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传话
对于江达生的到来,章家人的心情都有些复杂。他是陈家人特地安排过来照应亲家的,本来章家上下都对此感到高兴,偏偏章敞又揭破了陈氏曾经与他有暧昧的往事,这么一来,章家人心里难免不是滋味了,既高兴有人罩着自家,能给自家带来好处,又担心对方对陈氏余情未了,会做出有碍章家清名的事来。同时,他们也觉得自家好象在依靠外头的男人对自家媳妇的感情图谋好处,这实在是太打脸了。
因此,江达生到达德庆后,除了章放因为本身的职权之故,要随其他军官一道前去拜见外,章家无人有所动作,既没有去拜访,也没有打招呼,甚至没叫茂升元分号的伙计传达一声问候,就连章放去拜见时,也没单独跟他说过一句话。所有人都似乎在等待着,想知道江达生接下来会采取什么行动,如果他与陈氏是清白的,那一切好说,也不至于坏了章陈两家情谊,但如果他贼心不死,那么目前已经过上安稳生活的章家便不再需要他的照看了,毕竟家门名声大于一切。
然而,江达生什么动作都没有,他只是象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千户那样,做着新官上任后应该做的一切,熟悉当地民情,熟悉军务,拜访当地官员,四处巡视各地卫所,哪怕是到了九市百户所,到了章放面前,也丝毫没露出半点亲近的意思。姚百户在任内练兵不力,致使百户所的士兵操练时出了纰漏,连姚百户与几位总旗、小旗在内,全都挨了新任江千户的训斥,章放也不例外。
章放因这件事被扣了三个月的钱粮,虽然是跟其他人一样的处罚,甚至还有不少人罚得比他重,他心里还是很不舒服,回到家后便抱怨开了,怀疑这江达生到德庆来,并不是照应章家来的。
章寂却板起脸教训他道:“这才是正理。他既要掌这一地军政,怎可不上心?既然上了心,那有百户所练兵不力,自然该训斥。他又不是专门冲你去的,将你与其他人一视同仁,方是正道。即便他有心照应我们,也不可能在这种小事上徇私。否则,所有人都挨了罚,独你受优待,别人会怎么说?”
章放讪讪地:“儿子哪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家里本就不富裕,如今又没了三个月的钱粮,儿子担心家计罢了……”
“家里还没到吃不上饭的地步,用不着你操心。后园菜地的瓜菜差不多能收了,柑园里放养的鸭子前些日子送到城里,卖了个不错的价钱,两笔进项算起来足足有十多两银子呢,你那点钱粮算什么?到了年下,咱们家还有余钱可以给家里每个人都做一件新衣服,再修一修房子呢。”
章放听了喜出望外:“当真?那就太好了!家里的房子当初新建时,因为缺银子,只能修了茅草顶,夏天雨水多的时候总是漏雨,既有了银子,好歹先修个瓦顶再说。”
章寂捻了捻胡子:“家里的境况是越来越好了,江千户那头,你不必放在心上,有人照应固然好,没人照应,我们家里该怎么过还怎么过。陈家安排人来,本是一番好意,要照应也不在这种小事上,你们切不可认为人家没处处为你着想,便存了怨怼之心。”
章放乖乖认了错。
但章家其他人却又另有想法,章敞总觉得江达生在陈家面前说是要照应章家,其实心里对章家有怨,是特地来报复的。而宫氏则特地跑到陈氏房间冷嘲热讽,说她伤得不是时候,不然就能早早到江达生面前去卖好了。陈氏一律当成耳旁风,只管埋头做针线。她如今要卧床养伤,许多活都做不了,只好专心做起了针线活,除了从镇上几家大户那里接的绣品外,便是章家人秋冬季节要添的新衣,做得飞快。
过了些日子,千户所那边又有消息传来。原来江达生上任是带了家眷的,他虽未娶妻,却有内眷,日常生活起居都由一个女子照应,听人称呼那女子为兰姑娘,但人梳的却是妇人发式,瞧那穿着打扮,也不象是一般侍女。有传言说,那其实是江千户的妾。江千户自幼父母双亡,参军又早,没有长辈为他做主,军中事务又繁忙,他便耽误了亲事,故而先纳了一妾主持内务。江达生对这个女子十分信重,不过有好事者当面向他询问其身份时,他却只说那是内管家。
人们只当他是含糊应对,毕竟未娶正室,便先有了能管家的妾,对日后说亲十分不利。消息传出后,便有德庆本地的大户蠢蠢欲动,想把女儿嫁他,只是观察的时间长了,发现他脾气耿直,做事又严厉不肯徇私,对身边亲近的人要求更高,若是亲兵中有人违反军令,罚得比一般士兵更重。原本有心的人家便开始犹豫了,不知这么一个三十岁又看重小妾还略显迂腐的老男人,值不值得他们将娇滴滴的女儿嫁过去。
伴随着这种消息的,还有种种来自千户所女眷们的闲言。据说江达生的小妾初到德庆城时,有些水土不服,他还亲自为她去请大夫,连她喝的药也要一一过问,显见情份很不一般。
明鸾听到这些时,心中先是暗暗唾弃一番,接着又觉得自己唾弃得很没道理,毕竟自家娘亲已经嫁人了,又是一门心思要做贤妻的,那江达生婚事无着,难道还不许他喜欢上别的女人吗?她便将这件事悄悄告诉了陈氏。
陈氏的反应倒是十分淡定:“那兰姑娘我也认得,本名应该是叫紫兰的,原是江家家生子,对主人家十分忠心,一向是在江大哥身边侍候起居。江大哥参军后,听说紫兰就一直留在陈家,也不曾嫁人,拖着拖着,便成了老姑娘,许多人都觉得惋惜呢。我没听说江家大哥将她收房的消息,但若是真的,倒也是好事。”
她当着章家其他人的面也是这么说的,见她如此淡定,章敞的脸色不由得发红。宫氏则干笑着问:“既是旧识,也该去见一见吧?往后也好多来往。”
陈氏却道:“虽是旧识,一来如今事过境迁,身份有别,见了面反倒尴尬;二来她是新任千户大人的内眷,我们却只是寻常军户,贸然前去拜访,未免让人觉得有攀高枝儿的嫌疑,还是不要见的好。”
章寂对此很是赞同:“这话是正理。那就这么着吧,往后要是见了面,问声好就行了,不必太过殷勤。”
宫氏虽有些不甘心,见公公发了话,又被丈夫瞪了一眼,只得悻悻作罢。
然而,当三房一家私下相处时,章敞忍不住问妻子:“你当真对江达生纳妾之事没有想法?你不去见他的妾,是不是心里不痛快?”
陈氏莫名地看了他一眼:“相公这话说得古怪,我能有什么想法?又为什么要不痛快?江大哥这么大岁数了,既然耽误了亲事,总该有人照顾他日常起居才是。紫兰我是认得的,最是细致不过,有她照看江大哥,父亲与母亲知道了,也能安心。不过江大哥也该娶房正经妻室了,他已是千户,平日官场应酬往来,紫兰不好出面。”
章敞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的,好象被什么人打了个耳光一般,沉默了半日,扭头走了。明鸾冲到门口看着他走远,方才回到床边问陈氏:“母亲,你对江千户跟那个紫兰的事真没想法?”陈氏顿了顿,露出笑容:“你觉得我会有什么想法?少胡乱琢磨了,我是已嫁之身,若有一丝想法,都是大逆不道。”
明鸾点头:“也对,您既然没有这个心,那江千户娶谁为妻,纳谁为妾,都不与你相干。而且他也过得挺不容易的,若是能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伴侣,也是件好事。只是周爷爷为他说了半天好话,只说他对您多么一往情深,结果原来是纳了妾的,叫人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大概在古人心里,坚持不娶妻就已经是深情的表现了吧?
陈氏的神色却变得有些微妙:“这件事……其实我还真不好说,当年紫兰本是许了人家的,她未婚夫婿就是我们陈家的下人,只因那人接连丧了父母,要守孝,后来还生了重病,婚事才会一拖再拖。曾有传言说是紫兰八字太硬,未过门就克死了婆家人,后来到底怎么样了,我也不清楚。她岁数本就比你江叔叔大了两岁,若果真终身有靠,也是件幸事。”
明鸾闻言侧目以对。
好吧,也许陈氏对江达生真没有什么男女之情,才会这么淡定地谈论这种事,她还是不要把那个男人定义为陈氏的初恋情人比较好,单纯地视为外祖父母的世交之子,会比较省心。
她觉得省心,章家其他人却不觉得省心。江达生迟迟不表态,让他们有些无所适从,不知该如何处理跟他的关系。不论他与陈氏的传闻,他身为上官,却又是姻亲家的世交,他们该主动去结交呢?还是静待对方先示好?章家人其实还是拉不下脸面,担心对方冷淡,会害得自家叫人笑话。
等到时间进入了九月之后,从德庆城的茂升元分号来了几个人,拉着一车东西,领头的俨然便是广州总号的马掌柜。见到他来,章家人不知为何都齐齐松了口气。
马掌柜此行主要是为陈氏送药来的,他还带来了自己的亲侄子,介绍给章家人:“我侄儿马贵,今年也有二十一岁了,如今调到德庆来主理分号事务,亲家老爷日后有什么事要办,只管吩咐他。他虽笨笨的,胜在老实,手脚也算勤快。”
马贵精瘦精瘦的,肤色有些黑,穿着毫不起眼的布衣裳,看起来果然是一副老实模样,只是眼神透出几分机灵劲儿。明鸾从前在广州茂升元见过他,认得他是曾经帮章家女眷整理房屋的伙计之一,只是那时候年轻些,如今显得老成许多,便冲他笑了笑。马贵咧嘴还了个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见过陈氏,又介绍过分号的新任负责人,马掌柜便拉着侄儿与章家众人聊起了家常,问起他们的近况。章寂微笑着与他们搭话;章敞在旁听着听着,欲言又止,却又始终开不了口;最后章放看不过去了,便主动提问:“马掌柜特地来为三弟妹送药,实在叫人感激,其实这点小事你随便打发个伙计来就得了。总号的生意一定很忙吧?”
马掌柜笑道:“一年到头什么时候不忙?再忙也要分清楚事情轻重。大姑奶奶的伤是要紧大事,我无论如何也要来看一看,若是只派小子们来,叫我如何放得下心?正好,再过几个月贡柑就要收获了,趁如今时间还早,我过来瞧瞧各地果树的长势如何,若能早些订下一批果子,到时候也省了事。有了这么个好理由在,便是总号的伙计们也无话可说了。”
章放干笑几声,又试探地问:“马掌柜来时想必经过德庆城了吧?不知可曾见过……见过新来的江千户了?”
“哦,当然是见过的。”马掌柜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瞧我,方才一见大姑奶奶,瞧了她的伤,我就把什么事都忘了。来前江家大爷曾嘱咐过我,叫我给亲家老爷、二爷与姑爷赔个不是。前些日子,为着九市姚百户犯的错,把府上二爷给罚了,江家大爷感到很不好意思。只是其他人都受了罚,又不好单饶二爷一人。他想问问亲家老爷,二爷被扣了三个月钱粮,府上可有什么短缺的地方?若有难处,请尽管说。”
章敞的脸色有些僵硬:“我们家一切都好,什么都不缺,江千户罚我二哥也是应当的,说什么赔不是。”
章放干笑着应和:“是啊,说来那事儿我其实只是受了池鱼之灾,没什么,真没什么……”
章寂便道:“这半年里,多亏了老周与贵商号的帮衬,我们家里越来越宽裕了,种的瓜菜和养的鸭子都卖了个好价钱,我们正商量着,年下把家里房子的屋顶修一修呢。当真没什么难处,若果真有需要,我自不会与亲家客气。这几年我们没少受亲家的恩惠,要是再扭捏,就太过矫情了。”
马掌柜笑道:“这样就好。其实江大爷心里有数,他有心照应你们,但碍于他初来乍到,万事不知,又怕做得太明显了会惹人闲话,反连累了章家,因此才特地将府上二爷与其他军官一视同仁。毕竟两家的交情不好太过张扬了,他又是晚辈,若是前来拜访老爷子,彼此反倒尴尬,日后也不好相处。”
江达生是上司,章家人却只是普通士兵,顶多也就只有章放这个总旗,也跟千户差了不是一级半级。若他前来拜访长辈,确实不好见礼。这个理由倒也说得过去。
章放看了章敞一眼,见他面色微沉,知道他只是半信半疑,心中暗叹一声,重新换上了笑脸,对马掌柜道:“正是这个理儿呢。我们听说江千户来时,心里也十分高兴,只是想到日后见礼,又不知该如何招呼他,正觉为难。见你来了,必然是带话来的,我们全家人都松了口气。”
马掌柜便笑说:“二爷放心,过了今日,这事儿就算解决了。江千户家里的兰姑娘是我老婆认的干女儿,过两天她会亲自来给大姑奶奶请安,大姑奶奶原就认得她,想必彼此也好说话。日后你们有什么难处,若是我侄儿办不了的,只管跟兰姑娘说去。”
这就算是跟江达生搭上了线。明鸾在旁听了,心里就想:恐怕江达生本人也知道陈氏与他关系尴尬,为了不引起章家疑心,才会特地让那个紫兰出面跟陈氏联系吧?这样也好,陈氏与江达生完全没有直接接触,也省得章敞成天在那里疑神疑鬼的了。
章家人也觉得挺满意,让女眷之间建立联系,又有马掌柜这一层关系,谁也说不出闲话来。可见那江达生是个懂规矩的,也不象是对陈氏有什么不轨图谋的模样,他们总算能安下心了。至于章敞?他开始觉得江达生也许真的对陈氏死心了。
但接下来马掌柜又提出:“江家大爷近日有些烦恼,他带来的亲兵都不是本地人,办事有许多不方便之处,正需一个熟悉本地事务的人帮衬,最好是能读会写、读过几年书、腿脚又灵便的人,可以顺便做些抄写文书的活儿。草拟公文自有师爷负责,只是师爷年纪大了,一般的抄写活儿需另找人做。这个活不好找外人,听说姑爷的学问极好,也曾做过类似的活计,不知……”
章敞的脸色又黑了下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专门为他准备的闲差,但叫他去做江达生的亲兵?他知道亲兵是什么差使,在军营里头,为主官端茶倒水、叠被洗衣、传话跑腿,全都是亲兵干的,跟小厮长随差不了多少,江达生这分明是要折辱他!对方果然不怀好意!
于是他便有些僵硬地道:“我如今在百户所里做抄写的活儿,还算顺利,并不打算换地方。”章放连忙替他解释:“是我托人给他安排的差事,当初好不容易才打通的关节,才做了不到一个月呢,忽然便说要走,有些说不过去……”
马掌柜愣了愣,笑道:“好说,好说。不过是江大爷需要寻个可靠的人抄写文书,我以为姑爷闲着,才出了这个主意。姑爷既然已经有了差事,自然该找别人了。”
明鸾斜了章敞一眼,撇了撇嘴,忽然心中一动,想起一个人来,却又犹豫不决。
她还在犹豫,那边厢马掌柜便放了个惊雷出来:“前些日子,伙计下东莞收海货时,见了亲家大奶奶一回。亲家大奶奶瞧着似乎不好了,求我们的伙计帮着传封信给北边的亲家大爷,说是绝别信呢!”
章寂一听,脸就黑了:“她这回又想捣什么鬼?!”
明鸾心里也在想:沈氏这回又想耍什么花样?!
第二十七章 簪子
马掌柜笑着从袖中掏出一个扁扁的蓝布包来:“这就是大奶奶写给大爷的信,还有一根簪子,说是当年大爷送给大奶奶定情的信物。我想着这封信非比寻常,怕底下的伙计们不小心弄丢了,因此特地带过来给亲家老爷瞧瞧,讨您的示下。”说着便将布包递了过来。
明鸾有些意外地看了马掌柜一眼,只觉得那张笑脸上明晃晃地透着精明。
章寂示意章放拿过布包,后者打开一看,里头果然有一封信与一根簪子。信封只是寻常纸品,而且有些皱皱的,似乎是价格最低的那种便宜货色,至于那簪子,却是根镶了象牙的银簪,做工并不精致,再拿近了仔细一瞧,那银的部位分明是铜胎镀银的,象牙的成色倒是很好,是上等货,厚厚实实的,但只看上头线条简单而歪扭的雕花,若说是章敬送给沈氏的定情之物——章家未落魄时,何曾用过这种粗糙东西?
宫氏只扫了那簪子两眼便率先笑出声来:“这是哪家铺子做的首饰?从前咱们章家还未出事时,便是家里使唤的三等婆子也不用做工这么差的东西,大嫂子居然说这是大哥送的?骗谁呢?!再说了,我们妯娌三个是穿着孝服进的大牢,出来以后,全身上下的衣裳首饰都是陈家五奶奶给备的,几时有过这东西?”
马掌柜笑笑:“这个我也不清楚,听亲家大奶奶说,这象牙还是亲家大爷亲手雕的呢,因此她才会一直贴身收着。”
玉翟也在旁小声说:“我从前见过大伯娘戴一根镶象牙的银簪子,样式跟这个差不多,只是象牙的白色好象有些不一样,也许是我记错了,想来就是这一根。”
宫氏脸色一僵,有些不自在地道:“原来如此,既然是大伯亲手雕的,那做工差些也就不奇怪了,不过居然用铜鎏银的簪身,大伯也够小气的。”说完了她又有些忿忿之色,“只是这簪身虽不值几个钱,象牙的成色却极好,当年我们家流放南下时,路上一度与陈家派的人失散了,我们骥哥儿生了重病,没钱请大夫抓药,连三丫头都把老太太的遗物拿出来当了,大嫂居然还藏起这么一件东西。大概她心里觉得,我们骥哥儿的性命比不得她这根簪子重要吧!”
这话一出,章家众人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当年在彭泽,在周合找到他们之前,他们确实一度坐困愁城,那时候沈氏做了什么来着?她身上所有的首饰不是留给了娘家人,就是给了路过的陌生人,却没想想家里其他人还需要钱。若不是今日马掌柜将信与簪子拿了过来,他们还不知道她当年原来藏起了这么一件东西呢。
章敞也记起了自己的幼子,沉着脸问马掌柜:“大嫂的病情到底如何了?既然看着不大好了,可曾请过大夫来瞧?”
马掌柜便道:“据伙计们说,当时瞧着大奶奶面色灰败,确实不大好,也不敢大意,立时便请了一位相熟的大夫去瞧。大夫说,大奶奶是那年流放路上病后失了调养,埋下了病根,一直没能痊愈,本来先前几年时时进补,已经有了些许好转,今年不知为何又忽然恶化了,到得今日,已呈油尽灯枯之象。若再不加调养,任由病情恶化下去,只怕也就是今冬明春的事儿了。”
他这话一出,章家众人都觉得十分意外。沈氏惯会使手段,其实都是装假的,他们只当这回也是如此,却没想到她是真的不行了。
明鸾小声问:“大伯娘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么?”
马掌柜道:“听说沈家已经有几个月没请过大夫为她医治了,她大概也是心里有数,只是不知详情。听得我们请去的大夫这么说,她的气色更差了,伙计们离开时,她几乎说不出话来呢。”
章放转头去看章寂:“父亲,您看……这封信……”
章寂拿过信,拆开来看。明鸾眼睛一下睁大了,但没有吭声。好吧,她知道这么做有侵犯隐私的嫌疑,但为了在场所有章家人的利益,还是要谨慎一点好,万一沈氏在信里说了对他们不利的话,那不是麻烦了么?
章寂看完信后,叹了口气,又递给了章放:“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个不孝媳妇糊涂了一世,总算在临死前知道自己错了。”章放接过信,便一字一句读了起来,在场所有人都听了个清楚明白。
沈氏在信里向丈夫章敬赔罪,请他原谅她对公婆的怠慢之处,说她后悔了,无奈病体沉重,身不由己,无法在公公面前侍奉。她自知罪孽深重,情愿来世变做猪狗偿还罪行,只是放不下一对儿女,担心他们失母之后境况可怜,请章敬看在往日夫妻情面上,对两个孩子多加怜惜,万万不要因为他们母亲的过错而迁怒于他们。最后她还请章敬日后见到公公章寂时,代她这个妻子向老父郑重赔罪,同时向二房、三房道歉,最后还说自己十分对不住四叔章启,请章启原谅她,不要因为她曾经的隐瞒而迁怒她的一双儿女。
听起来似乎挺诚恳?只是那字里行间怎么透着一点不对劲儿的地方呢?
明鸾悄悄走到章放身后,瞟了那信几眼,见那上头的字迹虽还算端正整齐,写得却是轻一笔、重一笔的,只能说笔划还算清楚,却说不上漂亮,想来是因为沈氏病重,已经到了无法照常写字的地步。
宫氏小声质疑了一把:“沈绰真是这么想的吗?她在信里没有说别的?”
章放瞥了她一眼:“她在信里写了什么,我已经全都念了出来,全家人都听见了,若你觉得还有其他,不妨亲自去问问她本人?”宫氏只得闭了嘴,心里仍是半信半疑。
章寂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心,只是她在信上既然这么写了,又确实病重不起,再与她计较这些,也没什么意思。她再不好,也是文龙与元凤的生母,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就由得她去吧。”说罢便接过信重新装好,连同簪子重新用那块蓝布包了,递回给马掌柜,“若是方便,还得麻烦贵宝号的伙计将这封信送到我大儿子手里。”
马掌柜连忙接过信:“虽路途远些,但也不是送不过去,只是时间上可能就……”他欲言又止。
章寂心里明白,从岭南到辽东,相距万里,哪有这么容易送到?儿子先前送一封信来,都在路上耽误了半年呢,于是便道:“眼见着就要入秋,这时候送信到辽东,只怕才到北边,就要遇上寒冬,赶路不便。我们家数年来已经麻烦亲家许多了,怎好再强求?横竖这信即便赶着送去了,我那大儿子也没法赶过来见他媳妇儿最后一面,早一些,晚一些,又有什么差别?还是等明年开春后,再请人送过去吧。”
若是沈氏果真熬不过今冬明春,开春后再送信去辽东,等章敬得了消息派人赶来,黄花菜都凉了。但有了这封信在,章家众人倒不担心沈氏去后,章敬会对家人有什么不满。马掌柜笑眯眯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想明白了这一点,只是小心将信收起。
不过沈氏在信里提起了一双儿女,章寂的心里便有些难受。那本是他最疼爱的嫡长孙与嫡长孙女,几年不见了,他着实想念。长吁短叹一番后,他便对章放说:“把前儿我给你收起来的那一袋钱拿来。”章放怔了怔,慢慢起身进屋去了,不一会儿,便取了个沉甸甸的布包出来。
章寂接过布包打开,露出里面的几串铜钱与七八块碎银子,对马掌柜道:“这里头有十两银子,烦请掌柜的命人带到东莞去,交给我那不孝的媳妇,让她请个好大夫调养调养身子,若是实在治不得,好歹也要买口薄棺材,好生发送了,不至于身后太过凄凉。沈家如今想必也是自顾不暇了,只怕未必能替她料理周全。”
宫氏立刻尖叫出声:“父亲,这是我们家年下要修房子的钱,家里的屋顶连年漏雨,再不修,明年雨季来时就没法住了!”
章放不满地瞥了她一眼,但望向父亲的目光中也透露出几分不解。
章寂叹道:“咱们家如今日子好过了,银子没了,以后还能再挣。你们嫂子已是熬不过去了,便是待她厚道些又何妨?你们大哥先前已经送了信过来,虽然说不准什么时候会接我们去辽东,但总有一家团圆的那一天,到时候见了两个孩子,总不能叫他们埋怨长辈们薄待他们的母亲吧?”
章放等人听了,便不再反对。沈氏虽不好,她生的一双儿女还是知礼的,而且等一家人去了辽东,想必就得仰仗章敬及他的儿女生活了,这十两银子就算是卖好吧,毕竟沈氏是文龙与元凤的生母,就算章敬能明白事理,两个孩子却不可能放下生母。
章寂将钱交到马掌柜手中,后者忙道:“使不得。亲家大奶奶的病,我们商号的伙计们也是十分关心的,早已请了大夫去照看。若是果真有个好歹,后面的事也自有人料理,实在不必您操心。”
章寂却十分坚持:“你就收下吧。我这个不孝儿媳一直以来都给陈家添了不少麻烦,难得你们还对她照顾有加,但我们章家却不能这般厚脸皮。她剩下的时日里,一应吃穿用度,都请从这十两银子里支出,若沈家想求别的,还请你万万不要应承,就说是我的交待。沈家是章家的姻亲,就算要求人,也只能求章家,陈家只是章家的姻亲,没有责任去帮沈家人!”
马掌柜闻言只得收下了银子,还叹道:“章家真是仁厚之家,对那样一个媳妇,还倾全家之力为她医治宿疾,连她的身后事都设想周到。相比之下,我们的伙计曾向我透露,说送给大奶奶的米面肉菜,都叫沈家人拿了去,送去给大奶奶补身的药材,也叫大奶奶的兄弟卖了换钱。若非如此,亲家大奶奶的身体又怎会恶化至此?可怜章家如此仁厚,却有沈家这样的姻亲,亏得他们还是有名的书香世家呢。待我派人送信去辽东时,定要嘱咐他们,将这一切都尽数告诉亲家大爷,好让他明白家里人所受的苦处。”
章寂微微一笑:“那就一切拜托了。”
明鸾在旁边听得明白,心中暗叹。虽然沈氏很令人讨厌,但章家人日后要是真去了辽东,少不得要看章敬一房的脸色行事,那现在就不能太过明显地表现出对沈氏的厌恶与嫌弃,有了这番布置,章敬、文龙与元凤日后要怨恨,也只能怨恨沈家人与沈氏自己了,毕竟章家已经够厚道的了。
不过明鸾心里还是觉得有些疑惑,沈氏费那么大功夫,请了茂升元的人万里迢迢送封信给章敬,就仅仅是表示忏悔与绝别吗?难道真的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还有那根簪子,她是什么时候藏起来的?一路上可完全没发现啊!而且,章家大伯居然会送一根这么粗糙不值钱的簪子给爱妻做定情信物,也真够奇怪的……
眼见着章家众人又与马掌柜聊起了柑园的事,明鸾暂时将这些疑惑埋在心底,寻空去看望了陈氏,并且把方才发生的事都告诉了她。
陈氏沉吟道:“你大伯娘确实有这么一根簪子,那象牙有两寸长、两指宽,是扇形的,厚厚实实,上头还刻了并蒂芙蓉花,因平日很少见镶这么大一块象牙的簪子,我记得特别清楚。只是那簪身应该是全银的,绝不是铜鎏银,做工十分精致。听说那是你大伯特地寻能工巧匠做了送给你大伯娘的,你大伯娘家常很少戴它,说是极其少见又难得的东西,怕弄丢了。我虽不知这簪子如何难得,但曾经在近前见过,记得那簪身上还镶有一颗艳红色的宝石,虽然不大,颜色却十分好看。就因为这个,你祖母过世后,你大伯娘并没戴这簪子,我只当早就连其他首饰一道被官兵抄走了,没想到还在,莫非是她随身带着的?”
明鸾想了想,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方才看到的簪子跟“做工精致”四个字联系上,而且那上头也没有红宝石,便道:“这事儿真透着古怪。”
陈氏叹道:“这都是小事,你又何必放在心上?只是没想到,你大伯娘居然……”顿了顿,眼圈微微发红,“她今年才三十出头呢,过得几年,也能抱孙子了,没想到却生生折在南疆……若她当年不是那般糊涂,与家里人一道来了这里,又何至于此?”
明鸾不以为然地道:“谁也没逼她,是她自己选择与我们分道扬镳的,又怪得了谁呢?母亲就别再想她了,以她做过的那些坏事,祖父肯给她十两银子办后事,已经十分厚道了。”
陈氏揩了揩泪:“你说的是。你祖父确实仁厚,我原本还以为他老人家万万不肯原谅你大伯娘的。能有这个结果,你大伯娘也该感谢苍天了。”
明鸾犹豫了一下,扯开了话题,谈起江达生安排的那个文书亲兵的差事,道:“父亲拉不下脸面,不肯去呢,其实这差事真的很好,千户所里能有多少公文?又还有个师爷在,分明就是个再清闲体面不过的差事了,而且做了千户大人的亲兵,谁还敢欺负咱们家?可惜父亲不肯。要不……咱们跟马掌柜说说,若江千户实在找不到人,就让小泉哥去得了。他也是自小读书练字的,抄抄写写的活儿对他来说没什么难度。”
陈氏有些意外:“你怎么会想起他来?前些日子不是吵了架么?我瞧你恼得那样,只当你从此不肯理他了呢。”
明鸾扁扁嘴:“我是很生气的,他简直又蠢又迂,还很没良心!只不过,他始终是我的朋友,这几年里没少帮我的忙,如果因为生气,就丢开他不管,好象有些不够厚道。我不喜欢欠他人情,就当是报答他好了。而且……”她压低了声音:“千户所的亲兵应该能分到自己的房间吧?他做了这个差事,也能顺顺当当搬走了,我无论如何也要说服他把自家亲娘带上,好将卢姨娘跟那两个女人分开来。再让那两个女人嚣张得意下去,我就快呕死了!”
陈氏嗔怪道:“这原是别人的家务事,你偏要插手。”不过她想了想,也觉得这法子不错:“论理,崔家两位太太对卢姨娘是过分了些,都是发了疯的人了,又一向乖巧,哪怕是看在小泉哥面上,她们也该留情几分。先前因为她们,小泉哥丢了极好的差事,这一回……”她忽然顿住,皱了皱眉,“若是这一回她们又去闹,那该怎么办?要不要请马掌柜先跟江家打声招呼……”
明鸾笑了笑:“母亲您担心啥?上回万千户是要调走了,特地破格提拔小泉哥,她们去闹才把差事给闹飞了,毕竟万千户这一走就不是本千户所的人了,管不到小泉哥。可这一回江千户要是正儿八经下调令,整个德庆的所有军户,不管是正军还是余丁,哪一个敢不遵?军令如山!她们要是敢闹,江千户最是严厉不过的人,一顿板子都是轻的,一个冲撞朝廷命官的罪名下来,就够她们吃不了兜着走!我还盼着她们去闹呢,要是把小命给闹没了,小泉哥以后也不用烦了。”
陈氏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好歹也是小泉哥的长辈,你这话就有些过了,当心叫人听了去,笑话你不知礼数。别人且不说,小泉哥就先恼了你。”
明鸾冷笑:“他还有脸恼我?一会儿我去找马掌柜说这个事,若是能行呢,我再告诉他,他要是敢给我犹豫,以后可别怪我不给他好脸!他得给我想清楚了,什么才是身为儿子该做的事!他娘为他牺牲了这么多,难道他还要为了别人的娘,就让亲娘受折磨?要是他真敢这么想,我就踹死他!”
第二十八章 新策
明鸾说要踹死崔柏泉,其实只是发发狠而已,不过她也没客气,把文书兵的事简单扼要地告诉了崔柏泉后,便一脚踏上板凳,巴掌大力拍桌,气势汹汹地问:“怎么样?应还是不应?你痛快点给个准话!”
崔柏泉被她气势所慑,愣了好一会儿才苦笑道:“你何必为我费这个心?差事自然是好差事,只是……怕没那么容易轮到我头上吧?”
明鸾一甩手:“这个你不用管,反正我确认过了,没有问题,你只要说一句话,愿不愿意接受我的建议吧?要是愿意,一切好说,咱俩以后还是好朋友,如果你还是想继续孝顺那两个女人,不管你亲娘死活,那就当我多管闲事,咱们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崔柏泉无奈抚额:“你有点女孩儿的样子行不行?若不是穿着裙子,只怕不认识的人还当你是个男孩呢。”
“啰嗦什么?”明鸾不耐烦地一瞪眼,“给我痛快点,哪有这么多叽叽歪歪的?”
崔柏泉一摊手:“你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还能如何?我又不是真傻子,怎会不答应?你本来也是为了我们母子着想,只是……”他顿了顿,“就怕大娘与婶娘不肯消停。”
明鸾嗤笑出声:“怕什么?她们想闹,就让她们闹去。以为自己是谁?寻常军户人家的女眷,两个无依无靠的寡妇而已,当她们还是大统领府上的夫人太太呢?堂堂千户大人,还要看她们的脸色行事?”
崔柏泉忙问:“你要做什么?”
“你管不着,又不是你亲娘,她们要自作孽,你还要替她们擦屁股不成?”明鸾不屑地啐他一口,指了指窗户外头,“你要还是那么想,也就不会把你娘接上山来了。”
窗外,卢姨娘正呆呆地坐在屋前的平台上,望着远处的树林子发愣,左四捧着碗粥小心哄她吃,旁边是崔柏泉养的大狗老黑,一边蹲坐着盯住他俩瞧,一边吐舌头喘气。
本来明鸾上山前,只打算冷冷淡淡地把事情告诉崔柏泉,就转身走人的,没想到会看到卢姨娘在这里,问了左四,才知道崔柏泉早在几天前就不声不响地把人接到山上的小屋来了,心里的气便消了几分,面对老朋友的时候,才会摆出这副小夜叉的架势来。
崔柏泉看着窗外的生母,眼圈微微一红:“婶娘都说出那种话来了,大娘又正在气头上,若我不把姨娘接走,天知道她们会做出什么来?我虽不孝,却也没糊涂到这个地步。”他叹了口气,“从前我敢把姨娘交给她们,也是她们答应了,只要我将所有钱粮都交到她们手里,再每日回去替她们干活,她们就替我照顾姨娘。几年下来,我见她们虽不用心,却也没真的打骂过姨娘,才顺了她们的意,没想到……”
明鸾便道:“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了,你就不要再做梦了吧。她们分明是想利用你娘拴住你呢,哪里是真心想为你分忧?等过几日召令下来,你就进城去当差,把卢姨娘也带走,反正亲兵是一定能分到屋子住的,挤一挤就行了。你还可以花点钱,雇个大婶在你上差的时候照顾你娘,她又不吵不闹的,每日不过就是在屋子里发呆,不怕会出事。”
崔柏泉有些犹豫:“我那日要把人带上山时,大娘已经闹过一场了,还是我答应了每日仍旧会给她们干活,她们才勉强应承。若我进了城,又成了新任千户大人身边的亲兵,哪里还有空回来干活?便是想从这象牙山上弄点东西卖了贴补家用,也不成了。我就怕到时候手头会很紧。”
明鸾一听,脸色又沉下来了:“那你想怎么着?不当这个亲兵了?我可告诉你,这差事有的是人抢!只不过人家江千户想要找个信得过又伶俐的人,才托熟人介绍而已,我们家能跟他攀上关系,也是走了狗屎运,人家可不是非得要找你的!”
崔柏泉抬头看她:“瞧你说的,我又不是傻子,怎会不去?上回大好的机会给闹没了,我心里正懊恼呢,只是我大娘已经在万千户那里放了话,还拿孝道说事,我若继续讨那差事,就等于承认自己不孝顺了,要叫人戳脊梁骨的,万千户又怎肯用个名声不好的人?这一回既然是新千户下的令,军令如山,我怎会不肯?”
“你既然知道这一点,就别在这里啰啰嗦嗦的。”明鸾忍了忍,换上一种和缓些的语气,“再说了,你把你生母接走,说不上对你大娘与婶娘不孝,反而还是为了她们好呢!你想想,从前你在山上住着,每日下山去看你娘,替她们做重活、粗活,其实劈柴啊,挑水啊,搬搬抬抬之类的都是你做的,你娘的饭是你煮,你娘的药是你熬,大夫是你去请,钱是你掏腰包,只有梳洗穿衣不是你干的,别人也不过就是帮着看守病人,那等于是你亲自在照顾你娘,只不过不在家里住而已,你大娘和婶娘清闲得很。等你去了城里,那些重活谁干呀?你娘的病又是谁照看?药钱从哪里来?还不是要麻烦两位长辈吗?把人带走了,她们也省了事,你其实是体恤她们来着!那两位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好再累着她们呢?”
崔柏泉好笑地看着她,心里也明白这是她为自己想出来的借口,但他担心的是另一件事:“这话虽然说得过去,但从前她们要我去同知衙门做差役时,就曾说过,我既然进了城当差,就该把她们也带上,不能将她们抛在乡下受苦。我自然愿意将姨娘带去城里的,可她们俩……若也一并来了,那跟在这里又有什么区别呢?城里还没有军汉大叔与金花婶他们一帮好邻居,可以帮我照顾姨娘。”
明鸾冲他翻了个白眼:“你想得美呢!即使做了亲兵,也不过是个小兵而已,有间房子给你住就不错了,你以为能象在村里一样,独占一个小院?一间屋子,她们妯娌俩要是愿意跟你们母子俩挤,就尽管让她们来,要是嫌地方小,叫她们自己掏钱赁房子去!还有一件事,你不要忘了,德庆的军户都要屯田,从前因你年纪小,家里没劳力耕种,每年又从我们家低价买一批粮食上交,百户所那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如果江千户严查起来,你们家至少要负责五亩地呢,问问你大娘和婶娘,愿不愿意种地去?反正你身上有差使,用不着你去干这活。”
崔柏泉哑然,叹了口气道:“这么说来,若我真带上了她们,就等于是害了她们了?只是不知道她们能不能明白这一点。”
“不管她们能不能明白,都改变不了什么。顶头上司要吩咐你去办什么事,难道还能容得你家里人说三道四?”明鸾斜眼看他,“我要是你,就不要再管她们了,把话说到那份上,跟仇人也差不了多少。你要是实在觉得对不起你父亲哥哥,每月交一点钱粮到她们手上,也就算对得起她了。你哥哥要真是个好人,真心为你着想的,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你为了孝敬他娘,就委屈了自己的娘。说实话,你现在的做法,你哥在天有灵知道了,说不定还要难过呢。”
崔柏泉沉默下来,良久没有吭声,明鸾知道他没那么容易转过弯,便挥挥手:“消息我递给你了,你准备准备,估计没几天命令就要下来了,一接到命令就走人吧。药田那边我会替你看着,等卖了钱就分给你。”
崔柏泉闷闷地应了一声,看着明鸾,想要说些什么,想到之前两人之间的隔阂,又犹豫着不敢开口。明鸾没留意到他的踌躇,反而心里还为他的诸多顾虑而感到有些生气,蹬蹬蹬出了门,问候卢姨娘一声,对方仿佛什么都没听见,还是盯着那片树林子瞧。她叹了口气,想要离开,左四却给她使了个眼色,走到一旁的僻静处。
明鸾跟了过去:“什么事?”
左四沉声道:“这件事我要郑重谢你,你是个好孩子,虽然生气,却还是帮了小泉哥大忙。”
明鸾讪讪地道:“这没什么,怎么说也做了几年朋友,他帮了我不少忙,又没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我再生气也不能看着他陷进泥坑里出不来吧?
左四叹道:“他还是忘不了他哥哥的好处。小时候,钟氏为了出一口气,故意将他养在自己院子里,硬生生分开他们母子,当着崔统领的面,惯会装出个贤惠大妇的模样,私底下却常常责打辱骂小泉哥。他那哥哥时时护着他,让他少受了许多苦楚,又教他读书习武,故而兄弟俩感情最好。我虽觉得他那哥哥不错,但也觉得他是糊涂了,他哥哥再亲,能亲得过生母?幸亏他还知道心疼母亲,生怕那两个女人真会伤害他母亲,特地把人接了出来。其实他要是愿意早些这么做,只怕我那妹子的病早就好了。”
明鸾道:“我觉得小泉哥就是犯了一根筋的毛病,要守诺奉养嫡母与婶母,也未必要把生母跟她们放一块儿吧?那两个女人害人在前,就算他不守诺,也没人怪得了他。要是怕被人说他不孝,难道现在他就是孝顺了?卢姨娘为他做了那么大牺牲,他却连那一点虚名都不愿舍弃,我都没力气跟他吵了,且由得他去吧!”
但接下来她又马上劝左四:“左四叔,您当真要一直留在六都做个小工吗?真不想重回衙门做公家人?或者索性想个法子进卫所当兵算了。你不就是担心当年那个逃兵的记录吗?当初你是改名换姓潜进去的,认得你的人也没几个,几年下来,平乱死了几个,万千户带走了几个,还有各地卫所换防什么的,人员早就有变动了,你再乔装改扮一下,换上真名,人家真能认得出你么?小泉哥和卢姨娘之所以总是被人欺负,还是吃亏在没有靠山,你是他们正儿八经的娘家人,就真不打算出头?”
左四皱了皱眉,没有回答。
明鸾叹道:“其实我觉得你重回衙门最好不过,一来这是你的老本行,你做起来比较拿手,一应资历都是全的;二来嘛,同知衙门缺人,同知的职责包括捕盗在内,本就是你的专长,柳大人一定很欢迎的;三来嘛……这一行虽然是下九流,但在德庆这种小地方,只要受到上司待见,还真是挺体面的,多的是人巴结你,万一那两个女人再给小泉哥难堪,你也能替他撑腰。最后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她凑近了左四,“小泉哥在山上住着,你还能悄悄过来看他们母子,等他进了城,再进了卫所做千户大人的亲兵,住也是住在卫所安排的房子里,你还能象现在这样……时不时溜过来探望?倒不如摆明车马,反正你只是崔家小妾的娘家亲人,便是昭告天下你过来照看亲戚,谁又能说你犯法?”
左四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小丫头,别告诉我你也给我寻了个差事?”
明鸾耸耸肩:“这怎么可能?我要有这么神通广大,也就不用窝在这种地方了。你要是有门路,就自己想法子去,就算办不到,着急的也不是我。”说罢背过身施施然走了。
隔天后,千户所果真下了命令,召崔柏泉前去担任千户大人的师爷身边的小兵。因为消息来得突然,并没有先兆,等到钟氏与陆氏听说后急急赶到山上小屋时,崔柏泉已经带着生母卢姨娘进城了。她们着急地缠了村里一家准备进城的人半日,终于搭着顺风驴车进了城,找到千户所。
她们本来是想重施故伎,先找新任千户哭诉一通的,结果刚发出第一声哭叫,就被江千户的亲兵轰出了千户所。她们不死心,在营前继续哭闹,想要引起江千户的注意,结果江千户是注意到了,却完全没有见她们的意思,反而还命人来打了她们各人十板子,罪名就是骚扰军营重地。
虽然经她们这一闹,崔柏泉刚到千户所就被人笑话了一顿,背后还有不少人嘲讽他家里人不靠谱,但他还是撑了下来。他本就自小读书习字,抄写的活对他来说自然没有难度,他还十分殷勤小心,侍候得那位老师爷很是满意,没多久就在所里站稳了脚根。而且他将身染疯疾的生母带在身边照顾,还被人夸是个孝子,虽有嫡母在外头说他闲话,却没多少人相信,就算原本笑话他的人,后来也渐渐改了态度,顶多是让他多劝劝嫡母,不要再生事,免得惹千户大人不高兴了。
钟氏与陆氏见崔柏泉新差事做得好,只得打消了为难他的念头,反而吵着要跟他一起进城住了,还说小妾尚且能住城里的房子,凭什么正室嫡母却只能住乡下?崔柏泉拿俸禄有限房屋狭小的话回应她们,钟氏便冷嘲热讽他是看上了她们的私房钱了,想要变着法儿要她们掏腰包,实在不孝,若是长子九泉下有知,还不知会如何看待这个兄弟,云云。
崔柏泉闻言不由有些动摇,但他总算还没糊涂,知道自己绝对无法承担四个人在城里的生活费,只是烦恼不知该如何安抚嫡母而已。偏偏左四又有事离开了,一时无法联络上,他不知该寻何人商量。
说来也巧了,江千户这时已经在德庆安顿下来,可以腾出手烧他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了,他的火烧得与新知州不同,并不是靠为难下属们确立自己的权威,而是首先为千户所的底层士兵们谋福利。
他认为军户当中有不少士兵,或因家贫,或因身有伤残,有相当多的人满了二十五岁还在打光棍,有些人甚至到了四十岁,还没娶上妻子。军户都是世袭的,而德庆本地的军户数量又有限,再这样下去,德庆一地的兵源迟早会出问题。而另一方面,则因为早年瑶乱等问题,有不少士兵战死,其妻守寡,带着幼小的子女,生活十分困苦,无力为卫所屯田,又荒废了土地。因此,他鼓励这些年纪老大却打光棍的男子,娶那些丧夫无依的军户寡妇为妻,作为奖励政策,两家的田地可以合为一家所有,但上交的钱粮却只算一户的,还可以给这种新结合的家庭提供一个正军名额,前提是那人需得是身体健康、家世清白的青壮。
这项政策瞬间在德庆一地引起轩然大波。对住在城镇一带的军户而已,这项政策并无甚要紧的,但对于驻扎在偏远乡间的军户以及那些家中有子弟迟迟未能选入正军的人家而言,这却等于提供了他们一个向上爬的好机会。特别是那些住在偏远地区又早年丧夫的妇人,心急想让儿子当上正军,也顾不得许多了,纷纷寻媒人打探,是否有合适的中年军汉需要娶妻。一时间,德庆州各地都多了人家办喜事。
看到这种情形,金花婶特地到钟氏面前说了些有的没的,后者生怕自己会被逼再嫁,便老实了许多,再也不到城里闹事了,倒是陆氏表现有些古怪,虽然没再寻崔柏泉的麻烦,却总是收拾得花枝招展地跑去城里,宣称是要探望卢姨娘和年少的侄儿,却每每在军营前徘徊,惹得不少人在暗地里说闲话。
有不少人非议江千户的新策有违礼教,但江千户却不为所动,没过两个月,千户所便添了许多身体条件合格的青壮士兵,他们没有一些老兵油子的坏毛病,个个都老实听话,勤奋练习,一心想要出人头地。原本还有些缺员的千户所顿时没了隐忧,新来的几家流放犯派不上用场了,便都被安排去了偏远的地方。
章家得知这个消息,还在暗地里庆幸,当年他们来到德庆时,主事的是粗心的万千户,而不是江达生,不然他们如今还不知在哪里呢。但等到他们听说那几家流放犯的姓名来历后,便打消了同情心。原来那几家都不是陌生人,基本都是当年拥护建文帝登基的功臣附庸,其中有一个,居然还是安庆大长公主驸马欧阳伦的得意门生。
第二十九章 旧事
安庆大长公主,乃是太祖皇帝嫡出的公主,先帝亲妹,当今圣上的亲姑姑,身份尊贵,无论是在皇室还是朝廷,都备受尊崇。她还有一位享负盛名的驸马,虽然早逝,却是国之重臣,深受先帝信重,难得还家私丰厚,又善理财。安庆大长公主出身尊贵,又得佳婿,还有钱有势,堪称皇家公主中最得意之人。
虽然在驸马急病而逝后,她的风光便打了个大折扣,但新皇登基后对她的封赏却又弥补了这一点。
但对章家等与悼仁太子关系亲近的人而言,安庆大长公主是一个背叛者。曾经,欧阳驸马是悼仁太子的老师与最坚定的支持者之一,可在他死后,安庆大长公主却投入了新皇的阵营,利用驸马留下的势力与财力帮助后者,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她曾参与了新皇谋朝篡位的行动,但若她什么功劳都没有,又怎会在新皇登基后获得那么多的封赏呢?
欧阳伦的弟子都是奉安庆大长公主之命行事的,本该是拥护新皇登基的功臣之一,可如今只是过了三年,居然就有人成为了流放犯,与昔日悼仁太子旧人享受同等待遇,叫章家人如何不好奇?
章放打听到那人被发配的地点,特地赶过去,在半路上截住了对方,问到了一些事,然后赶回来向章寂报告:“据他说,当年安庆大长公主下令支持越王夺嫡时,欧阳太傅门下也有人反对,只是听大长公主说,悼仁太子不满太傅多次指责他的缺点与错误,心生怨怼,因此暗中指使宫人向太傅下毒,以致太傅身亡。大长公主是要为夫报仇,连人证物证都拿出来了,他们都信以为真,才会参与进去的……”
章敞在旁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你是说……悼仁太子害死了欧阳太傅?这怎么可能?!”
章放叹道:“我自然不会相信,虽说当年太傅确实常常指出太子的错漏之处,但都是私底下为之,我曾听太子提过,说他十分感激太傅的指点,让他获益斐浅,又何来怨恨?这分明是骗人的,也不知大长公主是哪里来的所谓人证物证……”
章寂阴沉着脸道:“既然他说出‘信以为真’这四个字,可见他们已经知道那是假的了吧?”
“人证是先帝赐给大长公主与驸马的四名宫人之一,因擅长药膳,驸马就特地讨回府为大长公主调理身体,那年冬天驸马偶感风寒,病逾后身体有些虚弱,大长公主命那宫人为驸马做药膳进补,不想那宫人竟在药膳中下了毒。事后驸马府的人曾对这名宫人严加审问,她始终不肯招认是谁指使她这么做的,直到后来他们找到了她的家人,逼她开口,她才承认是东宫下的命令,她妹妹在东宫侍候,据说太子妃曾亲口向她许诺,只要她把这件事做好了,就抬举她妹妹,日后太子登基为皇,至少也会封妃。后来东宫大火,加上宫变,原本的东宫宫人都死绝了,她妹妹也不例外,死无对证,欧阳驸马的门生与驸马府的人也就信以为真,不想大长公主身边一个老嬷嬷从前入宫时曾经与那宫人的妹妹曾有过一面之缘,去年偶然出府办事,无意中遇见一个女子与那宫人的妹妹长相十分相似,心中起了疑,便跟随其后,发现她居然是冯家一个管事的老婆,平日一向是在福州打理产业,只因冯家老夫人五十大寿,夫妻俩方才上京贺寿,听说她还有个兄弟,不但捐了个官身,家中还有百顷良田……”
章寂冷笑:“原来如此,父母姐妹为死士,替儿子挣下一个富贵,却害了一国储君!”
章放继续道:“至于物证,则是两封信,是以悼仁太子的笔迹写的,没有署名也没有印鉴,只能做为辅证,无奈当年大长公主已经认定了太傅乃是悼仁太子所害,只看了上头的笔迹,便没再仔细查证。”
章寂看向他:“如今大长公主想必已经知道自己受骗了吧?怎么就没半点动静?”
章放嗤笑:“她能有什么动静?她所有的权势不过是空中楼阁罢了。建文元年的时候,欧阳太傅的数名得意门生还能在朝中得占高位,不到两年,便纷纷被皇帝以各种借口调了闲职,或是以莫须有的罪名被革职,欧阳家过去数十年间得来的产业,也有近半被人侵占瓜分,大长公主根本就无力阻止。她曾经找上宗人府宗正哭诉,结果不过是等来建文帝一纸旨意,训斥她不该干政,将她送到山上庵堂里清修去了。如今驸马府的人要见她一面,尚且艰难,更别说护住其他人了。她此刻正不知如何后悔呢!”
章寂沉默片刻,方才叹道:“便是后悔又如何?即便当年她是受人蒙骗,也有糊涂失察之过,况且为一己之私便颠覆朝廷,谋朝篡位,甚至有弑君嫌疑,她一点都不无辜,会有今日,也不过是她罪有应得罢了。有些事,他们既然做了,就得承担后果,苍天有眼哪!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罢了,如今时候既到,他们还能留得性命在,就是前世积德了!”
章敞问章放:“那人就这样干脆利落地把这些全都告诉你了?他倒是爽快。”
“能不爽快么?”章放掸了掸袖口上的灰,“他一瞧我身上的穿戴,立时就软了。我如今好歹也是个总旗,他一个新来的小兵,敢跟我斗?其实说白了,我们两家本是仇人,他若不把事情说明白了,表明自个儿也是受了有心人蒙骗,就得承受咱们的报复。他这不是爽快,反而是明智之举呢!”
章寂叹了口气:“罢了,报复了一两个人又能如何?都是叫人算计了,若是安庆在眼前,我还想骂她一顿,这几个太傅当年的门生弟子,不过是听命行事罢了。就算杀了他,也换不回悼仁太子了,再说这些又有何益处?”他站起身,背着双手慢慢地走回屋里,似乎有些落寞。
章放见了心酸,想要跟上去安慰几句,却被章敞拉住了:“怎么了?”章敞压低了声音:“上回我跟二哥你说的事儿……你到底替我办了没有?”
章放的脸色顿时严肃起来:“三弟,我早跟你说过了,一家就一个正军,我已经是了,你就只能做余丁,你再提这事儿有什么意思?”
章敞有些不悦地道:“从前一家是只许有一个正军,其余都是余丁,可如今江达生搞那什么新策,若是正军娶了有儿子的寡妇,那儿子也能做正军,那就是一家有两个正军了,别人都能,为什么我就不行?我还在百户所里有正经差使呢!”
章放有些头痛地道:“你又没娶有儿子的寡妇,压根儿就与这事儿不相干。若是上回马掌柜来时,你答应了那个差事,倒还罢了,你又不肯!”
章敞听了,脸色更加阴沉:“我就不明白了,如今你已经是总旗了,怎么连这点小事都办不了?我听说江达生是因为卫所里缺人,才想出这法子来的,可明明咱们百户所里就有不少余丁,谁都能转成正军,怎么就缺人了?非得让老鳏夫娶寡妇,败坏礼教!”
章放无奈地道:“你以为事情有这么简单呢?如今是太平年间,没什么仗打,各处卫所都人员不足,这不足还不是一般的不足,账上瞧着缺十个人,实际上缺的可能是二十个、三十个!不过是吃空饷罢了。等上头拨了新人下来,军饷又能添上一笔。若将辖下的余丁提上了正军,补足了空缺,谁还能吃空饷?因此咱们这些底下的卫所,想要从外头来新人容易,从余丁提拔却难。大家伙心里都是明白了,可又有谁会做犯众怒的事呢?”
章敞黑着脸不说话,章放便劝他:“你就安心在百户所里干吧,即便成不了正军,每月得的钱粮也不差什么,咱家又渐渐宽裕了,你何必钻这个牛角尖?况且你自幼就体弱,升上正军就得参加练兵,你哪里熬得住?我常常不在家,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还有几个女人,有你在,家里人也能安心不是?”
章敞没有应声,闷头就走了,章放心中讷闷,正想追上去细问,却听得父亲在屋里叫自己,只得暂时放下弟弟进了屋。
章敞回到房间,见明鸾正坐在床边与陈氏说话,脸上带着笑,手里比划着一件枣红色的新棉袄,大概是陈氏给她做来过年的新衣,便板着脸说:“家里还有这么多活没干呢,你缠着你母亲做什么?整天想的不是穿衣就是打扮,谁家女儿象你这般虚荣?!”
明鸾无端端被他喷了一顿,只觉得莫名其妙,脸色也阴沉了下来,皮笑肉不笑地说:“母亲给父亲也做了一件新的,不过她腿脚不便,因此是我进城去扯的布料,您试一试看喜不喜欢好了,不喜欢我也没办法,谁叫母亲如今走不了路呢?”
章敞闻言便有些讪讪地,偷偷看了妻子一眼,见她面无表情地从床边拿过一件新衣递给他,他接过一瞧,果然是新做的冬衣,上头针脚细密,显然是用了心的,样式还是从前他喜欢的那种,不由得哑然,半天说不出话来。
陈氏瞥了他一眼,便转向女儿:“去干活吧,你说的我都记下了,明儿就给你改。”
明鸾冲陈氏灿烂一笑,起身朝章敞草草行了个礼,便出去了。她才不怕后者又冲陈氏发火呢,如今陈氏哪怕伤重在床,也依然给他做新衣裳,每日三餐都会过问他的饮食,分明就是一副贤妻做派,该有的礼数丝毫不缺,就是少了点亲切,但那又怎样呢?章敞根本挑不出错来,要是他胡搅蛮缠,受指责的就是他了。他如今在外头的名声可“好”得紧呢!
她走到厨房边,瞧着厨房外头堆的柴有些不够了,知道一定又是二伯娘宫氏偷懒,撇了撇嘴,瞧着天色还早,便拎过柴刀往腰间一插,往象牙山的方向走,才刚走到村口处,便远远瞧见盘月月躲在一棵大树后张望,一瞧见她便露出喜欢,颠颠地跑了过来:“可等到你啦!”
明鸾不由疑惑:“你找我?怎么不到我家去找?”
盘月月吐吐舌头:“你二伯娘厉害,我不敢去。”
宫氏不喜欢瑶民,总说他们是一群无法无天的野蛮人,严厉禁止玉翟随明鸾出门时与盘月月等人说话,明鸾懒得跟她吵,也就随她去了,此时听了也是一笑:“不去也没啥,你要真有急事找我,就随便托个人给我捎信,我也就出来了。说吧,这回又是什么事?”
盘月月笑道:“我不是来求你帮忙的,是来谢你。上回你跟我说的那个主意,我回去跟他们说了,集市前,他们找了很多式样,是这边的汉人喜欢的,编了许多篮子、竹筐,还有罩篱、簸箕,结果卖掉了一大半呢!有好几百钱,以前从来没卖过这么多钱!”
明鸾听了便笑了:“有用就好,其实我也就是出个主意,明明你们竹编的手艺这么好,可每次卖东西行情都是一般般。我想德庆集市上的人,想要买有瑶族特色的工艺品回去把玩的还是少数,一般人都是来买日用品的,你们想要赚到钱,还是得根据顾客的需要来调整产品种类才是正道。”
盘月月听得半懂不懂,不过明鸾大概的意思她还是能明白的,便笑道:“我阿妈说了,你的主意很好,所以我们要多编一些篮子、筐子、罩篱、簸箕,下一次集市挣更多的钱!还有,你说我们的蜡染布很好,可是花样可以再改改,我阿妈和阿姐她们都觉得有理,问你该用什么花样?”
明鸾想了想:“我看你们的蜡染布都是手工做的,做一条要费好多工夫,卖得太便宜就亏了,还不如走上层路线。这么一来,大路货的花样肯定是不行的,不如选些质量好的上等细棉布,找一些吉利图案,做出珍品来,专门向镇上的大户推销好了,如果他们能够接受,你们再考虑向城里发展。这个不能急,我先问问我母亲,能不能想到好的花样,你们也可以向别人打听。”
盘月月有些紧张地吞了吞口水:“那就拜托你了,我回去就跟我阿爷说!”
送走了盘月月,明鸾便上山搜罗了一大捆枯枝回来。此时已经是要入冬的时候了,田里的晚稻也已收割完毕,瞧着田间一片衰败景致,还好山上绿意依然,只是风冷得紧,随着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她有些受不住了,连忙快步向家的方向走去。
到了家门口,众人几乎都在院子里,章放黑着脸,章敞面上隐隐带着不安,宫氏时不时往屋里瞅。明鸾觉得奇怪,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章寂正在屋里与人说话,那人衣衫褴褛,面白无须,瘦得皮包骨了,瞧着一脸憔悴。
明鸾心中有些奇怪,这人……好象在哪儿见过?
第三十章 求救
明鸾往堂屋的方向走近几步,却被章敞拉住:“别过去,你祖父正跟客人说话呢!”
明鸾见他此时的神色并没透出那种讨人厌的专横,便有些好奇地问:“这位客人是哪里来的?我瞧着怎么好象有点眼熟?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她不过是随口说出了这句话,不料章敞居然脸色大变,十分紧张地追问:“你见过他?你怎么可能见过他?你又不曾进过……”忽然刹住,没再说下去。
明鸾听得起疑:“我也不知道在哪里见过,只是觉得眼熟,到底是谁呀?”
章敞板起脸来:“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你跑哪里去了?弄得这一身的灰,赶紧梳洗去。梳洗完了就给你母亲送饭去吧,时候已经不早了。”
明鸾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好奇地瞥了瞥屋里的人,始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便暂时将事情放下,洗手洗脸去了。
章放黑着脸走了过来:“三弟,你认得那人?是不是沈家的?不然又怎会替他们做信使?没想到沈家落魄这么久了,居然还有死忠义仆追寻过来,真真是狗屎运!”
章敞看着他,欲言又止。章放见状便皱眉:“三弟,有话就说,怎么吞吞吐吐的?”
章敞便压低了声音:“二哥当真不记得他了?从前咱们可是见过他好几回的。”
章放不解:“这又有什么出奇?既是沈家人的,想必是咱们从前出入沈家时见过的。”
章敞暗暗叹了口气,凑到他耳边:“他可不是沈家人的,二哥你忘了?咱们小时候,陪太子殿下去游猎时,你一个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当时把你送回营里的人……”
章放脸色渐渐苍白起来,深吸一口气,回头再看一眼屋里坐着的那人,猛地拉起兄弟便往门外走,到了门外,看得周围无人了,方才小声道:“这怎么可能?当年不是说他陪着……那一位失踪了么?若真是他在这里,那……那位主儿岂不是……”
章敞微微点头:“即便不在附近,也不会离得太远。而且二哥你别忘了,他是替沈家送信来的。”
章放倒吸一口冷气:“难不成这几年那位都是跟沈家人在一起?不可能!谁也不是傻子,平空多出一个人来,又不是刚出生的小娃娃,东莞那边的千户所怎会没发现?”
章敞摇了摇头:“这事儿我也不知道,但瞧他形容,想必落魄得紧,大概是走投无路了,才求到咱们头上的。说来沈家也真可笑,若他们当真收留了那位主儿,怎么不跟我们打声招呼?难不成他们就是忠臣,我们就是黑心肝的逆贼了?”
章放微微冷笑:“还有那位主儿……若是他主动找上沈家的,却将我们瞒在鼓里,也未免叫人太过寒心了。沈家是他亲人,难不成我们就不是?母亲为他一家子把自己折在了宫里,老四也差点儿葬送了,我们章家遭了大难,在他眼里还不如沈家亲?!”
章敞回头看了屋里的人一眼:“事情到底如何,咱们也不清楚,且听听他怎么说。”
屋里,章寂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这么说,几个月前你就来过了?那为何当时不把太孙的下落告诉我?”
客人犹豫了一会儿,才道:“那时……令郎正为官府立了一功,还升了总旗。咱家见府上热热闹闹的,又时有官府中人来往,便……”
章寂冷笑:“你是担心我们会告发太孙?胡四海,你以为我章寂是什么人?!”他收了笑,脸色铁青,“你们问也不问我一声,就把我当成了乱臣贼子,那如今又来找我做什么?!”
原来这客人正是胡四海,事隔数月,他又出现在德庆,境况却与第一次来时大不相同了,显得狼狈许多。他深知自己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见章寂发怒,便低声下气地赔礼:“是小的不是,小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这几年来,小的陪太孙躲藏在东莞,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叫人看出破绽,先时李家生了异心,因担心会有后患,不敢明着翻脸,暗地里却已经疏远了太孙与沈家人,让人深感人心易变。太孙命小的前来寻找老侯爷时,本来就嘱咐过,说老侯爷是绝对信得过的,只是小的不敢大意,想着事情须得谨慎再谨慎,否则一旦泄露了风声,太孙殿下就要陷入险地,故而……”
“你要谨慎是应该的,但即便告诉了我,我也不会不知道事情轻重。”章寂盯着他道,“若是因我家与官府中人来往密切,便认为我会出卖太孙,那就太可笑了!无论皇帝是谁,朝廷还是朝廷,官府也还是官府,我们是兵,不是贼!若依你的想法,难不成上面那张龙椅换了人做,全国的官也得全部换人才成?笑话!”
胡四海低头认错:“小的知错了。小的回去后,太孙殿下也训斥过小的了,命小的必须将他的下落告知老侯爷,无奈囊中羞涩,只得再筹路费,不成想……”他小心地打量了章寂一眼,“李家这回是真的不怀好意,虽说明面上看起来,是正常的军户调动,但虎门那地方人烟稀少,常有匪徒借道那里偷渡洋货入境,一出事就得死不少人,沈家大爷是个文弱书生,家里都是妇孺,到了那里就只有死路一条,李家这是要借刀杀人!我们实在是没法子了,只得向您求救。路费不足,小的将所有衣裳都当了,才筹足前往肇庆的船费,再从肇庆沿着江边徒步到达此地……已经过去整整七天了!”他扑通一声跪倒在章寂面前,以头抢地:“求侯爷救救太孙吧!若是迟了……就难说了!”
章寂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脸上说不出的疲惫:“为何不早说?若是三年前你们就把这件事告诉我,或是直接往德庆来与我们会合,又怎会有这等麻烦?哪怕是数月前你头一次过来,就跟我说实话,我也有法子将你们调过来,如今……调令都要下了,你才赶来向我求救,光是路上就花了七天时间,若我救援不及,太孙有个好歹,你日后到了泉下要如何向悼仁太子交待?我又有何面目去见先帝?!”
胡四海面露愧色,暗暗垂泪:“是小的错了。当年……小的也想过与侯爷会合,三家人在一处,总比两家强,只是您家大奶奶一力反对,太孙殿下不好违了长辈的意思,才……”
章寂又忍不住冷笑:“真有趣,她是长辈,我们难道就是晚辈了?!她算哪根葱?区区妇道人家,将娘家、婆家都祸害到这个地步了,你们还信她!当年她若不是自作聪明,把太子遇害之事瞒着家里人,我们又怎会来不及应对?至少也能将太孙安全送出京城!还有李家,当年李家为了自保,生生将你二人赶出大门,你们居然就因为沈绰说了几句好话,便与他们同行?这无异于与虎谋皮!如今再次吃了亏,才知道后悔?是不是太晚了点?!”
胡四海耷拉着脑袋小声哀求:“这都是小人的过错,您要杀要剐,小的都不会有怨言,只求您救救太孙。”
章寂板着脸,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行,我这就给你路费,再替你寻艘快船,你速速赶回东莞,将他悄悄带过来,我会想法子给他上户籍,吃住我都会托人安排好。只有一点——你们绝不能对任何人透露与我们的关系,也别与我们家的人来往,以免走露风声。今日你本不该在这时候上门寻我的,我们家里的人并不是没人见过你!”
胡四海顿时松了口气,感激地道:“多谢侯爷提醒!小的也知道自己鲁莽了,只是心中焦虑,实在等不得……”顿了顿,有些迟疑,“太孙殿下是以沈家长子名义躲藏的,沈家人不来,他又怎能……”
章寂瞥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沈家人自作主张,连累太孙至此,你还要替他们求情?”
胡四海忙道:“侯爷误会了,只是……太孙受了沈家大恩,怕是不肯抛下他们独自逃离的……”
章寂嘲讽地笑笑:“是啊,特别是我那最擅收买人心的不孝儿媳!三个月前,她还托人给我捎信来,说她病得快死了,让我们帮忙送信给我那在北边的大儿子,哄得我把年下家里修房子的钱都给她送过去,预备办后事,没想到她直到今日还硬撑着呢,如今我居然不得不主动将她接过来了!”
胡四海暗暗咬了咬牙:“这件事小的也听说了,章大奶奶拿到银子后,请大夫吃药,闹了好些日子,沈家大爷大奶奶本来打算跟她商量着,要支一部分去打点关系,给沈大爷寻个好差事,她都不肯,惹得沈家大爷大奶奶都恼了,只有我们太孙与沈家姑娘在她床前侍疾。我们太孙为此都瘦了一大圈,还小病了一场呢!”
章寂对此只是皱了皱眉头,没有多说什么,径自起身进里屋取了个小袋子出来:“这里是五两碎银与两吊钱,我手头上就只有这么多了,你先拿着,一会儿我叫家里人给你换身衣裳,你好好吃顿饭,睡一觉,明儿一早就回去。船的事我会让老二去安排。等你回到东莞,无论事情到了什么地步,你先想法子把太孙悄悄挪出来,免得遇上危险。等我这里请人托了关系,再将沈家人调过来。你可得给我记好了,无论太孙如何舍不下沈家人,他的安危才是最要紧的,你心里得有数,不能由着他的性子!”
胡四海颤抖着起身接过钱袋,有些不敢置信:“您……真能办好么?真的能么?”这种事应该很不好办吧?难道章家已经在德庆经营到如此有权有势的地步了?
“自然能办好。”章寂顿了一顿,“只不过是求人情罢了。横竖已经求了这么多次,再多求一回也没什么,况且……太孙的安危最要紧!”
他再次向胡四海问了些东莞千户所那边的情况,又将李家的情形都打听清楚了,便让儿子送饭进屋给胡四海吃。章放拿着饭菜进来时,跟胡四海打了照面,细细盯了他几眼,脸色越发阴沉了。胡四海心知肚明,有些讨好地冲他笑了笑。章放脸色更黑了。
吃完饭,章寂便叫了小孙子文虎去自己房间睡觉,将文虎住的耳房让给胡四海休息,然后叫上两个儿子,来到了屋后的菜园,把胡四海带来的消息告诉了他们。
章放与章敞此前早有预感,听了也是长叹一声:“太孙犯什么糊涂?若是当年随我们同来此地,又怎会吃那么多苦头?”章放更是对沈氏又恨上几分:“这回真的就便宜了大嫂?!”
章寂面无表情地道:“她就算病情有所好转,也熬不了多久了,此番再远涉数百里地前来德庆,少不得要再折腾掉她半条命。到时候她是死是活,就要看她的造化了。到了德庆,她别以为自己还能当家作主,插手这个,又插手那个!就连沈家,也只有听我们章家话的份!要是再敢依仗太孙做什么,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李家能做的事,我们章家也能做!即便算计了他们又如何?他们自己找死,可是我们把他们从死地里救出来的!”
章放咬咬牙:“若太孙帮着他们说话,又该如何是好?”
“那孩子的性子我知道,有些软懦,胜在孝顺知礼,受了我们家大恩,断不敢顶撞我的。”章寂冷哼一声,“如今他也不是太孙了,就是咱们亲戚家的小辈,该教训的就教训,捧着他,纵着他,那是害了他!”
章敞有些迟疑:“父亲……就不怕将来他重回皇储之位后报复……”
章寂忍不住笑了:“怎么可能会有那一天?若是三年前的这个时候,建文帝新登位,根基未稳,先帝旧臣仍在,倒还罢了。如今三年过去,朝廷早已换了几拨人,连安庆大长公主的人都被流放到岭南了,还有谁会拥护悼仁太子的子嗣?咱们护得这孩子一生平安,便已是对他最好的安排了。”
言下之意,就是倾向于让太孙朱文至以平民百姓的身份隐居于民间,不再期望他有东山再起的那一日了。
章放与章敞对视一眼,都明白父亲的想法更务实、更安全,便也不再反对了。
明鸾并不知道祖父与伯父、父亲们在这一晚做出了什么样的重大决定,她还对那客人抱有好奇心呢,没想到第二天天还没亮,客人便在章放的陪同下早早离开了,她甚至没看清楚对方的长相,就忍不住嘀咕了两句。章敞听了,冷笑道:“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再见到他,有什么可好奇的?还不赶紧侍候你母亲吃早饭去?!”
明鸾听了心中讷闷不已。
出乎她意料的是,半个月后,她果然再次见到了这位客人,对方身边还带着一个半大少年,瞧着与崔柏泉年纪相仿,只是满面麻点,又拿布巾包头,沉默寡言地跟在那位客人身后,从德庆大街上走过,一拐弯,就不见了身影。
第三十一章 察觉
明鸾心中生疑,忍不住跟上去,想要看清楚一点,才走出四步,就被玉翟拉住了:“你要上哪儿去?”
明鸾只得回头跟她说:“我好象瞧见一个熟人,想上去跟他打声招呼。”
玉翟却道:“是什么熟人?一定要去么?”明鸾犹豫了一下,前者又继续说了:“你答应过我,要一直陪着我的,这会子忽然走开算什么?我告诉你,我母亲可是说过了,不让我跟那些瑶民来往,连说一句话都不许。你偏要跑到他们的摊子上来,你要是敢走,我就要翻脸了!”
明鸾看看她身后,盘月月和她母亲、姐姐以及好几个瑶族妇人都在招呼来往路人看自己地摊上的东西,只玉翟一个人离得三尺远,还背对着她们,好象在避开什么肮脏东西似的。因玉翟是个沉默性子,除了对家人以外,即便是村里几年的老邻居她也是爱理不理的,所以盘月月她们对于她的冷淡态度并不以为意,只当她是腼腆怕生,可若是自己不在,玉翟有一句话说错了,那就大大得罪人了。
明鸾犹豫再三后,才勉强道:“我不过就是想看看那是不是熟人,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去就不去。”又压低了声音,“你也别老是这个样子,二伯娘说的话能信吗?你到这里也有一会儿功夫了,跟她们相处下来,也该知道她们不是野蛮不讲理的,而且你不是说喜欢人家的蜡染布吗?跟她们搭搭话又怎的?她们很好说话,要是一高兴,说不定还愿意照你喜欢的样式专门做一块料子给你呢!”
玉翟迟疑了,偷偷瞥了人家摊子上那几块花纹精致的蜡染布,咬着唇不说话。
明鸾见状便打铁趁热:“你放心,别人我不敢打包票,但盘家人是不会给我们脸色瞧的。你只管表示一点亲近的意思,夸一夸她们的东西好,这些你自小就会的不用我教你吧?至于二伯娘那边,你就放心好了,你不说,我不说她又不跟瑶民来往,怎会知道这件事?”
玉翟仍旧没有吭声,但眼神里已经露出几分跃跃欲试了。明鸾便索性推了她一把,将她推到摊子边上,盘月月的姐姐盘青青转头过来,冲她们笑了一笑。明鸾见玉翟踌躇,便先笑着开口:“青青姐这几块是你们新近染的吧?瞧这花样都是新的,真好看。”
盘青青听了高兴地道:“是新染的。你说的花样,梅花,喜鹊,还有蝙蝠,天上的云朵。我阿妈谢谢你阿妈,她画的花样很好。”
盘青青虽是姐姐,但汉话说得比盘月月要差多了。
后者这几个月与明鸾相处久了汉语水平提高很快,发音与词汇量都与当初不可同日而语。
玉翟认得那几块蜡染布上的图案,有喜鹊登梅有流云蝙蝠,有五蝠临门,还有五谷丰登等等,虽都是常见的题材,但难得的是花样新奇不俗气、线条流畅,一看就比旁边那几块印染了全幅花草的蜡染布精致,本来她还有些吃惊,没想到这些瑶民还能画出这样的花样,听说是三婶陈氏画的,才恍然大悟忍不住拿过两幅在手上看了又看,小声对盘青青道:“染得真好,这么一来,过年时穿这颜色也没什么要紧了。”
盘青青没有听懂她后半句话,但光听前面半句,也知道她是在夸自家的东西便高高兴兴地笑道:“我们瑶家的东西都很好的,你多看看呀?”盘月月从后头仲了脖子过来:“要是你喜欢,我们便宜点卖你?”
玉翟很心动,她年下做了一件新棉袄,是大红色的,母亲宫氏想把自己一条旧的豆绿布裙改小了给她配棉袄,但她心里嫌那是旧的,不大喜欢。三妹明鸾也做了一件枣红色的棉袄,但配的裙子却是蜡染布做的,虽然靛蓝色有些深了,与新年时的喜庆气氛不大相符,但难得的是裙子的裙是蜡染出来的五谷丰登花样,衬着枣红色的袄十分庄重得体好看,人见人夸。她眼红了好些天了,只在心里埋怨母亲,明明也有一手好针线,怎么就比不得三房母女的巧思?所以此时她看见那几块蜡染布,便想要买,打算也要做一条象明鸾那样的裙子,只是她没多少私房钱,布的价格却不便宜,她下不了决心。
明鸾见她依依不舍地摸着一块竹报平安花样的蜡染布,却又不肯开口说买,眼珠子一转,便已经明白了她的顾虑,凑过去小声道:“二姐可是没带够钱?我这儿有,你先借去,待有钱了再还我也是一样的。”
玉翟一阵惊喜:“真的?”但马上又犹豫了,“要是叫母亲知道,一定又要说我了。”明鸾撇撇嘴:“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不就是一百多文钱么?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他们每一幅布都是手工做的,每块布都不一样,而且这回只是试水,看看市场反应,将来要是真的大量做出来卖钱,就未必是这个价了。你到时候想买,还得多花好多钱呢!”
玉翟咬咬唇,心一横:“好,那我就要这一块,我只带了三十文钱在身上,剩下的你借我,等我过两日把那几副绣品卖了,就还你钱。”
明鸾爽快的掏了钱递给盘青青,后镰兴高采烈地收了,还小心翼翼地将玉翟那块布叠好交给她。忄有在摊子边上看各色彩线挑花荷包的妇人便问了:“这位姑娘,你买这靛蓝色的布料回去做什么呀?这颜色只能叫老奶奶们穿了吧?可上头又大花大草的,虽说花样儿挺吉利。”
明鸾便笑着答道:“大婶,料子颜色虽深,却胜在别致呀,您瞧这蓝底白花的,象不象青花瓷?就算是大姑娘小媳妇买回去了,不管是做袄、做裙还是做坎肩,都挺好看的,而且您摸摸这料子,厚实厚实的,还耐磨呢!”
那妇人凑过来看了几眼,挑出一块五蝠临门的:“你说的还真是,这一块给我们家老太太做个褂子好了。”又挑了一块喜鹊登梅的,“这一块给我小姑也不错·她是个寡妇,这颜色适合她。”
有了人开头,便陆续有人挑起摊子上的蜡染布了。本来快过年了,一般人买布料也爱挑颜色鲜亮的·但总有人不适合穿颜色鲜亮的衣裳,这蜡染的布料胜在花样新鲜别致,不过个把时辰功夫,就几乎都卖掉了,只剩下一块花样比较老旧的,是盘家人照他们从前的习惯画的花鸟鱼虫。
别的东西也卖得不错,明鸾提议她们做的各式挑花小荷包、小香囊全卖光了·那二三十个精心制作的小竹匣子也卖掉了一半,加上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盘月月算了算钱,足足有三千多文钱的收入,兴奋得小脸通红,眼睛亮亮的,跟盘青青姐妹俩小声商量着什么,明鸾没听懂·但瞧着她们一收完摊子,便手拉手往杂货铺子买油盐酱醋茶去了。
盘月月的母亲只会一点点汉语,无法说得更多·却一直拉着明鸾的手说“谢”,明鸾笑着对她道:“您不必谢我,这还是开始呢,我也不过就是出了几个主意,往后能不能把生意做起来,还要看你们自己的本事。”盘母也不知听懂没有,只一个劲儿地点头。
盘家姐妹大包小包地回来了,众人便商量着要找地方吃饭。因瑶女们是跟着其他族人一起来的,男人干别的事去了,约好了完事后会合·明鸾便拉上玉翟,跟她们一起往约定的茶棚去了。
那茶棚兼卖竹篙粉与白米粥,众人要了些来吃,奉大山便领着两个青壮回来了,他们背后的竹篓已经空了大半,盘月月见状便高兴地问了一句瑶语·听了奉大山的回答,脸上笑意更浓了。
明鸾凑过去问:“大山哥这是去卖什么了?”盘月月便道:“卖药去了,是我们瑶家人的药,奉家阿公是瑶医呢!”
明鸾眨眨眼:“我之前听说过,只是不知道你们卖的是什么药。”
“很多啊,五虎啦,九牛啦,十八钻啦,以后我慢慢告诉你。
明鸾点点头,笑着道了谢。盘青青凑过来问:“小鸟,我们的布卖得好,是不是以后可以多做?”
盘青青汉语不好,每次叫明鸾的名字,总是念得不准,盘月月跟她解释了明鸾的名字后,她便一直叫明鸾“小鸟”,对此后者也是无可奈何。
明鸾听她问了,便道:“瞧着是卖得不错,证明蜡染布还是有人喜欢的,但以后做得多了,就不能再象今天这样亏本吆喝。我都跟你们说了,这是手工做的,可以把价格定高一点,你们还卖一百文一块这么便宜,要知道一匹白布都得卖上二三百钱呢,更别说咱们这又是染又是花的,你们定的价,连白布的成本都收不回来!”
盘月月怯怯地道:“可那布是我们自己织的土布,比外头买的便宜……一匹布可以做好多块呢,我瞧镇上的花布也就是三四百文一匹……”
明鸾打断了她的话:“那是最便宜的土花布,本地产的,颜色花样都是最差的那种,跟你们的蜡染布怎么能比?我都说了,选上等的细棉布做,等以后手头的钱多了,还可以试试拿绸缎来染!”她从挎包里掏出个小本本,打开后细细数来:“你们没留意都是些什么顾客买蜡染布吗?穿着最差的一个,身上穿的也是细布面的棉袄,头上戴着镶玉的银鎏金簪子,打扮最富贵的一个是穿绢裙的富贵人家丫头,多半是帮主人家买的,可见来买这个的人至少都是小康人家以上。”
盘青青忍不住问:“什么人家?你认识她?是姓康的?”
盘月月解释道:“不是,阿姐,这是家里有一点钱又不是太富裕的意思。”
盘青青懵懵懂懂地点点头,明鸾又继续道:“对这样的顾客,咱们得把蜡染布分出等级来:普通土布或白布做的,花样可以照用,但不必做得太精细,卖得便宜些,几百文就行了,一般人家都可以买;而上等细棉布、绢布和绸缎做的,花纹要仔细去画,图案还得别致,这是冲有钱买家去的,务心要叫人家觉得值当!当然了·这个不必急,先等这布料在德庆流行起来再说,但你们也要注意了,一定要分开档次·价钱也要差得远一点,不然那些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们可不乐意穿到身上,嫌掉价的!”
盘月月忙不迭点头:“我明白,九市镇赵四麻子的老婆,穿了一件新花衣,跟黄家太太新做的绸缎棉袄撞了花样,黄家太太可生气呢·马上就回家换了衣裳,把自己那件赏了丫环,可丫环们都不肯穿。上回我去黄家送布的时候,她家婆子亲口告诉我的。”
“你明白就好。”明鸾松了口气,“还有,那个挑花的小荷包卖得挺好的,这东西很容易做,又不贵·一般人随手就能买来把玩,你们闲时就随便做几个吧。不过蜡染布想要大量制作,还是得找好的布商供应底料·你们人手也太少了,四五十个人全都做这个,出产也是有限的,可以多找些人手来做。你回去跟你阿爷他们商量商量呀?”
盘家人连连点头,玉翟听到这里忍不住凑到明鸾耳边道:“你怎么糊涂了?这是他们瑶民独有的做法,怎么可能找外人来做?”明鸾小声答她:“瑶民多的是,很多人都会,不独他们能做,可谁也没把这个当正经买卖。他们要找人,自然会找回本族人。盘家阿公精明着呢·他心里有数。”
玉翟又想说什么,只是眼角扫见一个人,立刻便闭了嘴,起身道:“我走开一会儿。”便匆匆离桌而去。明鸾一时不提防,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这是怎么了?人有三急吗?”
这时不远处有人叫她,她回过头一看·原来是柳璋,身边跟着的是李绍光,手里拿着书包,后面还跟着柳家的书童,似乎是刚刚从学里出来。
明鸾眨了眨眼,似乎明白了什么,跟盘月月他们打了声招呼,便走了过去:“真巧,你们这是才下学?”
柳璋笑道:“今儿先生有些不适,让我们提早回家,我想着这几年读书闷了,出来散散心也好,远远地就瞧见你了。方才你姐姐不是还在么?怎么忽然走了呢?”
明鸾自然不会实话实说,便笑道:“方才她想起一样东西忘了买,急急过去了,因我们还要赶着回镇上,她心里着急,也没留意到你们,真不好意思。”
柳璋笑了笑:“这有什么?我们……也是不凑巧。”
李绍光问明鸾:“你跟那几个瑶民一起来的么?我听说你与他们来往甚密,你还帮他们向我娘说情,让我娘买他们的花布?”
明鸾道:“李太太似乎很喜欢呢,还赏了我好些东西。她早早就订了鱼跃龙门花样的布,大概是打算给你做衣裳,真真是用心良苦。”
李绍光有些头疼地说:“娘这是做什么?我一个大男人,把花布穿在身上,象什么样子啊?!”
明鸾不由偷笑,又问了些他几时回家的话,听得盘月月叫自己,便跟李绍光与柳璋告了别,与盘月月他们会合了。
柳璋面露失望之色,李绍光侧头看他:“你这是怎么了?”想了想,“你方才也说了,是不凑巧,谁叫你方才在那文房铺子里磨磨蹭蹭的?若是早些过来,就能遇上了。”
“你知道什么呀?”柳璋有些闷闷地,“我刚才都看清楚了,她是与我对上了眼,才急急离开的,这分明是要疏远我的意思,至于么……我就算说话行事稍微轻佻了些,也没对她做什么啊······”
明鸾很快就跟盘月月他们分了手,找到玉翟的时候,发现她根本没走远,就在茶棚附近的街角,不由讷闷:“你跑到这里做什么?”玉翟没回答,只是问:“咱们这就要走了?”明鸾叹道:“你急什么呀?二叔办事去了,没半天功夫可回不来。咱们先去茂升元等着吧。”
两人到了茂升元分号,那里离千户所的驻地隔着两条街,倒也热阄,明鸾拉着玉翟避开了一帮挑着竹筐的农人,往那筐里瞄了几眼,心中一喜:“看来今年马贵干得不错呀,收了不少贡柑。”
玉翟疑惑:“那筐是空的,你怎知道他钔是来卖柑的?”
“瞻里头的叶子就知道了。”明鸾冲她一笑,“二姐姐,你偶尔也到柑园里转转,要是咱们家有了柑园,你却认不出柑树的叶子,可不得笑掉人家大牙?”
玉翟瞪她一眼,噘着嘴生闷气。她又不是真正的农家女,认不出这个有什么奇怪的?虽然说今非昔比,从前她从不为吃穿操心,如今却连买一块花布都要向妹妹借钱,可她如今已经学会很多了······
明鸾拉着玉翟转弯就要进门,却正好瞥见一个伙计领着两名男子出去,她扫了一眼,发现那正是先前见过的客人与麻脸少年,心中疑惑更深:他们怎会到这里来?
马贵得了消息,笑着迎出门来:“哟,小姑奶奶们,今儿来得这么这般迟?我早就听章二爷说你们要来,却等了这半天,可急死我了!”
明鸾一把拉住他,压低声音问:“马大哥,你老实跟我说,刚才出去的那两人是谁啊?”
马贵有些吃惊:“怎么?你不认得?那不是你们家亲戚么?就是沈家的人啊。”
“什么?沈家?!”明鸾与玉翟忍不住齐齐惊呼出声,对视一眼,后者追问:“沈家的人怎么会过来?!”
第三十二章 挑拨
明鸾与玉翟站在千户所大门前,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方才,她们从马贵那里听说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沈家人马上就要到德庆来了!而且还是跟章家会合!这件事居然是祖父章寂一力主导,章放亲自去办的。马贵原本也觉得奇怪,先前章老爷子已经说过不会再搭理沈李两家了,甚至在给了十两治丧银子后便不再理会长媳沈氏的生死,却在短短数月后推翻了先前的决定,改而将人接过来,这也太突然了。
据说,是因为沈李两家翻了脸,李家仗着有个女儿给一名百户做妾,便要对沈家下杀手,沈家绝望之余,只能向章家求救。对章家来说,沈氏和沈家联系着章文龙与章元凤,是想割都割舍不掉的,如果沈家人自己熬不住流放之苦,一病病死了,那章家可以不管,毕竟大家处境都差不多,但如果是有人要害他们,就不能袖手旁观了,所以章寂才会特地托人,请江千户出面把人正式调过来。
这叫什么狗屁逻辑?!
明鸾在心中大声咆哮。既然当初决定了舍弃,那现在干嘛还要多管闲事?如果大伯章敬和文龙元凤会对此有意见,也该先找李家算账,毕竟是李家要害沈家的!当初沈氏自己放弃了婆家人,主动与娘家人同生共死,几年来章家对她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不但托姻亲陈家多番照应,还在听说她病得快死以后特地送了殓葬银子过去。要是做到了这个地步,章敬等人还要埋怨亲人,那他们就可以去死一死了!就算毫无怨言地接了他们去辽东团聚,将来也是靠不住的。
明鸾只觉得牙根痒痒,一想起沈氏,还有沈家其他人的黑心肝,就恨不得他们立刻出现在自己面前,好让自己一顿老拳打过去出口气。
玉翟也在生气,她的亲哥哥是怎么死的?她的容貌是怎么被毁掉的?她刚才怎么就没认出沈君安来?要是她早知道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是谁,她早就一板砖拍上去了!就算被母亲罚抄上三天三夜女诫,她也不会后悔!但最最可恨的是,父亲明明知道这件事,而且还亲自去办了,居然一点都没跟家里人透露过!难道他已经忘记了杀子之仇吗?!
姐妹俩就这样杀气腾腾地站在千户所驻地门口,闲杂人等见了,都忍不住暗暗心惊,纷纷绕开了走。章放走出大门一见,不由得惊愕:“你们怎么在这儿?”
玉翟死盯着父亲,眼神幽幽的,没有说话。
章放更觉奇怪了:“到底怎么了?可是有人欺负你们?告诉我是谁,看我不好好教训他一顿!”不是他吹,如今他在德庆一带也算是个人物了,全千户所的人都知道新来的千户大人对他很是倚重,等闲人不敢招惹他。
明鸾睨着他道:“谁欺负我们,您都替我们出气么?那要是沈家人欺负我们呢?!”
章放脸色一变,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你们……是从哪里听来的……”
“沈家儿子都到德庆了,就在茂升元分号那边,还跟我们打了照面。”明鸾语气不善,“听说人是二伯父托马贵派人接过来的?您打算瞒我们到什么时候?!”
章放脸色更难看了:“你们……你们跟他打了照面?!”心下顿时跳得飞快,他记得,玉翟与明鸾小时候是见过太孙的,只是不知道还记不记得后者的长相,但她们与沈君安却称得上相熟,一年也能见上几回,莫非她们察觉到什么破绽了……
章放飞快地拉过女儿与侄女便往街角僻静处走,双眼还警惕地四处张望,看得玉翟与明鸾莫名其妙。前者问:“父亲这是做什么?”明鸾则说:“这有什么好避人的?沈家人来了这里,不一样要见人吗?”
章放清了清嗓子:“不是这么回事。我们家把你们大伯娘弄来,是托了江千户的关系,但外人不知道,要是叫他们听见了只字片语,对江千户的名声不好……”顿了顿,又问,“你见过沈家的哥儿了?”
明鸾没留意他后边那句话,只是冷笑:“可不是吗?沈家有什么值得调过来的?他家就两个男人,老的那个瘸了手,小的是个白痴,来了德庆也是白占一个军户名额,连种田都不成。江千户到德庆来做官,可不是为了给沈家谋福利的,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不该做!我一会儿就找马贵大哥去,陈家的人再好心,也不能无限制地在咱们章家的破亲戚身上浪费人力物力!”
章放觉得这话有些刺耳,但也不由得承认侄女的话有理。说真的,若不是因为沈家有个太孙在,他们父子绝不会为沈家费一点心思!如今人是接过来了,可后续的麻烦还多着呢,本来可以在此过安生日子的章家,也承受了巨大的风险。一旦事泄,遭殃的可不是一家两家。但一想到从小一处长大却不幸惨死的悼仁太子,他又狠不下心,置对方唯一的血脉于不顾。
章放叹了口气,道:“你们不必担心,我们接了沈家人过来,不过是让他们免遭迫害罢了,今日的日子过得好不好,还要看他们自己的本事。我们是不会帮得太多的。这事儿你们回去也别乱嚼舌头,自己知道就好了,省得多事。”
玉翟不满地道:“父亲难道还想瞒着母亲?大伯娘总有回来的那一日,难不成她到了德庆,还继续让沈家养活?女儿倒是乐意,就怕祖父不肯!”
章放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明鸾则对玉翟道:“她怎么可能会继续留在沈家?就算祖父乐意,她自个儿也不见得乐意。如今沈家是什么处境啊?依她的性子,还不赶紧滚回咱家来,见天把咱家的东西往她娘家送啊?二姐姐,我可提醒你了,家里有些什么好东西,都密密收起来,免得遭了家贼!”
玉翟冷笑一声:“她要是敢来偷,我母亲可不是吃素的!”
章放头疼地道:“你们大伯娘如今病得只剩下半条命了,哪里还有力气做这等事?放心吧。若她果真敢这么做,一个偷盗的罪名下来,便是休了她,你们大伯父也是无话可说的。”接着又再次追问:“你们方才当真见过沈家的哥儿了么?”
可惜玉翟和明鸾还是没听明白这话的意思,前者噘着嘴道:“若是真能休她,凭她做的事,早八百年前就该休了,哪里还能等到今日?可别到时候又说要为大哥和元凤着想,叫我们忍一忍。”
章放咬咬牙:“你如今不听话了是不是?居然敢在为父面前顶嘴?!”心里却埋怨两个小丫头,居然连连忽视他的问话。
玉翟缩了脑袋,不敢再说什么,只是眼中隐带泪光,一脸的委屈。明鸾连忙拉住她的手,表示支持。玉翟有些感激地看了明鸾一眼。
章放清了清嗓子:“你们……方才见过沈家的哥儿了?确定没认错人么?他们真的到了?”
明鸾疑惑地看着他,有些迟疑:“我们跟他们擦身而过,因为沈君安蒙着头,我也没仔细瞧清楚是不是他,但跟他在一起的那个人,半个月前来过咱们家的。您还记得吧?就是那个穿戴很狼狈、长着一张白脸的男人,大概也有三十多岁了吧,倒是没长胡子。对了,二伯父,这人是谁啊?当初在流放路上,好象没见过他。”
玉翟小声道:“原来是他呀?这么说当初就是因为他来了,祖父才决定接大伯娘的了?怪不得呢,那天我就说他不象好人。倒是沈君安……方才我只草草扫了一眼,觉得好象有些不大象……”
章放重重地咳了几声:“呃……隔了这么多年了,你们又只是小时候见过,如今长大了,自然有所变化。那个与他同行的男子……是沈大奶奶的娘家表弟,后来才找过去的,你们自然没见过。”他抬头望了望天色,“好了,我还有事儿,你们回马贵那儿等我吧。我一会儿办完了事就过来。”
明鸾不解地问:“您不是只过来问咱们家差使的事么?还没问完?那我们先去找小泉哥说话,您一会儿去崔家找我们?”
章放有些支唔:“我也有事要找小泉哥呢,方才听说他随老师爷出门办事去了,这会子不在。你们还是回马贵那儿去吧,下次再来找他也是一样的。”
“您也有事要找小泉哥?”明鸾忙问,“是不是也为了差使的事啊?小泉哥如今有了文书兵的差事,巡林的活就不用干了,得找人接替。新来的人也很重要,要是跟咱们合不来,以后天天见面的,不就太憋屈了吗?
章放一阵不自在:“这些事自有大人们处理,你小孩子家问这么多做什么?赶紧回去。记住了,别胡乱把家里的事告诉别人啊,哪怕是马贵呢。那沈家人的事,你们也不必多管,他们就算来了,咱们家也不会再象从前那样把他们正经当亲戚来往了。你们以后见了沈家人,就只当没看见,省得他们以为有机可趁,便缠上来。”说罢左右看看,便急急回驻地里去了。
玉翟一脸委屈地抱怨:“既然不想见他们,别把人接过来不就行了?”又看向明鸾:“三妹妹,咱们……真的要瞒着这件事么?”
“当然不能瞒了!”明鸾忿忿地道,“就算要瞒也瞒不了多久,沈家的儿子都到德庆了,其他人想必也不远,大伯娘过不了几天就要到了,要是不跟你母亲打声招呼,天知道她会怎么想?祖父、二伯父和我父亲自然不用怕她,可咱们俩却是要天天跟她打交道的,那不是自讨苦吃么?还有……”她顿了顿,看了玉翟一眼,压低声音,“这几天家里修完了屋顶,就在屋后又建了一间小屋,二伯娘高兴着呢,只当那是给周姨娘建的,如今想来,十有八九是给大伯娘安排的地方,二伯娘知道后一定要发火……”
玉翟吃了一惊,转而忿忿,冲着章放的背影瞪了一眼。
章家的院子很小,除去正屋三间,包括堂屋、章寂的卧房与文虎住的小耳房在内,东西厢房都只有两间,其中二房、三房各占一间,明鸾玉翟占一间,剩下的是厨房,南边再用木头树皮搭了个棚屋做净房,可以说相当挤。尤其是二房,章放要与一妻一妾同屋,宫氏对此早有不满。晚稻收割后,家里人清闲下来,章寂便雇了人在屋后用于蓄水灌溉菜田的水池旁边建了间小屋,因预算有限,只能勉强住人,说不上舒适。宫氏见了,只当是要给周姨娘住的,欢喜得两天都没骂过后者,如今想来这只是空想,等她知道沈氏要回来,而自己还要继续与丈夫妾室同住一屋,哪里会有好话?玉翟几乎已经可以预料到自己到时候的凄惨遭遇了,心里的气便不打一处来。
带着这样的想法,姐妹俩回了马贵那里气鼓鼓地等了半日,待章放过来与她们会合时,还带了两样别致的小饰物想讨她们欢喜,她们也没给好脸色。回到家后,明鸾径自去寻母亲陈氏,玉翟看着章放进了堂屋,打听得母亲宫氏去了屋后,便找了过去。
明鸾进屋时,看到陈氏坐在床边,身上穿着整齐的青布衣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还戴了根银簪子,手边床上堆着两个大包袱,还有几匹布,瞧着包袱皮很陌生,她便问:“母亲,这都是哪里来的?您出门了不成?您的伤虽然可以下地了,但还不能走太多路呢!”
陈氏微微一笑:“我没有出去,是你兰姑姑来了,我总不好睡在床上见客人,就收拾了一下。这些都是你兰姑姑送来的东西,你瞧瞧,可有喜欢的?”
陈氏所说的兰姑姑,就是江达生家的紫兰,这几个月她几乎每旬都来一次,对陈氏十分恭敬亲切,见面就称“姑奶奶”,把自己当成是陈家的旧仆,态度谦卑。陈氏原有些不好意思,后来听她说起从前在陈家时的旧事,也渐渐软化了。因紫兰忠实地充当着章家与江达生之间的信使,表现很是殷勤,又不会让人反感,章家人对她的印象很好,渐渐的忘记了江达生与陈氏之间的暧昧传言,反而因为紫兰的态度,认为陈氏与江达生之间绝对是清白的。
明鸾听陈氏说是紫兰来了,便打量起那些东西,发现是一包上等棉花,一包药材,几匹布分别是品红色、豆绿色、灰蓝色、深灰色与酱紫色,章家所有人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料子,另外还有一包各色丝线针剪,不由得叹道:“兰姑姑还是那么周到。”
“不止这些呢,她还带了两坛子酒和两坛油来,另有半扇猪肉,两条火腿,说是给咱们家送的年礼。到了腊月,城里的应酬多,她可能就不能过来了。”
明鸾摇摇头:“咱们家欠的人情是越来越多了,先是陈家,如今则是江家。真不知道以后要怎么还呢!”
“瞧你说的,既是年礼,又怎么算是欠人情?”陈氏笑道,“咱们家也有年礼回他,并不比这些差。若是寻常的礼尚往来,你都觉得是人情,以后行事就放不开了。”她抬头看明鸾,“出了什么事?你一脸气愤的模样。”
明鸾回过神,连忙将今天遇见沈家人的事告诉了她,忿忿地道:“以后又要忍受大伯娘的厚脸皮了,真叫人郁闷!”
陈氏顿了顿,缓缓地说:“这事儿我知道,你兰姑姑提过了。”
明鸾瞪大了眼:“她今天来时说过了?”
“说过了。”陈氏轻描淡写地道,“这不是小事,虽是你祖父托江千户去办的,但你兰姑姑觉得还是要告诉我一声才行,因此上回来时就跟我提过了。其实也没什么,你大伯娘虽做了错事,但总不能看着她去死,接过来照顾些也是好的,听说她病得很重,只怕熬不长了。”
明鸾眼睛瞪得更大:“那你怎么不说一声?!”
陈氏笑笑:“说了又如何?大人们决定的事,你想反对也无从反对起,还没吃够亏么?好了,不必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好歹是长辈,不过就是多双筷子的事,你又何必生气呢?咱们家如今也不缺这一口饭吃。”
明鸾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接她过来?就算因为她是章家的媳妇,而且快要死了,那只接她一个就好了,干嘛还要连沈家一并接过来?!沈家的男丁如今一个残一个傻,那对母女也不见得是能干活的,过来了,还不是得靠咱们家养活?!咱们又不是大富翁,如今过了三年,巡林场的差事卸了,只靠二伯父和父亲的俸银,外加柑园、菜园和卖鸭子的收入,虽比先前富裕些,但也养不起那么多人啊!”
陈氏却道:“当然不可能白养活他们,你江叔叔早有安排,你祖父心里也有数,不必操心。你只要记得,等你大伯娘回来了,万不可太过无礼,若是不喜欢,大不了少见她几面,但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免得日后见了你大哥哥大姐姐,不好说话。”
明鸾愤愤地说了句“知道了”,扭头出了屋子,便听得堂屋里传来一阵争吵声,听起来似乎是宫氏在跟章放拌嘴,偶尔还捎带上章寂,最后以宫氏挨了个耳光被赶出屋子结束。
明鸾看着宫氏哭着去了菜园的方向,眼珠子一转,冷冷一笑。
横竖都不是好人,她何妨多挑拨几句,就算沈氏回来了,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第三十三章 刻薄
沈家人是腊月中旬时到的。此时已是寒冬,虽说岭南比京城温暖,德庆也是丘陵地区,不可能与南海边的天气相比,便是身体强壮如章放,也要穿上一件厚实的棉袄御寒。沈家人身上穿的却是茂升元伙计们准备的半旧棉袄,哆哆嗦嗦的,就象是劲风中发抖的枯叶子一般。
他们显然是受了不少苦楚,不但个个瘦骨嶙峋,身上、脸上还带有多处伤痕,皮肤晒得黝黑,嘴唇干裂得快要脱皮了。
沈儒平不过三十许人,佝偻着背,头发花白,若不是身上穿的布衣还算干净整齐,瞧着就跟德庆乡村里的寻常农夫没什么区别。他额头、脸颊上都有血痕,瞧得出来是鞭子打的,右手藏在袖中,只露出些半截手指,让人觉得形状有些不大自然,走路的时候,一脚高,一脚低,仔细瞧了才发现他左脚踝处绑了白布带,带上染了血迹,显然是受了伤。
杜氏也瘦了两圈,越发显得她颧骨高,下巴尖,她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衬着干净的衣裙,倒也体面,只可惜说话时眼神总是带着一股鬼祟气,半点不见当年翰林学士家少夫人的端庄优雅气息。袖子底下,她的双手长满了冻疮,红红肿肿的,虽擦了药,却不见有好转迹象。
至于沈昭容,同样也是瘦了,一张小脸只巴掌大小,若不是皮肤太黑,嘴唇上又长了疮,还可以称得上楚楚可怜。可惜她太瘦了,瘦得不见半点美感,昔日还称得上是小美人的窈窕少女,如今不过是个又黑又瘦小的豆芽菜罢了。
最凄惨的是沈氏,她是被人抬着下船,又被人抬上马车赶路过来的,脸色白得发青,憔悴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若不是凑近了看,还能发现她口鼻出喷出些许白气,就跟死人没什么两样,几乎连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下车后进了屋,张眼看见章寂,也只能用蚊子哼哼般的声响断断续续地叫了声:“见……过……父……”然后就晕过去了。
看到这群人的形容,章寂本来还打算好好骂他们一顿的,此时也只能暂时将计划压后,命宫氏与周姨娘陪着杜氏与沈昭容把沈氏安顿好,便背着手出了新建的小屋,毫不客气地冲沈儒平招了招手:“进堂屋坐,我有话问你。”沈儒平乖乖听话跟了上去。
明鸾奉了母亲之命前来“看望”沈氏,却没打算进屋去帮忙,只是倚在门边冷眼瞧着。
这屋子是新近草草建好的,只要不是大风大雨,住在里面也没什么大问题,就是墙体薄些,冬天里十分阴冷,地方狭小些,除了放一张只够单人睡的木板床,外加一个箱笼、一张两尺见方的旧桌和一个木板草草钉成的架子外,也就放不下别的东西了。杜氏等人想要拿张板凳进屋坐,还挤不下四个人。而且这屋子只开了一扇一尺见方的小窗户,关着门时,屋里空气便显得闷,可开了门,通风是没问题了,却又容易着凉。加上这屋子旁边就是水池子和菜田,水气很重,夏天易滋生蚊虫,若是给菜田浇了肥,那味道可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
杜氏好歹在东莞住过两年多,也不是当初不谙农事的宅门贵妇了,只瞧了屋外两眼,便发现了这屋子的弊端,忍不住道:“我们大姑奶奶身子本来就不好,住在这里,水气太重,只怕不利于调养。”
宫氏冷笑道:“除了这儿,她还想住到哪里去?!是想住我们二爷的屋啊,还是想住三爷的屋?!难不成还想跟女孩儿们挤一处?也不怕给孩子们过了病气。兴许她是想住堂屋里?那真是对不住了!堂屋里除了父亲就是虎哥儿,也不是不能再多住一个人,可就算大嫂子好意思,我们章家还要脸呢!大哥不在家,万没有儿媳妇跟公公住一屋的道理!”
杜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却不敢反驳,只能讪讪地赔笑:“章二嫂子说笑了,我本不知道府上的情形,不过是担心大姑奶奶的身子,才多嘴说一句罢了。想来府上众位也是深思熟虑过的,若是能安置,也不会让大姑奶奶住到这儿来,是我多事了。”
宫氏瞥了她一眼,却不肯轻易放过:“我知道你们是嫌这屋子不好,那就搬出去好了?谁稀罕接她回来啊?!家里屋子本来就不够住,好不容易多建了一屋,还以为能稍稍自在些,结果出了这么一遭事,真真晦气!”
沈氏微微睁开了眼,看了看宫氏,眼神幽幽的,带着几分寒气。
宫氏被她这一看,不由得退后一步,但马上底气又上来了:“大嫂子,你别嫌我说话直率。咱们接你回来,也是冒了大风险的。毕竟你离家在外头住了三年了,原来也是个年轻漂亮的,若有个万一,咱们将来见了大伯也不好交待呢!要是你一直没回来,那是好是坏都不与咱们家相干,可老爷子偏偏把您给接回来了,以后要是大伯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可不得怪到咱们头上了么?你日后见了大伯,可得把话说清楚了,这三年里你并不与家里人在一块儿,有什么行差踏错,瓜田李下的,那也是你自个儿的事!”
沈氏脸色猛地染了一片嫣红,咳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杜氏与沈昭容手忙脚乱地扑上去,一个安抚,一个喂水,只见沈氏急促地喘了一会儿气,看着略有些好转,又盯上宫氏,颤悠悠地抬起手来,指了指后者,张张嘴,却半天没能挤出一个字来,只能大口大口喘气。
杜氏见状急道:“我的大姑奶奶啊,这是怎么了?好不容易脱险到了亲人身边,却要受这样的气!早知道……”
“早知道你们就不回来么?”宫氏冷笑一声,“那就真是老天保佑了!上天怜我们章家不易,也不忍见章家门风受辱!大嫂子,我劝你放明白些,别以为如今还是从前呢,就算到了大伯面前,这话我也敢说出口!你们沈家的女儿,为了富贵连将亲闺女嫁给可以当爹的男人做妾这种丑事也做得出来,你这么护着娘家,焉知你不会为了娘家人的富贵,便将大伯的体面都抛在了脑后呢?横竖在你眼里,婆家的体面荣辱都是虚的,只你沈家人的性命富贵才最要紧!”
沈氏听了,两眼一番,便往后倒去,几乎躺在杜氏身上了。后者焦急地连声叫唤,都不能叫醒她。这时堂屋那边听见动静,章放大声问:“出什么事了?”杜氏抹了泪就要答话,宫氏却抢先一步擦着明鸾身边冲了出去,高声道:“大嫂子嫌咱们家屋子太小,被褥太薄,茶也不够香,说我们刻薄她。我跟大嫂子说,这就够好的了,当初我们刚到这儿的时候,连这些都没有呢!有什么可嫌弃的?当她还是从前的侯府少夫人啊?结果大嫂子就闭了眼,瞧着象是晕过去了,只不知是真晕假晕,杜大嫂正朝我发火呢!”
杜氏急道:“章二嫂子,你这话的意思是我们姑奶奶冤枉你了?!”
宫氏瞥她一眼,轻蔑地笑笑。
堂屋那边,章放听了这话,虽然清楚妻子的个性,这话可能有些不尽不实,但他对沈家厌恶更深,便也冷笑着对屋里的沈儒平道:“咱们家日子过得也不容易,接你们过来,不过是念在侄儿侄女面上,你们要是以为过来了,就能享福,将我们章家当下人般使唤,那就打错主意了!”
沈儒平心中暗怨姐姐与妻子不懂说话,一脸惶恐地道:“不敢,不敢。这都是妇道人家不懂事,您别与她们一般见识……”边说还边走到门边,冲后头大喊:“你个无知妇人,大姐病糊涂了,你怎么也跟着犯糊涂?还不快给我住嘴?!”
杜氏听得满腹委屈,眼圈都红了,气愤地瞪着宫氏,不敢说话,宫氏却得意地抚了抚鬓边,斜了床上不醒人事的沈氏一眼:“真晕了么?那倒省事了,就让她继续晕下去吧!”招呼玉翟一声:“咱们走。”便转身离开了。玉翟瞥了瞥沈氏与杜氏母女,啐了她们一口,迅速跟上。
明鸾飞快地避到菜田边上,拎起水瓢作浇水状,心中却在暗爽。她知道自己不该赞同宫氏的做法,毕竟后者说的一些话已经很难听了,但看到沈氏和杜氏吃鳖,她还是忍不住高兴。
其实她也没做什么,也就是拿那间小屋的用途在宫氏面前多提了提。本来嘛,妻妾就不可能真正和平相处,更何况宫氏还是这种没事也要找事的个性?她与周姨娘陪着章放同住一屋,无论章放跟哪一个亲热,都没法避开另一个,甚至另一个还要被赶出屋子去。偏偏章放又嫌弃妻子,跟周姨娘在一起的时候就多了些,每次宫氏都要在院子里骂娘,骂得周姨娘很难听,若是章放一顿老拳镇压下来,她就不再当他的面骂,却会在他离家时指着周姨娘骂;可若是章放偶尔跟她亲热一回,她第二天就会得意洋洋地指使周姨娘干这干那的,想方设法奚落对方,搞得章放跟妻妾亲热一次,全家老老少少都知道了。
这种生活,换了是个没脾气的人,都要受不了,更何况是宫氏?本来她以为有了间小屋,周姨娘可以搬过去,自己夫妻也能多点独处的时间,没想到落了空。明鸾不过小小地挑拨几句,她就恨上沈氏了,加上死了儿子的仇,还不使劲儿给沈氏寻罪名么?那什么眼里只有娘家没婆家的过错都已经老掉牙了,再说也引不起别人注意,她就盯住沈氏离开婆家人三年这一点,拿后者的贞洁说事儿,哪怕是沈家给沈氏做证呢,她都敢驳回去。她还觉得,若是章敬知道妻子贞洁存疑,就会嫌弃沈氏了,文龙元凤也不敢为生母出头,那时候才好给自己儿子报仇呢。
为了达成目的,她甚至找上周姨娘,要对方与自己合作,因为她知道周姨娘在章放面前说话更有用,就算她把沈氏折腾死了,只要周姨娘帮自己说话,就不怕章寂章放会恼自己。而周姨娘呢,虽说脾气好一点,但毕竟当年也死了个女儿,心里不是没有怨恨的,就当什么都没听见了。
章敬会有什么反应还未可知,沈氏就先被宫氏的指控气倒了。待她在小屋里幽幽醒转,想起三年困苦,为了大局忍辱负重,婆家人却对自己弃若敝屣,还污蔑她的清白,便不由得悲从中来。悲伤之余,更多的是恐惧。她虽然对自己的丈夫有信心,但万一章家上下众口一词,执意要往她头上泼脏水,那她该如何是好?
杜氏小声劝她:“大姑奶奶,别把那泼妇的话放在心上,大姐夫不会信她的。只怕连亲家老爷都不会信她,不然也就不会把你接回来了!”
沈氏喘着气,无神地看了她一眼,辛苦地挤出一句话:“他们……不是……为……我……”是为了太孙!
杜氏咬咬唇:“那就把这事儿跟太孙说说,难不成那泼妇还敢在太孙面前说这等污言秽语?!大姑奶奶,你可千万不能倒下,无论如何一定要撑到回京的时候,等到太孙将来恢复了身份,你还怕那泼妇敢对你无礼么?到时候你想怎么整治她,就怎么整治她!”
沈氏喘着气,稍稍打起了一点精神:“大夫……”
杜氏忙道:“放心,一会儿我就叫章家人给你请大夫去!他们家既然能把咱们接过来,本事不小,请大夫吃药又算得了什么?还得给你多进补呢!那泼妇如此无礼,待你养好了身子,我再帮你跟她斗去!”待说完了,她抬起头,看向一直站在边上沉默的周姨娘,客气地笑了笑:“不好意思,请问厨房里可有热粥?我们大姑奶奶一路累着了,想进点热食。”
周姨娘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出去了。杜氏有些不悦:“这章家是怎么回事?连个妾也这般没礼数。”
沈昭容觉得脸上发烧,小声道:“我去厨房问问好了。母亲在此陪着姑母吧。”说罢匆匆走了出去,方才低低叹了口气,转眼望见明鸾在跟前,有些不自然地笑笑:“章三妹妹,你在这里做什么?”
“浇菜呢。”明鸾丢下水瓢,直起身,“这里天气暖和,冬天也可以种菜,我们家就一年四季都种,除了留够自家吃的,卖掉还能挣不少钱呢。你们在海边没种过?”
沈昭容有些讪讪地:“家里人手不够,并未种过,倒是见过别人种……”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章三妹妹,不知你们这里可有热粥?我姑妈饿了……”话音刚落,肚子里就咕了一声,她顿时脸色涨红。
明鸾有些好笑地望着她,哪里还看不出真正饿的是谁?虽然对沈家人十分讨厌,但当年沈家人送沾染了天花病菌的衣裳过来害章寂时,沈昭容曾一度想把衣裳讨回去,如今回想起来,也不知是不是知道大人们的阴谋才打算制止的,可惜被宫氏拦下了。不过若这件事是真的,沈昭容还没到无可救药的地步,明鸾也不打算对这小姑娘太过刻薄,便冲她点了点头:“跟我来吧,厨房里早就煮着一锅粥呢,还蒸了些米粉,你吃一点吧。赶了半天路,你也饿了吧?”
沈昭容眼圈一红,低着头柔顺地跟着明鸾到了前头小院中坐下,周姨娘正好拿了一碗热腾腾的粥出来,见状便冲她点点头,转身往屋后去了。沈昭容见状更觉不好意思:“我母亲方才对这位姨娘好象有些误会……”
明鸾笑笑,进厨房舀了一碗粥、一碟粉出来,将勺子和筷子递到她手中:“你们真以为我们打算把你们一家饿死?算了吧,要真打算这么干,何必那么麻烦?只要由得你们在虎门自生自灭就行了。我听说你们已经在那里待了十来天了?吃不少苦吧?”
沈昭容哽咽着点了点头,回想起那十多天的情形,就象是做了一场恶梦:“我们是被逼着过去的,到了地方,那些人见父亲拿不动刀枪,便没有好脸色,只叫我们做杂活。父亲天天搬运重物,还要下水捕鱼,动作略慢些,鞭子就下来了,完全不把人当人……母亲与我天天给那些士兵洗衣裳、做饭、打扫营房,大冬天里,手整天泡在水中,长了冻疮也要继续干活,吃不好,睡不好,连件暖和些的衣裳都没有。姑母病得这样重,还被丢在屋角,盖的也是干草,他们连条被子都不肯给……”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明鸾想起自家过的这几年,却觉得这点辛苦不过soso,自己母女俩何尝没干过这种活?如果沈家人到十天前才觉得这种日子辛苦,那之前那几年他们还真是享福了。她笑了笑,没有说话,心里却硬了几分。
沈昭容喝了粥,身体暖和起来了,嘴唇也有了血色,看向明鸾的眼中便带了几分感激之意,笑容也亲切了些。她柔声问明鸾:“三妹妹,我……我哥哥先一步到了德庆,不知他眼下在什么地方?”
而此时在堂屋中,沈儒平也同样问出了这个问题。章寂轻描淡写地道:“至哥儿跟老胡在一起呢,他们眼下在安全的地方,以后的生活我会安排好的,你们不必担心。一会儿我就让老二领你去百户所报道,把该办的事办了,再领了差事,以后你们就好好干活吧。可别偷懒,若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连累了我们家老二的脸面,我绝不会客气!”
沈儒平听得一怔:“干……干活?”他有些不自在地笑笑,“您老说笑了,我这样的身体……还能干什么活呢?”他凑近了章放:“我心里实在记挂着那孩子,章二哥还是让我见见他吧?”
章寂笑了笑,章放与章敞对视一眼,目光中都露出几丝冷意。
第三十四章 失望
章放掸了掸袖口上不存在的灰尘,冷笑着看向沈儒平:“不干活,你怎么养活家里人?难不成你还指望能靠咱们家白吃白喝?我们家可不养闲人!你们姓沈,我们姓章,本来就是两家,在军籍名册上也是两家人。若是你不干活,行啊,等你们饿死了,可别怪我们不伸手!”
沈儒平的脸色有些难看,十分不自在地坐直了身体,干笑道:“瞧,章二哥,你误会了不是?小弟绝对没有赖着章家白吃白喝的意思,只不过小弟右手废了,脚上又受了伤,又不懂得舞刀弄枪,还能干什么呢?从前在东莞的时候,倒是做过些文书抄写的活,但那自从手受伤以后,也做不得了。你能替小弟寻得差事,自然是好的,小弟心里着实感激,只是……小弟担心自己这破身子会做不来,反而丢了章二哥的脸啊!”顿了顿,他忽然眼中一亮,“小弟虽说手不能写,但还认得字,可以做些整理文书的差事,哪怕是打扫书房呢,不知能不能到这里的百户所帮忙?”那可算是闲差!
章敞瞥了他一眼:“本地百户所的文书活儿如今是我做着,我虽体弱,倒比你强些,至少写字没问题。但百户所里文书有限,连打扫整理的活包在内,我一个人也忙得来,无需再添人手了。”
沈儒平脸色一僵,勉强笑道:“真对不住,我先前不知道,并没有别的意思……”
章寂轻咳一声:“行了,你的差使已经定下来了,是千户所那边下的令,只要过完年去上差就行。你手上有伤,做不了重活,但双脚走路是没问题的,虽有些许轻伤,趁着过年的时间好生养养就行了。你的差使其实也很简单,就是担任我们背后这象牙山上的林场的巡林人。”
沈儒平一愣:“巡林人?后面这座山吗?”他有些结巴,“那……那么大一座山……”
“不是让你负责整座山,这山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每个方向都有两家军户为巡林人兼看守。你就负责南边这一片,差事轻松得很,只需时不时上山巡视,不许闲杂人等随意上山大肆砍伐,不许任何人在山上生火,若有哪里的山坡出现险情,或是有野兽出现,就马上报到官府去。”
“什……什么?!野兽?!”沈儒平几乎没跳起来,脸色一片苍白。
章敞在旁嗤笑:“放心,顶多也就是些穿山甲、松鼠、兔子、野鸡一类的东西,早年还有过狼和老虎,不过这一二十年已经没见过狼的踪迹了,七八年前,有个军户在山上打死了一只老虎,从此连老虎也没有了,不会有危险的。更何况,你负责的是南边这一片,向来常有人上下,顶多也就是会遇见毒蛇罢了。”
“老虎……狼……毒蛇?!”沈儒平开始觉得呼吸困难了。
“只要警醒些,就不会有危险,你放心好了。揽下这个差事,每月钱粮都按军余的份例领,还能白赚些柴火果子,有空闲了还能打些野味,可算是极好的差事了。若是有余力,还可以多种几亩地。我们家这三年能恢复元气,都是托了这桩好差事的福。”
章放在旁补充道:“这林场看守本是我们家的差事,我们在过去三年里负责南边这一片,与我们共事的是村口的崔家。说来崔家也是熟人了,从前京西大营的统领崔万山,本来我们还以为他是建文帝的同伙,没想到是个被假圣旨骗倒的可怜虫,他父子二人都被建文帝灭了口,妻妾弟媳带着小儿子被流放到此地,与我们家有些来往。他家小儿子几个月前被千户大人提拔上去做了亲兵,这差使就空了下来,原本是打算给新流放来的军户,结果江千户把新来的调去了别处,便一直没有人接替。如今我们家三年官役期满,家里人各有事做,也腾不出手来再做这巡林人的活了,见你们要来,便索性将这差事让给你们。”
沈儒平暗暗抹了把汁:“这……这真是太感谢了,只是不知道……小弟能不能做得来……”
章敞轻蔑地笑笑:“崔家的小儿子不过十来岁年纪,就在山上住了三年,天天巡林,也不见他有做不来的时候。我们家劳力少,老爷子年纪大了,不好劳动,二哥要参加所里的操练,我又有差事在身,家里人都忙的时候,巡林的差使有一半是我们三丫头做的。她一个小女孩儿,才八岁就敢天天往山上跑,你总不至于连她也比不过吧?!”
沈儒平脸上有些下不来,只觉得章敞字字句句都是在讽刺自己。虽说如今自己是有求于人,但章放给他脸色瞧就算了,章敞算什么?不过跟自己似的,文不成武不就,若不是有个好兄长,只怕早饿死了,居然也敢奚落他!
这么想着,沈儒平的语气就硬了几分:“章三弟也太瞧不起人了,我怎会连小女孩都比不过?这么简单的差事,自然难不倒我!”他就不信了,小孩子都能干的,他凭什么办不到?!
章寂扯了扯嘴角:“那就好。如今南边这片林地两个看守的名额都空了出来。为了确保万一,我事先托人使了些手段,让胡四海也加入了本地军籍,化名为古月海,名义上是你老婆的娘家表弟,算是正军。你家算一户,胡月海又算一户,都是军余的身份,共同负责这片林地,除了我们家,也不必跟其他人来往过多。同样守林的其他几家军户,都是实诚人,只要你们谨慎些,自然不必担心会走漏了风声。”
沈儒平吞了吞口水:“我……只是军余的身份么?当初我在东莞的时候,也做过正军,后来……才……胡四海连正经军籍都没有,怎么他反倒成了正军?他那身子……去做正军,万一跟别的士兵相处时露了痕迹,岂不糟糕?”
章放挥挥手:“此事你不必担心。你的手都废了,做了正军也无法服众,反而招人非议,还不如做个军余,领个闲差,老老实实讨生活。至于胡四海,他原是二十四衙门兵仗局出身,有一手修理兵械的本事,当初就是冲这一点,江千户才会大力将他招来的,你们几个也是以胡四海亲戚的身份顺道被调过来,原是沾了他的光呢。他在这里的千户所,也不用干别的,只需每月检修一次兵械就行,至于操练,只需上交二百钱,就能免了。人才难得,江千户不会反对的。”
被个太监给比了下去,沈儒平心里无比郁闷。他本来还以为自己到了德庆能过得好些,没想到仍旧要做个军余。
“好了,事情都说清楚了,趁如今天色还早,你们先到所里给你们安排的住处去安顿下来吧。”章寂站起身,“这个年且安心过,年后你就要开始上差了,用点儿心,别出纰漏。这回你们能脱身过来,我已是托了大关系,把这张老脸都舍出去了。你们要是出点事,我也没办法再兜住。你好自为之吧!”说罢转身进了屋间。
章放清了清嗓子:“走吧,我带你们去住的地方,离这儿有点远,若再不出发,一会儿天黑了路就不好走了。”
沈儒平诧异地睁大了眼:“难道……不是住在这里么?”他马上就发现自己话里的歧义,连忙更正:“我的意思是,难道我们不是住在这村子里?”
章敞斜眼看他:“本来嘛,林场看守都是住在这一带的,除了镇外那几户,其余都在村子里。但咱们都是所里分派的房屋,此时村里也没有空房了,总不能叫你们睡大街,正好邻村有几间空屋,其中有个小院,有三间房,足够你们一家子住了,百户大人就把你们分派到了那里。放心,都是在象牙山脚下,随时都能上山。”
这事完全出乎沈儒平意料之外,他有些措手不及:“离这里很远么?那……太孙殿下……”
“叫至哥儿!”章放猛地回头看他,“要不你叫安哥儿也行,虽说他顶了你儿子的身份,但他毕竟不是你儿子!如今他跟胡四海在一起,过得很好,也很安全,为了他的安危着想,你最好不要擅自找上门,免得给他带去危险!”
沈儒平有些不忿地道:“我怎会给他带去危险?过去三年他都是跟我们家一起过的,还不是好好的么?!”
章敞冷笑道:“好好的?是啊,好好的,可怜金枝玉叶,到了你们家,居然还要干侍候人的活,这种事我们家可做不出来!沈大哥,你就死心了吧,从前我们不知道便罢了,既然知道了,就绝不会让侄儿继续受委屈!”
沈儒平不服气地道:“我们几时委屈他了?从来没叫他干过活!也就是你们嫂子病了,他出于孝心才在床前侍疾罢了,这是他知礼处,怎的就成了受委屈?!再说了,那也不是我们家的人叫他干的呀?!”
“这话真该叫大嫂听一听。”章放拎着沈儒平的领子就往外拖,“什么叫孝心?我竟不知大嫂几时成了他的娘!你说这话也不知害臊!”
沈儒平哪里敌得过他的力气?被揪着出了院子,迎上女儿惊愕的神色,前者只觉得又羞又气:“快放手!还不快放手?!”
章放松了手,大声喊道:“沈家弟妹,差不多就行了,我们家的人自有我们家的人去照顾,你赶紧收拾收拾到自个儿的下处去吧!”
杜氏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问沈儒平:“怎么回事?相公,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沈儒平一时哑然,明鸾却欢乐地帮他开口:“去邻近的布村,你们的房子在那儿,离这里有几里路呢,趁天色还早赶紧过去,还来得及做饭!”
杜氏急了:“相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顿了顿,偷偷瞧章家人一眼,凑近了沈儒平身边压低声音,“你不是说我们要与他们同住一地的么?又说住得近了彼此也好照应……”
沈儒平无言以对,章放却已经叫周姨娘拿斗笠与斗篷来了:“看天色,可能要下雨,我带上这个也好以防万一。你们可带了伞?玉茵给他们弄两把油纸伞。”
周姨娘应了,拿了两把伞过来,又捎上两个大竹篮:“这里装了些米面肉菜,还有油盐,铺盖你们带着有,灯油火蜡与木炭柴火等物,那边房子里也不知有没有备下,若是没有,改日我再送去。”
章放满意地点点头:“你想得很周到,很好,不过不必操心,这些东西他们自己就能解决,靠山吃山,你也别把人想得太无能了。”
沈儒平有苦难言,但章放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他再生气也只能乖乖听从,拉着老婆,带上行李,招呼女儿一声,走出了章家小院的大门。
沈昭容无助地看了看明鸾,她方才在院子里听得清楚,自家到了德庆,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却无法再象在东莞时那样,依靠讨好上官,钻营过活了,可他们真的能做到吗?她实在是吃够了苦头!
明鸾却冲她笑着摆了摆手:“再见,昭容姐,加油哦,你们一定没问题的!我八岁就能做到的事,一定也难不倒你们!”
沈昭容只能明白她大概的意思,不由得苦笑一声,老老实实地拿起包袱跟在父母后面走了。她心中暗暗庆幸,刚才她吃饱了,就算路上再冷再累,她也能熬下去。
明鸾远远地看着他们一行人的背影消失,便跑回屋里找陈氏报告,不料章敞已经先她一步到了,正跟陈氏说话:“……听他的口风,当年谢姨娘似乎是逃跑了,逃跑前还卷走了他们仅剩的钱财,连我们留给大嫂补身的药也倒了,甚至在大嫂的饭菜里不知放了些什么东西,害得大嫂上吐下泄,他们差一点以为大嫂是天花复发呢。大嫂的身体一直没能恢复元气,也是因为当年失了调养的关系。”
陈氏叹了口气:“这也是谢姨娘的造化,且由得她去吧。即便你舍不得,如今也无从寻找,待明年家里境况好些,我会跟父亲说,想办法给你纳个好生养的妾。”
章敞有些着恼:“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说到哪里去了?!我只是觉得就这么让人跑了,实在太便宜了她!她毕竟是我们章家的人,怎么能跑了呢?!我们自家人还在受苦呢!她倒落得轻松自在!”
陈氏仍旧淡淡地:“她一个弱质女流,独自上路,还不定怎么吃苦呢,好歹侍候了你这么多年,你就当念在从前的情份上,饶她一命吧。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她虽有些私心,待你也算是体贴了,再说,她也受了丧子之苦,能轻松自在到哪里去呢?”
章敞涨红了脸,双手握拳在床边站了好一会儿,扭头走了。明鸾飞快地避开,冲着他背后打招呼:“见过父亲,父亲慢走!”便走到陈氏面前道:“怎么回事?他是从沈家人那里打听到谢姨娘的下落了?”
陈氏却皱起了眉头,压低声音道:“你父亲说,沈家大爷告诉他们,当年押解沈李两家的官差有人感染了天花,其中就有那个吴克明。结果五个官差全都病死了,若算上之前死的那一个,就是六人!唯一幸存的一个是在东流补上来的。后来彭泽县重新拨了人押解他们,等于是全部官差都换了一遍。也不知他们对这新换上来的官差使了什么手段,竟能在彭泽停留了小半年,休养生息。我方才听着,就觉得有些古怪……吴克明那几个人,也未免死得太干净了,沈李两家却没一个人出事!”
明鸾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您的意思是……当初沈大奶奶用那件衣服害官差感染天花,盯上的不是吴克明一人,而是……全部?!”
陈氏百思不得其解:“这是为了什么?泄私愤么?就算所有官差都死了,也会有新的官差来,他们仍旧要被押解流放,该受的苦也不会少半分,顶多不过是少了个吴克明特地针对他们罢了。可是……有必要把其他官差也都……”她咬咬唇,“若这件事是你大伯娘策划的,那就太……”
明鸾撇了撇嘴:“一定是她策划的!也许沈家那对夫妻也出了力。母亲,您想啊,大伯娘可是连祖父都敢下手害的人,几个官差算什么?说不定他们害死了那几个官差后,就收买了新换上来的几个人,不然也没法在彭泽滞留这么久,到了广州后,还能轻轻松松被分派到东莞去。目的嘛……自然不止是泄私愤那么简单,有些事,有吴克明这个仇人在,他们是办不成的。他们这是在搬走碍事的石头呢!至于那个东流补上来的官差为什么能逃过大难?一定是早就成他们的同伙了!”
陈氏抿了抿唇:“沈家人一直没提到,沈大奶奶那个姓古的表弟是几时找过来的,只说那位古大爷家里已经没人了,小时候受过沈大奶奶娘家父母的恩典,因此闻说表姐有难,便赶来相助。可听你父亲透露出来的意思,似乎从沈李两家到东莞开始,那位古大爷就已经在了。这件事太奇怪了,我记得杜家并没有姓古的姻亲,也不知这表弟是从何而来,怎能那么快就找了过来……”
明鸾越想越觉得这件事不简单,也许会有麻烦,便忿忿地道:“母亲,这沈家人也好,姓沈的大伯娘也好,都是阴险得不得了的人物,咱们已经仁至义尽了,以后还是少跟他们来往吧。反正他们住在邻村,离这里远着呢,大伯娘那里只要供给三餐就行,等她死了以后,就不要再理沈家了,随他们有多少秘密,都跟我们没关系!您可千万别再心软!”
陈氏又咬了咬唇,良久,微微点了点头。
第三十五章 新年
沈昭容摸了摸结构简单、用料寻常却十分稳固的床架,抬头槽视一眼自己所处的房间,四面的墙是新近粉刷过的,窗上是新糊的纸,门窗没有损坏,床尾处有个半旧的楠木大衣箱,墙角还放着一个炭盆。窗台下,有张小小的方桌,桌前有张旧木板凳,桌上摆着个旧木镜奁,拉开上面的小抽屉,里头空空如也。
这个房间以后就是她的了,虽然与她从前在京城翰林府里的闺房不能比,但好歹是个干净的房间,而且,只属于她一人,不必再跟姑母同住。
她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欢喜,想到自己数年来坚持照顾姑母,甚至冒着被父母责备的风险,违背他们的意愿,遵照姑母的命令做了许多事,如今总算有所回报了。虽然这份回报如此微薄,甚至不能带给她一个富足而稳定的生活,但至少还有希望。她相信自己未来会过得更好。
沈昭容的想法很乐观,但她的父母却显然不是这么想的。当她来到小院的正屋里时,发现父母双双坐在屋中,面露愁容,母亲脸上甚至还有几分气恼,不由得问道:“父亲,母亲,你们是怎么了?”
“还会有什么?!”杜氏生气地道,“一声招呼也不打,就把我们一家子丢到这偏僻的山村里来,周围没一个熟人,连出门该往哪儿走都不知道!最要紧的是,章家居然没给我们留下一文钱!难不成叫我们喝西北风去?!”
沈昭容吃了一惊,看向父亲。沈儒平低头不语,显然是默认了这一说法。沈昭容想了想,便柔声安抚道:“母亲别担心,厨房里还有章家给的一些米面肉菜,油盐酱醋一应俱全,家里有被褥,有柴炭,够用几天的了。若有什么不足再向章家借一些,想来也是没问题的。我们带来的行李里头有些布碎和丝线,趁着腊月里清闲,赶着做出几色针线来卖了就有钱了。
杜氏却道:“哪有这么容易?章家若是愿意帮忙的,也就不会只给我们置办下这么点东西了。只有这些,叫我们如何过年?别说年礼了,只怕连我们自家吃的用的还不够呢!我本来还以为到了德庆后能过得好些,结果······还不如咱们当初在东莞头两年的日子,至少那里繁华多了,比不得此地一出门,周围都是山,走的都是黄泥路,附近的人还都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
沈昭容有些不自然地笑笑,道:“您放心,我们家这是初来乍到,许多东西都不曾备得周全,明儿咱们再去瞧瞧姑母请她替我们说说情,向章家再借一些东西来,怎么也得把这年给过了才行。”
沈儒平也在旁道:“闺女这话说得有理咱们人都来了,再后悔又有什么用?况且这里的日子虽苦些,好歹没人要害咱们,总比在虎门天天吹风吃咸鱼挨鞭子强多了。章家也就是因为咱们瞒下了太孙的事,暂时恼了,时间长了,大姐总归是他家嫡长媳,他们不会看着我们饿死的。”
“你还有脸说大姐!”杜氏一听这话就炸了,“若不是她当年一念之差,惹恼了章家章家又怎会给我们脸色瞧?!当初在京里的时候,章家待我们可一向是客客气气的!哪怕是在流放路上,大姐把他家老爷子的药给了我们安哥儿用,他们也不过是略冷淡些罢了,象今天这样当面打脸的事可从来没有过!这还不都是因为你大姐当年抛下婆家,到了岭南后又迟迟不肯过来尽孝道气着章老爷子了么?你今日没瞧见章家人对你大姐都是什么态度?还指望她说情?只怕她越说,章家人越不肯帮咱们呢!”
沈昭容怯怯地劝她:“母亲别生气,姑母······姑母也是为了咱们家着想……”
杜氏却重重地哼了一声:“那不过是说着好听的,其实是她信不过我们!若只是为了收留太孙的事,那到了广州后,她为什么还要坚持跟我们去东莞?难不成我们会怠慢了贵人么?还是因为她害怕时间长了不见面,太孙就会忘了她这个恩人呢?她跟着我们去,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做一日针线,就得在床上躺两日,又要看大夫又要抓药,除了拖累我们家,还做了什么?若是她当日早早过来了,不但省了我们的事,也不会惹恼章家,兴许还早就跟大姐夫联络上了呢,哪里至于落到今日这田地?!”
沈昭容心中暗暗为姑母沈氏叫屈,但见母亲正在气头上,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看向父亲。出乎她意料的是,父亲沈儒平脸上居然也露出几分赞同之色,只是嘴上还不至于太过分:“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你再说这些,也没什么用处。大姐终究是我亲手足,她如今病成这样,还被婆家嫌弃,你也别再怪她了,不然叫她可怎么活呢?”
沈昭容心情顿时复杂起来。
杜氏没有留意到女儿的脸色,只是稍稍冷静了些,皱着眉问丈夫:“眼下该怎么办?章家看来是真的恼了我们了,虽不会害我们,也给我们寻了差事,但他们若执意不肯援手,我们家在这里也一样要吃苦头的!”
沈儒平叹了口气:“如今形势比人强,且忍一■之气吧。只要太孙有东山再起之日,这点苦头咱们就吃了。当哨ˉ之急,是先打听清楚太孙的去处。我听章家人的口风,似乎是打算把我们与太孙隔离开来,这可不行,无论如何也要打听到他们的下落,尽快联络上。我们好歹也是对太孙有大恩的,又是他的亲长,他怎能离了我们身边呢?”
接下来的日子里,只要一有机会,沈儒平夫妻就死赖在章家的小院里,想尽办法旁敲侧击,要知道太孙朱文至的下落。但每次章寂都不肯正面回答他,章放推说有公务,一见他们来就走了,连章敞也推说有事要做,急急离去。沈儒平心里着急得不行,却又没法子。章寂是长辈,他总不能掐着长辈的脖子逼问·只得耐下性子天天来,顺便讨要吃的穿的,美其名曰“暂时借用”,但显然是没打算要还的。
章寂过得几日也烦了·命宫氏与周姨娘备下几样他们急需的东西,却同时列出单子,让沈儒平写借条,还说:“我们家家底也薄,自家吃用还不够呢,但两家总归是姻亲,没有看着你们饿死、冷死的道理·只能借了。相信你们很快就会归还了吧?写个条子,把借的东西一项一项记清楚,将来还债的时候,也好有据可查,省得漏了哪样,或是多了哪样。”
沈儒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无奈自家确实需要那些物品,只得签下了借据。
朱文至的下落一直打听不到·想要东西又被逼着打了借条,沈儒平开始觉得,一直泡在章家这里不是办法了。瞧章家人的作派·显然是不打算继续援助沈家,那他想要过好自家的小日子,就只能指望年后开始的新差使。但巡林这种活他从来没做过,又对山上的野兽颇有些忌惮,便磨着章家人求些指点。
章寂也不嗦,叫了明鸾过来:“我这个小孙女,上山次数最多,对山上的情形也最熟,我让她带着你们走一趟象牙山,把几处凶险的地方告诉你·接下来你自个儿摸索就行了。放心,南边这一片林场是最安全的地带,不会有事的。”说罢还低声嘱咐了明鸾一番,指出几处发生过滑坡的地点,还有出现过野兽的地区,再加上几条常走的山路·就没提别的了,最后还说了句:“简单带他一家子走一回就是了,别的地方没必要去。”
明鸾应了,提了柴刀往腰后一别,戴上斗笠,便回头招呼沈家人:“三位,我们走吧?”沈儒平不放心地看了她几眼,瞧瞧自个儿老婆女儿,吞了吞口水:“容儿留下来看你姑母吧,我们夫妻走一趟就是了。”杜氏慌忙抓住了他的袖子,被他瞪了一眼,只得红着眼圈放开,别别扭扭地应了。
明鸾带着他们从最多人走的那条小路上了山,照着祖父章寂所指的几处地点,领他们走了一遍,路上还顺手指了几处有毒蛇出没的地点,本来还想领他们认一认崔柏泉与军汉大叔的小屋的,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崔柏泉的小屋是他的私人领地,军汉大叔的小屋又在西山坡,没必要带这两个讨人厌的家伙过去,便打消了念头,只告诉他们:“几家巡林的军户与我们一向相熟,偶尔也会过来,你们见了就打声招呼。他们在山上建了些小屋,是为了在山上值夜时住的,你们没事不要过去,更不要动他们屋里的东西。”
杜氏气愤地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当我们是什么?怎会动别人的东西?!”
沈儒平给她使了个眼色,回头朝明鸾笑笑:“我记住了,多谢提醒。对了,三侄女,不知他们的小屋……都建在什么地方啊?平时可有人住着?”他忽然有了个想法。
明鸾看了他一眼:“就在山上啊,几个方向都有,自然是有人住着的,不然建来做什么?只是平日里大家要巡林,不是时时在屋里,所以我才提醒你们,没事不要过去,更不要动屋里的东西,省得产生误会。毕竟几家人相互间都是知根知底的,只有你们新来,若丢失了东西,第一个被怀疑的肯定是你们,没得惹祸上身。”
沈儒平有些失望:“那·……章家也有小屋么?你们从前也是负责巡视南边林场的吧?”
“我们家没有小屋,毕竟就住在山下,需要值夜时,都是崔家做的,他家有小屋在山上。”明鸾没有留意太多,顺手指了指远处的山谷,“那边你们也别过去,蛇多,很多都有毒,每年都有人被咬,去年村里还死了一个闲汉呢。”事实上那里是她与崔柏泉合种何首乌的地方,为防药材被沈家人偷挖,她就故意撒了个谎。
沈儒平与杜氏果然露出了害怕的神色,大气都不敢出,摒住呼吸跟在明鸾身后迅速离开了。
在山上草草走了一圈,明鸾便拍拍屁股回家了。沈儒平与杜氏却是满心失望,这里穷山恶水的,自家离得远,还要每日是山转悠,只走一半路,就累得半死了·这日子还怎么过?
难不成他们只能做这种差事么?换别的行不行?要不索性升作正军吧,钱粮也能多得些。既然胡四海成了正军,能每月上交二百钱免去操练,那他们为什么不行沈儒平开始试探章寂的口风却被后者一口打回来——胡懂得修军械,江千户愿意网开一面,沈儒平懂得什么?
接着沈昭容那边也传来了坏消息:沈氏自打回到章家,大多数时间都昏迷不醒,就算醒来了,也仅仅能喝点粥水,吃点药而已连说句话都得喘半天气,就更别说替娘家人求情了。加上章家父子三人从来不靠近她的小屋,她能见到的也就只有周姨娘一人,就算请求对方帮忙捎话,对方也当作没听到,待她把粥和药吃下去,就端着碗离开了,不肯多说一句。在这种情况下沈氏就算有心帮助弟弟,也无能为力,她能把自己的身体养好一些就已经很困难了。
不过沈氏还是让沈昭容捎了话,说等她病情好一些,她会想办法跟三弟妹陈氏搭上话的。据说陈氏几个月前伤了脚,只能留在房中养伤,下不得床,不然早就过来瞧她了。章家能在德庆站住脚,都是托了陈氏娘家的福,只要说服了陈氏,即使章家仍旧不肯原谅沈家,沈家的日子也会好过许多。
沈家夫妻只得按捺下性子等待沈氏的成果了。其实杜氏本来也想过私下与陈氏搭话,攀攀交情的,可惜陈氏始终淡淡的,要是她待的时间长了,陈氏便借口伤口疼,又或是疲累要休息,变相赶客。杜氏背后有些怀疑,沈氏那般信誓旦旦能说服陈氏,究竟是哪里来的底气?
建文四年的新春就这么来临了。
这个新年,章家上下喜气洋洋,人人都换上了新衣服,除夕夜杀了鸡,剐了鱼,炖了只鸭子,添了三四样自家种的新鲜瓜菜,还有柳同知与江千户送来的好酒,所有人齐聚一堂——沈氏虽不能出席,却也得了一碗鸡汤,可以让她在寒冷的夜里独自待着的时候能多一份温暖——章寂在家变后第一次喝得完全醉死过去,章放甚至给了妻子一个笑脸,章敞接连给妻子挟菜,还夸了女儿几句,明鸾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作梦,但心里的欢喜与轻松却是掩饰不住的。
章家如今是真的熬过来了。
这个新年,沈家上下冷冷清清。他们的米面肉菜都是章家给的,鸡是章家送来的,没有酒,炭火也仅仅够煮食用,一家三口都穿着先前茂升元的伙计给备下的衣裳,不大合身,即使想要做新的,也没钱扯布。杜氏为沈氏迟迟未有成果而抱怨不已,沈儒平听得不耐烦,大声喝骂妻子几句,便回房睡觉去了。杜氏委屈地在院中大哭,惹得附近的邻居不满,纷纷数落,气得杜氏头疼得直哼哼,使性子不肯回房,往女儿房中床上一躺便不管了,非要等丈夫来赔礼方肯回去。但沈儒平早睡死过去了,于是沈昭容洗好碗筷后,便独自坐在堂屋里,无处可去,只能暗暗掉眼泪。
新春一大早,章家所有人都出门拜年,只留下周姨娘一个看家,顺便照应沈氏。他们先去了镇上李家,又去了黄家等几家大户,接着是几家熟悉的军户,这般拜了一轮下来,已过了晌午。
明鸾本来还想去崔家找崔柏泉的,结果却听得军汉大叔的儿子大成说崔柏泉今年不回来过年,只在前些天送了半车年礼回来孝敬嫡母与婶母。听说他生母的娘家兄弟找过来了,还在同知衙门里做捕快,听说很得柳同知的看重。他这个舅舅如今在城里租了个小院子,过年就把妹子和外甥都接过去了。
明鸾暗暗为左四的动作迅速叫好,打算过年期间一定要上门去瞧他们,恭喜他们终于能光明正大地团聚了,顺便打听打听八卦,问问左四是怎么办成的。回到家,她换下身上的大衣裳,转身就去找章寂申请进城,结果屋里屋外找了一通,都不见人,心里不由得奇怪,方才还在的,怎么一会儿也不见了?
再仔细一找,连章放也失踪了。明鸾只得去问玉翟,玉翟便道:“方才我在房间后窗远远看见父亲拿着一个大竹篮,扶着祖父一道出了门,两人都换了身家常旧衣,似乎是往山脚方向去了,不知是去做什么呢。你若有事,等他们回来了再说也是一样的。”
明鸾心中疑惑,大过年的,他们去山脚下做什么?更奇怪的是还特地换了家常旧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就在明鸾为祖父与伯父的行踪生疑的时候,在距离德庆数百里外的梅岭上,出现了两名过关的行人。其中年长的那位相貌仙风道骨,还拿着个“妙-手回春”的布幡,俨然是位游方郎中。跟在他身后的那人,看身形还只是少年,十分瘦削,穿着一身浅灰色的布衣,戴着斗笠,低低地遮住了眉眼。
郎中眺望着岭下一片红云,长长吁了口气,回头压低声音对那少年道:“过了这处山岭,就是岭南了,不知咱们是不是真的能找到人。”
少年的斗笠微微向上抬起些许,露出一个方正的下巴,嘴角微翘:“会找到的,先生只需要担心找到以后……该怎么办就好······”
第三十六章 狭路
郎中闻言若有所思,低头想了想,才抬头道:“我们只需要找到人就行了,至于找到后该如何处置,那是主上的意思,不是么?”
少年嘴角翘起的幅度更大了些:“你家主上能让你我来找人,就已经表明了态度,我们需要烦恼的,只是找到人后该如何把人带回去这一点。”
郎中挑了挑眉:“他受了这么多苦,有人来找,难道还会拿翘?小友可别告诉我,他是个淡薄名利之人,宁可一世安贫乐道,也不愿重回朝堂。”
少年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了:“若先生一人找上门去,他自然是恨不得立刻跟你走的,但加上我,却是未必了。虽说他是个单纯的性子,但他身边的人可心眼多得很呢,见了我,难免要猜疑。这一猜疑,事情可不就麻烦了么?”
郎中闻言皱紧了眉头:“可当初是小友在主上面前自告奋勇,说能把人带回去的!”
“是啊,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他见了我,想必也能确认我们不是朝廷派来骗他的吧?”少年的语气略嫌轻描淡写,“怎么?有问题么?”
郎中心情很是纠结,他忽然发现,自己这位年轻的同伴似乎有些诡异的想法,并不是如之前所表现出来的那样真诚。他忍不住郑重道:“朱小友,主上派我来岭南,就是为了把那一位平安带回去,此事关系重大,绝不能有失,否则牵连的可不仅仅是你我二人而已!若朝廷得到风声,对主上起了提防,连你也要折进去的!”
“我知道啊。”少年抬手折下路边的一枝梅花,大红花瓣上凝结着雪白的霜花,显得分外晶莹,“放心,我知道分寸,也会全力以赴,劝服那位随我们回去的。”
郎中有些不大相信:“真的么?”他顿了顿,“其实……东莞路途遥远,又是偏僻之地,路上多有艰辛,我吃些苦头倒不算什么,小友出身尊贵,却不该受这等委屈,不如小友到了广州城后,就留在那里接应可好?”
少年正闻梅花香,闻言微微转头望来,声音略沉了几分:“先生,你家主上可是交代过的,你要带我一同去。”
郎中心中一凛,脸色肃穆起来。
少年却忽地扑哧一笑:“先生,我只是说笑罢了,你何必惊慌?”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那枝梅花,“我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声音渐渐低沉下去。
郎中迟疑着,最终还是决定要相信自己的主上:“好吧,我相信小友也不是任性之人。”他转过身眺望前方,“赶了半天路,又翻山越岭,想必你也累了,前方有块可供行人休憩的石头,我们过去歇歇脚吧。”
少年顺从地应了,两人到了前方大石头前坐下休息,拿出随身带的水和干粮吃了一些。郎中看见少年弯下腰去检查自己的鞋底,虽是做工上乘、厚实耐磨的布鞋,却也被这一路山道磨损得厉害,仔细一瞧,鞋筒内露出来的那一抹棉袜还隐隐透出几分血色。
郎中脸色一变,瞧了瞧少年瘦削的身形,暗叹一声,心中软了几分,从随身的褡裢里掏出一个小瓶来递了过去:“脚上若是磨出了水泡,晚上洗干净脚后,把这药敷上,明日起来会好许多,过两天就结疤了。”
少年抬起头,露出斗笠下清秀的面孔与一双幽深的眼眸,微微一笑:“多谢先生好意了,我自己带了有药,只是在这里不方便擦罢了。”
郎中皱皱眉,一番好意遭拒,他不免觉得有些尴尬,只是想到对方的身份与经历,又不好责怪对方,便说:“现在正是过年的时候,连关卡上的守兵都只剩下两三个,山上天寒地冻的,压根儿就没几个行人。你也不必拘束,趁这里没什么人,先擦擦药吧,不然就这么继续赶路,等到了山下找到投宿的地方,你的伤就更重了,明儿只怕走不了路。”
少年想了想,便微微点了点头,转过身,寻个背风之处,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一个小瓷瓶,便低头脱去鞋袜。
郎中侧眼望去,只见他袜底已经被血糊住了,他却仿佛毫不在乎般,将袜子完全脱下,几乎能让人听见他脚底的皮被撕开的声音,不由得生出不忍:“我替你上药如何?”
“不用,我自己能行,马上就好了。”少年将染红的袜子丢开,拿干净的帕子沾了水,小心地清理了一下脚底的伤,迅速涂了药粉,又将一件素白内衣撕开,撕成布条绑好双脚,重新拿了一双干净的袜子出来穿上,又再穿鞋。只是这回脚大了一圈,鞋子窄了,有些套不上,不过几下功夫,袜子又沁出几条红痕来,少年只得慢慢套鞋子。
郎中看得正紧张,冷不防听见岭上传来一阵马蹄声与车轮声,他心中一个激灵,回身望去,却是一行商队,为首的那人悠悠然骑着马,缓行而下,身后跟着七八辆大车,每辆车上都满载货物,除了车夫外还坐了两个押车的伙计,个个牛高马大,身强体健。
这大过年的,怎么会有商人赶路?
郎中脑中迅速闪过这个念头,却没有上前搭话的意思,只低头装作休息,眼角却警惕地留意着商队的情形,同时小声提醒同伴:“有人来了。”
少年自然知道有人来了,但他没放在心上,仍旧小心地套着鞋子,待套好了,双脚落地,踩了两踩,方才微微抬起头来看来人。但只一眼,他便迅速将头低下,甚至伸手将头上的斗笠往下压了压。
商队离他们近了,为首骑马的那人似乎无意间扫视过来,目光在他们身上转了几转,便拉住马缰,翻身跳下,笑着慢慢走过来:“两位也是要去岭南的?大过年的赶路可不常见哪。”
郎中起身笑道:“可不是么?原本还打算在南康过年的,不想听说一位朋友患了急症,十分凶险,只好日夜兼程赶过去了。这位公子瞧着好气度,是要南下做买卖么?怎么也选了这等日子赶路?”
那人走得近了,郎中方才发现他穿着一身姑绒袍子,头戴黑缎风帽,外头还披着黑色厚披风,看不出是什么料子,但显然不是寻常货色,腰间系着一块碧玉佩,绿得象是一汪潭水,同样不是凡品。郎中心中不由得一凛,这身打扮绝不是寻常商人能有的,看此人气度,反倒更象是官家子弟,这种人此时此刻怎会出现在梅岭上?还主动上前向自己搭话,莫非有所图谋?
那人越走越近,脸上笑容不变:“我也是没办法,恰好有一批货年后就得交割,我因先前有事误了行程,只能在过年时候赶路了。做生意哪里还有这么多讲究?奔波劳碌都只是为了三餐温饱罢了。”
这话由一位穿着如此华贵的人说出口,真有些讽刺。郎中暗自腹诽,脸上挂着打趣的笑:“若是您这样的大人物都要为三餐温饱奔波,我们这样的小老百姓只怕都要喝西北风去了!”
那位贵公子笑吟吟地在他们身前站定,仿若无意地扫视坐立不动的少年一眼:“这位是……”
郎中心中疑惑同伴为何不起身打招呼,如此不理不睬的,反倒引人注目,但又不好当场问他,只得代他笑道:“这是我远房侄儿,一同南下的,他性子生得腼腆,最怕见生人,还请公子莫怪他失礼。”
少年仿佛是要配合同伴说辞似的,慢慢站起身,躲在郎中身后,只是低头不语。
贵公子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方才我远远看着,还以为遇上了熟人,不想走近了才发现是认错了。不过先生的侄儿也太腼腆了些,这么大的男孩子,还象个女孩儿似的害臊。”
少年听了,似乎更害羞了,甚至背过身去。
郎中却是哑然,讪讪地说:“您说笑了,乡下人家的孩子,没见过世面,见了您这样的贵人,都不敢说话了。”
贵公子哈哈大笑:“我不过是个商人,算是哪门子的贵人?您才是说笑呢。”说罢便冲着少年问:“小兄弟,你怎么一个劲儿往后头躲呀?莫非真是个女孩儿?”
那少年似乎生气了,猛地抬起头来,瞪着那贵人大声道:“我才不是女孩子呢,你笑话我!”
贵公子与他打了个照面,才发现这少年从右边额头开始,到右侧颧骨下方为止,几乎有小半张脸都笼罩在深红色的可怕伤疤之下,原本还称得上清秀的面容显得分外可怖。瞧那疤痕,似乎是火烧所致。贵公子心下一凛,仔细盯了他几眼,发现他左下巴处长了一颗不起眼的小痣,微微松了口气,笑说:“是我失礼了,小兄弟别见怪。”
少年气鼓鼓地坐下不理人,贵公子也无心再多说什么,便向郎中又赔了不是。郎中心中正震惊呢,面上却不露异色,笑呵呵地与他寒暄几句,便告了别,目送他翻身上马,追着早已先走一步的商队远去。
岭上又是一片寂静,四周无人。郎中回过头来,看向少年,神色阴沉不定:“那人……你认得?”
少年笑了笑,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安庆大长公主手下的狗,怎会不认得?!”
郎中闻言又是一惊:“安庆大长公主的人怎会在这里?他这是认出你了?!”
“大概只是远远瞧着有些眼熟,才过来问的吧?”少年漫不经心地拿掉下巴上的那颗“痣”,“放心,我已经长大了许多,容貌有所变化,又有这么大的疤痕在,他是认不出来的,否则就不会走得如此干脆了。”
郎中却还是不放心:“无论如何,此行遇上他,我们就不能再掉以轻心。瞧他走的方向,分明也是要南下,只不知是做什么去的。莫非他也收到了风声?!”
少年皱起眉头想了想:“欧阳太傅门下双星,一个下了诏狱,两个月前听说受了重刑,熬不住没了,另一个半年前被流放到岭南,却不知是在哪一处。他会出现在这里,若不是冲着流放的那个去,便是想要回广州重开商路吧?只要避着他些,也没什么要紧。”
郎中道:“欧阳太傅当年在广州的基业早在他去世后便由安庆大长公主收了,所有的铺子不是盘了出去,就是交给内监去做,这时候再去,哪里还能再拣起来?当年欧阳太傅能将生意做大,是因为有皇室在背后撑腰,如今的皇室,还有谁买安庆大长公主的账?”
少年冷笑:“安庆大长公主殿下素来不是个聪明人,天知道她是不是又异想天开了?横竖她这条狗与我们不是一路的,只要行事谨慎些,小心避开他就是了。”
郎中想了想,也只有如此了,只是忍不住叹气:“我们这一趟差事……似乎比原先预想的要困难许多啊!”
少年站起身,脸上表情重归淡漠:“再困难,该做的也还是要做,这不但是为了活着的人,还有……死去的人在看着呢!”
明鸾抬起头来,第八次看向田边站着的沈昭容,撇了撇嘴,又再次弯腰继续插秧的工作,等把整片田都插好了,方才踏着泥水走上田垅,拿起水瓢从木桶里舀水冲洗双脚上的泥。
沈昭容看得目瞪口呆,尤其是她看见旁边小道上有几名农夫扛着锄头走过,走在最后的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冲明鸾招手打了声招呼,明鸾就这样一边做着冲脚的动作一边抬头招呼回去,然后才从腰上抽出布巾擦干脚上的水,穿上鞋袜。
她忍不住道:“这样……不太好吧?怎能当着外男的面露出腿脚……”
明鸾不解地抬起头来:“难不成要我穿着鞋,放下裤腿,下水田插秧吗?”
沈昭容一时语塞,讪讪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明鸾拿着布巾拍打了一下身上的尘土,不屑地笑笑:“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是大家子的姑娘,应该有仪态,不能失礼,不该在外面露出双脚,不该跟外头的男人说话……《女诫》我比你熟,用不着你来教我。”
沈昭容低头不语。
明鸾瞥向她:“今儿又来做什么?是缺了吃的还是缺了穿的?我听说你家分得的几亩地如今还荒在那里,这是做什么?难不成你们以为土地会自己长出粮食来?还是以为光凭军余每月得的钱粮,除了够你们吃穿之外,还够上交卫所的份?该不会指望我们替你们家交吧?好歹也做了三年军户,不是菜鸟了,若真的打了这样的主意,脸皮也太厚了些,书香世家就是你们这样的吗?”
沈昭容脸色涨红:“不是这样的!你怎可这般污蔑我们家?!好歹也是姻亲,虽说我们沈家如今处处要依仗章家,可你身为晚辈,也不该这般无礼!”
明鸾笑笑,无意中一抬头,看见章寂拄着拐杖,在章放的搀扶下又往山上去了,后者的手里还提着个竹篮。自从过年时起,近两个月里,她已经好几次发现祖父与伯父带东西上山去了,问他们去做什么,他们却只是拿话搪塞,想要跟着去,他们又不许。明鸾心里有些痒痒的,急切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昭容还在田边站着,双手揉着衣角,一脸的纠结。明鸾知道今天她是随母亲杜氏一同前来的,名义是探望沈氏,但杜氏没往沈氏房里去,反而缠上了自家便宜老妈陈氏,她听得烦躲出来干农活,沈昭容也跟着来了,真不知道这对母女想做什么。
她眼珠子一转,便对沈昭容道:“天色阴阴的,好象想下雨。你先回去吧,我收拾了东西也要回去的,你替我提醒周姨娘一声,赶紧把衣裳收了。”
沈昭容正气恼着,听到她这么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不由气结,一跺脚就转身离开了。明鸾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自家的大门口,却转过身,走上相反的方向,沿着章寂与章放走过的路追寻而去。
她一路都很小心,不发出声音,借着山路两旁的树荫花丛藏起自己的身影,不让章寂父子发现自己跟在后面,才追了一半路,她就忽然醒觉:这不是通往崔柏泉小屋的路吗?莫非是崔柏泉回来了?他们这是去找他?
不对,过年时她进城看崔柏泉时,分明听他说过,没事就不会回来了,只会在每月月中时回来一趟,给嫡母与婶母送钱粮,而且不过夜,当天来回。前些天他才回过来一趟,才过去不到十天呢,又怎会出现在山上?
明鸾心中抱着巨大的疑惑,跟随在章家父子身后,来到了崔柏泉小屋附近的林子里,远远看着章放敲响了小屋的门,不一会儿,门开了,里面的人露出了脸,分明就是那位客人,也就是传说中杜氏的表弟古月海。
原来古月海是住在这里!怪不得他来了几个月,也没见他出现过。
但接下来,门里又出来一个人,是个十多岁的少年,恭恭敬敬地冲章寂行了一礼,还向他问好,声音都传到明鸾这里来了,从他的话里可以看出,这少年很有教养,很有礼貌。
这人是谁?
少年转过身,迎了章家父子进去,然后回头无意识地望了望古月海。
就在这一瞬间,明鸾发现他的侧面象极了一个人,就是那日在茂升元分号门口遇见过的沈君安。
可沈君安……不是个傻子么?!
第三十七章 迁怒
明鸾站在树林边上,远远看着数十米外的小屋,脸上神情复杂。
明明已经因为天花高烧多日而成为痴呆儿的沈君安,在三年后忽然变得彬彬有礼,言谈有度,这绝对是不可能的事。连现代人都做不到,更何况是古代人?除非这个沈君安是被穿了!
但即使他是被穿了,脑子里被破坏掉的细胞也不会好起来,他可不是天生痴呆,而是因病导致的,真的能象发病前那样智力正常吗?
最重要的是,就算他被穿了,他的身份也是“沈君安”,是沈家的独生子,沈家人干嘛要跟他分开来住?章寂、章放,也许还要再加上一个章敞,又为什么要向沈家人隐瞒他的下落?!这太不正常了!
也许……还有一个更现实点的猜想:这“沈君安”事实上不是沈君安。
这个可能性更大,毕竟世上哪有这么多穿越者?明鸾自问已经够倒霉的了,穿成流放犯子女的人,古往今来可能也就只有她一个,如今再来一个穿越男,跟她落到一样的处境,也许还要更惨几分,就未免太过坑爹了。穿越大神就不怕被他们这些小卒子的怨念烦到死么?
更何况,明鸾记得当初刚穿过来的时候,第一次见沈君安,他就在生病,一路流放南下,她都没能靠近去看一眼,事实上就没留意过他的长相,此时此刻她根本判断不出这个“沈君安”是不是真的,也许叫了玉翟来认,会更有把握些?那天在茂升元门口擦肩而过时,玉翟不是说过瞧着不象么?章放听了还含含糊糊地辩解说人长大了自然会有变化,但那是不是也说明了,现在的“沈君安”与当年那个真正的沈君安长相有所不同?
然而……如果这个“沈君安”不是沈君安,那他又是谁?祖父章寂忽然改变对沈家的态度,伸出援手将他们救来德庆,跟这件事有没有关系?而对家里人隐瞒这个真相,又是什么原因呢?难道说这两个人身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明鸾不敢掉以轻心,她如今是章家的一分子,与章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章家已经沦落到家破人亡的境地了,被卷入夺嫡斗争,看起来未必有翻身的那一天,好不容易有了喘息之机,眼看着家里的日子也好过了些,如果再卷进什么麻烦事里头,全家人又会有什么下场?她那么辛苦才熬到今日,哪里甘心再受人连累,要是不明不白把小命葬送了,那她冤不冤啊?!
明鸾正沉思间,小屋的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章放满面激动地走了出来,“沈君安”在他身后追上:“章二叔,您别生气……”明鸾躲避不及,与走在前面的章放对了个正着。章放与“沈君安”齐齐露出了惊讶之色。明鸾咬咬牙,心一横,主动走了上去:“二伯父,这人是谁?”
章寂也走了出来,看见明鸾,眉头皱了皱:“三丫头,你怎会在这里?”
“您这两年腿脚不好,已经很少上山了,可今年却时不时瞒着其他人,只带二伯父上来,我心里实在好奇,就跟着过来了。”明鸾转向门边的“古月海”,“这个人……不是沈家大奶奶的表兄弟么?为什么他会跟沈家的儿子住在这里?”又望向“沈君安”:“你真的是沈君安吗?”
章寂沉默下来,章放则轻斥道:“这是大人的事,不要多问了。早跟你说了不要过来,你怎么就不听呢?!”
明鸾却盯着他道:“我要知道!祖父和二伯父在做的事情是不是很危险?会不会给家里人带来灾难?我也是章家的一分子,为什么不能问呢?就算您不肯告诉我,我也会想办法打听清楚的。这两个人的行踪是不是要瞒着沈家人?那沈家人一定知道他们是谁了,对不对?您要是不说,那我就问沈昭容去!”
“你……”章放气得双眼圆瞪,“你这孩子,怎么总是不听话?!”
明鸾抿了抿嘴唇,一脸倔强地望着章寂。
章寂沉默了一会儿,长长叹了口气:“罢了,你这孩子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实话告诉你也不要紧,只是需得严守秘密,不得向任何人泄露,连你母亲也不行!”
明鸾狐疑地看着“古月海”与“沈君安”,缓缓点了点头。
章放却有些不安:“父亲……”章寂摆摆手:“全家人里就数三丫头对山上的情形最熟,这屋子她从前也是常来的,你既不能跟她说实话,又没法拘着她上山,她知道这个秘密也是迟早的事。与其让她糊里糊涂的四处打听,惊动了不该惊动的人,倒不如直接告诉她,也省得她胡思乱想。”
章放闻言便闭了嘴,只是那“古月海”却有些不悦之色:“老爷子,虽说这是您孙女儿,不是外人,可她到底是个孩子,有些事她担不起,告诉了她也没什么用处,反而添了一份风险。”
章寂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信得过三丫头,不是因为她是我孙女,而是因为她懂事,知道分寸,我既然说了不许她泄露出去,她就不会泄露。”
“古月海”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沈君安”的眼色制止了,后者上前一步,朝明鸾露出和善的笑容:“姨祖父的孙女儿,自然是信得过的,而且我也认得你。在南下的路上,你曾经给我们送过吃食,我知道你是个好心的妹妹。”
明鸾怔了怔,歪着头细想,不一会儿便恍然大悟:“怪不得我总觉得你们俩面善,原来如此!你们就是我们到达彭泽前在一个河滩上做饭时遇到的那对甥舅!”接着她立刻色变:“你们这么早就遇上我们了?居然比沈家还早?那你冒充沈君安是在什么时候?!”
“沈君安”神色有些不大自然,抬头挠了挠脸颊:“是在沈李两家滞留彭泽的时候……沈家表哥病重难愈,不幸去了。姨妈不放心我一人流落在外,便忽发奇想,让我顶替沈家表哥,随他们南下。这一路走来,多亏他们照应我,否则我都不知要流落到何处去了。”他抬头看向章寂,目露感激之色:“如今,姨祖父和章家人又救了我,这份恩德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的。姨祖父做的决定,都是为了我好,我心里有数。”
章寂与章放听了,脸色好了许多,倒是那“古月海”显得有些不自在。
明鸾没注意他们各人的神色,反而若有所思:“怪不得……我之前听沈家大爷说起他们在路上的经历,就觉得奇怪了。押送他们两家的差役,居然全都死在了半路上,而且全都死于天花!光是在彭泽就死了五个。而沈家大奶奶又曾经故意用沾染了天花病菌的衣服调换了官差班头吴克明的衣服,好让他染上天花。原来她是为了灭口……”她看向“沈君安”,“如果没有将这些官差灭口,你也没办法顶替沈君安的身份。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不是还剩了一个么?虽然是半路才补上来的,但也认得真正的沈君安,你们是怎么解决这个人的?”
“沈君安”怔了怔:“你说什么?什么灭口?这是什么意思?”
“古月海”轻咳几声,插嘴道:“那个人是我。章大奶奶在河滩上命我带殿下折返东流,与落后一步的沈李两家会合。东流官衙正人手不足,急需招人。我想做了官差,也好接触过路的犯人,便想法子挤了进去。押送李家的官差死了一个,需得在东流补上,我又设法抢到了这个名额。那时日,殿下独自一人跟在我们后头赶路,我也是担心得紧。”他转向“沈君安”:“殿下,小的何尝不担心您的安危?可您不能就这么一直困在这等山村之地啊!”
“沈君安”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明鸾却察觉到一丝不安,她拉了拉章寂的袖子:“为什么……叫他殿下?他究竟是什么人?”
章寂父子两人对望了一眼,都沉默下来。
一刻钟后,明鸾总算知道了这个“沈君安”的真名其实是朱文至,而“古月海”本名则是胡四海,他们一个是冤死的悼仁太子的嫡长子,也就是当初建文帝与冯家在京中大肆搜捕的皇太孙,另一个则是悼仁太子与太子妃的亲信内监,奉命保护皇太孙出宫的。
明鸾脸色瞬息万变,再次看向朱文至的目光便带上了怨恨:“原来如此!你就是那个皇太孙!就因为你,我们家倒了大霉,祖母也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宫里!大伯娘就是为了护着你,才把我们全家人的性命置之不顾的吧?!”她忍不住想笑:“真没想到,她对你这么重视,为了你,甚至连亲侄儿都不管了?真正的沈君安真的病死了吗?如今又在哪里呢?恐怕连个象样的墓碑都没有,只能做个孤魂野鬼吧?”
“三丫头!”章寂皱了眉头斥道,“先前你不知道他身份便罢了,如今既知他是皇太孙,又怎可如此无礼?!”
明鸾鼻头一酸,红了眼圈:“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当初在彭泽的时候,二哥病重,全家人倾尽所有,也不够请大夫抓药的钱。大伯娘什么都拿不出来,因为之前在河滩上早就将身上的财物都给了路人,今日才知那路人原来是他!大伯娘对他可真好啊,带着他一路南下到东莞,又带着他来了德庆。祖父是因为听说他与沈家人一道陷入困境,才把他们接过来的吗?可您有没有想过,要是被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帮了大忙的江千户和茂升元诸人会有什么下场?陈家会有什么下场?我们家又会有什么下场?!”
章寂板着脸道:“我自知亏欠亲家太多,本不该再连累他们。只是太孙的安危我却不能置之不理。你若要怪,就怪祖父吧。”
明鸾咬咬唇,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怨恨都强压下去:“那您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接了人过来,还要如何?该不会……打算帮他打天下吧?”
章寂看向朱文至:“章家力有未逮,无力助太孙重返朝堂,能做的,也只有护得太孙平安,让太孙得享安康而已。所谓富贵荣华,皇图霸业,都是虚的。以悼仁太子性情,想必也更期盼子孙平安康泰。”
明鸾闻言微微松了口气,转头看章放也是赞同的神色,而朱文至则双眼微红:“姨祖父……”
胡四海忍不住插嘴道:“章老爷子,您能做的远不止于此。您可以给您长子送信,让他派人接太孙回去,也可以请他将太孙的下落告知燕郡王或是常家……”
章放猛地转头瞪他:“你以为我大哥是在区区几百里之外?那足足有上万里路!我们又不能亲自送信,你能担保那信在路上不会出差错?你能担保燕郡王或常家身边没有朝廷的奸细?万一太孙的行踪走漏了风声,朝廷派人来斩草除根,那就真真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与其冒此大险,还不如让太孙安安稳稳地过清静日子!”
胡四海一步也不肯退让:“章二爷此言差矣!太孙殿下乃是悼仁太子嫡长子,先帝嫡长孙,曾上告宗庙,下诏黎民,是名正言顺、正式册封的皇太孙!如今伪帝占据皇位,倒行逆施,民不聊生,正是该拨乱反正的时候。章家处境虽不佳,但你家长子手握兵权,你家姻亲盘踞西北,你们还有门路向燕郡王求救,为何什么都不愿意做呢?难不成你们是害怕了?为了保住自己的平安,便置大明基业于不顾?!”
不等章寂与章放回应,明鸾便先炸了:“难道我们就不能保住自己平安了?大明的基业怎么了?你家太孙流落在外几年,也不见大明江山倒了。你没听见我二伯父刚才说什么了吗?路途遥远,谁都不知道信在路上会不会出意外,万一叫别人看见了呢?万一那燕郡王知道以后不但不来救人反而向朝廷告发呢?到时候你家太孙有危险了,你又怎么说?怪我们章家行事不慎?你倒是推得干净!”
胡四海闻言气急,转向章寂:“章老爷子,您孙女居然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言,您难道就不管了吗?!”
“我怎么就大逆不道了?!”明鸾冷笑道,“你们跟沈家在东莞这么多年了,也没逼他们做什么,如今我祖父冒险救了你们来,你们倒摆出这副嘴脸了,谁欠了你们不成?!”她冲着朱文至道:“你说话啊,你是太孙,他是你的太监,他说的话都是你的意思吗?你很想当皇太孙?当皇帝?即使是在现在这样的形势下,也仍旧这么想吗?!”
朱文至吓了一跳,忙摆手道:“没有……我早就死了这个心,只是胡四海一直记得我母亲的遗愿……”
他的母亲不就是太子妃沈氏吗?原来也是姓沈的搞的鬼!
明鸾猛地转向胡四海:“你是想遵守太子妃的遗命?可连正主儿都死了心,你还这么热衷,究竟是为了什么?哦……我明白了,你曾经也是皇宫里呼风唤雨的人物,如今落到这种地方来,天天过穷日子,你很不满意吧?要是太孙能东山再起,你就风光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所以你才这么急切!”
“你胡说八道……”胡四海脸都快气歪了,明鸾立刻将他的话头打断:“我胡说?我哪里胡说了?你敢说你没有这个心思?那要是他有朝一日恢复了尊贵身份,你是不是就能将荣华富贵抛开,安心做个小老百姓终老于山林呢?你要是敢对天发誓说到了那一日绝不会跟着太孙享福,我就向你道歉!”
胡四海哑然,急喘几口气,方才道:“我不与小孩子拌嘴!总之,富贵于我不过是过眼云烟,只要太孙殿下能回到京城重享尊荣,我便是舍了这条性命,也无所畏惧!”
章寂大声喝了声:“好了!都给我住嘴!”
明鸾与胡四海方才停下来,各自扭开头忿忿不平。
章寂清了清嗓子,也不理睬胡四海,径自对朱文至道:“殿下,老臣看着你父亲长大,也看着你长大,无论你身份如何,对老臣来说,都是晚辈。老臣更希望你能平平安安过一辈子,而不希望你为了皇位与富贵冒大险。你仔细想想吧,若你真的放不下,再告诉老臣。老臣再为你想办法。”说罢回头叫过儿子与孙女:“我们回去吧。”
朱文至追上一步:“姨祖父,您别误会,我真没有那个意思。胡四海他……他也是为我着想,只是……”
章寂摆了摆手,让他不必再说下去,径自带着章放与明鸾离开了。明鸾出门后回头看了朱文至一眼,见他满脸落寞,胡四海要上前劝他什么,他都没有理会。她撇了撇嘴,暗哼一声:幸好这个皇太孙还不至于太糊涂。
走在山路上,章寂教训明鸾:“方才不该如此无礼,我知道你心里有怨,但他身份在这里,你无论如何也该敬他三分。”
明鸾不情不愿地应了,心里却十分排斥。那叫什么太孙,简直就是丧门星,看起来也软弱无能得可以,这样也想去夺嫡?哈!恐怕只有当炮灰的份!
一路无言,下了山回到家中,才进家门,他们三人便听到沈儒平的声音:“我大姐是你们章家长媳,是你长嫂,还为章家生下子嗣,有大功于章家。她病了,照顾她便是你们章家的职责,可你不但没好好照顾她,反而恶言恶语,气得她无法安心养病,还不许我这个娘家兄弟替她出头吗?!我不管,你们无论如何也要补偿我大姐受的委屈!”
明鸾听得脸色一沉,想起朱文至就是沈家人带来的,顿时生出迁怒之心,转头对章放道:“二伯父,咱们对人真是太客气了,结果反而纵容得某些人得寸进尺,还是给他们一点教训的好,免得他们不知道自己是谁!”
章放阴沉着脸,从牙齿里挤出一句话:“你说得对,我正有此意……”
第三十八章 敲打
德庆新任千户江达生,是个很受士兵爱戴的将领。
他性情耿直而冷淡,不爱与人交际,也不爱当众上演亲和恤下的戏码。这点跟前任千户万大人很不一样。万千户作风粗放直率,喜欢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兴致来时会跟小兵们一道吃饭,闲得慌时会跟下级军官们到演武场切磋武艺,活动活动身子骨。江达生很少跟士兵们一起吃饭,据说他对饭菜有些讲究,酒量虽有,却喜欢独自一人自斟自饮,送酒的小菜绝对不是大家常见的猪头肉、鸡爪子和咸水花生,都是他那位爱宠兰姑娘亲自下厨整治的精致小菜。
因为他这些生活习惯,刚到德庆那几个月,还有士兵私底下笑话他是个公子哥儿,受不了苦。
但时间一长,大家就发现,他是个身手极好的人,无论弓马、刀枪、剑法……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还熟悉兵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甚至学过两手跌打推拿的本事,有手下的军官在教场不慎扭了脚,他当场就给治好了。论真本事,无论文还是武,显然都比万千户要优秀得多。
底层的士兵们对有真本事的上司还是很佩服的,虽然也有人质疑这么有本事的江千户居然被贬到德庆来,会不会是因为性子太直得罪了人?那以后还有前途吗?但大家还是渐渐生出了拥护之心。
江千户还有一个极受人欢迎的优点——他对底层士兵的利益非常看重。早在刚来不久,他就给一大批大龄士兵解决了娶老婆难的问题,顺便也解决了一些出身偏远、无父兄可依的年轻军余人员的就业问题,过了年后,他又有了新主意:改善各地卫所士兵的生活待遇。
在没有仗可打的和平年代,地处偏远,军费有限,各地小卫所如果完全靠上头拨的钱粮过活,那迟早要喝西北风的,所以或多或少都会捣弄些小产业,贴补贴补。屯田这是光明正大的自不用多说,有条件的也可以开果园什么的,但大部分都是开些店铺,有酒铺、船行、皮货铺子、杂货铺、粮店等等,花样繁多。但不是所有店铺都能有丰厚的收入,尤其在德庆这个并不繁华的地方,于是有些店铺还会有亏损。
江千户自开春起,就带着亲兵到德庆各地巡视。反正这时候正值农忙时节,千户所里的士兵都要回家务农,操练都停下来了。结果这一巡,各地小卫所就有福了。开了酒铺的,江千户会告诉你酿的酒有什么缺点,做的菜哪里不好,然后告诉你在哪个工序做改良,出来的结果就是每家铺子的出品都大有改进;开了粮店或其他卖货铺子的,他会告诉你外头大城镇各种货物的市价是多少,哪样亏了哪样赚了,如果你有意将一些外头紧销的货物运出去贩卖,他还能给你介绍可靠的中间商;开了果园、菜园的,若是出产的果菜在本地卖不出去,他也会给你引见信得过的商人,让你立刻就能清空所有库存,换来白花花沉甸甸的银子……
总之,所有被他巡视过的卫所,都得了不少好处,而他要求的,也不过是让各卫所将收入多拿一点出来,改善底层军户的生活,多发点钱粮什么的。如今已经没有哪个士兵会说江千户不好了,顶多就是有些百户私底下会腹诽他管得太宽,但对他的种种宝贵建议还是十分欢迎的。
而江千户在巡视了德庆境内大半卫所后,终于要到九市来了。
九市的百户所没什么大营生,只有一间粮店和一座猪场。粮店收入微薄,倒是那猪场出产不错,除了满足九市本地的猪肉需求,还卖到了周边的悦城、凤村、高良等地,今年春天,新上任的百户还下令扩大生产,多买了五十头猪崽回来,没来得及搭新猪舍,原本的猪舍就显得很挤了,排泄物到处都是,臭不可闻。但既然要迎接顶头上司,又怎能坐视这种脏乱臭的情形不管呢?百户大人下令召集闲散军余人员,对猪舍进行彻底的清洗。
章放本不负责这件事,负责召集人手的是另一位总旗,而且那人与他有些不和,彼此间有些暗暗较劲的意思。不过他一听说这个消息,便把捋掉沈儒平差事的打算给抛在了脑后。那差事是当初章老爷子赔上老脸,从江千户那里求来的,忽然捋了,未免惹人非议,对江千户也不好交待,倒是这个清扫猪舍的差事,很适合给沈儒平一个教训。
于是,章放便在自己推荐的军余人员名单里头,添上了一个沈儒平,然后什么也没说就交了上去。而另一个总旗看到了名单,知道这沈儒平是章放表兄弟,又不知他真实目的,还以为有了个打击报复的好机会,便把猪舍中最脏最臭的地方都交给了沈儒平负责,还放话说,如果做得不好,就扣俸禄钱粮,若是未能及时完成任务,就打一百军棍。
沈儒平哪里做过这种事?哪怕是在虎门做苦工的时候,他也没扫过这么脏臭的地方,周围还都是活生生乱动的猪!他找上章放诉苦求情,章放故作为难:“这事儿我不好插手,你也知道那人是我对头,他安排你去做那样的活,分明是在打我的脸,但如果我发了话,便是不知好歹,不顾大局了,百户大人知道了定会生气,连千户大人也不会为我说话的。你就忍一忍吧,这又不是什么难做的活。”
沈儒平气绝,又去求章寂与章敞。章寂忽发头痛,躺在床上直哼哼,没法出门;章敞早不知在忙活什么,每日一大早就出门了,晚上天黑了才回来,一日不小心被沈儒平堵住了,他就说:“你自打得了巡林场的差事,三个月里上山的次数也不知够不够十回,万一出点纰漏,还不是我们家挨训斥?因此我每日除了所里的文书活计外,就是替你巡山去了。你要是嫌我不肯帮你,就把自个儿的差事揽回去吧!”
沈儒平本就累极,哪里肯再给自己添负担?没办法,只得委委屈屈地回去扫猪圈了,因为手上有伤,出不了大力,还把自家老婆给拉上了,夫妻俩每日都臭哄哄地,路过哪里,都能引得众人鸟兽散,做了好几日的过街老鼠。等到好不容易把猪舍清扫干净了,百户来检验,非常满意地点了点头:“里头最脏那一片,打扫得挺干净的嘛,是谁负责的?不错,真不错,以后这里就交给你了,好好干哦。”
沈儒平几乎当场晕了过去。
明鸾听了章放的实况转播后几乎没笑死,心里的怨气消散了许多,道:“就该这样对他们家,让他们知道现在是谁做主,免得他们什么都不干,只会靠人吃软饭,还整天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
章放冷哼一声:“说起来,咱们家对沈家也太宽容了,即便是看在你大哥哥大姐姐份上,也太过了些。他们都是小辈,难道还敢冲祖父和叔婶们发火?若是明面上不露分毫,背地里却疏远了咱们,我也不怕,大不了分家就是。老爷子自有我照顾,他们就领了那不孝的罪妇回去,省得全家人见了头疼!”
明鸾怔了怔,没料到章放会说出这番话来,仔细一想,如今章放也是个总旗了,大小是个军官,只要再拼一拼,过得几年还有希望升百户,那可是正六品官职,比不得从前在京城只是个依附家族的闲人,虽然不敢与章敬的官职相比,也足够顶门立户了,怪不得他说话有了底气。这么一想,明鸾心里也松快许多,只要不再象以前那样,行事处处受制于远在辽东的大伯父一家,不得不对沈氏虚以委蛇,她愿意对二伯父章放表露更多的敬意与亲近。
相对于明鸾与章放的欢喜,坐在正位上的章寂倒没那么乐观:“你们想警告沈家也没什么,只是不可做得太明显了,免得他们将来找上太孙,求太孙出面,我们家不好说话。”
明鸾听了,小脸顿时耷拉下来:“为什么啊?以前要看在大伯娘和哥哥姐姐的份上,对沈家一再忍让,现在又要看在太孙面上,再次纵容沈家。我真不知道我们章家前世欠了沈家什么?竟然要再三的忍气吞声!我们不是救了他们一家的命吗?干脆脸皮厚点,以救命恩人自居好了!”
章寂好笑地看了她一眼:“事情哪有你想得那么简单?若是提及恩典,沈家对太孙何尝没有恩?可我们却不能无视太孙的意愿。君臣有别,这点还是要分清的。三丫头,你就总是忘了这一点。无论你心里有多少怨气,都不能冲太孙发出来,害了我们一家的罪魁祸首又不是他。你也不该因为眼下他正落难,便忽略了他的身份。”
明鸾暗自气恼,闷闷地道:“那就别让他们相见!不是我说,祖父,您安排太孙和胡四海住小泉哥的屋子,也太欠思量了。沈家同样肩负巡视林场的职责,他们在一个地方转悠,迟早会有遇上的那天!不如想办法给他们换个地方吧?”
章寂却摇摇头:“太孙并没有断绝与沈家来往的意思,如今也不过是暂时隔开他们,借此机会说服太孙罢了。他们迟早会遇上的,我们能做的,也只有想办法让太孙倾向我们而已。这些事我与你二伯父心中有数,你就不必多问了。”
明鸾郁闷得不行,只能应了,本来想着这些烦心事不管就是,结果她刚想说要走,就被章寂安排了新任务:“我腿脚不好,你二伯父在卫所里事多,你父亲也有公务要忙,给太孙主仆二人送日常供给的差事就交给你吧。你顺便替他们巡一巡山,也省得胡四海在山上乱窜,遇上沈家人。”
明鸾哑然,过了好半天才闷闷地应了一声。
心里有气,她情绪又怎能好得起来?送东西上山的时候,对着朱文至与胡四海自然没有好脸色。无论他们问她什么,她也是爱理不理的,兴致好时就答两句,不高兴时放下东西就走,虽然东西从来没少送,却什么新消息都没能提供,有时还会明里暗里讽刺上几句。
朱文至自己正有心事,又与章家亲近,倒没觉得有什么,胡四海却很是不满。在他看来,这是章家仗着对太孙有恩,便妄自尊大了。只可惜他对朱文至说了几次,都被驳了回来,只能自个儿郁闷。胡四海甚至开始怀疑,当初走投走路之下,不得已向章家求救,是不是个明智的决定?他可是早就质疑章家的忠诚之心的,如今脱了险情,生活也安顿下来了,仔细一想,章家可真不够诚心,连冒险送封信去北方都不乐意。想当初,沈家可是连亲生骨肉的遗骸都舍了,就连大逆不道的李家,也放弃过一个得宠的妾呢!
明鸾对胡四海的不满心知肚明,却完全没放在心上。太孙朱文至这人既没魄力,也没能力,就连势力都没有,能活下来就不错了,谈何东山再起?既然是个没希望的人,她干嘛还要忌惮他身边一个没脑子的太监?如果不是考虑到自家长辈的看法,她连朱文至都不理会呢!不过还好,朱文至这个人虽然软弱了些,却还没糊涂透顶,没有因为胡四海的谗言就对章家生出怨言。看在他的好态度份上,明鸾也稍稍改善了一下自己的态度。尤其是近来沈家人大大减少了拜访章家的次数,她的心情好了许多,怨气也少了。
沈家人之所以会减少了上章家门的次数,多少跟沈儒平新近的差事有关。他如今同时肩负着巡山与打扫猪圈的职责,每日都臭不可闻,苦不堪言。他本不是个蠢人,时间一长,如何看不出这是章放在敲打他?只看章家其他人的态度,便知道无法逼迫章放改变决定了。痛定思痛之后,他便收敛了许多,老老实实每日上山转悠,拣些柴火回来,顺便检查几处容易滑坡的地方,猪场那头,也踏踏实实地扫了几日。终于有一天,百户大人听说他是章总旗的表弟,本身又有差事,打了个哈哈,便放他回去,改派其他人接任。他总算得脱大难,松了口气。
回到家,沈儒平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出来后觉得肚子饿了,便叫妻子去做饭。杜氏却抱怨道:“家里米缸都快见底了,章家是怎么回事?一直没送粮食过来。”
沈儒平手中动作顿了顿,问:“昨儿不是领钱粮的日子么?你没去领?”
“领是领了,但那都是陈米,有一股怪味,如何吃得?”杜氏看了丈夫一眼,“要不……咱们再去章家看望看望大姐?章家如今比咱们富足得多,不缺这点白米。”
沈儒平想了想,叹道:“罢了,咱们自家有米,还怎么向他们讨?不是有钱么?到粮店里买新的就是了。别家未必都是陈米,咱们会分到这些,不过是那些势利小人看出章家不待见咱们,便趁机落井下石罢了。说来以往也是我糊涂了,只当章家忌惮大姐的两个孩子,会对我们一直忍让,没想到他们恼起来,明面上还是笑吟吟地做好亲戚,暗地里却袖手旁观,任由别人欺负我们,叫我们吃个哑巴亏。”
杜氏气愤地道:“依我说,这都是大姐无用之故!但凡她身子争气些,也不会至今还卧床不起,半句好话也没法替我们说了!我看我们还是别再指望她的好,不如再想想办法找到太孙的住处吧?咱们好歹养了他几年,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看着我们受苦的!”
沈儒平却发愁:“打听了几个月,也没打听出来,还能想什么办法?若太孙是个知恩图报的,几个月不见咱们,也该自个儿找上门来了。他如今半点动静都没有,可见已是弃了我们。谁叫章家如今势大呢?”
杜氏恨恨地道:“真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为了救他,咱们的儿子做了无名无姓的孤魂野鬼,咱们夫妻养了他三年,还将女儿许给了他,结果他一有了新靠山,就对我们不闻不问了。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救他才是,你大姐好糊涂!”
沈昭容在门外听到这里,便放下了掀帘子的手,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房中。母亲的话让她气愤,也让她不安,太孙朱文至确实已经好久没跟他们一家见面了,难道他都不关心么?
提起姑母沈氏,沈昭容又不由得想起了那封信和那根簪子,心中黯然。好不容易送出了信,自家却阴差阳错地来了德庆,大姑父章敬得到消息后,派人赶到东莞,能不能打听到他们如今的下落?姑母费尽心思送出去的信凝结着她们姑侄俩全部的希望,但愿最后不要落空才好……
此时此地,在四百里外的广州码头,曾一度出现在梅岭上的斗笠少年眺望江上的景致,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心里想着什么。过往行人都被他脸上的伤疤吓到,纷纷走避,但他却仿佛完全没放在心上。
郎中挤开人群从后面走了过来:“办妥了,午后正好有一艘货船要去德庆,我已跟船主说好了价钱,吃过饭就能登船。”
少年收回视线,转头冲他一笑:“先生辛苦了。没想到沈家早已离了东莞,但德庆有章家在,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郎中顿了顿,忍不住道:“小友,你非得……顶着这张脸赶路么?”
少年摸了摸自己的伤疤:“怎么?先生也觉得害怕么?真叫人吃惊。”
郎中无语地扭过头去,却又飞快地转了回来,蓦然色变:“不好了,你瞧那边……”
少年顺着他指示的方向望去,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数十米外的码头边停着一艘中等货船,船头站着一个身披黑斗篷的男子,正冲他们笑,俨然便是曾在梅岭上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一位。
第三十九章 沉舟
郎中的脸色很难看,少年的脸色也很难看。他们深知这个贵公子模样的男子是安庆大长公主手下的得力亲信,而安庆大长公主又是拥护建文帝登基的功臣之一,虽说如今狡兔死,走狗烹,但谁也不能担保安庆大长公主会不会为了重获建文帝信任而做出对他们不利的事情来。在梅岭上偶遇一回,已是叫他们暗自警惕不已了,如今又在广州再遇,也未免太过巧合了吧?
这人当日分明说过,他是来广州送货的,而他们两人在东莞盘桓许久,好不容易打听到沈家的去向,方才折返广州,按理说,有这么长时间,这人早该把事情都办好了,怎么还在这里?
郎中与少年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神中看出惊疑之色。倘若这不是单纯的巧合,那是不是意味着,己方的行动走漏了风声,已为朝廷所知?
贵公子脸上笑吟吟的,看不出有什么异状,仿佛只是偶尔在外乡遇上了熟人,一脸的喜悦:“两位,又见面了,真巧啊!你们不是看生病的友人去了么?难道已经看过了?”
少年故作赌气状,躲到郎中身后,郎中却只能干笑着回应那位贵公子:“是啊,真巧。我们赶来广州,为那位朋友诊治了一段时间,总算把他治好了。如今已经在他家住了个把月功夫,见他无事,也不好再作打搅,正打算离开呢。”
“哦?”贵公子有些讶异,“你们这是打算回北边去了?怎么不在广州多留些时日?眼下的岭南正是暖春时节,气候怡人,若是返回北边,可要冷得多呢。”
郎中笑眯眯地道:“您是富贵中人,自然是想留多久就留多久。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还要为三餐奔波劳碌呐,哪里能象您这般自在。”
贵公子哈哈大笑,笑完了又去瞅那少年:“小兄弟,你还在生我的气呐?”
少年猛地抬头,在郎中肩膀上露出脸来,冲他狠狠瞪了一眼:“谁生你的气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贵公子闻言笑得更大声了,双眼视线却在少年的下巴上多停留了一会儿。方才果然是他看错了,这少年下巴上确实有颗痣,可为什么他总觉得有些奇怪呢?那颗痣的位置是不是比上回见时稍稍偏了一点?当然,匆匆一瞥间也有可能是他看错了,他是记性好,目力倒不算特别出挑……
郎中趁着这间隙,抢过话头,反客为主:“公子这是要上哪儿去?莫非也打算回北边了?还是有什么大买卖?”
贵公子笑道:“买卖上的事已是谈妥了,接下来要办一点私事。”却没提是什么私事。
郎中顿了顿,又笑道:“公子的买卖一定做得极顺利吧?一瞧您就知道不是一般商人可比的,只论这身气派,恐怕连金陵城那等富贵之才,也挑不出几个象您这样的人物来。”
贵公子笑笑,只当这是惯常听的奉承话:“不敢当,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商人,如何敢跟京城的贵人相比?先生实在太客气了。”
“这可不是客气话。”郎中露出几分谄媚之色,“相逢即是有缘,更何况是接连相逢呢?我瞧公子眉宇间隐有几分倦意,想必是要做大买卖,耗费心神了。我虽是个山野郎中,在四时养生进补上倒还有些心得,不知……可有什么地方是为您效劳的?”
贵公子怔了怔,有些意外。这郎中瞧着挺仙风道骨的,言谈也不俗,没想到居然会跟一般攀龙附凤的势利小人般做同样的事,实在出人意表。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人既然能游走四方行医,眼力自然不差,口才也当然要好,更不能让人觉得他是庸人,否则如何说得动别人信他?
这么一想,他就有些意兴阑珊:“这倒不必劳烦了,我随行的人里头就有懂得医道的,自己也学过些许药理。”
郎中还要再说,他身后的少年这时却扯住了他的袖子:“叔叔,我饿了,咱们去吃饭吧?别理这人!”郎中回头轻斥侄儿:“休得无礼,饭一会儿再吃也不会饿死人的。”又继续向贵公子进言:“您别见怪,这孩子没见过世面……”
贵公子笑着挥挥手:“孩子而已,不必与他计较。眼下已是饭时,二位请自便吧。我也有事要办了。”便转身入了船舱,没留意到那郎中与少年脸上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色。
两人急急离开了码头,寻了个僻静避人之处,方才停下来,松了一大口气。郎中抬袖抹汗:“好险,幸得小友配合得及时,不然他要真开口邀我,我还不知如何收场呢!”
少年却一边拿袖子朝脸上扇风,一边不以为意地道:“他连接下来打算做什么私事都不肯向我们透露半分,又怎会邀两个不知底细的外人同行?先生心中早就有数了,却来装傻。”
郎中笑笑,马上又严肃起来:“这人的来意不明,我们需得查清楚才行!”少年轻轻点头。这种极可能被人拿捏住的感觉真是太可怕了。
他们分头去打听,专找码头上的水手、船工与各商行的伙计,很快就打探到那个贵公子姓郭,人称郭四爷,是做海货买卖的大商人,刚刚在广州入手了一批新贩来的西洋高价货,有香料、宝石与布料等等,都是极紧俏的货色,昨日已经派人押送那批货物由海路折返金陵了。他带着几个人留了下来,据说是要在本地办些私事,许多人都猜测他可能是有意在广州拿下一个铺子,听说他早年的父辈也是著名的海商,只是收手多年了,如今是要重操旧业,为此好多家商户都十分关注,担心又要多一个强有力的竞争者呢。至于他要办什么私事,倒是没几个人知道,但有个船工透露了一个极重要的线索——他那条船,是打算往德庆去的。
郎中与少年都被吓出一身冷汗:莫非秘密已经泄露出去了?
郎中开始犹豫是否该按原计划继续进行下去了,倘若秘密已经泄露,他眼下最正确的处理办法就是立刻折返,好跟这件事与那几个人撇清关系,以免连累了自家主上。
但少年却有不同看法:“事情未必就到这个地步,无论如何,也该把真相查明了,才好向你家主上回话。否则这不清不楚的,连消息是怎么走漏的都不知道,终究有隐患。”
郎中神色肃穆:“小友言之有理。此事如此机密,接触到的都是主上身边至亲至信之人,连王妃尚且一无所知,又怎会泄露?倘若真是主上身边的人传出去的,这个隐患绝不能留!”他看向少年:“再说,主上既然吩咐了要将人接回去,是好是坏也要有个准信。方才是我一时慌乱了,请小友勿怪。”
少年脸色又缓和了几分:“先生言重,其实先生可能忽略了一件事。那什么郭四爷,其实就是郭钊!他是欧阳太傅亲传弟子,也是目前安庆大长公主手下最得力之人,绝不可能投向建文帝或是冯家,没有安庆大长公主的命令,他是不会为朝廷做事的。以眼下安庆大长公主的处境,建文帝怎会将这等大事交给她手下的人去办?而郭钊若是知道了那个秘密,又是从哪里得到消息的呢?若说安庆大长公主在你家主上身边还埋有钉子,我是绝不会相信的。”
郎中神色一振:“确实,自打三年前石头山之变,主上就对身边的人进行过清理,留下来的都是绝对可信的。安庆大长公主又不善经营秘谍,便是早年欧阳太傅有过布置,也早在这几年里拱手让给了锦衣卫,若来的是锦衣卫的人,倒也罢了,偏偏是她手下最得力的郭钊。”
“所以我们可能都误会了。”少年双眼显露精光,“那郭钊未必就是冲那人去的。先生别忘了,安庆大长公主手下还有一个得力亲信曹泽民,是被流放到了岭南,也许就是在德庆呢?”
郎中想了想:“确实有这个可能,流放充军到岭南的罪人,无论分派到哪一个军户所都是有可能的。既然章家与崔家能去德庆,曹泽民未必就不能去。”
少年看了看天色:“可惜眼下时间不够了,不然我们还可以再想法子查一查,看曹泽民究竟是去了哪里,也就能弄清楚郭钊的目的了。”
郎中捻胡冷笑:“虽然不知道曹泽民所在,但郭钊既然是要去德庆,我们少不得要想个办法,赶在他前面先行,又不能叫他发现了。不然可没法解释我们为何再次与他同路。”
少年瞥了远处码头上郭钊的船一眼,微微冷哼一声,翘起了嘴角。
郭钊对这二人的一番商议布置全无所知,他心中惦记着流落德庆的同门,心中有些黯然,但当着随从们的面,又不好露出来。听得底下人报说一应行李食水用品都搬上船了,已经可以开航,便匆匆用过午饭,登舟起行。
船升起满帆,才离了广州码头没多远,正是该迎风破浪全速前进之际,不知为何竟渐渐慢了下来。郭钊心中有些不满,便派人去向船家质问:“怎么回事?”
不一会儿随从满头大汗地来报:“不好了,四爷,船底的钉子松脱了,须得立时回航,否则到不了江心,船就要散了!”
郭钊一惊,继而大怒:“怎么回事?!离岸前不是都检查过了么?你们分明说过万事妥当的!怎会出了这等纰漏?!”
随从哪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能哭丧着脸道:“想必是这船年久失修,不堪载重,我们带的人与行李又多了些……”
郭钊脸色难看得不行:“好了,多余的话少说,赶紧将船驶回码头,再雇一艘船!这回你们可得给我检查清楚了,若再出纰漏……”他盯了那随从一眼。后者心惊胆战地应声,退了下去。
郭钊暗暗气恼,只觉得万事不顺,但同时也觉得有些奇怪。他这回雇的船家,是当年欧阳太傅还在时,驸马府在广州的商铺掌柜用惯的旧人,原是珠江河上的老资历了,按理说不可能会出这等纰漏。船离岸前需要经过再三检查,确保万无一失,这是任何一个新入行的船家都该知道的规矩。今日他遇上这等变故,才出航便不得不折返,到底是意外,还是人祸所致?
他暗自思索着,并没留意到,在离他这艘船数十米外的江面上,有一艘满载货物的旧船驶过,驶向他原本要去的方向。
斗笠少年从货船的船篷向外探头张望,看着郭钊的船慢慢回返,缩回篷内,与坐在对面的郎中对视一眼,微微一笑:“可惜了,若是下手的人再狠些,直接沉舟,说不定连船上的人一同做了水鬼,省了多少麻烦。”
郎中摇摇头:“这般将事情做绝,给再多银子,那些地痞也是不敢下手的,反而显得咱们有意谋害于他,打草惊蛇。”
少年又问:“那先生找人下手的时候,可曾隐藏好身份?咱们在这里本是生人,若是郭钊有意查探,很容易就会发现是我们下的手。”
郎中却淡淡地道:“自然是隐姓埋名,又蒙了脸去找的人。那郭钊行事急切,失了耐性,为了争抢那批货物,得罪了不少人。加上欧阳家当年在广州也是呼风唤雨的大户,如今卷土重来,焉能不引人警惕?每年从西洋、南洋来的货物就只有那些,为了护住各自的利益,暗地里要给他下绊子的商家多得数不胜数。我如此行事,即便郭钊查到下手的人,也只当是那些商家下的手,哪里会想到我这个庸俗势利的游方郎中头上?”
少年抚掌而笑:“妙极。此计还有一个用处,那就是受损的乃是郭钊所雇的船家,他本人只需另雇别家的船就能继续前行。落到他人眼中,只当是下手之人给船家们的警告。这么一来,他要再找别的船行,恐怕要费上不少功夫。”
“不错。”郎中抚须微笑,眼中露出几分欣赏,“我吩咐下手之人时,确实透露过类似的口风,想必此时广州码头上的船家都在惊疑不定呢。等到郭钊查到此事完全是子虚乌有之时,已是三五天之后了。”
两人对望一眼,又齐齐露出了微笑。
有三五天的时间,足够他们到达德庆,抢占先机。
第四十章 相遇
斗笠少年与郎中三日后到达德庆,几乎是一下船,就展开了调查。他们要找的人就隐藏在沈家,而沈家又是从东莞正式被调入德庆的,在千户所一定会有留档。只是他们没有官家身份,不好从千户所下手,便先找上了千户所驻地周边的小商家、小饭庄、小酒馆。
他们眼光很准,不到一天时间,就打听到了不少沈家的消息。
沈家确实在几个月前来到了德庆,就分配在九市百户所,听说是做的巡守林场的差使。这个差使虽劳累了些,但只要操作得当,油水是很足的,先前负责这项差使的几家军户都占了便宜,沈家因为章家相让才得到这个差使,很多人都认为他们走了狗屎运。只是沈家人在军户中的名声很差,据说他家男人好吃懒做,手上有伤,不方便参与士兵操练,能做个军余,得了个好差事,已是看在他与章家有亲、而他小舅子又是个修军械的好手的份上了,但他那个老婆却总是在人前抱怨章家无情无义,不肯将他男人提为正军,还常常说起他们从前在东莞千户所时有多么风光,曾经拦截过多少走私的海商,又见识过多么珍贵的珠宝香料等等。
那些小商家、小酒馆的老板娘们都对沈儒平的老婆十分厌恶,因为她总是对她们露出轻蔑的神色,好象她们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妇人,而她却是高高在上的贵妇似的,每次见到沈儒平的老婆,她们都忍不住要奚落几句。最近这个月,听说沈家总算倒了霉,她们都在暗地里乐。据说因为沈家人总是说章家的坏话,惹来章家不满,特地疏远了他们,结果就有不少看不惯的人在暗地里给他们下绊子,章家一律袖手旁观,沈家的男人先是被派去扫猪场,又因为巡视林场时偷懒被人告上了衙门,挨了知州大人好一顿训斥,还被扣了半年钱粮;紧接着沈家婆娘在市集上买菜时与人拌了几句嘴,叫人刮了两个大耳光,她哭闹着不肯罢休,有人劝她别闹了,反叫她骂了一顿,结果在九市一带声名一落千丈,如今都没人肯找沈家母女做针线了,他家女儿想上集市卖绣品,别人都绕着她走。
钱粮被扣,又没法通过卖针线贴补家计,沈家无力支撑,只能老老实实去求章家。章家给他们送去了米面瓜菜,他们才免去饿死的命运,世人都赞章家以德报怨,行事宽仁,而沈家夫妻则再也不敢说半句章家的坏话了。
这些都是九市百户所的军户眷属进城时闲谈传开的,因沈家得了巡林场的好差事,许多人都等着看他们笑话。若不是章家老二在卫所内地位稳固,章家三媳妇又跟千户大人的小妾有私交,只怕早有人抢那差事去了。
郎中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他本以为沈家人应该是清正耿直的忠臣,不然也不会为了拯救皇太孙而做出这么多牺牲,可听这些百姓与军户的闲言,沈家人比他想象的差得太远了,以至于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弄错了人。也许……他们议论的是另一个沈家?
少年却只是冷笑以对:“这有什么可奇怪的?沈家老爷子或许还能让人觉得有些清正忠直之风,但他的儿女却没学到他的优点。当年若不是沈老爷子那气度还能唬弄人,你当他家能攀上这么多显赫的姻亲?”
郎中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小友,这沈家……不是你的外家么?身为外孙,不好这般说长辈的不是吧?”
少年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谁是他家外孙?我母家娘家姓张!”
郎中欲言又止,想起在主上身边的亲信圈子里流传的关于这位少年死里逃生的经历,他决定还是少说几句,便扯开了话题:“这些传闻里头,似乎都少了某个人,小友可曾留意到?”
少年默然。传闻中完全没有沈家儿子的消息,甚至没人留意到沈家还有一个儿子!听到这个问题的人都纷纷露出讶色:“沈老大居然还有儿子?他们夫妻只带着一个闺女度日,说实话他那闺女倒是不错,长得清秀,说话行事也知礼,不象她父母那般可恶,可从没听说她还有兄弟啊?你是不是记错了?”
有些嘴巴不好的人甚至还取笑说:“沈老赖那人怎么可能会有儿子?不修阴德的家伙,注定了要无子送终的!”
沈儒平目前自然是无子送终的,郎中与少年都了解到,沈家独子早在流放路上就夭折了,据某人说是为了救太孙才不得已牺牲的。如今这种说法的可信度自然是打了折扣,但沈家名义上确实有个“儿子”,而这个“儿子”,就是他们千里迢迢前来岭南要寻找的前皇太孙朱文至。
少年想了想:“或许是沈家到了德庆后,章家知道真相,便立刻将人保护起来了,不让他与外人接触?从传言来看,章沈两家显然有些不和,章家是不会放任沈家继续挟天子以令诸侯的。”
郎中眯了眯眼:“胡四海……”
两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传闻中沈家还有个会修军械的小舅子。沈儒平之妻杜氏的亲兄弟早在当年沈家出事时就与她断绝了关系,哪里还有什么沈家的小舅子随他家一同前来德庆?再一打听那“小舅子”的姓名,得知是古月海,他们便立刻判断出这是胡四海的化名。
少年有些激动地道:“胡四海在到父亲身边侍候之前,是在兵仗局当差的!他手极巧,小时候我不慎将欧阳太傅送的自行船给摔坏了,就是他帮我修好!每年秋季游猎,他也始终跟在父亲身边,无论是谁的弓弦坏了,他马上就能修补妥当,寻常军械想必也不在他话下!”但他只激动了一小会儿,便马上冷静下来,语气也变得冷淡多了:“不过,若是他跟兄长在一起,应该更倾向于沈家,而不是与章家亲近。他对太子妃的忠心早已盖过了一切,想必会对章沈氏更为信任。”
胡四海的消息还是不难打听到的。从他到达德庆开始,数月来,也就是每月到千户所去了三次,基本都是去修军械的,听说修得挺好,无论是千户大人还是底下的士兵军官都很满意。据见过的人形容,这“古月海”约三十多岁年纪,中等个子,面白无须,说话很是文气,只是十分沉默寡言,不大喜欢跟人来往,做事时也是独个儿忙活,从不叫人帮忙,虽然因为一手好技术备受尊崇,却从来没答应过跟别的士兵一起去喝酒取乐,甚至有人听说他还未娶妻,想要给他牵线做媒,他也断然回绝了。为着他这孤僻性子,他人缘渐渐差了下来,若不是没有别的坏毛病,早就惹人生厌了。倒是有人想起他跟沈儒平的老婆是表姐弟,背地里笑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也有人心中生疑,沈儒平的老婆虽然憔悴,但看年纪无论如何也不超过三十岁,怎会反而是这“古月海”的姐姐?若说是兄妹还更合理些。
郎中与少年打听到这里,基本已经可以确定这“古月海”绝对就是胡四海了。而且这人神出鬼没,又不喜与人来往,修完军械后即使时间再晚也要赶回九市,活计做不完宁可第二天一大早赶来,也不愿在城中过夜,极有可能是因为家中有人离不得他照顾。只可惜德庆城里打听不到“古月海”的住处,据说没人去过他家,只知道他是九市百户所名册上的人而已。
沈家与章家也都在九市,这意味着,皇太孙也十有八九是在那里。
郎中与少年立刻赶赴九市镇,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章家与沈家的住址。因为先前听到的传言与他们所了解到的情况不符,为了确认谁是谁非,他们并未惊动这两家,只是在暗中观察。少年去监视章家,郎中则负责沈家,一天过后再碰头交换情报,发现无论是哪一家,都不曾收留皇太孙,那么皇太孙到底在哪里呢?
郎中思索过后道:“直接找上沈家问吧,信是他们递过去的,太孙前几年也是藏在他家,想必他家对此事最清楚。”
少年默了一默,道:“还是先不要惊动沈家的好。信虽是姓沈的人寄出,但你别忘了,她是章家人,又是通过章家的亲戚传的信。再者,照如今的形势看来,章家知道兄长下落的可能性更大。”
郎中皱眉道:“那就直接找上章家问?但我今天冷眼瞧着他家的动静,他们家人似乎对长媳十分冷淡,会不会是不满她救下了太孙?”
少年紧紧盯住了他:“先生,虽说我们所知道的消息,都是从章沈氏的信中来,但那不代表她所说的就都是实话。她是章家的媳妇,离开婆家人,与娘家人在一起过了三年,直至遇到无法解决的难题方才回到婆家,还带上了娘家人。这无论如何也说不上理直气壮。而章家若是当真薄待于她,也就不会接她回来,更不会替她捎那封信去北边了。别说是她,就连章家老爷子,想要给长子去一封信,也要花上半年,这事绝不象你我想象的那么容易办成。”
郎中有些讪讪地:“小友多心了,我不过就是这么一说。”
“先生还是要先把事情理清楚的好。”少年淡淡地道,“若不然,一见了章家人,言语间就得把人得罪了。你心里要清楚,沈李两家虽将兄长护住,又照顾了他三年,但他们的做法并不明智。岭南地处偏远,又消息闭塞,若不是章家还有个行商的姻亲,能天南地北地替人传信,只怕终我们一生也无法知道兄长的下落。而李家又半路背叛,沈家无能,几乎连累兄长涉险,是章家将兄长救出来的。你不能因为一个行事有偏颇、又有不孝行径的妇人几句非议,便忘了章家也是兄长与我的血亲长辈,还对我们兄弟有救命大恩。”
郎中哑然,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笑道:“是我莽撞了,还望小友见谅。”仔细想想,眼前这位主儿也好,太孙也好,都是自小与章家常来常往的,即使因着悼仁太子妃沈氏之故,与沈家也颇为亲近,却不代表就会更信任沈家。自己只因看在悼仁太子妃份上,更看重沈家,确实有失偏颇了,倘若这章沈两家就如传闻中那般,一仁厚,一不堪,那哪一家真是真正值得信任的,也就不必怀疑了。
少年见郎中想明白了过来,神色也缓和了些:“先生别生气,其实我的本意只是希望暂时不要惊动章沈两家,而直接找到兄长,把你家主上的用意先跟他说明白了。你也知道,你家主上所谋划的大事有多要紧,要是走漏了风声,可就大不妙了。况且章沈两家得知你家主上的计划,也可能各有私心,未必会那么容易让你我将人带走的。因此最稳妥的方式,就是先说服兄长,只要兄长坚持,章沈两家也不好拦着。”
郎中听得有些糊涂了,这位主儿方才不是说……章家信得过,沈家却未必么?怎么现在又说章家可能跟沈家一样,为了私利就阻碍他们呢?
少年见对方目露疑惑,不由得移开了视线。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只是……不想告诉沈家,是怕沈家因私心而阻拦,不想告诉章家,却是不希望将章家卷进这件事里头。他心里很清楚,眼前这个同伴的主上所谋划的事,未必是光明正大的。
郎中见了少年的神情,便知道他定有自己的打算,暗暗思索片刻,脸上不露异色:“那依小友的主意,你我该如何行事呢?郭钊可能很快就要到了,为防万一,我们最好别拖太久。”
少年将视线转到其他方向:“沈家人一直照顾兄长,而兄长与他身边的胡四海都与沈家更亲近,所以我认为……盯紧沈家,一定会有所收获。”
“好吧。”郎中盯着少年,“那我就日夜监视沈家众人的动静,那小友又打算怎么做?”
“我会留意章家人的行动。”少年转向他,“先生别急,照我们打听到的消息来看,胡四海每月月初必定会进城检修军械,今日已是三月二十八了,只要他出出在千户所里,我们跟紧他,总能找到他的住处。”
郎中缓缓点了点头:“好,我会雇人留意他是否出现在千户所里,只要一有消息,我们就赶到通往德庆城的必经之路上等候他回来。在那之前,我会留意沈家的动静。”
郎中做出这个决定后,没两天就有些后悔了。沈家人的生活乏善可陈,而沈儒平之妻杜氏几乎每天都要为了点小事跟左邻右舍争吵不休,叫他听得头痛不已。难道沈家果真不是他想象中的忠正儒雅之辈?反倒是章家,总是时不时给沈家送些东西来,处处照应他们。他是不是该改变一下自己的看法了?
在他纠结犹豫之际,他的同伴却要悠哉多了。少年总是远远地观察章家人的生活,心里隐隐生出亲切之心。章家人的生活很规律,章老爷子每天早上去镇上或村里找朋友聊天,午后去柑园里喂鸭子;章家老二、老三白天结伴去百户所当差,傍晚一道回家;两个媳妇出门少些,也常常会出现在院子里,做饭、聊天,有时拌几句嘴;老二的妾则天天去镇上买菜,与旁人闲聊;小儿子常常与村里的孩子一道玩耍,两个女儿会到江边洗衣服、抓鱼,小女儿偶尔会上山转悠,采些果子、花草回来。这家人本是京城里最显贵的勋爵之家,沦落到偏远的岭南山村中,却象寻常百姓人家一般生活着,丝毫没有丧气的模样,叫人心中佩服不已。
他还留意到,沈家的女儿总是来找章家的两个女孩子,说话间隐隐有些奉承讨好的意思,章家的二女儿对她十分冷淡,小女儿倒是会搭理几句,但也算不上亲近。听她们的话头,似乎是章家老爷子发了话,让两个儿媳接附近大户的针线活回来做时,分一些给沈家的女儿,让沈家挣几个零钱花,算是拉他们一把。
章家二女儿对此很不理解,小女儿却劝她:“不过是几件衣服罢了,咱们自己做太累了,有人帮忙还不好么?分几个钱给沈家而已,他们得了甜头,自己又接不了活,以后还得靠咱们家。若是他们再敢惹我们生气,多简单啊,只要不再交活给他们做,就等于断了他们家的金钱来源,他们就得饿死!等他们明白了这一点,我们指向东,他们不敢往西,我们叫他们趴着,他们不敢站着。你难道不高兴?”
章家二女儿恍然大悟,又有些担心:“要是他们找到了别的营生呢?”
章家小女儿一脸不屑:“他们能找到什么营生?守林场的差事多好啊,这么大一座宝山,他们居然只是拣点柴火就算了,真浪费!咱们当年家里穷的时候,不但上山采药、摘果子、抓蛇、抓野鸡兔子,还砍了竹子编东西,连家里的椅子、桌子、母亲她们绣花用的架子都拿竹子做,他们这么笨,就算有别的营生,他们也做不来。”
少年在暗地里忍不住偷笑。这女孩儿好象是章家三房的嫡女,从前也曾远远见过一面,并未有过交谈,听传闻只以为是个调皮捣蛋的丫头,没想到这么有意思。
正好笑间,他眼角瞥见章家老爷子远远叫了三孙女一声,召了她过去,递给她一个篮子,篮子上盖了盖子,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只是小姑娘拉长了脸,似乎有些不大情愿,只听祖父小声说了几句话,便一脸不高兴地往山上去了。
她是去做什么?
少年的心跳忽然加快,隐隐有个预感。他迅速追了上去。
他是头一回上山,对道路并不熟悉,只能远远跟着前方的少女前进,不一会儿,转过一处山坳,前方俨然便是一片树林,少女却不见了踪影。
少年不由得一怔,接着便听到右边传来少女的声音:“你是谁?跟着我干什么?”他一转头,正对上少女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