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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鸾全文阅读

作者:Loeva     斗鸾txt下载     斗鸾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一章 三擒

    明鸾上山不久就发现身后有人跟着,如今已是春夏之交,天气渐热,山上草木茂密,又有枯枝败叶掉落,一般人走在山道上,是绝不可能丝毫不发出声响的。她起初也没放在心上,只当是过路的,但时间一长,发现那声音始终跟在自己身后,也不得不提防了。

    深山老林,独行少女,天知道是不是劫道的?她一拐过弯,便利用自己对山道的熟悉,蹑手蹑脚拐入路旁的树林中,寻了个隐密之处藏好篮子,没带柴刀,便拣了根小臂粗细的树枝拿在手里备用,等来人一停下脚步,便探头望去。

    只是出乎她意料之外,跟踪来的居然是个瘦弱少年,瞧着与崔柏泉、朱文至差不多大,穿的是整洁的细布衣裳,带着斗笠,看不清楚模样。

    莫非真是个劫道的?但看他两手空空的,应该没带武器。明鸾并不因为对方的瘦弱便掉以轻心,反而认为他这副藏头露尾的模样大有可疑,肯定不是好货!便立时跳出来斥问:“你是谁?跟着我干什么?”

    少年闻声转头过来,与她对视了一眼。明鸾看见他斗笠下的容貌,不由得怔了一怔,先是怀疑:“这是烧伤落下的疤痕吗?”接着又想,“怎么只伤了那一片?伤口周围倒是干干净净的,看起来倒象是贴上去的疤痕似的。”

    她丝毫没有被对方的伤吓倒,好歹也是见多识广的现代人了,电视电影什么的,角色妆容比这更可怕的多了去了,也就是初见那一眼有些叫人吃惊而已,待看仔细了,反而觉得这伤疤好得利落,没有发炎,没有红肿,没有水泡,也没有流脓,对她这种常年接受好莱坞怪物异形片考验的人来说,一点压力都没有。

    她只是眨了眨眼,见对方沉默,便加重语气再问了一遍:“说话!你跟着我想干什么?!”

    少年也眨了眨眼,忽然露出腼腆而有些惊慌的神色,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没有跟着你……我只是……只是想上山……”

    明鸾左眉挑起:“上山?你想上山干嘛?”

    “打……打野鸡兔子……”少年马上就想起了对方刚刚跟姐妹闲谈的内容,故意露出羞愧的神色,“我听说山上有不少野鸡兔子,就想去打几只回家,因不认得山路,见你上山,才跟着走一段……真的,我……我不是坏人,我只想着见到野鸡兔子就不再跟着你了!”

    明鸾右眉挑起:“谁告诉你山上有野鸡兔子,可以随便上山打的?”

    少年面露困惑:“我是在集市上听人说的……”

    明鸾嗤之以鼻:“这怎么可能?附近的人谁不知道这里是官府所有的林场?闲杂人等顶多也就是在山脚处拣些枯枝回去做柴火,若是有野鸡兔子跑到山下去了,抓几只也无妨,但绝不会有人说,随便一个外地人就能上山来了。这里是有看守的,你不知道?”心中却在暗骂,沈家也好,胡四海也好,都是渎职偷懒的家伙,他们但凡敬业些,早把人拦下来了!

    少年期期艾艾地:“我不知道啊……我是新搬来的……”本来他还想说是本地人,忽然记起章家在此地经营已久,万一少女熟知所有本地人,岂不露了馅?便改了口。

    但明鸾仍旧发现了破绽:“我怎么不知道有人家新搬过来?你姓什么?住哪儿?”

    少年只能硬着头皮道:“我姓王,别人都叫我小二,我家住在靠近德庆城那头,平时很少往附近镇上来,所以你没见过我。”

    明鸾虽在心中吐嘈这王小二的名字实在太路人了,想到最近半年确实有不少新军户迁入德庆,又有原本住在偏远地区的军余人员因其母嫁给了单身的大龄军户,搬到离城近的地区,便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道:“这座山闲杂人等是不能上的,你要么是听错了别人的话,要么是被人耍了,赶紧下去吧,当心叫守林的人发现了,你可讨不了好。”

    少年看了她一眼:“若这山不许人上来,那你怎么上来了呢?”

    明鸾仰起头:“我就是守林场的军户家眷,自然上得。不懂就多打听去!”

    少年踌躇:“要不……您就让我在山上转两圈吧?我绝不会惹事的,也不会叫别人发现。”

    “不行!”明鸾半步不肯退让,“要是所有人都这么说,这山上还有安宁的日子么?赶紧走!”

    “我……我不认得路,刚刚走过的路我都忘了……”少年挠挠头,“要不……你让我跟着你吧?等你下山时我再跟你一块儿下去?”

    明鸾睨着他,想了想:“这样好了,我领你下去,你跟我来。”居然把篮子都丢下不管,直接往来路折返。

    少年有些发愣,明鸾却扬着手中的树枝道:“干嘛?赶紧走啊!我忙得很,别耽误我的时间!你走前面,我缀后。”送人归送人,她可不会忘了提防。

    少年扫视四周一眼,露出了纯朴的笑容:“那谢谢你了,真不好意思……”

    明鸾很快就把人送到了山脚下,给他指了回城大道的方向,便重新上山了。少年远远看着她消失在山林间,嘴边露出一丝笑意,迈动脚步再次往原路走去。

    章家小女儿上山一定有机密之事要做,不然又何必非得先支开自己?记得她上山时还带着个篮子,下山时却不见篮子的踪影,想必她一定会回到方才那片树林拿东西的,他只要按照记忆中的路线远远跟上去就好,离得远些,她也不会那么容易听见他的动静。

    少年的想法是好的,但不代表一定实用。在到达先前那处树林前,他固然可以用这种方法,但接下来的路他却不认得了,既要远离明鸾不叫她发现自己在跟踪,又要弄清楚她走的是哪条路,这工作实在太费精神了。还好现在这个季节的山道落叶不多,他勉强能认出脚印来,然而,路线有了,前进速度却很难掌握,好几回他都差一点因为走得太快露了痕迹,幸好身手还算敏捷,及时躲藏起来,方蒙混了过去。

    不一会儿,他们便先后到达了一处较陡的山坡,正是接近一年前陈氏曾经遇险的地方。明鸾深知此处坡地不稳,前些天又下过雨,便没走固有的山道,反而拽着道旁的树丛与野草,斜斜踩着树根与山石往高处去,打算绕道而行。少年远远跟在后面瞥见,心中郁闷,走得近了,犹豫片刻,便咬着牙依样画葫芦。他哪里比得上明鸾熟练?好不容易拽着一把野草爬上了土坡,明鸾已经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睨他了。

    他努力挤出了一个讨好的笑。

    明鸾抱着双臂,右脚板拍着地面,歪着头问:“你怎么又来了?难道你是聋子?听不懂别人的话?还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用意?”

    少年看着她,忽地眼圈一红,掉下泪来:“这位姐姐,求您通融通融吧!就饶了我这一次!我爹病得快死了,他想吃一口肉,可我家里没钱买,因此我听说这山上有野鸡兔子,就想来试试。我真不是坏人啊!”

    明鸾没料到他忽然哭得这般伤心,有些手足无措:“喂,你别哭啊,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干嘛要哭啊?”

    少年抽泣道:“真的,我家里发生大火,我爹为了救我,受了重伤,如今躺在床上不能动,大夫说救不得了,只是捱日子罢了。我爹还叫我别担心……他辛苦操劳几十年,没吃过几口肉,现在就想再尝一尝,我这个不孝子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孝敬他的,也就只要想办法为他弄点肉而已……”边哭还边蹲下身掩面而泣。

    明鸾讪讪地道:“想吃肉嘛,很简单的。这山上不来,江里不是到处是鱼?随便捞一条就有了……”

    少年低头哽咽道:“那是鱼不是肉,我爹常年吃鱼,都吃到腻了……”

    明鸾见他哭得可怜,也有些不忍心了,只是视线转到他身上,又忽然觉得不对:“你说你家穷得没钱买肉?不对啊,你这身可是细布衣裳,至少也该是个小康之家吧?!”她心中暗恼,这人是在涮她?!

    少年顿了一顿,继续哭道:“这是问邻居借的衣裳,邻居大叔见我爹受伤了,家里没进项,实在可怜,就帮我寻了个店铺伙计的差使,还把他儿子的衣裳借我穿。我爹也说,一定要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去见人,不然人家不会要我的……”

    这倒也说得过去。明鸾想了想,丢下一句:“你等着。”便转身拐进了附近的树丛,少年一边抽泣着,一边抬头偷看,见她回转,便立刻低下头去。

    明鸾手里提着那只带上山来的篮子,从里头掏出一包东西,散发出浓郁的肉香,引得少年忍不住直愣愣地看过来。明鸾见状便笑道:“这里是一包肉,不大,但肉质很嫩,是我母亲做的,很香吧?你拿去给你爹吃吧。照你来的路下山去吧,再也不要上来了。这里是官府的林场,要是被其他巡林人发现了,你是要受罚的,你家又没钱,说不定要挨板子,到时候你还怎么照顾你爹呢?”她将肉递了过去。

    肉是用纸包着的,油隐隐沁出纸面,从那颜色就可以想象会有多美味。少年怔怔地看着那肉,不由得问:“你要把这个给我吗?!”

    “当然啊。”明鸾有些奇怪地将肉再往前递一递,“你不是说你爹盼着吃这个吗?这块有些小了,但你爹既然伤重在床,想必胃口也有限吧?”

    少年接过那肉,继续怔怔抬头看她:“那你……不要紧么?你家里人……”

    明鸾笑笑:“我这里还有。”开玩笑,那对白吃白喝的主仆,有鸡有鸭就算对得起他们了,少一块猪肉又怎地?

    少年低头不语,没有再说要跟着明鸾走的话。明鸾只当他是心愿得偿,想着他好象不熟悉山上道路,还很热心地护送他下山,一路跟他搭闲话,问他具体住在哪里,家里是做什么的,又打算去哪家铺子做伙计,等等。少年在短暂的怔忡过后,也清醒过来了,小心应对着她的问题。他到九市也有几日了,因查探章沈两家消息的缘故,对镇上的情形有些了解,便含含糊糊地给出了似是而非的答案,听起来都没什么问题,店铺是真实存在的,姓氏是常见的,一般人都听不出破绽。

    明鸾起初也听不出,但仔细一想,却又发觉有些不对。这少年说人家推荐他去的铺子并不是卖固定一种货物的,很难说清楚是什么店,而他也不过是帮着打杂而已,至于店名,因他不认得字,也不清楚,只知道是在镇上最热闹的那条街街口。可明鸾却知道,这种店按理来说应该是杂货铺,可九市镇上只有一家杂货铺,也确实是在最热闹也是唯一的一条街的街口位置,但那家铺子是家族式经营,老板夫妻有几个儿子,根本就用不着再雇人手。可若说这少年撒谎,一些细节又是对的。

    明鸾留了个心眼,将少年送下山后,远远看着他离开了,方才折返。只是经过这一场变故,她觉得有些不安,挽着篮子走到中途,脚下一拐,便拐上了另一个方向,离朱文至与胡四海所住的小屋越来越远了,然后在山上绕了一圈,顺便去看了看自己种的何首乌,便从另一条路转了回来,走到半路,她又犹豫了一下,远远看着通向小屋的岔道,脚下踌躇。

    少年在山底下等到明鸾的身影消失在山林中,方才从藏身的草垛后冒出头来。看着手中仍然散发着肉香的纸包,他咬了咬牙。

    他要做的事情非常重要,绝不能因为一时的感触而有所动摇!

    于是他又沿着方才第二次上山的路线往山上走去。他记得,在被章家小女儿再次发现行踪的时候,她身后出现了一条通向密林深处的羊肠小道,她既然要走那边,就只会前往一个方向。即使无法在其身后追踪,至少那条羊肠小道可以告诉他一点线索。

    因此他便根据自己的记忆,再一次来到了那个地方,沿着小道,钻进了密林,接着小道分岔了,通往三个不同的方向。他抬头看看天色,毅然决定每个方向都试一试。在接连发现两条小道分别是通往山谷与山崖之后,他重返分岔口,走上了第三条小道,然后,在距离密林边际只有不到一百米的时候,看见了站在林外的明鸾。

    少年:“这也太倒霉了,为什么每次都会被她撞个正着?莫非我真不是做坏事的料?”

    明鸾:“岂有此理,都可以上演三擒三纵的戏码了,这回我绝不会再被骗倒,这人绝对有问题!”

第四十二章 黄雀

    两人此时相距近百米,中间隔着一大片林木,就那么对峙着。

    少年尝试着缓缓移动身体,想要躲到树后蒙混过关,但看着明鸾的视线随他动作而动作,便知道这法子行不通,咬咬牙,开始往后退。

    明鸾扔下竹篮,从背后抽出树枝,一边敲着手心一边往前走,嘴里还高声道:“说呀,这回又有什么理由了?想上山打猎,这里是官有林场不许闲杂人等进入,家里很穷吃不起肉?肉我也给你了。你还有什么理由?说来听听?”

    少年眼神往两边飘,脚步慢慢往后退,脑子里转得飞快,思考着搪塞的理由。

    然而明鸾是不会给他足够时间狡辩的,脸一拉长,便抓着那根棍子追过来。少年立时转身急驰而逃。但他哪里比得上明鸾熟悉地形?只能循来时的小路折返罢了。明鸾只绕了个弯,便从侧面追上了他,随手拣了块土块扔过去,他闪避间一时没注意脚下,被石头拌了一跤,整个人摔倒了,只见眼前一黑,明鸾已经扑到,双手紧抓树枝,横在他脖子上,借着冲力将他压倒在地,接着小腿巨痛,原来是挨了明鸾一脚,一时间使不出力来,半身动弹不得,只能用双手抓紧了压在脖子上的那根粗枝,稍稍给自己挣得些许喘息空间而已。

    明鸾用力压住他,嘴角露出一个狞笑:“叫你骗我?还诓了我的肉去,我要是轻易放过你,我就不姓章!给我老实招了吧,你跟踪我上山,到底有什么企图?!要是再敢给我撒谎,姑奶奶手上的棍子可不长眼睛!”

    少年眼睛都瞪得快脱窗了,即使早觉得章家这个小孙女性情很有意思,他也没料到会有意思到这个地步,方才扑上来那动作,可真够敏捷的,真不愧是武将门第出身的女孩儿。

    感叹归感叹,他脑子和嘴巴也同时转得飞快:“饶……饶命啊!我真不是坏人!是……是有人叫我来的,想知道你上山都是去什么地方。”

    明鸾心下蓦地一惊,连忙追问:“是什么人指使你?!”

    少年似乎呼吸有些困难,咳嗽起来,明鸾皱皱眉,手上减轻了几分力道。

    少年招供说:“是镇上那几个闲汉,说总是看见你拎着东西上山,又不肯告诉人是干什么去了,便起了好奇之心,想要打探打探……”他想起明鸾的好身手,眨了眨眼,“可是他们怕被你发现后挨打,所以就……”

    “就雇了你来?”明鸾冷笑一声。

    “是是,就是这样!”少年喘着气道,“我是刚搬到附近的,脸生,家里也穷,正缺钱呢,他们答应给我五百文钱,我就答应了。本来想着,只是跟在你后面看看你要干什么罢了,又不用做别的……”

    明鸾挑挑眉:“那几个闲汉自家都不富裕,哪里能为了这种无聊的小事,就拿出五百文钱来雇人?!你可别哄我。这种事我只要押着你下山找人一问,就知道真假了!”

    少年哭丧着脸道:“我真没骗你,不信你去问他们!他们原是为了打赌来着,有个人愿意出赌金,他们也是贪那钱才想雇我的。”

    明鸾半信半疑地睨着他,道:“我还是不信你的话,我经常上山,那几个闲汉早就见惯了,无端端怎会好奇起来?”

    少年却是记起先前打听到的消息,知道沈家如今的巡林差事是章家让给他们的,便道:“从前是从前,现在不一样了,巡山的已换了人,你却还老是拿着东西上山……”

    明鸾想起崔柏泉离开已有几个月,若是他还在,自己拿着东西上山,倒还有理由,现在却未免显得奇怪,加上朱文至与胡四海住在山上小屋的事又不曾宣扬出去,怪不得会有人生疑呢。她虽埋怨那些闲汉吃饱了撑着,却也暗暗后悔自己行事不慎。

    见她面露迟疑,少年开始稍稍使力将那根树枝推开些许,却马上就被明鸾发现,再度压下来:“你给我听好了!不管你说的话是真是假,都不许再跟踪我!要是被我再抓到,可有你小子好看的!”少年忙不迭点头,连声保证:“我再不会跟着你了,真的!”

    明鸾拿着那根树枝站起身,看着少年一脸如释重负般大口喘气,想也想还是觉得不保险:“起来,我跟你到镇上找你说的那些人,看看你有没有撒谎!”

    少年手中动作一顿,马上继续喘气:“是……请等我一下,马上就好……”慢腾腾地爬起身,照明鸾的喝令走在前面,一步一步地往山下走,眼珠子却滴溜溜地转个不停。

    一旦与镇上的闲汉对质,他的话就露馅了,可章家的小孙女拿着棍子跟在后面押解,他又不敢轻举妄动。她虽是个女孩儿,但显然身手体力都不俗,又熟悉山上道路,自己要脱逃,绝不是件容易的事。他脑中转得飞快,思索着最佳应对之法。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远远瞧见前方不远处是一片密林,记起那就是第一次被对方发现的地点。那一带他曾两次经过,可以算是相当熟悉了,知道过了那一片后,就离山脚不远了,如果再不动手,到了山下就真的逃不掉了。

    明鸾跟在后面,眼睛直盯着少年的后背,手里紧抓着树枝不放。不过随着两人越来越接近山脚,她倒是放松了些许,这人既然没在半路上搞鬼,意图逃走,就变相证明了他的话是真的,他不怕与指使他的人对质。

    她脑子里上一秒才闪过这个念头,下一秒便看见那少年仿佛看见了什么似的,大吃一惊地望向西面山坡:“那是什么?是着火了吗?”

    西面正是崔柏泉小屋所在的方向,明鸾咋一听他这话,便吃了一惊,忙转头望去:“哪儿?哪里着火了?”

    “那儿!你瞧,就是那片林子背后!”

    就在明鸾聚精会神地观察时,忽然感到身旁一阵风声刮过,回头一看,少年已经消失不见了,她不由大怒:居然又被他耍了!

    她迅速在一旁寻了棵树,蹭蹭蹭几下爬上去登高远眺,便瞧见东南坡面的树丛晃动不已,透过枝叶间,隐隐可见有人影窜过,当即便跳下树来,飞奔过去,途中好几回差一点就赶上了,却被他发现,接连跳下几处土坡,连滚带爬地,不一会儿已经消失在重重密林之中。

    明鸾咬牙切齿地跟了上去,她就不信,自己会追不到这个可恶的小贼!她虽没有凌空跳下土坡的本事,却可以拽着野草滑下去,不一会儿便弄得浑身是泥浆草屑,但与那少年的距离却是越来越近了,只可惜,在她滑落一片较大的山坡之后,便不见了少年的踪影。

    她在那片山坡前转了一圈,又爬到树上远眺,却半点发现都没有,只觉得匪夷所思。就算那人逃得快,也不可能忽然就消失了啊?她刚才明明看到他在山坡上方跳下来,除非这一跳就穿越了,不然地面上总会有印迹留下的。这是为什么呢?莫非……他是藏起来了?

    明鸾开始仔细留意起周围的环境。这是山坡下的一小片平地,窄窄的,地上满是杂草,坡面上也长了许多野草藤蔓,周围则是各种各样的树,因为前些天才下过雨的缘故,有几处坡上的泥土有滑落迹象,和着积水,显得有几分泥泞。她又抬头观察每一棵树的树冠,每一棵都要踢上几脚,务求确认树冠中没有人躲藏,倒落得满头是水,颇为狼狈。这般忙活了一遭,她还是觉得不放心,想想这少年几次的狡辩,分明是个有心眼的人,说不定正躲在暗地里笑话自己呢!

    这么想着,她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便故意道:“看来真的叫他逃跑了,岂有此理,我得去找背后指使者算账去!”便朝山下走,故意重重地踏着步,待经过一株大树后,便迅速躲在其后,原地逐渐放轻了脚步声,最后摒声静气地等待结果。

    让她失望的是,她在树后足足等了十分钟,还不见有人出来,她不死心地回到山坡下,那里的一草一木跟她方才离去时相比,也不曾有过半点变化。她恨恨地跺了跺脚:“算他这回走运!”方才扭头走了。

    又过了足足一刻钟的时间,山坡下的藤蔓忽地一动,伸出了少年的半个头来,停了一停,朝四周转了转,接着才狼狈地爬了出来,整个人往藤蔓上一倒,长长地吁了口气。

    他方才几乎逃不过去了,无意中一脚踩空,方才发现了这片藤蔓下有个浅浅的洞,大概是最近才形成的,里头满是泥浆,他不得已躲了进去,把藤蔓盖在洞口,仅仅够藏住他的身体而已,若不是他长得瘦小,只怕早就被发现了。方才听得脚步声离去时,他差一点就要出来了,还好记起了第一次被发现时,就是因为自己没能掩藏住脚步声,而此时的山上,满地都是干枝落叶,地势也不平稳,人踩在上面,每一步都会发出不同的声音,但章家小女儿的脚步声到了后期几乎是同样的,只是声量大小有异而已,加上她这段脚步声只维持了二十来步,更叫人生疑。如果距离二十多步以外,就听不见脚步声了,那他方才是怎么被发现的?他为保险起见,就多了个心眼,继续按兵不动。当他透过藤蔓的缝隙发现明鸾再次出现在洞外时,真是出了一身冷汗。因为这个,他在她离去后特地多等了一会儿,方敢爬出来。

    经历了这一番追踪与躲避,少年只觉得浑身筋疲力尽,也顾不得积水泥泞,整个人瘫在藤蔓上不动了。章家的小女儿接下来会去哪里?如果是去镇上找人,倒也罢了,自己还有时间逃走,但谁知道她会不会又出现在半道上截住自己?他可没有信心再逃脱一次,到时候可就真的要主动坦白自己的身份了。但他要是不走,总不能留在山上,更别说还会有别的巡林人有可能发现他,最要紧的是,他现在离朱文至一定很近……

    这种矛盾的心情真叫人纠结,他觉得自己的头疼死了……

    明鸾没有直接去找闲汉们,反而上山找回了自己的提篮,本来想着人已经逃了,她可以继续送东西给朱文至与胡四海,但一想到那少年,就总觉得心里不安。他这一逃,就变相证明了他的心虚,那么他那些理由十有八九是信不过的,但他跟随在自己身后却是事实,会是为了什么目的呢?如果是为了皇太孙朱文至,那此时此刻的他,会不会正跟在自己身后?

    思索片刻之后,明鸾就在距离小屋不到三百米的地方踏上了回程,直接下山去了。她先到镇上找了闲汉,没有直接问他们,只是旁敲侧击了几句,便证明了那少年所言完全是子虚乌有。气愤之余,她更觉心惊,连忙赶回家去,将今天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祖父章敬。

    章敬听得大惊,想了想,压低声音道:“你今天做得很好,一日没弄清楚来人的真正身份与目的,就一日不能去小屋,免得被有心人发现了太孙殿下的踪迹。等你二伯父回来,我就让他去打听那个王小二的身份。镇上人口不多,若真有一个面上有烧伤痕迹的少年出现,一定会有人看到的,届时便可打探清楚对方的来历!”

    明鸾应了,放心将事情交给了长辈们料理,自己仍旧象平常那样行事。暂时不必再送东西上山,她反而落得轻松呢。因为心情好,连沈儒平夫妻再度上门求章家借几串钱给他们应急,她都只是将人晾在院子里,没有背地里算计一把。

    沈家夫妻被晾了半日,才见到了章寂,说出自己的来意。原来他们是听说如今柑园里养鸭收入不错,光是去年大半年,就有了几十两银子的入息,连只占了一小股的章家都挣了近十两银子,因为这个,布村里已经有不少人家学着养了,听说再过个把月就能卖钱了呢。他们觉得自己种粮食果树未必能行,但养鸭子不过是喂喂粮食而已,能费什么劲?便也想学着养几只,贴补贴补家计。只是他们手头没有积蓄,买不起鸭苗,便想着向章家借点钱。沈儒平愿意打借据,也相信自己很快就能还上了。

    章寂听了却冷笑道:“你们几时养过鸡鸭?真以为喂喂粮食就能养好了么?别借了钱投下去,到头来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有这功夫,还不如学着种地,把你家分得的几亩地给侍弄好了,至少一年四季不必再愁没饭吃!若是你们有心学种菜,我们家的人也可以教。借钱买鸭苗这种事却是休想,我们家虽过得还算宽裕,也不是钱多得没处使!”

    沈儒平夫妻最终只得悻悻离去。杜氏在路上小声抱怨:“不过是怕咱们家养了鸭子卖了钱,会挡他们家的财路罢了,倒说教了半日!九市一带这么多人家养鸭,多咱们一家又能怎的?偏他别家都不管,只拦自家亲戚!”沈儒平满心要踏实过活的,可惜满腔热情又被浇了冷水,也有些丧气:“啰嗦什么?若不是你非要我来,我也不至于丢这个脸!”

    夫妻俩气愤地走在路上,沈儒平忽然脚下一顿,远远望着章家的大门,猛地抓住了妻子的手:“你快看!章家大门口那个人,象不象胡四海?!”

    杜氏被他抓得生疼,转头望去却半个人也看不见,便挣扎着道:“相公,哪里有人啊,你抓疼我了,快放手!”

    沈儒平却没有留意到妻子的话,两眼只放光:“天助我也……只要跟在胡四海后面,就能……”

    胡四海进入章家大门时,脸上还带着几分怒意,他见了章寂,也不理会走出厨房的周姨娘惊叫:“你是什么人?”径自对章寂道:“章老爷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章寂见了眉头一皱,迅速看了周姨娘与闻声探头看过来的宫氏母女一眼,便沉声道:“有话进屋说吧。”

    待进了屋,胡四海马上就质问:“说好了三天送一次吃食上山的,换季时还会捎来衣裳,可如今是怎么回事?你们家已经四五天没送过东西去了!明儿就是初一,我要进城,殿下一人留在山上,什么吃的都没有,这两日天气又时冷时热的,你们是不是存心要饿着他?冷着他?!”

    章寂沉着脸道:“上回送去的食物足够两个人吃四五天的,难道已经吃完了么?最近有人关注起山上小屋住了什么人,还有人在山下窥探,我为了殿下安全着想,就推迟了送东西的日程,只得把来人的底细查清了再说。”

    胡四海一愣,忙问:“那你们查到什么了?!”

    “只查到是个几天前才到九市的外乡人,应该是从德庆城过来的,同行有两人,一个年纪大些的,是个游方郎中,最近常在布村一带出没,另一个是少年,脸上有烧伤的痕迹,除了几日前在镇上露过两次面外,便查不到他的行踪。我家老二正托人去布村找那个郎中,看是什么来历。”

    胡四海稍稍冷静了些:“你们行事谨慎是应该的,只是也不该抛下殿下不管。还有,山上那小屋始终不够安全,老爷子还是尽快为殿下安排另一处更好的住所吧。”

    章寂不置可否,只命周姨娘取篮子装了些食物,再添两件衣裳,交给胡四海,让他带回山去,嘱咐他一路多加小心,别叫人跟踪了。胡四海也不多说,拿了东西就离开。

    他前脚刚上山,沈儒平便远远缀在他身后,满面兴奋,因此完全没有发觉,自己身后十余丈的山道上,还有一个头带斗笠的少年。

第四十三章 生隙

    胡四海并不是个十分粗心的人,他在宫中本是兵仗局一名小太监,因缘际会之下,得到悼仁太子的赏识,提拔到东宫侍候,但若他除了那双巧手外便什么都不会,也无法成为悼仁太子夫妻的亲信,甚至能在危急之时,将皇太孙的性命交托给他。

    他学过武艺,骑射也好,耳聪目明,做事也细致周到,虽然人算不上十分聪明,但也不算太笨,只是眼界气度有限。东宫夫妻用人,一向认为侍从无需太过聪明,聪明人往往会多心,容易坏事,身为侍从,只需要很好地完成主上吩咐的任务就足够了。胡四海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很好的卒子。

    因此,胡四海在咋闻有人追查皇太孙行踪的消息后,一时心神紊乱,但没过多久就冷静下来了。无论来追查的是什么人,章家都不会置之不理的,皇太孙的身份暴露,庇护他的章家绝对逃不掉,而章家在本地经营多年,又有正经军职,理当有法子应对,他只需将这件事如实禀告太孙,然后冷眼旁观章家的应对之法,若是情势不妙,他也可以及早将太孙救走。

    他一冷静下来,沈儒平的跟踪就暴露出来了。后者的技巧比斗笠少年更不如,才走了一段路,就被胡四海听见了动静,抓了个正着。只是胡四海对章家不满,对沈家倒还算信任,见是他也不过是皱皱眉头:“沈大爷,你这是做什么?”

    沈儒平原本还有些担忧,见状反而放下心来:“胡公公,我知道自己有些鲁莽了,可是章家死死瞒着太孙的下落,我们一家几个月没见太孙了,心里实在担心啊!太孙可好?你们一直就住在山上么?太孙的衣食可有人照料?夜里休息得如何?是不是瘦了?有没有生病?他一定很担心他姨母和我们一家吧?这么久没见,我们心里也想念得紧……”说着便低头拭起泪来。

    胡四海放缓了神色,道:“太孙一切安好,这几个月都住在山上,一应衣食用度都有章家供给,倒也清静。太孙也很想念你们,只是担心走漏了风声,打扰了你们的清静,也不敢与你们联络,听闻你们的日子还过得去,心里也十分宽慰。”

    沈儒平一听这话,顿时悲从中来:“太孙是听章家人这么说的?我们冤枉啊!是章家死死瞒住太孙的下落,也不肯让我们来见,更不许我们打听,否则我们早就上山看望太孙了!章家独自在德庆经营数年,已经成了气候,仗着这点气候,行事跋扈,不但对自家媳妇不讲情面,对亲戚更是冷淡,也不知你们这些时日可曾受到委屈?我们虽有一肚子的苦水,但想到如今还要章家庇护,生怕惹恼了他们,也不敢吭声……”

    胡四海近日是深觉章家行事不够忠诚的,闻言倒有几分知音之感,只是此处乃山道上,不方便说话,他四处张望一周,便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有委屈,不妨跟太孙说说。再者,太孙与我在山上住着,对外头的消息知道得不多,你既然山下住了几个月,当对章家的情形有所了解,也把你知道的告诉太孙,好让太孙认清楚是非忠奸,日后才好做决断。”

    此话正中沈儒平下怀,他当即喜出望外,忙不迭应下,便跟着胡四海上山了,一边走还一边感叹:早知道太孙就在山上住着,他平日巡山时就不偷懒了,若他不是嫌那几片密林和土坡地势险要又有蛇虫出没,不肯过去瞧,又怎会直到今日才知道太孙的住处?

    他们两人走在前头,不一会儿便钻进了密林。斗笠少年从树丛后探出身来,看着他们的背影,回想起他们方才的话,不由得冷笑一声。

    太孙对于沈儒平的到来十分惊喜,无论对方曾经做过多少让他不满的事,总归是在一个屋檐下相处了三年的,又是亲舅甥,他十分激动地说了许多想念的话,又问起对方的近况。

    沈儒平趁机将方才对胡四海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还添油加醋一番,将数月来在章家那里受到的窝囊气狠狠地吐了出来,将自家说成了为忠义忍辱负重的忠臣,将章家说成仗势欺人刻薄跋扈不忠不义的逆党,最后还请求太孙出面,好生将章家训斥一顿。

    他嘴上说得痛快,却没留意在他说话时,无论是太孙朱文至还是胡四海都在保持沉默,等他说完了,满心希冀地盼着太孙发话时,对方却迟迟不肯开口。不但不肯开口,反而还面带犹疑之色地看着他,让他好生不解。

    胡四海却在心中暗骂不已。他是信不过章家,才会把沈儒平带上来的,只想着让沈儒平将章家一些不忠行径告诉太孙,动摇太孙对章家的信任,便能让太孙主动开口对章家人施加压力,加快送信的进度。否则章家不动,太孙也不管不问,北方的燕郡王与开国公府要如何知道太孙的下落?太孙又几时才能返回京城?但他万万没想到,沈儒平会愚蠢如斯,竟然直接要太孙训斥章家人。且不说太孙的行踪还要靠章家才能透露给燕郡王等人,只说太孙如今的衣食用度、一草一纸都要依靠章家供给,就不能明着给章家没脸。要算账,那也得等到太孙脱离困境,不必再仰仗章家鼻息时才能做,这时候跟章家翻脸?沈儒平自个儿的亲儿子是傻子,也把太孙当成是傻子不成?!

    胡四海心中腹诽着,见太孙朱文至面对沈儒平的喋喋不休,面上隐隐露出几分惊疑不定与厌恶之色,便知道自己再不制止,太孙就真会完全倒向章家了,忙上前一步,劝道:“沈大爷,你稍安勿躁。这些事说来只是你沈家与章家的私怨,有什么不好的,你们两家人慢慢商量着处置就是了,闹到殿下跟前,却没意思得很。章家也是太孙殿下的长辈,多亏了他家,殿下如今才能安安稳稳地过清静日子,日后还有许多要仰仗他们家的地方呢。你这般没头没脑地告人家一状,却要殿下如何答你?”

    这话既是劝解,也是提醒,暗示叫沈儒平别为了一点私怨便连累了太孙,毕竟现在他们所有人都还要依靠章家。而沈儒平也听出来了,不由得有些后悔,自己大概是受气久了,咋一见太孙便激动过头,结果什么话都说出来了,也忘了太孙如今的处境。但胡四海这番话却让他生出了另一个念头,他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冲太孙哽咽道:“是舅舅多嘴了,因日子长了不见殿下,心里挂念着,便一时犯了糊涂。您放心,舅舅知道轻重,如今章家动不得,我们全家人都会忍气吞声的。殿下能不能联络上燕郡王与开国公府,还要依靠他们家呢,万不可为了舅父一家子,便与他们生隙。怪只怪舅父无用,除了尽力护着殿下,什么都办不到。而章家势大,没他们帮忙,殿下什么都做不了。连殿下尚且要仰仗他家,更何况是沈家呢?只盼着殿下能早日脱离困境,东山再起,那以后就不必再受这些委屈了……”

    他说这番话,太孙还未有反应,胡四海便觉得刺耳了,想要开口驳斥一番,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可以借机向太孙进谏一番,劝太孙多提防章家,未尝不是好事,便闭了嘴。

    然而,出乎他与沈儒平意料之外的是,太孙朱文至居然道:“舅舅这话说得太过了。章家是忠臣,为了救我冒了大险,如今又尽心尽力为我筹谋,我心里十分清楚。他们几时仗势欺人了?对我也是一直恭敬有加。为我之故,姨祖母在宫中被害,死得不明不白,几位表兄弟妹们又在流放途中病亡,章家上下悲痛莫名,都是因我之故……”说到这里,朱文至有些哽咽,抬袖轻拭泪痕,“可一听说我遇险,他们便不顾自身安危地尽力相救,这份恩情我终生都难以忘怀!更别说当初东宫危急之时,便是章家四叔带人将我送出宫门,为此还连累了章家上下。我若对章家有丝毫疑虑,要如何对得起那些为我而牺牲的章家人?”

    沈儒平与胡四海哑然,后者只能慌忙将手帕送上:“殿下别伤心了,当心身子。”

    朱文至摇着头推开手帕:“我知道,你们对章家都有些看法,觉得他们对我的事不太热心。可是……我从踏入岭南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死了回去的心,只想着能做个平民百姓,清清静静地度过余生。姨祖父所言正合我心意,只不过我深知姨母与舅舅的期盼,也知道母亲临终前的遗愿,下不了决心罢了。而姨祖父让我好好考虑,也是希望我能想清楚,在我没能下定决心之前,他如何能行事?再说,传信之事关系重大,一旦走漏风声,连累的绝不止是我们几家人而已,姨祖父慎重行事,方是正道,非是胆小踌躇。”他看向胡四海,“当日我们在虎门坐困愁城,你走投无路之下千辛万苦找到姨祖父,他二话不说,立刻就想法子救人,若不是他,你我安能在此闲坐?他是我尊长,待我亲切如小辈,本是常理,即便当年我仍是皇太孙,他还是南乡侯,进宫时也不曾对我卑躬屈膝,你现在非要拿宫中规矩来约束他,不是显得太过忘恩负义了么?”

    胡四海哑然,惶恐地跪下:“奴婢不敢。”

    朱文至叹了口气,转向沈儒平:“舅舅,你方才的话我也听明白了。虽说章家在德庆经营日久,章二叔又升了总旗,处境比你们家强得多了,但那也是有限的。他们到此也不过三年而已,章二叔的总旗之职,还是他拼了性命挣来的,又有三年苦练箭术之功。他们家也不富裕,家里每个人都辛苦劳作,至今连家中房屋漏雨的房顶还不曾修补过呢。我知道你心里觉得委屈,本来身上就有伤,又没做惯苦工,不习惯。可是舅舅,沈家在虎门时的日子,不是比如今还要苦一千倍、一万倍么?相比之下,如今已经是悠闲了吧?章家为你安排好了一切,你只要安心做好就行了,别的不必想太多。”他自嘲地笑笑,“如今我们都是虎落平阳,哪里能跟从前在京城时相比?”

    沈儒平一脸讪讪地,干笑几声,吱唔着道:“舅舅不是嫌差事辛苦,只不过……是为你姨母抱不平罢了。她为了救你,忍辱负重,引得章家上下对她误会重重,从前章家不知实情便罢了,如今既知她是为了你才做了那许多事,理当不再怨恨才是,可他们却对她那般冷漠无情,整天变着法儿地折腾她……”

    朱文至吃了一惊:“怎么会?章家不是给姨母请了大夫么?无论是饭食还是医药,从不曾缺过,我听章家人说过,每月为了她请大夫就花不少银子呢。若是存心冷待,又何必做到这一步?”

    沈儒平忿忿地道:“殿下是听谁胡说的?章家虽请了大夫,也给你姨母用药,但你姨母的病情却迟迟未见起色,分明是他们故意的!”

    朱文至微微沉了脸:“姨母的病根是在流放路上种下的,一直以来都未能痊愈,但她在虎门时,分明已病得极重,如今却能支撑这么久,可见是医药起了效用,如何能说章家是故意害她?舅舅,你其实还是对章家有怨气吧?”

    沈儒平一窒,却气愤地道:“我所说的都是实话!殿下已有几个月不曾见我大姐了?你不知道她如今都成什么模样了吧?!去年在东莞,咱们家里没余钱请大夫抓药便罢了,如今章家医药俱全,饭也不少吃,她的病情却迟迟不见好,还不是明摆着的么?我们夫妻每每质疑章家,都叫他们训斥一顿,赶将出来,他们分明就是心虚!你不信,只管叫了章家人来问!”

    朱文至沉思片刻,方才道:“我会问的。舅舅还是先回去吧,无事不要过来,免得引人怀疑。”

    沈儒平气道:“章家人可以过来,我为何不能?莫非殿下果真是嫌弃我们沈家帮不了你了?见章家有钱有势,便倒向了他们?!”

    朱文至闻言脸色不由得一变,胡四海高声斥道:“沈儒平!慎言!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你以为自己在跟谁说话呢?!章家人再不敬也不曾对殿下说过这些,你有什么脸说人家的不是?!”

    沈儒平被他这话气了个倒仰:“好……好,我算是看透了!你这阉人也不是什么好货!方才还客客气气地,转眼就翻脸了,我倒要瞧瞧,你会有什么好下场!”说罢转身就走。

    胡四海被他骂得脸都气白了,追上去拦住他:“沈儒平,你给我站住!你不向殿下赔礼,就不能走!”

    沈儒平讥讽地睨着他:“你凭什么拦我?自个儿还见不得光呢,倒在我面前耍大总管的威风!”他回头瞥了朱文至一眼:“皇太孙殿下,你就不管管你的奴才么?我沈家再不济,当年也救了你们主仆一命,护了你们三年!殿下既然知道感激章家,为何就忘了我沈家的恩义?更别提你身上还流着我们沈家的血呢!你今日对我说这种话,不知你那惨死的母亲在九泉之下有知,会怎么想?!”

    朱文至的眼泪立刻就冒出来了:“别说了,舅舅……我没有忘记沈家的恩义!胡四海,不得无礼!”

    胡四海不甘不愿地让开了道路,但望向沈儒平的目光中仍然冒着火,沈儒平冷哼一声,放缓了神色:“殿下既然还记得你的母亲,就别忘了我们沈家才是你最可靠的依仗。在过去三年里,我们为你做了什么,你心里一清二楚。若是因为我们家一时失势,便偏着章家,欺压母族,日后要如何见你母亲?!若不是为了你,她当日也不会死得这么惨!”

    沈儒平甩袖就走了,胡四海不甘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扑到朱文至跟前跪下:“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将此人带到这里来的!”

    朱文至红着眼圈,深吸一口气:“罢了,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起来吧。”

    胡四海哽咽了:“殿下,奴婢当真只是为了您着想,万万没有半点私心!”

    “我知道。”朱文至的语气平静中带着一丝无奈,“你若是有私心,早就抛下我走了,凭你的手艺,在哪里不能讨生活?却是为我之故,才连累你至此。我心里明白,因此,即使知道你的想法有所偏颇,也不曾怪你什么。”

    胡四海闻言更加感动了:“都是奴婢无能,才连累殿下受了这许多委屈……”

    朱文至摆了摆手:“别再说了。你若无能,我岂非更加无能?罢了,你且起来,往山下再走一趟,看能不能将章家姨祖父或二叔、三叔请一位上来,若是他们没空,那请章家三表妹也可。”

    胡四海怔了怔:“殿下见他们做什么?”

    “我想问问姨母的情形。”朱文至道,“姨母当年做的事,在章家人看来,确实是不可原谅的,但她那样做都是为了我,因此,若章家要怪姨母,我也不能置之度外。我想知道姨母的情形,若是……那将她接过来由你我亲自照顾,也算是还了她的恩情。”

    胡四海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应了,但临出门时朱文至又叫住了他:“先想法子见一见姨母,看她情形如何。若是舅舅撒了谎,我们也不至于鲁莽行事,惹章家人生气。”胡四海领命而去。

    朱文至独自坐在屋中,思绪万千。听了沈儒平的话,他又回想起东宫大火那一日的情形来,心中不由得巨痛。为了救他,牺牲的人何止是母亲一人?那一天简直就是他的噩梦!

    天空中一阵惊雷响起,屋外渐渐响起了雨声。他从思绪中惊醒,苦笑了下,抹了把脸,忽然想起早上胡四海洗了衣裳,就晾在门外的竹竿上,只怕会叫雨水打湿了,而此时胡四海不在,他只能自己去收了。

    打开门,他正要走出去,便愣在了那里。

    雨中,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少年站在那里,幽幽地望着他。他的心不由得颤抖起来:“你……你是……”

第四十四章 捉奸

    胡四海来到山下的时候,雨势已经很大了,抬眼望去,天上一片灰蒙蒙的,仿佛染得田野间都是一片深灰。雨丝在水田间激起一圈一圈的涟漪,不一会儿便溅起了小小的水花,而此时的雨丝却已经形成了豆大的雨珠,打在人身上生疼,雨水的寒气直渗入衣内,叫人忍不住冷得直发抖。

    田野间已经几乎见不到人影了,本来在田间劳作的农夫农妇们已叫忽如其来的大雨赶回了家中,只远远瞧见半里外的黄大户家田地里,还有人拉着头黑水牛往土路上走,大概是刚刚结束了一番劳作。胡四海不曾带雨具,只匆匆摘了片巴蕉叶挡雨,又哪里挡得住?眼见着章家田地就在前方不远处,忙三步并作两步快跑向前。

    只是到了章家田边,他脚下一顿,便迟疑起来。太孙嘱咐他先向沈氏询问,看章家是否真的不肯为后者请医,但沈氏势弱,如果他明晃晃地进了章家大门,再说探望沈氏的话,章家人能让他们单独说话么?若不能单独询问沈氏,沈氏又怎肯说真话?

    他此时对章家还是有几分疑虑,犹豫之后,再看一眼沈氏小屋所在的方位,便打算偷偷见她一面再说。

    章家小院本是位于村子边上,左边连着一片田地,正门是竹木搭成,虽没有围墙,却有篱笆。沈氏的小屋位于小院左后方,那里本是一片空地,从前是用来晾晒衣物的,又靠着墙根摆了两个大水缸,用来装盛挑回来的水,一墙之隔的地方就是厨房。因这片空地连着菜地,虽隔着篱笆,但有时候家里人为了贪图方便,就翻篱而过,久而久之,章寂便索性命人将篱笆去了。横竖本地乡民淳朴,邻居们便是在菜地边上经过,想要进家里吃杯茶歇歇脚,也会转到大门再进来,有没有篱笆差别不大,反而更方便自家人去菜地与水田劳作。后来,章家人在小院里加盖了净房,又将那两个大水缸移了过去,这片地就显得更空了,为了灌溉方便,又在菜地边上挖了个小水池装水。沈氏的小屋,就是在小水池边上盖的。若从章家的田地过来,不必拐到大门,就可直接进入。

    胡四海到德庆已有数月,此前两次送信,更是曾经在近处观察过章家人的生活作息,因此对章家小院的地形十分清楚,也知道该如何瞒着人接近沈氏的小屋。他冒着雨在附近观察了一会儿,确认沈氏的小屋中并无他人,便轻手轻脚地摸了过去。大雨使得周围无人经过,更助长了他的信心。

    只可惜他今日运气不好。章家二房的宫氏今日不知何故,心情不好,又拿周姨娘撒气。周姨娘明知她只是过过嘴瘾而已,若是真在皮肉上吃了亏,回头章放就会寻她算账,便也由得她去。只是有些话听得多了,脾气再好的人也会受不了,更别说话语间还涉及到儿子,周姨娘忍住气寻了个借口出了房门,打算去看儿子读书,让心情好过些,不料才出门,便看见一个男人接近了小屋,顿时吃了一惊。

    接下来,更让她吃惊的事情发生了,那男人轻轻敲了敲小屋的门,不知说了句什么话,过了一会儿便推门进去了,就在门打开的那一刹那,她瞧见沈氏在烛光下勉强支撑起身体,满面惊喜地看着来人,接着,门就关上了。

    周姨娘不由得张大了嘴,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雨声太大了,她没听清楚那男人在门口说了些什么,但大奶奶沈氏无疑是认识这人的,而且还对他的到来面露欢欣,这意味着什么?她真是想都不敢想,大奶奶怎么就敢……

    但周姨娘马上又记起了,那男人瞧着有些脸熟,似乎前不久才来过家里,老爷子似乎对他颇为忌惮,即使他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闯将进来,老爷子也客客气气地请人进屋,临走前还让她准备了一篮子吃食与衣服,可见这人来历不凡。若是她贸然喊将起来,把事情闹大了,会不会反而给章家带来麻烦?

    这么想着,周姨娘连忙按捺住心情,只犹豫了一小会儿,便决定向章寂报告。只是她刚迈出两步,身后便传来宫氏的冷哼:“不是说要去厨房干活么?怎么还在这里挺尸?!你这是要去哪里?想向老爷子告我的状?我就知道你这贱人不是什么好货!我告诉你,我再不济也是二爷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进门的元配发妻,你生的小崽子这辈子都要认我为母!你要是敢胡来,我直接把你卖了,二爷也怪我不得。他若要宠妾灭妻,老爷子头一个就不会放过他!你以为自己有个儿子就能越过我去,那是做梦!”

    周姨娘低下了头,在宫氏看不到的角度咬了咬唇,心一横,道:“妾不敢,妾方才瞧见一件耸人听闻的事,不知该如何是好,正打算去向老爷禀报呢。”

    宫氏犹自不相信地嗤笑一声:“什么事?说来听听?我倒要瞧瞧你会不会说出花儿来!”

    小屋内,沈氏听完了胡四海的叙述,长长地叹了口气,面露愁容。胡四海偷偷看了她一眼:“章大奶奶,您别管小的多嘴,论理,沈大爷的话也说得过分了些。太孙殿下自幼聪慧,心性仁厚,有些事,他心里有数,只是不欲伤了长辈的脸面,便闭口不言,但别人想要蒙蔽他却是休想。若是身边的人见他心性好,便以为能哄住了他,那是不可能的。殿下虽然不会因为沈大爷的失言而心生怨忿,但沈大爷这般……始终对殿下没什么好处啊!”

    沈氏低头想了想,方才有些吃力地道:“这事儿……是弟弟唐突了,兴许……是因为他近来诸事不顺……积郁在心……方才一时犯了……糊涂……还请公公……在殿下面前多多美言……”

    胡四海淡淡地道:“虽说是犯了糊涂,但有些也实在是犯了忌讳,殿下仁厚不计较便罢了,若是叫其他人听见了,还当沈家挟恩图报呢,那岂不是坏了沈家的名声?章大奶奶,您说是不是?”

    沈氏顿了顿,抬眼看向他:“弟弟行事不周……多有得罪了,公公别与他……一般见识……他虽有错处……还请看在他一向……对殿下忠心耿耿的份上……饶恕他吧……我在这里替兄弟给您……给您赔不是了……”说着便要撑起身体,在床上冲他磕头。

    胡四海的气消了几分,忙笑着扶住她道:“您这又是何必?这般大礼,小的可担当不起,叫太孙殿下知道了,必要怪小的拿大了。”

    沈氏本就没力气,借势往床头一倒,喘了好一会儿,才勉强道:“这等小事……何必惊动了殿下……”

    胡四海这回总算满意了,又继续道:“章家供养太孙殿下,已是不易,虽有些不周到之处,殿下也不计较,沈家又何妨多辛苦一点?眼下章家正是得用的时候,沈家何必处处与他们计较?再说,如今的日子比起在东莞时,已经好得多了,得陇望蜀,必然会引起众怒的,您说是不是?”

    沈氏只有微笑点头的份。

    胡四海又道:“只是太孙挂念章大奶奶,听闻章大奶奶数月来病情没什么起色,心中担忧,真恨不得亲身前来床前侍疾呢。”眼看着沈氏露出惊喜又感动的表情,他又话风一转,“当然了,殿下身份尊贵,又不可轻泄行踪,自然是来不得的,因此才会遣小的前来问候。请问章大奶奶,如今病情如何了?”

    沈氏掩下失望之色,喘着气道:“比刚来时好些……只是我这身子……迟迟不能好……大夫每月来一回……可药效也就那样……大概……是未能及时进补的缘故……我心中也焦急……盼着……能早日好起来……为殿下……分忧……”说到这里,她已经有些支持不住了。

    胡四海在旁瞧得分明,仔细想想,沈氏比起刚离开虎门时那奄奄一息的模样,真是好得多了,就算是身体依然消瘦,脸色也依然青白憔悴,但至少能支撑着说那么久的话,可见章家是真的请了大夫来医治她。只是她本就病得不轻,又是病后保养不当引起的气虚体弱,即便是在京城富贵人家,也只能靠慢慢养,而且还要花钱如流水般大量进补。章家如今的处境,哪里有钱买那么多补品?因此沈氏好得就慢了。

    他觉得自己得到了答案,便对沈氏笑道:“这也是难为章家人了,这里穷乡僻壤的,哪里寻好的补药去?只盼着章家人早日联络上章大爷与燕郡王,早日接了殿下回去,章沈两家也就能脱困了,到时候,还怕没有好的补药么?”

    沈氏看了他一眼,目光中露出失望之色,见胡四海起身要走,忙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正要说话,便听得门上一声巨响,门板被大力踢开了,宫氏手持竹扁担,跳将进来,大喝道:“好啊!沈绰,总算叫我抓着了!你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跟野男人私会?!你有脸苟活,我都替你一双儿女害臊!还不赶紧给我分开了?想拉扯到什么时候呢?!”

    胡四海惊呆了,沈氏却是气得呛住,急促地咳起来。宫氏抓着扁担便冲胡四海打过来,后者连忙躲开:“你要做什么?赶紧住手!你弄错了!”身上已挨了几扁担。沈氏要拦,又撑不起身子,一想到宫氏方才所言,眼前就发黑,不一会儿已经扑在床边,只有喘气的份了。

    胡四海见宫氏一副要将自己打死的模样,又知道她是冯家亲戚,生怕说出自己的身份,会走漏了消息,只得东躲西避,最后寻了个空,冲出门外,直往雨中去了。周姨娘一直守在门边,见他出来,吓了一跳,却不曾拦他,只探头见宫氏在房中骂骂咧咧地,又冲沈氏说了许多难听的话,而沈氏则伏在床上不见有动静,她心中担心会出事,忙冒雨去正屋报信。

    方才这一番吵闹,家中众人早已被惊动了,纷纷探头来看。待周姨娘向章寂回报了事情经过,又点出那男人就是早上来过的那一位后,知情的几个人都面面相觑。

    章放面沉如水,立刻起身走到门口嚷道:“你这婆娘乱嚷嚷什么?!生怕外人不知道到?!赶紧给我闭嘴!”不一会儿宫氏跑了过来,气愤地道:“相公,今儿我可是捉奸在床,你是没瞧见,沈绰跟那野男人拉拉扯扯的,别提有多亲近了。她敢做出这等没脸没皮的事,你怎么还要怪我啊?!”

    章放冷笑:“她病得这样,还见什么奸夫?一定是弄错了,你就少说两句吧!”

    宫氏还要再说,章寂大喝一声:“够了!这事不管是真是假,传了出去终究是我们章家没脸,你是恨不得叫人知道我们家出了这样一个媳妇么?!赶紧给我滚回你屋里去!不许向任何人说起此事!”

    宫氏动了动嘴,不甘不愿地应了,忿忿离开,周姨娘察言观色,也悄悄地跟着走了。陈氏与玉翟都是一脸的不可置信,明鸾却是心知肚明的,便小声问章寂:“祖父,您看……”

    章寂看了她一眼,对众人道:“都散了吧,今儿这事就当没发生过,你们在外头需得守口如瓶,知道了么?”

    陈氏犹豫着问:“父亲,大嫂病得不轻,今日这一闹……怕是受惊不小,要不要去瞧瞧她?”

    章寂却道:“不必了,这时候去见她,只怕她也没脸见你。一会儿我会让三丫头瞧她去,你就回屋吧。”陈氏只得应下。

    等家中众人都散了,章寂才叫了明鸾到里屋道:“你去看看你大伯娘,问一声,胡四海来找她做什么,若她不肯答,你就申斥她一番!”

    明鸾讶然:“我吗?”她没听错吧?

    章寂冷笑:“她出了这等纰漏,全家人都亲眼目睹的,还有什么脸在你面前充长辈?!”

    明鸾吞了吞口水:“可是……咱们知道那是胡四海……”

    “即便是胡四海,她也不该私下见他!”还有一句话章寂没说出口,那就是:人都当场逃走了,谁又能证明与沈氏相会的不是个真正的男人?

    章寂冷笑着,又嘱咐明鸾:“你去瞧她,若她病情没有大碍,也就罢了,若是病情加重,就照上回大夫开的方子抓了药给她多吃两剂下去。这几日天冷雨寒,她屋里又没有炭盆,家里也没有多余的被子了,替她把门窗关得严些,别叫她着凉。”

    明鸾心想:那小屋本就是草草建就的,墙薄,门板也薄,就算关严实了,也挡不住冷风从缝隙往里钻,没有炭盆,没有被子,又在水田边上,沈氏的病情怎么可能会有好转?加上一向请的大夫都是九市镇上的来的,医术本就平平,章家根本就是想拖死沈氏呢。亏得她支撑了那么久,真是坏人活千年!

    明鸾虽然心知章寂用意,但心中对沈氏怨念已久,便痛快地应了下来,跑去小屋看沈氏。

    这时沈氏已经缓缓醒转,正躺在床上默默留泪,见有人进来,忙吃力地道:“方才那人不是奸夫,是胡四海……”

    “我知道啊。”明鸾睨着她,“不过胡四海的真实身份是不能向外人透露的,除非你觉得二伯娘信得过,叫她知道太孙和胡四海的事也没关系,不然你还是别多嘴的好。”

    沈氏闻言心都碎了:“我知道事情轻重……可我真是清白的!难不成……难不成我一世清名……就此……”更可怕的是,万一日后丈夫听信谗言,误会了她,又叫她如何是好?以往宫氏辱骂她,她不在乎,是因为问心无愧,可今天这件事,却是她难以辩白的。

    明鸾笑了笑:“反正祖父知情,太孙那边也知道实情,顶多也就是其他人说你几句闲话罢了,你有什么好怕的?以后你也可以将真相告诉大伯父和大哥哥大姐姐他们,只要他们信你,一点虚名不算啥啦!对了,大伯娘,胡四海平白无故的来找你做什么?”

    沈氏却已经哭得半晕过去了。就算家里人知道她是清白的,她的名声也早就坏掉了,她成了世人心目中的**,那又有什么意义?!此时此刻,她心中既恨宫氏逼人太甚,又埋怨胡四海行事孟浪,哪里还有心情回答明鸾的问题?

    明鸾又问了几回,见她只顾着自己哭,还边哭边奄奄一息地大口喘气,喘完了又继续哭,看着也就跟平时差不多,想必病情不曾加重,便翻了个白眼,道:“好吧,你慢慢哭,没事我就回去了。”转身关门出屋,回去向章寂报告。

    章寂皱着眉道:“既如此,等雨停了,你就陪我往山上走一趟,看看太孙出了什么事。”

    明鸾忙道:“雨后山上路滑,很危险的,您老人家年纪大了,何必辛苦?要是不放心,我去一趟就好了。”

    章寂摇摇头:“不妥,既然胡四海会在一日之内接连两次找上我们家,必是太孙有什么要紧吩咐,你去未必问得清楚,还是我去比较妥当。”

    明鸾撇嘴道:“若真的有要事,胡四海偷偷找大伯娘做什么?直接来找我们就行了,可见不是什么大事。”

    章寂想想也是,犹豫了一会儿,才道:“好吧,一会儿你先去问,若真有大事,立时来回我。”

    明鸾应了,不一会儿,瞧着雨势小了许多,便寻了身蓑衣披了,戴上斗笠,寻了把扁担助行,想了想,又别上那把柴刀,直往山上去了。

    而此时,胡四海回到小屋门口,望着太孙朱文至含泪带笑地拉着另一个少年对自己说:“胡四海,你一定想不到吧?弟弟没事,弟弟平安活下来了!真真是老天保佑!”

    与朱文至的喜悦相比,胡四海脑中却是一片空白,他怔怔地看着那早该在三年前便死于东宫大火的广安王朱文考,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第四十五章 说服

    待胡四海醒过神来,朱文至已经拉着兄弟朱文考说话了:这几年,多亏了胡四海一直在我身边侍候,否则我只怕早就不在了。你当日逃出宫时,身边一个人也没有,真不知道你都吃了多少苦头!我以往只觉得自己已经是苦极,如今想来,却比你幸运多了。好兄弟,你真叫为兄汗颜!”

    朱文考微微笑道:“能活下来已是万幸了,兄长身份尊贵,又肩负重任,如何与我相比?更何况,我当日虽吃了些苦头,到了北平后,处境又比兄长强得多了,只是挂念兄长下落,今日能再见,弟心中实在感念上苍。”

    兄弟俩相对拭泪,胡四海却抓住了朱文考话中“北平”两字,满面惊疑:“难不成广安王殿下一直都留在燕郡王处么?!”这是什么意思?燕郡王若有意救悼仁太子的子嗣,为何对太孙殿下不闻不问,又默认建文帝的逆举?!

    朱文考只是微微一笑,回答他的却是朱文至:“原来当初东宫大火,章四叔将我送出宫后,本来是要去救吴王叔的,但在中途折返东宫,硬是救了弟弟出来,派人送出宫去,方才前往吴王叔处。弟弟出宫后,与我们不在一处,失了联络,听得章沈李三家出事,皇爷爷又病重,朝廷为越王叔与冯家人把持,就冒险离京北上,路上不知吃了多少苦,差一点沦为乞丐,好不容易才到了北平,找上燕郡王堂兄。这些年他一直隐居北平,直到近来听说我可能在这里,立刻便自告奋勇寻来了!”说罢他又转向朱文考:“好兄弟,从北平到德庆,何止千里之遥?你自幼生得单薄,这几年又不曾好生保养,人都瘦成这样了,又何苦劳累?堂兄手下能者甚众谁来不是一样呢?”

    朱文考道:“别人来,固然能将兄长平安接回,但我心中挂念兄长已久,好不容易有了消息又怎能留在北平呆呆地等消息?兄长别瞧我长得瘦,其实我身体好着呢,这点苦不算什么。”

    朱文至再次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胡四海闻言却有些激动:“广安王方才说什么?章家四爷曾经折返去救你?那……那为何不救太子妃娘娘?!”

    朱文至一愣,还未来得及深思,朱文考便抢先拭泪道:“你们才走,母亲就······就自焚了!哪里来得及?她又不许旁人拦着,她身边的宫人还帮着烧妯。章四叔折返时我身上都着火了,是他拼命将我救下的。我本不愿随他离开,但他十分固执,还说若我不走,他就陪着我一块儿死,也省得日后到了九泉之下,无脸见父亲。我怎能连累了他?因此便只好随他离去了。只是他让人送我出宫,却又再折返去救吴王叔。事后我知道他在宫中被擒心里实在愧疚,若不是为了救我,兴许章四叔还来得及救出吴王叔安然离开·`····”

    “你说什么?母亲她····…”朱文至心如刀绞,“她为何······为何要如此决绝?即便是被逆党擒下,未必就没有面见皇祖父辩白的机会,却叫我成了失父失母的孤儿!”

    朱文考含泪道:“母亲说了,她腿上有伤,找人做替身是一定会被人看出来的,倒不如牺牲自己,换得兄长逃出生天。只要兄长日后能有出头那日,她便是死,也心甘情愿了。为了确保消息不至走漏东宫女眷……都殉了,不愿意殉的也叫大宫女们杀了,只有几名粗使宫人逃了出去,那一日的大火···…真如噩梦般!”他摸了摸自己脸上的伤疤,一脸不堪回首的模样。

    朱文至不忍地移开了视线,兄弟俩三年前分别时均是容颜清秀的少年朱文考长相肖母,小时候甚至比他还要俊俏些——今日再聚,面貌已是天差地别,弟弟的话虽平淡,却不知掩藏了多少险恶,此时此刻,他心中对远方的章启又再添了几分感激。

    只是再回头细想弟弟的话,他又不由得怔了怔,只觉得对方话中的含意直叫人胆战心惊,难不成……那日母亲竟是在东宫中大开杀戒么?他看向胡四海,后者避开了视线:“殿下,娘娘一切都是为了您啊,若有知道内情的宫人存活,您就危险了!”

    原来都是他的缘故么?母亲自焚是为了他,东宫上下人等也是因他而死……朱文至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再度睁眼看向朱文考:“那张宫人……”

    朱文考黯然道:“早在父亲噩耗传来时,就已经······我离开东宫时经过她房间,看见她高悬梁上,遗体都冷了。”

    朱文至不知为何打了个冷战:“她……她是自尽的?”

    朱文考顿了顿,露出不解之色:“既是悬梁,难不成还有别的可能?”他想了想,“不过····…我当时走得匆忙,事后回想,也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的地方……”

    胡四海断然打断了他的话:“广安王殿下,你这几年既是在燕郡王处,又是如何知道太孙在这里的?此番前来接太孙回去,不知是个什么章程?”顿了顿,“燕郡王当年丝毫不曾质疑过伪帝的名份,为何要派人来接太孙呢?把人接回去后,又打算如何安置?”

    朱文至闻言,沉默地回到桌边坐下,朱文考仿佛没留意似的,微笑答道:“说来也巧了,这几年,我们与辽章大表叔与章四叔常有通信往来,从他们那里听说,章家三婶的娘家吉安陈氏三年来一直对章沈两家照拂有加,陈家人还替章家姨祖父给两位表叔送信,让两位表叔安心不少。去年秋冬时节,章家文龙表兄身体有些不好,打算往南方休养些日子,便去了吉安,也是顺势向陈家致谢的意思。没想到文龙表兄到了陈家,才知道大表婶有信捎给家人,只是因北方下雪,行程遇阻,才不得不暂时滞留吉安。文龙表兄听闻,便立刻讨了信去瞧,然后在随信的物件中发现了密信,方才兄长原来是被沈李两家带往岭南海疆去了,怪不得这几年里·燕王兄连番派人前往京城周边秘密寻访兄长的消息,始终一无所得。”

    朱文至吃惊地望过来:“你说什么?是姨母捎的信?!”

    朱文考点点头:“那是一封密信,明面上,是大表婶自知病重难愈·深觉这些年来愧对婆家亲人,便写了这封绝笔信给大表叔,向他陪罪。随信一起送去的还有根象牙簪子,做工十分粗糙,也不知是什么来历。听文龙表兄说,才知道从前表叔曾送过一根象牙簪子给大表婶,做工精细不说·那镶的象牙片里还有机关夹层,可暗藏书信。只是那簪子早已不知去向了,兴许连同其他首饰一并被官府抄没了,这簪子与那一根瞧着相似,其实不是同一根。不过文龙表兄留了个心眼,知道大表婶不会无故将这么一枚簪子连信一道送去辽东的,便簪身,果然发现了里头的密信。”他略犹豫了一下·才笑道:“说来大表婶也是太冒险了,那簪子做工粗糙,连镶的象牙也是两片象牙片粘合而成的·只在中间留出空隙来。那时已是深秋时间,天气渐冷,也不知大表婶是用什么东西粘的象牙,竟渐渐凝结松动了,若非如此,文龙表兄也不至于如此轻易地发现密信。若不是他正好在那时候到了吉庆,等信和簪子被送到辽东,随便落到什么人手上,都可能叫人发现簪中的秘密。若有个好歹,兄长就危险了。”

    朱文至一脸怔然·他以前虽然听沈氏与沈家人商量过,要借助陈家之力捎信往辽东,却没想到他们真的付诸实施了,若在从前,他可能只会觉得高兴,但一想到前些日子章寂曾说过的话·他不免觉得沈氏所为略显轻率。正如朱文考所言,若途中出了什么意外,叫旁人得了密信,那他还有活路么?送信的陈家人又不知内情,恐怕只会看重那封明面上的信,对簪子未必放在心上吧?

    胡四海在旁小声道:“去年秋季的时候,李家已有步步紧逼之态,想必章大奶奶也是迫不得已?只是……确实太过冒险了些。”

    朱文至闭上了双眼。在他心中一向冷静睿智的姨母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朱文考在旁听得分明,却仿佛没听见一般,继续道:“文龙表兄一看到密信,知道事关重大,也没跟陈家人分说明白,便立即动身北返了。他原是打算回辽东向大表叔与四表叔报信的,但途经北平时,又觉得事情紧急,还是先知会燕王兄一声比较好,因此燕王兄与我反倒比大表叔兄弟俩知道得还要早些。

    朱文至勉强笑道:“这也是机缘巧合了,谁也没想到文龙表兄会在那时候拜访吉安陈氏。”

    “确实如此。”朱文考叹息一声,“这几年,燕王兄多番派人寻找兄长的下落,不但京城周边都踏遍了,还去了章家与沈家的原籍,甚至连胡四海的老家也去了,几位曾做过兄长先生的大儒文臣的家乡,母亲身边亲信宫人的老家,等等。若不是王兄随沈李两家去了岭南,怕是早就与我团聚了。”

    朱文至苦笑道:“我也是没办法。当年我才出宫没多久,就病了,胡四海带我到京城附近租了个小院住下,一养就是两个月。等我病愈,皇爷爷已经崩了,章沈李三家俱被流放,建文帝羽翼已丰,朝中都是他的爪牙,而燕王兄与开国公府又……默认了他的名份。我当时心灰意冷,哪里还敢妄想别的?记起母亲临终前嘱咐我要听姨母的话,我便带着胡四海追章家去了,后面的事,方才你已听我说过了。”

    朱文考叹道:“燕王兄也觉得你可能曾经在京城周边滞留过些时日,他前年派出的人手一度找到了你住过的那个村子。”他说出了一个地名,正是太孙朱文至养病的地方,又道:“只可惜,你曾在那个村子借住的事,朝廷也知道了。冯家老二亲自带人去查问,听说村里的人死的死,疯的疯,如今已经没剩几家了,可怜,都是孤儿寡母呢,也不知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这都是建文与冯家做的孽!”

    朱文至脸色又变了,他颤着声问:“怎么?那些人······也受了我的连累么?!”

    朱文考叹息着安慰他道:“这都是建文帝与冯家的错·兄长千万别放在心上。等日后你重回京城,夺回皇位,就能让他们血债血偿了!”

    朱文至苦笑着摇头:“为了我一人,害了这么多无辜的性命·我还有什么脸面说要重回京城,夺回皇位?只怕到时候血雨腥风,为我而死的人就更多了!”他含泪握住朱文考的手:“好兄弟,我如今不指望别的,只求能有清静日子过就行。燕王兄让你来,是为了助我夺嫡么?你回去跟他说吧,不要再为我费这个心了·不值得。”

    胡四海在旁大惊:“殿下,您怎能这样说?!”

    朱文考也严肃地道:“兄长,你难道忘了父亲的冤情,忘了母亲的遗愿么?!若你觉得对不住那些为你而死的人,正该奋发向上,为他们出一口气才是!若你就此自暴自弃,岂不等于是让他们白白死了?!”

    朱文至闻言脸色又是一变:“难道……我想清静些度过余生,都不行么?”

    朱文考摇摇头:“兄长·现在不是清静的时候,你我俱是朱氏子孙,难道你就不想为大明江山做些什么?你可知道·建文帝即位三年都做了什么事?”见朱文至转头望来,便道:“你可知当年京城事变,燕王兄为何默认了建文帝的名份?就因为建文篡位,北方蒙古得知,以为是大好机会,趁机派大军南下中原。燕王兄与开国公双双带兵阻拦,在那个当口,若是对建文即位之事有半点异议,朝廷随时都有可能撤去他们的兵权,那还有谁能抵挡住蒙古大军?因此燕王兄他们忍辱负重·默认了建文的皇位,一力将蒙古大军驱出边境。可恨建文与冯家不分轻重,只因心虚,担心燕王兄与开国公等大将会对他们不利,便派了冯家老二来抢兵权,结果叫蒙古人钻了空子·差一点侵入大同一带。虽然最终还是将敌军赶了回去,北方大军却伤了元气。燕王兄他们这几年一边要防外敌,一边要警惕朝中攻,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

    朱文至只隐隐约约听说过一些消息,却不知道当时的情况如此凶险,忙问:“那燕王兄他们如今怎样了?”

    朱文考叹道:“不过是虚与委蛇罢了。为了大局,建文派来主持北平政务的官员,燕王兄都勉强接纳了,去年,冯家老大的嫡长女将要及笈,建文要将她指给燕王兄为正妃,燕王兄无奈之下,也只得认了,冯家女今年及笈后,便要从京城发嫁。建文原本甚至有意让燕王兄回京娶亲,只是燕王兄以北方军情紧急为由拒绝了,方才作罢。”

    朱文至听得一惊:“燕王兄不是已经有正妃了么?!”

    朱文考苦笑:“不但有正妃,甚至已经有了嫡长子,但建文却说燕王妃娘家是逆臣,不配为郡王正妃,要燕王兄将她休弃,燕王兄费了好大功夫,才让建文改口,许他将王妃贬为侧室,但做为交换,燕王兄却需迎娶冯家女为正妻。还有一件更可恶的事,因燕王兄与开国公府等诸位老将长年把持北方兵权,让建文与冯家人心有顾虑,他们居然要与蒙古人议和!”

    朱文至的脸一下涨红了:“什么?议和?!”

    “没错。本来蒙古人这几年被燕王兄他们压着打,已经伤了元气,只要再等几年,就只有向大明俯首称臣的份了,结果建文居然要议和!”朱文考冷笑道,“谁不知道他是打什么主意?不过是想借机夺取燕王兄的兵权罢了。为了一己之私,置江山社稷于不顾,他也有脸说自己是朱家子孙!”

    朱文至猛地站起身来,来回走了几步,毅然道:“不行,不能让他继续胡作非为了!燕王兄一定要拦住他!”

    朱文考连忙道:“燕王兄自然是要拦的,只是苦于没有足够的大义名份。兄长,你是先帝亲封的皇太孙,朝野俱知的。除了你,还有谁有足够的资格将建文拉下皇位?在此国家危难的时刻,你真的不能自暴自弃啊!”

    “别说了!”朱文至红了眼,“我也是朱家子孙,怎能坐视国家陷于危难?你什么时候走?我跟章家说一声,马上就随你去北平!”

    “且慢!”胡四海急急拦下他道,“殿下且不急,待奴婢绸广安王一件事。”

    朱文至皱了皱眉:“要问什么,路上不能问么?”

    “这件事需得先问了,殿下才能决定要不要跟广安王去呢!”胡四海转向朱文考,“请问广安王殿下,既然你在燕郡王那里住了这么多年,燕郡王又需要一个大义名份,那为什么不找您呢?您也是悼仁太子之子,太孙下落不明,您身为先帝亲孙,未必就做不得那个大义,可您却放着锦绣前程不顾,如今反来寻找太孙殿下,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内情?!”

    “胡四海!”朱文至恼了,“休得胡说八道!”

    “奴婢只是担心殿下会被人利用了!殿下心地太过仁善了,先是对章家的怠慢一再纵容,如今又无视广安王的可疑之处。”胡四海盯着朱文考不放,“还请王爷为奴婢释疑吧?!”

    朱文考的脸色阴沉下来。

    门外的明鸾同样阴沉着脸,她认出了那个声音,原来她那天真是被人耍了,貌似还算是个自己人。她咬着牙,忍了又忍,直到听见胡四海最后那句话,才忍不住了,一脚踢开了门:“你个王八蛋在骂谁呢?谁怠慢他了?!”

第四十六章 出气

    屋内三人都将所有注意力放在方才那番谈话上,压根儿就没留意到屋外有人靠近,猛地见明鸾踢门进来,都吃了一惊。

    朱文至看见是明鸾,只是微微苦笑,倒没说什么,他知道明鸾脾气有些冲,但倒不是坏心,一向对他也算是细致周到。而胡四海则是一脸不满。倒是朱文考,见了明鸾,原本端严肃穆的表情顿时就僵了一下,目光略有游移,却很快就稳定了下来。

    反正迟早有这么一天的,把话说清楚了也好,回头他再向章家上下赔罪就是了。

    明鸾却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半句话都没有骂他。她又不是笨蛋,方才在门外听得清楚,这人也是那死鬼太子的儿子,是太孙同父异母的亲弟弟,而且已经成功投靠了燕王,还找上门来了。这也就意味着太孙有希望被接走,东山再起。她没必要太过得罪了这对兄弟,省得给章家和自己带来麻烦,但不得罪他们,却不代表她就不敢找胡四海的晦气。

    她冲着胡四海怒道:“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了,我们家哪里怠慢太孙了?是不给他吃的穿的,还是没向他行礼?我们家自个儿还保证不了天天吃肉呢,顶多就是从江里弄点鱼回来打打牙祭,养的鸭子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敢宰上一只,可给你们这里送的饭菜,每次都是鸡鸭鱼肉俱全的!还有太孙身上穿的衣服,那都是我祖父命我母亲精心采购回来的细布,我母亲虽然不知道是给太孙做的,但一针一线都下足了功夫。她这些日子还在给太孙做夏衣呢,用的都是我们家好不容易从瑶民手里收集到的上等葛麻布,我祖父自己都舍不得穿,全给他了!我们还有哪点儿做得不足?送信的事不是早就解释过了吗?你家太孙自个儿都还没做决定呢,难道你要我们章家自作主张?!”

    胡四海一窒,强自道:“你们分明是有意拖延,不肯送信出去,成天就知道说时机不到,不必着急。你瞧瞧,若不是章大奶奶果决,只怕燕王至今还不知道太孙的下落呢,那伪帝倒行逆施之举岂不是得逞了么?就为着你们家的私心,几乎害了大明江山,你倒还有脸说我的不是?”

    明鸾啐了他一口:“你还骂我们章家不对?你也不想想,这回大伯娘私自送密信,若不是走了狗屎运,恰好让大哥哥到吉安去,而他又恰好知道簪子的秘密,找到了密信,哪里有那么顺利?就算那信没被别人发现,成功到了我大伯父手里,那也是几个月之后了。建文帝造孽,那是他的问题,你骂我们家做什么?!你嫌我们动作慢,那你们到岭南三年了,可曾成功送出去只字片语?!这回能成功送信,还是忽悠了我们章家与我外祖父家的人,你也敢把功劳往自个儿身上揽?脸皮是不是太厚了点?!”

    “你……”胡四海脸色铁青,手颤抖着指向明鸾,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什么我?你给我把手指拿开!拿手指指着人说话很没有礼貌很没有教养的,你不知道吗?!”明鸾继续喷,“说什么我们章家怠慢,我看不是怠慢了太孙,而是怠慢了你这位总管大人吧?我就不明白了,你如今的差事,每月只需干几天活,其他时候都是爱干嘛干嘛的,全靠我们家养着,而你以前在东莞也不过是个卖煎饼的小贩,挣得几个辛苦钱全进了沈家人的袋子,你家太孙还要在大伯娘面前侍疾呢,你倒觉得他们对你们不怠慢了?我们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们,如今反而还有了错?!真真是升米恩,斗米仇,我都替我祖父抱不平,一番苦心,倒养出个白眼狼来!”

    朱文至忙插嘴:“三表妹……”

    明鸾不等他说完就挥手打断了他的话:“没说你,我骂的白眼狼是指他!”

    朱文至只好闭嘴,给胡四海使了个眼色:“你就少说两句吧,我早就说过了,章家对我有大恩,姨祖父又是我长辈,你怎可这般抵毁?”

    胡四海只觉得满腔委屈,但小主人发了话,他也只有认了:“是……奴婢冒失了,只是……奴婢也是为了殿下担忧。”

    不等朱文至发话,明鸾便重重冷笑一声,插嘴道:“是啊,他是为了殿下担忧,见殿下还没做决定,便替您先做了;见殿下敬着章家,不肯听他的话,便替您敲打章家;甚至连殿下将来要做什么,怎么做,他都有腹案了呢!他事事替殿下想在前头,做在前头,殿下还犹豫什么呢?只要照他的话去做就好了嘛!”

    胡四海一听,顿时眼前发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殿下明鉴,奴婢绝不敢如此!”又含泪哽咽地指控明鸾:“章三姑娘,你怎能这般污蔑我?!”

    “我污蔑你?”明鸾嗤笑,“我有哪点说得不对了?太孙殿下还没发话说要送信呢,你就天天逼着我祖父,我祖父说要等殿下发话,你就说我们家怠慢;连殿下在我祖父和伯父面前,都是谨守礼仪,恭敬有加的,你算哪根葱?闯进我家就指着我祖父破口大骂!可见在你心里,你比太孙殿下都要尊贵!还有,你成天说我们家不肯送信给燕王和大伯父,如今燕王与大伯父已经知道消息了,也派了人来接,殿下也答应了过去,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又要拦着?殿下是要去北平也好,留在德庆也好,那都是看他自己的意愿,你是谁?凭什么要太孙殿下事事都听你的?!”

    胡四海这回是真说不出话来了,只能一味拉着朱文至的衣角哭道:“殿下,奴婢真的是一片忠心啊!您一定要明察……”

    朱文至自然相信他的忠心,但方才他说了章家坏话,又叫明鸾这个苦主听见了,若此时站在他这边,未免打了明鸾的脸,况且,胡四海有时候的言行也确实过分了些。然而,若他顺着明鸾的口风说胡四海的不是,只怕这个忠仆立时就能去跳崖以证清白。因此朱文至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决断了。

    朱文考在旁看得分明,迅速加入进来:“兄长,方才胡四海问的问题,其实答案很简单。因为兄长是父亲嫡长子,又是皇祖父正式册封的皇太孙,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而我却只是区区一介皇孙,身份哪里比得上兄长?更别说……”他面露苦笑,抬手摸了摸颊边的疤痕,“兄长也瞧见了,我这个模样……燕王叔要的是可以助他拔乱反正的新君,我便是站了出去,又如何能服众呢?此事说来也是我心头之伤,平日羞于提及,燕王叔他们也不会当着我的面说。但兄长北上是大事,为了证明我的清白,不说也不行了……”

    在朱文至心中,亲兄弟自然比身边的侍从要更重要,此时他一听朱文考的话,眼圈顿时就红了,连忙握住对方的手:“好弟弟,别难过。都是这刁奴胡言,让弟弟伤心了。”又喝斥胡四海:“你可听见了?以往管好自己的嘴,认清自己的身份,别仗着我待你亲近,便把旁人都不放在眼里。如今在德庆还罢了,无论弟弟还是章家,都是自己人,自不会与你一般见识,若是日后到了北平,当着燕王叔的面还这般,不等你自己请罪,我就得先向燕王叔赔罪了!”

    胡四海忍泪抿了抿嘴,低头小声道:“是奴婢错了,求殿下恕罪。”

    朱文至正要应他,明鸾又插进来道:“太孙殿下,你先别忙着原谅他。刚才我在门外咋一听见这么惊人的话,倒把自己的来意给忘了。你可知道他刚才下山去做了什么?他居然从我家后门偷偷溜进我大伯娘独居的小屋,还关上门与她密谈,这还不说,两人说话时还拉拉扯扯的,结果叫人撞了个正着,都以为是我大伯娘在跟野男人通奸呢!他不好好留下来把话说清楚了,还我大伯娘一个清白就算了,还一见人来就跑。如今可怜我大伯娘名誉受损,有嘴都说不清,都哭死了呢!”

    朱文至大吃一惊,猛地转向胡四海:“这是怎么回事?我虽叫你去问姨母几件事,却没叫你偷偷潜入啊!”又焦急地问明鸾:“姨母如今怎样了?家里人没误会吧?”

    明鸾却避重就轻:“当时闹得有些大了,兴许邻居家有听见的,至少家里人全都知道了。太孙殿下,你的身份是机密,就算是在我们家里,也不是人人都知情的,可胡四海从大伯娘屋里逃出来,却是人人都看见了的。你该庆幸,他逃走时撞上了周姨娘,早上时见过他,因此告诉了祖父,大家也就知道来的是个太监了,不然他人都跑了,没了对证,谁能证明大伯娘的清白?”说着她还鄙视地瞥了胡四海一眼:“你这个太监也不知是怎么想的,虽然我们知道你下面没有了,可是人家不知道啊!现在为了保住太孙的秘密,我们甚至不能告诉家里人真相,大伯娘这回真是叫你连累死了!”

    朱文至气愤地朝胡四海质问:“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犯了糊涂呢?!”

    胡四海手足无措地辩解:“不是……奴婢是怕有章家人在,章大奶奶不会说实话……奴婢……奴婢……”他一咬牙,忿忿地对明鸾道:“当时冲进来的宫氏,乃是冯家姻亲,我如何能留下来说清真相?那岂不等于明白告诉冯家人,太孙在这里了么?!”

    明鸾冷笑道:“冯家知道她是谁?连宫家都不管她,亲外孙病得快死了都不愿意找大夫来,你以为她还能回头找冯家去?还有,你要是真的忌惮她,那也行,等我们来了把事情说清楚总没问题了吧?你居然就这么跑了,要不是周姨娘恰好过来看见,又认得你,谁知道跟大伯娘在屋中相会的是一个太监?!你自己行事不慎,被人抓到了,还好意思怪罪到别人身上,脸皮真厚!”

    胡四海又气得发起抖来了,手指颤颤地指向她:“你……你……”

    明鸾皱眉道:“刚才我已经说过了,拿手指着人很没有礼貌,你是没听见吗?今天分明就是你办砸了事,老老实实承认错误就行了,犯得着那么激动吗?你有什么事要问大伯娘?她一个病人,连床都下不了,就够可怜的了,你还要打搅她,还要往她头上泼脏水,是不是太过分了?要是她的病情加重,都是你害的!”

    朱文至对着忠仆怒目相向,连朱文考也是一脸哀叹埋怨的表情,胡四海哪里还说得出半句话来?最后只得老老实实下跪认错,还答应会到章家去赔罪。

    明鸾狠狠出了一口恶气,虽然多少有些迁怒的成分,但心情总算是好多了,瞥向朱文考时,也能勉强挤出一个笑来:“是广安王殿下吧?不知你打算几时带太孙殿下走?又有什么安排?你好象还有一个同伴吧?是扮作了游方郎中?”

    朱文考眼中闪过一丝意外,笑道:“确实有一位同行人,那是燕王叔身边的得力僚属,姓吕,吕仲昆先生。先前因我们不知道兄长下落,只能从章沈两家追查线索,我是守着章家,他便去了沈家那边,今日因缘际会,叫我看见沈舅爷跟着胡四海上了山,才找过来的。一会儿我就去找吕先生,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北上的事还要看他安排,不过兄长请放心,燕王叔手下无弱兵,吕先生一定会将你安然送至北平的。”

    明鸾飞快地剐了胡四海一眼:原来你还把那家伙引上山来了,真会给人添麻烦!

    朱文至笑道:“原来是吕先生?我从前在宫中时就听说过他,当年燕王叔出守北平时,他就已经在燕王叔身边了,据说是个极精明能干的人,最是忠心稳妥的。”

    朱文考笑笑,又转向明鸾:“章三表妹,你对这座山上的道路最熟,不知有没有直接往布村去的捷径?那样我也省得下了山再绕道过去了。”

    明鸾眯了眯眼:“有啊,你既然想过去,那就跟我来吧。”又向朱文至告别。

    朱文至拉住朱文考,后者安抚他:“没事,我去布村找到吕先生,立刻就带了他过来,最迟明天就到了。到时候我们再好好商量一下北上的事。原本我们以为兄长在东莞,还打算走海路,但现在地点变了,路上的安排也要相应改变才行。”

    明鸾在旁神色不善地睨了他一眼,只觉得这人跟胡四海他们都是一路货色,不懂为人着想的。太孙是顶了沈家儿子的名义在德庆住下的,又是章家做的保,他这一走,叫章家怎么办?还有胡四海,那可是在江千户跟前都留了名的!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明鸾的眼神,朱文考接下来又对太孙说:“虽说兄长是必然要北上的,但你走了,章沈两家却还要在这里多留些日子,等燕王叔设法弄了朝廷赦令下来,才好离开。为了确保不走漏风声,该如何安排还得细细斟酌呢。”

    明鸾的脸色稍稍好看了些。

    朱文至对弟弟道:“你从小就比我细致,吕先生又是燕王叔身边的得力人,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好弟弟,早去早回,我还想知道这几年京城和北方都发生了什么事呢。”

    朱文考连声答应下来,依依不舍一番,才跟着明鸾走出了小屋,直往东山坡的方向而去。

    明鸾走了一段路,心里犹豫着该怎么从这人嘴里套话。她不关心皇太孙能不能顺利推翻建文帝坐上皇位——历史上就没出现过这么一个人——但她在意章家会因为这件事受到什么影响。

    她还在犹豫的时候,朱文考忽然开口了:“章三姑娘,前些日子的事,是我冒犯了,还请姑娘勿怪。”

    这人挺有眼色的嘛。

    明鸾停下脚步,回过头,挑了挑眉:“既然你先开了口,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你干嘛要那样干?要找你哥哥,直接问我们就行了,我们家又不会瞒你!”

    朱文考苦笑了,他知道这件事无论如何都是说不过去的,但他又不能将自己的顾虑和盘托出,只得祸水东移:“不瞒你说,我们会知道兄长的下落,是从你那位大伯娘的密信中来的,密信中……她说了些不利于章家的话,因此……燕王叔与吕先生他们便对章家有些误会,更愿意信任沈家。只是我觉得她的话未免有些不尽不实,也劝过吕先生。如今吕先生也渐渐发现沈家人的真面目了,但慎重起见,还是打算先找到兄长再说。”

    “原来是这样。”明鸾咬牙道,“我就知道,她不可能真的会认错!原来还真的找机会告黑状呢!不要紧,太孙还是分得清是非黑白的,不会恩将仇报。但我们全家对那女人够宽容的了,家里老的小的叫她害死了那么多人,都没把她赶到大街上去,她到底还想怎么着?!”

    朱文考轻咳一声:“是非黑白,我都看在眼里。三姑娘放心吧,公道自在人心,燕王叔也好,大表叔也好,都会认清谁对谁错的。”

    这算是表态示好吗?明鸾瞥了他一眼,决定暂时原谅他前几天的欺瞒:“那就多谢了,还请广安王多多替我们辩白,别让我们章家蒙上不白之冤。”

    朱文考笑着应下了,只是他又顿了一顿:“今日之事……三姑娘能不能稍稍帮着瞒下两日?先别告诉姨祖父和两位表叔?”见明鸾又睁大了眼,连忙辩解,“不是我有心瞒着几位长辈,只是吕先生那边……不好交待,等我把事情跟他说清楚了再一起去章家……”

    明鸾挑挑眉,转身继续往前走:“我又不是爱嚼舌的,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心里有数。”

    这算是……答应了吗?朱文考拿不准她的态度,见她不再提起,便只当她是默认了,跟着她一路走山道,直至东山坡一带。明鸾给他指了下山的路,告诉他怎么走,便借口说不想跟沈家人照面,转身走了。

    她一回到家,便立刻找上了章寂:“祖父,我跟您说,刚刚在山上我遇到……”

第四十七章 决心

    章家父子三人听完明鸾的述说,都沉默了。

    章寂面上既有着感慨万千,也有几分希冀,只是接着又转为纠结,眉头打成了结。章放则俨然红了眼圈,捂着脸低头不语,隐隐能听见他吸鼻子的声音,似乎是在流泪。

    章敞首先打破了沉默:“父亲,二哥,既然燕王派人来接太孙了,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们也能回去了?”

    明鸾小声道:“父亲,燕王只派了两个人来,而且是来接太孙的,没打算带着我们一起走。”

    章敞有些失望,但又马上振作了精神:“这回不能走罢了,只要太孙安然与燕王会合,燕王再出兵将建文伪帝赶下皇位,我们自然也就能回去了,不仅仅是赦免,还有可能会重获爵位,甚至加封晋爵呢!”

    章寂横了他一眼:“你道事情有这么简单么?且不说这三年里建文帝已渐渐坐稳了皇位,燕王要从北平打到京城,又要打多少仗?死多少人?费多少钱粮?只看眼下,太孙北上这一路能不能平安抵达北平,还是未知之数呢!若太孙果然能夺回皇位,那自然最好,但若失败了,我们家哪里还有活路?!”

    章敞立刻闭了嘴。明鸾又小声道:“如果到时候他们真的失败了,我们这里离京城还远呢,大不了逃走,逃到海上找个岛屿隐居,未必就不能活了。”

    章寂又横了她一眼:“胡说八道些什么?!要是太孙真的败了,牵连的人可不是只有我们一家,你道人人都能逃到海上寻个岛屿隐居?”

    明鸾只得怏怏地闭了嘴。事实上,她并不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以前不也听说过某朝某代的政治斗争失败者坐船逃到东南亚那边落地生根吗?

    章放抹了一把脸,吸吸鼻子,对章寂道:“父亲。事情未必做不成。这几年我们虽偏安岭南,但时不时从陈家人那里听说北边发生的事,对如今朝中的态势也不是一无所知。燕王与两位舅舅手中俱有兵权。先帝朝留下来的几位大将军,也都与他们站在一边,不服建文帝。既然建文帝与冯家为了铲除他们。居然胆敢冒天下之大不违,与蒙古议和。他们又怎会坐以待毙呢?虽说古语有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建文乃是篡位的伪帝,并非真君,无论朝野臣民,都不会甘心顺服的。况且。若起事的是先帝亲自册封的皇太孙,更合民心。儿子觉得他们起事多半能成,即便不成,也能争取划地而治。到时候,即便我们家得不到赦令,只要好生谋划一番,悄然北上与大哥四弟会合,同样可以东山再起!”

    章寂听了脸色一沉:“胡说!大明江山分裂,难道就是好事了?!”

    章放讪讪地笑了笑:“儿子只是设想万一太孙与燕王事败的后果罢了,并没有别的意思。父亲。只要燕王是真心要助太孙夺回皇位,再联合上北方那些大将军们,打回京城也不是不可能的。相比之下,建文手中的兵权也就只有京城附近那几十万而已。其他各地的驻军未必听他的号令。他之所以忌惮燕王与舅舅他们,甚至不惜与蒙古议和,不就是因为这一点么?”

    章寂继续沉着脸不说话,但瞧他神色,似乎对这番话并不反对。章放见状更大胆了些:“父亲,我们家这几年也吃够苦头了,若是燕王无意举反旗,太孙又决心甘于平凡,那我们家也就认了,象如今这般,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未必不好。但既然有东山再起的希望,又怎能放弃呢?儿子兄弟几人都还年轻,难不成就一辈子窝在这穷乡僻壤做个小小军官?几个孩子日渐长大了,他们日后的婚事该怎么办?还有母亲的遗体,虽然当年已经交托给庵堂,这几年也曾托陈家的人去瞧过,但终究不能亲自拜祭一番,您心里就不难受么?儿子们私下可早就哭过无数次了!”他说着说着,眼睛就湿润了,“还有儿子的一双儿女……当年在彭泽,只能草草安葬,如今也不知坟头上的草长得有多高了,若我们能回去,好歹能把几个孩子送回家乡,让他们不至于沦落为孤魂野鬼……”

    一说起孩子,章敞就想起了自己那个心爱的小儿子,也不由得跟着伤心起来了。明鸾虽没有他们那么伤心,但见状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低头不语。

    章寂想起老妻,眼圈也红了,抹了一把脸,才放缓了神色:“好好的说起这些做什么?都是骨肉至亲,你们以为我就是铁石心肠么?我只是怕……”他叹了口气。

    明鸾想了想,小声劝他:“祖父,要不……我们问清楚广安王和那个吕先生,燕王有多少把握好了。如果他准备得周到,成功率就高,到时候我们只要安安静静在这里等好消息就行。如果说……他们没什么把握,只是打算硬碰硬的,那太孙一走,我们也可以开始谋划后路了,若有万一,至少也能保住性命啊!”

    章寂微微点了点头,对章放道:“既然来的是广安王与燕王的使者,自不可怠慢。你明日上山去见他们,看他们接下来是什么章程。若近日就要接走太孙,那我们也要帮着做好善后,免得引人怀疑。若是可以,想法子把广安王请到咱们家来,我有话要与他密谈。”

    明鸾留意到他用的是“密谈”而不是“商谈”,不由得疑惑,这时章敞问:“为什么请广安王呢?他虽是太孙亲弟,又能有多大年纪?能知道什么要紧内情?还是问那个吕仲昆更妥当。”章寂却只是摇头。

    明鸾便道:“祖父是有什么话要私下里问他,不方便叫旁人听见吗?要不我上山找机会把他悄悄请过来吧?”

    章寂想了想,还是否决了:“不好,他年纪虽轻,到底是位贵人,三丫头你辈份小份量轻。让你二叔去更显得郑重。”

    明鸾扁扁嘴,又问:“他曾经嘱咐我暂时把这件事瞒着您的,您看……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她看了章放一眼。章放也皱起了眉头。

    章寂淡淡地道:“他既然这么说。自有他的用意,请他来一问就知道了。”他不认为广安王对章家有什么敌意,只听他述说的遇救经过。就知道自家小儿子对他有大恩,就怕他此行前来寻太孙。是有别的目的。

    明鸾还想再问问清楚,却看到二伯父章放给自己使了个眼色,心中讷闷,只得闭了嘴。

    章敞犹豫了一下,迟疑地问:“大嫂私下送密信之事……父亲觉得该如何处置?虽说这回她是误打误撞立了功,但万一事泄,不但我们章家。就连陈家也要折进去了。这回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易饶了她!只是……太孙那边怕是不好交待……”

    章放冷笑道:“有什么不好交待的?那女人病了这么久,一直不见好,今日又受了这番惊吓,病情必会加重,没几天就一命呜呼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太孙要交待,找胡四海讨去就好了!”

    章寂横了他一眼,又瞥向明鸾,章放自知这种话不该当着孩子的面说,便闭了嘴。明鸾自然明白他的用意,只是一想到沈氏的可恶。也不耐烦继续忍受下去了,便摆出一副懵懂的模样,打算坐视家里人进行除恶行动。

    到了第二日,清早起来。章寂寻借口将宫氏与玉翟打发出去,又命章敞陪着陈氏进城去茂升元分号寻马贵,给“沈家子”即将离开一事做准备。这个“离开”,可以用急病而亡为掩饰,但在那之前,需要先传点风声出去。

    其实这一切都是为了“清场”。等人都离开了以后,章放叫了周姨娘进屋细细嘱咐了一番话,便戴上斗笠上山请人去了。周姨娘窝在厨房里,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章寂给文虎布置了写大字的功课,在堂屋略静坐片刻,便叫上明鸾,往沈氏的小屋去。

    沈氏昨日受了惊吓,今日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看上去精神差了许多,见了公公进来,也只能勉力支撑坐起问安。她坐起一半,便有些支撑不住了,却瞥见章寂视线注视着别的方向没有望过来,而明鸾则忙着给他端凳子,谁也没扶她一把,更别说叫她免礼了,她只得硬撑着在床上完成了那个动作,便整个人跌回床上大口喘气了。

    章寂大摇大摆地坐下了,明鸾侍立一旁,一脸恭顺。只见章寂质问沈氏:“昨儿发生的事,因我心知来人是谁,谅你要与人通奸,也不会看中他,便也不再多问了,望你日后好自为之,多多为你的夫婿与儿女着想,行事端正谨慎,休要再做出有辱我章家门楣之事,可听清楚了?!”

    沈氏一脸屈辱:“媳妇听清楚了,只是……父亲,您既知媳妇是冤枉的……为何还要……坐视弟妹……辱骂我?!”

    章寂微微冷笑,没有开口,明鸾便对她说:“大伯娘,我们把真相告诉二伯娘倒没什么,就怕会走漏了太孙的行踪,为了太孙的安危,您就委屈委屈吧,想必您也不希望他会受到伤害吧?只要他能平安,您挨几句骂又有什么要紧?平日里二伯娘也没少骂您啊!”

    沈氏咬着唇,眼中含泪,却无法辩驳,最后只能说:“既如此,等到日后……全家团聚之……时,还望父亲……还媳妇清白……”

    章寂淡淡地道:“只要你是清白的,我儿子自然会信你,他待你如何,你心里是有数的,何必担心?我今日前来,是有一件事问你,当日你还在东莞时,一度病得极重,便命沈家女儿去向茂升元的伙计求救,央他们给你送一封信去辽东,结果你却瞒着所有人,在随信的信物中夹藏密信,泄露了太孙行踪,可有此事?”

    沈氏大惊:“父亲,您……您这是……”她一时心乱如麻,不知该承认还是否认。

    章寂看也没看她:“你只要回答我,有没有这件事就行了!”

    沈氏犹豫片刻,终于心一横:“有。”但她马上解释道:“媳妇儿当时……也是迫不得已!李家翻脸无情,欲对太孙……与沈家不利,媳妇儿……又病重,担心……再拖延下去……会害了太孙。因此只得……兵行险着……”

    “可你却欺瞒了我们!”章寂猛地瞪向她,“为何要瞒?!难不成在你眼里,我们是李家那样的逆臣。得知太孙下落,会加害于他么?!”

    沈氏眼圈一红:“媳妇不敢,只是事关重大……家里二弟妹……又是宫家女儿。媳妇生怕走漏了风声……”

    章寂冷笑道:“你怕走漏风声,所以不肯将实情告诉我们。反而自作聪明弄了个什么机关簪子,以为送到阿敬手里,就不会有泄密的可能了?你可知道,这样反而更危险!送信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上的物事有多重要,万一那簪子掉落了呢?落到不知底细的人手里呢?那不过是根旧簪子,于你们夫妻,可以算作信物。但人家看重的只会是那封信!谁又能知道簪子比信本身要重要百倍、千倍?!万一密信未能及时安全地送到阿敬手中,你又死了,沈家被李家弄去了虎门,我们在德庆一无所知,难不成你要太孙跟着你们一起死?!”

    沈氏冷汗淋淋,脸色苍白地低下了头:“媳妇……思虑不周,但……一心想的……全是太孙安危……虽有不周到……可一番忠心……日月可鉴……”

    明鸾插嘴问:“大伯娘,您既然这么忠心,这么想把太孙的事告诉大伯父,那为什么过去三年都没动静。非要等到危急的时候,才兵行险着呢?说真的,要不是你把时间弄得这么紧,我们也不至于手忙脚乱的。当年您刚到广州的时候。就不该跟沈李两家人去东莞,直接来德庆多好。既不必担心会受李家算计,也不会吃那么多苦头,到头来还连累太孙跟你们一道受苦。你还有脸面说自己忠心呢,忠臣要都象你这样,做君主的要有几条命才受得了啊?!”

    沈氏脸涨得通红,见章寂没有制止明鸾说话的意思,便知他用意了,身体不由得开始发颤:“媳妇一心……为太孙……着想……是真……真心……”

    “行了。”章寂不耐烦地道,“你除了这话,也不会说别的了。说到底,不过是私心重,贪图拥立之功罢了。可你一无人脉,二无谋划,擅自瞒下了这么要紧的消息,却什么有用的法子也想不出来,生生拖累太孙在东莞随你们一道吃了三年苦,却一事无成,反叫建文帝在京城坐稳了江山,害得大明臣民受昏君奸臣糟蹋!如今你还有脸说自己忠心,对太孙有恩,我都替你害臊!早知如此,当年任由阿敬跪断了腿,也不娶你进门,兴许我们章家还兴旺发达着呢!”

    沈氏伏床不语,忽然间,她眼中一亮,猛地抬起头来:“父亲如何得知媳妇儿曾送密信往辽东?莫非……”她兴奋得连话都说得流利起来,“莫非辽东来人了?!”

    “来的不是辽东使者,而是北平使得。”章寂睨着她道,“上天庇佑,文龙去岁秋冬恰好往吉安拜会陈家致谢,遇上那封信与簪子,又恰好知道簪中秘密,及时回报北平燕王处。如今是燕王派了使者前来接太孙了。”

    沈氏激动得流下泪来:“上天保佑……我苦等三年……终于等到这一日了!”

    明鸾撇着嘴在旁吐嘈:“是啊,你等了三年,人家也找了三年,如果不是你把人带到天边,人家早就找到了。一点线索也没给人留,就只知道等,真以为人家与你心灵相通,一句话都不说就知道你心里想啥呀?”

    沈氏哪里顾得上理会她的嘲讽?忙问章寂:“父亲,现在使者到了么?什么时候接我们回去?”

    章寂道:“太孙大概过几日就要离开了,但我们还会继续留在这里——就算这里的日子再苦,我们也不能叫人对太孙的身份起疑心,至少,在他安然到达北平之前,不许有任何风声传出去!”

    沈氏顿了顿,勉强笑道:“这也是应该的。只要太孙能夺回皇位,我们迟些回去又有什么要紧?”又连忙问:“那燕王接太孙回去后,又打算怎么做呢?直接起兵攻入京城,还是联络其他藩王、大臣、将军与宗室皇亲……”

    不等她说完,章寂便打断了她:“这些事使者自会与太孙商议,你就不必过问了。你病得不轻,好生治病休养是正经,否则即使赦令来了,你也上不了路。”说罢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至此,他已经下定了决心。有些事还是早做为佳。

    明鸾连忙跟上,任由沈氏在背后不停地叫,也没停下来。

    出了小屋,明鸾本要反手关上门,但一瞧见田边放着两桶肥料,便起了坏心,故意让门继续大开,却将那两根肥料放到门边。一会儿风起,沈氏在屋里想必享受得很。

    她偷笑着走了,到了院中,便看见章寂站在厨房前,低声不知嘱咐着周姨娘什么事,周姨娘一脸肃穆地点点头,回厨房继续熬药,并往里头放了两株草状的植物,也不知是什么东西。这药显然是给沈氏准备的。明鸾心中有数,一声没吭。

    章放带着朱文考从门外走了进来,后者见了章寂,立时便红着眼圈跪倒在地行大礼。章寂连忙扶他起身,看着他脸上的疤痕,心中暗叹,道:“虽然身在草野之间,但您仍是贵人,不可如此。快请进屋坐吧。”朱文考含泪应了:“是,姨祖父。”

    一行人往正屋去了,小屋里,沈氏却被门口那臭味熏得不行,拼命撑起身体想叫人来关门,正探头间,便远远瞧见了大门方向有人前来,虽只是惊鸿一瞥,朱文考脸上也有疤,但那下巴、那口鼻,却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更别说他还称章寂为姨祖父。她忽然想起章寂方才说的,燕王派了使者前来接太孙,莫非使者就是他?!

    沈氏忍不住全身颤抖起来,眼前发烟,脑海中不停地大叫:“不行!绝对不行!”

第四十八章 内情(上)

    朱文考随章家人进了堂屋,再次彼此叙礼后方才坐下。他在别人没留意的时候瞥了明鸾一眼,明鸾一边与他对视着,一边走到祖父身后站好,便冲他挑了挑眉。

    昨日他曾让她别把事情告诉家里人,结果她一回家就什么都说了,想必此时他是拿这件事怪她吧?但那又如何?就算他身份再尊贵,也没有理由强迫她向家人隐瞒这么重要的大事。她要是听了他的话,那就真是脑残了。

    朱文考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虽然是一瞬即逝,明鸾却察觉到了。她心中不由得疑惑,他难道不是该生气才对吗?怎么反而看起来很高兴的模样?再看他与自家祖父、伯父说话时,礼貌而不失孺慕亲近,看不出他有什么理由要隐瞒章家人,莫非……

    明鸾眉毛都竖起来了,她怀疑自己又被这人耍了,他是施的激将法吧?但这又是为什么?就算他不提那个要求,等自己回家跟祖父说了,祖父一样会请他来问清楚的,他又何必多此一举激什么将呀?!

    她刹时涨红了脸,只是还没失去理智,深呼吸几下强压了下去,冷眼瞥着旁观朱文考与章家父子对话,眼中不停地朝前者射出眼刀。

    朱文考掩住眼中笑意,低下头,恭敬地回答着章寂刚刚提出的问题:“是,东宫大火当日,确实是章四叔将我救出来的。他本就对太子妃的决定不满,但当时情况紧急,太子妃又强行阻拦,他只好先将兄长送出宫去,再折回来救我,也省了与太子妃的口舌之争了。总算上天垂帘,时间还不算太晚。”

    他说的正是三年前遇救的经过。不过比起他在山上小屋告诉太孙的经历,他今天所说的故事要详细得多。

    原来当日太子妃主动投身火海自焚,在神智仍清醒之时,也对身边的宫人下了殉主的命令。她最信任的一名年纪大的宫人率先走向朱文考,这时另一名年轻些的宫人却忽然惊慌失措起来,不愿殉主,转身就尖叫着往殿外逃,那年纪大的宫人见状连忙去拦她。两人纠缠间,年轻宫人向朱文考求救。朱文考虽觉得她可怜,但想到自己也是要死的,平日也没少被嫡母身边的这些宫人为难,便不予理睬,结果那宫人便大声说出了张宫人已被太子妃勒令处死的消息,让他大吃一惊。听说生母早已死在了自己的房间,他转身就要跑出去看个究竟,太子妃这时已经被烧得开始惨叫了,大叫着要那年纪大的宫人去拦朱文考。他拼命向殿外逃,偶一回头,正看到那宫人砸碎了一个花瓶,用碎片割破了年轻宫人的喉咙。在凶手即将追出来之际,殿内一根梁木被烧得塌了下来,正好砸中了她。朱文考只看到太子妃主仆数人都陷入了一片火海当中,也顾不得许多,先跑去生母张宫人的房间,看见她果然被吊在房梁上,尸体都冷了,满脸痛苦,身上衣饰不整,显然死前曾拼命挣扎过,连指甲都有几片剥落了。而她脚下压根儿就没有任何垫脚之物,显然不是自尽的。他悲痛欲绝,抱着生母的尸首痛哭。这时章启再次进入东宫,瞥见太子妃所在的正殿已是一片火海,只得绕着宫室转看能不能进去救人,忽然听闻哭声,循声寻来,才死命将他拉出了东宫。

    朱文考说到这里,已是泪如雨下:“当时章四叔另找了个小太监做我的替身,离开东宫后身边就只剩下一个叫章忠的随员,他命章忠送我出宫,自己只身去救吴王叔。我听说他刚到吴王叔处,带着人才出殿门就叫禁军拿住了。想想当日若不是因我之故,耽误了时间,兴许章四叔与吴王叔都会平安无事……”

    章寂叹道:“时也,命也。这一切都只是你自己猜想罢了,吴王就住在先帝宫室附近,冯家人怎可能不留意他的动静?选择在那时候下手拿人,恐怕也只是为了断悼仁太子的后路,阿启那孩子早去一刻还是晚去一刻,结果都不会有太大差别的。你小小年纪,就总是把这件事压在心底,终究无甚益处。”

    朱文考低头垂泪。章寂又问他:“这么说来,你出宫后,是跟章忠一块儿走了?怎么没听章忠家里说起?”

    章忠本人奉命将太孙与胡四海带去妻子娘家的庄子,后来官兵来查时,为了让太孙主仆逃走,出面阻拦,结果叫官府拿了去,后来因在狱中受刑太重,已经死了,死的时候,章家的案子还没判下来呢。章忠的妻子曾在南乡侯府解禁后进府见过沈氏,看沈氏后来的反应,应该没提起这件事。

    朱文考答道:“他家人不知。出宫后,章忠本想带我去与兄长会合,但是……”他苦笑了下,“太子妃亲自下令让我做兄长的替身,我却逃出来了,见了兄长如何坦白?况且我当时正伤心,对兄长也有几分怨言,不愿去见他。章忠便在兄长躲藏的小庄附近寻了间荒庙,将我暂时安置在那里,每日借口出门打探消息,给我送些衣食过来。后来我听说官兵将他抓走了,又见庄上一片乱哄哄的,就立刻离开了那里。京城小道消息满天飞,我这样的身份,无论是遇上谁,都只有尴尬的,况且我父母皆亡,留在京城又有什么意思?想起从前与燕王叔还算相得,他应该愿意收留我吧?便北上寻他去了。亏得上天庇佑,路上虽然吃了些苦头,总算有惊无险。我到北平时,已经是冬天了,模样就跟乞丐似的,差一点叫王府的人赶了出来,幸好遇上王叔的书僮出门,认出了我。”

    他这话虽说得平静,但旁人听在耳朵里,却也能想象到当时的辛酸。明鸾心中的恼火也消了几分,再看向他,便觉得他眉眼间没那么可恶了,倒是多了几分刚毅。

    章放问:“你说你对太孙有几分怨言,可是因为太子妃之故?”先有杀母之仇,后又诓骗他赴死,这仇可不小啊!

    朱文考抿了抿唇,垂下眼帘:“即便世人怪我不孝,我也不能认她为母!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更何况,她本是许诺过要饶我生母性命的!”

    章寂父子二人叹了口气,章寂道:“太子妃沈氏行事确有无理之处,先帝当日追封悼仁太子之时,完全忽略了沈氏,就是因为深恨她杀孙之故。”

    朱文考低头道:“当时我也是糊涂了,只觉得皇祖父一向不在意我,才决定北上投奔燕王叔的。事后想来,皇祖父陷在宫中孤立无援,他以为我死了,还记得给我封王爵呢,我却就这样走了,实在不孝。”

    “傻孩子。”章寂慈爱地看着他,“先帝若知道你安然逃出生天,只有高兴的,哪里还会计较这些?当时京城内风声鹤唳,你能当机立断地离开,是一件好事。留在京中,不但什么都做不了,还有可能被人发现,落到逆党手中,那就辜负了你章四叔救你的好意了。”

    朱文考有些羞涩地笑了笑。

    章家父子又关心地问起了他在北平的生活,还问起他脸上的伤。朱文考摸摸自己的脸,笑说:“这伤不妨事的,开始是有些难受,习惯了以后也没什么。我在去北平的路上吃了不少苦,人都瘦脱形了,但燕王婶照顾得极好,我很快就没事了。”又说起这几年他在燕王府里读书习武的琐事。

    眼看着场面似乎和乐融融起来,章寂章放都跟朱文考有说有笑地,明鸾忽然又觉得不舒服了。难不成自家祖父伯父就忘了这小子曾说过的话了?他可是有意把燕王派人来接太孙的事瞒着章家的!天知道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她眼珠子一转,便拿起茶壶给他们分别倒茶,故意笑道:“祖父别再为广安王难过了,如今已是苦尽甘来。燕王让广安王来接太孙了,以后您就不必再愁了!”

    朱文考拿起茶杯的手顿了一顿,又继续若无其事地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多谢三表妹的茶。”然后低头小啜一口。

    明鸾心中破口大骂:这人装什么十三啊!当日在山上自称王小二的时候,多么纯朴乖巧啊;后来被她发现了跟踪计划,又狡诈得跟小狐狸似地;结果到了皇太孙那里,一脸的正气肃穆、大义凛然啊!如今倒来装羞涩少年了,奥斯卡影帝都没这么好的演技!

    章寂只是微笑着轻轻点头,倒没直接问什么话,章放没父亲这么好城府,叫侄女一提醒,便忍不住开口了:“广安王殿下……”

    “您叫我翰之就好。”朱文考抬头笑道,“所谓的广安王已经死了,我倒宁可您唤我文考呢,但这名字也不见得能见光。‘翰之’本是父亲在世时,给我准备的表字,说好了等我加冠后再用的。如今父亲已经去了,我在燕王府内又不能打正名号,便索性以字为名,这几年里一向用的是朱翰之这个名字,不知道的人只当我是闲散没落宗室子弟,倒也相安无事。您也唤我翰之吧,您本是我长辈,这样叫着也亲切几分。”

    章放看了看章寂,见父亲没有反对的意思,便从善如流:“好吧,我既是你表叔,便也托大唤你一声翰之了。我听三丫头说,你昨儿见到她时,曾让她别把你和吕先生到了德庆之事告诉我们家,不知这又是何故?可是有什么事情不方便让我们知道?”

    朱翰之忙道:“不是这样的,我与吕先生同来,在德庆寻访了些日子,对章沈两家的情形也有些了解。我们要带兄长走,自然不可能略过你们去,只是……在一切未准备好之前,我与吕先生约好了先不告诉沈家人,免得他们因私心而生出变故。为了公平,章家只是顺带而已。我倒宁愿让姨祖父知道呢,只是担心吕先生那边不好交待。”

    章家父子对视一眼,章放试探地问:“这么说……你们也觉得沈家人……不大信得过了?”

    朱翰之笑了笑,那笑意有些冷:“有了太子妃那一次,再看章家近几年的遭遇,也当知道沈家人不象表面上那么正直。我心里对沈家早有怨恨之意,也不想瞒你们,只是当着兄长的面不好提及,免得他尴尬难受罢了。但若叫我相信沈家人救兄长,是一片公心,那绝不可能!我初时不知道兄长已经到了德庆,还曾经去东莞寻访,结果听说了李家人的行事。李家也是沈家姻亲,他家太太同是沈家女,结果如何?为了自家的富贵,何尝把兄长的安危放在心上?若沈家人知道我们来接兄长,指不定也要跟着一块儿走呢。他们又不是没名没姓住在这里的,又是流犯的身份,这一走,惊动的人就多了。万一引起朝廷注意,只怕兄长还没过长江呢,就被拦下了,到时岂不危险?”

    章寂皱眉道:“这怎么可能?沈家人还没愚蠢到这个地步吧?他们应该知道,想要摆脱目前的困境,首先就得保证太孙殿下平安抵达北平。为了这个目的,一时清苦又算得了什么?三年都过来了,再等些日子又能如何?”

    朱翰之低头道:“道理虽浅,却不是人人都象姨祖父这般明白的。”他又笑道:“姨祖父与表叔们都这般通情达理,真是再好不过了。您二位放心,这苦日子绝不会太久的!年底前北方边境当有一次大战,到时候,兄长已经到达北平了,只等大表叔立下战功,燕王叔便会帮着他向朝廷求个恩典,赦免你们一家。到时候你们以团聚的名义往北边去,也不必去辽东苦熬,到了北平便以休整的名义停下住些日子,等京城的事有了结果,就再不必发愁了。”

    明鸾挑了挑眉,忍不住问:“就算真如你所说,朝廷会答应燕王与我大伯父的请求吗?”

    朱翰之笑道:“大表叔立过不少战功了,再立下去,不封赏是不可能的。但赏些金钱财帛便也罢了,再加官晋爵,建文帝怎会愿意?若能以这件事抵消了大表叔的功劳,他自然会答应了,顶多就是多磨蹭几日罢了。”

    章寂叹道:“若只是这样,倒也罢了。能一家团圆,我此生也再无遗憾。只是你们要接了太孙去,是打着光复反正的主意吧?怕是没那么容易。我担心你们最终会落得两手空空啊!虽说建文帝为了夺回北方兵权,有意与蒙古议和,但此事害处太大了,朝野必然一片反对,燕王若使些手段,未必就不能坏了建文的好事,何必非要刀兵相见呢?建文与冯家手中兵力虽不多,也有几十万,各地驻军也是各怀鬼胎,若有人为权势所惑,未必不愿意助他们一臂之力。到时候燕王光凭几位老将军与开国公府的兵力,跟朝廷对上,已经够吃力的了,万一此时蒙古再出点妖蛾子,岂不是腹背受敌?兵力折损是小事,若国土有失,便是千古罪人了!”

    朱翰之微微一笑:“此事燕王叔也考虑过了,风险虽有,但把握更大。姨祖父,您可知道如今京城里……建文帝与冯家已经起内讧了?”

第四十九章 内情(下)

    内讧?

    章家众人面面相觑,又转向朱翰之,均露出询问之色。

    朱翰之笑道:“冯家原本在官宦人家中也不过是中等,当初能出一个越王妃,已是上辈子烧了高香,可惜他们一家子都不知满足,还妄想爬得更高。如今,他家有了一个皇后,还有个嫡皇子,自然更盼着做下一任皇帝的外家了。可惜建文帝原有一名庶长子朱文奎,年纪大些,人也聪慧,已经跟着上朝听政了。冯皇后与冯家人左暗示,右暗示,让建文帝闲置长子,建文帝却只是装糊涂,又迟迟不肯下旨册立嫡子为储。如今朝廷里有传言,说他有意立长子简王为太子呢。冯家哪有不着急的?”

    章寂与章放都露出讶色:“他已有嫡子,记得也是个聪明伶俐的,不过年纪比长子小三岁而已,算来也只比皇太孙小一岁,已是能听政的年纪了,怎能略过嫡子,直接将庶长子视为皇储培养呢?废嫡立庶,这可是动乱的根源,建文帝又不是蠢人,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

    “即便明白,他也不能不这么做。”朱翰之讥讽地道,“自打他即了位,冯氏成了皇后,冯家又有拥立之功,日渐势大,这几年里他们把持着朝政,几乎是顺他者昌,逆他者亡,只要得罪了他,即便是建文帝看重的年轻进士也只有丢官去职的下场。建文帝是什么人?父亲不过计划着要削弱藩王权柄,他就要弑兄逼父,谋朝篡位,如何能忍受冯家制肘?依我看来,他未必是真心要立庶子为储,不过是借机敲打警告冯家罢了,只要冯家知趣,行事收敛些,他也不会明知会引起乱子,还要一意孤行地立庶长子。可惜,冯家不是个有眼色的,见状只是忙乱,不知是冯皇后还是冯家派的人,在宫里对简王下了好几次手,都被化解了,倒损失了不少人,有一个还是承宠多时的宫妃,平日里对冯皇后冷冷淡淡的,谁能想到居然会是冯家安排的人?!经此一事,建文帝托吕太后将后宫清理了一遍,又寻理由罢了几个与冯家来往甚密的大臣,冯家大概也是知道痛了,略收敛了些,只是平日里仍少不了打压简王,冯皇后又要插手简王的亲事。别瞧两方明面上还是一片和乐融融,底下早交了好几回手了。”

    “蠢货!”章寂冷笑着连连摇头,“真真蠢货!冯家的富贵权柄均从建文帝身上来,如今明知会惹建文帝不高兴,却还是一意孤行,他们以为自己斗得过一国之君?!即便什么都不做,皇后就是皇后,嫡皇子的尊贵也不是庶皇子可比的,既然二皇子不是傻子,他们慌什么?建文帝不过就是吓吓他们罢了,若真有意下旨册庶长子为储,不等冯家开口,朝野仕林早就反对开了!他们倒好,既没看清形势,又不知轻重地跟君王做对。再这样下去,即便那建文帝有意立嫡子为储,也会叫他们打消了念头的!”

    这就叫不怕狼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了。明鸾也跟着摇了摇头,饶有兴致地问:“祖父,您说那些冯家人会不会下了狠心,想办法干掉建文帝,扶那个小皇子做皇帝,从此挟天子以令诸侯?就算他们现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终究不如当家作主来得痛快啊!”

    章寂与朱翰之听了均是一愣,章放则眉头一皱:“胡说,除非他们谋朝篡位,抢了皇位自己坐,否则永远也算不上当家作主,哪怕是一时辖制住了小皇帝,也终有一日会被拉下马来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年纪再小,那也是一国之君!再说,他们若真敢这样做,休说宗亲与朝臣了,光是老百姓就能用唾沫湦子淹死他们!”

    明鸾撇嘴道:“哪里用得着真抢皇位?如果建文帝因为某些原因忽然死了,没有留下遗旨说由哪个皇子继位,你说朝廷和宗亲最终会选择哪一个?肯定是嫡出的二皇子啦!因他年纪小,太后说要垂帘听政,又或是找冯家人做什么顾命大臣,谁敢说他们不对?说得好听呢,这是要协助小皇帝理政,说得难听呢,就是把小皇帝摆在上面当招牌,实际上什么话都由他们说了算!等到小皇帝长大了,冯家根基已深,又是他亲外公、亲舅舅,他能怎么着?如果他为了夺回皇权,真要对冯家下狠手,那冯家就索性再下一次手,只要他留下个子嗣,完了!”明鸾一拍手,“冯家又可以继续捧着个小皇帝,继续把持朝政。到时候这江山是姓朱还是姓冯,又有什么差别?”这种狗血情节,她以前不要见识得太多。

    章放听得脸色都白了:“他们……不敢如此吧?好歹也是亲外孙,况且身为臣下,谋朝篡位……”

    章寂冷笑:“都篡过一回了,再篡一回又算什么?建文帝难道就比悼仁太子尊贵?!不过天下人也不都是瞎子,有些事无法一而再,再而三。兴许他们用不着对亲外孙下手,只需辖制住新皇,保证冯家女儿能成为新皇后,生下有冯家血脉的皇子,就此一代一代传下去,冯家便能立于不败之地了!”

    朱翰之抬头看向明鸾,微微一笑:“三表妹好聪明,其实燕王叔与一众僚属也曾这般推测过。冯家人如今胆子越来越大了,若不是当年冯家老二能力不及,未能成功夺取北方兵权,建文帝怕是早就无法抵挡冯家的威势了吧。大约从前年夏天时开始,朝中就陆续出现了一些新人,皆是建文帝亲自提拔的,因他们入朝后不久,便开始针对其他不肯依附冯家的官员,冯家并不曾提防,没想到时间一长,他们已经成了气候,与冯家的党羽隐隐有对峙之势,时时相互攻讦,好几个由冯家举荐的大臣都是因为被他们弹劾而入罪丢官的。又有两位皇子立妃之事,冯家属意冯家老大的嫡长女为二皇子正妃,建文帝却将她指给了燕王叔,分明是在防止冯家坐大,谁知旨意才发下,冯家老头就示意皇后出面,把一个庶出的孙女送到二皇子身边为侍妾了,又借口嫡长孙女有疾,迟迟不肯将她送往北平与燕王叔完婚。后来,又有一个皇后赐给衡王的美人害得衡王妃小产了,那可是衡王第一个子嗣,是个已成了形的男婴。建文帝对冯家想必已经是忍无可忍,而冯家也早就明白建文帝的心思,他们两方迟早要有个了断的。”

    “原来冯家那个嫡长孙女被许给燕王为正妃,还有这么一段缘故。”章放不由失笑,“怪不得呢,年纪差了这么多,建文帝与冯家又早有心要置燕王于死地的,何必还要牺牲一个嫡女?原来是两相争斗导致的结果。冯家也太心狠手辣了些,竟连衡王都不放过。”

    朱翰之补充道:“还有,简王遇险后查出来的那名冯家安插的宫妃,若不是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完全没必要在宫中装出与冯皇后不对付的假象。这般做作,肯定是有事要那宫妃去做,却不能与皇后扯上关系的。燕王叔曾派人查过,那名宫妃正是前年秋天时入宫的,当时,建文帝与冯家的矛盾已经显露出来了,冯皇后也一度被冷落了些时日,虽曾经向建文帝献过几回美人,但用处不大。建文帝也不是个糊涂人呢,那宫妃若不是表现得与冯皇后过不去,也不可能会受宠了,也因为这样,她被揭发是冯家安排的人之后,建文帝才会立刻就让太后出面清理后宫,将冯家安插的人手全都清除掉。”

    明鸾听得连连点头,忽然间生出一个想法,顿时倒吸了口冷气:“好险好险!这个宫妃如果不是被发现得早,将来真的对建文帝下了杀手,冯皇后和冯家自然不会受牵连,但燕王可就危险了!冯家人完全可以说,是悼仁太子的余党干的,又或者说是燕王还有北方那些手握兵权的将军们干的,到时候他们就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对付你们了!”

    朱翰之的瞳孔瞬间张大,但很快就恢复了原状,微笑道:“果然凶险。看来建文帝还替燕王叔做了件好事呢!”明鸾看了他一眼,暗中撇了撇嘴。朱翰之见了只是笑。

    章寂长长地吁了口气,问朱翰之:“你之所以相信燕王的谋划能成事,可是因为朝中的局势变化?”

    朱翰之连忙正色答道:“正是。如今朝政混乱,建文帝与冯家暗斗不已,朝臣分为两派,整日都斗个不停,除了衡王与徐王因赐美人之事对冯皇后、冯家都深感不满外,其余宗室皇亲都作壁上观,清流则纷纷灰了心,依次有人辞官出走。因有传闻说建文帝有意与蒙古议和,虽未有明旨,但朝野议论纷纷,反对之人众多,燕王叔又借机示意北方诸将多打了几次胜仗,越发显得建文此举昏聩不堪了。还有一件事——”他压低了声音,“安南小国有个姓黎的宰相,也学建文一般谋朝篡位,杀死国王自立,自称为太上皇,立其子为国王,还遣使往京城谎称安南国王病逝无后,自己以外孙身份继位,请大明正式册封他为王。建文不明所以,只听他一面之辞便信以为真,下旨册封他为安南国王。结果没过几天,有个安南旧臣逃到京城说出了真相,建文大怒,斥责使者,使者居然还说,自家国王只是在效法宗主国国君行事,真真滑天下之大稽!建文声言要出兵讨伐安南逆臣,为安南陈氏王族复国,正在挑选领兵的大将呢。只是迟迟未能定下,听说……冯家老二有意争上一争。”

    章放冷笑道:“他这是还不死心?北方的兵权拿不到手,就肖想西南的了?建文帝怎会让冯家人得到兵权?既然有意防他,未必会让他成行,即便真的让他去了,想必也要在途中使点绊子呢。冯家老二能活着回来就是老天保佑了,还想立什么功,夺什么权啊!”

    朱翰之只是微微笑着,章寂见了心中一动:“燕王是打算……等建文发兵攻安南之时,京城兵力空虚,趁虚而入?你们就不怕建文帝不动京城周边的大军,只派西南与南方的驻军前往么?”

    朱翰之微笑道:“大军尚在其次,关键是此战关系到建文自己的脸面,是只能胜不能输的,他必定会派出手下最能干的武将,若把冯老二也捎上了,还要再多派几个人去辖制。到时候,即便京城中有数十万大军,却没有指挥大军的良将,又有什么用?燕王叔的意思是,能安静些解决自然最后,若不得不打起来,也要争取压着建文的兵打,快刀斩乱麻。”顿了顿,他又补充上一句:“燕王叔早在两年前就已经派人潜入京郊诸大营中,一旦起兵,就会配合行事的。”

    章寂哑然,过了好一会儿才道:“燕王看来已是准备妥当,只欠东风了。既如此,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盼着你们真能成功吧。建文帝登基数年,虽说还不至于把天下治得民不聊生,但比起先帝在时,税加了不少,军户的钱粮是一年不如一年,米价还比两年前涨了两成!百姓的日子是越发艰难了。他又时不时做些荒唐事,又纵容冯家为恶,京城里死的人已经太多了,只盼着早日拨乱反正,我老头子也能过上几年安稳日子。”

    朱翰之低声道:“您放心,燕王叔心里有数着呢,只等兄长过去,就可以发动了。建文帝与冯家都得意不了多久!况且他们如今还斗得不亦乐乎呢,哪里还看得见别人?”

    明鸾在旁听了,也觉得建文帝这回是真麻烦了,燕王早就派了人去京城潜伏,想必对京中消息和军队变动都了如指掌,加上有太孙这个名正言顺的好招牌,再搞点反间计啦,收买拉拢些朝臣内应啦,如果能把军队将领也策反了,那就更好了。而建文帝一边与蒙古议和不成功,一边又要对安南出兵,在宫里要应付冯皇后母子,要保护自家庶长子,还要提防宫人里有冯家的内线,同时老妈和弟弟还要天天对他抱怨冯家的不是,宗室皇亲清流都不支持他,他在朝上又要面对冯家的制肘——哇,几方夹击,他那小身板受不受得了啊?

    章家父子知道了内情,心里都觉得轻松了许多。不管燕王是否能成功,至少在不久的将来,他就会把章家救出困境了。章寂又问了几句燕王对太孙的安排,见一应都是合乎礼法的,燕王似乎也十分有诚意,便不再多说什么。

    时间已经过去了许久,朱翰之要走了,再不走,一会儿宫氏母女就得回来了。明鸾自告奋勇说要送他从小路上山,可以避人耳目,他没反对。章放则想跟父亲多讨论一下刚才听到的话,便也由得她去了。

    明鸾出了门,领着朱翰之循小路朝山上走,等到了没人的地方,立刻转过头来问他:“你今天好象很高兴到我们家来嘛,那为什么昨天要我把你来的事瞒着家里?说吧,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第五十章 斗法

    “阴谋?”朱翰之面带微笑地看着明鸾,“为什么会这么说?”

    “因为你脸上就是这么写的!”明鸾冷哼道,“你昨天千叮咛万嘱咐,叫我把你的事瞒着家里人两日,等你们把太孙出发前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再说,还拿沈家做借口,好象如果我告诉了家人,就会破坏大局似的。我没听你的,一回家就跟祖父他们说了,他们特地把你请来问了个清楚,你笑着来了,又是感激又是道谢,还给我们说了那么多京城的局势,甚至有些话,连太孙都未必知道。你这么殷勤,哪里是想瞒着我们家人的模样?而且我违反了你的请求,你居然笑吟吟地,一点都没生气,可见有问题!我如果这样都看不出来,就太愚蠢了!”

    朱翰之笑道:“怎么会呢?好姑娘,你这般聪明能干,若还叫愚蠢,世上就没有聪明人了。”

    明鸾一摆手:“少给我灌迷魂汤,虽然你这话我听着高兴,但我是绝不会忘记重点的。说吧,你昨天跟我说那样的话,到底有什么阴谋?!”

    朱翰之笑着,笑着,忽然板起脸,冷冷地道:“你这样对我说话,胆子还真不小。即便我有什么阴谋,你又管得着吗?”

    明鸾一愣,脸色也沉了下来,救命之恩都能抛诸脑后,这人果然不是好货,而且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坏!她冷笑道:“为什么管不着?你对我的家人使阴谋诡计,还不许我管吗?别以为自个儿是龙子凤孙就有资格在我面前拿乔了,尊贵的先帝和悼仁太子一样会被逆子孽臣算计,如今高高在上的建文帝与冯家也同样被你们盯上了,差一点就被沈家的女人烧死在东宫的广安王,很了不起吗?!”

    朱翰之面无表情地盯着她,明鸾也不甘示弱地抬起下巴,两人对峙了好一会儿,前者才移开视线,轻轻笑了笑:“章三姑娘好胆量,明知道我如今有燕王这个靠山,亲兄长又即将东山再起,也仍旧没有丝毫畏惧之意啊。”

    明鸾也跟着轻轻笑了笑:“我为什么要畏惧?你兄长会因为我说这些话而对章家不利吗?还是要打我杀我呀?”

    朱翰之挑了挑眉:“看来你对我那兄长还真有信心啊,说得也是,他素来是个仁厚心软的,又感激章家,自不会为了点小事对你如何。只是……你怎知道最后胜出的一定是他呢?”

    明鸾眼中露出意味深长的目光,盯着他上上下下看了好几眼,他也一脸淡定地由着她看。她嗤笑了:“就算是别人胜出,也犯不着对付我。总不会是你吧?如果你的地位有这么重要,燕王干嘛派你千里迢迢来接人?或者说,他明知道太孙还在,干嘛还要捧你上位呢?你有的,太孙都有,而太孙有的,你却不一定有。况且我怎么看,都觉得太孙对燕王来说比你更合适些,在你这么狡猾的人手底下办事,天知道会不会被卖了还帮你数钱?”

    明鸾这话大有深意,若是换了别人,她才不会直白地说出口,但现在对着朱翰之,不知为什么,她就有一种即使说出来也不打紧的感觉。即使她的感觉错了,对方的话也同样有些大逆不道的意味在,大家不过是半斤八两罢了,谁也别想在人前揭破。

    果然,朱翰之再次露出了笑意,这回的笑要显得真诚许多:“我的好姑娘,你我都是聪明人,有些话大家心知肚明就成,不必说出口。”

    明鸾闻言也将敌意略收敛了些:“这么说,燕王在不知太孙下落的时候,也没想过打你这个招牌,果然是有原因的啊?”

    朱翰之只是笑笑:“世上多的是聪明人。我与燕王叔相处得很好,何必闹不愉快呢?他在北平能支撑到今日,也十分不容易,家大业大的,总要为底下人着想才是。”

    明鸾从善如流:“殿下说得是。”一点好处都没有的话,人家燕王干嘛要替太孙打江山?这可是把脑袋别在腰上拼命的买卖。就算他真是个忠君爱国的好叔叔,他手底下的人也不是个个都毫无私心的,既然能做出反攻京城的计划,又着手实施了,可见他们内部已经没有了异议。等到他们流血流汗把国家权柄握在手中,难不成还甘心受一个从没出过力的小屁孩制肘?不把他弄死取而代之,就已经算是很厚道了,兴许燕王只是打算把皇太孙捧上皇位做个幌子而已,压根儿就没打算交出实权。这种傀儡角色,太孙朱文至可以做得很称职,但眼前这位广安王却显然不是这块料。他不争,兴许还能得到更多的好处呢。

    朱翰之听了她这句话,又笑了:“三姑娘,方才你还那般不客气呢,怎么这会子倒对我礼敬起来?”

    “所谓礼敬,自然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礼尚往来嘛,别人若待我无礼,我又何必礼敬回去呢,殿下觉得是不是这个理儿?”明鸾笑眯眯地,也学着朱翰之似的当个笑面虎。想当年,她在公司实习的时候,也曾在销售厅里成天成天地摆着笑脸招呼顾客,一天下来脸都僵了,仍旧维持着八颗牙齿的完美笑容。想跟她比谁笑得久、笑得多?尽管放马过来!

    两人对着笑了好一会儿,朱翰之先觉得不自在了。这场面怎么好象越来越古怪了?小姑娘虽说笑得挺讨喜的,可他心里就总觉得在冒冷气。想了想,他干脆收起了笑,坦白地道:“章三姑娘,方才是我失礼了。其实……我原只知道你挺聪明,却没料到你会想得这么多,因此……就把你当一般小姑娘看待了。”

    明鸾挑挑眉,有些明白了:“你在吓唬我?想让我自个儿打消了探听你口风的意思?这种事哪里是能吓得住的?你越是这样,我就越会认定你藏奸,若我告诉了祖父他们,你就不怕会坏你的事?”

    朱翰之笑笑:“姨祖父的为人我清楚,他认定的事,即便小辈们再三劝说,也不会改主意的。想当初宫里选太孙妃的时候,章沈李三家的大姑娘都入选了,皇祖父与父亲否决了沈李两家的女儿,反而看中了章家大姑娘,姨祖母和大表叔也很赞成,只是因为姨祖父反对,事情便不了了之。这件事对章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但姨祖父就是不肯,只因为不愿子孙代代被视作外戚,可见他心性坚毅。方才他已经清楚地听到了我的志向,即便你说我的坏话,他老人家也不会轻易动摇的。”

    明鸾不以为然地道:“如果我只是个一般的孙女,他也许不会信,但现在很显然,有些秘密,家里大人还未必个个清楚呢,祖父却愿意交给我去做,可见他老人家有多么信任我。你就这么笃定他不会相信我的话吗?”

    “即便他相信了你……”朱翰之的神情很淡定,“那也不要紧。我希望让他了解的,他都了解了,我希望他不要做的事,他也不会去做。到了那一步,即便他对我有了不好的看法,也没什么要紧。从前我与章家就不亲近,日后也不过是这么着罢了。”

    明鸾皱皱眉:“你能不能说得清楚些?我都快听糊涂了。虽然我觉得自己还有些小聪明,能跟人绕着弯子说些貌似高深的话,但我还是更喜欢直截了当一点。你直说了吧,昨天为什么要叫我别告诉家里人?”

    朱翰之犹豫了一下,便有了决定:“若我没跟你说那番话,你会把事情告诉家里人么?”

    “当然会啊。”明鸾疑惑地看着他,“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这么大的事,还跟我们家的人有关系,不管你让不让我说,我都会说的。”

    “你试想一下……如果我没说那番话,你告诉了姨祖父之后,他老人家会怎么办?”

    明鸾听得越发糊涂了:“还会怎么办?这么大的事,当然是找人来问个清——”顿了顿,似乎有些明白了,“如果你没说……那我祖父他们要找的多半是那个吕先生,或者直接去见太孙……”她的语速慢下来,转头看向朱翰之。

    朱翰之微微一笑:“但我说了,他要找的就是我了,而且,还会悄悄儿地来找我,不让兄长与吕先生他们知道。因为他们会觉得,我提出那样的要求,必有不可告人的缘故。”

    明鸾百思不得其解:“这是为什么?绕这么大的圈子,只是为了祖父能找你说话?”

    朱翰之道:“今儿我在你家说了那许多话,你想必也清楚,我对沈家是深恶痛觉的。如今兄长即将北返,他心中感念沈家救助之恩,沈家日后怕是要重新崛起了。这叫我如何忍受?趁眼下一切都还来得及,我要给沈家人挖个坑,但不想章家陷进去。幸好,你们一家都是深明大义的,不等我提醒,便已经想通了。”

    明鸾一脸的茫然:“你说的是什么?你给沈家挖了什么坑?还有,你既然有话要提醒我们,为什么不直说?还要绕这么大的圈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家在哪儿。”

    朱翰之却忽然卖起了关子:“我的好姑娘,我要主动送上门去,你家老爷子能不起疑么?吕先生同样也会有所察觉。有些事,是不能摆到明面上的。”说罢便施施然背着双手继续往前走。

    明鸾落在他后面,看着他那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忍不住咬了咬牙,干笑几声:“果然是高人啊,多简单的事,也非得要弄复杂了,说得好听呢,这就是高人的境界,说得难听一点,根本就是故弄虚玄!”

    朱翰之一点都没露出生气的模样:“章三姑娘,小女孩儿家不要这么大气性。比如方才你对我说的那些话,私底下说说便罢了,但若叫人听见了,难免要吃些亏的,最好是不要在人前露出口风。”

    明鸾冷笑着跟在后面说:“我又不是傻子,若不是瞧着这里荒山野岭的,四周都没有人烟,我也不会跟你提起。如果你要向人告状,我也不是吃素的。这里只有你我两人,谁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都只有你我清楚。就算我朝你身上泼脏水,你又能奈何得了我吗?”

    朱翰之瞥了她一眼:“你又怎知我奈何不了你?在德庆这个地方,兴许你家还有些依仗,但对我来说,那都不算什么。比如我方才板起脸来教训你,若我不是假装的,而是真的怀有坏心,那你又能怎么办?得罪了我,也就得罪了我背后的燕王。要知道你们家还要靠燕王出手相救呢。”

    明鸾面无表情地道:“是你主动跟太孙和我祖父提起,当初我四叔在东宫救了你的性命,你还再三表示了感激。如果你没撒谎,那么章家就对你有救命之恩,可你在三年后前来,一面都还没见过呢,就开始算计我们家,若是真有坏心,你就真的没救了。放任你继续作恶,我们章家迟早会吃大亏。这几年我已经吃够了苦头,不想再吃下去了。”

    朱翰之饶有兴趣地问:“那你打算怎么做?”

    明鸾从背后抽出了一把闪着银光的柴刀。

    朱翰之的额上顿时冒出冷汗:“你……你不是开玩笑的吧?”他眼角瞥了瞥周围,当真是荒山野林,四顾无人。

    明鸾正色道:“其实……我是个爱好和平的人。”

    朱翰之:“……”

    明鸾:“对我来说,任何人的生命都是很重要的。”

    朱翰之:“……”

    明鸾:“不到万不得已,我真不想用这种方法。但是,我们章家上下那么多人,比你一个人的生命要重要多了。有时候为了大多数人的利益,总是免不了牺牲一小部分人的。”

    朱翰之又开始冒汗:“你……不要冲动,即便你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除了我,吕先生也不会置之不理的。”

    明鸾奇怪地看着他:“既然是神不知鬼不觉,那位吕先生又怎会知道是我下的手?而且我如果真要毁尸灭迹,自然不会留下线索,还会再安排一个替死鬼,那才稳妥呢。”

    朱翰之睁大了眼:“替死鬼?”

    “是啊。你讨厌沈家,我也很讨厌,他们简直就象吸血鬼!要是他们知道了你的存在,一定很想把你干掉吧?我会在你的尸体旁放下一两样他们的随身物件,装作是凶手无意中掉落的。吕先生想必会查出来吧?”明鸾咧开嘴,露出两排小白牙,“广安王殿下那么厌恶沈家,想必不介意送他们一程?”

    朱翰之愣愣地看着她,良久没有反应。

    明鸾忽然扑哧一声笑了:“你不会相信了吧?骗你的啦!”她晃了晃手中的柴刀,重新插回背后,“谁叫你刚才吓唬我?我都说过了,我是个爱好和平的人。”

    朱翰之暗暗抹了把冷汗:“那把刀……”

    “当然是用来砍柴的,家里的柴火用得差不多了。”明鸾拍了拍背后的柴刀,看着朱翰之苍白的脸色,“走吧?天阴阴的,想必一会儿又要下雨了。”

    朱翰之有些郁闷地重新走在山路上,明鸾一路陪着,脸上带笑,心情相当愉悦。

    她将人送到离小屋不远的地方后,便转身下山了。回到家,正好看见沈昭容正站在厨房门口与周姨娘说话,似乎是在讨后者欢心。明鸾皱皱眉,只觉得方才的好心情减弱了许多,便走过去:“你怎么又来了?”

    沈昭容回头见是她,连忙笑道:“上回领回去的几样针线做得比原本预料的快些,我想再领几样回去,等到了日子一并送过来,也能多得一吊钱。”

    明鸾看了看周姨娘,她正捧起一碗药,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沈大姑娘,你既然来了,不如就顺便给大奶奶送药过去吧。千万要劝大奶奶把药都喝尽了,可别洒了,这药贵着呢。”

    沈昭容连忙接过药碗:“闻着似乎跟从前的有些不大一样,可是新开的方子?不是一直好好的?怎么……”

    周姨娘微笑道:“姑娘既然在市集上听说了小道消息,想必也猜得出大奶奶为什么病情加重了?其实论理,有些话我不该说,但我们二奶奶的嘴巴虽碎些,却也不是胡编乱造的。昨儿个的情形,虽然没能拿住人,但家里人都是亲眼见到的,我们心里再不愿相信,也不能把那人当成是鬼。好姑娘,你就劝劝大奶奶吧,虽说大爷离得远,到底要为两个孩子着想,更何况她如今又病着。”

    沈昭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结结巴巴地应了。明鸾见状,已经猜到是什么原因,大概是宫氏把“捉奸”的事宣扬出去了,沈家人听到了风声,前来探问。不过这件事只要问一问当事人,也就清楚了,算不得什么。明鸾更关心沈昭容手里那只碗,便道:“周姨娘,少说两句吧,祖父已经发了话,不许家里人再提的,你说这些做什么?沈姐姐,趁着药还未凉,赶紧送过去吧,这一帖药可要七八十文呢,镇上的药店药品不齐全,有几味药还是专门上城里配的。你可千万要看着大伯娘把药喝尽了,一滴都不能漏下。”

    沈昭容干笑着应了,小心翼翼地捧着碗去了沈氏的小屋。明鸾看向周姨娘,后者脸红了红,行了个万福礼,算是赔不是。明鸾也放缓了神色。横竖是要下手的,让沈家人去做,也省得脏了自家人的手了。

    不过她还是忍不住问:“这药有几帖呢?”该不会是一剂封喉的货色吧?

    周姨娘小声道:“有四五剂呢,没那么快。就算衙门的人来验,也是验不出来的。”

    明鸾不吭声了。

    再过了一会儿,沈昭容脸色苍白地从小屋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只空碗:“姑母已经喝过药了,多谢周姨娘。我……我忽然想起家里有事,先走了。”

    明鸾不由疑惑:“怎么了?你不是说想多拿几样针线回去做吗?”

    沈昭容勉强笑道:“还有几样没做完呢,等我明儿做完了再来拿。”竟匆匆走了。

    明鸾留意到,她甚至没有为沈氏“通奸”之事做出辩解,这般匆忙,究竟是为了什么?

第五十一章 挖坑(上)

    傍晚时章敞带着陈氏从城里回来了,他们已经在千户所那边放了口风,说沈家儿子最近因为天气忽冷忽热,感染了风寒,病情越来越严重了。而胡四海由于要陪太孙见吕仲昆的关系,今天没有进城办差事,章敞便趁机替他告了假,只说他要留在家中照顾重病的外甥,加重了这个消息的可靠性。

    章寂对此点头道:“这样也好,只是需得立刻知会胡四海一声,让他别露了馅。”说完皱皱眉,“顺便提醒一下他,今后有事只管来找我们说,别私下里去见我媳妇,他即便是个废人,外人到底不清楚内情,别坏了我章家的名声,连累了我两个孙儿。”

    章敞应了,出得门来,只觉得今天在外忙了一日,身体疲劳得很,想着只是捎句话的事,便叫过明鸾,如此这般交待一番,就自行回房休息去了。明鸾听着他叫陈氏给自己煮洗澡水的声音,撇了撇嘴,寻了个牛皮灯笼出来,带上火折子,在厨房就着自家腌的鱼干匆匆扒了半碗饭,便上山去了。

    她在山上小屋处头一回见了那位叫吕仲昆的燕王幕僚,斯斯文文的,瘦长脸,方下巴,细长丹凤眼,山羊胡,再衬着灰蓝色的直裰,头戴黑布飘飘巾,俨然是个读书人的模样,但听说他在南下路上一直装作游方郎中,还治了不少人呢。明鸾心想:他一副书生打扮却行游医之事,没人觉得奇怪吗?

    吕仲昆对明鸾很客气,微笑道:“原来是章三姑娘,太孙殿下都跟我说了,章家在救太孙一事上立了大功,燕王殿下是绝不会忘怀的,必有厚报。”

    明鸾笑笑:“先生客气了,家祖父说,这都是为人臣子应该做的。以前只是不知道,如果早知道,绝不会拖到去年冬天才行事。就因为我们家失察了,结果害得太孙殿下在海疆受苦,家祖父一直在自责不已呢。燕王殿下的厚报我们家可不敢妄想,只要殿下别怪我们疏忽之罪就好。”

    “怎么会呢?”吕仲昆笑了,“听说昨日三姑娘就在这里,想必已经将事情知会过章老爷子了?”

    明鸾忙正色道:“家祖父和伯父、家父都已经知道了,心里真真松了口气,还望先生尽早将太孙殿下平安送到燕王身边。家父知道胡公公今日不能去上差,已经在千户所里告过假了,就说古月海要照顾忽得重病的外甥,要迟些日子才能去,千户大人已是允了。只要胡公公别漏了口风,过得几日,太孙殿下离开了,就可以放出沈家子病亡的消息,不会有人怀疑的,善后的事我们家会负责,请两位殿下与先生放心。”

    吕仲昆眼中露出惊讶之色:“章家愿意帮忙善后?你们……”他顿了一顿,“不打算陪太孙殿下一块儿北上么?”

    明鸾隐隐察觉到了什么,脸上却不露异色:“我们家在本地住了几年,附近的人对我们十分熟悉,少了哪个人都会发觉的,甚至只要有一个人走出镇子,都会有人问是去哪里。若不是担心会给太孙殿下添麻烦,我们原该陪着上路才是,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毕竟太孙殿下与广安王殿下身份尊贵,吕先生又是读书人,有些衣食住行方面的小事总该有人打理的。但一想到燕王殿下既然派了广安王殿下与先生前来接人,必然已经有了万全的安排,我们家也无须再操闲心,倒是要多为太孙殿下路上的安全着想。至于我们家嘛,祖父说了,太孙殿下的平安要紧,横竖我们在这里已经熬了三年,也不在乎多熬些日子。吕先生,您说是不是?”

    吕仲昆的神色放柔和了许多:“我们确实有所安排,只是担心太过劳师动众,会引人注目,因此才会只有广安王殿下与我两人进入岭南罢了。章家人确实不方便陪同出行。章老爷子真是位睿智老人,是真心为太孙殿下好呢。”他看向朱文至与朱翰之兄弟,微微点了点头,目光与后者对上时,更是露出了赞许之色。

    朱翰之笑了,他早就跟吕仲昆提过,章家人知道事情轻重,不会为了私利而罔顾太孙安危的,虽然章家人不等他提醒就做出了这个决定,但他心里还是很高兴:“章家人确实深明大义呢,兄长果然没有看错人。”

    太孙朱文至则面露感动之色:“其实我也希望能有熟人相陪,但弟弟与吕先生都觉得少些人上路会更隐秘些,也有你们的道理。”他转向明鸾:“三表妹,你放心吧,我即使走了,也不会忘记章家大恩的。等我见到了燕王叔,第一件事就是求他想法子救你们!我绝不是那种自己脱了困,便不顾恩人还在受苦的无耻之徒!”

    明鸾心中越发笃定了,原来朱翰之先前说对沈家人挖的坑是这么回事,即然如此,干脆她也帮着挖几把土好了,于是便笑道:“您不必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我们家的人本就不适合跟着去的。我祖父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二伯父与父亲身上都有差事,弟弟年纪还小呢,其他的又都是女眷,多有不便。再说了,您与我们不同,您是顶了别人的身份,又一向深居简出,德庆本地的人就没几个见过您的,只要做得隐密些,别人不会起疑。可是我们家不一样,既有职司在身,又常常在外与本地人打交道,若是忽然间走了,人家定要起疑的。身为军户,本就不能随便离开驻地,加上又是流放犯的身份,别说跟您去北平了,只要踏出德庆州的地界,官府就要来追拿了,到时候岂不是连累了您吗?若明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还非要跟着您走,那是在害您呢!我们一家子都是忠臣,才不会做这种事!”

    这话说得朱文至与吕仲昆都十分信服,在一旁听见的胡四海甚至感到动容,连眼圈都红了:“章三姑娘,以往都是小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小的错了,您别见怪,小的给您磕头赔不是了。”说着便要跪下。

    明鸾平时没少受他的气,很乐意受他这一跪,只是转念一想,又觉得做戏做全套,忙扶住他,一脸诚恳地道:“胡公公,我年纪小不懂事,脾气又坏,以往原是我错了,您骂我是应该的。是我向您赔罪才对。”冲他行了个礼。胡四海忙向旁避开,口称:“不敢,不敢。”

    明鸾又加紧时间苦口婆心地对他说:“胡公公,这礼您一定要受的。我想求您帮个忙,请您一定要答应。太孙殿下一心要救我们家,可是眼下北平是什么情形,朝廷又是什么情形,我们全都不清楚。若是实在有难处,太孙殿下当以大局为重,可别为了我们便妨碍了正事。只要太孙殿下与燕王成功了,我们自然有出头那日。您可千万要劝着太孙殿下啊!”

    胡四海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连忙抬袖擦眼道:“好姑娘,你这样,越发叫我无地自容了。我从前怎么就犯了糊涂呢?”

    明鸾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还维持着一脸的诚恳:“胡公公,以前的事就不必再提了。大家都是为了太孙殿下好,即便一时有所误会,说开了就没事了,大家都是自己人!”

    胡四海哭着连连点头:“好姑娘,您说得对……”

    朱文至暗暗低头拭泪,吕仲昆满面感叹与佩服,唯有朱翰之转开了头,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意,因为忍得太辛苦了,眼泪都出来了,朱文至只当弟弟也是受了感动,还递了块帕子过来。朱翰之只得接了,背过身去擦干泪水,顺便调整表情。

    等到众人都感动完了,吕仲昆开口道:“章三姑娘,关于太孙殿下离开之后的善后之事,我还要跟令祖父好好商议一番,看能不能拿出个更好的章程来,不知什么时候方便,请他老人家上山一趟?”

    朱翰之连忙转过身来插嘴道:“姨祖父腿脚不大好,每次上山都辛苦无比,何必要他老人家再受这个苦楚?我们上章家去说话就好了,只要寻个合适的时间,章家只留下知情之人,让其他人出去,也不怕会引人注目。我记得章家的宅子是在村子边上,连着一片水田,田的那边就是山脚,从小路过去是极方便的。”接着他又转向朱文至:“兄长也可顺便看望一下章大奶奶,你不是说她近日身子不大好么?”

    朱文至醒过神来,忙道:“是,是,我正想去看她呢,只是担心不方便。”犹豫了一下,瞥向胡四海:“你也该去一趟,向章家人赔礼道歉的,尤其是姨母,因为你,受了好大委屈!”

    胡四海又羞又愧,低头小声应了。

    明鸾想起父亲交待的话,便道:“胡公公,您别怪我多嘴,那天的事您也太莽撞了些。我祖父说了,您若有事,只管来家里找人,何必悄悄儿去见我大伯娘?有些事,外人不清楚,见了你跟我大伯娘私下往来,难免要猜忌的,我们又不好辩解,只能委屈了大伯娘,可是这么一来,章家的名声就要受损了,连我大哥哥大姐姐也要受连累,那不是太冤枉了么?”

    胡四海羞得以袖遮脸:“是小的错了,好姑娘,您就别再说啦。都是我犯了糊涂,以后再不会了!”

    当下里吕仲昆与明鸾约好了明日巳初(上午九点)左右到山脚相候,只要章家清了场,就过来领人,若叫人碰见了,就说是从外地请来的大夫,给家里老爷子瞧风湿的。明鸾见外头天已经黑了,连忙借了火点起灯笼,便打算要下山。朱翰之起身道:“我送送你吧,大晚上的,小姑娘家走在荒山野岭上,也太危险了些。”

    明鸾笑道:“不必了,我打着灯笼呢,又是走惯了的山路,不妨事。要是你送我下去,一会儿自个儿上来时,哪里还能认清路呢?”

    朱翰之笑说:“那我就送到林子边上,不过就是两步路而已。”他眨了眨眼。

    明鸾迟疑了一下,便笑着应了:“那就多谢广安王殿下了,说实在的,外头一片黑漆漆的,确实有些怕人。”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屋子,走到林子边上。朱翰之回头看了小屋一眼,见无人留意,便迅速压低声音对明鸾说:“沈儒平曾经到过这里,向兄长告状,说你们家故意拖着你大伯娘的病,想要将她拖死。”

    明鸾心中一跳,眼神有些游移:“他这是胡说,我们家一直没停过给大伯娘请大夫抓药呢。”

    朱翰之不置可否:“吕先生的医术确实不错,兄长已跟他说好了,寻个机会给你大伯娘看一看。明日既然他们都要去,想必也会顺道把这个方子开了。”

    明鸾深吸一口气:“这么说……太孙是相信了沈家人的话?”

    朱翰之微微一笑:“别担心,兄长心知他这个姨母都做了些什么,章家人心怀怨恨是正常的,他原打算若你大伯娘的病情真的不好,就把人接上山来亲自照顾,当然,现在已经不可能了,所以只好改为请吕先生开个好方子。”他颇有深意地看向明鸾:“吕先生的医术确实很不错,虽算不上名医,但比起乡下地方的土郎中,总要强许多。”

    明鸾不动声色地道:“那就太好了,大伯娘病了这么久,如果吕先生能治好她,也省得我们成天蒙受不白之冤。”

    朱翰之又笑了笑,转身回去了。明鸾紧紧握着灯笼,抬脚往山下走去。

    她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向祖父通报了上山的经历,以及太孙与吕仲昆等人明日过来的消息。章寂立刻示意两个儿子去跟各自的妻子打招呼,明日带上文虎去金花婶处做针线,赶一件做工很是繁复的嫁衣,同时,又命周姨娘把最近做好的一批绣活送到邻村的雇主处,中午时间太急就不必赶回来了,至于斟茶倒水的活就交给明鸾。等明天到了时间,章敞负责在附近的大路上放风,章放去领人过来。

    至于沈氏,为了稳妥起见,章寂下令周姨娘暂时别再往药里放某种药草了,又拿出几枚深藏多时的土参,交待她明早熬一锅人参鸡汤,熬好了再出门。最后,他又让明鸾把沈氏小屋门前那些肥料之类的东西全都移走,再打水清洗了一遍。

    第二天早上,家里人都照先前的安排分别出门了,明鸾留在厨房里熬药,灶上还有一锅香味扑鼻的人参鸡汤,味道又香又臭的,飘得满院子都是。她正笑得不怀好意之际,门外传来了沈儒平的声音:“大姐!大姐!你昨儿说的可是真的?!”接着便是急促的脚步声,她转头望去,正看到沈家夫妻焦急地跑向小屋,竟连招呼都没跟主人打。沈昭容跟在后面,见了明鸾,脸上一红,低头匆匆追了上去。

    明鸾挑挑眉,想到去接人的二伯父与父亲,心下顿时兴奋起来:昨天才挖好了坑,沈家人今日就来跳了,真是太配合了!

第五十二章 挖坑(下)

    明鸾迅速跑到小屋外,偷听了一会儿,只听到沈儒平十分激动地问沈氏:“容儿说大姐告诉她,燕王派人来接太孙了,可是真的?!人呢?在哪儿?”

    沈氏虚弱地回答他:“人不在这里……你是怎么听的?人来了倒在其次,可来的是什么人啊!你还高兴成这样……”

    杜氏打断了她的话:“大姑奶奶,话不是这么说的,一个朱文考算什么?半大的小崽子罢了,无权无势,只要太孙殿下夺回皇位,要对付他就跟捏死一只蚂蚁这么简单,关键是燕王派人来了!”

    沈氏被他气得咳嗽了好一会儿,才道:“糊涂!他们既然来了,要真的把太孙带走,半路上出点什么事,谁知道?我怕的是这个!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朱文考的生母是怎么死的?他若烧死在东宫便也罢了,可他偏偏活了下来,心里怎会不恨?我就怕他会趁机做手脚……”

    “那我们就跟着去!”沈儒平越发激动了,“我们跟着太孙一块儿走,即便那朱文考真的不怀好意,又能如何?他一个半大孩子,能斗得过我们这么多人么?而且半路上他若是出点什么事,我们跟太孙就更安稳了!”

    “不行……”沈氏急喘两下,“我只知道有人来,却不知有几个人,但肯定不只朱文考一个。若是人太多了,路上就容易出变故,况且你们在这里是上了军户名册的,忽然走了,卫所里能不知情么?若无人善后,就有可能给太孙惹麻烦……”

    “管不了这么多了,章家人不是很有能耐么?他们既能把我们弄过来,自然能让我们光明正大地离开,总之,我们一定要跟着太孙走。大姐,你别忘了,我们容儿跟太孙还有婚约呢,若是就这么放他走了,万一他变卦怎么办?又或是燕王安排他娶别的名门闺秀为妻,那又怎么办?大姐,那可是一国皇后的名位!你别忘了,燕王妃娘家妹妹、表妹、侄女儿外甥女儿一大堆,其中有好几个是与太孙年纪相仿的……”

    屋里忽然静了下来,明鸾正想挨近了听得更清楚些,忽然闻见屋里有动静,似乎有人正往门外走来,连忙后退几步,闪到屋侧,便看到沈昭容满脸通红地走了出来,羞涩地捂着脸,屋里杜氏叫她:“容儿,好好的怎么出去了?这是大事,你且别忙着害臊,快来帮忙劝劝你姑妈。”沈昭容只得红着脸回去了。明鸾抓紧时机离开了小屋,回想一下沈家人的话,冷笑一声,便向祖父章寂报告了自己听到的一切。

    章寂听完了也冷笑道:“沈小子打得好算盘!可惜,我们家不是他沈儒平支使得了的!”接着沉吟片刻,“太孙本就亲近沈家,若真让沈家女做成太孙妃,也是麻烦……”便低声嘱咐了明鸾几句。

    明鸾会意地应了,快步跑出家门,故意绕开小屋,走远路截住了正往这边来的朱文至、朱翰之与吕仲昆等人,一脸惊慌地对二伯父章放道:“沈家人忽然过来了,正在大伯娘屋里说话呢。你们要是这会儿过去,一定会被他们看到的!”然后又满面羞愧地对吕仲昆说:“吕先生,我也不知道我大伯娘是怎么打探到你们过来接人的消息的,她还告诉了她娘家人,这会子他们好象就是在商议这件事呢。祖父说,大概是我们没能好生保守秘密,实在对不住。”

    吕仲昆经过昨晚上明鸾那一出好戏,对章家正有好感,也不在意:“不妨事,这件事本来就要告诉沈家的,毕竟殿下顶替的是他家儿子的名头。既然他们过来了,我也省得再去请了,就让他们一并参与商量吧。殿下要如何离开,离开后又该如何安排,才能避免官府生疑,还要他们帮着出出主意呢。”

    章放脸色正难看,听了吕仲昆的话,心里稍稍舒服了些,笑道:“先生说得是,不过沈家人近两年可能是苦日子过得多了,总爱犯糊涂,一会儿若他们说了些什么不得体的话,还望先生别与他们一般见识。”

    朱文至张张嘴,想要替沈家人辩解辩解,但想到他们平日行事,又闭上了嘴。不过无论如何,那总是他亲娘舅,为了救他也曾付出过巨大的代价,事情轻重还是知道的,想必不会在这种要紧大事上犯糊涂。而且,他觉得章沈两家积怨已深了,可两家都是他敬爱信重的长辈,看着他们交恶,他心中委实难安,希望一会儿事情商量完以后,能帮着调解调解,让两家人同归于好。毕竟他这一走,不知几时才能把两家人救回去,在这段时间里,两家人还要相互照应、守望相助呢。

    一行众人各有心思,唯有朱翰之一人,嘴角微微翘起,隐隐露出笑意,但很快又消失不见了。

    众人到了章家院子,章寂拄着拐杖迎了出来,吕仲昆与朱文至一前一后地抢了上去扶住,朱翰之倒装出有些生疏的样子,略带着拘谨行了礼。进了屋后,他们又各自叙礼,就在屋里一片忙乱之际,明鸾抽身出来,去了小屋处。

    刚到门口,明鸾便看见杜氏在那里冲正屋方向探头探脑的,又与沈儒平窃窃私语,不知编排些什么,猛一见明鸾过来,前者就猛地冲上来抓住了她的手臂质问:“是谁来了?可是太孙和燕王派来的使者?!你们章家也太过分了,这种事原该告诉我们一声,怎能故意瞒着?!你们一定是想在背地里捣鬼!”

    明鸾皱眉瞥了她抓住自己的手一眼,压低声音说:“放手,你抓疼我了!”

    杜氏不放,沈儒平还上前冷笑说:“别以为你们章家救了太孙一回,就能事事替他做主了!小丫头,你给我听好,我们才是太孙的亲人!当年是我们护住了他,让他平平安安活下来的。别以为你们凭这点小恩小惠就能拿捏住太孙殿下!他可是我们沈家的外孙,身体里流着沈家的血!”

    他声音有些大,明鸾揣度着正屋那边应该可以听见只字片语,心下不由得一动,故意再压低了声音:“你那么大声干什么?就算你们家帮过太孙的忙,也不必天天挂在嘴边上,那些小事,搞不好太孙自己都记不清了,你们还念叨个不停,也不怕人家嫌烦。有些话啊,私底下说说就可以了,别惊动了屋里的人,叫他们听见了不好!”

    沈儒平只当明鸾心虚,害怕叫燕王使者知道了自己夫妻在此,越发提高了声量:“这种事光明正大,为什么不能叫人听见?我就要敞开了说!这几年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好不容易,燕王派人来了,眼看着这苦日子就要到头了,他们为什么不找我们?!分明是你们章家从中捣鬼,想把我们沈家踢开,好独占救驾之功!死丫头,还不快给我让开?!我要去找太孙殿下评理!”

    他说得这么大声,明鸾知道正屋那边一定听清楚了,便笑了笑,当着他们的面掐了自己大腿一把,顿时红了眼圈,还委委屈屈说:“沈大叔,您说什么呢?我就是奉祖父之命来请你们过去议事的,谁要踢开你们了?!”说罢不等他们反应,便嘤嘤哭着扭头跑了,回到正屋里,故意选了个光线充足的地儿,让所有人都看清楚自己脸上的泪花闪烁,却不告状,只是非常难过地报告:“沈大叔他们这就过来了。”然后低头往耳房那边走。因这几日天气不稳定,时时下雨,章家人特地在这里辟了个临时茶房,她就在那里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摆弄着茶具。

    屋内众人面面相觑,各有思量。章寂面无表情,章放满面讥讽,章敞还在外面放风,此刻不在场,朱文至脸色通红,胡四海轻蔑地撇了撇嘴,吕仲昆只微微皱了皱眉头,便继续与章寂寒暄,问章家这几年在德庆的生活,朱翰之低头整理着袖口,掩住了嘴角的一丝笑意。

    过了一会儿,沈儒平与杜氏出现在正屋门前,先探头看了看屋内的情形,见众人都在看他,便讪讪地走了进来:“原来燕王殿下派的是这位先生啊?方才章家三丫头也不把话说清楚,弄得我们误会了……”杜氏还在一旁补充道:“是啊是啊,章老爷子,您别怪我们多心,既然有使者前来,您就该马上告诉我们才是,怎能瞒着呢?今天若不是我们恰好前来,只怕等太孙走了,我们还被蒙在鼓里呢!”

    太孙朱文至轻咳一声,看了他们一眼:“舅舅舅母坐吧。弟弟与吕先生是前日才找到我的,章家人也是刚刚才知道。因布村离得远,就没立刻告诉你们,但也没有瞒着你们的意思,不过是想先跟章家见一面再说罢了。”

    沈儒平没料到太孙会先出面说出这番话来,脸上一时过不去,笑意更加勉强了,只拿眼睛去瞄妻子。杜氏却只顾着盯朱翰之的脸瞧,见他面上有疤,脸上便忍不住露出了喜色:“这位就是广安王吧?几年不见,长高了许多,可这脸是怎么回事呀?瞧着可不大体面。”心中却想,容貌都毁成这样了还敢肖想大位,真真是白日做梦!

    朱翰之正瞧着明鸾给自己倒茶,闻言只当没听见,半点异色不露,反倒是太孙朱文至有些着恼:“舅母,姨母那里还要人照顾呢,您不如去瞧瞧她?”

    杜氏悻悻地,只觉得他不识好歹,不明白自己的一片苦心:“容儿在她大姑那里照看呢,没事儿。”

    沈儒平看着在场众人的脸色都不好看,便知道老婆说话造次了,连忙斥道:“行了,男人们在商议正事,女人少说两句!你没瞧见章家三丫头在那里倒茶?快帮着招呼啊!”说着便从门边拿了张方凳往朱文至身边一摆,大摇大摆地坐下。朱文至本是坐在正位上,连章寂都次了一席,沈儒平这么一坐,正与章寂相对,位次等同,朱翰之与吕仲昆反倒落到他下手去了,见状双双皱起了眉头。

    杜氏本来也拿了张凳子要跟着他一块儿坐下的,坐到一半就听到他这话,只得又抬起了屁股,走到明鸾身边,睨着她道:“章三丫头,别耍小心计,小小年纪就学会装哭告黑状,真不知道是什么家教!”

    明鸾红着眼圈看向自家祖父、朱文至与吕仲昆,扁着嘴委委屈屈地不说话。章放便冷笑说:“沈大奶奶,我们章家的家教自然是好的,这耍心计告黑状的是你们沈家人吧?”

    杜氏近日常与村妇吵闹,早练成了利索无比的嘴皮子,闻言一板脸便习惯性地要骂回去,却被朱文至再次打断:“好了,舅母,章三表妹什么状也没告,更没说半句沈家人的坏话,您就别再为难她了!”

    杜氏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朱文至却感到有些伤心。方才他担心沈家夫妻与明鸾争吵会使得章沈两家的关系雪上加霜,原想走过去劝解两句,正好将沈儒平的话听了个齐全。他有些不明白,舅舅为什么会认为自己的事是光明正大可以敞开来说的?难道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见不得光么?还说什么章家是为了争救驾之功,章家处处都以他的利益为先,别说争功了,章老爷子甚至还让孙女劝他,若是北平局势不妙,可以先不忙着救章家人。他们哪里象是贪功之辈?反倒是舅舅这番话,象是时时在提醒他,别忘了他们的恩惠一般。

    然而沈儒平夫妻看到他的反应,却有些误会了,彼此对视一眼,便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向吕仲昆介绍起这三年的经历,从半路上遇见太孙开始,一直到迁来德庆为止,特别突出了沈家人所受的委屈与苦楚,杜氏还拿自己死去的儿子出来哭了又哭,说他如何可怜,如何凄凉,然后又说起女儿与太孙的婚约,说女儿这三年里如何陪太孙共患难,如何辛苦,云云。听得章家父子只管低头喝茶,明鸾差一点就打起了哈欠。

    吕仲昆倒是很有耐心地听完了,过程中不断发出感叹声,偶尔瞥向太孙的方向,却发现对方的神色渐渐僵硬,到得后来,已是浑身不自在,好几次似乎想要开口说些什么,都死忍住了,双手紧握着椅子把手,握得指关节都发了白。吕仲昆心中有数,便微笑着打断了杜氏第二次重复儿子在流放路上不幸病亡经过的话:“我都明白了,等见了燕王殿下,必然会将所有事情都一一禀报清楚。燕王殿下若知道贤伉俪的义行,也必然会感激二位的。”

    沈儒平见他神色诚恳,心里很是满意,又瞧了太孙一眼,却吓了一跳。朱文至此时的表情无论如何也不象是流露出对沈家的感激,难不成他说错了什么话么?

    朱文至只觉得有些疲累,便转向章寂:“姨祖父,先前我听说您对我离开的事有些安排,却不知个中细节,能不能请您跟吕先生详细说说?早些定下日期,也好将该办的事办妥了。”

    章寂点点头:“确实应该这样。”给儿子使了个眼色,章放便上前将早已商量好的安排说了出来。

    章家的打算是,让“沈家子”病亡,然后明着发丧,由于德庆本地风俗,未成年的男丁横死,是不讲究大办后事的,正好有足够的理由悄悄将人以送葬的形式用船运走。只要选在清晨等没什么人看见的时间,再把船驶向西江对岸僻静处,换了衣服改上别的船,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太孙送离德庆了。只有胡四海麻烦些,恐怕要多耽搁几日,还好他在名册上只是普通军户,而非流放犯人,只需寻个亲人重疾或回乡奔丧之类的借口,就可以请假。因德庆军户江达生与章家相熟,章放在百户所里又有些权柄,要办成这件事并不难,虽说胡四海一去不返,多少会给章家添些麻烦,但若能找到另一个擅长修理军械的工匠,用不了多久就没人会想起性情孤僻的“古月海”了。

    吕仲昆听了微微点头:“章家的这些安排很是妥当,就这么办吧。燕王属下有个部将,与广东都指挥使司的副指挥使乃是结义兄弟,等我们离开后,会请那位部将修书一封给他那义兄,编个借口,把胡四海从军册上抹去,只说是请调到别的卫所去了,也省得给章家添麻烦。”

    章家父子闻言也露出喜色:“如此大善。”

    至于从哪里找船和船工,何日“病重”、何日“病亡”、请什么大夫做证,如何“出殡”,穿什么衣服,如何避人耳目,换了船后又要如何离开,等等,吕仲昆又与章家父子进行了一番商议,朱翰之偶尔插几句话,出个主意,倒几乎个个都是可行之法,颇得了几位长辈的赞赏。朱文至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容,拉着朱翰之的手道:“好兄弟,我就知道,你从小就极聪明,这件事再难不倒你。”朱翰之笑而不语。

    沈儒平在旁听得很不是滋味,因为他发现了,无论是吕仲昆,还是章家人,都没打算带上旁人与太孙同行,难道他们真打算撇开沈家?他终于沉不住气了:“且慢!难道吕先生打算只带着太孙与胡四海,还有广安王,四个人就上路了?这也太危险了吧?多个人多个照应,况且太孙到了北平后,必然会遇到许多大事,身边也该有个亲人帮着出出主意才是。胡四海一个奴才不顶用,太孙还应该寻几个可靠的至亲之人随行啊!”

    朱文至皱了皱眉头,不解地望向他:“舅舅,燕王叔与弟弟都在我身边,有事我大可以寻他们商议,吕先生也是信得过的,路上的事他们都安排好了,您不必担心。”

    “我怎么能不担心呢?!”沈儒平见众人丝毫不为所动,一时急了,“别人且不说,广安王因生母之死,对殿下必是怀恨在心的,你怎么能信任他?!说不定他在路上会对你不利呢!你死了,他正好可以抢皇位啊!”

    屋里的气氛顿时一变。

第五十三章 跳坑(上)

    太子妃沈氏在东宫危难之时,先处死了朱翰之的生母张宫人,又瞒下这个消息,哄骗朱翰之做自己儿子的替身赴死。这件事对在场的人来说并不是秘密。只是朱翰之不提,又表现得与太孙朱文至兄弟情深,别人自然不会没趣地多嘴,没想到沈儒平会在这个时候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破,场面便一时僵住了。

    朱翰之面无表情,别人都无法从他脸上看出他的心思。朱文至对那件事早有所感,只是被朱翰之误导了,以为弟弟不知实情,所以此刻正脸色苍白,握住椅子扶手的指关节又泛了白,他紧紧盯着前方的地面,不敢转头去看弟弟的表情,生怕这一看,便把好不容易得回的弟弟给丢了。

    章家人早从朱翰之处知道了真相,倒不感到惊奇,只是觉得沈儒平居然会选择在这种时候揭穿秘密,实在太不智了,看来燕王派人接太孙北上,却没打算带上沈家人,这件事让他们夫妻变得十分暴躁,以至失了理智。而明鸾则想起朱翰之分别在太孙与章家人面前的不同说辞,觉得万一不小心说错了话,就有可能给太孙与吕仲昆分别留下他说谎的印象,那就大不妙了,连忙转头去看他如何应对。

    吕仲昆早就听说过此事风声,但朱翰之在燕王面前是一个说法,在太孙面前又是另一个说法,他只当前者是不愿因此事坏了兄弟情谊,便也闷声不吭,端茶轻啜,眼角瞥了沈儒平几眼,心里有些鄙夷。

    朱翰之忽然站起身来,朱文至的身体抖了一下,仍然不敢抬头去看他。前者面无表情,什么话也没说,便抬腿往外走。章放顿时站起身冲沈儒平道:“你都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看你是唯恐天下不乱了!”

    沈儒平冷笑:“我是太孙殿下的亲舅舅,自然事事都是为了他着想。太孙殿下性情仁厚,不懂得提防别人的暗算,我自然要提醒他的。有些人面上装成好人,实际上心里藏奸,等待着时机要从人背后捅刀子。这种事你们未必就不知情,却还帮着奸人瞒太孙殿下,分明是意图不轨呢!”

    吕仲昆听了这话,眉头忍不住皱了一下,但马上又恢复了原状。

    章放原跟朱翰之有过私下接触,对这个不幸的少年本就有几分怜惜,又觉得他一直表现坦荡,除了对沈家有怨恨外,事情轻重都分得很清楚,对太孙也没有迁怒之意,更添了几分喜爱,此时听到沈儒平接连恶言中伤于他,便再也忍不住了:“依你所言,广安王千里迢迢来此,是为了害太孙的;吕先生奉燕王殿下之命前来,也是为了帮着广安王害太孙的;我们不说广安王的坏话,便是有意为他瞒着太孙,更是要害太孙的——敢情我们所有人都是要害太孙殿下的,只有你是忠臣?!”

    沈儒平一窒,但事到如今,他不可能再退缩了,便硬着头皮道:“若你们是真心为了太孙好,便不该任由别人摆布他!至少太孙离开德庆北上见了燕王后,该如何行事,当有人帮他出主意才是。如今你们事事都听从别人安排,让太孙孤身上路,该怎么走,我们这些亲人一无所知,到了地方后要怎么办,我们还是一无所知。这样对太孙有什么好处?只怕被人糊弄了,也不能警醒呢!事关重大,你们却丝毫没把太孙的前程放在心上,不替太孙事事想在头里,难道还有理了不成?!”

    吕仲昆放下了茶碗,板起脸端坐。

    章放则气极反笑:“真真是好舅舅呢,处处都为太孙着想——别笑掉人家大牙了!若燕王殿下与广安王是有意对太孙不利的,只需对太孙的行踪视若无睹,甚至是暗中派人行刺,岂不干净?吕先生与广安王也无需千里迢迢前来接人了。人家一片好意,到了你嘴里都成了藏奸,世上还有谁是好人?你吗?可你连护得太孙平安都做不到,还有什么脸面在此大放厥辞?!少给我装模作样,你不就是巴望着想早早离了这里,跟太孙北上去享福么……”

    在章放与沈儒平在屋中争吵之际,明鸾悄悄溜出屋子,寻到了朱翰之。

    他没有走远,就站在章家门口的竹门边上,倚着门柱静站,看不出有什么表情。明鸾迟疑了一下,走过去从左后方探头悄悄打量几眼,他猛地转头望过来,对她四眼对了个正着。她咧开嘴干笑两声,他又转回头去。

    明鸾回头看看屋里的混乱情形,小心走到他身边,低声道:“您别难过,这都是沈家造的孽,您不是给他们挖了个坑吗?他们也非常配合地跳下去了。您要是生气,不妨想法子把这坑挖得更深些,让他们跌得更惨,怎么样?”

    朱翰之没有吭声。

    明鸾想了想,又道:“太孙殿下瞧着也很讨厌沈家人说的话,只不过碍着他们是长辈,又有恩在先,所以不好翻脸而已。但您挖的坑已经奏效了,一会儿大可以在太孙面前装好人,说什么别为了兄弟之情就恼了亲娘舅家之类的……反而衬托出沈老大的可恶。这样太孙一定会更偏着你了!只要太孙疏远厌弃了沈家,又信任亲近你,日后的事情还不好办吗?”

    朱翰之横了她一眼:“你忽然给我说这话,真叫人摸不着头脑。我亲娘叫太子妃害了,你还叫我别难过?就算把沈家所有人都千刀万剐,我亲娘也回不来了!”

    明鸾眨眨眼:“可这件事……您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只不过没在太孙面前提起罢了,还故意让他和胡四海以为您不知情……上回我在小屋外可听得清清楚楚呢!”

    朱翰之转回头去:“章三姑娘,非礼勿听,你没学过么?”

    明鸾撇撇嘴,望天道:“我又不是有意的,我本不知道你当时在那小屋里,也不知道你在跟太孙说话,我本是寻胡四海去的。”语气比先前差了几分。

    朱翰之望向另一边的天空:“是啊,我当时确实没跟兄长说实话,兄长也信了,可现在叫沈家人说破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这个倒不难……”明鸾兴奋起来,正要给他出主意,却望见他那双深邃的眼眸正盯着自己,忽然觉得不对头了,“这种事你自己应该有想过怎么应对吧?怎么还要问我?”

    朱翰之抬起手擦了把脸,从背后看来就象是在哭泣一般,嘴里说的话却是截然不同的语气:“我是有应对之法,只不过你素来有些小聪明,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什么叫小聪明!

    明鸾咬了咬牙,不停地告诉自己眼前这个人身份高贵,而且已经有靠山了,跟虎落平阳前途未明时期的太孙不能相比,便深呼吸一口气,尽可能冷静地道:“太子妃害你生母的事,吕先生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我想你应该有跟燕王提过吧?”

    朱翰之点了点头:“这是自然,否则这三年多的时间,我都不肯让他打出我的名号,没点说得过去的理由是应付不了他的。”

    明鸾心中虽然想不明白太子妃害了朱翰之生母,为什么会成为朱翰之不肯出面助燕王反抗建文帝的理由,但也不想节外生枝,便没再往下问,直接道:“既然吕先生知道,太孙又以为你不知道,接下来说话的分寸就要掌握好,别让他们两边都生出疑心来。要不你可以说……呃,原本只是猜想或者怀疑,但想到太子妃一向的为人,应该不至于这样,但如今听到太子妃亲弟弟的话,才知道原来是真的,心里实在很受打击啥啥的……你觉得怎么样?”

    这主意正中朱翰之心意,他不由得瞥了她一眼:“果然是有些小聪明。”嘴角微微翘起,心下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

    但明鸾听了却有些不高兴:“你要是觉得不好,那就自个儿想一个去!反正现在沈家人是决心跟你撕破脸了,太孙已经有厌他们的意思,该怎么操作,才对你更有利,你心里是清楚的。别浪费了这个好机会!”她握了握拳,“要让太孙觉得你是个好弟弟,那边却是坏舅舅,坏舅母,这么一来,以后就算太孙做了皇帝,把沈家人都接回去好吃好喝地供起来,他们也讨不了好!”

    朱翰之睨她一眼,懒得多说,又再次抬手擦脸:“去打一盆干净的水来。”

    明鸾不解:“做什么?”

    “傻丫头,当然是洗脸了。”

    明鸾更糊涂了:“你脸上没有脏东西啊。”

    朱翰之没好气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就是因为没有,所以才要洗,明白么?!”

    明鸾不明白,糊里糊涂地打了盆清水过来,朱翰之就着她手中的盆低头舀水洗了把脸,因身上没有帕子,便拿起袖子一角去拭水。明鸾连忙放下水盆,去父母屋中拿了块最近新给章敞做好还没用过的布帕出来递给他,他看了她一眼,接过来擦了擦脸,看着上头的针脚低声问:“瞧这针线,缝得歪歪扭扭的,莫非是你做的?”

    明鸾大感不平:“哪里歪了?我的针线已经很可以见人了好不好?!”

    朱翰之翘翘嘴角,又拿帕子在脸上用力擦了几把,重新转过头来时,双眼与鼻头都带了些红肿,加上额上、发际水迹未干,仿佛是刚刚哭过的模样。

    明鸾恍然大悟,又觉得自己方才犯傻了。这人根本就是在演戏呢,她怎么就相信他在难过了呢?还小心翼翼地说话,真是蠢死了!对着位古代的奥斯卡影帝,她就不该相信他的假象!

    朱翰之转身又走回正屋方向,明鸾虽在暗暗唾弃自己,但还是跟了回去。

    正屋中,吕仲昆正强压着怒力给沈儒平做说明:“……早就安排好了,假装成富商,坐船由海路北上,只要找信得过的船家,再装够食水,一路上只选择几个偏僻的港口停靠补给,尽可能少上岸,少与人来往,便可以避开朝廷耳目前往海津。那里有燕王新建的大沽港,是完全由北平掌控的港口。只要到了那里,殿下就安全了!沈大爷还有什么想知道么?!”

    沈儒平见他眉宇间隐有怒意,心下也颇觉不安,只是他认为太孙是重中之重,只要把太孙安抚好了,区区一个燕王属下的幕僚又算得了什么?便清了清嗓子,道:“你们一向在北方经营,哪里知道什么可靠的船家?一路上又停靠哪些港口?只怕你还没我清楚呢!我好歹也是在东莞住过几年的,对海商们常去的港口最是熟悉,也知道他们的行规、行话,要乔装成商人,没有比我更清楚的了!你们什么都不知道,贸然行事,万一叫人发现了破绽,岂不等于自投罗网么?!”

    吕仲昆抿了抿唇:“自然是要选择信得过的商家同行,我们几个人,一看就不象是海商,哪里能瞒得住人?自然只能以随员身份前往。沈大爷,燕王殿下早就派人从海路南下,只等我们接到人,回到广州港上了船,就一切好办了。你不必操心!燕王殿下若不是真心要迎太孙回去,也不必劳师动众地派我等前来!”

    沈儒平见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口,哪里肯死心?还要再说什么,太孙朱文至却发现朱翰之回来了,就站在门口,惊喜地站起身,打断了前者的话:“弟弟,你……”发现对方双眼通红,心下不由得闷痛。

    朱翰之仿佛没看见其他人,只是缓缓走向他,眼中渐渐盈聚了泪水:“兄长,其实……那一日张宫人的死,我心中早就有所怀疑,只是想到太子妃一向慈爱,心里实在不愿意相信那是真的……”

    朱文至也忍不住落泪了:“母亲都是为了我……是我对不起你……”

    朱翰之吸了吸鼻子:“若不是听到太子妃的亲弟弟这么说,我也许永远都只是怀疑,不敢把那当成是真相!可惜……我已无法再自欺欺人了!”

    明鸾在角落里听到这句话,心中暗暗叫好。这眼药上得有水平啊!相比之下,自己先前在沈氏小屋前那番做作就显得粗糙了!

    朱文至果然用一种隐约带怨恨的目光望向沈儒平:“是我……对不起你……”他心里怎能不怨呢?要不是沈儒平说破,他们兄弟之间还能没有半分嫌隙地继续相亲相爱,甚至于自己不幸惨死的母亲,在人们的记忆中也仍旧是贤良慈爱的,可惜这一切都让他的亲舅舅破坏了!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看到他的目光,沈儒平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有些讪讪的:“太……太孙殿下,您……”

    不等他说话,朱翰之便抢先一步继续对朱文至道:“可是……哥哥,你还是我的哥哥,对不对?不管太子妃对我生母做了什么,对我做了什么,你……仍旧是那个自小对我处处照应,待我如同胞手足的好哥哥,对不对?”

    朱文至身上一颤,全身仿佛放下了千钧重担,一把抱住弟弟哭道:“好兄弟,我还是你的哥哥,你已经很久没这么叫我了,你不怨了我是么?你还愿意做我的兄弟,是么?”

    朱翰之哽咽道:“可我已经无法把你的母亲当成是自己的母亲了……也无法将沈家当成是舅家,你不在意么?”

    朱文至猛地摇头:“这都是小节,不要紧的,不要紧……”

    朱翰之继续哽咽道:“你不会疑心我要害你吧?若你当真有一丝疑心,我就离你远远的,不与你相见,也不与你说话,你就不必处处疑我了。哥哥,我们原是至亲手足,我实在不愿看到你对我露出怀疑的表情……”

    朱文至心下剧痛:“不要再说了!你为了见我一面,不惜千山万水寻来,吃了多少苦头,也不肯说出口,若我还要疑你,我还是人么?!我们是至亲手足,父亲与母亲都已没了,张宫人也没了,你我便是彼此在这世上最亲的亲人,人生在世,若连至亲之人都信不过了,即便得了天大的富贵,又有什么意思?!”

    朱翰之轻轻推开他,擦去脸上的泪水,微笑道:“好,哥哥,只要你一日还信我,还将我当成是兄弟,我便做你一日的好弟弟,绝不会做对你不利的事!”

    朱文至激动地紧握住他的手:“好弟弟,我也不会做伤害你的事,你放心吧!”

    沈儒平有些急了:“太孙殿下……”朱文至扭头瞥了他一眼,他便不敢再往下说了,只是心里着急无比。

    朱翰之微微一笑,无比诚挚地对兄长道:“哥哥,沈家人这般污蔑我,我心里实在不愿与他们亲近,但是,他们毕竟是哥哥的舅家,心里总是盼着哥哥好的。哥哥别为了我,便疏远了他们。我们兄弟本就没几个亲人,能够拥有真心为你着想的长辈,实在不容易。”

    “真心?”朱文至惨笑道,“真的是真心么?若燕王叔不是派人来接我回去,又或者……我的母亲不是姓沈,他们还会盼着我好么?”

    沈儒平忙叫道:“太孙殿下,您在说什么呢?!”

    朱文至脸色苍白:“我只是说出自己的心里话罢了。若说舅舅是忠于皇爷爷,忠于父亲,弟弟何尝不是皇爷爷的亲孙子,父亲的亲生骨肉?舅舅待我如何?待弟弟又如何?”

    沈儒平支支唔唔地道:“这如何一样?他不过是宫人所出……”

    “即便是宫人所出……”朱文至沉下脸,瞥了他一眼,“也是天皇贵胄,金枝玉叶,我朱家子孙,几时轮到沈家人来嚼舌头?!”

    在这一瞬,太孙朱文至一改平日的温煦和善,露出了几分厉色,把在场所有人都震住了。沈儒平被他的气势一逼,竟不由得后退了三步,脸色煞白。

    朱翰之眼中一闪,面上露出微微的笑意。

    杜氏见状,悄悄地溜出了屋子,往小屋方向奔去。

第五十四章 跳坑(下)

    沈氏正倚着床头,吃力地跟侄女沈昭容说话:“不必担心,太孙是我们姐弟自小看着长大的,素来仁厚知礼,也守信重诺,他既然与你订下了婚约,就不会反悔。即便燕王要给他安排联姻之事,也不能逼着他另娶他人,顶多也就是把侧室之位送出去罢了。你无论才貌都是出挑的,家世也不比别人差,只要立身正,又有太孙认可,谁也越不过你去。等你正位中宫,尽早生下子嗣,沈家的将来就要靠你了……”

    沈昭容一直低头不语,脸上红晕未褪,听完姑母的话,眉间不由得显出忧色,欲言又止,犹豫了许久,方才小声问:“姑母,您不是说太孙除了胡四海外,不带任何人走么?”

    沈氏低低地叹了口气:“章家已主动表示不会随行,以免引起官府疑心,连累了太孙。这么一来,沈家也就没有理由随行了。你父母虽说都盼着能一块儿北上,但若太过强求,反而显得我们沈家无理。可你不同,你既然是太孙的未婚妻子,就是未来的国母,即便是燕王,也当敬你三分。只要太孙发了话,别人谁也没资格拦你!只是你若独个儿随太孙去北平,以后就得事事小心,毕竟我们这些长辈都不在你身边了,遇到什么事,你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这几年我虽教了你不少东西,但你毕竟年纪,也不知道能学会多少……”

    就在沈氏正对侄女絮叨之际,杜氏走了进来,面上犹带几分焦虑与不忿。沈氏见状心里不由得一沉:“弟妹,怎么了?”

    杜氏跺脚道:“朱文考那个小崽子在使坏呢,也不知他给燕王使者与章家人灌了什么迷汤,竟都站在他那边对付我们夫妻,就连太孙殿下也帮着他说话!如今相公正在那里被人指着鼻子骂呢,大姐快替我们想想办法吧!”

    沈昭容吃了一惊:“怎么会呢?母亲,您和父亲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惹恼太孙殿下了?他一向与我们家亲近,怎会帮着广安王为难父亲呢?”

    沈氏咳了好几声,勉力抓着沈昭容,支撑着坐起身来:“弟妹,你且将事情详细经过与我说说,一字一句都不要遗漏!”

    等杜氏说完后,沈氏早已气得脸色苍白,浑身发抖了:“你们怎能说那样的话?!朱文考再不好,也是悼仁太子亲子,太孙亲弟,你们便是在心里头提防他,面上该守的礼数也还是要守的,更不该当众指责他包藏祸心!这种事怎么能拿到台面上来说?”

    杜氏不服气地道:“大姐是没瞧见,方才他们几个人三言两语就把太孙北上的事给安排好了,问都没问过我们夫妻一句,更没提过找何人随行。若是不当场把话说开,还有我们家插嘴的余地么?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等到有人来接了,若是错过这一遭,天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再有人来?!大姐,我们绝不能放过这次机会!”

    沈氏的呼吸有些急促,她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但她对自己的丈夫儿女还有信心,既然章敬已经靠向了燕王,那燕王为了安抚住章敬与开国公府一系,迟早会派人将章家人救出去的。然而,沈家能依靠的却只有太孙而已。

    她略平息了急喘,轻声道:“太孙是不会对我们弃之不顾的,你不必担心这个。就算你们想要随行北上,也不该拿广安王说事。况且,翻出张宫人之死,何尝不是往太子妃头上泼脏水?太孙一向敬重太子妃,你们猛地说出她处死侍妾,令庶子代亲子赴死,太孙心里怎会好受?你们好糊涂!”

    杜氏这才恍然,不由得后悔,忙问:“那我们眼下该怎么办?瞧着太孙被朱文考三言两语一激,竟是对我们生了怨言,万一他恼了我们,不肯带我们走,那怎么办?”看了看女儿,“还有,要是他反口不认跟我们容儿的婚事,那又该怎么办?”沈昭容脸色一白,咬住下唇,眼圈已红了。

    沈氏也颇觉头痛:“我早劝过你们……不要急,要好好想清楚,心平气和地跟他们商议,你们却不听……即便想提醒太孙小心广安王,私底下说就好,何必当着众人的面提……本来还有机会同行的,只需用好话劝服太孙就行,如今你们却把事情弄砸了……”

    杜氏讪讪地,又道:“大姑奶奶,事到如今,不说都说了,你再怪我们也是无济于事,不如想想该如何劝服太孙吧?他一向最听你的话,看来还得你亲自出面才行。不然,只怕他真要抛下我们沈家,抛下容儿,自个儿跟着燕王使者走了!”

    沈氏无法,虽然身体状况不佳,但要她眼睁睁看着娘家人惹怒了太孙与燕王,被遗弃在德庆山野之间受苦,她是万万不能忍受的,少不得要挣命了。于是她便让杜氏与沈昭容合力将她扶起来,草草梳头穿衣,再由杜氏背着她往正屋去,沈昭容紧随在后扶住,免得杜氏力气不继,将沈氏摔下背来。

    三女到达正屋的时候,争吵的人已经换成了沈儒平、章放与胡四海。沈儒平叉着腰在那里大声道:“……既然是走水路去广州港,又直接转燕王派出来的海船,一路上能遇到几个人?只要行事谨慎些,压根儿就不会被人撞破,为何我们一家不能随行?!”

    章放冷笑说:“你真是越发糊涂了,方才没听清楚吕先生的话么?危险不在路上,而在德庆本地!你是登记在册的军户,又是流放来的,谁会放你走?你一旦失踪,卫所不会查么?万一追查到太孙坐的船上,官兵把整艘船都扣下来了,太孙的身份秘密还能保得住?还有,你们能调入德庆,是我们家担保的,你就这么走了,我们如何跟官府交待?你成天怪我们不顾亲戚情份,不肯给你们家白白送钱送粮,可你又哪里在乎两家的亲戚情份了?!”

    沈儒平不以为然地道:“你们章家既能把我们从东莞弄过来,自然有法子善后,不是说德庆千户跟你们相熟么?只要他发了话,我们去了哪里又有什么要紧?谁还多管闲事来查呀?!”

    章放听了怒不可遏:“你我两家都是流放来的,岂是寻常军户可比?!若是千户大人发句话,就能随便放人走的话,我们何必还要留在此地受苦?!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

    胡四海则在旁冷嘲热讽:“章二爷,您就不必与他废话了。沈大爷的心思倒也简单,当初在东莞时,他就跟我说过,要瞒着章大奶奶悄悄儿联系上你们章家,让你们知道太孙的下落,好给章大爷捎信过去,接了太孙和他们回去呢。结果如今信已送到了,燕王也派人来接了,就因为不能带他们家人一块儿走,沈大爷觉得太孙也不必走了。没有了沈家,太孙还回京城做什么呀?!”

    沈儒平大怒:“你个阉货在胡说些什么?!”

    “小的也不过是说出您心里的想法罢了,何必恼羞成怒?!”

    屋里吵成一团,章寂祖孙俩坐壁上观,吕仲昆与朱翰之沉默冷坐,而太孙朱文至则坐在正位上,手撑额头,脸上隐有怒色,却丝毫没有制止胡四海的意思。

    沈氏在门外见此情状,心下暗惊,忙示意沈昭容,后者也正心惊胆战呢,会意地点点头,颤抖着声音叫了一句:“太孙殿下,姑母过来了!”

    朱文至抬头见是沈氏,吃了一惊,连忙起身迎过来:“姨母您这是做什么?您本就病得重,原该静养才是,随意挪动,万一病情加重可怎么好?”说着还用一种不明的目光看向杜氏:“舅母,您不该让姨母过来的!她的身子怎么经得起?!”又看了看沈昭容。

    沈昭容连忙低下了头,脸色煞白,心跳得飞快。不过她认为自己只是听命行事,只盼着能早些向太孙解释清楚,以免他误会了自己。

    杜氏正摇摇晃晃地,哪里有力气回答?沈氏正抬头要替弟妹辩解一句,却没想到杜氏已是力竭,一口气跟不上来,便向旁歪倒,连带地沈氏也从她背上跌了下来,慌得朱文至与沈昭容连忙上前扶住,但沈氏还是被颠了个头晕眼花,而杜氏则直接瘫倒在旁,只有喘气的份了。

    沈儒平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查看自家大姐的情形,见她只是腿脚有些疼痛,头有些眩晕,神智还算清醒,也没有大碍,方才松了口气,便转头去数落妻子:“大姐病得这样,有什么事非要折腾她?若大姐有个好歹,我绝不会放过你的!”如今太孙马上就能得到燕王强援,东山再起指日可待,而大姐沈氏又是太孙最尊敬的长辈,这时候可不能出岔子。他心里虽明白妻子是想带大姐来给自己解围,但做法实在是鲁莽了。

    杜氏正累得半死,咋一听这话,几乎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沈氏那边则在安抚太孙:“没事,姨母一切都好,你不要怪你舅舅舅母,原是我听说了这边发生的事,心里担心你,因此才硬逼着你舅母背我过来的。”

    朱文至抿了抿唇,叫过胡四海:“帮忙把姨母扶到椅子上坐下。”胡四海自打沈氏进门就浑身不自在,正想找地方躲呢,听到小主人发话,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搀扶了,待把沈氏安置好,他便慌忙避了出去。

    章家人们相互对视一眼,都是微微一笑,也不出声。

    朱文至低头劝沈氏:“这里自有姨祖父与吕先生他们替我做主,又有弟弟帮着出主意,姨母不必担心。您身子不好,正该好生休养才是,怎能拿这些琐事来烦您?”

    沈氏还未发话,沈儒平便先插嘴了:“太孙殿下,您就别总说让大姐休养的话了,再休养下去,怕是连命都要养没了!章家既不肯给大姐请好大夫,抓好药,又处处为难她、辱骂她,她日夜悲伤难过,就算没病,也要生病的,更何况本来身子就不好?只从章家人的行事,您就能看出他们的险恶用心来,怎能偏信他们所言,却把您的亲娘舅家抛在一边?!”

    沈氏一听弟弟这话,便闭了嘴,只一脸隐忍地看着朱文至:“太孙千万别误会,我没事,我真的没事。章家待我很好。”

    朱文至点点头:“姨母放心,我不会误会的。我早就听姨祖父和表叔他们说过了,乡下地方找不到好大夫,也没处寻好药材去,章家又不富贵,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他们已经竭尽所能了。厨房里正在熬药,吕先生通晓医术,据他说,那药是对症的,只是药性略嫌温和了些,不过对于姨母这样身体虚弱的人而言,却是正好。还有正在熬的那锅土参鸡汤,原是给姨祖父补身子用的,姨祖父还特地嘱咐要留一半给您,可见章家用心。舅舅大概是怨气深了,又来得少,才不知内情。”

    沈儒平睁大了眼:“什……什么?!太孙,您可不能……”

    “好了!”沈氏咳了几声,瞪了弟弟一眼,“今儿正在商议正事,好好的提我的病做什么?我好着呢!”她掩下眼中的失望与黯然,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温言道:“太孙殿下,我方才在外头都听见了,吕先生与父亲的安排都是有道理的,为了不引起官府注意,确实不该有太多人随行,只是……你舅舅的话也不是无的放矢,你只带着胡四海一人去北平,未免孤单了些,路上便是遇到什么事,也没人商量……”

    “姨母!”朱文至的语气有些硬帮帮的,“我可以跟弟弟商议,也可以找吕先生。燕王叔既然让吕先生来接我,自然是信得过他的,弟弟更是我至亲手足。”

    沈氏顿了顿:“好吧,既然你是这么想的,我也不再劝你了……”话音未落,沈儒平已是气急:“大姐!”她只当听不见,继续道:“只是你这一去,什么时候才能有回音呢?万一你藏在沈家的消息传了出去,就怕北平烽烟一起,朝廷便要派人来对付沈家与章家……”

    吕仲昆插言道:“章大奶奶尽可放心,这种机密之事不会传出去的,燕王早有救人的计划,况且太孙殿下也不会任由此事发生的。”朱文至连连点头,犹豫了一下,道:“姨母,舅舅舅母当真不能走,章家也说了,若是在籍的军户贸然离开,又是流放充军来的,马上就会引起官府疑心的。我虽不希望你们继续受苦,但更不希望你们因为消息走漏再次受害。您放心,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沈氏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自然是信得过殿下的。殿下从来就不是会背信弃义的人……”眼看着朱文至的神情放缓,又继续道,“只是你在路上无人照料衣食起居,我心里实在放不下,不如就让容儿随你同去吧?只管给她报个病亡就好,她一个女孩儿,身上又没有差使,卫所是不会多加留意的。”

    众人闻言不由得愕然,齐齐望见站立一旁的沈昭容。后者脸上绯红一片,低头不语。明鸾诧异地笑问:“太孙身边不是有胡四海侍候么?怎会无人照料起居?沈姐姐是女孩儿,跟着几个男人上路,太不方便了吧?大伯娘,那是您亲侄女儿,怎么说也是书香世家的千金,你还是多为她的名声着想才是。而且这边报了病亡,北平那边又出现一个沈昭容,难道是鬼啊?难道要让她改名换姓?”

    朱文至脑中也不由得记起明鸾昨日说的话,再次望向沈昭容的目光便有些变了,他勉强笑道:“姨母,我不会忘记跟表妹之间的婚约,您不必担心。您方才不已说了信我的么?怎么又忽然提起这件事来?莫非……您心里其实还是不信我?”

    沈氏有些着急:“太孙殿下,这里是乡下地方,容儿一个女孩儿,长得又好,再留在这里,我怕会出什么事,你就体谅我这一点私心吧!”

    明鸾扯了扯嘴角:“大伯娘说的话也有道理,那是不是把我二姐姐也捎上?我二姐姐也是大姑娘了,跟沈姐姐差不多年纪呢!还有我二伯娘和我母亲,虽说不是大姑娘,但都还年轻,又长得好,不适合再留在这里的。啊,对了,如果这么说的话,沈大奶奶也是呢……”

    章寂轻咳一声,看了孙女一眼:“三丫头,休得胡说,大人们在说话,你就别插嘴了。”又对沈氏道:“老大媳妇,太孙的事我们自会安排,这一屋子的人,都是见过世面的,吕先生又是燕王手下的能人,你还怕想不出个好法子来么?你本就病得不轻,又劳累了半日,还是早些回屋休息去吧。你总是这样,没事也要寻事来操心,成天就没有安静下来的时候,再好的大夫,再好的药,也治不好你!”

    沈氏忙撑起身体道:“父亲,我只是放心不下……”

    “大表婶是不放心什么呢?”朱翰之忽然发言,“是不放心燕王叔的安排,还是不放心吕先生的能力,又或是不放心兄长?您是害怕兄长不带上沈家人同行,将来到了北平后,便会忘了沈家的大恩么?难道在您心里,兄长就是那样的人?”

    沈氏慌忙辩解:“广安王说笑了,我怎会不放心太孙……”

    “既如此……”朱翰之颇有深意地盯着她,“那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宁可拖着病体,也要说服兄长?而且您口口声声只说沈家如何,我都差点忘了您原是章家人。”

    “别说了。”朱文至脸色灰败,苦笑着拦住弟弟,“不必说了,我都明白,我都明白……”他回头望着沈氏,“姨母,我再说一次,该记得的事,我会记得的。若您还是不放心,不惜让章家受累也要我带上沈家人,那我就不走了吧?我不走了,一辈子留在德庆,也省得您再为我操心,好不好?”

    沈氏脸色青白地睁大了眼,半天说不出话来。

第五十五章 三寸

    西南方的天空不知几时阴沉了下来,黑鸦鸦的一片,瞧着似乎很快又有一场大雨要来临了。但头顶上的天空却还十分明亮,只是透着压抑,蜻蜓在四周飞来飞去,一丝风都没有。

    朱翰之站在檐下看着天色,偶尔将视线投到不远处的厨房门口,隐隐约约可见章明鸾瘦高纤细的身影。她正在灶上忙活,为他们这些客人准备简单的午饭。瞧着她平日说话行事的泼辣样,没想到做起家事来也很利索,只是不知道厨艺如何。

    明鸾尝了尝瓦锅里的冬瓜鱼汤,觉得味儿淡了些,添了点盐,又盖上了瓦盖,打算再熬一会儿,接着转头去看米饭锅,已经可以收火了。灶边摆放着三四碟子切好的肉丝、瓜条、青菜和鱼块以及姜葱蒜等物,只等饭好了就可以下锅。她探头望向正屋方向,两眼正好对上朱翰之,愣了一愣,朝他做了个鬼脸,扫视周围一眼,见所有人都往沈氏的小屋那边去了,撇撇嘴,又缩了头回来,开始炒菜。

    朱翰之微微笑了笑,忽然听到身侧有脚步声传来,转头望去,原来是吕仲昆。他便问:“如何?病得重么?”

    吕仲昆捻了捻山羊胡,想了想才道:“确实不轻,应该是当年流放途中劳累过度,又感染了天花,虽然侥幸痊愈了,病后却失于调养,多年下来,已是顽疾,加上她平日思虑过重,耗费心神……”顿了顿,又有些犹疑,“虽说从脉相上看,她这半年里一直有看大夫吃药,药也还算对症,但不知为何,似乎还服用了些不大妥当的东西,以致药效大打折扣。但我问过她和章沈两家的人,又不知她吃的到底是什么。听她本人所言,似乎对入口的东西十分谨慎,即便是婆家人给的……”

    朱翰之笑了笑:“章大奶奶很谨慎哪,家里人给她送药送饭,她还要提防?难不成章家人还会对她下毒?平白无故的,哪有这个道理?除非她做了什么对不起章家的事。”

    吕仲昆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虽说有些话我不该说,但若换了是我,有个事事只顾着娘家人的媳妇,心里也是要添堵的。章家人还愿意容忍她,已是十分厚道了。”

    “先生说得有理。”朱翰之仿佛漫不经心地说,“若说章家要对她不利,故意在药里、饭菜里做手脚,实在说不过去,真想她死,只要不给她请大夫就好,她本就病得重,拖些日子,只怕就要咽气了,章家何必这样麻烦?依我看,大概是因为这乡下地方药品不全,大夫医术也有限的缘故。治病后体虚的方子,医术上尽有,照抄就是了,没什么不对症之说,但各人病情不同,方子也会有所不同,本地大夫没那个本事,方子开得不好,自然就没法发挥出药效来。”

    吕仲昆道:“我也怀疑过,因此便问章二爷讨了方子来瞧,从去年冬天第一次开的方子,到几天前新开的,前后一共十来张药方,我都瞧过了,也向章三姑娘讨了今儿的药渣子细看。除了有几味药稍有增减,几乎就跟医书上的没什么不同,可以说压根儿就没真正换过方子,听说是请的同一位大夫,医术确实平平。这样看来,章将军夫人病情迟迟未有起色,固然有她病情顽固的原因,也有王爷所说的缘故在内。”

    朱翰之稍稍有些意外,没想到吕仲昆居然会细心若此。方才对方明明表现出了对沈家人与沈氏的不耐烦,却还因为太孙的一句请求,便如此用心,还换了对章沈氏的称呼,看来是对太孙与大表叔章敬有所顾虑。他暗暗警醒,有些事还是要谨慎些,不可太过露痕迹。

    想到这里,他便道:“这种小地方,能有什么好大夫?虽听说本地也盛产药材,但终究不是每一味都有。依我看,先生也不可能在此久留为大表婶诊治,不如先开个方子让她试试,若有些效用,临行前给她留两个保养的方子也就是了。真想根治,还要等到将来与大表叔团圆后,日子安顿下来才行。”

    吕仲昆点点头:“好吧。太孙殿下虽有心让我为章将军夫人医治,但太孙殿下的安危更要紧,少不得要使个拖延之法了。”他又转头来问:“小友方才瞧着天边,似乎站了许多,不知在想些什么?”

    朱翰之微微一笑:“也没什么,只是见天边有乌云,大概是要下雨了,想到岭南湿热多雨,眼下……大概也快到雨季了吧?不知到时候会不会给我们的行程带来变故?”

    吕仲昆眉头一皱:“这话怎么说?”

    “燕王叔从大沽另行派海船南下,本来是说好了四月十五在广州港会合,但因为我们在东莞扑了空,又转到德庆来寻人,耽搁了些时日,恐怕无法依时回到广州了吧?如今雨季已至,不知海面上风浪会不会变大?我曾听人说,海上刮起风雨时,即便是最大最稳的船,也会连人带船卷进海中。这么一来,走海路就显得不太稳当了。”

    吕仲昆听得越发严肃起来:“我们久在北地,对海上的情形不大清楚,还要等到了广州,遇上来接人的船后,问过船上的人手方能做出决定。不过,若果真如小友所言,那海路的风险就太大了。”

    “还有一点。”朱翰之看了看小屋的方向,“方才先生把北上的路线说出来了,我心里虽觉不妥,却不好拦你。如今想来,沈家的态度暧昧,实在不大可靠。为保万全,兄长北上的路线还是改一改的好,这样万一消息走漏,也不至于连累了兄长。”

    “你是说……”吕仲昆吃了一惊,迟疑地看了看小屋的方向,“不至于吧?那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朱翰之神色淡淡的:“未必是他们故意这么做的,但这一路北上,何止千里?路上会出什么事,谁也无法预料,万一有人走漏了风声,叫官府起疑,严刑拷打之下,沈家是否人人都能保守秘密呢?依我说,为保万全,最好连章家人也不叫他们知道才好。”

    吕仲昆低头思索:“那依你说,该走哪条路?海路已是我们所能设想的最安全最隐蔽的路线了。”

    “走水路也不一定要经过广州的,你别忘了我们就是在广州遇上郭钊的。直接在三水北上,也无不可。别忘了,我们不但在广州有船接应,在吉安也有安排。需要的时候,也可以借助陈家之力。”朱翰之看着他,“想要瞒住兄长的身份,有无数的法子可用,相比之下,走海路反而危险多了。”

    吕仲昆沉吟不语。

    朱翰之留意他的神情,知道他心里已有七八分肯了,翘了翘嘴角,也不多说,便转身进了堂屋。

    堂屋内,太孙朱文至独自呆坐着,眼中隐隐露出几分疲惫与悲伤,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听见动静,抬起头来,见是弟弟,勉强笑了笑:“如何?吕先生怎么说?”

    朱翰之在他身旁坐下,道:“吕先生说,是旧年病后失于调养导致的体虚,虽然几年下来,元气略有回复,但大表婶平日思虑太重了,又不曾好生保养,因此病情迟迟没有起色。他正打算开个方子,让大表婶先吃两天试试,但在这种地方,衣食尚且勉强,又谈何保养呢?想要好好养病,还是要等到日子安顿下来才行,大表婶也不能再耗费心神了。”他特地加重了沈氏思虑过慎这一点,又提了提章家的力有不及。

    朱文至并没起疑心,只是叹了口气:“章家已是竭尽所能了,我也不能再强求更多。就请吕先生先开个方子试一试吧。姨母这病本就是流放路上落下的,也拖了几年,每次请的大夫,说辞都是大同小异,偏舅舅舅母多心。”他无力地靠向椅背,“至于姨母耗费心神……恐怕是劝不住的。我随她住了三年,心里最清楚,便是没事时,她也要寻些事来琢磨。舅舅刚当上军余,她便琢磨着如何让舅舅升上正军;舅舅升了正军,她便琢磨如何让舅舅利用职权给家里谋些好处;舅舅丢了差使,她便琢磨如何借李家之力……”他苦笑一声,“这还不算,她还时时让舅舅想法子打听京城的事,北方的事,然后一个人在那里冥思苦想,猜测燕王叔与姨父几时会派人找过来,到时候又要如何把我的事告诉他们,然后如何回去……她成天琢磨这些,怎能不耗费心神呢?”

    朱翰之听得忍不住露出嘲讽之色:“难道她就只是一个人在那里琢磨,却什么也没做过?”

    朱文至叹息着摇摇头:“她倒不是不想做,只是无能为力罢了。好不容易,燕王叔知道了消息,派人来了,你我兄弟也能团聚,不知为何,她又有了别的想法。其实我心里明白,她是盼着我能回去的,只是希望我能捎上沈家人,免得他们继续在此受苦,可是……这话我如何说得出口?章家人如此深明大义,我不能立时救他们离开困境,已是愧疚,若为了带上沈家人,还要让他们陷入险地,岂不叫人心寒?”

    朱翰之故意叹道:“人总是难免有些私心,大表婶会这么想,也是人之常情。其实依我说,她只求你捎带上沈家姑娘,倒也不是办不到,报个病亡,再让沈家姑娘改名换姓,随我们上路,只是到了北平后,难免要委屈沈姑娘一些日子,毕竟她的身份见不得光。”既然见不得光,也就没法光明正大做皇太孙的正妻了,朱翰之深知自家王叔王婶的打算,却不打算说破。

    朱文至苦笑:“这又是何苦?反倒叫章家人冒风险。我本就愧对他们,再给他们添麻烦,我哪里还有脸见人?况且我既然说了要明媒正娶表妹为妻,就不会让她陷入名不正言不顺的难堪境地。不过就是拖延个一年半载罢了,若是事情顺利,也就是几个月的事。到时候自有人来接,表妹也不必受颠簸之苦。姨母……终究是信不过我。”

    朱翰之见他面露悲伤,忙劝慰道:“她未必就是这个意思,大概只是觉得兄长年轻,身边又只有一个胡四海,不放心而已。”

    朱文至抬起头嗔怪地道:“这话说得糊涂,难道你不在我身边?再说,燕王叔也不是外人,她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只是难过,她这般一心只为了沈家人着想,却将章家抛在一边,叫我如何处置?我虽十分敬重她,却也没有为了她一句话,便置章家安危于不顾的道理。”

    朱翰之叹息着点点头:“确实,本来沈家夫妻说话犯忌,兄长不应就是了,也没什么,他们二人本就是糊涂的,但她一发话,倒叫兄长为难了。沈家与兄长再亲,也没越过王叔与姨祖父去,她这么做,即便将来叫大表叔知道了,也是说不过去的。”

    朱文至闭了闭眼:“姨父待姨母一向极好的,只要章家人未受其害,姨父未必在乎这些。我只是心里难过……”

    “这倒是未必。”朱翰之有些吞吞吐吐的,“大表叔毕竟多年在外,如今的想法大概会有些不同吧……”

    朱文至不解地望向他:“怎会有所不同?你可是知道些什么?”

    “也没什么。”朱翰之笑道,“大表叔性情未改,忠心依旧,兄长不必担心。我只是觉得……大表婶行事有些过了,似乎就没把大表叔放在心上,大概也是因为知道大表叔一向顺着她,又有一双儿女的缘故。只是……若只是家常小事,大表叔自然愿意顺着她,可事关亲父手足,却又是另一回事了。再说,大表婶处处想着娘家,反不把婆家人放在眼里,仿佛忘了大表叔和表哥表姐他们也都是姓章的,大表叔心里真没想法?文龙表哥到北平来时,与我见过一面,他心里似乎也对大表婶的做法不大休谅……”

    朱文至吃了一惊,迅速朝屋外看了一眼,见没人在,连忙抓住朱翰之的手:“好弟弟,你给我说清楚些,文龙表兄是对姨母生了怨言么?可当年姨母费尽心思将他们兄妹送走,也是冒了大风险的……”

    朱翰之摇了摇头:“不是为了这个,他倒不是说大表婶对他们兄妹不好,只是觉得她对沈家太过在意了,反而轻忽了章家。这么多年了,章家还有信过去问及他们兄妹起居,大表婶却完全没提过。有件事兄长可能不知道,大表叔纳了个二房,是燕王叔手下一名清客的女儿,性情温顺宽厚,平日对表哥表姐照顾得无微不至,这不是亲生的尚且如此,那亲生的却又如何?表哥表姐心里怎会没有想法……”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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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鸾介绍:
这年头流行穿越,她也穿了一把
成了侯门千金,正室嫡女
姨娘庶弟堂姐表哥样样齐全,她以为这是个宅斗文
忽然发现自家跟朝廷夺嫡拉上了关系,原来是个权谋文
一转眼,父祖获罪流放,家眷回乡,好吧现在是种田文了
什么?她也要跟着去流放?
其实这是个坑爹文吧?!
斗鸾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斗鸾,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斗鸾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