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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Loeva     斗鸾txt下载     斗鸾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一章 合伙

    明鸾长长地叹了口气,手上动作却没慢,利落地从枝头上摘下几个半红不青的果子。

    崔柏泉倚着旁边的树干,挑了挑眉:“你一个时辰里已经叹气一百次了。到底有什么烦恼?说来听听。”

    明鸾瞥了他一眼,又叹了口气。

    崔柏泉无语地扭过头,弯腰从她脚边的篮子里拣出一个果子来,便要往嘴里塞,被她叫住:“把上面的水珠擦干净了再吃,昨儿晚上才下过一场大雨,你连着雨水吃进嘴里,当心肚子疼!”

    崔柏泉低头看了看果子:“怎会肚子疼?雨水都是天上落下来的,最干净不过了,我的衣裳恐怕还比它脏呢!”

    明鸾白了他一眼,懒得跟古人科普自然常识,夺过他手中的果子,掏出自己的手帕擦了个遍,才塞回他手里:“反正以后沾了雨水的果子,你不许直接吃就是了,应该拿干净的水洗一洗,再把生水擦干,至少也要把水珠擦了。”就算古代环境污染少,也不代表没有,小心总是无大错的。

    “哦……”崔柏泉没再啰嗦,乖乖应了,低头啃了果子一口,面无表情地嚼着,但一口口嚼得很仔细,似乎在吃什么极美味的东西。

    明鸾瞧见了,也有几分意动,便也拣了个果子擦干上头的水珠啃了一口,顿时酸得五官都打了结:“酸成这样了,你干嘛不说?!”

    “挺好吃的。”崔柏泉三两口啃完了果子,四处张望一圈,寻了块稍稍大些的空地,用掉落在地面上的树枝挖了个浅坑,将果核埋了下去,回头一笑,“你以前说过的,吃完了果子,把果核埋了,来年春天就会发芽,长出新的果树来,过几年又有果子吃了。对不对?”

    明鸾正在拼命喝水,冲掉嘴巴里的酸涩味,也顾不上许多,只是一昧点头,然后也寻了个地方挖坑,直接将手里只吃一口的果子埋了下去,咂咂嘴道:“这种果子不好吃,以后还是不采它了。上回我们摘的那种小沙果就挺甜的,是在南边小山谷里是不是?一会儿过去采吧?”

    崔柏泉问:“你今天很闲?大清早就上山来了,抓着我陪你逛了半天,柴不打了,草也不割了,如今眼看着都快到午时了,你还不回家吃饭,就不怕家里人骂?你是故意躲到山上来的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被好友说破心思,明鸾的小脸也耷拉了下来,噘着嘴,随手从树上拔了几片叶子下来泄愤,恨恨地道:“我不想回家!这两个月我父母总逼着我学千金小姐的举止礼仪,我走路快一点,说话大声一点他们都要啰嗦个半天,最可恨的是连祖父都叫我听话。我受不了了,只能尽可能躲远些。反正他们不爱上山来,来了我也可以躲开他们,谁耐烦听他们说那些有的没的啊?!”

    崔柏泉哑然,默了默才道:“你们家本来就不是一般的人家,女儿长大了,总不能真象村姑那样粗粗鲁鲁的,他们让你学这些,也是为了你好。”

    “放屁!”明鸾瞪了他一眼,“要是我还在京城做侯门千金,我包管比二姐更加斯文端庄!可如今我又不是千金小姐,还摆那副架子干嘛?你没瞧瞧我二姐,因为在外头说话走路都斯斯文文的,从不跟陌生人说话,村里的男女老少偶尔问她一点小事,她还要背过身不搭理人家,村里的人暗地里是怎么说她的?‘穷家小户还要摆小姐架子,也不照照自己配不配’!我如今几乎天天都要上山巡林,跟村里、镇上的人家打交道,要是我也学得二姐那样,扭扭捏捏的,别人会怎么笑话我啊?!难道黄家那几个臭小子要来撩拨我,我还要捏着嗓子跟他们说……”她清了清嗓子,捻起兰花指,细声细气地模仿着玉翟的语调:“走开,男女授受不亲,你们怎能挡我的路?这是不规矩的,你们再不让开,我就要哭了……”没说完,便已经露出了作呕的表情:“人家没笑死,我就先呕死了!”

    崔柏泉闷笑着,几乎要滚到地上去了:“别……你千万别变成那个样子,不但你会呕死,我也会呕死的。”

    明鸾白了他一眼:“所以说,我没法不逃啊!我都被他们缠怕了,一再让步,答应他们所有礼仪规范都会学的,而且包管学会,但是平时就不做出来了。可我父母却无论如何都不答应,我母亲还说,如果我平时的举止没养成习惯,就算会做,也会叫人瞧出来的,那就真叫人笑话了。”

    崔柏泉又闷笑几声,抬起眼皮子问:“好好的他们怎会忽然想起这一茬?我记得你们家刚在这里安顿下来时,就已经为这事儿闹过一回的了。那次你祖父与父母都让了步,答应不逼你学这些,怎的如今又变卦?”

    “我哪儿知道啊?”明鸾撇撇嘴,“自从端午节从城里回来,他们就变得古里古怪的了。我私下问过母亲,她还说什么……迟早要回去跟亲朋故旧相见的,总不能让他们觉得我真成了个村姑吧?还说什么……这都是为了我日后的前程着想。我就不明白了,我的前程跟我象不象个千金小姐有啥关系?我举手投足再象,也不是真的千金小姐啊!”

    崔柏泉的笑容僵了僵,又露出一个有些不自然的浅笑:“怎会没关系呢?你一年一年大了,迟早要嫁人的,也许你家里是盼着你能嫁个好人家,才让你学着做个大家闺秀,好让那些好人家喜欢你。”

    明鸾嗤笑出声:“你傻了?我们家如今是军户,我爹是个余丁,我真要嫁人,那也只能在军户人家里头选,这样的人家会因为我行为举止象个大家闺秀就喜欢我吗?搞不好还会嫌我太过娇气了不好养活吧?要不然村里那些老人又怎会在暗地里跟他们的晚辈说,千万别向我二姐提亲,说我二姐是天生享福的命,在这小地方、小门小户里是过不了日子的。就为了这个,村里那几个后生,前两年还时不时瞅着我二姐瞧,议论我二姐一天里去了什么地方,跟谁说了话,绣了些什么花,如今他们都老老实实跟五大三粗的村姑们订亲了,然后跟着别人笑话我二姐不是能过日子的好姑娘。”明鸾啐了一口,“不是男人!”

    崔柏泉默了默,挺直了胸膛:“那种事我是绝对不会做的!太没品了!”

    明鸾笑道:“你当然不会做了,如果你是那种人,我还会跟你成为好朋友吗?”她大力拍了拍崔柏泉的背,“好兄弟!”

    崔柏泉忽然泄了气,闷闷地道:“你的想法固然是有道理的,但为人父母,总盼着自家儿女能得到最好的,所以你父母才会希望你能象个大家闺秀一样,或许……或许将来有朝一日你们家被赦免了,你便可以重新做回大家闺秀,嫁到富贵人家里做少奶奶了。”

    “这种虚无缥渺的白日梦我早就不做了!”明鸾冷哼一声,“我更相信凭自己双手创造出来的财富,与其天天盼着金陵城里那位九五至尊脑子抽筋了赦免我们家,让我们回归富贵乡,还不如脚踏实地一点一点地改善生活。至少这是我们眼下能够抓住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不管将来我们家是不是能得到赦免,至少现在我们能越过越好。”

    她伸出自己的双手,看了看,转向崔柏泉:“小泉哥,你能明白吗?如果我天天都把时间花在将自己训练成大家闺秀的课程里,我还哪里有空去挣钱呢?我是个不爱做梦的人,我也不明白,父亲母亲从前也不爱做梦的,如今怎么忽然做起白日梦来?”

    崔柏泉双眼直视她:“明鸾,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们是得到了什么消息?前些日子你们家不是有客人来吗?你还说他带来了外头的消息?”

    “你是说周爷爷?”明鸾想了想的,摇摇头,“如果周爷爷真的有了确切消息,知道我们家有可能脱罪,他一定会跟我们说的,至少会跟祖父说。可我父母刚开始让我学礼仪时,祖父还反对过呢,是二伯父不知跟他说了些什么话,他才没再管了。我不相信真会有什么转机,如今这位皇帝登基才几年?听说现在天下也不是很太平,他就算要扮大方,扮仁君,赦免我们,少说也要等上十年八年,等他把皇位坐稳了,所有反对势力都清除了,世人已经把他做过的事都淡忘了,才会放过我们呢。如果我父母和二伯父他们真的为了被赦免后的生活,那么早就开始做准备,那就太傻了。他们又不知道这是几年后才会发生的事,难道就为了一个不知几时才实现的未来,忽视了现在的生活吗?”

    “他们未必就会忽视了现在的生活。”崔柏泉道,“你们家跟人合伙建柑园,不是一直很顺利么?如今果树苗都已经种好了,鸡鸭已经放养了半个月,菜园子也辟出来了。他们只是想让你学得斯文些,但该做的事还是会做的。”他犹豫了一下,“你别总把他们想得太糊涂,其实他们……也是为了你好罢了,怕真到了那一日,你不习惯大家闺秀的生活,会在人前出丑,那就耽误你的前程了。”

    明鸾愣了愣,心下一想,勉强承认自己有点上火,看事不够冷静,但她还是不赞成父母的做法:“他们要做的事是他们的事,我也有我要做的事。我说过了,他们要我学的,我会学,但要我平时也象个大家闺秀千金小姐一样说话做事,我办不到!一个人要如何行事,如何工作,如何生活,是跟周围的环境分不开的,脱离了所处环境的常理,那就变态了。我不想成为二姐那样的悲剧形象,所以……我还是会继续村姑下去!”

    崔柏泉认真的看着她:“虽然我觉得你现在这样很好,但是……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你……还未许人的时候,就重新当回大家闺秀,你不怕因为这样被人笑话吗?”

    明鸾不以为然:“到时候再说吧,我们要是真能回去,路上还有很长时间呢,足够我练习的了。我又不用真的表现得高贵大方,如果那些亲朋故旧指望我们这些刚刚流放回去的女孩子象公主一样仪态万千,那就是故意刁难了。何况我也不认为,将来回去了,真会有什么高门大户看中我们姐妹。当初章家有难时,连至亲都弃之不顾,除了常家与陈家,没人愿意伸出援手,就冲这个,他们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他们呢!”

    崔柏泉抿抿嘴:“你真看不上他们?那都是非一般的富贵人家,若你能嫁到那等人家做媳妇,章家就更有底气了。就算你不愿意,你家里人也会愿意的。”

    明鸾撇撇嘴:“有啥底气?这种事要看人品,人品不好的,再牛逼的姻亲也不管用,我家里人要是逼我,我就拿临国公府、宫家和林家的例子来驳他们!行了,我们明明在说我父母要我学礼仪的事,你怎么转啊转的,转到我将来的婚姻上去了?我先前不是说了么?这都是虚无缥缈的事,我不做白日梦,与其担心将来不象个大家闺秀叫婆家嫌弃,我还不如多挣点银子傍身呢!”

    崔柏泉轻咳一声:“好吧,是我错了。那你说说看,你打算怎么挣银子呢?”

    明鸾说起这个话题,就兴奋起来:“我跟你说,上回端午时我们家的人不是进城赶集去了吗?我在集市上发现一点情况,后来又找机会进城赶了两回集,终于叫我总结出来了!”

    崔柏泉挑挑眉:“你总结出什么了?”

    “集市上卖的东西,卖得最好的只有两大类!”明鸾握拳,“一是实用型的日用品,象锅碗瓢盆、茶具食具、篮子竹篓、针线布头之类的,二是各种便宜美味的小吃!其他的东西,都不如这两类卖得好!”

    崔柏泉皱皱眉:“所以呢?”

    “所以,以前我想的卖针线、做衣服、卖药材、卖瓜菜什么的,都不大实际!”明鸾道,“药材和瓜菜只需要找到固定的客户就行了。针线类的,其实买的人并不多,因为有钱的大户人家都是自己做针线,又或是找固定的绣庄绣娘,穷家小户只会买针线布头自己做。一副绣品,花上十天半月才做好,有可能要花上一两个月才卖得出去!在德庆,这门生意是做不过的!”

    崔柏泉有些迟疑:“你想转卖……实用型的日……日用品,还是卖小吃?”

    “两种都行!”明鸾看着他道,“咱们山上有的是竹子,编些笼子啊,篮子啊,背篓啊,只要够实惠,手艺过关,再比别人精致一点点,就不怕卖不掉,复杂一点的还可以研究一下竹凳、竹椅、竹箱的编法,在夏天一定很好卖;至于小吃,咱们也可以研究研究,我平时给你摊的鸡蛋饼什么的,你不是很爱吃吗?夏天熬的酸梅汤,冬天做的酒酿鸡蛋,都是成本低又好吃的东西。你说要是咱们开的价钱低一点,生意会不会好?”

    崔柏泉微微一笑:“不一定只做这些,我上回跟军汉大叔学做竹篙粉,大叔说我学得不错,再来也可以卖粥。每日一早一晚,都有人卖的,我在城里过夜,清早起来总是在街上买现成的早点,看到摆摊的人生意不错呢。”

    “是吧是吧?”明鸾见他同意了自己的看法,双眼都在发亮,“我们还可以做生滚粥!事先准备好鱼片什么的,反正西江里头多的是鱼,再花点钱买肉就行了,青菜我自家就有!”啊啊——要是能找到合适的小砂锅,她还可以弄出河鲜砂锅粥来呢!

    崔柏泉旋即又担心:“九市人少,未必能做得起来,除非到德庆城去。”

    明鸾拍了拍他的肩:“你不是说,近日因为我们家参与建柑园的事,有一些军户眼红咱们这林场看守的差使,想要顶你的缺吗?让他们顶去!你可以腾出手,转行到卖早点或日用杂货贩子这两种很有前途的职业上来。”

    崔柏泉失笑,低头想了想,又抬眼看她:“我可以做,但是……你会帮我吗?不仅仅是给我供货,还要真真正正地帮我把生意撑起来?”

    “那当然没问题啦!”明鸾大力拍了他的后背一记,笑得双眼眯眯,“不仅仅是帮你哦,这是咱们合伙做的生意,是咱们自己的事业!”

    “真的?”崔柏泉歪着头看她,“你不怕家里人反对?你们家的事就够多的了。”

    明鸾一摆手:“没事儿,现在大事都上了轨道,柑园有的是人打理,我祖父负责照看鸭子,菜田也让周姨娘包了,我只要时不时帮着照看就好,正有空呢。与其闲在家里被逼着学礼仪,我还不如跟你合伙做生意!”她伸出右掌,双眼亮晶晶地:“那咱们就说定了?”

    崔柏泉看着她的手掌,迟疑了一下,伸出右掌轻轻拍了上去:“好,说定了。”

    “万岁!”明鸾笑着蹦了起来,“既然合作双方达成了初步协议,为了庆祝,咱们今天弄点好吃的吧?”

    崔柏泉笑了:“你想吃什么?”

    明鸾想了想,双掌一合:“这时节,山上最多新鲜蘑菇,咱们采一堆回去烧着吃吧?如果能抓到一只野鸡就好了,香喷喷的野鸡炖蘑菇……”她露出陶醉的表情,“一定很香!”

    崔柏泉哑然失笑,爽快地答应了:“好,就依你,咱们今天就吃野鸡炖蘑菇了!”

    两人高高兴兴地寻蘑菇去了,他们都在这山上混熟了,知道哪里能采到好吃的蘑菇。没走多远,明鸾就眼尖地发现前方不远处一株被雷劈断了的大树的树干下方有一大片草菇,顿时便高兴地奔了过去。

    只是她才靠近那处树干,便看到一个黑影从左前方也朝那边奔去,她抬头一看,不由得呆了呆。

    那是个十二三岁的苹果脸小姑娘,穿着少数民族服装,斜挎着绣花蓝布包,若她没有认错的话,应该是瑶族人。

第十二章 月月

    明鸾跟那苹果脸小姑娘大眼瞪小眼地对峙了半日,两人都没想到会在这深山中遇上陌生人,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明鸾先醒过神来,眨了眨眼:“你……你是哪儿来的啊?”记得象牙山周边并没有瑶民居住啊。

    那小姑娘却露出警惕的神色,退后两步,没有吭声,双眼直盯着明鸾身后。

    明鸾一回头,发现是崔柏泉跟了上来,只见他一脸严肃,同样警惕地盯着那瑶族小姑娘,伸手拉明鸾:“别过去!离她远些!”

    明鸾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没事,她不象是坏人,兴许只是路过,误打误撞上山来的。”

    崔柏泉眼中露出不赞成的神色,压低了声音:“她不可能是一个人来的,你小心些,天知道他们会不会伤害你?”明鸾朝他眨眨眼:“放心,我会看着办的。”示意他不要插手,又回过身面对那小姑娘,往前走了一步,露出无害的好奇神色:“你别害怕,我不是坏人,你瞧,我只不过是个比你还要小的小孩而已。我只是奇怪,这山脚下没有瑶民,你是哪儿来的呢?是城里过来的吗?”

    小姑娘迟疑了一下,还是没吭声,只是看到崔柏泉没有拿出别在腰后的柴刀,除了盯着自己外也没有其他动作,警惕的神色便和缓了几分。

    明鸾继续问:“你是不是听不懂我的话?你懂说汉人的话不?”

    小姑娘总算开口了:“我能听懂。”发音有些奇怪,但吐字还算清晰。

    能沟通就好。明鸾笑了:“你能听懂汉人的话,那可真了不起。你几岁了?我今年十岁,叫章明鸾,文章的章,明白的明,鸾凤的鸾,就是能把文章写得明白的小鸟的意思。你叫什么呀?”

    小姑娘脸上露出了几分笑意,又微微红了红,大概是觉得自己居然对个十岁的小女孩如此提防,实在丢脸,便有些腼腆地答道:“我叫盘月月,就是月亮的意思。我今年十三岁了,比你大。”

    “那你就是姐姐了?”明鸾笑道,“那我叫你什么好呢?月月姐?”上天保佑,幸好是月月而不是小月月,不然叫她情何以堪?

    盘月月有些不好意思,眉眼弯了弯:“叫我月月吧。你……你怎么在山上?”

    明鸾答道:“我们家就住在山脚下,常常上山来玩的。昨天下了大雨,我就上来找找看,有没有好吃的蘑菇。”她给盘月月看了看篮子里的果子,又指了指前头的草菇。

    盘月月只看了果子一眼就说:“这个不好吃的,很酸,等下个月再摘,就甜了。”

    明鸾点头:“是啊,我也觉得可能是摘得太早了,这不才到七月中嘛……”她看了看盘月月的背包:“你的包绣得真好看,是你自己做的?”

    盘月月摇摇头,低头摸摸包上的绣花:“包是我阿姐做的,我阿妈挑的花。”

    明鸾又走近了两步,看得清楚些了,有些艳羡地道:“这花很好看呀,瞧着象是十字绣。”接着又解释:“就是用十字打叉叉的形式绣的花,你这个颜色很鲜艳呢,花型也好看。”

    盘月月听得半懂不懂,还一本正经地说:“这是挑花。”

    原来瑶族的挑花跟十字绣差不多吗?明鸾抛开这个问题,再继续道:“我曾经在城里赶集的时候见过你们瑶民卖的绣品,就象这个挑花一样,但是人家卖的都不如你这个好看。”

    盘月月有些自豪地仰起头:“我阿妈的挑花最好,全部落的人没一个比得上!”

    原来真是瑶民!而且还是整个部落聚居,不是零散的。

    明鸾心里有了结论,便指向那片草菇:“你也要采这个?我们分了吧?你打算怎么做?”

    盘月月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这个好吃的,可以做菜。”两人便隔着七八尺远,对面蹲下,开始动手采那些草菇。明鸾留意到盘月月的腰间插着把小刀,不由暗暗松了口气,还好刚才没有粗心地跟人起冲突。

    崔柏泉在离她们不到两丈的地方吞了吞口水,他刚才真是叫明鸾吓了一跳,眼见着情势和缓下来,他也不由得开始疑惑:山上怎会有瑶民?难道是看守另外几个方向的军户没注意,把人放上来了吗?

    明鸾一边采菇,还一边跟那盘月月搭话,告诉她草菇可以吃,但有些蘑菇是不能吃的,特别是看起来非常鲜艳漂亮的那种。盘月月的表情更加放松了,还笑着点头说:“是不能吃的,碰一碰,会变色,有毒的,吃了肚子疼,会死人。”

    明鸾点点头,又跟她交流起蘑菇的各种美食做法,还从挎包里拿出自己做的盐水煮鸡蛋跟她分享。盘月月听得很认真,鸡蛋也吃得香,还介绍了她喜欢的几种美食,当中有些词汇她不懂得用汉语说,就用双手比划了半日,明鸾也只能听个半懂,有些咋舌于她所说的用虫子做的极美味的菜,只当自己是理解错了。

    等到那片草菇被她俩瓜分完毕之后,两个小姑娘已经成了朋友。明鸾亲亲热热地再度问起先前的问题:“你住在哪儿呢?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要是能早些认识你就好了。”

    盘月月这回没有提防:“我们从别的地方来,原本是在封川,你知道吧?”

    明鸾不知道,崔柏泉在后面进行解说:“就在德庆西北面,有不少瑶民聚居。”(注:今封开)

    盘月月看了他一眼,对他的态度又和缓了些,继续道:“我十岁的时候,我阿爷跟瑶首吵架了,阿爷带着我们几家人来了德庆,在官圩北边,你知道不?”

    这个明鸾倒是知道,官圩是贡柑的主要产地之一。

    “那后来呢?你怎么会过来?”她问,心里在怀疑,莫非是因为九市也种起了贡柑,所以官圩人来侦察了?

    盘月月有些黯然地道:“狗官不好,他要我们交税,很多很多税,还要赵家阿姐嫁他,赵家阿姐不肯,跳河死了。赵家要跟狗官拼命,可是狗官有很多人,我们打不过,只好逃走。”说完她觉得有些不安,声音也小了下去:“我们是路过这里……”

    从官圩逃到九市,这路途可不近,明鸾想的是不知哪个狗官这么可恶,崔柏泉想的却是他们究竟有多少人,又是怎么逃过来的呢?一路上难道就没一个官府的人发现吗?

    明鸾又问她:“你们打算怎么办?”盘月月摇摇头:“不知道。我们想找个地方停下来,可是又怕官府,想回山上住,又怕吃不饱……”

    明鸾知道近年来有不少瑶民离开了深山老林,来到平地上生活,学习种田,与汉人及其他少数民族杂居。她刚到德庆的时候,还能听到各地有零星瑶乱的传言,但这两年,就连知州衙门所在的德庆城都有瑶民光明正大地出现做小生意了,可见目前朝廷对瑶民还是以安抚为主的。能够过上安稳的生活,自然比留在山上过刀耕火种的日子强。

    于是她便道:“能够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种田维生,自然更好一点,如果怕官府不好,就找个有好官的地方好了。但是你们如果想住回山上,这里未必是个好选择,这山上有官府的林场,是有看守的,不许人在山上生火,怕把树都烧了呢。”

    “那怎么办?”盘月月有些无措,“我们走得很辛苦的。”

    明鸾正要回答,却忽然听到一声大喝,一个人影冲了过来,飞快地拉开了盘月月,定睛一看,原来是个身穿蓝黑色服饰的瑶族男子,身材高大,肤色黝黑,背着弓,手里还拿着镰刀,面带警惕,不知对盘月月说了些什么,两只眼睛一直盯着明鸾与崔柏泉看。崔柏泉担心明鸾,连忙跑了过来,将明鸾拉退几步。

    盘月月有些慌张地跟那男子说话,但那男子却显得十分激动,甚至还从腰后的箭筒里抽了支箭出来搭在弓上。明鸾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却能看懂他们的肢体语言,也不由得紧张起来:“喂……我们不是坏人啊,你要干什么?”

    盘月月忙道:“这是我奉家大山哥,他不是坏人,他以为你们是坏人……”被那男子拉了一把,两人吵了起来。那男子一直用仇恨的目光看着明鸾与崔柏泉,但跟盘月月吵着吵着,目光中的仇恨便削弱了几分,只是警惕之色仍在。

    最后盘月月见说服不了他,有些赌气地跺跺脚,对明鸾道:“大山哥不信你是好人,我说不过他,但我会说服他的,我们先走了,谢谢你的草菇和鸡蛋。”便要强拉那男子离开。

    明鸾正看得糊里糊涂的,见她说走就走,有些急了,追上两步:“月月姐……”忽然就停了下来,脚边钉着一根竹箭,箭身还在微微抖动,箭头足足入土半尺有余。

    箭是那男子射过来的,就是一眨眼之间的事,明鸾有些呆住了,没能继续追上去,眼睁睁地看着盘月月朝那男子大声抗议,却被对方拉着急走离开,接着左臂上传来一阵大力,被带到大树后头,却是崔柏泉怕她受伤,硬拉着她躲开的。等她重新伸出头来探看盘月月的身影时,那两人已经消失在树林深处了。

    “搞什么啊……”明鸾狠击树干一拳,“我跟人说话说得好好的,那人发什么神经?!我又没得罪他,他犯得着朝我个小孩子射箭吗?!”

    崔柏泉小心地从大树后面走出去,来到那支箭所在地,摘了片树叶,裹着箭身拔起来,细细察看箭头。

    明鸾走近了问他:“怎么?箭上有毒吗?”

    崔柏泉摇摇头,随手将箭插到后腰,与柴刀别在一处,便盯着明鸾道:“你真是太大意了,这一带没有瑶民,他们会忽然出现,就代表不正常,你瞧那个男人多么凶恶,你居然还敢跟他们的人打交道!若是这箭方才没有射偏,你这会子不死也要重伤了!”

    明鸾扁扁嘴:“谁知道他会忽然冒出来啊?我跟盘月月不是聊得很好吗?再说了,他在这么近的地方射箭,没射中我,却正好射在我脚边,只怕是吓唬的成分多一些,未必是想要伤害我。你也别把这件事看得太严重了。”

    “能不严重吗?”崔柏泉有些无奈地道,“你别忘了我们都是林场的看守,其中一项职责就是杜绝瑶民混入山中,如今瑶民都到我们跟前了,你还做梦呢!得赶紧把这件事报上去,将人驱离才行!”

    明鸾吃了一惊,想起当初刚到德庆千户所时了解到的林场看守职责,果然有这么一条。只是三年过去,情况已经有了变化,现在德庆军民对瑶民的防范之心已经没那么严重了,有些地方的卫所甚至出现了瑶族士兵,应该不会太严重吧?

    她对崔柏泉道:“盘月月刚才的话你也听到了,他们应该是被逼逃离原本的居住地,流落到这附近来的吧?要将他们赶离象牙山容易,但这解决不了问题。要不咱们先想办法打听一下吧?如果官圩那边真的象她说的那样,出现官吏压迫百姓的现象,那就赶紧把这件事告诉柳同知,让他想法子把那些坏官员给办了。不然,就算我们今天赶走了盘月月他们,他们也会流亡到别的地方,将来还会有更多的人逃离官圩,也许是瑶民,也有可能是汉人,那样事情就闹大了!”

    崔柏泉皱皱眉:“明鸾,我知道你是好心,但这种事不是我们该管的,我们也不方便越权向柳同知报信。惩治官吏也好,安抚百姓也罢,那都是官府的事。咱们作为林场看守,只需尽责将事实上报即可。”

    明鸾瞪着他,过了半晌才道:“你要是觉得不合适,那咱们就各退一步,先打听清楚情况,再上报,行不?不是我要拖延,而是我觉得应该问问其他几家看守的军户,看那些瑶民是从哪里上山的,现在又住在哪儿。万一查出来有哪家失职了,我们直接上报,不就害了他们吗?还有盘月月所说的情况是不是真的?如果是,早些报上去,也能制止事态继续恶化呀?最起码,我们要知道盘月月他们究竟有多少人,情况严不严重!”

    崔柏泉眉头几乎打成了结:“明鸾,虽说你向来有主意,但我真不觉得这件事……你有插手的必要。”

    明鸾抿抿嘴,固执地仰起了小下巴:“我不是在多管闲事,只是觉得……有些事既然在我面前发生了,我就做不到孰视无睹。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多轻松呀,那等我们自己倒霉的时候,别人对我们袖手旁观,也是理所当然的了?我又不是在做什么危险的事,只是打听一下消息,跟能管得着这桩事的人传个话而已。这又有什么?我难道还能少块肉?!”

    崔柏泉继续皱着眉看她,但神色已经有几分松动了,明鸾连忙趁热打铁,换上笑容朝他撒娇:“好小泉哥,你就答应我吧——我保证,要是真有危险,我一定不再管了!”

    崔柏泉望望天,无奈地叹了口气,重新盯回她,竖起食指:“你真是我命里注定的魔障!”

第十三章 碰壁

    消息并不难打听,崔柏泉只在附近百户所那边问了几个老家在官圩一带的士兵,便将事情大概弄清楚了。

    盘月月所属的部落,事实上并不是个完整的部落,总共是盘、奉、赵、唐四姓十八家,总共百来口人。他们原本是湖南的过山瑶,世世代代都按照祖上传下来的生活方式,过着刀耕火种、吃尽一山迁一山的日子,后来随部族迁居封川,却一直未能抛开部落习俗,即使已经有别的瑶民从山上走下来,过起了耕种、打渔为生的安稳生活,他们也坚持不肯改变。

    盘月月的祖父是部族中比较有地位的长者,他看到迁居山下的族人过的日子渐渐宽裕,相比之下自己的部落却还固守旧习,暂时间内可能没问题,但封川的山林是有限的,过得几年,他们还能去哪里?到时候他们的生计就更艰难了。而且官府对瑶民安抚之余,也有控制、约束的倾向,他们不能象以前那样随心所欲地迁移到别的山上,因此便想劝说部族首领,尝试到平地上开恳荒地,向汉人学习耕种水稻的技术。但那位部族首领却不同意,两人不欢而散,最终盘月月的祖父只能带着亲近的四姓十八家离开了封川,来到德庆州境内的官圩瑶民聚居区。

    他们刚到那里时,因为得到别的瑶民部族的帮助,一切都还算顺利,有了房子,也有了荒地,有人教他们开恳,也有人告诉他们该如何耕种。但问题是,那里负责抚瑶事宜的典史是个贪婪的人。本来知州衙门有规定,瑶民到平地上安居,是可以免费提供荒地,由专人教导种植技术,种子、农具都是统一派发的,耕牛也是由官府出面低价出租。至于房屋、粮食等物,则是先赊着,等到来年瑶民有了收成再归还,不收利息,瑶民开垦荒地种植后的头三年都免税,每年在农闲时期以工代役。可是这名典史却仗着自己是知州亲自提拔的,便自作主张改了规矩,种子、农具、耕牛一律要收高价租金,房屋粮食也要花钱去买,另外还要加收两倍重税,其实都肥了他自个儿的腰包。曾经有瑶民不服,想要上告,却抵不过他是个官,手下又有钱有人,最终吃了亏,只能弃耕回山。这典史欺上瞒下,居然几年都无人阻止他。

    重税与盘剥让盘月月祖父带出来的四姓十八家人对下山定居的决定产生了怀疑,只是因为盘月月祖父坚信日子会越过越好,才坚持了下来,后来的事实证明日子确实勉强还过得去,只是辛苦些。偏偏在这时候,那名典史偶然看到了其中一户赵姓人家的女儿,被其美貌吸引,强行要纳她为妾,那位姑娘本是有未婚夫婿的,只是对方有事暂时离开了,一时护她不得,她便愤而投河自尽了。这件事引起了四姓十八家极大的愤概,盘月月的祖父也心生愧疚,决心要出面找官府讨个说法,不料还没见到人,就被官兵给打了出来,许多族人都受了伤。他向其他部族求助,但典史那边做得更绝,除了威胁其他部族不许出手外,还勒令四姓十八家搬出分给他们的房屋,接着甚至打算将他们污蔑成乱民,直接痛下杀手。如果不是奉家一名青年发现了典史的阴谋,早早回报族人,他们一百多口人也许根本就逃不掉了。

    他们这一百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因为是匆忙逃出来的,只带了些细软和干粮,大部分牲畜都没来得及带走,加上因为之前的事,对官府产生了戒心,便一路东躲西藏,隐匿行踪,靠打猎维生,流浪了近两个月,才到达象牙山附近。他们发现这山上资源丰富,人烟却不多,周围虽有村落,却没有官府,便打算留在这里过冬。事实上,他们一到九市附近,便有人察觉到了,因不清楚他们的来历,近年瑶民与又本地人相处得还算融洽,也没人多事去告发。只是这种情况不可能长久,如果他们只是路过,那本地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偏偏他们选择在此停留,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

    崔柏泉之所以这么轻易地打听到这些消息,除了因为附近百户所里就有对官圩情况知根知底的士兵之外,也是因为这处的百户已经有心要对盘月月等人采取行动,作战计划正在策划中,而探子也早就派了出去,只要圈定了他们的活动范围,就要动手了。

    明鸾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崔柏泉:“动手?采取行动?他们要干什么?那里头男女老少都有,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瑶民而已!他们又不是要叛乱!”

    “当初他们跟典史对峙,可不仅仅是挨了一顿打这么简单,听说还跟官兵发生了械斗,只是伤亡不重,因此没闹大。不过有了这么一出,那典史嘴皮子一碰,就有理由将他们打成乱民。”崔柏泉皱着眉道,“听说官圩的百户当时收到消息,也带兵前去戒备了,不过他觉得这事儿不大,便只远远看着,没有插手,只是看到那些瑶民的凶悍,也颇为忌惮。官圩的瑶民青壮,身手好的大多入了军籍,可是这四姓十八家落户三年有余,还不肯答应,各地卫所都觉得是刺头,自然宁可强行镇压下去了。”

    明鸾越听越气:“照你先前所说,他们对事情的真相不是不了解的,干嘛还要对那些瑶民下手?那不是黑白不分吗?!”

    崔柏泉叹道:“事情没你想象的这么简单。我问过那几个出身官圩的士兵,为什么那典史如此胡作非为,也没人去告发他?他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小典史而已,只能在官圩一地胡作非为,就算是知州提拔的,难道还能越过德庆其他的官员去?更别说,那位知州大人早在上月便高升离开了,如今连新知州都到任半个月了,一个典史还能仗谁的势?结果,你知道那些士兵说了什么?”

    明鸾忙问:“说了什么?”

    “他们说,那个典史不是正经典史,而是土典史,说白了,就是专门的抚瑶官,也有叫土人的,虽不是瑶民,却是早年因逃役躲入山中与瑶民混居的汉人后代,也算是半个瑶人了。听说当年前任知州大人前去瑶区视察时,曾经有人要对他不利,是这个人暗中向知州报信,才使他脱险了,因此便成了知州最宠信的抚瑶官。他主持官圩一地的瑶务,虽然有种种贪赃不法之处,却只针对瑶民,从不对汉人下手,又与当地的瑶首关系密切,换了别人,未必有他做得好,因此当地的汉人便对他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不管知州衙门是不是换了主人,都没兴趣打一只落水狗。”

    “啥?!”明鸾双眼瞪得老大,“这人居然算是瑶民自己人?!那他对瑶民盘剥得这么严重,瑶民就没一点怨言吗?!”

    崔柏泉冷笑一声:“怨言不可能没有,但谁也没摆到台面上来。而且你知道么?他对那四姓十八家的人下手,其他瑶民部族可没吭过一声。你见过盘月月,跟她说过话,想必心里也有数。她祖父能打破陈年旧习,毅然带人下山定居,又让孙女儿学说汉话,自然不是庸碌之辈。而那天朝你射箭的奉大山,身手也相当不错,如果他们四姓十八家里这等身手的青壮不止一个,那他们的实力可不弱。他们只有一百多口人,从外地迁过来,肯定要占用土地、房屋、粮食、耕牛与农具,别的部族真不会有想法么?”

    明鸾呆了一呆,才道:“那个典史对当地瑶民克扣得如此严重,本来资源就少了,还要多一百个人来抢饭吃,其中甚至有出色的人才,搞不好还会威胁到当地瑶首的地位,所以……他们就坐视典史欺负人了?”

    “你明白了吧?”崔柏泉叹道,“官圩官民都不愿多管闲事,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是瑶民之间的内斗。明鸾,这种事跟你原本想的官吏仗势欺压百姓不同,还是不要插手了吧?既然百户所的人已经得到了消息,若我们还不上报,等他们动了手,难免要追查为什么瑶民上山,看守的军户却无一人发觉了。到时候倒霉的就是我们,不要再耽搁下去了!”

    明鸾咬咬唇:“在外人看来,那确实是瑶民之间的内斗,可在盘月月他们看来,却是官府在欺压他们。其实一切都是那个典史的错!要是让他继续胡作非为下去,一定会有越来越多的人遭殃的!”

    崔柏泉想了想:“那我们就先去上报,然后再想法子把这事儿跟柳大人说一说,好歹也让他心里有数。至于后头的事,就不是我们该管的了。”

    明鸾瞧了瞧他,没有吭声。

    崔柏泉却以为明鸾还在固执己见,有些急了:“明鸾,不要任性,百户所的人已经插手了,这事儿不是我们能解决的,我们先把自己保住了吧!”

    明鸾起身道:“你放心,事情轻重缓急我还是知道的。这样,之前我们已经跟其他几家军户打过招呼了,这时候再报上去,他们也有了妥当的说辞,不会被连累,你收拾一下,我回去告诉二伯父这件事,让二伯父去报告。如果顺利,争取让他明天就出发。”

    崔柏泉微微松了口气,笑道:“那我回山上收拾东西了,明早我来你家找你二伯。”

    明鸾点点,目送他离去,转身便往家里走。

    她是从现代穿越过来的,从小就听着“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这种歌长大,虽然她还没天真到以为在这个时代里,也能做到所有民族都亲如一家,但至少,她对汉瑶之分看得不太重。盘月月一行人所受到的遭遇,她另有想法,也觉得自己的计划能成功的可能性很大,只是需得让二伯父章放去执行。如果一切顺利,那盘月月他们就有可能真正找到一个安居之所,而那个可恶的典史,也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回到家后,她第一时间找到了正在屋里擦拭自己的佩刀的章放,把事情经过详细地告诉了他,接着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盘月月他们四姓十八家的人能放弃旧习,下山定居,肯定是倾向于归顺的,只是遇到坏典史,为了保命才会逃离。如果就这样看着他们被冠上乱民的名头,甚至丢了性命,那也太冤枉了,真正的罪魁祸首还在逍遥法外呢。其实要帮到他们也不难,只要出一点力,就能给他们一个安居之所,也能教训那个土典史,二伯父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章放的眉头皱得紧紧的:“三丫头,我没听明白你的意思,这些瑶民或许有些可怜,可我们又为什么要帮他们?若是为了立下抚瑶的功劳,前任知州就是以抚瑶之功得以高升的,而百来个人的小部落,也说不上什么大功劳,更别说这说白了不过是瑶民内部的乱子。这事儿既然百户所已经有了计划,我们就不好再插手了,那只会吃力不讨好,还得罪了人。相反,这也算是难得的立功机会,我不但不该拦着人家,还要想办法参加进去呢。要是立了军功,我升迁就更容易了,家里的日子也会更加好过。”

    明鸾微微睁大了眼,有些意外于章放的言辞,但她很快就醒过神来:“二伯父,您先听我说。我请您出手,或许自家未必能得什么功劳,但这事儿一定能给柳大人一些帮助,您先听我说好么?”

    章放有些不耐地放下佩刀:“说吧。”

    明鸾要说的理由其实也简单。

    第一,柳同知上任数年,与古通判两人一直合作良好,为本地百姓做了不少实事,但功劳却都被知州占了去。古通判还可以说是多年的老人,又是老油条,更注重实惠,不在乎虚名,但柳同知却未必如此。他外表看起来是个厚德君子,文质彬彬,但心里肯定是有一定抱负的,不然这几年也就不会大力主张兴修水利,巩固江堤,又在民事上头提出许多惠民的主张,宁可将功劳让给知州,也要把事情做成了。如今上任知州离开了,新任知州刚到任半月,什么威信都还没有呢,要是这时候再不做些什么,难道还要再被压制三年?

    当然,如果他做得过了,得罪了新上司,也有可能会倒霉,所以就有了第二条。

    第二条就是,新任知州到任只有半个月,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有柳同知与古通判把持政务,他这第一把火至今还没能烧起来呢,可如果把他逼急了,随便找个人来当炮灰,有可能会破坏了德庆目前的好局面,所以,不如让他找到放这把火的缺口。官圩那位土典史既然是前任知州的亲信,又确实有问题,还有更好的靶子吗?新知州这把火顺利烧起来了,如果其间又能得到柳同知的帮助,那对他们上下级关系一定有好处。章家这几年也算是得到柳同知不少照顾了,一句话的事,能帮得上忙,又何乐而不为呢?

    第三,百户所确实是有意对四姓十八家下手,但他们要出动,还得得到千户所的同意。只要万千户那里卡住,而盘月月他们又没有主动攻击官兵,百户所就没理由对他们动手。万千户是快要走的人了,他会愿意在这当口出什么夭蛾子吗?

    第四,朝廷自从洪武末年开始,对瑶民的政策就一向是以安抚为主,只有零星骚乱才会采取铁腕手段。盘月月他们本是归顺的瑶民,根本就没有反叛之心,对他们下辣手,不但有违朝廷国策,一旦引发各地瑶民的不满,导致更严重的后果,层层追究下来,一定会有人被当成替罪羊的。如果章放参与进去,而他又是象牙山林场的看守之一,还是个小军官,加上是流放来的,随时都有可能被牺牲掉。

    这最后一条是明鸾临时加进去的,但看到章放听了以后那眉头紧锁的样子,她心里便知道,这句对他并不是没有影响。

    其实她的主意也很简单,就是直接到柳同知面前告状,请他帮忙,将那个土典史的事泄露给新知州,好让新知州拿到立威的借口,只要把土典史拿下,再为盘月月他们进行平反,最好是让他们就近选一个地方安居落户,事情就解决了。既不用出兵,也不用自己冒险,如果运气好,还能帮柳同知谋点福利。柳同知算是章家在德庆的一个小靠山,他好,他们也就好了。

    然而,让她失望的是,章放经过一番考虑,还是否决了她的提议:“你的想法听起来不错,但你无法担保柳同知与新知州会如你所说的那样想,更无法确定万千户是否不会同意百户所的行动。更要紧的是,我们身为看守林场的军户,疏忽之下把人放上山,已经是失职,若还不赶紧表现表现,不等立功,就要先受罚了!而且你二伯父我身为百户所的人,怎能不顾上司军令,擅自行事呢?三丫头,这件事我们做来是吃力不讨好,若只是为了救几个瑶民,那又何必?他们与你不过素昧平生而已。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是一向爱闹事的瑶民,不要把你的好心浪费在他们身上。”

    明鸾愣住了,她没想到章放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难道她的想法真的毫无意义吗?

第十四章 质问

    明鸾看着章放坚定的神情,咬了咬唇,觉得自己可能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虽然自己有心帮助盘月月他们,是觉得这小姑娘挺可爱的,但也是想打抱不平,不希望这些本来安分守己的瑶民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可对于二伯父来说,这件事确实与章家没有多大关联,只一个“可能对柳同知有所帮助”的理由,不足以说服他。

    可她还是觉得,这件事对章家人来说,不过就是举手之劳,也不必冒大风险,为什么就不能帮忙呢?

    她细细想了想,有些犹豫地再次开口:“二伯父,我承认这件事是因为我看不惯那个土典史的做法,也觉得盘月月他们很可怜,才想帮他们一点小忙的。其实我们家并不会因为这样就受到什么损失呀?柳同知跟我们一向有往来,跟他捎句话,是多么容易的事呀?后面的事甚至不用我们去做,他自己就知道该如何行事了。还有······我没说要您公然违反百户军令,百户所的人不是还在搜索四姓十八家的行踪吗?那就是还没动手了?只要在他们动手前,上头下令他们停止,那他们就没话可说了。该上报的事,我们也可以照旧上报,其他该做的事也做了,一切就等知州衙门与千户所的决定,这样也不行吗?我只是······不想您上赶着去参加这种杀戮之事而已……”

    章放微叹一声,正色对明鸾道:“你年纪还是太小了,虽有些小聪明,但终究比不得大人,考虑事情也不周全。首先,那些瑶民虽然有些冤枉,但这事儿归根到底是他们一帮外来户跟官圩本地的同族人产生的纠纷,他们败了,只能流亡在外,这跟朝廷、跟官府毫不相干·无缘无故的,我们为何要帮他们?世上可怜的人多了,你想要行善事,不如先帮了汉人再说吧。”

    明鸾抿抿嘴:“这事儿跟他们是不是瑶民没关系,换了是汉人,到了我跟前·我也不会袖手旁观的。是二伯父您将汉瑶之分看得太重了!”

    章放皱了皱眉,脸上略带了两分不悦之色:“难不成你觉得瑶民与我们汉人是一样的么?你可知道自大明开国以来,那些瑶民闹了多少乱子?他们不服朝廷管教,事事与官府对着干,你可知道有多少大明将士死在他们手上?!为何官圩百户所明知道四姓十八家的人受了委屈,也不愿搭理?为何九市百户所一听说是流浪的瑶民,便要派兵围剿?!德庆各地的卫所不知跟瑶民打过多少仗了,心里都憋着气。就因为朝廷要安抚,各地卫所才忍住了。这四姓十八家的瑶民·先是公然与官兵械斗,接着又擅自闯入官属林场,若不给他们一点教训,他们迟早会阄出乱子来的。与其养虎为患,还不如早早解决了干净!”

    明鸾惊诧地看着他·想了想,早年确实有“瑶乱”之说,当初他们在广州选择去哪个千户所时,还担心过这种事,可到了德庆之后,也就是零星听闻哪里的瑶民跟官府起了冲突,都是小事件,压根儿就没阄出大乱子·她也就没当一回事·只是几年下来,也对从前发生过的事有所耳闻。可是······瑶民与官府之间的争斗·谁对谁错哪里是分得清的?各有各的立场,各有各的理由,现在既然可以相安无事,为何还要再起冲突?四姓十八家在这件事上是受了委屈的,发生械斗也是因为土典史一方先做了坏事,怎么章放就把责任都推到受害一方身上了呢?

    她嚅嚅地道:“至于么?他们也没干什么坏事,随便拨块地方给他们安顿下来就行了,知州衙门早有现成的措施,为什么一定要赶尽杀绝?”

    章放叹了口气,略放缓了神色:“三丫头,你可知道德庆为何要设千户所?”

    明鸾看了看他:“因为有瑶乱啊。”

    “那就是了。”章放道,“这里的卫所是为防瑶乱而设,可如今朝廷为了安抚瑶民,已经无意再派兵围剿了,那卫所的将士又该怎么办呢?没有仗打,只靠屯田,他们哪里有机会升迁?就象你二伯父我,这几年拼死拼活练习刀箭,全百户所也没几个人是我的对手,我又能读会写,精通兵法,却只能做到小旗头目。若没有立功的机会,也许终此一生,都无法重振章家门楣!”

    明鸾瞪大了眼。二伯父说了半天,抬出一堆大道理来,最关键的其实就是这一项吧?因为“平乱”是军功,那位百户是想借那一百多条人命铺就自己的青云路呢!而二伯父章放对此持赞成态度,也不过是想要沾光。这个答案太让人失望了!

    章放没有留意到明鸾神色间的变化,还在那里苦口婆心:“早听说万千户不知傍上了哪路靠山,很快就要升迁了,他的千户之位便空了出来,底下几个百户谁不动心?姚百户有这样的好机会,岂能轻易放过?这种时候,谁挡了他的路,必会成为他的眼中钉。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许我向柳同知进言,只是一句话的事,但事后一旦有风声传进姚百户耳朵里,他是绝不会放过我的。

    三丫头,此事本不与我们相干,又对章家一点好处都没有,你又何必多事?!”

    明鸾深吸一口气,觉得心底的情绪有些控制不住了,忍不住问:“二伯父,为了立功升迁,明知道那一百多条人命是冤枉的,也能下杀手,你良心上过得去吗?就算你因此升了官,又怎么样呢?那不是敌人,是平民啊!”

    章放稍稍拉长了脸:“三丫头,我之前说了半天的话,敢情都是白说了?你没听明白么?此事不与我们家相干!就算我不贪这军功,也绝不会依你所言,前去向柳同知告状的!这对我们章家没有好处,我不去,你也不许去!”

    明鸾冷冷地笑了笑:“对章家没有好处,所以就不去管了,哪怕明知道有人要枉死。这情形怎么让人觉得眼熟呢?二伯父,您说当年我们全家入狱的时候,临国公府啊·姑姑家啊,还有好些亲朋故旧,全都袖手不管了,您没少骂他们吧?其实有什么可骂的呢?救我们,对他们没有半点好处,还有可能会引起权贵不满·所以他们不肯伸出援手是理所当然的啊!换了是临国公府出事,我们也不会帮吧?对章家没有好处哦!”

    章放的脸色已经完全烟了下率:“三丫头,你在胡说些什么?!如此荒唐的话,你也说得出来?!你还是章家的女儿么?!”

    明鸾还在笑:“我有胡说吗?我只是在说实话啊。说来也奇怪了,陈家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帮我们啊?出钱又出力,五舅舅还被连累得官都做不成了,慵好心还要被我们家的人说闲话,真真是一点好处都没有。难为他们坚持了几年,至今也没抛开我们不管他们真是太傻了,是不是?”

    一说起陈家,章放脸色再难看,也没再骂下去了,只是他不骂却有人忍不住。章敞在门外已经听了一会儿,此时再也无法听下去,闯了进来,怒斥女儿:“是谁教你说这些话的?!你二伯父好意劝阻你,你却一再顶嘴,我们家的女儿,几时变得这般没有家教?!”

    章放连忙拦他:“算了算了,她还是个孩子呢能懂得什么?”又转向明鸾:“三丫头我知道你自小聪明,也得老爷子宠爱但越是这样,你越该懂得分寸,不能仗着长辈的宠爱就胡作非为,不敬尊长。今天的事我看在你父母份上,就当没发生过,以后可不许再这样了!”

    明鸾咬着唇没有应声,章敞见状更火了:“死丫头,还不认错?!都是打哪儿学来这些乱七八糟的?是谁教的你?!别以为帮着家里打点柴,种些菜,能挣几个钱,就敢对长辈们指手划脚了!你挣的钱再多,也是章家的女儿,要敬我这个父亲!想当家作主?你还差得远呢!”

    明鸾瞥了他一眼,仍旧没吭声,心里却越来越生气。她听得出他话里有话,这几年,因她辛辛苦苦挣了点钱,改善了家里的生活,而且章家又一直仰仗陈家资助,这个父亲便一直憋屈着,加上他一再闯祸,搞得自己伤上加伤,费了不少药钱,就越发沉默了。敢情今天发这顿火,是拿她撒气来了?她再没用,也没给家人增加负担!什么礼数、孝道,可不是嘴上说说就行了的!成天只懂破坏没有建设的家伙,空有一个父亲的虚名,凭什么教训她?!

    章敞见她一脸倔强,毫无屈服之意,心头的火一下就烧上来了:“还不认错?给我跪下!说!是谁教得你这般无礼的?是谁让你觉得自己对章家有功,就可以不敬长辈的?!是谁?!”

    明鸾猛地转向他:“父亲想要我怎么回答?又是在暗示些什么?您对谁有不满吗?是母亲?还是外祖家?您觉得陈家对章家有大恩,我是仗着外祖之势就咕l来了,所以您心里不痛快?您想如何?嫌陈家多事了?!”她冷笑一声,“是啊,现在章家在德庆已经安顿下来了,温饱不愁,甚至还有了一点产业,就算没有陈家扶持,也能过上好日子了,陈家没了用处,还不赶紧找个理由抛开吗?顺便将母亲也赶走了,您好再寻个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再生一个儿子传宗接代呢!”

    章敞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的,右手忍不住一掌挥了过去。明鸾左脸顿时就红肿起来了,身体还被那力道带得倒向一旁。她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左眼的泪水一下就流了出来,反手一擦,却发现手背带了条血丝,嘴里有铁锈的味道,便知道是破了皮。她直起身子,腰挺得直直的,斜眼看向章敞:“您早就想打我了吧?为什么要拖到今日?前年您生病,我走遍整座象牙山为您寻药的时候,你怎么不打?去年您被人打得骨折,在床上躺了三个月,我拿出私房钱给您请大夫买药的时候,您怎么不打?您还问我是跟谁学得这么没规矩的,可一直以来教我读书的人,不就是您么?!”

    章敞浑身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明鸾却只觉得满心委屈,扭头便往外走,在门外迎面撞上了陈氏,对方脸色一片苍白,面带惊惶地站在那里,颤着声音劝:“鸾儿,去跟你父亲赔罪······快去······”明鸾心头火一下就冒起来了,磨磨牙,什么都懒得跟她说了,绕过她就直接往大门外走。

    身后传来章敞从牙缝里挤出的一句话:“你要是今天出了这个门,就再不是我章家的女儿!”

    谁稀罕?!

    明鸾正在气头上,停都没停就走了出去。陈氏哽咽着要追,却被章敞叫住:“不许追!这坏脾气绝不能姑息,若不叫她受点教训,日后还不成了无父无君的逆女?!”陈氏含泪看着丈夫脸上的怒意,只觉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明鸾这一走,便头也不回地来到了江边,随手拣起一块石头丢向江中,张嘴大声喊了一通,仿佛要将满腹怒火都发泄出去一般。江边本有两个农妇在补渔网,见状捂了一会儿耳朵,等她停下来了,才放下双手大声抱怨道:“是谁家的女儿啊?吵死了!”明鸾猛地回头瞪她们一眼:“干嘛?不行啊?!这又不是你们家的地方!”

    两个农妇认出是她,都吓了一跳,一个缩了头,另一个则小声对同伴道:“算了算了,别管她了,这小夜叉发起威来,连镇上的瘪三都敢砍的,我们可惹不起。”

    明鸾听见了,有些讪讪,自知理亏,扁扁嘴,朝她们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大声说:“对不起,我只是心情不好,不该对你们发火的。”便转身走。

    两个农妇看得一愣一愣的,面面相觑。

    明鸾经过一番发泄,怒气已经消去许多,想想这时候绝不能回家,不然肯定没有好果子吃。德庆城虽有茂升元的分号,却离得太远了,只能上山去寻落脚之处。她的私房钱大部分都藏在崔柏泉的小屋里,再问他借两件衣裳,便不愁无衣换洗。而去年军汉大叔又在西山坡的林子里搭了一间小木屋,是预备冬季巡林期间休息取暖用的,如今还是秋初时节,用不着那里,她前些日子去看过,还能住人,干脆暂时在那里落脚算了。

    盘算完毕,明鸾便朝崔柏泉的小屋方向走,路上听到天边传来轰隆隆的声音,暗叫一声不好,这是要下雨了,如果不能赶在雨来之前到达小屋,她就当定落汤鸡了。这么一想,她便加快的脚下的步伐,快跑起来。

    山路是她早就走熟了的,眼看着天色越发阴沉,她越跑越快,当看到小屋屋顶一角的时候,心下顿时松了口气,也没顾得上细想小屋前的平台为何不见崔柏泉那条狗,便急急直往屋门奔去,一把推开门板,大叫:“可算赶到了!要下雨啦,你收衣服没有?!”

    屋里的人转过身来,两眼看着她,脸色有些阴沉。

    居然是左四!

    明鸾呆了一呆,才想起问话:“你怎么在这里?!”

第十五章 反省

    夏末初秋的雨,丝毫不逊色于盛夏时节,哗啦啦说下就下,小屋天花板角落处,已经有雨水流了进来,在地板上积起一大摊水迹。

    明鸾喝了杯热茶,尝出那是崔柏泉最近常带在身边喝的青草茶的味道,便知道那些茶都是出自谁人之手了。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无论左四跟崔柏泉是什么关系,她一向将后者视作最好的朋友,为什么对方还要对她隐瞒呢?就算是左四的行踪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地方,她早就知道他来德庆了呀?!

    左四很平静地给自己也倒了杯茶,喝了一口:“小泉哥上山去了,这雨来得急,他大概赶不回来,你如果有急事找他,就在这儿等着吧。”

    “哦。”明鸾应了一声,悄悄打量着左四,眼神闪烁。

    左四盯了一会儿手中的杯子,又道:“我是小泉哥的舅舅。”

    “啊?”明鸾猛地抬起了头,“你是说……你是他生母的……”想了想,皱皱眉:“不对,我听小泉哥说过,他生母娘家姓卢,你姓左,又怎会是他舅舅?!”

    左四苦笑:“这事儿说来话长,小泉哥的生母其实是我表妹,从小就没了父母,是在我家养大的,对我来说就跟亲妹妹一样。本来我不赞成表妹嫁到崔家做妾,可当时我不在家,表妹又是愿意的,我也无话可说,后来见她日子过得还算舒心,也就放心了。那年我领了差事,带手下去大同追捕一个重犯,受了点伤,滞留在大同两个多月,等我回到京城时,崔家的案子已经结了,崔统领与长子都被斩首,家眷幼子流放,我急得不行,赶回家里问父母为何不给我送信?才知道他们怕惹祸上身,竟当成没这门亲戚,跑到乡下去躲了两个月,听说崔家人走了才回来。要知道,崔家还风光的时候,他们可是天天跟人显摆来着……”

    明鸾想到章家那些亲友故交,倒没怎么觉得愤慨,连高门大户都袖手旁观了,这小门小户又能怎么办?她跳过这一点,直接问:“你是觉得愧对卢姨娘和小泉哥,才跟过来的吗?”

    左四叹了口气:“我不过是个小小的捕快,这种通天的大案,我能怎么办?可若叫我象家人一样,对此孰视无睹,我又做不到。家里人怕我胡来,将我关在家里,我只得暂时骗他们什么都不会干,却暗地里将自己的差使换成了长班。正巧,你们章家和沈李两家都要被押送岭南,我知道崔家人也是来了岭南,便设法拿到了这项差事。”

    从捕快变成押送犯人的长班,虽然身份同样是差役,但其中差的可不是一点两点,左四也算是狠得下心了。这么说来,他到了广州之后,连去茂升元拿钱都顾不上,便出门办事,想必就是为了寻找崔柏泉母子的下落吧?

    明鸾问:“那年你假装成军户跟着我们一起来德庆,是因为打听到崔家人在这里?”

    左四点点头:“自然如此,不然我何必要过来?幸好崔家人离开广州没多长时间,见过他们的人都还有记忆,因此我很快就打听到了。只可惜……”他神色一黯,“终究是来得晚了些,我妹子她……”

    卢姨娘到达德庆的时候,已经发了疯,怪不得左四会觉得黯然。

    明鸾想了想:“你本来是官差……入了军户,真的不要紧吗?当时你身上还有差事吧?说来自打那回在船上偶遇之后,我好象就再没见过你了,你究竟是去了哪里的卫所?”

    左四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哪里的卫所都没去。当年我到了德庆,只在千户所待了几天,打听到崔家人的下落,本想就近去照顾他们的,偏偏不小心得罪了一个军官,要将我调去守巢顶,没办法,我只好逃了。因此,我如今在千户所的名册上,乃是逃兵,一旦被抓住,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注:巢顶是德庆最高峰,位于西北方,九市位于德庆南面。)

    明鸾眼睛都瞪得快脱窗了,这也太猛了吧?就算去了巢顶,也不是没机会来九市探亲的,何必做逃兵?她变得有些结巴:“这……这又何必……要是被发现了……”

    “所以我一直告诉小泉哥,不能把我的事说出去。”左四看了她一眼,“你也别慌,我不是傻子。我本来就是用假名字参军的,不过是想借机调查崔家人的去处,也是想有个合适的身份就近去照顾他们而已,没想到崔家妯娌居然……”他咬了咬牙,“我妹子被害成这样,我也无心再照应她们了,除了妹子与外甥,其他人都不与我相干!本来我还想带他们母子离开的,只是小泉哥坚持不肯,怕连累了我,我才没把人带走。如今我偶尔会上山照顾那孩子的生活,看有什么地方能帮得上忙,从不出现在人前。除了当年与我同船的一家军户,招我入所的军官,以及德庆千户所里几名跟我打过交道的士兵与我得罪的那个人以外,再无人认得我了。只要小泉哥没把我的事告诉人,我又把自己的行迹藏好了,千户所的人再生气,也抓不到我的,再过几年,谁还记得这件事?”

    明鸾眨眨眼:“你一直……躲在这里吗?可我常常过来,却从来没见过你。”

    “只是偶尔过来。”左四微微一笑,“山上也不是没有别的人走动,长住此处不免有风险。我平时在六都的玉桂园里做杂工,就是做桂皮的,你知道吧?是一种药材。我过来的时候,常常能见到你来找小泉哥,只是每次我一听到声响就赶紧躲开了。今天若不是天上打雷,掩住了你的脚步声,你是见不到我的。”

    六都与九市就隔着一条西江,不过几里路,还真是近得很,可那边还不如九市镇繁华呢。既是在药园子当小工,那生活肯定舒服不到哪里去。

    明鸾张张口,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你本来是个捕快,就算转做长班,那也是官差,是铁饭碗,如今却变成了做桂皮的小工……这样真的值得吗?其实你要是有心,大可以想办法调到附近的衙门去,继续做官差,或许还更能庇护小泉哥母子吧?”

    左四淡淡地道:“我当年来德庆州做军户,其实是因为同行的张八斤、陈大志他们都有意留在广州过年,等年后再回京城复命,我就趁机过来找人。找到了小泉哥母子后,我又回去了,跟着其他人一起回京交了差事,想要正式调到德庆知州衙门来。虽说有人认得我,但军户所名册上记的人名与履历都是假的,只要我不承认,谁能奈我何?只是我家里却不答应,我也烦了,不想跟老人多说什么,便辞了差事,独自再次南下。要是调到附近衙门继续做差役,我家里人一定会找过来的,我与崔家的关系也很难隐瞒下去。如今我虽然只是个小工,生活清苦些,可我心里很平静。就这样陪着小泉哥母子,也没什么不好。”

    看到对方的神情,明鸾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道:“如今我叫小泉哥跟我合伙做小生意,他已经答应了。他一定能越过越好的,你不必担心。”

    左四微微皱了眉头:“我也听他说过了,这件事我不赞成。好好的做什么生意?他年纪还小,趁如今还未入正军,正是锻炼自己武技的大好时机,只要把武艺练好了,将来自有他的好前程。为了点小钱荒废光阴,实在得不偿失!”他盯了明鸾一眼,“你明明也是钟鼎之家的女儿,怎的如此见钱眼开?”

    明鸾忽然觉得牙痒痒,很想驳回去,只是想到对方是崔柏泉的长辈,看起来还为崔柏泉母子做了大牺牲,她决定留对方一点面子,便轻咳一声:“要是小泉哥觉得不好,可以跟我说。我又没有强求他答应。”

    左四冷冷地笑了笑:“你开口要他做的事,他几时回绝过?章三姑娘,其实我早就想说了,他眼下正是练武的好时节,你却天天寻他作伴,又是买卖山上采到的东西,又是种药种菜,这都不是正道。他不该把大好光阴浪费在这些事上,你若是为了他好,就不该再支使他做这些了。他是个容易心软的好孩子,不好意思回绝你,我做长辈的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毁了他的前程。”

    明鸾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笑:“是这样吗?那还真是难为您了。不过小泉哥才是我的朋友,有什么意见,也该是他来跟我提。雨停了,我也该走了,多谢您的茶,真不好意思打搅了!”说罢便匆匆走出门去,连私房钱和衣服都顾不上了。

    明鸾大步大步地行走在山间,越走就越觉得难受。她怎么就毁了崔柏泉的前程?!多挣些银子给卢姨娘看病,也是崔柏泉自己的愿望啊!要不是他有这个心,她也不会提议做小生意,如果他真的不愿意,难道她还能逼他去做吗?!

    如此走了两三里路,她喘息声越大,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了。仔细回想,她好象真的没怎么考虑过崔柏泉以后的前程,这点好象有些不够朋友。他今年还不满十五岁呢,要成为正军,当上正式的士兵,至少也要过两三年。而他在象牙山林场上的差使已经被人看上了,十有八九是保不住的,这两三年里又该怎么做呢?总不能坐吃山空。虽然有个左四在帮衬着,但他不过做个制药的小工,能帮得了多少?崔柏泉想为家人多存些钱,也是合情合理的。她只是想帮他,真不是有心要他荒废光阴的,至于常常来找他……那是因为她在九市再没有第二个好朋友了啊!

    明鸾一边告诉自己,左四的指责都是子虚乌有,但同时她心里也清楚地意识到对方的话并非全无道理。就象章放苦练三年后,当上了小军官一样,如果崔柏泉能利用这几年时间把武艺基础打好,将来做了正军,自然更容易升迁。他本就是将门子弟,是天生的军人,跟她一起做小贩卖粥粉早点,太过屈材了……

    可她不是有心的啊……

    明鸾大力擦了一把脸,深吸一口气。算了,等见到崔柏泉,她会认认真真地再问他一次的,如果他更期盼在军队里发展,她就不再跟他合伙了。

    拿定了主意,明鸾静下心来,张望四周,发现自己来到了西山附近的丛林。想想这里离军汉大叔建的小屋并不远,天色也暗沉下来了,也不知几时会再下雨,还是先赶到那里去吧,好歹要有个落脚的地方。

    她脚下一转,改了方向,两眼同时搜索起路旁的一草一木。她今天出来没带干粮,本来是想到崔柏泉那里蹭饭的,现在只得另找东西填肚子了。她采了两个山果,味道不算太酸,又想起附近有一处竹林,才下过雨,说不定能挖到竹笋,顺便瞧瞧有没有蘑菇,便转往竹林的方向走去。

    还未走近,她便听得竹林方向隐隐传来砍伐的声音,还以为是某家林场看守,待走近了,才发现那一片竹林居然几乎被砍光了,不由得大吃一惊。他们这几家军户负责守林,靠山吃山,砍几棵树建房烧火什么的,都是上头默许的,但这般将整片林子都砍尽,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要是叫上头知道了,他们是要挨罚的!这么想着,她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

    离竹林还有三四十多米的距离,由于许多竹子都被砍掉了,她清楚地看见了林中的人影。那根本不是哪一家的军户,瞧那服饰,分明就是瑶民!明鸾甚至还认出其中一人就是盘月月!

    “月月姐!”明鸾跑到林边,惊讶地叫道,“你怎会在这里?!”四周望望,那片竹林已经没了一半,地上还有许多被截成两尺长短的粗竹枝,而盘月月身边那几个瑶民青壮,有人背上背着一大捆这样的竹枝,也不知是打算做什么。

    听到她的声音,盘月月停下了捆绑竹枝的动作,抬起头来,神色有些复杂。她身后的奉大山大跨步走上前来,抽出腰间的刀,嚷了一句话,似乎在问她什么。

    明鸾听不懂他的话,便只盯住了盘月月:“月月姐,我跟你说,那天你告诉我的事,我都打听过了,等过些日子……”

    “过些日子,你们官府就会派人来杀我们了,是不是?!”盘月月站起身来,面上露出怒色,“我好傻,居然相信你是好人!”

    明鸾睁大了眼:“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不是好人了?!”

    “我们四姓十八家离开官圩以后,一直没事的,可是一遇到你,官府的人就来找我们了,一定是你告的密!”盘月月气愤地道,“你年纪这么小,就骗人,害我们,真是太坏了!”

    “我没有!”明鸾忙道,“你们有这么多人,怎么可能没人察觉你们的行踪?我找人打听的时候,他们连你们的来历都弄清楚了!才不是我告的密呢!”

    “不要骗我了,大山哥说得对,你们汉人就没一个好人!”盘月月扭转头,不肯再理她。奉大山对其他人说了句什么,那几个青年便一边用警惕的目光盯着明鸾,一边背起地上成捆的竹枝,转身离开。

    盘月月也跟着他们要走,明鸾却不甘心,她一番好意,怎么就成了坏人?她上前追了几步:“月月姐,你听我说……”还还没说完,耳边就听到一阵尖啸声,电光火石间,她记起了那根竹箭,连忙向旁边卧倒,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擦着她耳边过去了,身后传来“咚”的一声,她回头一看,正是一支竹箭,牢牢地钉在距她二十米远的一株树干上,箭尾还在晃动。这时候,她才觉得耳边辣辣地疼,手一摸,掌心都是血迹。

    她回过头,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盘月月。对方却满面冰寒:“我不会再信你了,你不要再骗我!你要是敢追来,一定躲不过第二箭!”

    他们怒气冲冲地走了,明鸾喘着粗气,回想起方才的情形,浑身都在冒冷汗。她相信刚才那一箭,如果不是她这几年一直在锻炼身体,反应较为敏捷,也许已经被射中了。

    可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盘月月有没有脑子?她真以为自家这一百多号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小,真能瞒过所有人,从官圩走到九市?这一路上可有好几处村镇和卫所啊!如果她真的告了密,还会傻傻地自动送上门吗?对着个十岁的小女孩也敢放箭,她以前是不是将他们看得太过善良了?

    明鸾发呆发了好久,直到天上再次传来打雷声,方才醒过神来,只觉得鼻子一酸,有一种想要掉眼泪的冲动。

    她好象太天真了,就算是好意,别人也未必领情的。这世界上的人,各有各的立场,各有各的想法,她凭什么以为自己动动嘴皮子,别人就会相信她,照她的话来做呢?连相处多年的亲人都不相信她,更何况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明鸾抹去脸上的泪水,站起身来,扁了扁嘴。

    或许有些事,她该好好想一想了。

第十六章 大雨

    天空又开始下雨,明鸾见雨有越来越大的趋势,也顾不上多想,连忙转身往小屋的方向跑,还没跑到地方,便看到崔柏泉站在前方不远处的大树下,不顾雨势,只举着块大大的芭蕉叶在那里探头张望,见到她过来,仿佛松了口气般,急急跑过来,用那芭蕉叶挡住落到她头顶的雨水,大声问:“你去了哪里?我听说你上了山,又离开了小屋,急得不行,快过去那边躲躲雨吧!”

    明鸾却连忙拉住他:“不行,天上正打雷呢,不能在树下避雨,你跟我来!”说罢便拉着他,两人齐齐遮一块芭蕉叶往西山坡林子的小屋跑去。

    进了小屋,他们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崔柏泉随手将芭蕉叶丢在门外,那叶子在路上不小心撕破了些许,已经不好用了。明鸾反手拉上门,回头检查屋里的情形。

    这里说是小屋,其实是一座树皮、茅草与木头搭成的简易屋棚,不过十来平方大小,只够放一张竹床、一个水缸、一个放杂物的竹架和两张板凳,还有个烧火用的瓦盆,屋角有一堆干草,还有一把锄头、一把镰刀,压着个麻袋,本来是装炭的,此时只剩下几块零星的碎炭。

    明鸾将碎炭倒进瓦盆里,又满屋子寻火石,崔柏泉从腰间掏出个皮袋子,掏出火石来,点起了火,不一会儿,屋里便弥漫起一阵微微的暖意。明鸾拿帕子擦干净脸上、头上的水,顺便捂了捂耳上的伤口,拿碎发掩住了,才凑到火盆边取暖,抬起眼皮子瞥了崔柏泉一眼,抿了抿嘴:“你回过家里了?”

    崔柏泉在她对面的板凳坐下,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你见到我四舅了吧?”

    明鸾冷哼一声:“见到了,老熟人,如果不是他说,我还不知道你们原来是亲戚呢!你倒瞒得紧,天天喝着他煮的茶,还骗我说那是你自己胡乱烧的!”

    崔柏泉有些讪讪地:“我不是有意瞒你的,只是怕给四舅添麻烦……”

    明鸾白了他一眼:“你当我是不懂事的小孩子,知道一点秘密就到处乱说吗?算了,他是你的长辈,也为你们母子做了很大牺牲,他不让你说,你也不好违了他的意思。其实我也不是生气,只是觉得我跟你几乎天天都见面,却完全没察觉到你屋里还有别人住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而已。我以前好象太过忽略你了。”

    崔柏泉手中动作一顿:“怎么会呢?四舅有心瞒人,自不会让人察觉。”

    “我不是指这个。”明鸾搓着手道,“你平时既要巡山,又要回你嫡母婶娘那里做粗重杂活,还要照顾你娘,每天这么忙,还要抽时间练武,就算有机会卖点东西挣钱,那也是有限的,可你娘的药钱却从来没短缺过。我曾经听到你婶娘跟你嫡母报怨说你花钱大手大脚,却不知道孝顺母亲,可见那些钱原是在你手里的。如果你没有别的钱财来源,哪里能挣这么多钱?我以前没注意,现在想来,其实是你舅舅给你的吧?”

    崔柏泉犹豫了一下,才点点头:“四舅除了在六都做制药工有工钱外,闲时还给人搬运货物,上山打柴去卖,十分辛苦。他的钱除了留够自己吃穿的,几乎全都给了我,不然光靠我一人,是无论如何也没法长年为我娘请医抓药的。我娘的病情已经比早年好了许多,虽然还是呆呆的,但已经不会怕人、躲人了,只是整天窝在屋里发呆罢了。听大夫说,再养几年,或许还会有好转。”

    明鸾叹了口气,看着崔柏泉,心里有些难过。对方其实是个很好的孩子,只可惜,先是被父亲的案子牵连了,又遇上可恶的嫡母,连亲生母亲都疯了,他既要照顾生母,又要供养嫡母婶娘,同时还要忍受她们对自己的折磨与污骂。对一个还不满十五岁的少年来说,这副担子实在太过沉重了些。

    崔柏泉见她沉默不语,还时不时看向自己,目光中带着难过,忽然间有些不安:“明鸾,我四叔……也许说话不太中听,但他不是坏人,他其实……他其实不讨厌你的,我跟你来往,他也知道,还夸过你是个机灵的女孩儿。若是方才他说了什么话,让你生气了,你就看在我的面上,不要怪他,好不好?”

    明鸾见他误会了,忙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早就认识他,自然知道他是个什么脾气,他是夸我还是骂我,都不重要,我干嘛要生气啊?而且……”她看了他一眼,“他其实也是为了你好。从前我有许多做法确实欠考虑了,还好他提醒了我。”便将左四方才劝告的话都说了一遍。

    崔柏泉闻言,顿时沉默下来,良久才道:“其实……我从前并不喜欢四舅。你知道是何故么?”

    明鸾摇摇头。

    “他从小就很少到家里来,反而是他父母兄嫂时不时会来看我娘,临走时,我娘总是会送他们很多东西。我小时候听到下人说闲话,就觉得这门亲戚只会来打秋风,占娘与我的便宜,可我娘在家里受了委屈,他们却从来不过问,甚至连我生病了,他们也不会来问候一声。四舅倒是会关心我的安危,可家里的下人却私下议论,说他……说他……”崔柏泉犹豫了一下,咬咬牙,“说他跟我娘是青梅竹马,向有私情,甚至连我都有可能是他的种……我娘为了避嫌,也就不再见他了,他也不再来我家。”

    明鸾微微张大了嘴。原来如此!怪不得她觉得奇怪,就算是亲兄妹,也没必要为了妹妹与外甥连家人和前程都不顾了吧?本来她还以为是左家人太过极品的缘故,现在看来,也许还有左四对卢姨娘的个人感情因素在内?

    崔柏泉有些艰难地道:“他能来找我们,我真的很感激,但心里也更惶恐——难道……我真的不是父亲的儿子吗?但他却跟我说,娘从来没做过不守妇道之事,他也一直将我娘视作亲妹,之所以会抛下亲人与前程,情愿来这个偏僻的地方做小工,过清苦日子,是因为心中有愧。左家……其实能过上不愁吃穿的好日子,甚至还能攒些点小产业,他们兄弟几个也能在衙门里站稳脚跟,完全是托了崔家的福,我亲外祖昔年曾染重疾,是我父亲命人送去好药,才得以痊愈的,可以说,崔家对左家有救命之恩!可是崔家有难,左家上下却忘恩负义,连骨肉之情都弃之不顾了。他身为人子,不敢责怪父母,却希望能为崔家尽绵薄之力,也是为左家人赎罪。”

    明鸾无言地点点头,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他既然这么说了,你也不要再多想。他是真的关心你们母子,现在你嫡母和婶娘是那个样子,你娘又……也许你以后能够依靠的长辈,也就只有他一个了。”

    崔柏泉低下头,吸了吸鼻子:“我知道,所以对我来说,他就是我亲舅舅!”

    明鸾笑了,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啦,打起精神来,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哭鼻子!”

    崔柏泉也笑了,柔声问:“饿不饿?你还没吃饭吧?对了,你不是回家找你二伯父说话去了?怎么会忽然上山来?可是找我有事?”

    明鸾想起在家中的经历,心情就低落下来,盯着瓦盆中明明灭灭的炭火,只是不说话。

    崔柏泉见状有些迟疑,他从随身的袋子里拿出一个纸包打开,露出里头的两块饼:“这个……本是我带上山预备晚上吃的,叫雨水这一浇,也许已经潮了……”

    明鸾看着那两块干巴巴的饼,便知道那是他的晚饭了,忽然觉得有些心酸:“小泉哥,你留着自己吃吧,我不饿。”

    “拿着吧!”崔柏泉将饼递过来。明鸾摇头拒绝,他却索性起身走到她身边要直接将饼塞进她手中,却正好瞧见了她耳上那道口子,不由得大吃一惊:“你耳朵怎么流血了?!”

    明鸾连忙躲开,他却执意要看个明白:“好象是被什么割的,这是怎么回事?!”语气间又惊又怒,“该不会是你家里人干的吧?所以你才跑出来的吗?!”

    “跟他们没关系!”明鸾见他误会了,只得将家人对自己的训斥与上山后遇到盘月月的经过都说了出来,最后道:“我以前真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总觉得家里人会答应我的请求,也觉得这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反而可以帮助别人。但我没想到,我二伯父会那样想,其实他也有自己的立场,象他那样的人,大概会把家族利益放在第一位吧?身为军人,想要立功也无可厚非,只不过我……我……我有些难以接受而已。”她扁了扁嘴,有些委屈地道:“而且我虽然认为自己是一番好心,瑶民那边却未必领我这个情。盘月月那天跟我聊得好好的,可一旦发现有官兵察觉他们的踪迹,她就马上怀疑我了。这说明她完全就没把我当成是朋友,一切都只是我自作多情而已……”

    崔柏泉皱着眉头道:“是她不辨是非黑白,你何必责怪自己?!你本来就是好意要帮助他们,不然何必插手管这等闲事?!既然他们不识好歹,你也不必为这种人难过了,由得他们自生自灭去吧!本来,这事儿就不是你能管的!”

    “确实不是我能管的……”明鸾喃喃地道,“我刚才遇见他们时,他们正在砍竹子,我本来还在奇怪,他们砍那么多竹子干嘛?后来看到那支箭才想到,他们没有足够的武器,竹子可以削成箭,对他们是一大助力。那一片竹子几乎被砍光了,他们在遇上我之前,应该就已经运走了不少,看那数量,他们最终能制造的箭支,可不是三五千的事,恐怕上万都打不住!准备那么多箭,自然是想要跟官兵打一仗了……百户所还没真正采取行动呢,他们就已经开始备战,我又能怎么办?总不能为了制止他们就把自己的小命送掉吧?我还没伟大到那个地步……”

    崔柏泉叹了口气,蹲到她身边,犹豫了一下,才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其实你本来就不该插手的,事情到了这一步,反而没有了遗憾,你不必放在心上了。你家里……我瞧你祖父一向是很疼你的,你就服个软,回去赔罪,求求你祖父,事情也就过去了,顶多是挨几板子,或是跪上一晚。但你打算在山上过夜,我可不依。这雨是说下就下,不知什么时候就积成了泥水,若是在我那屋里,四周没什么险地,倒也罢了,这地方是在斜坡上,一旦泥土松动,这屋子都未必能保住,你一个小女孩在此过夜,万一遇上点什么事,都没处求救去!”

    明鸾缩缩脖子:“现在回去的话,我父亲还不知会怎么罚我呢!我不回去……就算要认错,我也是向祖父和二伯父认错,可是他……”她撇撇嘴,“他心里那想法太龌龊了,我就不能让他得意!”

    崔柏泉眉头打起了结:“无论如何,他都是你父亲,子不言父之过,还有女子在家从父的说法,于情于理,你都不该顶撞他的。他若有错,自有你祖父与伯父教导,你身为女儿,怎么能违逆他的意思呢?你脾气如此倔强,真叫人头痛!”

    明鸾心里不服气,但没有吭声。崔柏泉毕竟是古代土生土长的大家子弟,礼教观念早以深入骨髓,就算跟她再有交情,有些想法也是不会变的。他也许会纵容,却不会改变观念。这一点她早就知道了,今天也再一次清楚地认识到。

    她知道自己犯了错,因为近几年事事顺利,自己计划的事也一件件实现了,家里的生活得到了改善,跟家人也相处得越来越好,所以她有些得意忘形。祖父越来越疼爱她,是因为她为家里做的事符合孝义;二伯父会无视二伯娘对她的中伤与非议,是因为她的做法对章家有利;父亲不再用冷脸对母亲,是因为顾虑陈家的面子;玉翟愿意与她做回亲近的姐妹,是因为除她之外再无别人可以为伴。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立场与思量,她却被他们表现出来的亲切蒙蔽了双眼,忘记了他们其实都是独立的个体,不会受她控制。以前愿意听从她的劝告,也是因为那些事对章家有利。当然,在瑶民这件事上,她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也低估了负面影响,更要紧的是……忽视了自己和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人的观念差异。

    明鸾长长地叹了口气,难道说“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做法才是正确的?也许这才是理智的做法,可她心里为什么就是觉得难受呢?

    百户所马上就要对四姓十八家的人采取围剿行动了,而瑶民们也备好了武器准备大干一场。这场战斗的结果,无论谁胜谁负,死去的人是不会再复活了。真的有必要这么做吗?明明是可以和平解决的。可惜……这已经不是她一个小女孩能过问的事了。

    此时在山脚下的章家,气氛也十分凝重。章寂闷声不吭地坐在正堂上,章放、章敞肃立在下方,低头听训。门外,陈氏与周姨娘、玉翟都面带忧色,一边摘菜,一边留意屋里的动静。

    良久,章寂才开口道:“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把孩子找回来,现在下这么大的雨,也不知她怎样了,要是因淋雨感染了风寒,可就不好了。三丫头的身子骨这几年虽有些起色,到底是曾经有过损伤的。”

    章放顿了顿,顺从地应了一声:“是。”章敞却有些气愤地道:“父亲,难道就这么饶过那丫头了?她忤逆儿子这个父亲,却不用受罚,叫儿子今后哪里还有脸面?!”

    “要罚也要先把人找回来!”章寂忽然提高了声音,面带怒色,“我还要罚你呢!你瞧你说的那都是什么话?!陈家怎么你了?你要含沙射影地把三丫头的过错牵扯到陈家头上,是想干什么?!我们章家可不是忘恩负义之辈!”

    章寂发了怒,章敞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能低头应是。章寂见他神情,就知道他还不服气,胸口闷闷的,想要训斥一顿,又怜他这几年受了不少苦楚,心中必然抑郁,而且今天的事,又确实是明鸾有错在先。这般纠结了片刻,他才开口撵人:“还愣着干什么?!趁眼下雨势转小了,赶紧打了伞出去找人!她在村里也没几家熟人,不是去找几家军户,就是在崔家小泉哥那儿。你把孩子带回来,路上不许打骂,要打要罚,也得将人带回家来再说!”

    章敞闷声应了,退出堂屋,瞧见妻子陈氏面带希冀地迎上来,心里便有一股怒气涌上来:“你生的好女儿,如今连我这个做父亲的,都奈何不了她了,你想必心中很得意吧?!”

    陈氏有些无措:“相公,你……”咬咬唇,“我陪你去找吧?兵分两路,总比一个人省事些。”

    章敞冷笑一声,回了屋,陈氏连忙跟上去:“相公,是先去找几家军户,还是上山?”见章敞只是坐在床边,却无动作,不由迟疑:“相公不想去找么?那……我去好了。”说着转身就走。

    “你别走,我有话问你。”

    陈氏脚下一顿:“相公,今天是鸾丫头错了,但是……那些话绝对不是周叔教她的,陈家也不会教孩子这些,是你误会了。”

    章敞沉默了一会儿,才闷声问:“万千户马上就要调离德庆了,新来的千户名叫江达生。这个人……你知道是谁吧?别告诉我你不认识他!”

    陈氏蓦然一惊,猛地回过头来看他。

第十七章 雨后

    “早在你我刚成亲不久,就有人告诉我了。”章敞看着妻子,面带嘲讽,“这个江达生自小就在你家长大,与你兄弟一同读书,简直就象是岳父大人的义子一般,偏偏又没有义子的名份!听说曾经有人提议岳父认其为子,岳父还拒绝了,旁人那时才知道,其实岳父是有意招他为婿的。可惜不凑巧,那年我母亲与大嫂路过吉安,因天雨滞留了几日,听说陈家女儿好,便叫了你来见,言行间也透露了想结亲的意思。对陈家而言,南乡侯府的门第自然不是一介小小的破落户可比的,自然也就弃了前约,将你嫁进我家来了。是不是?”

    陈氏浑身发冷,颤抖着声音答道:“不是这样的……江家大哥确实是我父母养大,也确实曾经有人提议我父亲收他为子,但那人的用意其实是在暗示我父亲借机将江家的田产转入名下,我父亲自然不会答应。至于招婿之说,更是子虚乌有,相公是从哪里听得这些谣言,却来误会于我?!”她心中一片冰寒,本以为夫妻感情淡漠,只是因她做得不够好,又有谢姨娘争宠,丈夫才不喜欢她而已,却万万没想到,早在她入章家门不久之后,就有这等谣言在作祟!难道说……十几年来,丈夫一直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吗?!

    章敞哪里肯相信她的解释?面上的嘲讽之色更深了两分:“这话说得真真冠冕堂皇!你道我是随便听人说几句闲话,就会信以为真了么?自然是派了亲信去你家乡打听过的!江达生一个外男,又不是你家亲戚,天天在内宅出入,与你是朝夕相处,要我相信你们之间没有私情?这可能么?!”

    “我真的没有!”陈氏声音有些沙哑,眼圈都红了,“而且江家大哥自从满了十岁之后,便搬到外院居住了,除了每日随我兄长弟弟一同向我父母请安之外,便再没进过内宅。我们陈家家教严谨,自不会轻易让女儿见到外男。相公是派谁去打听的这些?难不成……是谢昌么?”谢昌是谢姨娘的亲兄长,在章家出事前,一直是章敞身边最受宠信的长随,章敞有什么要紧事,一向是吩咐他去办的。陈氏忽然记起,在她新婚半年之后,谢昌曾经出过两个月外差,只是章敞没提过派他去做什么。

    章敞闻言冷笑一声:“这种丑事,我还没那么厚脸皮叫外人知道呢!便是谢昌又如何?他妹子虽有错,他却是一心忠于我的,他在我身边侍候的日子,比他妹子还长呢!你也休想将错处都推到他身上了,自从我们家出了事,家人尚且不能保全,更何况是下仆?如今他也不知还有没有命在,更不知今生是否有机会再见,就算你骂他胡编乱造,他也没法为自己辩解了!”

    陈氏强忍住悲色,颤声道:“相公,你这话是要存心置我于死地了?!我自问入章家门以来,一向谨守妇道,孝敬公婆,相夫教女,从不敢有丝毫怠慢之处。即便章家落魄,我也坚持不离不弃。富贵也罢,清贫也罢,我从不曾动摇过,为何相公却要疑我不贞?!”她深吸一口气,“莫非……莫非真如鸾儿所说,你……你是想要休妻另娶么?!”

    “休要颠倒黑白!”章敞忽然激动起来,“你话说得好听,却别以为能骗倒我!你若与江达生没有私情,他为什么要到德庆来?不就是为了与你重续旧情么?!”他跨前一步,紧紧抓住了陈氏的手臂,眼里直冒火,“你娘家想必也答应了吧?当年他们因为嫌贫爱富,弃了他选择我们章家为姻亲,如今章家落魄了,江达生却飞黄腾达,他们又心动了,又想背信弃义了,是不是?!”

    陈氏咬牙忍住泪意,用略带怨恨的目光盯着他:“相公,陈家对章家已经是竭尽心力了,你这般抵毁我父母,良心何安?!”

    章敞哈哈两声,甩开她的手臂,恨恨地道:“是啊,陈家多么仁义,多么厚道啊!不但一路护送我们章家到了岭南,还又安排住处,又资助银钱,最近甚至还替我们置下了一份小产业!这么厚道的亲家,我们章家人除了一辈子感恩戴德,还能如何?就算你父母这时候忽然过来跟我父亲说,让你我夫妻和离,好将你嫁给江达生做官太太,我父亲也不敢有半分不满吧?甚至于,你们还可以给我寻个村姑做填房,美其名曰不忍见我无子绝后,我们章家就更加感激得五体投地了!跟你们陈家相比,林家真是蠢透了,虽然早早脱了身,名声却一败涂地,四弟妹更是休想再嫁入好人家,哪里比得上吉安陈氏?名声有了,章家的感激也有了,无人能挑你们的不是,可你们一样摆脱了落魄的亲家,一样改嫁了女儿,该得的好处,一样也没少!”他重重啐了一口唾沫,“我呸!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说的就是你们这种人!”

    他的神色已经有些扭曲了,情绪显得十分激动,与他相反的是,原本激动得浑身发抖的陈氏反而冷静了下来,她怔怔地看了丈夫好一会儿,便背过身抹去脸上的泪水,淡淡地问:“你不上山寻鸾儿么?那我自己去。”眼尾都没瞥章敞一眼,转身就要走。

    章敞飞快地上前拽住她:“怎么?心虚了?这是想要带那死丫头走人了?是啊,那死丫头从来就没有真心敬重过我这个父亲,嘴上说得好听,其实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你既然要改嫁,她想必也打算跟着走吧?我告诉你,没门!你要走就走,可我的女儿,哪怕生生打死了,也绝不能让她叫别的男人做爹!”

    陈氏猛地回头瞪着她,目光中满是恨意,章敞一愣,心下不由得发凉:“怎么?你还敢瞪我?!”陈氏深吸一口气,扭开头,冷冷地甩开了他的手:“你真是疯了!”转身便走出了屋子。

    “我疯了?”章敞咬牙切齿地看着她拿过门边的油纸伞撑开,迅速消失在雨中,踉踉跄跄地倒退几步,坐倒在床边,无言地笑着,“哈,哈,是啊,我……我真是疯了……”

    门外,宫氏走近窗边,侧耳贴窗细听了一会儿,见什么动静都没有了,便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恨恨地瞪了陈氏远去的背影一眼,便转身去了堂屋的方向。

    明鸾推开门板看了看外头的天色:“雨好象小一些了,你赶紧趁这个机会回去吧,不然一会儿雨势又加大,你就得变成落汤鸡了。”

    崔柏泉用树枝拨动着瓦盆里的炭块,确认火星已经完全熄灭了,便道:“你也别留在这里了,没了炭,这里又没有衣裳被子,你晚上会着凉的。要是雨一直下个不停,你在这儿也不太安稳。还是回家去吧。”

    明鸾扁扁嘴,瞧了瞧屋子里的陈设,再看了看屋外的天色,不由得承认,如果没下雨,她在这里住一晚上倒没啥,但如果晚上的雨停不下来,万一发生什么山洪滑坡、泥石流之类的,她的小命就保不住了!可要她现在回家去挨训,她又有些不甘心。犹豫来犹豫去,她才跺跺脚:“算了,我上军汉大叔家去借住一晚上好了,他家女儿是一个人住一间屋,人很好说话。”

    崔柏泉见她不愿回家,叹了口气,也不再坚持了。他在屋外转了一圈,摘了两片大大的芭蕉叶回来:“拿着这个吧,这雨势虽然小了,但浇到衣服上还是会湿的。”

    明鸾笑着接过道谢,又提醒他:“明天我一早进城,要是我母亲来问,你就告诉她我上茂升元分号去了。”

    崔柏泉皱皱眉:“你一定要去么?你明明知道盘月月那事儿已经不是你能管的了,还去找柳同知做什么?”他方才已经劝过明鸾一回了,当时她没回应,他只当她打消了想法,没想到并未改主意。

    明鸾却道:“制止这场争斗,确实超出了我的能力,但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的。小泉哥,德庆一地的民政,无论是抚瑶还是治安,都是柳同知的责任,他还管着一点卫所军队的事。这场汉瑶之争一起,他肯定会被卷进去的。而那个土典史做了不好的事,肯定不只有这一次,如果以后他又再次造孽,迟早会出乱子。到时候,他死就算了,柳同知身为上司,却要负失察之罪。我既然知道了,怎能不提醒他一声?”

    崔柏泉想想也觉得有理,他素知柳同知待章家不薄,便道:“你要去也使得,只是有一点,别说多余的话。还有,你一个人不能独自进城,我陪你去吧。”

    明鸾眨眨眼:“不用了,我也不是没去过城里。”

    “胡说,你才多大?一个人就敢走四十里路,我要是不陪着,万一出点事,我如何跟你家里人交待?!”

    明鸾无奈地道:“好吧,你要陪我去也行。反正路上多个伴嘛。”

    崔柏泉放缓了神色:“你也不必这般勉强,反正要进城,咱们就顺便去问问我的差使好了。眼看着还有两个月就满三年了,又总有风声说有别人顶了我的缺,好歹总该给我个准信,我也好安排以后的事。”

    还差两个月才到期,崔柏泉完全不必这么早去确认。明鸾知道他是在找借口陪自己,便也笑笑接受了他的好意。

    两人各顶一张芭蕉叶,一路说笑着往山下走,走到半路,发现前方的山路断了,原来是一处三四十米宽的土坡被雨水冲刷,完全崩塌了,上头本来种着许多树,都被泥浆卷入山坡底下,天色昏暗,只知道那一片土坡下方都是漆黑,完全看不清坡底的情形。

    明鸾不由得咋舌:“厉害,下了几天雨,山上已经有好几个地方滑坡了,不过都不及这里的范围大。我们下山后,得提醒别人一声才行,不然万一有人上来,没注意路况,说不定就踩空掉下去了。”

    崔柏泉伸手将她往后拉了几步,才探头张望坡底几眼,皱眉道:“天色太暗了,看不清底下严重到什么地步,也不知范围有多广,咱们绕路走吧,先去我屋里拿伞,从那边下山要稳当些。”

    明鸾应了,两人调头往另一条小路走,先去了崔柏泉的小屋。左四开门迎了出来,见他们身上都湿透了,连忙扔了一件干衣服给外甥。崔柏泉接过后,却转手递给了明鸾,自己再另取一件。

    左四见状没有吭声,只是对明鸾道:“方才你母亲来找过你,我装作是守别处的军户,告诉她你往西边山坡上去了,你回来时没看见?”

    明鸾正披着衣服,闻言愣了愣:“没有啊。”忽然想起那片崩塌的土坡,脸色一变,转身就跑了出去。崔柏泉愣了愣,也跟着变色,跑出屋几步,又转回来寻了雨伞,追出去了。

    明鸾根据记忆,急急跑到那片土坡下方,只看见那里的泥土都搅着泥水,一脚踩下去,就陷出个深深的脚印,再走一步,整个人就不由自主地往下滑,她手忙脚乱地巴住一棵树干稳住身体,便放声大叫:“母亲!母亲你在不在这里?!”

    她叫了好几声,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惊喜地回过头,却是崔柏泉撑着伞追了过来。她有些失望,却忽然听到隐隐的叫唤声,认真听去,可不正是陈氏的声音:“鸾儿……我在这里……”

    明鸾循声走过去,一脚深,一脚浅,好几回都差点滑跤,还好有崔柏泉跟在身后拉住她,这般艰辛地走了五十多米路,才看到前方树丛中挂着个浅蓝色的影子,陈氏的求救声也更清晰了几分:“我在这里……你当心些,这里都是泥浆!”

    光线十分昏暗,但明鸾已经隐约可以见到,陈氏整个人挂在那丛树上头,姿势有些扭曲,衣裙下摆出,有一大片深色的污迹。她吓了一大跳,心下顿时发起慌来:“你受伤了吗?伤得重吗?流血了吗?”同时慌慌张张地半爬过来,在离陈氏不到两米的地方,差一点就滑落坡下了,她却手脚并用,狗爬似的重新攀上土坡,好不容易寻到块石头站稳了,小心翼翼来到陈氏面前。

    陈氏衣裙上的污迹并不是血迹,而是被泥浆所染。这个事实让明鸾松了一口气,但马上又开始鼻子发酸。因为她发现,陈氏的左小腿自膝关节以下,呈现出一个十分不自然的弯曲,而陈氏的手背、头脸处,也有多处被树枝山石刮伤的血痕。

    “我没事……”陈氏上上下下打量了女儿一番,红着眼圈道,“你平安就好。你这死丫头,怎敢不回家?你不知道母亲会担心么?!”

    明鸾看着她的脸,又低头瞧着她的腿,眼泪就再也抑制不住,涌了出来。

第十八章 回家

    陈氏是在上山寻女的时候,因天黑没看清楚路,又不太熟悉地形,一不小心踩空掉下山坡的。还好山上的泥土松软,又与雨水混合成了泥浆,她这一路滚下来,并没受太重的伤,只是滚落过程中被突出的树干、树枝、山石等物划伤了皮肤,最后被挂在那丛树上时,左腿被磕得骨折了。虽然于性命无碍,但她被挂在半空中,又不好挪动,要将她救下来,还真是费了一番波折。

    明鸾从崔柏泉家取了粗长的麻绳来,套在陈氏腋下,本想从上方将陈氏吊离树丛,可惜没有着力点,崔柏泉无奈请了左四出手,从左上方的山石处扯动麻绳将陈氏拉了起来,明鸾又冒险扑到陈氏脚下的泥坡处托扶,避免她的伤腿在移动过程中再度受创。如此费了半个时辰功夫,总算将人救了下来。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天黑看不清人影,陈氏也没认清左四是谁。明鸾此时有求于左四,虽觉得陈氏不会泄密,也不敢将真相说出来,怕惹恼左四,而崔柏泉一直小心没叫左四“舅舅”,因此陈氏将左四认成了某位军户,还再三向他道谢。左四没说什么,只是粗着嗓子道:“举手之劳而已,不算什么,章三嫂子就不必客气了。你伤得重,还是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吧,不如先到小泉哥的屋子去?外头黑乎乎的,也不知你伤得如何。”

    陈氏虽知这是正理,却有些犹豫。她是走不了路了,可崔柏泉与这军户都是男子,除了明鸾便没第二个家人在,让她如何挪动?

    明鸾哪里猜不出她心里的顾虑?没好气地背转身弯下腰,拉起她双臂便往肩上扛:“我背母亲好了。”陈氏大惊:“你哪里有这个力气?不行!还是快回家报信去吧!”

    明鸾不耐烦地道:“你受伤到现在已经很久了,再不仔细查看伤势,做些应急措施,万一瘸了怎么办?!我现在下山,请大夫,再上山,要花多少时间?赶紧麻利些吧,我可不愿意看到自己的母亲断腿!”

    陈氏迟迟疑疑地,左四给崔柏泉使了个眼色,后者顿了顿,便上前说声“得罪了”,帮着明鸾将陈氏背了起来。明鸾试了试重量,觉得还可以支撑,便吃力地转身往小屋方向走。崔柏泉一路在旁扶着,左四也迅速跟了上去。

    到了崔柏泉的小屋,明鸾将陈氏放下,让她坐在椅子上,想要查看她的伤势,陈氏却死死拉住她的手,明鸾心里明白她在顾忌些什么,咬咬牙,转身出去打了盆水进来,用干净的布替陈氏清理头脸、手上的污迹,清洁伤口。左四没有进屋,崔柏泉拿了几件干净衣裳与一个白瓷瓶子过来:“这是你上回给我的金创药,先替章三婶敷上吧。这衣裳是干净的,若不嫌弃就先换上,我先出去,你瞧瞧三婶脚上的伤。”说罢便出去了。

    陈氏有些讪讪的,明鸾沉默着掀开她的裙子与中裤,见她左腿膝盖以下都红肿得发紫了,忙擦干净手小心地碰了碰骨头关节,陈氏疼得忍不住呻吟出声,明鸾瞧了她一眼,便放下裙子,出门将她的伤势描述给左四与崔柏泉听,还用树枝沾水在地板上画出小腿骨折的形状。

    左四道:“你母亲伤得不轻,这不但是骨折,恐怕骨头都裂了,若不好好养着,日后怕有后患。我是不敢治的,还是得送回山下请了懂跌打损伤的大夫来瞧才是正理。”

    明鸾问:“能不能先帮她用木板将骨头固定好,再送她下山?她这个样子,万一路上磕着碰着就不好了。”其实最好的办法是让她在山上接受诊治,可惜,这样下着雨又是在晚上,镇上的大夫哪里肯上山来?

    左四肯定了她的提议,又建议道:“你可以先让她在这屋里歇一歇,让小泉哥去你家送信叫人,又或是找别的军户女眷上山帮忙,光靠你这小身板,根本不可能将她背下山的。”

    明鸾抿抿嘴,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光是身光就不够了,刚才一小段路就算了,真要背人下山,走不到半路她就得累趴下。现在陈氏身边就只有她一个是女子,离了她,陈氏做什么都不方便,而左四又不能见人,最好的求救人选就只有崔柏泉一个了。

    崔柏泉提了自制的油纸灯笼,打着伞快步下山送信去了。左四不便在旁,也不知躲去了哪里。明鸾回到屋内,继续替陈氏清洗伤口和上药,又想为她换下沾满了泥水的衣服。

    陈氏却拦着她道:“我不要紧,你身上也都湿透了,自己换上干衣裳就好。一会儿回到家里,我再换也不迟。这些衣裳……我穿了不合适。”

    崔柏泉的衣裳虽是少年尺寸,但穿到陈氏身上只是显得有些窄而已,哪里不合适?

    明鸾心里又生起气来:“母亲不必再说了,肯定又是女子不能穿外男衣裳这种话!你能不能稍稍爱惜一下自己,少想点规矩礼仪?!你现在一身泥水,腿上有伤,脸上手上都是血,能不能别这么淡定?难道一会儿下了山,请了大夫来,你也因为大夫是男人,就不许他给你看伤不成?!”

    陈氏看着明鸾,收回了手,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知道你不爱我说这些规矩什么的,但每家的女儿都要守规矩,你若只图一时高兴,便不把它放在眼里,将来总有一天会吃亏的。我既是你母亲,又怎能看着自家骨肉吃亏,却不提醒你一声?”

    明鸾鼻头发酸,吸了吸鼻子,低头轻手轻脚地替她上着药,小声道:“好啦,我知道了,以后我听你的就是。你教的这些规矩礼仪虽然烦一点,但我也不是学不会。可是规矩再重要,也重要不过人的性命!所以你今天就暂时别提什么男女有别了好不好?乖乖看大夫,让大夫替你正骨,该怎么治就怎么治,别怕疼,也别怕药苦,不然你这伤好不了,就是一辈子的事了。你怕我将来吃亏,一定要我学规矩,我也怕你将来受苦,希望你能听话一点啊!”

    陈氏眼睛湿润了,脸上露出了笑:“你这孩子,哪有这样跟长辈说话的?不知道的,还当你才是做母亲的呢!”

    明鸾弯弯嘴角,起身去寻合适的衣服撕成条给陈氏做绷带。陈氏忙劝阻她:“今儿已经承蒙小泉哥照应了,你怎能撕他的衣裳?”

    “没事,我们回头给他扯更好的布,做新的还他,还两件!”明鸾挑中一件浅蓝色的细布夏衫,撕成长长的布条,替陈氏将手部的伤都绑好了,又寻了两块干净的长木板,将她的左腿小心夹好,用布带绑上,问过陈氏,确认伤口没有更痛,方才放下心来。

    外头雨声淅淅沥沥的,还没有停止的迹象。明鸾有些担心地看着天色,听得陈氏在屋里叫她:“鸾丫头,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便走回她身边。

    陈氏想了想才道:“今儿你不该在家里跟你二伯父和父亲顶嘴的,你是晚辈,那样太没有规矩了。你也不该跑出家门,赌气不肯回去。你一个女孩儿,怎么能在外头过夜呢?传出去,名声都要坏了!”

    明鸾扁扁嘴:“知道啦,我当时也就是一时激动,才跑出去散心的,没打算在外头过夜,只是因为雨越下越大,我又没带伞,才滞留山上的。去土坡那边找你之前,我正打算回去呢。您放心,一会儿我就陪您回家去,也会向祖父、二伯父赔不是,他们要想罚我,我也随他们罚,不过要先给您看了伤再说。”

    陈氏没料到今天居然这么容易就说动了女儿,有些不敢置信:“你是说真的?!”但马上又察觉到有不对,“那你父亲呢?你也惹他生气了不是?”

    一说到章敞,明鸾便生起气来。今日听他口风,就知道他内心深处对陈家早有心结了,也不知是自卑还是自傲,反正叫人看不起。只可惜陈氏一心要做他的贤妻,素来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明鸾觉得既然做了他们夫妻的女儿,再不甘心也只能装出个好女儿的样子来了,顶多以后在心里唾弃他就是。

    于是她道:“母亲放心,父亲那里,我也会去赔罪的。只是要我说陈家的坏话却不能,顶多他以后想要再纳小妾回来生儿育女,我不拦着就是了。只要他不为难您,我甚至可以不说他闲话。”

    陈氏一怔,忽然觉得百般滋味在心头,仿佛有根针在刺她的心似的,良久,才说:“你父亲他……大概真是厌了我了。对你这个女儿,也多半是迁怒而已。你以后……若是受了委屈,也别跟他顶嘴,万事只要听从你祖父的吩咐就好。”

    明鸾皱皱眉,觉得这话说得怪异:“母亲怎么了?忽然说这样的话,可是出了什么事?”

    陈氏眼睛一眨,便掉下泪来:“他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你达生叔的事,误会我与你达生叔有染……”

    明鸾怔了怔,瞪大了眼:“他这样说你?!”

    陈氏将出门前与章敞发生的争吵简单地说了几句,便哽咽道:“十几年夫妻,我自问从未有错漏之处,他只听身边人几句污蔑,便将我视作不贞之人,对我疏远多年,甚至对你这个亲骨肉也十分冷淡。章家落难,我对他不离不弃,一路同甘共苦,我娘家也再三伸出援手,对章家可算是仁至义尽了。可就因为你外祖父母担心我们家在德庆没有靠山,请了你达生叔前来照应,他便将我娘家视作嫌贫爱富之人,还说了许多……”她没再说下去,眼泪却止也止不住,“我已经累了,共患难三年,他与我相敬如宾,我只当我们夫妻能一辈子和睦相处下去,万万没想到他心里居然是这样看我的……”

    明鸾听得义愤填膺:“他怎么敢说这种话?!他怎么敢?!他受了陈家多少恩典啊?现在日子好过了就过河拆桥,还要往别人头上泼脏水?!不行,这口气我们不能吞下去。母亲,既然规矩说女儿不可以骂爹,那就请他爹来教训他好了,我们去找祖父做主!”

    陈氏流着泪摇头:“罢了,这种事要是闹到长辈面前,我还哪里有脸在章家待下去……”

    “为什么没脸?!”明鸾气得直跺脚,“你跟达生叔既是清白的,怕他怎的?凭什么要忍受他的污蔑啊?!何况他污蔑的不只是你,还有外祖父和外祖母,你也要忍了吗?!祖父是明白人,会给你一个清白的,也正好堵了父亲的嘴。以后他要是再想拿这个来说事,他就是公然违逆他的父亲,是大不孝!他搞这么多事不就是嫌我们母女碍眼吗?大不了就让他纳妾去,咱不侍候他了!”

    陈氏却只是摇头:“傻丫头,你父亲要是真的纳了妾,受苦的就是你了。况且这件事要是闹大了,分号那边的伙计知晓,必要报回吉安去的,你外祖父母知道了,还不定如何伤心呢……”

    明鸾瞪她:“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外祖父母为了你,就要忍受窝囊气,你还不如自请和离,回吉安过清静日子算了!在章家待下去,真是吃力不讨好!”

    陈氏抬手拍了她一记:“傻丫头,我走了,你怎么办?少说胡话!”接着眉头微蹙,“消消气吧,静静地陪我坐一会儿,我脚上疼。”说罢闭上了眼。

    明鸾只觉得一肚子怒火无处发泄,真真气得要爆炸了,却又不敢真冲她发火,唯有紧紧握着拳头,坐在床边,瞪着她的伤腿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风雨中才传来了人声。明鸾认出其中有几家军户大婶的声音,心下一喜,连忙起身开门迎了出去。

    军汉大叔的妻子金花披着蓑衣走在崔柏泉身后,远远地就对明鸾喊:“章三丫头,你娘伤得重不?金花婶懂一些跌打推拿的本事,叫我先看看。”明鸾感激地道:“那就麻烦金花婶了,我瞧我娘腿骨都折了,吓得不知该怎么办好呢!”

    大婶们进了屋,跟着上山来做帮手的几位军户大叔则跟崔柏泉一道留在了外头,有两人还抬着副用竹竿扎成的简易担架。陈氏挣扎着要起身给几位大婶见礼,叫金花婶压住了:“别动,都是多年的老邻居,用不着这些虚礼,让我先看看你的伤要紧。”陈氏便再三谢过,由得她检查了自己的伤腿。

    金花婶检查完后道:“还好,伤得不算太重,只要有好药,小心养上大半年,就能重新走路了。不过你可得听我的,不许乱来,不然你的腿断了,可别后悔!”警告过后,她麻利地从随身带的包袱里取出绷带、药膏等物,又命明鸾再去打盆干净的水来。

    明鸾连忙照做了,见她处理陈氏腿伤的动作干净利落,便讨好地道:“金花婶真厉害,我方才还在头痛呢,镇上只有一个大夫,七老八十了,好象也不怎么擅长治跌打,又是个男的,可怎么给我娘治骨伤呢?正好您就来了,真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这话说得大婶们都笑了,其中一位便道:“金花婶懂的事多着呢,谁家小媳妇生孩子不是她接生的?就连李家、黄家那样的大户,少奶奶们坐月子的时候,也要请金花婶去坐镇呢!”

    明鸾连忙面露惊讶之色:“好厉害,母亲,你什么时候能学得金花婶一半的本事就好了,以后还怕什么看大夫吃药呀?咱们自家就能解决。”

    陈氏正疼得满头是汗,闻言也不由得笑了,金花婶便嗔道:“小丫头,拍我马屁呢?金花婶被你拍得很舒服,继续拍吧!”众人大笑,明鸾忙笑着又是一通好话送上。

    包扎好了腿伤,一位大婶又拿出了自己的衣裳:“小泉哥说你全身都沾了泥水,我就把自个儿的衣裳带了一套来,想着你的身量应该穿得上,赶紧换了吧,你那湿衣裳穿得久了,会着凉的。”又小声数落明鸾:“怎么也不给你娘找件干净衣裳换上?到底是小孩子,不懂得心疼你娘!”

    明鸾干笑两声,瞥了陈氏一眼,陈氏脸上微微发红。

    陈氏换了衣裳,伤也包扎好了,众人便命外头的男人们抬了担架停在门前,扶着陈氏坐上了担架,一行人打着伞,披着蓑衣,提着灯笼,浩浩荡荡地下了山。

    早在崔柏泉前去报信时,便有人将消息告诉了章家,因此明鸾一行人才到村口,周姨娘与玉翟便打着伞在那里等着了,急急上前问候陈氏,见陈氏伤势沉重,都担心不已。明鸾扯过玉翟问:“我父亲在不在家?祖父和二伯父呢?”

    玉翟犹豫了一下,目光有些闪躲:“三叔出去了,眼下还没回来呢,家里其他人都在。”

    明鸾狐疑地看她一眼:“家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哪有啊?”玉翟挣开她的手,“快回去吧,三婶好象伤得不轻。”

    明鸾看着她的背影,眯了眯眼。

    众人到了章家,七手八脚地将陈氏小心安置到床上躺好,金花婶又再次检查了她的伤势,确认骨头没有移位,方才道:“好了,找个好大夫回来开个药方,小心养上半年吧,这半年可不许轻易挪动,不然骨头长歪了,以后想哭都没地方哭去!”

    陈氏与周姨娘都齐齐向她道谢,众人围在前者身边交待养伤时的注意事项,明鸾看到章寂站在堂屋檐下,有些担心地望过来,旁边章放脸上也带着几分忧色,只有宫氏一脸不屑地撇撇嘴,章敞果然不在。她眼珠子一转,便走了过去,也不顾头上、身上很快就被雨水打湿了,径自跪在湿地上低头道:“今日是明鸾错了,请祖父与二伯父责罚,明鸾不该与长辈们顶嘴的,祖父与二伯父就骂我吧!”说完甚至磕了三个头。

    大婶们立刻便察觉到了动静,纷纷探头来看。

第十九章 乖顺

    章寂与章放都有些意外,后者马上反应过来,上前搀扶:“你这孩子这是做什么?既然知道错了,以后不再犯就好。这地上都是水,当心着凉。”宫氏发出一声嗤笑,得到丈夫一记瞪眼警告。

    明鸾却不肯起身,反而继续磕头:“明鸾以后再不敢说那样的话了。父亲想要纳妾生子,也是无可厚非的,身为女儿本就不该有怨言。今日明鸾犯下大错,请祖父重重地罚我吧!”

    大婶们见状相互小声交头接耳。章寂清了清嗓子:“好了,起来吧,根本没有的事,你胡说些什么。如今先治好你母亲的伤要紧,罚不罚的以后再说。”

    明鸾却低头作拭泪状,反正满脸都是雨水,也无从分辨她是真哭假哭:“父亲今日骂我时,说不认我是章家的女儿。如今我为了母亲回来,若不能得到父亲原谅,哪里还有脸面进家门?可是父亲如今在气头上,连母亲都得了不是,我实在不敢见他……”

    大婶们眼睛都睁大了,所有人都惊诧不已。难道说章家老三为了纳妾,连女儿都不要了?再想到很少上山的陈氏今天居然冒雨上山,莫非也跟章家老三有关系?

    章寂与章放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有些事关起门来只能算是家务,但叫外人看见了,丢的就是章家的脸了,若外人当真因此误会了章敞,那他以后还有什么名声?章放皱着眉头,手上加大了力度,想要将明鸾拉起来:“快起来!你父亲几时说过不认你的话?不要闹了,家里还是客人在呢,你也不怕叫人看了笑话!”

    明鸾正想要叫外人看笑话呢,章家的脸面算什么?她根本就不在乎。听到章放这么说,她露出一脸茫然之色,仿佛没弄明白似的,又要哭起来:“二伯父,我真知道错了,您别生气。”又哭求章寂,“祖父罚我吧,怎么罚我都认了,但您千万别赶我出家门。母亲伤得很重,就请您看在她一向孝顺的份上,容我留在家里照顾母亲吧……”

    章寂与章放都有些头疼,若明鸾大几岁,他们还可以训斥她胡闹,但十岁刚好处于懂事与不懂事之间的年纪,就算她平时的表现再老成,外表终究是个孩子,遇事慌乱也不奇怪。若在平日,他们兴许早就发觉明鸾的反应显得有些刻意了,但今天事情接踵而来,他们又刚刚听到一件秘闻,心里正乱着呢,便疏忽过去了。

    这时,周姨娘从陈氏的屋里走了过来,小声向章放回报:“三奶奶让妾身来捎话,向老爷与二爷赔罪,她说今日三姑娘确实犯了大错,她已经教训过三姑娘了,三姑娘也觉得很后悔。只是如今三爷正在气头上,若把三姑娘交给三爷发落,就怕三爷一气之下,会把孩子打坏了,又或是真将孩子赶出去。三奶奶求老爷与二爷开恩,看在三姑娘平日还算孝顺的份上,先定下如何处罚,这样三爷回来后,也就不好再另行重罚了。三奶奶请老爷与二爷原谅她做母亲的一点小小私心。”

    这正是明鸾的打算,只是没想到陈氏能主动提出,因此她便低头不语,只等章寂表态。

    章寂叹了口气:“也罢,三丫头知错了就好,都是自家孩子,万没有为点口角便将孩子逼上绝路的道理。”遂正色对明鸾道:“既然你甘愿受罚,那就从明日开始,每日跪在堂屋里诵读十遍《女诫》,直至倒背如流,每一字每一句都能解析明白为止。你什么时候能做到了,这处罚就什么时候结束,如何?”

    班昭的《女诫》全文不到两千字,明鸾之前也曾学过,理解倒是不难,只是背书麻烦些,便答应下来。答应下来后,她又马上追问:“祖父罚了我,父亲不会再赶我走了吧?不会休了我母亲吧?”

    章寂顿了顿,觉得孙女会这么问,实在有些古怪,莫非真如二儿媳宫氏所说,三儿子对三儿媳深恶痛绝了?那个江达生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必须要弄清楚!若三儿媳是冤枉的,他就得出面做主,否则既得罪了亲家与恩人,又坏了自家名声,那就糟糕透顶了。

    想到这里,他便对明鸾道:“你这话从何听来?休要轻信人言。你是我章家的骨肉,谁敢赶走你?你母亲也是章家的好媳妇,只要她不犯大错,你父亲就不能欺负她。好了,快去照看你母亲吧,明日再来受罚。”

    明鸾破涕为笑,高高兴兴地磕了头,又转向章放赔礼。老父都开口了,章放心里便是有些不悦,也不好再说什么,便也表示了大度。于是明鸾顺利地度过了回家见长辈的大关,即使章敞不肯原谅,也不能对她进行重罚了。

    她回到陈氏房间里的时候,大婶们正围着后者询问事情究竟,章敞是不是真的为了纳妾责妻驱女,陈氏独自在雨夜上山是不是与此事相关,等等。陈氏只是面带哀色低头不言,别人逼得急了,她才肯含糊答一句:“嫂子们别问了,叫我如何回答?我公公与叔伯妯娌都在外头呢,若是连累了相公的名声,便是我的错了。”大婶们闻言都会了意,纷纷叹息不已,又小声数落章敞不是个好东西,见了明鸾进来,还劝她不要难过,只管好生侍奉母亲,如果章敞再为难他们母女,就告诉她们去,云云。

    明鸾笑着送走了这些热心的大婶们,回来坐到陈氏床边,用一种惊异的目光看着她。如果她刚才看到听到的一切都不是幻觉的话——陈氏终于肯对章敞使心计了?!

    陈氏神色淡淡的:“你这丫头,瞧着我做什么?闹了半日我也累了,你快扶我躺下。”

    明鸾笑着上前扶她,又问:“您这就要睡下了?不先吃点东西?”

    陈氏摇摇头:“哪里有胃口?这时候不睡,一会儿你父亲从外头回来,还不知会怎样呢。”

    明鸾皱皱眉,看着她睡下了,便吹熄了蜡烛关门出去,想了想,转往堂屋的方向,还没进门呢,就听到宫氏在里头说:“父亲为什么不问问三弟妹,那个男人是怎么回事?若她果真做出了有辱门风之事,难不成章家还要容忍她?如今我们家也不必靠着陈家过活了……”

    明鸾冷笑一声,走了进去,吓了宫氏一跳,脸上闪过一丝心虚,却还要硬着脖子骂道:“三丫头,你才受了罚,怎么还不懂规矩?长辈在屋里说话呢,你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进来了,成何体统?!”

    明鸾没理她,径自跪在章寂面前,正色道:“祖父容禀,孙女儿本想找来您问些事的,没想到在外头听到了二伯娘的话,事关母亲清誉,就没忍住,闯了进来,还请您原谅。”

    章寂清了清嗓子,道:“你二伯娘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事情真相如何,我们会弄清楚的,绝不会冤枉了你母亲。”

    明鸾道:“母亲如今受伤卧床,不好前来解释,正巧孙女儿知道这件事,就让孙女儿来说吧。”

    章寂有些意外:“你知道这件事?!”神色瞬间严肃起来,两眼直盯着明鸾,章放也惊讶地站起身。

    明鸾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这有什么不对么?是周爷爷来时跟母亲说的,当时我也在。本来周爷爷还要跟祖父说,只是想着事情还没最后定下呢,万一没办成,岂不是叫祖父空欢喜一场?因此就让母亲先保密,等那边有了准信,再告诉家里人这个好消息。”

    章寂章放都是一脸的迷糊:“啊?”

    “就是那个江达生江叔叔的事啊。”明鸾无比天真地眨了眨眼,“他是陈家世交,自幼受了我外祖父母的大恩,又跟我舅舅们极熟,陈家开口相求,他也就很爽快地答应了。这事说来话长,这几年我们家在德庆,因茂升元一年只能派人来几回,有时遇到急事,比如家里人病了、伤了什么的,急需用钱,都无处求救。虽说后来都有了解决办法,但万一日后遇到更紧急的状况可怎么办?那时候周爷爷还没说要建分号呢,我外祖父母就十分担心,想着如果这一带能有个官照应我们就好了。可是陈家的族人与亲戚大都是文官,要是调过来,很容易就叫人查出跟我们家的关系,会让人非议的,加上我们家又是在籍的军户,要护着我们,还是得从军队下功夫。正好,江叔叔在南康卫所三年任满,正要寻缺,我外祖父母一开口,他就答应了,因跟陈家没有亲戚关系,调过来也不会惹人闲话。不过那回周爷爷来时,只是说有这么一个提议,成不成还不知道呢,母亲还在等吉安那边的信,没想到父亲就先打听到了,不知怎的,竟生了误会。”

    章寂章放一听,才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后者悄悄瞪了妻子一眼,怪她没把事情弄清楚。宫氏哪里甘心?忙道:“你这孩子分明是撒谎,我听得清清楚楚,你父亲说了,你母亲与那人早有私情!”

    明鸾奇怪地看着她:“母亲跟江叔叔怎么可能有私情?江叔叔少年时就参军去了,一走十几年都不曾回乡。母亲嫁入章家后,又一直生活在深宅大院里头,二伯娘说他们有私情,不知从何说起?至于我父亲,那是听了谢姨娘兄妹俩的胡说八道。谢姨娘的性子,您还不知道么?她说的话又怎能当真呢?”

    “你这是狡辩!要是没有私情,那江达生为何肯来德庆?!”

    “自然是因为他感激我外祖父母,才会答应他们的请求了。人家是知恩图报的好人。”

    “你……”宫氏气急,转向章寂,“父亲,媳妇儿真没胡说,您要是不信,一会儿问三叔去就知道了!”

    明鸾抽抽鼻子,哽咽道:“祖父,父亲的心思,母亲和孙女儿都知道了,请您放心,若是父亲想要纳妾,孙女儿绝不会拦着的。若是外祖父外祖母怪罪,孙女儿也会和母亲一起帮父亲辩解。毕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父亲的子嗣要紧。可是……求祖父看在母亲一向孝顺恭谨的份上,别让父亲休了她……”

    眼看着明鸾抽抽答答地要哭起来了,章寂顿时觉得头痛:“好了好了,别哭了,事情的是非曲直,我老头子还分得清!你放心,若他果然为了私心冤枉你母亲,我就先把他的腿给打折了!”

    明鸾却抽泣着道:“求您千万别打父亲。母亲的腿已经受了重伤,一年都下不了床,若连父亲的腿都折了,以后还有谁来侍候您?”

    章寂闭了双眼,长长地叹了口气。章放小心地在旁道:“父亲,三弟……应该只是一时糊涂,一会儿儿子去劝劝他吧?”章寂恨恨地道:“他都几岁了?还犯糊涂?!眼下又去了哪里?又去喝酒了?他当自己还是从前那公子哥儿么?!”章放不敢再多说。

    明鸾揣度这两人都已经相信了自己的说法,暗暗松了口气,又小心地试探问:“孙女儿担心母亲的伤势,附近也找不到什么治骨伤的好药,能不能进城里的药铺问问?还可以请茂升元的人帮忙搜罗好药材。若是祖父允许,明鸾明日就去,随身带着《女诫》,不会误了背书的。”

    章寂此时什么心情都没有了,只挥挥手表示了默许,明鸾连忙道了谢,告退出来,正好瞧见章敞歪歪扭扭地走进了院门,浑身酒气,满脸通红。

    她心中冷笑一声,外表却露出担心的神色,暗暗掐了自己大腿一把,便泪眼汪汪地迎上去扶住他的手臂:“父亲,父亲您怎么了?可是喝多了?母亲今日在山上摔下来了,受了很重的伤,腿都断了呢!”

    章敞本来要冲着女儿破口大骂的,手都举起来了,闻言却整个人愣在那里,怔怔地看着她,忽然往自己的房间走,明鸾跟了上去:“母亲用了药,已经睡下了,父亲若是生气,就冲我来吧!”章敬在门口处停下,借着昏暗的光线,看见睡在床上的陈氏头面到处是伤痕。后者似乎感觉到什么,睁开了眼,幽幽地望过来,目光中带着几分漠然。

    章敞与她对视良久,才干巴巴地挤出一句:“你……伤得如何?”

    陈氏也没起身,就躺在那里淡淡地道:“左腿折了,身上、脸上有些擦伤,倒是性命无碍。”

    “无碍就好……”章敞动了动嘴,忽然回头冲明鸾发火,“都是你胡闹,若不是你跑了出去,也不会害得你母亲从山上摔下来……”

    明鸾打断了他的话:“父亲说得是,都是女儿的错。若不是女儿跑出去了,母亲也就不必到处寻找女儿,还一个人跑到了山上。母亲之所以会摔下山,是因为雨天土坡崩塌,她踩了空,才摔下来的。若是当时有人在旁扶一把,也许就不会这样了,都是女儿的错。方才祖父已经罚了女儿,女儿绝无怨言的,只是求父亲不要责罚母亲,怎么说她也受了重伤。”还一边说一边抹眼泪。

    章敞讪讪地:“你知错就好,既然你祖父已经罚了你,我也不再多说,只是以后不许再犯。”心里却清楚,如果自己与妻子一道上山,兴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明鸾低头一脸乖顺状,让章敞觉得浑身都不自在,想进屋看陈氏的伤,又记得先前夫妻俩的争吵,忍不住要冷下脸,忽然听得父亲在堂屋那边叫自己,忙转身过去。

    明鸾撇撇嘴,进屋反手关上了门,搬出被褥,决定今晚陪陈氏睡,至于章敞睡哪里,就与她无关了。陈氏看着她的动作,听着堂屋方向传来章寂对章敞的咆哮,脸上无悲无喜。

    这一夜章敞被父亲罚跪堂屋,一直没回房间。明鸾与陈氏都没过问他为何受罚,次日清晨起来后,前者照常下厨帮周姨娘做早饭,先送了一份给陈氏,便端了一碗粥到堂屋给章敞。章敞满脸困顿,捧着那碗粥,支支唔唔地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明鸾没理,转身就走。等吃过早饭,涮了碗,她便向章寂请示,要进城去了。

    明鸾进城除了向茂升元分号报信,为母亲求药以外,还往柳家转了一圈。柳同知知道事关重大,细细问了个清楚,便急忙派人打听去了。

    后面的事,明鸾没有再过问,崔柏泉陪她同行,要去千户所打听三年期满后的新差事,她对这点还更关心一些。可惜负责此事的小军官始终不肯给出肯定的回答,最多只肯告诉他们,这事儿连上头都还没定呢。明鸾特地嘴甜地拍了他一轮马屁,拍得他挺高兴,答应了即使林场看守的缺归了别人,也会替崔柏泉寻个好差使。明鸾再顺手塞了一小袋碎银过去,引得他更欢喜了。

    等出了卫所,崔柏泉便道:“这又何必?他一个小头目,能给我寻什么好差使?你何必白费银子?”明鸾白了他一眼:“他虽然只是小头目,但县官不如现管,哄得他高兴了,遇事不会给你使绊子,等你以后入了正军,日子也好过些。你别心疼那二两碎银子,咱们上山多采几回药,钱也就回来了,可你平日进城,哪一回不跟他打交道?”

    崔柏泉叹了口气,没多说什么,无意中扫了远处一眼:“咦?那不是你二伯?”

    明鸾一望果然是,连忙缩了脑袋:“不好,叫他看见了,说不定会误会我来告状,我们快走吧。”两人鬼鬼祟祟地溜出了卫所。

    章放完全没看见两个孩子,他正一门心思求万千户手下的一名亲兵帮忙传话呢:“好兄弟,上回你看中的那把弓,就归你了。你就帮帮大哥吧,我家明年一定要保住林场的差使,如果能请千户大人说句话……”

    那亲兵有些不耐烦地道:“章哥,如今新来的知州见天寻人麻烦,千户大人正生气呢,这时候为了点小事去烦他老人家,不是自讨苦吃么?你就别害我了!”

    章放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想起了明鸾的话:“新来的知州……寻千户大人麻烦了?”

    “可不是么?新官上任三把火啊,不但我们千户大人,其他大人都没逃过去,都在头疼呢……”

第二十章 改弦

    明鸾对章放在千户所里的经历一无所知,离了那里以后,她就和崔柏泉迅速驾车返回九市去了。一路无事,到家的时候,太阳才刚刚西斜。

    她跟崔柏泉告了别,直奔陈氏的房间,到了门外,正好听见陈氏在跟章敞说话:“我不明白相公的意思,该说的我都说了,相公若不信,我也无可奈何。”明鸾皱皱眉,停下了脚步。

    章敞表现得有些神经质,两眼直盯着妻子:“不行,你要给我说清楚!当年我们全家流放岭南,你跟周合说你生是章家人,死是章家鬼,不肯离去,我那时候就想,以前的事不追究也罢,既然你愿意留下来陪我吃苦,我就跟你好好过日子。可如今那个人又来了,这算什么?!你无论如何也得给我一个说法!”

    陈氏神色十分淡漠:“相公想要什么样的说法?我还是那句话,我既然入了章家的门,就不会改弦易张。江家大哥是受了我父母请托,前来担任千户之职的,他会适当地照看章家人,但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这些话我已经反复说一天了,相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还想要什么说法?”

    “不对……不对!”章敞烦躁地在屋里来来回回地打转,“事情怎么可能就这么简单?!他若没有不可告人的心思,又何必来这种小地方?!他是为了你,一定是为了你!父亲与二哥他们说我胡思乱想,误会了好人,但我心里清楚得很,他至今都还不曾娶妻,就是因为还惦记着你!”他猛地冲到妻子床边:“要想让我相信你们是清白的,除非他先娶了妻子,来了这里以后,也不见你一面,否则我绝不会相信的!”

    陈氏幽幽地看着他:“江家大哥的终身大事,自有他自己做主,与陈家不相干,与章家更不相干。我何德何能,竟能决定外人的婚姻大事?”

    明鸾听不下去了,大声咳了两下,见惊动了屋里的两人,方才走到门口处,没进里头,却先提高声量道:“父亲,您这是在做什么?母亲受了重伤,可经不起您这般折腾!您要是不高兴,就拿我撒气好了,别再逼着母亲了。她的腿伤要是有个好歹,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声音传到堂屋的方向,没一会儿功夫,章敞刚刚开始数落女儿:“胡说八道些什么?你母亲受伤卧床,你却一天不见人影,委实不孝……”章寂便在堂屋檐下骂儿子:“没事又折腾你媳妇做甚?!昨儿我说的话你都忘了?!水缸的水挑了没有?后园的菜地浇了没有?柑园巡了没有?鸭子喂了没有?柴劈了没有?!家里已经少了一个劳力,你整天闲晃没事做,也不知道帮帮家里,养儿子是做什么的?!要是只懂得吃白饭,就给我滚回后屋读书去,少折腾别人!”

    被父亲当着女儿的面劈头大骂,章敞颜面大失,偏又无言以对,只得灰溜溜地瞪了女儿一眼,往屋后方向去了。他在家一向很少做重活,挑水劈柴什么的,他做来必然一塌糊涂,为了自己的脸面着想,还是老老实实去浇菜地、喂鸭子比较好。如今陈氏卧床养伤,家里就少了一个重要劳力,注定他是不能再象以前那样清闲了,就算心里再不情愿,也只能放下身段。

    明鸾目送他离去,眼中不屑之色一闪而过,转头进了屋,又换上笑脸:“今儿去了分号,那里的伙计说,一时半会儿的拿不出什么好药来,但会马上送信去广州总号的。这一包是我跟药铺掌柜讨来的,听说是全德庆治骨伤最管用的药膏,就算是腿骨断了,只要涂了这个,也包管能好呢!咱们且听着,先试试再说,怎么样?听掌柜的说,这药还能止痛,省得您晚上睡不着觉了。”

    陈氏就着她的手看了看那药,闻了闻,轻轻点头,又微笑着说:“你方才又算计你父亲了,这又是何必?当心叫长辈们发现了,你就有了不是。”

    明鸾笑笑:“顶多也不过就是再受几次罚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如今是他理亏,长辈们要是怪我,只管把他方才说的话报上去,瞧瞧长辈们又会怎么说。”

    陈氏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你这傻丫头,虽然母亲问心无愧,但这种事天天拿出来说,也是丢脸得紧。咱们避开还唯恐不及呢,怎能主动报上去?”

    明鸾不以为意:“您怕什么?您要真的跟江达生有私情,早在三年前章家刚出事时就跟父亲和离了,若是怕名声不好听,那在我们家来到德庆安顿下来后,也该开口了。可您一直熬了三年,若是到现在才说,那之前受的苦又算什么?傻子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父亲是自己钻了牛角尖,别人却不是笨蛋。为什么要避开呢?正是要直面相对,才显得您问心无愧呢!”接着又压低了声音小声道:“要是您果真与父亲和离了,只要您以后能过得好,我还更高兴呢!”

    “越发胡说了!”陈氏瞪了女儿一眼,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连十岁的女儿都能看得出来,丈夫却执意质疑自己,如何不叫人灰心丧气?她以往的种种坚持,如今看来都仿佛成了笑话一般,不惜违背父母意愿留在章家,甚至拖累了娘家族兄,到头来却是这个结果,她还有什么脸面去面对父母亲人呢?

    明鸾替陈氏换了药,便出去挑了水,帮周姨娘做了晚饭,却没跟家里人一块吃,而是端了自己母女俩的份去房间,只说是要侍候母亲用饭。章寂也没拦她,反而还嘱咐要她好好侍候陈氏。

    吃完饭,涮了碗,明鸾很自觉地拿着陈氏亲笔抄写的《女诫》到堂屋里跪着大声诵读去了,才读了一半,章放就回来了,他在堂屋门口张望了明鸾几眼,对前来问他是不是先吃饭的周姨娘摆摆手,便寻老父去了。

    章寂见了二儿子,便问:“如何?可曾见到万千户?”

    章放犹豫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迟疑着要不要将事实告诉父亲。

    章寂见状便误会了:“没见着?还是他不肯发话?罢了,这也没什么,就算丢了这个差事,我们家在柑园的份子也没人可以抢走,那些小人利欲熏心,注定了只会落得一场空,不必理会!”

    “儿子今天……见到万千户了,但没有提起这件事。”章放犹豫过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看着父亲吃惊的神色,他压低了声音,“父亲可还记得……昨儿我跟您说的……三丫头提的那件事?”

    章寂皱皱眉:“都已经过去了,又提起来做什么?三丫头已经认了罚,你就别添乱了。陈家待我们不薄,你三弟妹一直以来也是安安分分的,如今她受了这么大委屈,别的小事就别计较太多了,不然将来见了亲家,我也没脸!”

    “瞧您说的,儿子不是这个意思。”章放凑过去,小声耳语了一番。章寂听得一惊:“你真跟万千户说了?!”

    “是,我们离城远,因此不清楚,原来新来的知州大人一直在想要寻点事闹一闹,好显显威风。可惜柳同知与古通判一向小心,公务上完全没有把柄可以给他抓,他又不熟悉政务,还要依靠柳古二人,因此不敢做得太过。万千户行事粗心些,做事难免有纰漏,便成了现成的靶子。万千户是要高升的人了,去的还是都司,不想在最后关头出什么岔子,可知州大人要是找不到更好的靶子,他就脱不了身!”章放咽了咽口水,“儿子原本担心,要是搅和了围剿之事,会得罪了姚百户,日后他要是成了德庆千户,儿子的日子就难过了。可如今新千户已经定了人,又是受了陈家请托而来的,姚百户的盘算注定要成空,儿子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章寂眯了眯眼:“万千户听了这事儿以后是怎么说的?”

    “他似乎十分欢喜,还说儿子原该早些报给他知道的,顺手赏了儿子一匹马。但后来的事儿子就不知道了,他好象召集了几个亲信进屋去商量。儿子在卫所里待到后晌,只看到他带着人去了同知衙门,但同知衙门并没有动静。”章放顿了一顿,“不过儿子回来的时候,看见万千户的两名亲兵飞马往百户所那头去了,不知是否与其事有关。”

    “唔……”章寂沉思片刻,道,“事情既然已经说了出去,再多说也无益了。接下来……且看后续如何吧。你只管照常行事,若是姚百户问起你为何进城,你也只说是为了咱们家差役的事。”

    章放应了。

    章放改变决定的事,明鸾一无所知,她只是一心留在家里帮忙干活、照顾受伤的陈氏,连山上都少去了,俨然是个乖女儿的模样,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外人面前,都时时刻刻把好话挂在嘴上,说要如何如何孝顺父母长辈等等。她如今算是想明白了,做得再多,也不如嘴上说得漂亮有说服力,她就算为家里拼死拼活,只要言行有一点不合规矩,便仍旧是家人眼中的逆女,既然如此,她何不在嘴上多花些心思?想当年沈氏能骗倒那么多章家人,不就是因为表面功夫做得好吗?

    如今不但在村里,连九市镇上的人都知道了,章家小夜叉虽然脾气不好,但对父母长辈是极孝顺的,可惜她父亲不好,居然嫌弃温柔贤惠的老婆和孝顺闺女,对她们动辙打骂,见家里有几个闲钱了,就想要纳几个妾回来坐享齐人之福,为此章家老爷子对儿子又打又骂,他都还是一副冥顽不灵的模样,把老爷子气得几乎吐血,实在太不是东西了,等等。

    这谣言事实上不知经过了几个人的嘴,已经被夸大歪曲了,可惜章敞骂老婆女儿与被父亲责备的事是许多人亲见亲闻的,因此很多人都信以为真。偏偏村里的三姑六婆去看望受伤的陈氏时,陈氏还托其中惯与人做媒的一个婆子留意合适的姑娘,打算给丈夫纳妾,进一步证实了传言的真实性。章敞一时名声大坏,他郁闷得不行,连门都不敢出了,只能躲到屋后菜地边读书。

    对章敞的窘境,明鸾只是冷眼看着,该行的礼照行,说话时也十分礼貌,但除了表面上的礼数,就再不与他进行私下交流了,连日常的功课也转而向陈氏请教。而陈氏对章敞更是十分冷淡,却又让人觉得二人相敬如宾,挑不出错来。章敞越发郁闷了。

    明鸾被章敞吸引了注意力,等她醒过神来,发现百户所备战多日,却还迟迟没有传来官兵与瑶民发生冲突的消息,城中柳同知那边也没有新消息传来时,已经是陈氏受伤的十日之后。她心中讷闷不已,思前想后,便借故去寻崔柏泉打听消息。

    崔柏泉道:“我这几日也有留意,听说是打不起来了。新千户的人选已经定下了,不是姚百户,万千户还召了姚百户过去,教训了一通。听百户所的人说,这场仗多半是打不成了,知州衙门那边好象已经派人去官圩查问此事了呢。”

    明鸾忙道:“难道是柳同知做的?那真是太好了,希望这场争端可以和平解决!”

    崔柏泉却皱眉道:“官府这边是有了行动,只是不知道瑶民那头如何。”

    瑶民那头没能得到消息,只是对官兵忽然中止了行动感到迷惑不解,他们已经做好了备战,不相信官府是有心放过他们,都以为是针对他们的阴谋,正打算要先下手为强。幸好这时,封川县的瑶民聚居区来了几个人,是过去四姓十八家在封川时有交情的几个瑶民,柳同知特地派人请了他们过来,充当使者,向四姓十八家传信,表达官府的诚意。四姓十八家对此半信半疑,甚至觉得这几个朋友是受了官府的蒙蔽,听说那个欺压他们的土典史已经被撤了职,却没被处死,越发觉得不满。

    消息传到德庆城,新知州感到有些不满:“我倒想把罪人处死,可他是瑶民公推的抚瑶官,瑶民不许,我能怎么办?能把人撤掉,已经很难得了!果然是刁民,本不该宽纵了他们!”说罢便想撒手不管。

    柳同知连忙道:“他们也是被那前任土典史骗得多了,才觉得不安罢了,只要与他们好生说清楚就行。大人不必担心,待下官亲自走一趟。”

    新知州有些犹豫:“这怎么好?那太危险了吧?虽说事情要是做成,柳大人便是首功。”

    柳同知顿了顿,笑道:“大人放心,下官只是将事情与他们说清楚,关键还在于大人惩恶扬善,为他们出了这口气。若果真能将这群瑶民劝服,也是大人之功,下官怎敢逾越?”

    新知州呵呵笑着,说了几句客气话,大手一挥,便命柳同知去九市了。

    九市百户所一见柳同知就傻了眼,堂堂五品官要去见一群瑶民,还不肯多带几个官兵护卫,万一出点事可怎么办?姚百户有些无措地向闻讯赶来的万千户求教,万千户是个粗心的,哪里想得这许多:“找几个身手好的护卫在柳大人身边就是了,能出什么事?又不是两国交战,把话说清楚了就成。柳大人既然敢去,自然不怕那几个瑶民。”

    姚百户愁眉苦脸地回到自己人身边,神色不善地盯了章放一眼。章放犹豫了一下,没吭声。

    落在人群后的崔柏泉却挤了上来,对姚百户道:“百户大人,我原在山上看守林场,与那些瑶民打过照面,若大人信得过我,就算我一个吧。”

    姚百户有些惊讶:“你?你才几岁?能行吗?”

    崔柏泉笑了笑:“小的家里世代习刀,别看小的年纪不大,刀法还过得去。”

    一名亲兵对姚百户耳语了几句,后者便放缓了神色:“既如此,你就去吧。”

    “是!”崔柏泉看了章放一眼,往柳同知那边走去。柳同知还认得他:“你不是常常与章家孩子在一起的那个少年么?好,不错,有点胆气!”

    章放深吸一口气,心一横,上前向姚百户自荐:“百户大人……”

    他话还没说完,姚百户便打断了他的话:“你也要去吗?很好,那就交给你们俩了,若是柳大人有丁点损伤,你们就给我提头来见!”

    章放心头发闷,板着脸应声去了。他与柳同知算是熟人,后者见了自然欢喜。于是柳同知、章放与崔柏泉一行三人便离开官兵大部队,往瑶民躲藏的山林方向走去。

    消息传到章家时,章家人都大吃一惊,宫氏直接就哭开了:“这可怎么好啊!万一那些瑶民不讲道理,把人杀了可怎么办?!”

    “给我闭嘴!”章寂喝斥媳妇,皱着眉嘱咐明鸾:“你人头最熟,快去帮着打听些消息。”又叫过儿子章敞:“你也回百户所去问问,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章敞正对女儿瞪眼呢,闻言连忙收了眼神,急急去了。明鸾先回房收拾了几件可能用得上的东西,心神不定地出了门,才拐过角,便差点撞上一个人,忙向他道歉:“对不住,没撞着您吧?”

    “没事。”那人戴着斗笠,低了低头,看不清眉眼,很快就绕过她离开了。明鸾只能瞥见他肤色白晳的下巴,心里觉得这人说话声音怎么怪怪的,但这个念头只在她脑子里打了个转,便被她迅速抛在了脑后。

第二十一章 解决

    明鸾先赶到百户所,正好遇上章敞也在那里,到处问人章放的事,却没几个愿意搭理他。父女俩对望一眼,明鸾便挂上讨喜的笑容,嘴甜地拉着两个平日比较好说话的士兵聊了几句家常,才将话题转到章放与崔柏泉头上来,顺利地问到了四姓十八家瑶民目前躲藏的地方,据说官兵大都聚到那边去等消息了。

    明鸾回头看了看章敞,章敞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咬牙道:“我回去告诉你祖父,你且在这里等着,若有新消息,就赶紧捎回家去。”

    明鸾应了,看着他离开,却转身就往打听到的地点走。那地方靠近象牙山西麓,是一大片人烟稀少的林区,她来到山下,远远地就瞧见有不少人围在河边,不知在说些什么,倒是有几个瑶民打扮的中老年男子站在官兵身边,瞧着也不象是受制于人的。

    明鸾心急地四处寻找章放与崔柏泉的身影,只可惜现场认识的人极少,大多数是陌生人,或是只照过面却没搭过话的,她好不容易才寻着章放手下的一个士兵,向他打听伯父的消息,得知只有章放与崔柏泉陪着柳同知进了山谷,至今有将近两个时辰了,还没出来。姚百户开始感到着急,而万千户则指责他不该只派了两个人给柳同知当护卫,其中一人还是半大孩子。姚百户无话可说,正后悔呢。

    明鸾听得心里发紧:“怎么会只让两个人护卫呢?柳大人可是朝廷命官啊!”

    那士兵撇撇嘴,小声道:“姚百户最近不知怎的,总看头儿不顺眼,三天两头给他穿小鞋。头儿都忍了,今日这事儿,头儿是因为认识柳大人,才跟着去的,没想到姚百户敢只派两人。我们兄弟也都在担心呢。”

    旁边另一名士兵伸了头过来:“你们不知道?听说姚百户一心要把这帮瑶民剿灭干净搏个大功劳的,是头儿悄悄报给千户大人,事情才黄了。姚百户还挨了千户大人的骂。千户大人说,朝廷明令对瑶民要安抚,他本人也是因为抚瑶与绥靖地方有功才得以升迁的,在这当口闹瑶乱,岂不表明他的功绩都是虚报的?加上这事儿又不合朝廷旨意,万一上头追究下来,他就得背黑锅了,还谈什么升官?姚百户本想要往上爬,这回是注定要落空了,头儿却得了千户大人赏的马,叫他心里怎会高兴?正要想办法教训头儿呢,也不知头儿怎么就敢这般大胆,坏姚百户的好事。”

    “怎么是头儿告的密呢?我听说是官圩那边事发,让柳大人知道了,才命人追查过来的。”先前这名士兵开始反驳。

    “当然是头儿告的密了,我跟你说,这事儿我可有人证,所里给姚百户守门的小兵,他二姑妈的三闺女的小叔子的舅妈的表弟,就是我干爹他老婆的妹子的侄女婿。这事儿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明鸾听得心里正焦急的,忽然听见远处有人在喊:“回来了!他们回来了!”顿时一个激灵,循着喧哗声传来的方向跑了过去。

    崔柏泉走在最前面,柳同知与两名瑶民打扮的老人并行居中,章放落在最后,也有一名瑶族青年与他同行。明鸾认出那正是曾经见过两面的奉大山,心里便是一紧,但看到他们一行人有说有笑地走过来,身上衣饰整齐,又觉得情况应该还算乐观,便放慢了脚步。

    万千户与姚百户带着人迎了上去,先仔细打量了柳同知一番,确认他平安无事,都松了口气,转向那两名瑶族老人的目光便带上了几分戒备。柳同知却笑呵呵地道:“这位是四姓十八家的首领盘天保七公,这位是副首领奉树和公,后面是奉公长子奉大山。往后这四姓十八家的瑶民就要在九市落户了,还望姚百户多多看顾,大家要和睦共处啊!”

    姚百户听出了柳同知言外之意,心中却不以为然,虽然面上言笑晏晏,看向两名老人的目光却带了几分轻视,无意中转到后面的奉大山脸上,只一对视,浑身就象被泼了盆冷水似的,额头竟不知不觉冒了汗出来。

    奉树和面无表情,盘天保七公却一直笑眯眯地,又跟万千户、姚百户问好,又与柳同知说了不少汉瑶一家的好话。这时候众人才知道,原来柳同知与他们在山谷里谈话时,已经提出了许多优惠政策,包括在象牙山西麓林地(也就是这批瑶民目前借居之处)拨出一块五百亩的土地免费给四姓十八家使用,还为他们提供第一年的水稻种子与农具,并派人教他们耕种,如果需要耕牛,也可以低价租借。而这四姓十八家的瑶民在此地落户后,便自动成为一个独立的瑶寨,可以推举自己的瑶首,以后官府要跟他们打交道时,就直接寻这名瑶首,他们无需再象以前那样,依附其他瑶民部族而居。

    象牙山西麓地域宽广,却人烟稀少,而且有一大片种满树木的山坡地。这块地一旦归瑶民使用,他们便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利用山上的树木建造自己的居所。另外,这里有水源,包括河流与山泉水,还有不少可供开荒的土地,虽然只有五百亩大小,但对这百来人的小部族而言,已是足够。这一带距离九市镇与其他汉人聚居的村镇都有一段距离,却又算不得太远,正好能给瑶民提供一种相对独立却又不至于与世隔绝的生活。

    事情得以和平解决,双方也是皆大欢喜。瑶民一方得到了自己渴望的东西,官府一方也不必再担心会发生瑶乱,在姚百户再三保证不会为难瑶民,甚至会保护他们的安全之后,奉树和命长子带人将制造的三万多枝竹箭放火烧了,表示归顺。姚百户看着那些箭,脸色不知怎的有些难看。

    大人们说话期间,崔柏泉已经悄悄离了人群,寻上了明鸾。明鸾拉着他躲到不起眼的角落里,确认过他与章放都没有受伤之后,便道:“真吓死我了,我听到消息时,真不敢相信!是不是那个姚百户听到了风声,以为你跟我二伯父一样,都参与了告密,所以故意陷害你呀?不然怎会让你一个余丁去做柳同知的护卫?”

    崔柏泉笑笑,抬袖擦了把额上的汗:“他怎么可能知道这个?是我自己说要去的。我跟那帮瑶民见过面,比别人强些。”

    明鸾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你比别人强什么啊?见过面怎的?我也跟他们见过面啊,还是两面呢!还聊过天呢!他们说射我箭就射了,又不会手软,你真是疯了!”

    “我这不是没事么?”崔柏泉仍是一脸漫不经心的微笑,“不但没事,还立了功呢。你瞧着吧,这回谁还会小瞧我?全百户所的人,除了你伯父,谁也没有我有胆识。如今那些兵痞要欺负我,还要看上头肯不肯呢。这原是一次极好的机会,错过了就没有了。”

    明鸾听得一怔:“机会?你……”

    “就是机会,立功的好机会。”崔柏泉看了柳同知的方向一眼,“我这点年纪,又没有靠山人脉,想要在卫所里站稳脚跟,谈何容易?如今我连个守山的差事都保不住,日后便是成了正军,也入不了上司的眼。可现在呢?你瞧着吧,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明鸾诧异地端详他片刻,便收起惊异之色,露出了笑容:“不错嘛,小泉哥如今也今非昔比了。你说得对,有机会就要去闯,不冒险又怎能拼出头呢?男子汉就该有雄心壮志!”

    崔柏泉笑了笑,又压低了声音:“我还替你出了口气呢。”

    明鸾不解:“这话怎么说?”

    “那盘月月不识好人心,说你是坏人,还叫奉大山朝你射箭,我方才就跟他们说了,你打听清楚他们的事后,就想要进城找认识的大官告状,为他们伸冤,那天上山再遇见他们时,原是要把这件事说给他们听的,没想到他们却把好人当成了坏人。但你大人不计小人过,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柳大人,不然事情也不可能顺利解决。我告诉他们,别把汉人都当成了洪水猛兽,我们都是好人来着。柳大人也替我做证了,你二伯父虽没吭声,却将他与你的关系告诉了他们。盘月月懊悔得不行呢,再三说要来向你赔不是。”

    明鸾一边听着,便看见奉大山几次转头望过来,想要朝这边走,却又犹豫着不敢离开父亲身边,脸上的表情别提有多纠结了。她不由得想起了那天的箭,抬手摸了摸伤痕还未消失的耳朵,撇嘴道:“事情解决了就好,随他们懊悔去吧,我现在忙着呢,没空搭理他们!”反正她的目的也实现了。

    崔柏泉听了点点头:“这话说得是,所以你不必理会他们。”

    明鸾一怔,疑惑地望向他:“你究意是什么意思……”

    崔柏泉翘翘嘴角:“没什么意思,他们要懊悔是他们的事,要不要原谅他们,那就得看你自己高兴了,正是要叫他们知道自己理亏呢。”

    明鸾眉眼一弯,连忙忍住笑意,努力板起脸面对正迎面走来的章放:“二伯父。”

    崔柏泉也连忙向章放问好:“方才真是多亏您照应了。”

    章放清了清嗓子,有些不自在地道:“小伙子有胆有识,身手也不错,以后有空多到家里来玩吧,我听说你的刀法不错,箭术却不太好,有空我指点指点你。”

    “是,谢章二叔。”

    “唔……”章放的眼睛又一次扫向明鸾,迟疑着似乎想说些什么,明鸾睁着大眼等待他开口,没想到他说出口的却是:“你母亲的伤怎么样了?”

    明鸾干巴巴地道:“好一些了,但还不能挪动。”天天都住在一个家里,想要知道这点还需要在外头特地问吗?

    “是吗?”章放又清了清嗓子,“呃……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母亲这伤不是几天就能好的,你要照顾她,又要忙家务,也得注意保重身体,别把自己累坏了。若有什么事是你姐姐能帮忙的,尽管开口。她是姐姐,原该多帮着妹妹。”

    明鸾呆呆地点点头:“哦,多谢二伯父……”

    章放背着双手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转身走了,明鸾一头雾水:“这是……在干嘛?”想了想,“是和好的意思吗?”

    崔柏泉便道:“我瞧他也象是在向你示好,你不是说先前跟他闹过口角么?如今就算是揭过了吧?虽然我觉得你有些地方做得不好,但瑶民这件事,却是你的想法对了。”

    明鸾抿抿嘴,什么话都没说。

    四姓十八家瑶民的事能够和平解决,固然是好事,但她也不会认为这件事自己就占了大功劳,顶多就是起了点推动的作用。最近她的想法已经有了些改变,也许她最初的用意是好的,但被她忽略的也有很多,能有这个结果,只能说是走了狗屎运。如果她一直认为自己的想法正确,所有人都该照她的计划行事,也许一次两次的,她还能靠运气,却迟早要跌大跟头。

    那天她想起沈氏在家人面前曾经有过的好形象,打算学对方那样多花点心思做表面功夫,省得处处被人说闲话时,也曾生出过一个念头:沈氏嫁进章家十几年,都维持着一个贤良淑德的面具,真的是阴谋吗?应该不可能吧?也许她自己都未必清楚,多半觉得这样做是正确的吧?那她做下那些伤害章家人的事时,大概也同样觉得自己做的都是正确的?如果自己也象沈氏那样一意孤行,那最后会不会变得象沈氏那样可怕?

    这个念头叫明鸾抹了一把冷汗,时时告诫自己,要体现自己穿越人的智慧没问题,但千万要注意分寸,不然就会成为第二个沈氏,害人害己了!

    且不说官方人士如何与瑶首相谈甚欢,定下了种种事例,也不说九市镇数家大户如何在柳同知面前担保会宽待本镇辖地内的瑶民,章家伯侄俩回到家中时,已经是日落西山了。

    章敞候在门前,远远看到兄长与女儿走回来,便飞快地奔回堂屋向老父报信,又再次跑出门口相迎:“二哥平安回来就好,家里人都担心得不行,先前有人来报信说你平安无事,全家都松了口气。父亲还说明儿要去庙里酬神呢!”慰问完了兄长,又瞪女儿:“早说了叫你一有消息就回来报信的,你却只顾着自己贪玩,叫家里提心吊胆了半日!”

    明鸾笑眯眯地道:“父亲责备得是,都是女儿的错。”

    章敞被她一噎,竟接不上话了,章放轻咳一声:“路途遥远,我怕她年纪小,一个人回来不妥,才叫她与我同行的。”明鸾诧异地看他一眼,没有吭声。章敞一脸讪讪地:“是吗……”院里传来章寂的声音:“都挤在门口做什么?快进来吧,该吃饭了。老二给我说说今天的事。”

    章放应声进去了,章敞又想跟女儿说些什么,正犹豫着,明鸾便冲章敞笑笑:“父亲,我瞧母亲去啦?”不等他点头就走了,只留下章敞一人在原地发呆。

    晚饭的时候,家里人听完章放说起今日的惊险经历,都感叹不已。宫氏倒是面露得色:“相公今日算是立大功了吧?柳同知与万千户都看着呢,以后谁还敢小瞧了你?那姚百户算什么?原本也不过跟我们似的,只是个小兵,只因有个好妹子,给前任知州大人做了小妾,就鸡犬升天做上了百户。如今知州已经换人做了,他没了靠山,又没本事,给相公提鞋都不配,早该让贤了!”

    章放听得眉头直皱:“你瞎说些什么呢?给我住嘴吧!”

    “我才不是瞎说呢!”宫氏不服气地道,“今儿发生的事情都传开了,连镇上的人都在说,姚百户是个妒贤嫉能的,又差一点害柳同知身陷险地,这百户的位子是坐不稳了,正好相公立了功,咱们家又与柳同知相熟,还不轮到你升官么?”

    章放的脸色更难看了:“这都是哪里传的谣言?你还嫌我麻烦不够多?非要给我再惹点事回来?!”姚百户今日确实犯了错,但当时万千户是在场的,后者虽粗心,但要追究姚百户的错,少不得要将他也卷进去,事情闹出来了,哪里还有自己的好果子吃?

    但宫氏不知道现场的情形,哪里懂得这些鸾鸾绕绕,顿时委屈不已:“怎么就是我惹事了?外头人都这么说……”

    “好了!”章寂大喝,“都少说两句吧,还吃不吃饭了?!”

    章放与宫氏夫妻都讪讪地闭了嘴,章寂面色阴沉地吃完半碗饭,重重放下碗便起身出了院门,本打算象平时那样,在村子里溜达一圈消消食,顺便散散心的,却瞧见一个人戴着斗笠,站在前方的大树底下远远地望着自家的大门,又将目光转向了自己。他心中疑惑,正要上前去问那人是谁,那人却转身离开了,迅速消失在夜色当中。

    “奇怪。”章寂心想,“这人的身影怎么有些眼熟,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第二十二章 岔道

    “你说的是真的?!”沈儒平几乎掩饰不住脸上的惊诧之色,“他们家居然还能攀上州同知?!胡四海,你可别胡说八道,章家与我们一样,都是流放的犯人,谁不知道我们三家得罪的是当今皇上?怎么可能还会有做官的愿意跟他们交好?!”

    胡四海神色间有些不悦,但还是耐下性子柔声道:“千真万确,咱家在德庆城与九市镇两个地方都待了好几日,把事情都打听清楚了,章家与德庆州同柳信文交好,还是三年前刚到德庆时的事,听说是在路上遇见了正好南下上任的柳信文,不知怎的就投了缘。柳信文在过去三年里,逢年过节都会派人给章老侯爷送礼问安,章家人进城也曾多次前往柳家拜访,章家人在自家后园种了十几亩菜,大多是卖给了柳家。”

    沈儒平眼中闪过一丝懊悔,如果柳信文是在南下途中与章家人相遇,才结下了交情,那他当年本该坚持与章家同行才是,他怎么就犯了糊涂?居然听信大姐所言,推迟行程,足足比章家晚了四个月到达。而到了广州后,又是大姐一力坚持,他才会选择了远离章家的东莞,结果,他们沈家在东莞一日不如一日,章家却在德庆攀上了五品的官,不但吃穿不愁,还不用担心会被人欺负。都是一样的身份,境遇却是天差地别,怎不叫人扼腕?

    沈儒平咬着牙道:“就算跟一两个官交好,也不算什么。那柳信文不过是区区一个州同,顶多也就是偶尔照应一下章家人,不让别人欺负他们而已,对章家人的身份际遇却是无能为力的。他家仍旧是充军的流放犯,在军户所里做最低等的小兵,比起我们,也是日子过得略宽裕些罢了。且不说这个了,你快跟我讲讲,可见到章家老爷子了?他对太孙的事怎么说?可愿意接我们过去?”

    胡四海却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盯着他道:“沈大爷,章家人已经不是最低等的小兵了,咱家离开九市的前一天,章二爷刚刚收到千户所发下的任令,提拔他为九市百户所的两名总旗之一。听说连德庆千户所的千户都对他的箭术赞不绝口,声称他是全所最好的箭术高手之一呢,众人皆称他前途无量。”

    沈儒平听了,一口气几乎提不上来:“总旗?!”

    按大明军制,五千六百人为一卫,一千一百二十人为一千户所,一百一十二人为一百户所,百户所下设两名总旗,十名小旗,其中五十人为一总旗,十人为一小旗。对于未落魄前的沈章李三家而已,总旗只不过是个低等军官,根本入不了他们的眼,但对如今的沈章李三家来说,能成为总旗就已经意味着扬眉吐气了。东莞千户所辖下的梁百户,只不过比总旗高一等而已,就能仗势逼得李家将嫡出的女儿嫁与他为妾。李家的嫡女,那是什么身份?当初悼仁太子仍在时,她甚至一度名列太孙妃候选人名册,差点成为未来的国母,可如今却只能沦落为一名低等军官的小妾!倘若沈家能出一个总旗,还怕所里那些不怀好意的人为难么?

    沈儒平的心无法平静下来:“这怎么可能?就因为章家攀上了一个州同知?!那柳信文是傻子么?章家老二是什么货色?说他文武双全,不过是看他老子娘面上抬举罢了,当年皇家游猎时半天都打不着一只野兔的家伙,居然还有人说他是箭术高手?真是笑话!”

    胡四海慢条斯理地道:“沈大爷这话就说错了,三年下来,章二爷的箭术还真是练得不错,咱家跟好几个卫所的士兵打听过了,连其他百户所的人都承认他箭法不差,可见他已是今非昔比了。而且,他这回得升总旗,虽说是柳信文有意提携,但其实他本来就已经做了一年小旗,成绩斐然,因而无人对他的升迁有异议。”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相比章家脚踏实地从低做起,老老实实练本事,沈李两家只知道找捷径,不是利用职权中饱私囊,就是攀附他人为己谋利,会落到今日这个地步,还真不能说全是别人害的。

    沈儒平哪里肯信?三家同辈人里头,除了大姐夫章敬是早早出仕,被长辈视为最出挑的一人之外,其他都不过是纨绔罢了,也就只有他,不但书读得好,又谦逊知礼,人皆言有乃父风范,迟早要进翰林院,封官拜相的。在他看来,大姐夫章敬虽然官做得大,却只是武夫一流,要论小一辈里头的中流砥柱,还要数他沈儒平。虽然如今三家都落魄了,他还成了残疾,但真金不会变成黄铜,黄铜也不会变成真金,要他相信章放出类拔萃,他更愿意相信那是章家使了手段换来的!

    沈儒平不愿再听胡四海说章放的风光,急急扯回了正题:“章家老二是总旗也好,小兵也罢,与我们何干?你还是快把章老爷子的意思告诉我吧,他知道太孙的下落后,有什么想法?没有变卦吧?愿不愿意把我们接过去?!”

    胡四海慢慢地道:“咱家先前说了这许多话,就是想劝沈大爷一句,不要因为着急离了此地,便急着将如此大事告知章家人。他家如今与官府的关系越是密切,他家日子过得越是安稳,对太孙的风险便越大。因为谁也不能担保,章家人不会为了保住自家的富贵出卖太孙。因此,咱家并未找上章老爷子,告知实话,而是先回来与太孙商议了再说。”

    沈儒平一听就急了:“什么?你没告诉他?那不是白跑一趟了吗?!太孙年纪还小,你跟他能商议些什么啊?章家不会出卖太孙的,这事儿解决得越快越好,你可知道我们家如今在东莞是什么处境?再不走,你的太孙也未必能得保平安!”

    胡四海瞥了他一眼:“依咱家看,如今李家已经将女儿送与梁百户为妾了,便等于有了个靠山,只要沈家不与李家闹翻,太孙便暂时可保安宁。沈家若是无力供养太孙,可以让咱家接他过去好生照料,彼此都能轻松些。可沈大爷你如此着急,实在叫人不解。”

    沈儒平一窒,深吸一口气,避口不谈让胡四海接人,按捺住怒气对他道:“能将梁百户当作靠山的是李家,不是沈家!如今李家已经有疏远之意了,不早些离开,难不成你还指望李家能说动梁百户替我们联络北边的燕郡王与常家兄弟?这不是安不安宁的事,虽说有你时不时贴补银子,我每月也有俸禄,但那点钱够做什么?太孙一日滞留此地,便要受一日的苦楚。你若是为他着想,就该设法尽快将他送去章家那边,若是不能送过去,至少也要让章家人知道这件事,好叫他们想法子给北边的大姐夫传信!”

    胡四海低头想了想:“章家大爷迟早会派人来看妻子的,留在此处,虽然日子清苦些,却无甚风险。但若将秘密告知章家人,一旦事泄,太孙焉有活路?在去德庆前,咱家也不敢做此想,只是看到章家人的情形,实在放不下心。”他回想起那日在市集听到九市民众的议论,又在章家门外听见章二奶奶的言辞。如今的章家人,似乎对功名利禄相当热衷,他实在不敢冒这个险。

    原来那天傍晚章寂在家门口遇见的神秘人,就是胡四海。他前往德庆,在暗中观察、打探章家人的情形,已经有数日了。

    沈儒平却对他的顾虑不以为然:“有什么可怕的?章家人不会出卖太孙的,就算他们不顾太孙是悼仁太子唯一的血脉,也要为自家骨肉着想。若他们敢告密,我就跟他们说,这一切都是大姐指使的,所有决定都是大姐的主意,他们要告发沈家,大姐绝对无法置身事外。若大姐成了首犯,那大姐夫能脱身么?两个外甥能脱身么?那可是他们章家的长子嫡孙!他们不敢冒这个险!”

    胡四海有些诧异地看着沈儒平:“可这么一来,章大奶奶就……”

    “大姐既是沈家的女儿,理当为沈家出力,况且我又不曾说谎,当初救下太孙,让太孙顶替我儿子的身份,全都是她出的主意,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胡四海心中暗叹,没有再坚持:“若果真如此,章家人应该会投鼠忌器,倒也是个法子。”

    沈儒平闻言忙道:“那你赶紧再过去一趟……”

    “咱家已经没有盘缠了。”胡四海摊摊手,“这一次去德庆,已经把咱家几年的积蓄都花光了,想要再存够盘缠,至少要等几个月,要不沈大爷替咱家想想法子?”

    沈儒平哑然,家里哪里还有多余的钱?早就被卫所里的人搜刮去了,他连买米的钱都要靠老婆卖针线活挣来呢。最后他只能说:“我会想法子的,你先回去,三天后再来。”

    送走了胡四海,沈儒平坐在条凳上发呆。他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办法能在短期内存够一笔路费,让胡四海再跑一次德庆了。但一想到家里的情形,他又觉得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成功,否则沈家就只能在东莞等死了!

    杜氏从里间掀了破布帘子走出来:“怎么办?最近的针线活越来越不好卖了,要不咱们问三姑奶奶借一些?”

    沈儒平不耐烦地道:“这些天李家人看到我们时,都是什么样的嘴脸,你还没看清么?就算三姐愿意借,她也未必拿得出这个银子!”说罢恨恨地拍了拍桌面:“都怪那阉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他早早将事情告诉了章家人,此时章家就会让茂升元的人给咱们送银子来了,哪里还用得着犯愁?!”

    杜氏道:“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益了。既然李家那边借不来银子,还是早些想办法才好。这几天三姑奶奶私下找我说了两次话,都是在讲那件事,我都拿别的话搪塞过去,可拖不了几天。若是连三姑奶奶都恼了,咱们家就再没法借梁家的势了……”

    沈儒平黑着脸道:“那事绝对不能答应!李家的云飞从小就顽劣,从前我们几家还未落魄时,我都看不上他,更何况是现在?你瞧他如今,整天在外头偷鸡摸狗,喝酒赌钱,惹事生非,哪里还有世家子弟的模样?要是将女儿嫁给他,岂不是一辈子都毁了?更别说咱们容儿已是许了太孙,即便太孙无法恢复尊贵身份,容儿嫁不得他,也不能嫁给李云飞这臭小子!我们已经失去了安哥儿,若连容儿都坏了前程,将来还有什么指望?!”

    杜氏怯怯地道:“说真的,相公,太孙……恐怕是真没指望了。从来就没听见外面人说,有人在找他,连找他的人都没有,就算见着了燕郡王又能如何?咱们容儿若真嫁了他,日后一旦有个好歹,可是逃都逃不过去的啊!”

    沈儒平瞥了她一眼:“你知道什么?容儿品貌皆不俗,若果真没大福气,嫁不了太孙也可嫁别人。你别忘了,大姐还有一个儿子呢,只比容儿大两岁,大姐夫又是稳稳当当的武官,容儿给他做儿媳,也不差什么。”

    杜氏吃了一惊:“这……章家能答应么?”她想起那件外衫,心里就发虚。

    “有大姐在呢,怕什么?”

    “可是……”杜氏小心地看了他一眼,“大姐说不定会反对的,她一心想让容儿嫁太孙呢……”

    沈儒平不由头痛起来,抱头想了想,心一横,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眼下最要紧的是把太孙在我们这儿的消息传到北边去。先想办法与章家会合吧,如今三家里头就数他们最有办法了,只要他们肯帮忙,李家算什么?大姐又算什么?!”

    杜氏不自在地挪了挪身体:“相公说的谁不明白呢?可如今哪里有法子说服章家帮忙?咱们如今连见他们一面都办不到……”

    “谁说办不到?!”沈儒平咬咬牙,“罢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你先去找三姐,跟她通个气儿,就说我们可以将容儿许给云飞,但他们要先想法子把我们全家弄去德庆。反正他们如今有了靠山,也正想摆脱太孙呢,早早离了我们,他们也就能安心了。”

    杜氏大吃一惊:“这怎么行?相公方才不是说……”

    “只是定亲罢了,容儿还未及笈,要完婚至少得等一年,日后有的是机会毁约。无论如何,得先把咱们家弄到德庆,大不了悄悄将容儿藏起来,秘密带走。李家如今可比不得从前了,有他们帮忙向梁百户说项,说不定连路费都能省下呢……”

    沈昭容蹑手蹑脚地从门边离开了,摒住呼吸,回到自己与沈氏同住的房间,全身都开始发起抖来。

    李云飞,那个从小就让她瞧不起的纨绔表兄,她连跟他说句话都嫌恶心,更别提他还三天两头过来调戏她。因为父母对李家有顾忌,她连骂回去的勇气都没有,只能默默忍受着屈辱,想方设法躲开他。如今父母居然为了离开东莞就将她许给他?!就算只是权宜之计,她也不能接受!她更担心的是,万一日后太孙还朝,要谈婚论嫁了,会不会有人挑剔她是许过人的,便将她排斥在名单之外?

    “这是怎么了?”躺在床上的沈氏虚弱地问道。她从刚才就发现侄女的异状了。

    沈昭容顿时热泪盈眶,冲了过去:“姑母,求您救救我吧!父亲与母亲打算将我嫁给李云飞!”

    沈氏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沈昭容哽咽道:“是三姑母说的……云翘已经出嫁了,云飞表哥也到了成家的年纪,可在乡下小地方,哪里有合适的女孩儿?总不能将就军户家的女儿吧?因此李家就看中了我……母亲本来跟三姑母说,我是已经许了人的,可是三姑母却认为太孙已无出头之日,我与其……”她低头红了红脸,“倒不如给她做媳妇算了……”

    沈氏气得浑身发抖,这事儿还真有可能是李家做得出来的。她也能感觉到,那个一向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三妹妹已经离她越来越远了。她绝不能看着情况继续恶化下去,沈家已经没有了儿子,若是连沈昭容的前程都毁了,她一直以来的图谋又算是什么呢?!

    沈氏紧紧拉住沈昭容的手:“你……扶我起来……叫你父亲来……”

    沈昭容心中一紧:“姑母想做什么?您便是问了父亲,他也不会认的……”

    沈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艰难地在侄女的搀扶下坐起身:“你说得没错……问他也不会认的……他已经鬼迷心窍了……”接着她又喘了好一会儿气,方才重新开口:“去……拿纸笔来……”

    “纸笔?”沈昭容咬咬唇,“您要写信么?如今还能写给谁?”

    沈氏露出一个诡异的笑:“自然是写给你姑父……到了这一步,也顾不得许多了,一会儿你就去找茂升元的人……往年这个时候,他们应该有派人来收海货……”

    “茂升元?”沈昭容心中失望无比,“他们不会帮我们传信的。”

    “以前是不会,但现在……我都快要死了,只想给夫婿写一封绝笔信,向公婆陪罪,向家人陪罪,也向他陪罪,再请他好生照看孩子……他们又怎会拒绝?”沈氏喘着气道,“就算信到了我公公手上,他也会让他们传到你姑父手里……”她有些体力不支,又重新软软地滑落回床。

    沈昭容没顾得上扶她,只顾着泄气了:“姑母,您写这些做什么?”心里却觉得,如果姑父是会担心姑母,会派人来看望姑母的人,这三年里也不会不闻不问了。

    沈氏嘴角的笑容却越发诡异了:“傻孩子,这些都是写给外人看的,真正要告诉你姑父的话,可不在这上头……”

第二十三章 烦恼

    李沈氏被一个耳光扇得整个人跌倒在地,顿时眼泪汪汪,满脸的委屈:“老爷,我做错了什么?你要打我?”

    “你居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我怎么会娶了你这样蠢的老婆?!”李城火冒三丈,“我们唯一一个儿子的婚事,多么重要,你居然不跟我们商量就给沈家递话,在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家主?!”

    盘腿端坐在床上的李老太太冷笑着插嘴道:“媳妇儿,这事儿是你不占理,也别怪我这个婆婆不帮你。你那点小心思我明白得很,不必拿大道理来搪塞了,那些大道理骗骗小孩子还行,想哄住我们?做梦!”

    李沈氏哽咽着坐在地上哭诉:“媳妇儿自然知道云飞的婚事应该先跟老太太与相公商量,如今也不过是探探沈家的口风,并没有说要定下。云飞也差不多到娶妻的年纪了,媳妇儿怎会不知道他的妻子不是随便什么人家的女儿都能做的?只是我们家如今被困在东莞,也不认得几家体面人,门第略差一些的,养出的女儿还不如咱家从前用过的丫头,又怎配得上云飞?昭容无论相貌、品行,都是一等一的,性情也温柔和顺,已经是最适合我们云飞的姑娘了。因此媳妇儿才想着,先问问弟弟弟妹的意思,若是他们愿意,那自然再好不过,即便他们不愿意,消息也不会传出去,至少我们李家不会丢脸……”

    李老太太嗤笑:“我方才早说过了,不必拿大道理来搪塞,你们沈家人总爱讲大道理,其实不过就是些冠冕堂皇的好话、虚话罢了。沈昭容确实不错,只可惜门第不行!娶了她做媳妇,咱们家岂不是再也摆脱不了沈家这个大包袱了?!你也不瞧瞧,这几年里他们除了拖累我们李家,就是借亲戚的名义沾我们李家的光,看在你的面上,我们已经容忍沈家很久了,如今还要再娶一个沈家女,这日子还怎么过?!”老太太心里门儿清,知道儿媳妇会选中侄女为孙媳,不管嘴上说得多么好听,其实目的只有一个:增加其在李家的话语权,好将自己这个婆婆压倒。她怎么可能会让儿媳得逞?!

    李沈氏满脸屈辱,却又不敢反驳,心中暗恨娘家姐弟,若不是他们,自己在婆家的地位又怎会一降再降?她为李家生下了儿女,现在儿子是唯一仍然存活的李家子嗣,女儿也给李家带来了一门显赫的姻亲,可丈夫与婆婆却还这样对她,完全是因为怨恨沈家的关系!

    李老太太看着儿媳低头哽咽不语,轻蔑地笑了笑,转向儿子,正色道:“现在打她也没用了,她虽有私心,有一句话倒是说得不错,云飞一年一年大了,差不多是给他看亲事的时候了,如今比不得从前,少不得要上点心。”

    李诚有些烦躁地道:“母亲,话是这么说,可那臭小子如今的模样……能说什么好亲事?一般军户人家的闺女,咱们看不上,品级高些的武官家的女儿,又看不上他,若沈家不是有那个祸根在,便是将就沈昭容也无妨,可如今却不能……”

    “胡说!”李老太太沉下脸,“我孙子怎么不好了?别家的女儿看不上他,那是他们没眼光!论相貌,论伶俐,云飞哪儿比不上别人?他只不过是差了运气罢了。只要给他谋个军官的位子,别说寻常武官家的女儿了,就算是千户家的小姐,也不在话下!”

    李诚心里虽不以为然,却也不敢跟母亲顶嘴,只能答道:“您说得是,可如今云飞连正军都补不上,还提什么军官呢?”

    “所以说你是个糊涂的!”李老太太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你有个百户女婿,让他使把力,给咱们云飞补个正军又怎么不行了?只要让梁百户将他带在身边,找机会立一两个功劳,不就有理由升官了么?咱们家将个黄花闺女嫁给一个跟你差不多年纪的老男人做妾,图的是什么?亲事既然已经做成了,就别浪费了这门好姻亲!”

    李诚有些迟疑:“可是……上回见梁百户时,我求他给我寻个好些的差事,他好象有些犹豫……”

    李老太太冷笑一声:“那时候云翘还没过门呢,当着人面又是一脸不情愿的模样,梁百户见了心情怎会好?如今可不一样了,他正宠着云翘呢,只要云翘说几句好话,一个正军又算什么?等将来云翘给他生了儿子,总旗都有得你做!”

    李诚想了想,脸上便露出笑来:“您说得是,就这么办!”说罢又板起脸,朝妻子呼呼喝喝:“你都听见了吧?明儿就去看女儿,叫她跟梁百户撒撒娇,替家里人说几句好话,怎么也得给我弄个好差事,再给她哥哥补入正军。娘家人得脸,她在梁家也有体面。”

    李沈氏一愣,想到上回见女儿时,她那双如同两潭死水般的眼睛,便不由得迟疑了:“这……云翘好象不大想见我……”

    李诚见状有些不高兴:“那你就跟她说,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她想后悔也晚了。以前的事就都忘了吧,我们家已经不是昔日的勋贵名门了,她也不再是世家千金大小姐,既然到了这种地方,就要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她不就嫌弃梁百户年纪大又有正室妻子么?从前别人给她提亲的那个小旗,倒是年轻,还不满二十岁,她说什么都不肯,嫌人家官儿小,又不识字,如今这位官儿够大了吧?虽说称不上满腹经纶,却也能看懂兵书,她还有什么不足?就算暂时只能做妾,等她生了儿子,过得两年梁百户老婆死了,正好将她扶正,日后未必就做不得诰命夫人。”

    李老太太在旁道:“云翘本来是个听话的好孩子,都是这几年叫她大姨妈给带坏了,成天跟她说什么嫁太孙的话,还让她跟沈家的昭容好生相处,将来娥皇女英共侍一夫,害得好好的孩子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不然又怎会闹着不肯嫁人?依我说,沈家既然已经存了离开的心思,索性就成全了他们,将那祸根给远远地打发了,省得云翘成日心存妄想。再者,那沈家的昭容勾得云飞天天失魂落魄的,哪里有心思做正经事?早些把人弄走,咱们好给孩子谋个正经前程!”

    李沈氏听到这里,哭声忽然停了一停,才继续哭下去,但声音却小了几分。

    李诚叹道:“母亲,事情哪有这么容易?我们当日想走,都没能走成,更何况是帮沈家?再说了,我们为何要帮他们?沈家想去德庆,是冲着章家那好亲戚去的,去了就是享福,凭什么我们家还过着苦日子呢,他们就能享福去?!”

    李老太太瞪他一眼:“说你糊涂,你还不信!当初咱们走不得,是因为没有门路,可如今有门路了,不用走也能过好日子,也就用不着走了。至于沈家,文不成,武不就,留在这里不过是白费一份钱粮,你跟梁百户说这事儿,兴许人家还巴不得呢!至于他家是不是去享福——谁说你就一定得把人弄到德庆去了?随便找个山沟沟把人打发了,岂不干净?越是荒凉无出头之日的地方越好,若是他家那几个人熬不住,死了,咱们也算去了心头大患了。若不是怕日后叫人知道了有后患,我早就想动手了呢!”

    李诚拍了拍脑袋,如梦初醒:“母亲说得是,我这就想办法去。那……沈家想把昭容许给我们云飞的事……”

    李老太太冷哼一声:“谁稀罕?!等咱们云飞将来做了军官,有的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愿意嫁他,犯得着娶个娘家不中用的女孩儿么?赶紧回绝了吧,省得她成天不安分地勾引我孙子!”

    李诚应声去了,李老太太瞥了儿媳妇一眼,冷笑几声:“给我老实些,你要是乖乖听话,我还认你做儿媳,不然……我就叫儿子休了你!”

    李沈氏抖了抖,咬紧了下唇,又是怕又是恨,还有几分对娘家亲人的怨……

    此时此刻,在数百里外的德庆九市镇,明鸾背着一担柴,板着脸大踏步往前走着,走了一段路,便忍不住猛地回头。在她身后三丈远的地方,俨然是一身彩衣、头包黑布绣花彩巾的盘月月,背上也背着个竹篓,两眼直直盯着明鸾,目不旁视。

    明鸾板着脸回头继续往前走,走得一段路,再次回头,孟月月还是跟在后面。她有些泄气地蹲下身:“你要跟我倒什么时候?!都三天了,你不累吗?!”

    盘月月露出笑脸,颠颠地跑上来:“你不生我气了?”

    “当然生气了,谁说我不生你气了?!”明鸾抬头瞪她,“换你无端被人骂是坏蛋,再被人射一箭试试?!我都说了不要再缠着我,你怎么就不听呢?!”

    盘月月蹲下身与她平视,一板一眼地道:“是我错了,你是好人,你不要生气,我给你赔罪,你就原谅我吧?我们做朋友。”

    “狗屁朋友!”明鸾火了,猛地起身继续走路,盘月月继续紧紧跟在她身后,两人就这样穿过整个九市镇,到达柑园门口,明鸾进园时,盘月月就在门口等着,待她出来了,要返回家里,盘月月便再次跟在后面。路人见了,都忍不住指指点点。

    明鸾先认输了,无力地回过身:“好吧,好吧,我真是被你打败了,原谅就原谅,你不要再缠着我了……”

    盘月月一脸不解地道:“我没有跟你打架啊?”

    明鸾再次泄气地蹲下:“好吧,是我说错了,你就当没听见……”

    盘月月笑着跑上前:“这么说,你以后还跟我做朋友了?你不生气了?”

    明鸾咬牙道:“朋友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如果将来有一天,你听了别人的话,或是遇到什么事,又觉得我是坏人了,骗了你,你又朝我射箭,或是叫别人朝我射箭,那这个朋友还是不做的好。若真是朋友,好歹要给朋友一个解释的机会,把话说开,而不是自己一生气,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盘月月怯怯地道:“是我错了,以后一定不会这样。如果其他族人不相信,我也会告诉他们,你是个好人的。”犹豫了一下,“要不……你也朝我射一箭……”

    明鸾没好气地瞪她一眼:“都说是朋友了,我干嘛要朝你射箭?你觉得那很好玩吗?!很危险的知不知道?!会出人命的知不知道?!我那天如果不是射得快,早就死了,也就不能把你们的事告诉柳大人了,所以后果很严重,你以后不能随便朝人射箭知不知道?!”

    盘月月小鸡啄米似地连连点头,又咧嘴笑了:“你不生气了。到我们瑶寨来玩吧?我们新建的寨子,虽然小,但是很漂亮的。”

    明鸾叹了口气:“今天哪里有空?以后再找时间去吧,天色不早了,你赶紧回家,不然天黑了会迷路的。”

    盘月月笑着点头:“好,我走了,你也早点回家吧。”说罢高高兴兴地走了。

    明鸾却只觉得一阵无力,这种道歉赔罪也能做得理直气壮的是怎么回事?生气了,就朝你射箭,知道误会了,就一直追着你要赔罪,求原谅,人家不肯原谅就死缠不放,她以前怎么会觉得这小姑娘很单纯可爱呢?

    崔柏泉闲闲地晃了过来:“你到底还是撑不下去了。”

    明鸾吓了一跳,小声碎碎念:“从哪里钻出来的,无声无息,吓死人了……”又抱怨说:“还不是你害的?如果不是你把功劳算在我头上,她又怎会缠着要求我原谅?我哪儿知道她这么缠人啊?真不知她每天怎么这么闲,寨子都建好了吗?有空就去学种地啊……”

    崔柏泉瞥她一眼:“她老爹如今在柑园里打杂,她可是奉了命前来送饭的,缠着你不过是附带而已。这事儿本来就是他们理亏,我把真相告诉他们又如何?总不能叫你顶着一个骂名。”

    明鸾知道他是好意,小声道了谢,又问:“你这是刚从城里回来?我昨儿听说你被所里召去了,可是新差事下来了?怎么样?林场看守的活是不是真的保不住了?”

    崔柏泉犹豫了一下:“是啊,上头给我安排了别的差事。”

    明鸾叹了口气:“我还以为这回你立了功,总有点好处的,没想到还是保不住这个差事。算了,反正也不是没有别的出路。”

    “不是这样的。”崔柏泉的语气十分迟疑,“昨儿柳同知见了我,问我愿不愿意进衙门里当差,转做差役……”

    明鸾睁大了眼:“啥?差役?是正式编制吗?!”那就是公务员了,是铁饭碗啊!

    崔柏泉叹道:“结果没想到今儿一大早,万千户也叫了我去,问我愿不愿意做他的亲兵,随他到外地赴任……”

    明鸾的眼睛都快瞪出来了:“居然有这么好的事?!那你……选哪一个?”

    “我正烦着呢。”崔柏泉皱皱眉,“你说哪一个好?”

第二十四章 前程

    选哪一个好?这还真是个好问题。

    明鸾冷静下来慢慢分析着:“如果是去柳同知那边,做了差役,那你以后就不是军户了?也算是转入了民籍,不象军籍受那么多限制。而且衙门的差事算是铁饭碗,俗话说得好,流水的官,铁打的吏,就算柳同知将来离开了,你也不愁没饭吃,如果混得好了……”她嘻嘻一笑,瞥向崔柏泉,“油水还是挺不错的。”

    崔柏泉笑笑:“我打听过了,德庆州同知衙门的差役比不得知州衙门的,但俸禄补贴什么的,加起来确实比我如今做个军余强许多,有时底下人还会有孝敬。而且进了衙门,成了公家人,就不用担心会有流氓地痞敢欺负我与我的家人了,出门见人,说话也大声些。”

    明鸾歪歪头:“但是做了差役也有一点不好,就是身份上头……”明朝的底层公务员可没现代的底层公务员幸福,他们是被视为低人一等的,好象还有子女不得参加科举的限制。如果从长远来看,崔柏泉身为将门之子,做这一行似乎没什么前途。

    崔柏泉明白她的顾虑,叹道:“我也觉得差役身份有些低了,日后……顶多也就是在衙门里干一辈子,世代相传,若我父亲地下有知,说不定会怪我没出息呢。”

    明鸾道:“那还是做万千户的亲兵吧?虽然只是一个小兵,但万千户已经高升了,你跟他几年,说不定也能搏个升官的机会,日后也能做个千户百户呢,就算是都指挥使,也未必不能。”

    崔柏泉不由失笑:“这话就说得太早了,我这年纪,就算成了万千户身边的亲兵,也只有跑腿打杂的份。”

    明鸾留意到他的话是“说得太早了”,却不是“不可能”,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笑了:“少年立志要趁早啊,你本来就是军户,迟早是要补入正军当兵的,给万千户跑腿打杂,也算是正职,在基层熬几年又怎的?要是你哄得万千户高兴,他说不定愿意提拔你呢?我觉得他这人还是挺好说话的,只要顺着他的毛捋就行,比起别人,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不是会妒贤嫉能的。再说了,他现在已经要调往都司了,那就表示以后都会在大人物手底下干活,你表现得好一点,机会有的是。”

    崔柏泉颇有些心动,依他本人的想法,也确实更愿意在军队里效力,只是他心里还有一样顾忌:“若我跟万千户走了,我姨娘怎么办呢?如今我在山上住着,离山下也就几里路,天天见面,我还要担心,若是离了这里,我大娘和婶娘她们……”

    明鸾拍拍头,正色道:“这确实是个问题。说真的,看你那个大娘和婶娘的刻薄样,说是照顾你娘,其实也就是每天将饭菜摆在房间里,让你娘不至于饿死罢了,其他事都是看心情,心情不好的时候,几天都不给你娘洗澡。那回你摔伤了,四天没回家,你娘都脏得发臭了,还是我去看她的时候发现了,给她洗的。她们根本就没用心照顾你娘,你为什么不把你娘接到山上一起住呢?”

    崔柏泉的脸色阴沉下来,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若我带走姨娘,她们会以为我丢下她们不管的。无论如何,大娘总是父亲的妻子,是我哥哥的母亲,我不能将她们弃之不顾。况且……我是男子,照顾姨娘起居,多有不便之处。”

    明鸾瞥了他一眼,很想敲一敲这个古人的迂腐脑袋,只是想到这毕竟是人家的家务事,便忍住了,道:“以前你就住在山上,每天都能去村里瞧你娘,也就算了,如果你真的打算跟万千户走,还是要想办法先把她安顿好才行。毕竟你这一走,可不是一年两年就能回来的,天知道你大娘和婶婶会怎么折腾她?就算我有心照顾,也终究是外人,不好插手管你家里的事。”

    崔柏泉神色黯然:“你说得对,我高兴得太早了。我不可能丢下姨娘不管的,但我若是跟万千户走了,自己尚且身不由己,又谈何照顾家人?”

    同知衙门的差事稳定,能让他过上安稳而不愁吃穿的生活,还能就近照顾亲人,但是一旦入行,就成了下九流,一辈子翻不得身不说,连子孙后代都要受影响。

    成为万千户的亲兵,他很可能从此就踏上了康庄大道,前程有望,但也意味着要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离开家人,无法照顾得了疯病的母亲。

    这两个选择都各有好处,各有不足,崔柏泉一时难以抉择,最初的欢喜几乎完全消失不见了,剩下的是为难与痛苦。犹豫再三,他有些艰难地做出了决定:“我还是去柳大人那儿吧。等我在城里安顿下来,就把家里人都接过去……”他双拳紧握,眼里满是不舍。将门出身的少年,即使一朝落魄,仍旧盼望着能在军队里出人头地,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心里着实难过。

    明鸾见状,便劝他道:“你别急着做决定,这事关系到你一辈子,我又有许多不懂的地方,你只跟我商量,难免会有疏忽之处。不如这样好了,你去找左四叔,他是大人,又在衙门里当过差,这种事儿的利弊他最清楚不过,如果他觉得你可以做差役,你再去做,多向他请教请教为人处事的决窍,也能少走点弯路。”

    崔柏泉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左四对这件事的反应异常激烈。他非常坚决地反对崔柏泉进同知衙门当差:“我在衙门里做了这么多年,深受其中苦处,你别看衙差的差事似乎十分稳当,手里又有权有钱,走在路上很风光,其实别人根本瞧不起你,当面对你小心奉承,背地里都骂你是下九流。对着小老百姓你或许能耍耍威风,可只要上官一不高兴,想打你就打你,想撵你就撵你,你连个屁都不敢放!你想讨个好媳妇,人家都能从头挑剔到脚!将来生了孩子,还要继续做这一行,世世代代翻不了身。当初你亲外祖父母本是种地的,家里也有几亩薄田,在乡里还算有些名望,可你母亲就因为自小在我们左家长大,有了下九流的亲戚,嫁进崔家后,连丫头婆子都敢看她不起!你若是贪图这一时安稳,也一脚踏入这行当,你就别认我这个舅舅了!”

    崔柏泉被他的反应吓着了,慌忙将自己的顾虑尽数告之,左四却丝毫不为所动,还道:“你嫡母和婶娘是靠不住的,我早说你不能将你娘托给他们照顾,既如此,还犹豫什么?带你娘一起走!你没空照看她,我替你照看!她是我妹子,我只能远远地看着她被人欺负,心里就够难受的了,既然你为难,索性我来替你解决!”

    崔柏泉鼻头一酸:“舅舅,我答应了父亲和哥哥,要照顾好大娘的……”

    左四咬牙道:“你要照顾她?她又是怎么对你的?!无论你父亲兄长怎么说,你娘被那贱人害到今日这个地步,你难道就不心疼吗?!你难道就因为答应过你父亲兄长这句话,宁可委屈自己的生母?!你这是不孝!”说罢气冲冲地跑出了门。

    崔柏泉心中一痛,蹲下身,双手抱头,迟迟没有起来。

    明鸾再次见到崔柏泉,已是第二天的事了,她一见他的脸便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昨天没睡好?眼睛怎么肿成这样?”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你舅舅骂你了?为什么啊?”

    崔柏泉无精打采地,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替明鸾将晒干的稻杆堆成垛。

    前些天九市镇周边的农田收割了水稻,正打算补种第二茬呢。这些稻杆有些人家会拿去养牛,也有人拿来烧火,但也有不少人家会将它就地烧了,用来肥田。明鸾觉得这么做有污染空气的嫌疑,无奈村里的人都是这么做的,而她又对农事不太精通,也只能将一部分稻杆留下来烧成灰肥田,剩下的便堆成垛,等有空了问人借辆板车回来,拉到镇上送给李家喂牛。

    她看着崔柏泉一垛一垛地堆着稻杆,就是不吭声,便皱了眉头:“到底怎么回事啊?你好歹给句话!他想让你干嘛?”

    崔柏泉没有抬头,闷声答道:“他不许我去做差役,还说他可以帮我照顾姨娘,叫我不必理会大娘她们。”

    明鸾顿时来了精神:“详细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心里却暗暗对左四竖起大拇指,其实这话她早就想说了。

    崔柏泉犹豫了一下,便将昨日与左四的争执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明鸾,最后叹道:“我当日去探监时,答应了父亲与哥哥,无论如何都会侍奉大娘终老,视她如亲生母亲。虽然……她做了些不好的事,我没法真心敬重她,但我也不能丢下她不管。她与婶娘两个寡妇失业的,平日只能做些针线贴补家计,没有了我的俸禄撑着,迟早会饿死的,到时候叫我将来到了九泉之下,如何见我父亲与哥哥?”

    明鸾叹了口气:“那你打算怎么办呢?左四叔很反对你去做差役啊。不是我说,他是这行的老人了,捕快和长班都做过,对其中的苦处一清二楚。他的反对也是有道理的,你难道真要违背他的意思?”

    崔柏泉低头整理着稻杆,动作越来越慢:“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崔柏泉虽无法做出选择,但事情的发展却不会因此就停下来。没过两日,他同时受到同知衙门与千户所征兆的消息便传开了,许多人都在羡慕他的好运,军汉大叔等几家与他素来走得近的军户还特地找上门,给他出主意,无一不是劝他去万千户那边的。能成为堂堂千户大人的亲兵,在底层的小士兵眼中,简直就是祖坟冒出了青烟。他们得知崔柏泉放不下嫡母、生母与婶母,便纷纷拍着胸口保证说会帮他照应家里,金花婶甚至还说会每天去给他生母送饭、送药,让他安心在万千户身边当差。

    金花婶是九市一带出了名的厉害人,不但力气大、嘴皮子利索,无论耕种、针线、厨活、养鸡养鸭,样样都是能手,还会点医术,替不少人家接生过孩子,许多人都十分敬重她。崔柏泉的嫡母与婶娘,以及章家的宫氏,全都不是她对手。有她出面保证,崔柏泉心里安定了许多,想了又想,也觉得万千户的亲兵是更好的选择。

    他终于做出了决定,这让左四心情有所好转,舅甥俩相处时少了许多尴尬。但在私底下,崔柏泉将自己的决定告诉明鸾时,也说:“我是不能丢下大娘她们的,幸好有几位婶娘帮着照看,一年半载应该还能对付过去。等到我在外头安顿下来,就把家里人都接过去,也把舅舅接过去,希望到时候他不会生我的气。”

    明鸾有些无语地看着他,挥挥手:“好吧,既然你坚持,我也不好说什么。那你在外面要多加油,好好照顾自己。”又压低声音,“万千户不是个难相处的,你这几天想办法跟人打听一下他的喜好,多哄他高兴,说不定他看你顺眼,就早点赏你个小军官当当呢?”

    崔柏泉笑了:“你当事情有这么容易啊?我才几岁?还是安分当几年小兵替人跑腿吧!”接着又有些迟疑:“明鸾,我……我要是走了,也许……很长时间里都……都看不见你了……”

    明鸾一怔,也叹了口气:“是啊,咱俩都做这么久好朋友了,你要走了,我还真有些舍不得……”

    崔柏泉欲言又止:“你……舍不得么?”

    “当然会舍不得啊。”明鸾开始犯愁了,“我也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好朋友,你一走,我还能跟谁说话去?总不能找盘月月吧?我跟她简直没法沟通。唉,有个能在心里烦闷时说说话的好朋友多么难得啊……”她看了看崔柏泉,“等你把家里人都接过去,我们也许就很难再见面了吧?”

    “我……”崔柏泉深吸一口气,“我会回来见你的,到时候……”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远远传来的一声呼唤打断了:“小泉哥!小泉哥快来!不好了!”

    崔柏泉与明鸾齐齐一愣,转头望去,原来是金花婶的大儿子,他们连忙迎上去:“大成哥,这是怎么了?”

    大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急喘喘地道:“方才……听见人说,你大娘跟婶娘跑千户所见万千户去了,她们说你是个孝子,不愿离开家人,所以回绝了万千户的好意,还把柳大人要召你做衙差的事也告诉万千户了。万千户正着恼呢,说你攀上了柳大人的高枝,就看不起他了!”

    崔柏泉与明鸾惊得目瞪口呆,明鸾连忙推了前者一把:“快呀,赶快去解释清楚,不然一个好机会就要溜走了!”

    崔柏泉被她推了这一下,方才如梦初醒,在大成的陪伴下,迅速朝德庆城的方向跑去。明鸾急得在后面大叫:“四十里路呢,跑过去来不及了,我二伯父有马,你去问他借!”

第二十五章 隔阂

    目送崔柏泉骑马绝尘而去,明鸾心中烦闷无比。

    在她看来,崔家那对妯娌待崔柏泉母子如此刻薄,又不是骨肉至亲,崔柏泉早该给她们点教训了,大不了就撒开手不管,接了生母出去团聚度日。如果觉得这样做对不起亡父亡兄,大不了每月的俸禄分一半给她们就是。横竖她们平日也有做针线和给人浆洗缝补,挣一点外快,加上军余的一半钱粮,三餐温饱还是能保证的。崔柏泉自己的生活还十分清苦呢,能做到这一步就够对得起她们了。只可惜他是个榆木脑袋,坚持答应了父兄的事就不能毁诺,才会把崔家妯娌惯得越发无法无天。

    明鸾记得左四曾经多次提到崔家妯娌“害得”卢姨娘发了疯,至于是怎么害的,她一直没弄清楚,毕竟这件事是崔柏泉心头的伤,她不好触及,但能令一个正常的女人发疯,那伤害肯定不轻。奇怪的是,即使崔家妯娌做了这样的事,崔柏泉依然继续奉养她们。她从来不明白自己这位好友为何如此圣母,难道说导致卢姨娘发疯的那件事其实并不严重?

    明鸾左思右想,还是不能明白崔柏泉的想法,只得暂时放下,专心继续着之前干了一半的农活,将田边的稻杆都整理好,留够焚烧肥田的份量,就去借车将剩下的送去李家。之所以是送而不是卖,一来是因为李家也有大片稻田,不缺这点稻杆,自然不会出钱买,二来也是为了示好。章家如今在九市镇上的地位渐渐有了改变,若能与李家长年保持友好关系,日后自然大有好处。

    只可惜这个想法章家不是人人都能明白的,章寂、章放自然理解其中的好处,一力赞同,章敞素来不关心这些,而宫氏就免不了要说闲话了。

    自打陈氏伤了腿脚,卧床将养,明鸾为了照顾她,便减少了上山的次数,连带的打回来的柴也就少了。因周姨娘身体不是很好,章寂便吩咐比较健壮又比较闲的宫氏与玉翟上山去拣柴枝干草,就象明鸾从前做的那样,给家里补充柴火。宫氏对此抱怨了好几回,知道明鸾要将可以烧火的稻杆白送给李家,背地里没少指桑骂槐。

    明鸾对她的闲话一律置之不理,象牙山那么大,满山都是花草树木,就算不上山,只在山脚一带转悠几圈,也能拣到不少干枯的树枝杂草,哪里算得上是重活?自己凭着十岁的身体,都能坚持了两年多,她又怎会做不来?再说了,她们母女俩成天宅在家里做针线,只会越来越娇弱,多活动活动身体,对她们也是有好处的,没看见玉翟的脸色越发红润了么?这就是多做运动的益处!

    明鸾送完了稻杆,又在路上顺手买了晚饭要用的材料,回到家里,该洗的洗,该切的切,熬好了母亲要喝的药,看着她喝下去了,又打了水来替她净身。忽然想起崔柏泉的生母,暗暗叹了口气,赶紧将水倒了,便去喂鸭、浇菜。

    等她做完这些回到家里,已经过了两个时辰,太阳都快下山了。她远远地看见崔柏泉坐在自家门口的大树底下,耷拉着脑袋,看不清神情如何,大成站在旁边,也是一脸的灰心丧气。

    她有了不好的预感,忙跑过去:“怎么样?事情不行了吗?”

    崔柏泉低着头没有回答,大成告诉她:“去晚了,万千户一气之下,已经找了别人做亲兵。他要带到任上的亲兵数目是固定的,不能再添,因此……”他看了看崔柏泉,“不会带小泉哥去了。”

    明鸾十分失望,虽然先前也有了一点预感,但事到临头还是免不了难过:“那万千户消了气没有?可不能让他误会了,得罪了他,将来小泉哥的日子会更难过。”

    大成道:“已经赔过罪了,我本想告诉万千户,这都是小泉哥他大娘和婶娘在搞鬼,不是小泉哥自己的意思。可是小泉哥却不肯,只是说放不下家人,才辜负了万千户的好意。万千户嘴上虽夸小泉哥孝顺,但瞧他的脸色,一时半会儿是消不了气了。”他又看了崔柏泉一眼,小声道:“换了我也要生气,小泉哥年纪小,又只是余丁,万千户要提拔他做亲兵,可费了不少功夫,如今都白费了,还叫崔家婶子当着众人驳了脸面,万千户那个脾气,能忍下来不发火,就已经十分难得了,若不是实在欣赏小泉哥……”

    明鸾听得也恼了:“怎么?崔家婶子还当众驳了万千户的脸面?这不是明摆着得罪人么?!”

    “可不是么?谁不知道崔家婶子那张嘴是出了名的刻薄?虽说字字句句听起来都是好话,实际上傻子都能听出她瞧不起人家万千户了,万千户差点没叫人把她们撵出卫所。”大成转向崔柏泉,“小泉哥,别怪大成哥多嘴,这种事儿不能再纵容下去了,你拿性命冒险,陪柳大人走了一趟瑶寨,方才得了这么一点好处,眼看着就要发达了,却叫你大娘给拉了下来。日后再发生这种事,谁还愿意提拔你?”

    崔柏泉闷头道:“谢谢你,大成哥,我会想办法的。”

    大成叹了口气:“好吧,那我先回去了。我爹和我娘都盼着你能出息呢,知道是这么个结果,肯定很失望。”说罢转身走了。

    明鸾问崔柏泉:“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万千户那边已经是得罪了,人家不给你添麻烦就算厚道了,你真要去同知衙门吗?”

    崔柏泉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摇摇头:“我大娘是想逼着我只能选择去同知衙门,可柳大人是不会为了一点小事得罪万千户的,若我去了,岂不坐实了他跟万千户抢人的说法?”

    明鸾倒吸一口冷气:“这么说两条路都堵上了?那你以后怎么办?!”

    “我不知道……”崔柏泉烦闷地抱头,转身就朝树干上磕,“我到卫所时,大娘和婶娘已经离开了,我没能问她们一个明白,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我若能在万千户身边出人头地,对她们也是有好处的,为什么她们就容不得?!”

    “那你就去问啊!”明鸾没好气地揪住他就走,“我也想问个明白呢,难道她们是天生的发贱?宁可自己一辈子吃苦,也不许你出头?!”

    崔柏泉犹豫了一下,没有反抗,他们就这样来到村口的崔家小院,崔家妯娌俩都在院子里纳凉,彼此有说有笑的,瞧见他们过来,还露出得意的笑。

    明鸾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开口问了那个问题。崔柏泉嫡母钟氏先是愣了愣,接着讽刺地笑道:“出人头地?就他那样儿还想出人头地?我告诉你,崔柏泉,你不过是个庶子,走了狗屎运才能活下来。我丈夫冤死了,我亲生的儿子也冤死了,凭什么你就能活着?凭什么你就能出人头地?!你当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呢?一个千户的亲兵算得了什么?你巴巴儿地跑去攀高枝,不就是想要摆脱我们么?我告诉你,休想!你就算熬到死,也要奉养我们一辈子!这是你欠我们的,你答应了你父亲和兄长的,你冤死的父亲和兄长就在天上看着你呢,你对我若有一丝怠慢,日后都没脸去见他们!”

    明鸾看着崔柏泉的脸色刷的一下白了,顿时火冒三丈,上前一步道:“凭什么?!崔统领冤死了,你儿子冤死了,又不是小泉哥害的,如果不是他年岁小,早就一并冤死了,能有个庶子活下来养活你,你就该烧高香了,还使劲儿折腾,你这是有病!”

    “放屁!”钟氏啐了她一口,“有病的不是我,是他那个卑贱的生母!凭什么啊?”她的声音哽咽了,“我儿子文武全才,又孝顺又知礼,他去大营那天,是我亲手给他穿的披挂,他还跟我说,要给我再挣一个诰命回来呢……结果这一去就回不来了,直到死,我都没能再见他一面……连他的尸首都没能亲自去收,我还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呢?!我怀胎十月,辛辛苦苦养到十六岁的儿子……就这样没了……”她猛地擦了一把泪,望向崔柏泉,五官变得狰狞,“你这贱种为什么就能活着?!我绝不能让你舒舒服服地活着!是你抢走了我儿子活命的机会,你为什么不替我儿子去死?!”

    这女人真是疯了!

    明鸾又好气又好笑地道:“谁抢走你儿子活命的机会了?小泉哥也就是占了晚生几年的便宜,你要恨,为什么不恨自己没晚几年生儿子?!真真可笑!”

    钟氏一愣,哇的一声坐倒在地大哭起来,哭她的丈夫,也哭她的儿子。一旁崔柏泉的婶娘陆氏便斜了明鸾一眼:“章家三丫头,你最好认清楚自己的身份,别没规没矩地跟长辈说话。你这样的女孩儿,将来可是没人要的。”

    明鸾瞥回她一眼:“说得你好象就有人要似的。”

    陆氏顿时涨红了脸:“你说什么?!”她冲到崔柏泉面前,手指头几乎戳到他脸上了:“我告诉你,崔柏泉,你给我好生管教这丫头,不然日后没她好果子吃!”

    崔柏泉咬着牙道:“婶娘多虑了,明鸾日后如何,不是你们能决定的。”

    陆氏冷笑几声:“是么?那还真是阿弥陀佛了!”她又斜了崔柏泉一眼,“好生去衙门当差吧,你是注定了要做贱民的,想出人头地?别做梦了!如果你胆敢再生出抛开我们的念头,我就让你姨娘挂牌接客去!横竖当年她也不是没做过!”

    崔柏泉脸上瞬间血色尽去,眼中射出忿恨的目光。明鸾有些吃惊地看着陆氏。

    挂牌?接客?该不会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吧?

    陆氏有些被崔柏泉的脸色吓到了,不由得后退几步,悄悄看了钟氏一眼,见钟氏还在哭,完全没有留意到自己的情形,便只好硬着脖子对崔柏泉道:“干嘛?我只是在说实话而已。当年在流放路上,你姨娘不是被押解的官差都睡遍了?她早就不干净了,跟婊子有什么区别?”

    崔柏泉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是你们逼她的……她根本就不愿意!”

    陆氏嗤笑:“她怎么会不愿意?若不是招待了那些男人,你当你如今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对长辈耀武扬威?早就死在流放路上了!若她真是被逼的,那也是被你逼的!谁叫你是她儿子?”

    明鸾已经在一旁听得呆了,不敢置信地看向崔柏泉。如果陆氏所言是真的,那他还怎么能忍受这两个女人?他居然还要供养她们吃穿,还将发疯的生母交给她们照顾?!

    崔柏泉只觉得明鸾的目光仿佛带刺般,让他无地自容。生母所受到的苦难他都记在心里,他何尝不恨?只是当日对父亲与兄长发过的誓言仍牢记在他心头,而且他也清楚地知道,生母当年之所以会答应受这样的屈辱,确实更多的是为了他,因为他在流放路上生病了,为了能给他请大夫抓药,为了能让他吃饱穿暖,为了能让他活下来……生母牺牲了许多,而等生活安顿下来后,她回首从前,却无法面对那段日子,才会在嫡母的一再羞辱与嘲讽中发了疯。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家门口的,等他清醒过来时,已经来到山脚下一处安静的林地边上了。明鸾沉默地站在他身边,背对着他,一脸严肃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崔柏泉心中剧痛,有些艰难地开了口:“你……是不是要开始瞧不起我了?我的生母曾做过那样的事……可是,她是个好人,请你……请你不要……”

    “我是要瞧不起你了!”明鸾气鼓鼓地回过头,恶狠狠地瞪着他,“卢姨娘为你牺牲了这么多,她是个伟大的母亲,而你呢?居然将她交到仇人的手里,任由她受人折磨!你这也叫儿子吗?你居然还教训我要孝顺父母?!”

    崔柏泉后退两步,脸色苍白地道:“不是这样的……我知道姨娘是为了我才甘愿受人折辱,我也怨过大娘与婶娘,可是当时……大娘自己也病着,是婶娘逼姨娘去做那种事,大娘没有吭声,过后更是一再拿这种事羞辱姨娘……我恨大娘无情,也恨婶娘刻薄,可我更恨自己……若不是为了我,姨娘又怎会……”他眼圈红了,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泪水。

    明鸾却无法接受他的说辞:“这么说,是你娘牺牲自己救了所有人,她本该是你们崔家的大功臣才对!可你嫡母又是怎么对她的?居然羞辱她,逼得她发了疯!还有你那个婶娘,就算你为了遵守对你父亲和兄长许下的诺言,要奉养你嫡母,那你婶娘又关你什么事?!”

    崔柏泉闭上了双眼:“明鸾,我真的不能抛下她们……婶娘守寡得早,一直依附我们家生活,父亲临终前交待我,他只有一个亲兄弟,身后没有子女,因此,只要他的遗孀一日在我们家,崔家必须为她养老送终。至于大娘……我心里没法把她当成是母亲,可是……小时候我被人欺负时,是哥哥保护了我,大娘要打我骂我,也是哥哥拦下的。他待我那么好,就象是同胞所出的亲兄弟,处处为我着想。哥哥事母至孝,他最后一次见我的时候,再三求我要好好照顾他的母亲,我不能违背当日的诺言……明鸾,我奉养她们,不是因为原谅,而是为了父亲与哥哥。”他的泪水终于止不住,缓缓流下,“这是我的责任,因为崔家只剩下我一个男丁了……”

    明鸾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好久方才喘过气来:“好吧,你有你的理由,但我真的没法接受,因为我只看见……你为了这所谓的诺言,让自己的母亲受那么多苦。你要是想做个真正的孝子,就该把卢姨娘接到身边照顾,至于你嫡母和婶娘她们,按时送去生活费就行了,象现在这样……你的名字其实是叫崔圣母吧?不,崔圣父!”

    崔柏泉哀伤地看着她,良久才道:“对不起……”

    “你没什么对我不起的,你对不起的只有自己的母亲!”明鸾不停地用手扇风,想要将自己心头的怒火扇小一点,“我无法相信自己的朋友居然是个圣父,跟你在一起简直更加衬托出我的自私自利。我先走了,再待下去我就要发疯了!你爱干啥就干啥去吧!”说完生气地噔噔噔走了。

    崔柏泉看着她的背影,坐倒在一棵大树下,将脸埋入双膝之中。他觉得好象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忽然间离开了他的身体,他的心忽然变得空空的。

    这天过后,明鸾虽然也有见过崔柏泉,也象平时那般说话,但两人之间好象产生了某种隔阂般,不复往日的亲密。崔柏泉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但他除了沉默,什么事也没做。

    过得几日,新种的水稻为大地披上一件青绿的纱衣,盘月月向明鸾讲述了瑶寨刚刚补过的祖先节,九市镇上的人家开始为下个月的中秋佳节做准备,万千户离开德庆的日子也定下来了。

    他是坐船离开的,卫所里许多军官都去码头送行了,包括刚升了总旗的章放在内。他人虽然走了,影响却并未消失。因为他的关系,崔柏泉迟迟未能获安排新差使,同时,有消息称今年所里又要进新人了,其中就有充军来的几名流放犯人,千户所那边决定先不安排人来象牙山接替崔柏泉,等新人来了再决定是不是直接让人过来接手。

    另一方面,柳同知那边也无法安排崔柏泉入衙,正如后者先前所担心的那样,为了照顾万千户的面子,柳同知只能暂缓原定计划。他对此感到十分愧疚,觉得若不是自己的提议,崔柏泉也不至于陷入如此尴尬的境地。因此他特地使人往千户所里递了话,让他们暂时不要安排人去象牙山,好让崔柏泉得以留任原职。一切都要等到新千户到任以后再行安排。

    随着时间进入到八月,新任德庆千户江达生终于抵达了德庆城。消息传到九市时,章家人的脸上都显得有几分异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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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鸾介绍:
这年头流行穿越,她也穿了一把
成了侯门千金,正室嫡女
姨娘庶弟堂姐表哥样样齐全,她以为这是个宅斗文
忽然发现自家跟朝廷夺嫡拉上了关系,原来是个权谋文
一转眼,父祖获罪流放,家眷回乡,好吧现在是种田文了
什么?她也要跟着去流放?
其实这是个坑爹文吧?!
斗鸾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斗鸾,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斗鸾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