不应该。我们从不曾泄露风声,甚至连自家人也瞒着,翰之从北边过来,不过两个来月,曹泽民也好,郭钊也罢,焉能查探到他隐藏在此?即便真起了疑心,也是不能确定的。”
“可即使不能确定,他们起了疑心,我们也要冒大风险。”章放道,“翰之就住在这里,本地人都很清楚,万一他们找上门来……”
朱翰之坐在那里已经听了半天,至此才皱了皱眉头,开口道:“这事儿说来也容易,我暂时避开些时日就是了。横竖我在本地除了你们也没几户相熟的人家,若是有人问起,尽可说我是病了到别处休养,又或是寻了什么差事要暂时离开。等曹泽民与郭钊打消了疑心,我再回来就是了。”
章寂道:“若是要躲开,倒也不必一定得回来。曹泽民与我们一样,都是被流放到此,即便安庆大长公主位高权重,也没那么容易把他弄回去。既然他们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你暂时避开些也是好的。”
章放有些担心地问:“能避到哪里去?万一叫他们查到你的去处,不也还是很危险么?依我看……”他顿了顿,“不如直接报个病亡,让翰之悄悄儿回北平去得了,不是说吕先生留了两个人下来么?有他们在,路上也可有个照应。”
章寂开始思考这种可能性,瞧他神色,应该颇有几分意动。朱翰之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与章放,露出一个微笑:“姨祖父与二表叔这是为我着想呢,只是当初说好了,我顶替兄长留下来,总要等到兄长与燕王叔派人来接,才好与你们一道走。”
“说得是呀。”章敞露出几分不安,“广安王年纪还小呢,即便带了两个人,上路也太冒险了,还不如随便寻个地儿略躲几日,等郭钊曹泽民他们去了再回来。横竖……即便你走了,他们也能查到你曾经在这里住过些时日,那又有什么不同呢?”
明鸾小声提醒他:“父亲,只要不给曹泽民他们当场抓到,就算他们说得天花乱坠,也没人能证明广安王真的躲在我们这里呀!”
章敞一愣,有些讪讪的,回头暗暗瞪了女儿一眼,清了清嗓子,又勉强笑道:“我就担心沈家人要出点妖蛾子,万一他们知道广安王提前走了,不知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曹泽民又正好在九市,要是传了点风声到他耳中……”
章寂冷哼道:“沈家人怎么想,与我们什么相干?!当初就是因为他们强人所难,翰之不忍太孙为难,才答应留下来的。如今太孙都走了两个月,只怕早已平安抵达北平了,翰之要走也是常理。沈家人还要拦着,即便日后闹到太孙跟前,也是不占理的,你怕什么?难不成他们还能闹到曹泽民与郭钊跟前,告诉他们广安王没死,就躲在这座山上?!”
章敞连忙闭了嘴,章放暗暗瞪弟弟一眼,转而向章寂赔笑道:“父亲别生气,三弟也是担心沈家人会使绊子罢了。”
朱翰之也在一旁帮口:“是呀,姨祖父。近来因为你们不肯帮沈大爷谋差事,他们夫妻不是正与您闹脾气么?说来若不是他们一时气头上,把这种事胡乱在外头宣扬,外头的人顶多只知道章家与茂升元是姻亲,而茂升元又做着蜡染绸的买卖,哪里会想到章家跟这桩买卖也有关系呢?”
明鸾心下一个激灵,连忙补充:“可不是吗?要不是他们在外头乱嚷嚷,曹泽民也不会听到风声赶过来打听了,自然不会有现在这样的麻烦!”
章敞瞥了她一眼,心下想想还真是那么回事,倒把心中对女儿的埋怨减轻了几分。
明鸾察言观色,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她倒不在乎章敞对自己的看法,只是不想他回去又朝陈氏发脾气,就算陈氏如今已经不在乎了,她也不希望那个被自己视为第二位母亲的人受委屈。
章寂问朱翰之:“你一向是个有主意的,这件事……你有什么想法?”
朱翰之忙道:“只是暂时避开些就行了,倒不必劳师动众赶回北平。且不说路途遥远,路上多有风险,我身边人手有限,若是都带着上路,也不好再分心给北平送信,万一兄长与燕王叔派了人过来,却与我断了联系,岂不是让他们担心?因此我想着,只需在左近城镇择一处安全之所,暂时躲上些日子就是了。”
章寂沉吟:“德庆一地,若论生活安稳,自然以德庆城最佳,然郭钊与曹泽民就在城内,那里是不能留了。九市地方狭小,布村更小,都不是好选择,若是过江往六都一带去,又嫌太过清苦了些。要不你索性往肇庆府一游好了,在那里自然不必担心生活会有所不便,且那里又没有认得你的人。”
朱翰之想了想:“肇庆府固然好,却离德庆太远了,万一这边有什么变故,来往通信不便,还是在德庆州内择一处地方为佳。”
明鸾听到这里,忽然有了个主意,便插嘴道:“东边的悦城怎么样?吕先生与太孙离开时,就是从那边走的。那里有大型码头,也有渡船,乘船去肇庆和广州很方便,离九市又不算远,只几十里路,骑马或坐车一天就能来回了。最要紧的是,那里的龙母祖庙香火极盛,岭南各地常有善信前去上香祈福,因此常常有外乡人出现,本地人从不疑心。如果曹泽民他们真的发现了什么,我们赶过去报信,那里有山有水的,要逃走也很方便。”
朱翰之只思考了一小会儿,便做了决定:“那就去悦城!那里既然常有善信上香,想必赁房子也方便得很。此事宜早不宜迟,省得曹泽民顺藤摸瓜找上门来,反脱不得身。”
章寂点头道:“那也好,悦城离得近,我们就在近前,也好时时通报消息。只是不知道你过去后打算住在哪里?还是我们家派个人送你过去吧,我们家往年也曾去过悦城,对那里的道路还算清楚。”
朱翰之笑道:“那让谁去好呢?我是万万不敢惊动您老人家的,您身体也不好,万一累着您了,岂不是叫我不安么?二表叔在百户所里有差事,轻易不能离开,三表叔也是如此,这么一来,恐怕就只有三表妹能陪我去了。”
众人齐齐望向明鸾,明鸾怔了怔,忙道:“不会吧?我一个人去吗?”其实也不是不行,她对自己的办事能力还是有点信心的,不过这个时代好象不容许一个小女孩单独跟人出行吧?
章寂想了想,便吩咐两个儿子:“家里其他人便罢了,三丫头的母亲素来是个懂分寸的,让她知道这件事也没什么,就让她陪着三丫头一道过去吧,只是不好从茂升元借人手,若是坐马车,就怕路上颠簸,索性包一艘船得了。”
朱翰之忙道:“我定会将三表婶与表妹照应好的,姨祖父请放心。”
眼看着众人都把事情说定了,章敞的反应却似乎慢了半拍:“让她们母女去,能管什么用?广安王身边不是有人跟着么?”
章寂没好气地对他说:“谁说翰之身边没人跟着了?但我们好歹也要知道他到了悦城后在何处落脚吧?况且他们在悦城也是人生地不熟的,我们家再不熟悉那里,好歹也去赶过两次庙会,总比他们强些!”
章敞顿时涨红了脸,不敢多说什么。
众人便议定,次日一早,朱翰之就带着两名随从出发,争取当天就把事情办好,若是不行,明鸾母女就在悦城住一晚上,对外头则一律说是她们母女过去上香祈福。因悦城龙母祖庙据说求子极灵验,陈氏也多年未生子了,此时过去求个签,倒也极合情理。至于沈家那边,朱翰之特地提了个请求,暂时把事情瞒着他们。反正他们平日从不到这小屋来看他,只要章家人不说,只怕等到北平来人,沈家人也不会知道他曾经离开过九市。
章敞奉了父兄之命,回家后就得马上把事情真相告诉陈氏,再带着陈氏立刻进城向茂升元借船和船工,明日清晨直接从德庆城码头出发,到了九市放下章敞,载上明鸾与朱翰之等人,就说朱翰之主仆一行是搭顺风船的。事实上,九市镇这一段江岸有不少可以停船的地方,若想避着人些,只需寻个僻静之处将船靠岸,就连解释都省了。
章家众人商量好了计划,便要先行回家做准备。朱翰之也要收拾自己的行李。但他站起身,要送众人出门时,却叫住了明鸾:“三表妹,方才消息来得急,你午饭还没做好呢,我这会子饿得紧,能不能再偏劳你片刻?”
明鸾这才想起,厨房那边还有自己做了一半的午饭呢,便转头去看章寂,章寂点点头:“这也是应该的,赶紧去做了来,若有米面,再做些干粮,预备明天带着路上吃。”
明鸾应了,送走了他们,便回厨房里忙活。等到她快手快脚地做好了一肉一菜一饭送上饭桌时,朱翰之正站在窗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明鸾叫他:“饭都好了,还在愣着做什么?”
朱翰之应了一声,转身在桌前坐下,看了明鸾一眼:“你也一起吃吧?”
“不用了。”明鸾笑道,“我刚才顺手炊了几个面饼,预备明天吃的,因为饿得紧,就塞了两个进肚子里。”
朱翰之拿起筷子,挟了两粒米饭,却没吃进嘴里,只是抬头看她,欲言又止。
第七十章 萤光
明鸾觉得古怪,便问:“你怎么了?是有什么话想说吗?”
“没……”朱翰之停了一停,忽然笑道,“我明儿一早就要走了,虽说你要送我去悦城,但此次一别,再次相见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照先前说好的,你还欠我两天呢,如今倒便宜了你。”
明鸾顿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我怎么就占你便宜了?本来就是你拿住话头来挤兑我的!再说了,你这一去又不是不回来,我明天还要陪足你一天呢!”
朱翰之盯紧了她:“这么说,你是不会赖帐的了?那就好,暂且把账记下,等日后闲了,你再偿还也未迟。”又再加问一句:“你不会借故就把这件事给抹了吧?”
明鸾本来都把这事儿给忘了,但如果能少陪两天,她自然乐意,毕竟她还有许多正事儿要做呢,哪里有空陪个成天装傻子的半大男孩玩耍斗嘴?不过,当着别人的面,这种话当然不能直说,她差点儿就脱口而出说不会了,但马上就反应过来,眼珠子转了两转,板起脸道:“我本来就没这种想法,人无信不立,我既然答应了,自然就不会反悔。你问这样的问题,简直就是在侮辱我!如果我现在应了你的话,倒显得我是因为你要求,才不赖账的,我成什么人了?!哼哼……你居然质疑我的诚信,我很生气!”说着两手一插腰,下巴一抬,“我生气了,后果是很严重的,所以要不要再陪你玩,就先等我消了气再说!”言罢扭头就要走。
朱翰之睁大了眼看着她走出门口,连忙起身拉住她:“你别走啊!你该不会是借题发作,想把这账抹了吧?”
这种事就算是事实也不能承认。明鸾睨了他一眼,小脸绷得越发紧了:“可恶,你还来劲儿了,明明是你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现在不说先向我道歉,反而还再次质疑我,我更生气了!”
朱翰之挑了挑眉,好笑地看着她:“你接下来该不会要说,因为你更生气了,所以这账就不算数了?果然是借题发挥,绕了好大一个弯子,实际上就只有一句话,那就是说好了再陪我两天的,以后就没这回事了,对不对?”
明鸾继续嘴硬道:“胡说,你这是以最大的恶意来惴度别人的想法,其实一点根据都没有!平时你每次叫我,不管是陪你出门瞎逛,还是给你做饭,我几时推托过?今天你非说我做错了事,误会了你,要我陪足你三天做为赔罪,我虽说觉得自己挺冤枉,也还是答应了。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认为我有意搪塞,你还说不是你的错?!”
朱翰之迟疑了一下,道:“好吧,若你真的因此生气了,我就给你赔个不是。其实……早上也好,方才也罢,我都是在说笑而已,你即便不愿再陪我去玩,我也不会真的生气。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本就不是玩耍的时候。”
明鸾见他隐隐有退让之意,便得了便宜还要卖乖:“你这人真好笑,惹得别人生气了,就说自己只是在说笑而已。那我那次试新马车时,也是在说笑,为什么你就要给我脸色瞧?今日早上你堵住我的去路,还说我那次说笑踩中你的痛脚,要我赔罪。那我也要说,你今儿的说笑也刺中我痛处了,我也要你给我赔罪,如何?!”
朱翰之摊摊手:“好吧,若你是这么想的,那我就给你赔罪,随便你提什么要求,只要是我能办到的,我一定办,若你不信,大可以一直跟着,看着我做。”
明鸾大喜,正要开口提要求,朱翰之却竖起一根食指:“不过咱们有言在先,你的要求可不能跟我的要求相抵。咱们一码归一码,若是相互抵消了,那也就没意思了,更显不出咱们彼此赔礼道歉的诚意,你说是不是?”
明鸾暗暗扼腕,猜想这狡猾的小子大概早就猜到她会提什么要求了,才会提前堵住她的嘴,想了想,一咬牙:“好!那这账暂且记下!我为一句笑话,要陪足你三天,你也要为这一句笑话,欠我三件事!我现在还没想好要你做什么,但只要你活着一天,以后我要你帮我做事时,你就不能推托!”
朱翰之笑了,伸出手掌:“君子一言。”
明鸾想起以前看过的电视剧情节,也伸出手掌击了一记:“快马一鞭!”
朱翰之心下暗自欣喜,有这么一个约定,便不怕日后与明鸾断了联系,但接着他想起这个约定有个漏洞,连忙添了一句但书:“不过咱们可得说好了,你的要求不能有违道德,也不能涉及政事。”
明鸾嗤笑:“谁有空指使你去做那些了?不过是闹着玩的罢了,若我拿文凭个要求你去做什么正经事,给我家里谋利益,那也太煞风景了。你果然是个喜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不然也不会总把别人想得这么坏。”
朱翰之摸摸鼻子,觉得自己可能说错了话,便摊手笑道:“你这话是讽刺我是小人么?即便我是小人,你也不是君子啊?”
“谁说女子就不能是君子了?”明鸾白了他一眼,伸出手指大力戳了几下桌面,“饭菜都要冷了,还不赶紧吃?你不是饿得慌吗?”
朱翰之笑了笑,坐回桌前吃饭,不过他可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好礼数,一边扒着饭菜,还一边指使明鸾替他收拾行李,又嫌她做的干粮太少,要她多做几个。明鸾恨恨地瞪了他几眼,无奈地忙活去了。朱翰之嘴边一直挂着笑,看着她在床边忙碌,等吃完饭,她收了碗筷去厨房洗,他便走到窗边,仿佛在看远处的山林景致般,轻声说了句:“辛苦了,外面日头晒得很,你们到林子里歇一歇吧,有事我会叫人。”
他刚说完了这番话,窗外太阳下一个疑似的屋角阴影便略动了动,不一会儿,便缺了一块。他嘴角翘了翘,离开窗边,倚着门口看明鸾在厨房里忙活。
明鸾虽然一向觉得朱翰之是个很麻烦的人,但今日的他却显得格外麻烦。他就一直悠哉游哉地倚在门边,或是半躺在床上翻书本消遣,却不停地指使她干这干那的。做完了饭就做干粮,做完了干粮,他又开始担心明日出门要喝的茶水,嫌普通的山泉水和茶水都不好,却念叨起了前些时候她给他熬过的草药茶;等好不容易把明日要用的食水都准备妥当了,连他的行李也都打包好了,他又开始揪住她问悦城的事,路怎么走呀,城中地形如何呀,什么地方能赁到合适的房屋呀,他搬过去后,又怎么与九市章家保持联系呀,等等,连沈家人察觉后该如何应对,他都啰里叭嗦地讲了半日,听得明鸾耳朵都要起茧了。
眼看着夕阳西下,天色渐黑,她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有事明天在船上说怎么样?我得下山去了,再拖下去,一会儿天黑了我怎么看路?”
“这个容易。”朱翰之随手从箱子里拿出一个牛皮灯笼来,原是章家为了预备万一,几个月前送过来的。他将灯笼点亮,用一根小竹棍挑在手里,笑道:“我送你回去好了。今日因我之故,耽误了你许久,就怕姨祖父与两位表叔也会担心的,若我再让你一个人回去,长辈们心里怕是更要埋怨我了。”
明鸾狐疑地盯着他看,只觉得这个麻烦家伙好象忽然间摇身一变,变成了温柔体贴好少年,就算是古代版奥斯卡影帝,也未免变得太快了些,便没有应声。
朱翰之挑了挑眉:“怎么了?莫非我今日烦你做了这许多事,你心里真的有了怨言?”
一般人都会有怨言的吧?明鸾轻笑一声,道:“哪儿有啊?您身份尊贵,身边也没有惯做这种庶务的人,要是吩咐我做一点杂事,我也要埋怨的话,叫祖父、伯父和父亲知道了,一定会骂死我的,我怎么敢有怨言呢?”
“听这话音,怨气还真不小。”朱翰之神情一变,露出几分可怜样儿,“我知道今儿是啰嗦了些,可是明日我去了悦城,还不定要躲上多久呢,既不能随心所欲出门,又不能跟你见面,必然闷得慌。如今虽只剩了些许闲暇功夫,但能多轻松片刻,也是好的。毕竟,除了你,我又能找谁说笑去呢?”
明鸾见他说得可怜,神色倒也缓和了几分,只是认定他一向演技出众,因此对他的话只是半信半疑而已:“没你说的这么严重,悦城那边没人认得你,你便是偶尔出门透透气又能怎样?只要记得带上随从就行了。”
朱翰之叹道:“若没有曹泽民与郭钊,别说在悦城偶尔出门,即便是在德庆城四处闲逛,也是不打紧的。但如今风声正紧,我们又不知道曹郭二人对我的事了解多少,还是老实些好。再说,方才我虽啰嗦了些,嘱咐的也不是废话,特别是沈家那头,需得小心应付,省得他们节外生枝。”又把方才交待的应对沈家人之法重复了一遍。
明鸾见他说得郑重,也认认真真再听了一遍,把细节处都问清楚了,眼见外头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忙起身道:“不行了,我真得走了,有话明日再说吧,你今晚上好好休息。”转身就要走。
朱翰之连忙拿起灯笼跟上:“我既说了要送你,自然要守信。”
明鸾却说:“罢了,这山上的路,我比你熟,你送我下山,回头万一迷了路怎么办?要是怕我看不见路,就把灯笼借我得了。”
朱翰之怎会这么轻易就把灯笼借她?反而道:“你就让我送一送吧,这上山下山的小路我哪天不走上两三个来回?便是闭着眼睛也认得出来,你大可放心。我若真让你一个女孩儿独自在夜里下山,便是姨祖父不说什么,我也没脸见他了。”
明鸾推拒了两次,见他仍旧坚持,看了看天色,也只好答应了,只是她心里仍旧觉得朱翰之的行为古怪,一路下山,都注意与他保持一尺以上的距离,遇上什么坑洼、陡峭之处,更是提前发出警告,让他注意避开。两人就这样顺顺利利地到达了山脚,途中既无人拐脚,也无人跌倒,更无人踩空,连根挡路的树枝都没出现过。
他们此时已经来到山脚处的水田边上,在这一大片水田的另一边,就是章家的菜地和后院。明鸾遥遥看见自家院中灯火通明,心中微微一松,回头看向朱翰之时,脸上也带了笑意:“家里人此时都在一起吃饭,我不好请你去喝杯茶。天色不早了,赶紧回去吧,若是肚子饿了,桌上有我刚做好的干粮,都是新炊好的面饼,你不爱吃甜味儿,我就放了些炒香过的芝麻。”
朱翰之低头盯着手中的灯笼,忽然笑道:“三表妹,为什么我觉得……你好象对我有戒心?”
明鸾眨眨眼,故作天真地答说:“没有啊,你这是错觉吧?”
朱翰之笑笑:“别哄我了,若你不是怀有戒心,怎的我在下山途中想要与你聊些家常,你却不停地提醒我路况?分明是拿这个来搪塞我呢。”
明鸾的目光开始游移:“你误会了,我只是担心天黑山路难走,灯笼又不是很亮,怕你摔着了,我不好跟祖父交待,才特地多嘱咐几句的,可没有搪塞你的意思。”
朱翰之有些难过地笑了笑:“若不是为了向姨祖父交待,你也就不管我了,是不是?”
“呃……”明鸾有些讪讪地,“就算不是为了向祖父交待,我也不能看着你摔跤吧?你今天真奇怪,好象跟平时不大一样。”
当然不一样,他明日一早就要离开了,可能会在很长时间内都无法再见到她。
朱翰之一直沉默,明鸾即便想要离开,也不好意思说得太直白。她悄悄回头看了自家的方向一眼,咬咬唇,正想说话,却被朱翰之止住:“不必多说了,我心里明白。我……我这就回去了。”一转身,忽然来了一阵风,把他手中的灯笼吹灭了。
周围刹时陷入一片黑暗,只有远处的村庄闪烁着点点灯火,与夜空中的星星两相映照。
无论是朱翰之还是明鸾,一时都愣住了,等后者醒过神来,忙急道:“快拿火捻子出来点上!”朱翰之摇摇头:“我没带。”明鸾跺跺脚:“既带了灯笼,怎能不带火捻子呢?你在这里略等一等,我回家取去!”
朱翰之却一把拉住她:“不必去了,你这一去,必然惊动家里人,又会惊动你家大奶奶,这又是何必?明儿我就走了,别叫沈家人来添乱。”
明鸾皱眉道:“我做得隐秘些就是了,不回家拿火捻子,你就点不了灯笼,如何上山?”
朱翰之抬头看看夜空:“今儿晚上星星挺亮,有它们照着,也隐约能认得路途。别担心,这山路好走着呢,我早已是走熟了的,闭了眼睛都不会摔着。”
明鸾还要再劝,他却道:“你是担心姨祖父会责怪,才再三拦我么?放心,我不会告诉他的,你回去了也只管说,你是独个儿下山来的。若姨祖父心里怨我,也由得他去,我总不能叫他怪你就是。”
明鸾心下生出几分愧疚,道:“你没必要这样,真的。我马上就回来了。你要是担心会被大伯娘发现,那我就绕道从前门进家,在厨房拿了火捻子回来就算,不会惊动她的。”
朱翰之看着她笑了笑:“三表妹,你若真的不在意我,就不要对我太好,不然,我一定会多心的。”
明鸾怔了怔,开始结巴:“多……多心?多什么心?”
“你说我会多什么心?”朱翰之柔声道,“你只比我小几岁,却把我照顾得处处妥贴,我还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孩儿呢。虽说是姨祖父怕我独自一人寂寞,又无人照料,才命你来陪我的,但数月来朝夕相处,难道你就没有过别的念头?”
明鸾有些慌乱了:“别的念头?什么念头?你这话我越发听不明白了。”
朱翰之忽然走到路旁的树丛中,将双手伸进里头,不一会儿,便轻轻捏了个小光点出来,却是只小小的萤火虫。他道:“你瞧这虫子,听说此虫有雄雌之分,在夏夜晚间,水边山间,若雄虫发出光亮,不一会儿,有雌虫以光亮回应,两只虫儿便会凑成一对,比翼双飞。但若是雌虫吝于回应,雄虫知道事败,也不再妄想,便会自行离开。我有时候会想,若我便是这只小小的雄虫,不知会不会有别的萤火虫跟在我之后发光呢?”他看向明鸾:“三表妹,你一向是个极聪明的女孩儿,可别故意装傻。”
明鸾张口结舌,只能结结巴巴地说:“谁装傻了?我……我只是奉祖父之命行事,没有过别的想法,而且我祖父也从没想过这种事……”
朱翰之有些落寞地笑了笑:“既如此,你就别管我这么多了。我活了这么大,世上真心关怀我的人,其实没几个,因此一遇上真心待我的人,我就忍不住多亲近些。若有唐突之处,还望你勿怪。”
明鸾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眼看着朱翰之就这么转身离去,她忽然觉得心里有些难受,不等细想,便叫出了声:“你就这样回去么?没有灯笼,要是摔着了怎么办?”
朱翰之回头看她,她有些呐呐的:“无论如何,我总不能看着你受伤……”
朱翰之忽然一笑,随手从身边的树上摘了片叶子下来,冲明鸾扬了扬:“我前些天跟村里的孩子学会了叶笛,你听我一路吹着,若是笛声不停,就代表我一路无事。等到我回到屋里,自会点燃屋下挂的风灯。你在山上看见风灯,就知道我平安到家了。”说罢将叶片含在唇间,微微一笑,清脆地曲调便在夜空中响起。他一边吹着,一边转身上了山。
数十只萤火虫在水田边与树丛之间飞舞着,有几只跟在他身后,也消失在丛林间。明鸾一直听着那叶笛声在山间流淌,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重重击中了自己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