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去向
听完儿媳们的转述,章寂长吁一口气,迟迟没有说话。章放低头沉思。
章敞素来对家中大事没什么主见,一切都听从父兄吩咐,只是此事关系到日后的生活,他也十分在意,见父兄都不吭声,便有些焦急了:“父亲,二哥,你们觉得哪处好?依我说,这三处都不是什么好地方,不是倭寇,便是瑶乱,难道就没个太平地界么?哪怕是清苦些,有陈家照应,熬一熬就过去了,平安二字最要紧。”
章放叹道:“谁不想要平安?只是你也听见老周打听到的消息了,那个李师爷背后站着高家,就等着给我们下套,好借刀杀人呢,怎么可能会放我们去那太平地界?”
章敞心中暗恨,咬牙道:“可也不能因为有人等着给我们下套,我们就只能往这些凶险的地方去了啊!再说,周叔先前不是说过么,广东一地有不少卫所缺人呢,即便那李师爷把清远卫这条路给堵上了,不是还有别的卫所?何必非要往这三处去?”
章放偷偷看了章寂一眼,见他沉思不语,便板起脸训斥弟弟:“我们章家祖上是以军功起家的,大哥在军中也有些声名,你我兄弟虽不敢与大哥相比,也别堕了祖宗威风,怎能因为去的地方不大太平,便慌里慌张的?父亲先前就说过了,既然成了军户,日后便是军人了,即便要真刀真枪对上倭寇,也不能退缩。再者,若咱们立了功劳,说不定还能借机东山再起,方不失我章家将门本色!”
章敞哑口无言。章家祖上确实是以军功起家的,但几代人传承下来,早已改弦易张,连父亲章寂在军中多年,也只是随波逐流而已,远远称不上什么名将,同辈的也就只有长兄章敬在边疆担任实权武官,若不是因缘巧合之下,打过几次小胜仗,怕是早早就要调回京中换个清闲的职位了。他本身更是不堪,连骑射水平都十分平庸,真要叫他去打仗,他光是听着,便觉得脚软了。
陈氏见丈夫吃瘪,有心要安抚几句,只是碍着公公与二伯,不敢说得太多,便轻声劝章敞:“相公莫忧心,我再跟周叔说说,看能不能另寻个安稳些的去处。若真的能立功,凶险些便也罢了,就怕有人拦着我们出头不说,还会在暗地里设了圈套,无声无息地害了我们全家性命,那就得不偿失了。”
章敞看向妻子,目光放柔。明鸾在旁看着,撇了撇嘴。
宫氏却悄悄扯了扯丈夫章放的袖子:“你糊涂了?父亲说那话,是为了不堕自家威风,哪里还真能往凶险的地方去?”
章放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你不懂这些,就别插嘴了。”
“谁说我不懂?!”宫氏只觉得委屈,压低了声音道,“我在外头,事事都是亲眼见的,看得比你清楚。你听我说,这周掌柜是外地人,陈家的铺子也不是什么大商号,只是家小店,即便在府衙有熟人,也没什么份量,否则怎会轻易叫个师爷一句话就支开了?真有门路的,直接找上知府就得了,还用担心受那些小人物制肘?哪怕是没门路收买知府,只要肯用心打点疏通,定有法子收买更能说得上话的人,给我们安排个安稳的好去处。偏叫我们从这三个凶险之地里选,知道的,明白他是使不上力,不知道的,还当他舍不得银子,不肯用心呢!”
章放只觉得妻子这话刺耳,没好气地瞪她一眼:“给我住口吧!”
宫氏扁扁嘴,不甘不愿地缩了回去,却没提防身边玉翟与明鸾都听了个齐全。玉翟暗自羞恼,咬咬唇,看了明鸾一眼,见明鸾嘴边露出讽刺的笑意,她脸涨得通红,忿忿地扭开头去。
明鸾凉凉地在旁道:“二伯娘果然真知灼见,周爷爷确实没有门路,又没有本事,更不如别人有钱、大方,哪里能与二伯娘相比?不如二伯娘想想法子,给咱们选个再安稳不过的好去处吧?既要离府城不远,又要太平无事,上锋要和气,好相处,还要住得舒服,衣食无缺,如果能偶尔有没风险又能立大功的机会就再好不过了!”
宫氏气结,怒道:“这是哪家的规矩?长辈们在说正事,小辈插嘴不说,还这般冷嘲热讽的。我好歹是你长辈,你就这样跟我说话?你母亲是怎么教的你?!”
明鸾笑笑:“我母亲虽然也教了我礼数孝顺,但也教了我做人的道理。我就不明白了,周爷爷一路护送我们南下,又花了钱,又费了心,更冒了风险,到了广州,又帮我们收拾房子,安排衣食,打听消息,操了无数的心,怎么还有人嫌他安排的房子不够舒适豪华,派来的伙计不如丫头婆子用得方便,打点的银子花得不够多,认识的官儿不够大,如今连小气、无能的话都出来了,怪不得古人说,升米恩,斗米仇呢,我都替周爷爷委屈,真真吃力不讨好!”
“你!”宫氏气得浑身发抖,猛地转向陈氏,“三弟妹,你就由得她在此胡说八道?!”
陈氏皱眉给明鸾使眼色:“不可胡闹!”明鸾冷冷地站起身:“母亲,咱们章家是有规矩的人家,祖父教过我的,就算处境再艰难,也不能失了做人的根本,不然就对不住祖宗。所以,你要怪我不敬长辈,说我无礼,我都认了,但该说的我仍然会说,因为在我心里还是祖宗更重要!”
宫氏直直瞪着她,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章敞便提高声量喝斥女儿:“这与祖宗有何干系?还不快给你二伯娘赔礼?!”
“好了!”章寂冷声喝止,“吵吵闹闹的象什么样子?!这里是争吵的地方么?也不怕叫人看了笑话!”又瞥了明鸾一眼:“你二伯娘嘴碎,你跟她争什么闲气?她不占理,难道你就有脸了?!”
明鸾乖乖蹲回原位,没再吭声。要是真的辩驳起来,她未必驳不过,但今天探监时间有限,正事更重要,她就当给脸章寂了。想了想,她凑上前扯回正题:“祖父,卫所的事,您到底是怎么想的?好歹给个话啊!”
章寂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又看了看儿子媳妇们,沉声问:“老周当真提过,那马掌柜的熟人被支使去了惠州府,是七日后回转?”
陈氏忙答道:“周叔是这么说的,那个人在三日前出发,算来还有四天就回来了。”
章寂看了看章放与章敞:“你们觉得如何?这种事那李师爷一定心知肚明吧?他会只是单纯把人支走几日?只怕这七天之内,我们的去处便定下了!”
章敞正气恼地瞪着女儿,一听这话,脸色都变了,顿时把方才的气恼都抛在了脑后:“父亲这话的意思是……我们只有四天时间了?!”
章放惊道:“不好!我们本就不知他们底细,打探消息费了不少功夫,如今即便选定了卫所,能不能在这四天之内想到办法把事情定下,还是未知之数,更别说那些人也不会由得我们称心如意,这可如何是好?!”
众人惊慌失措地盯着章寂,章寂却只是沉吟:“我在京中时,虽很少管事,但兵部的文书还是看过一些的。我记得广东一地,除雷州从前有过倭寇,闹得比较大之外,其他地方情况并不严重,特别是潮州卫的靖海、海门一带,只能算是偶尔有之,而东莞那边,则多年没闹过倭乱了,反而是走私的情形比较多。如今南洋、西洋的贡品与商品货物都是从广州上岸,依朝廷律令,需缴纳大笔税款,有不法商人为了逃税,便私下将货物从广州附近运上岸。东莞千户所与大鹏千户所都肩负着遏止走私的重责。”
章放不敞:“可老周不是说……”顿了顿,“兴许是他不清楚这些?他毕竟不是广州本地人。”
周合不是广州人,但马掌柜却在广州经营多年,就算对靖海的情况不了解,东莞的事不可能没有耳闻。可周合确实曾明明白白提过,东莞倭寇厉害,暗示章家人不要选那里。
宫氏冷冷笑道:“我说呢,原来如此!这东莞千户所才是个好去处,油水丰厚不说,既然有大笔财货流通,想必也比别处繁华些,我们若到了那里,日子定比别处强!”她扯了丈夫一把:“咱们就选那里吧!”
陈氏脸色涨红:“周叔素来是个稳妥人,不可能故意隐瞒的,他必定不知情,又或许有别的缘故!”
明鸾心中大感安慰,陈氏总算能为自己人多说两句话了,不然她都要为周合叫屈!
章寂冷冷地扫视宫氏一眼:“急什么?我话都还没说完,你就等不及要去了?谁告诉你东莞千户所是个好去处?”
宫氏一愣:“可您方才不是说……”
“那里多人走私不假,油水丰厚也是事实。”章寂冷哼,“可老周说那里死人多,也不曾撒谎!过去十年里头,那地儿几乎是一年换一个千户,连兵部都盯上了,你道是什么安稳的好去处?若是对付倭寇,我便是丢了这条老命也无所谓,可叫我为点财货跟人争利,还叫人算计死了,我还不如死在刑部大牢里呢!”
宫氏讪讪地缩了缩脖子,章放连忙道:“父亲不要生气,她一个没见识的妇人,能懂得什么?”
章寂重重地哼了一声:“若真有安稳的好去处,难道我不想么?即便我盼着杀敌立功,重振家门,那也是过去的想法了,咱们家如今受苦受难,没了好几个孩子,正是该休养生息的时候,我有再大的雄心壮志,也不会在这时候固执!可是,别人未必容得我们过安稳日子,别瞧着有肉便巴巴儿地扑上去了,也不怕人家在肉里下了毒,咬一口,便死无葬身之地!”
章放章敞都乖乖听训:“父亲说得是。”宫氏、陈氏也不敢出声。
章寂想了想:“东莞是不能去的,且不说那里是肥缺,指不定有无数人争抢,区区四天光景,不够我们打点,而且那里离高家的势力也太近了些,虽两个千户不是一路,也要谨防人家暗地里捣鬼,倒不如选别处为佳。靖海那处……虽然倭寇并不厉害,但地方上却有些不太平,军民之间常有冲突,去了,于我们无甚益处,反而易受其害,还是选择德庆千户所最为稳妥。”
章放忍不住问:“可德庆不是有瑶乱么?我听说瑶人闹起来,也是厉害得紧。”
章寂摇摇头:“不妨事,罗旁瑶乱由来已久,但在洪武末年闹过一次后,朝廷便采取安抚之策,这些年瑶民已经老实了许多。况且德庆离瑶人所居之地还有些距离,即便真闹起来,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事。我们先到那里去,休养生息几年,等恢复了元气,再看是否有法子另寻出路。”
章寂是章家大家长,他既然拿定了主意,其他人自然只有听命的份。只是宫氏还忍不住有些抱怨:“选了半日,偏选中个从来没听过的小地方,指不定还有更好的去处呢?”被章放一眼瞪回来,不敢再吭声了。
明鸾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对于德庆这个地方,她只知道老妈以前光顾中药店时曾特地问过店里的首乌是不是德庆产的,可见那里的中药应该挺有名,除此之外便一无所知了,但先前她曾向周合打听过,说那里是在西江边上,有山有水,交通倒还方便,便接受了这个决定。
周合得知章寂的决定后,也是连连点头:“我也觉得那里最好。那里的贡柑不错,茂元升曾经派人去那里收贡柑,贩往别处,只是获利不多,从明年开始,倒可以多走几趟。”
明鸾瞧了他几眼:“周爷爷,你知道东莞没倭寇?是故意吓我们的?”
周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原不知亲家老爷知军事,不然就不会故意瞒着了。我想着你们听说那里有倭乱,一定不会去的。”
明鸾笑了,又想起一件事,急问他:“祖父说,我们可能只剩下四天时间了,来得及么?”
“来得及。”周合微微一笑,“德庆千户所的人已经在城中等了将近一月,因不巧与李师爷生了小隙,至今还未能办好事情返回,心里早已积满了怨气。他是一定要回德庆过年的,这时候只要有人肯去,他必然应承,我再托人往府衙里打点打点,再加上德庆的人使一把力,事情就成了。”
明鸾松了口气,忙笑着向周合道谢。
众人回到住处不到半日,周合便派人来传信,说德庆千户所的人已经答应了,明日就去府衙找人说话,虽然他得罪了李师爷,但知府身边也不是只有一个师爷办事,况且他与李师爷的矛盾是众人皆知的,只要疏通得好,高家的人多半来不及起疑。
事情算是定下了一半,明鸾与陈氏自然是庆幸不已,但宫氏却心中悻悻。哪怕是章寂拿定了主意,她还是希望能住在稍稍繁华些的地方,对于周合、马掌柜等人选定的清远、德庆,通通不满意。
她更不满意的是,明鸾身为小辈,处处拿尖要强,抢在头里,仗着周合等人的势,竟对她这个伯娘不敬,多番冒犯,哪里象个有教养人家女儿的模样?偏陈氏对此视而不见,有时甚至还帮着女儿给她这个嫂嫂没脸,叫她如何忍得住气?虽然玉翟劝她家和万事兴,可也要看别人是怎么对她的!过去她倒是想着家和万事兴,不与沈氏计较,却把儿子的命都葬送了,如今陈氏也是这般,她怎么还能再忍让下去?!
只是想到如今章家事事都要依靠周合,她勉强按捺下去,只等日后离了周合,再行计较。
广州府衙很快就下了文书,将章家父子三人发配德庆千户所,再加上德庆千户所另外找到的四十来个人,勉强可以交差了,千户所派来的那名小武官便命众人各自备好行囊,次日即刻起程。李师爷看到发解文书方才发觉,可惜已经来不及,不过看到章家人要去的是德庆,算不得什么好地方,倒也没有冒险破坏此事,只是暗中分别给雷州卫与大鹏千户所去信,告知实情,问他们接下来该如何对付章家。
明鸾一行人匆匆收拾好行囊,第二天清晨早早赶到江边码头,没等多久,章家父子三人便被押送过来了。他们按规定是要与其他军户一道坐船的,身上已经去了刑具,但考虑到同行的军户大多数是带着家眷的,不好另外寻船坐,便放宽了要求,让众人各自分开坐船。周合帮着雇了条船,让章家人能齐聚在一处,接着却要与她们告别。
陈氏有些惊讶,含泪问:“周叔不能与我们同行么?”
周合淡淡地道:“与你们一样的军户眷属有很多,我虽有意照应你们,却担心叫旁人看了,会引起非议,于你们反无益处。放心,我已经托人往千户所打点过了,必不会叫你们吃苦就是。”
陈氏察颜观色,只觉得他眉间积郁,似乎隐瞒了什么,忙追问:“周叔可是有什么事瞒着我?难不成是家里出事了?!”
章寂在旁眉头一皱:“是不是京里的人知道陈家在帮我们了?”
周合犹豫了一下,方才道:“京里是否知晓,我不清楚,但昨晚收到吉安急信,说五爷辞官回乡了,不知是不是受章家案子影响。为稳妥起见,我最好不要再继续陪你们上路。所幸剩下的路已经不多了,你们应该可以平安走完。”
陈氏的眼泪一下便冒出来了:“都是我害了五哥!”章寂叹道:“终究是我们章家连累了好亲家。”他握住周合的手:“千万代我向亲家赔罪,若我章寂有幸,还有再见亲家之日,必定亲自上门道谢!救命之恩,我章家永世不忘!”
章家人坐的船慢慢离开了岸边,看着岸上的周合越来越远,明鸾心里酸酸的,有一种想哭的冲动。这一路走来,章家能得保平安,都是托了周合、洗砚,还有他们身后的陈家人的福,所谓患难见真情,莫不如是。
明鸾在船头伤感,却没发现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宫氏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第五十九章 爆发
从广州到德庆州有将近四百里地,走水路只需逆流而上就能直达。章家人随着千户所的武官,与其他军户分别坐船同行,因冬日江水水位略低些,走得并不快,足足用了两天半功夫,才到达德庆州地界,但离官衙所在地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千户所的武官向每条船上的军户下达命令,让他们减慢速度,相互靠得近些,别落了谁在后头。
宫氏坐在舱口处,扫视周围的青山绿水,心里便是一阵不得劲儿。虽然早就知道德庆只是个小地方,但亲眼看见这远远称不上繁华的景象,她心里当然高兴不起来,时时向女儿抱怨,又跟章放吐苦水:“你瞧,我早说了,这地方来不得,偏你们叫那姓周的唬着了,手忙脚乱地选了这么个地方。依我说,就算府衙里有人存心要为难我们,也不敢公然加害,只要我们使些银子,再徐徐图之,未必找不到更好的去处,何苦逃到这等穷乡僻壤来?住在这种地方,家里人如何休养生息?怕是连温饱都成问题!”
章放心里早积了一肚子怨气:“你说够了没有?这一路上你除了抱怨还是抱怨,我耳朵都起茧子了!你说这里不好,那你倒是想法子找别的地儿去啊?成天只会抱怨老周。老周已经为我们做得够多的了,你这般埋汰人家,可有良心没有?!”
宫氏脸色涨红:“我不过就是随口抱怨两声,怎么就没良心了?我知道陈家帮了我们许多忙,可他们既然帮了,就该帮到底,别一边帮忙,一边还要遮遮掩掩的,顾忌这个,顾忌那个。别的不说,在彭泽的时候,若是周合能早来一日,又或是别害怕外头的非议,多请几位医术高明的大夫来看诊,说不定我们儿子就能治好了呢?!”
一说起儿子,章放便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才道:“骥哥儿的事,你心里清楚,怪不得陈家,怪不得老周。冤有头债有主,孩子也是命该如此。”说罢便起身钻回舱中去了。
宫氏鼻头一酸,便想掉眼泪。她知道丈夫是什么意思,不就是埋怨她没照顾好儿子吗?可她已经竭尽全力了,若不是延医迟了,儿子怎会丧了性命?一想到这里,她便低头默默擦泪。
明鸾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正在削一截树枝。那是准备用来猎食江中游鱼的工具,方才转弯绕过山壁时她顺手折的。宫氏的话让她听了很生气,她一边冷冷地看着宫氏掉泪,一边用钝钝的柴刀削那树枝,一使劲儿,树皮便蹦到对面去了,正好击中宫氏门面,吓了她一跳。
明鸾凉凉地道:“哟,真对不住,一时没留意,没弄疼二伯娘您吧?”
宫氏摸了摸脸,怒道:“死丫头,你是故意的!”
“明明只是意外嘛,我给二伯娘赔不是好了,说什么故意,我可担当不起!”明鸾手搭凉棚望向在船另一头的章寂等人,“要不就请祖父他老人家来裁决好了。”
这几日宫氏正不得章寂待见,真闹到他面前去,定是讨不了好的,宫氏只能咬牙道:“你别得意!如今陈家人不在,可没人给你撑腰!哪怕是闹到老爷跟前,你冒犯长辈,也是不占理的,我一定要他老人家重重罚你!”
“爱罚不罚。”明鸾冷笑着再削了树枝几刀,“要是罚得重了,或占了我的时间,我腾不出手来做事,还要请二伯娘帮着我母亲分担些。我知道二伯娘不善厨艺,所以只要帮着洗洗衣服、砍砍柴就好了。”
宫氏语塞,恨恨地调头钻进了舱里,明鸾冷冷地瞥着她的背影,发出一声嗤笑。
宫氏回到舱内,越想越气,恨得连连击打舱壁。玉翟便问:“母亲又怎么了?这两日就没一刻消停的,家里人都烦了,这样对您又有什么好处?”
宫氏生气地骂她道:“你这死丫头,母亲受了人家的气,你不帮着出气就算了,怎么还来戳母亲的心窝子?!如今是我不消停么?分明是别人欺负到我头上了,若我一再忍让,日后还不叫人踩在头顶上么?这日子还怎么过?!”
玉翟无奈地道:“母亲又说这样的话了,女儿倒不觉得别人欺负了您,只是您心里不痛快,才会逮着个人便发火。虽然说周掌柜没跟过来,但他早说了会时不时派人去探望我们的,以后我们在德庆也要请他多照应,叫他知道你与三婶娘置气,有什么好处?您就不能把心放宽些么?家里人都看着呢,谁都不是瞎子,再这样下去,吃亏的只能是您,您怎么就不明白呢?!”
“我是不明白!”宫氏怒道,“三丫头处处无礼,处处与我对着干,家里人若不是瞎了眼,又怎会视而不见?!”
玉翟皱皱眉:“她素来是爱胡闹的性子,虽说近来确实是越发没有规矩了,可在祖父面前倒还有些分寸。祖父又疼她,见她懂事,能帮得上家里的忙,对许多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其实仔细说来,她也不是一味胡闹无礼,您若不招惹她,不说那些怪里怪气的话,她也不会跟您过不去啊!”
“我的话怎么怪里怪气了?你们都叫陈家的小恩小惠迷了眼,一昧只会说他家的好,倒怪我多事!”宫氏想了想,便忍不住戳女儿的脑门,“都是你没用!三丫头算什么?从前侯府还在时,你姐妹几个,就数她最不得你祖母待见,哪怕是四丫头,还有叫你祖母怜爱的时候呢,唯有她,成天胡闹,人又愚蠢,耳根子软,叫人哄两句就昏了头,无论是功课还是女红,都是一窍不通的,叫人想疼都没法疼。那时候你又伶俐又会撒娇,你祖母跟前,除了元凤便是你最有体面,怎么过了区区几个月,事情就整个颠倒过来了呢?!元凤在外就算了,你本该是老爷最疼爱的孙女儿,为何天天缩在人后,反叫那小蹄子得了便宜?!”
玉翟见她把火烧到自己身上,连连往后缩:“这与我什么相干?我还要休养呢,比不得三妹妹身体康健,做什么事都方便。”
“休什么养?你的病早就好了!”宫氏不肯放过女儿,“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不就是几颗麻子吗?你不知道,因这几颗麻子,你祖父与父亲反倒更疼你,如今是你天天缩起来不搭理人,但凡你有从前半分伶俐,哪里还有三丫头什么事?!”
玉翟顿时红了眼圈:“我哪里能跟三妹妹比?我容貌尽毁,人人见了我的模样都要笑话,她却是好好的。我什么都不懂,不会烧饭,不会熬药,不会洗衣裳,不会砍柴,也不敢出门跟陌生人说话,更别说到处打探消息了!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如何能与三妹妹相比?就算我还象从前那般伶俐,祖父也不会疼我更甚于三妹妹的。如今家里正遭难,祖父要的是能帮得上忙的孙女儿,不是我这样的废物!”说罢便放声大哭起来。
宫氏束手无措,又是劝,又是骂,始终无法将女儿安抚下来,也泄了气,坐倒一旁生闷气:“三丫头也真是的,从前她哪里懂得这么多东西……”顿了顿,“说来我就讷闷了,即便三丫头是经了变故,懂事了,也没道理会变得这么厉害呀?你瞧她说的话,做的事,哪里象是个七八岁的孩子?!竟比十七八岁的孩子还要老成些!可别是有什么古怪吧?”
“凭她有什么古怪,我终究是比不上她了!”玉翟狠狠擦了一把泪,起身便要往舱外走,才出舱口,却看到明鸾正站在那里,心下一惊,顿时满心羞恼:“你在这里做什么?!”莫非方才的话都叫她听见了?
明鸾却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没做什么啊?外头下雨了,我进来躲雨的。”
玉翟望望外头,果然江面下起了蒙蒙细雨,夹着寒风,叫人冷得直发抖。她咬咬唇,觉得自己可能多心了,便扭头回了舱内。明鸾跟着进了舱,就在舱口的位置坐下。宫氏与玉翟都有些心虚,纷纷背过身去。
明鸾看着宫氏的背影,心中冷笑,却又添了忧心。方才她在外头听到几句宫氏的话,知道自己穿越后因为章家变故,一时忘了掩饰,这两个月来又因为担心自己的命运,对宫氏、陈氏等人都缺了耐心,破绽越露越多,迟早会出麻烦的。
她穿过来以后,并没有得到本尊的记忆,只凭着小聪明向身边人旁敲侧击,勉强支撑了十天,本来若无意外,到了常氏生日那天,应该会露出更多破绽才是,没想到京城里发生政变,章家落难,接二连三地遇到打击,全家人都心神不定,一时没有留意到她的异状,等走上流放路之后,变故又接连发生,她借口心性发生了大变化,倒也不是说不过去。然而,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就算因为遇到大事,心性受到影响,行为举止会有所变化,但她在个人学问技艺上的水平是不会立刻提高一大截的。她现在仔细回想,都觉得自己有时候的言行是太过出格了点,如果她这个身体能再大上四五岁,或许就显得合理多了。
另外,章敞也好,沈氏也好,宫氏或陈氏也好,对她来说都是二十多岁的同龄人,又有许多叫她看不惯的行为,她心里生不出尊敬之心,很多时候一着急起来,就忘了古代人很讲究长幼礼数,为此也没少挨骂。她可以仗着占理,又有章寂、周合等人撑腰,胡混过去,但始终不是长久之计。等章家人安顿下来,有闲心想别的事了,迟早要拿这个说事的,万一到时候叫他们发现她不是本尊,那不是糟糕至极?得想个法子绝了后患才好。
还有宫氏,丫的就知道找她麻烦,她还以为摆脱了沈氏就万事大吉呢,没想到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极品,如果不能彻底将她打老实了,以后还有得磨!
小雨淅淅沥沥,足足下了半日,直到时近傍晚,方才停了下来,还剩几根雨丝。千户所的武官见天色还不算晚,若是接着赶路,应该可以赶在天黑前到达知州衙门,便命众人加速行船。
明鸾仔细观察江水,发现这一带水流平缓,江面却不算宽,大约只有六七十米,岸上也有不少人家,便计上心头,去找船家说:“这么多船挤在一起,万一有碰撞就不好了,咱们略慢一些,让别人先走吧。”那船家不以为异,照着做了,章家的船便渐渐地落在后头,只有两艘船比他们略慢。
明鸾又到船尾处跟陈氏说:“母亲,弄一点姜什么的,预备一会儿熬姜汤吧。今天下了雨,怪冷的,晚上让祖父和大家喝点姜汤,省得着凉。”
陈氏觉得有理,便去寻姜了,明鸾趁她不备,回到舱中,将自己的被褥放在显眼处,又取了一套干净暖和的冬衣出来,连着几瓶治风寒的药放在一处,再往嘴里塞了一片参,嚼着吞了下去,方才回到甲板上来。
宫氏正倚在舱口与玉翟说话,见她经过,冷笑一声,没说什么。玉翟见状,眉头一皱,回舱里去了,宫氏也想要跟着回去,明鸾却是有心撩拨她的,便拦着她道:“二伯娘,我母亲正要煮姜汤呢,您也搭把手吧。有些活还是很轻松的,您怎么就不帮忙干一点呢?我们家如今已经不是皇亲国戚了,只不过跟普通老百姓似的,您再尊贵,也没丫头婆子使,也该动一动了。”
宫氏一听,果然恼了:“你这话是在讽刺我好吃懒做?谁家教的女儿这般不懂规矩,竟然当面就辱骂长辈?!”
明鸾转过身,故意避着别人,朝她露出一个不屑的表情,压低声音道:“我不过是说实话,哪里就骂你了?连我一个七岁小孩,都知道要帮家人分忧,帮母亲做事,二伯娘这么大的人了,竟连我都不如。”
“你……”宫氏气得手指着她直发抖,“好你个三丫头,今日总算露出真面目了,真该叫老爷和你父母来瞧一瞧,免得他们还当你是好孩子。你从前就最是顽劣,至少面上还守着礼仪,如今不但没有半点长进,反倒还更坏了!”
明鸾就等着她这一句呢:“我从前如何?现在又如何?我还是我呢!”
宫氏冷笑:“你从前可不是这样子,如今比从前坏了十倍、百倍,天知道是什么缘故?说不定是叫鬼迷了心窍……”
“你是说我叫鬼上了身?!”明鸾打断了她的话,“还是说我变成了妖怪,所以性情大变呢?!”
宫氏一愣,继而露出得意的笑容:“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这算是不打自招?”
明鸾忽然大声哭着朝船头奔去:“祖父!伯父!父亲!”宫氏被她这一招吓住了,忙跟着跑过去:“你嚷嚷些什么?!”
明鸾扑到章寂面前,脸上已经满是泪痕了——叫姜辣的——哽咽着哭诉道:“二伯娘说我是鬼上身了,还说我是妖精投胎的,要来害她,说要把我烧死呢!”
宫氏忙喝止:“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哪里说过这样的话?!”
明鸾只是一味哭道:“你方才明明说,我以前就顽劣不甚,现在比以前更坏了,不懂得尊敬伯娘,说我定是叫鬼迷了心窍,要不就是妖怪上了身!难道我撒谎了吗?”
宫氏一窒,继而急道:“我那话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么说的!”明鸾大哭道,“我哪里有不敬你?不过是想着今天下了雨,怕祖父着凉,母亲去熬姜汤了,二伯娘却袖手旁观,劝你帮一把而已。你就这般对我破口大骂,还说我是妖怪变的,迟早要烧死我,我真真冤枉!”
章放厉声喝问宫氏:“三丫头说的是不是真的?!你真说了那样的话?!”
宫氏又气又急:“我怎会说这种话?分明是这丫头在设计陷害我呢!”说罢转向明鸾,眼里都快要射出刀子来了:“死丫头,我不过就是骂了你几句,你竟胡言乱语来陷害我?你这哪里象是个七岁的孩子?我看你分明是真的叫鬼上了身,迷了心窍了!”
明鸾扯住章寂的袖子哭道:“祖父您听,二伯娘方才就是这么骂我的!”
章寂听得心头直发闷,喝斥次子:“把你媳妇管好了!”章放又羞又愧,只得应了,又向弟弟赔不是:“她那张嘴哪里说得出好话?三弟别放在心上。”
章敞反倒觉得女儿不乖的可能性大些,安抚兄长说:“三丫头素来爱胡闹,定是她无礼在先,怪不得二嫂。”
宫氏一听就觉得自己有了底气,揪住明鸾小声骂道:“听见没有?你老子都这么说呢!这回定要叫你吃个大苦头!”
她声音压得低,章家父子三人离得较远,并没听清楚,明鸾灵机一动,当即便决定要利用这一点,顿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不要!不要烧死我!如果要我死得这么惨,我宁可淹死在江里,也不要被火烧!”说罢挣开宫氏的手,纵身一跳,跃入江水之中。
章寂等人都惊住了,继而脸色大变,章敞扑到船舷上失声大叫:“明鸾!”
第六十章 打压
明鸾跳江的动作太过突然了,章家人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章放立刻开始脱身上的衣服,章敞简直就两眼发黑,只知道一味叫女儿的名字。宫氏害怕地连连摆手:“不是我……我没有……我没有说那些话……跟我没关系的……”被章寂嫌碍事,一脚踢到边上去。
章寂三步并作两步抢到船工跟前,抢过他手中撑船的竹篙,往水中伸去,同时大叫:“三丫头,快抓住这个!”这时陈氏从船尾奔了过来,见女儿浸在江水中,眼前一黑,身体便软软地坐倒下来,脸色白得象纸一样,转头看见宫氏还在那里念叨:“跟我没关系的,是她自己跳下去,真不与我相干……”她一咬牙,只觉得胸口钻心地疼,一把抓住宫氏的袖子,两眼直瞪着对方,却半天说不出话来。
而此时在江水中,明鸾却是心念电转。她方才一入水,就忍不住动心了。水温比她想象中的暖和,水流也不急,这个身体虽不会游泳,但她是会的,岸边离她是那么的近,只有三四十米,努力拼一拼,就能游过去了,她还发现斜对岸处有一片河湾,长满了高高的水草,如果从那里上岸,直往山上走,只要天一黑,谁还能找到她?离开章家人,她再不用担心会穿帮,也不用再忍受极品伯娘们的冷言冷语了,要是能挣到钱,甚至还能爱去哪儿去哪儿,不用再顶着流放犯家眷的名头被拘在一处!
明鸾双脚使劲儿蹬着水,离那竹篙远远的,心里仍在犹豫,但接着一阵水花声传来,章放下水了,直向她游过来,她知道自己一定是逃不掉的,只得暗叫一声晦气,放弃了这个念头。仔细想想,她一个小女孩,在德庆人生地不熟的,没有户籍,没有亲友,身上又没钱,吃饭穿衣都成问题,万一落到什么坏人手里,那还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章家再不好,还有几个便宜亲人做靠山,外祖陈家也会派人来照应,至少衣食无缺。这么一想,她立刻就照着原本设想的方案,转身往远处游去,手脚扑腾扑腾的,装作不善水性的样子,嘴里还在哭喊:“我不要回去!我不要被火烧死!”
章放一边游过来一边喊道:“三丫头,回来!没人要烧死你!快回来!”
明鸾还在一味大声哭喊,脚下蹬水,看起来好象要逃开,事实上移动得并不快,章放用不了多久就能追上来了。
就在这时,不远处又传来一阵水声,却是落在后头的一艘船上的人也下来了。那人游得飞快,转眼便到了明鸾身后,因他的动作带动了水流,明鸾有些手忙脚乱的,还喝了两口江水下去。就在这时,那人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她使劲儿想要挣开,却不成功。
那人一把抓住她的另一只手,沉声道:“小丫头跳什么江?你分明是个会水的,在跟大人开玩笑呢?真是太顽皮了!”
明鸾听见那声音耳熟,转头定睛一看,居然是左四,吓了一大跳:“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左四冷哼一声,“怎么?慌了?有什么好慌的?难不成你跳江是想私自逃走?!”
明鸾心中硌噔一声,知道善者不来,脑中转得飞快,嘴上不甘示弱地低声道:“左班头不是刑部派来押解犯人的差役么?怎会出现在这里?难不成你也是德庆千户所的军户?真叫人费解啊,千户所的人怎么会把你招去呢?我得问一问他们才行!”
左四眯了眯眼,眼角瞥见章放已经快到跟前了,便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你我各退一步,彼此装糊涂如何?”
“成交!”明鸾当机立断应下,却攀住他的手借一把力,减轻自身负担,同时朝章放哭道:“二伯父,我不要回去,我不要被烧死……”被江水一浇,姜汁已经没了,不过眼睛进了水,那眼泪是止都止不住。
章放一把抓住侄女:“没有的事,谁要烧死你?别听你二伯娘胡说,她那张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真的不烧我吗?”明鸾哭着问。
章放直叹气:“没人要烧你,快跟我回去,大冬天的,也不怕着了凉!”
明鸾挣开了左四的手,这回后者没使力,她挣脱得很容易,结果一时没留神又喝了几口江水,却是灵机一动,双手拼命在水面上扑腾,好象是经过一番手忙脚乱之后方才攀住了章放的脖子。章放见小侄女脸蛋冻得发白,嘴唇发青,连忙紧紧托住她,匆忙向左四道了谢,便往自家船的方向游去。傍晚天色暗沉,左四又不曾穿上公服,衣着打扮与一般的平民没什么区别,一时间他竟没认出对方是谁。
左四目送章放叔侄离去,摸了一把脸,转身返回自己坐的船上。同行的军户将他拉上船,问:“左兄弟,快把湿衣裳换下来,不然要着凉的!”那军户的妻子递过干巾,搓着手眺望章家的船,啧啧地道:“那家人是怎么了?这两天总是听到他家的女人说抱怨的话,好象有几次就是冲着那小姑娘骂的,这回是把人骂得跳江了?真是造孽哟,那孩子才多大?八岁?九岁?”
左四擦着身上头上的水,沉声答道:“应该是七八岁左右,脾气大得很,居然敢跳江,倒把旁人都吓了一跳。”
那对军户夫妻感叹道:“这点年纪的孩子总是不知轻重,最是麻烦,还好他家男人来得快,兄弟你又及时把人救起来了,不然这么小的孩子沉了江,天又快黑了,哪里还能找得回来?”
左四笑了笑,心中却有些怨气。他原是好意,以为章家三丫头真要落水遇险了,才会冒着叫人发现身份的危险去救人,不想游到她身边,才发现她压根儿是个会水的,分明是在作戏给家里人看,指不定就是冲着章宫氏去的,他的好心都白费了!这么点大的孩子就有这心计,简直成了精!章宫氏又蠢又钝,哪里是她的对手?算了算了,章家的事他以后还是少掺和吧!
且不说左四这边如何,章放抱着明鸾回到自家船边,章寂连忙招呼船工伸手帮了一把,将叔侄俩扯上船来,便劈头冲明鸾骂道:“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偏要跳江,你知不知道眼下是什么时节?你知不知道这江水有多冷?!你若知道了,还这般妄为,别说你二伯娘如何,祖父就要先重重罚你!”
明鸾喝了好几口江水,正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多加辩解,只是大哭:“祖父,我害怕……”一边哭还一边打冷战、打喷嚏。
章放见她一张小脸冻得发青,全身都湿透了,又哭得一塌糊涂,看起来好不可怜,心便软了,语气也放缓了许多:“你有什么可怕的?你二伯娘素来嘴巴不好,家里人尽知的,便是她胡说八道了些什么,也没人信她,你有委屈,为何不好好说?非要闹到跳江的地步!”
明鸾抽泣着道:“我是真害怕……本来她平时骂我,我只当没听见的,可她一说什么鬼上身、妖怪的话,我就害怕了。那日在广州府衙时,我跟差役们打听消息,还给他们送银子,他们说我小小年纪就这么会来事,简直就成了精。从前嬷嬷们跟我说故事,说哪里的花啊草啊成了精,或是闹鬼,必要请道士来收了的,说那些妖魔鬼怪会害人,一定要烧死了才能安心。因此二伯娘一说这种话,我就担心祖父、伯父和父亲母亲会听她的,找道士来烧死我……”她暗暗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哇的一声又哭了:“祖父,我不是妖魔鬼怪,我不会害家里人的,你们不要烧死我……”
章寂听了,又好气又好笑:“什么乱七八糟的,那些话如何信得?你好好一个人,是我的亲孙女儿,谁敢说你是妖魔鬼怪?!”
章放在旁瞪了妻子宫氏一眼,上前低声劝道:“父亲,回头再骂吧,先让孩子换了湿衣裳,不然该着凉了。”
章寂反应过来:“老三家的在哪里?快给孩子换干衣裳,灶上是不是还烧了姜汤?快舀一碗来!”
陈氏不知几时进了舱中,此时回到甲板上,手里已经多了一床棉被,她默默地用被子裹住女儿,抱着回了舱中。明鸾一避过众人耳目,也不理陈氏拿干巾来给她擦头发,先找出事先准备好的防治风寒的药丸,倒出一颗吞了下去。
陈氏微叹一声,将衣裳递过来:“快换上。”声音已忍不住哽咽了,“何至于此……”
明鸾手上一顿,迅速瞥她一眼,心想陈氏并不是蠢人,自己做了这么多准备工作,说不定都落在她眼中呢,还是要尽早把人安抚下来才行,便道:“她成天骂母亲与我,说的那些话,简直昧了良心!母亲忍得,我忍不得。外祖父、外祖母一番好意,费心费力,连舅舅都受连累丢了官,最后却要遭人泼脏水!母亲贤良淑德,自然不会与妯娌计较,我却要为外祖家讨回公道呢!”
陈氏眼圈一红,低头垂泪:“都是我不好,可你以后万不可再这样了,若你有个好歹,叫母亲怎么活?!”
“我既然敢做,自然会无事,一会儿见了祖父他们,你可别多嘴,连父亲都瞒着才好。”明鸾换好了衣裳,又拿干巾擦头发,陈氏接过干巾,把女儿头发散开,细细擦干,又拿过一件厚厚的大棉袄裹住女儿,方才带她出舱。
此时章寂与章放已经教训过宫氏一顿,宫氏正哭着为自己辩解:“……从来没有说过要烧死她的话,都是她在撒谎,父亲与相公怎么能相信她一个毛孩子的话?她分明是故意吓人的,说是跳江,其实是做戏,哪里有什么危险?!”
“你还敢说!”章放怒道,“三丫头不会水,家里人谁不知道?!若她是做戏,何必要冒此大险?这江又宽又深,一不小心就没命了,她又不是个蠢的,怎会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
宫氏哭道:“我才不信呢!她要是真不会水,哪里能在水面上坚持这么久?相公别叫她骗了去!”
章放怒极反笑:“我又不是瞎子,她会不会水,我会看不出来么?我看你是嫌日子过得太安生了,非要挑点事出来,闹得全家不宁才高兴!我们章家可容不得你这样的搅事精,既然你不能安生度日,就离了我们家吧!”
宫氏愣住,不敢置信地望着他:“相公你在说什么胡话?我是你结发妻子,为你生儿育女,十几年夫妻,你居然为了这个小丫头几句谎话,就要休妻?!”玉翟从船尾奔了过来,一脸紧张地盯着父母。
章放笑了笑,扭开头没说什么。明鸾暗暗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眼泪汪汪地扑上前跪在章寂面前,抱着他的大腿道:“祖父,我真没撒谎,您忘了么?我是不会游水的。方才我一入水就怕了,使劲儿扑腾,可身体还是止不住往下沉,我喝了一肚子江水呢。还好那边船上有个好心人救我,不然我早就沉下去了,等不到二伯父来救我。”
章寂扶起小孙女,柔声道:“好孩子,祖父心里有数,这种话我是不会信的。”
明鸾低头擦了擦泪,眼角瞥着宫氏,小声道:“我近来总劝二伯娘帮忙干活,兴许是惹她生气了,她才会容不下我的。我是晚辈,本不该指责长辈的错处,我给二伯娘赔不是吧?”
宫氏不听这话还好,一听这话便跳了起来:“死丫头,若不是你,事情怎会闹到这个地步?!你还装什么好人?!”
明鸾哇的一声又哭开了,还躲到章寂身后去,章寂没好气地瞪着宫氏:“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我们家已经死了三个孩子,你还要再逼死一个么?!”
公公都开口了,宫氏再生气也不敢再公然违逆,只能委委屈屈地跪下:“媳妇不是这个意思。”
章寂扭开了头,对一众家人道:“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以后谁还敢再提起此类话题,断不轻饶!”众人齐声应了,他才放缓了语气,沉声对明鸾道:“今儿的事你也有错,等到了地方安顿下来,你给我仔细抄一百遍孝经,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再轻易去寻短见,知道么?!”
明鸾怎会寻短见?一百遍孝经也很容易对付过去,自然是忙不迭点头。
章寂却没有因此感到放心,反而眉头紧蹙,感叹道:“你的性子这般激烈,真不知是好是坏……”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命陈氏带着明鸾回舱中休息,又嘱咐她给孩子喂姜汤,小心照顾,以防感染风寒。
事情就这么平息下来了,明鸾施苦肉计,将宫氏的气焰彻底打压下去,又暂时消除了被发现的隐患,日后如果再有人提起她前后言行不一,不象是同一个人,或是拿什么鬼上身、妖怪占了身体之类的话说嘴,就拿章寂今天的话驳回去。
她是志得意满了,宫氏却是满腹冤屈无处诉,虽然公公没有接过丈夫休妻的话头,但这话既然提了,就不能掉以轻心。待众人散去后,宫氏找借口遣开女儿,自个儿找上丈夫,哭着指责道:“相公今日是怎么了?你从前可没有对我说过这样的重话!我知道我娘家人不争气,你心里有怨,早就看我不顺眼了,可在彭泽的时候,你说了什么来着?你说不会因为我娘家人的所作所为埋怨我的,还说我们夫妻要一辈子相互扶持,谁也不能离弃谁。那时候说得好听,如今怎么就变了卦?!”
章放怒道:“我当日说这话确实是真心,那时候儿子刚刚没了,我伤心得不行,见你比我更伤心,怕你会想不开,才好言安慰,原想着你我夫妻遭此大难,便是平日有些磕磕碰碰的,看在儿女的份上,都忘了吧。可我没想到,你这刻薄性子根本就改不了,以前在京里时就不象话,如今还越发变本加厉了,真真枉费了我当日的一片真心!”
“我刻薄?!”宫氏涨红了脸,“我如何刻薄了?如何不象话了?你给我说清楚!”
“难道不是么?从前家里安好时,你就惯会出头拿尖,跟妯娌们争闲气,哪一房多花了点银子,你要议论几句,哪一房多吃了点补品,你也要抱怨,母亲夸了哪一房的孩子,你就非得揪出那房孩子的错处,把人压下去!若有下人说你娘家一点不是,你就把人打得半死!母亲不喜欢你这样,你不知悔改,还总在我跟前挑拨离间,埋怨母亲偏心长房与四房。”章放盯着宫氏,“我就不明白了,当初你刚进门时,明明还能装个贤淑模样,怎么这几年越变越厉害了呢?起初我只道是大嫂子眼光好,帮母亲挑了个好媳妇,今日才算想明白了,大嫂子那样的为人,又怎么可能真给我挑个贤惠端良的妻子?!”
宫氏气得浑身发抖:“我十几年来相夫教子,含辛茹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沈绰不好,与我什么相干?你怎能因此便说我不贤?!你今日拿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埋汰我,可是因为见儿子死了,想要早早休了我,好另娶一房妻室生个嫡子继承香火?我告诉你,你别做梦了!我替你母亲守过孝,如今也没了娘家,属于三不去,你别休想将我赶走!”
章放笑了笑,扭头盯着她:“谁要休你了?我要是看你不顺眼,大可以找个地方将你丢下,由得你自生自灭,就如大嫂一般,看看你凭这张臭嘴,能不能养活自己!也省得你把女儿教坏了,日后丢我们章家的脸!”说罢甩袖而去。
宫氏只觉得眼前发黑,身上发冷,心里忽然害怕起来,这时她眼前一花,抬头望去,却是陈氏站在了她面前,脸上神色透着冷意。
第六十一章 警告
宫氏看着陈氏的神情,不知怎的心里有些发虚,只是陈氏素来软弱,她又觉得方才自己受了委屈,全是因为陈氏亲女的缘故,胆气顿时便起来了:“三弟妹这是做什么?难不成你也要来寻我的不是?!”
陈氏淡淡地道:“二嫂子,我素来都觉得家和万事兴,从不与人争闲气,遇事也多是退让,你是知道的。”
“那又怎么样?!”宫氏丝毫没有害怕的意思,“你闺女设套陷害我,叫我在老爷跟前挨了训斥,你还有脸说什么家和万事兴,我告诉你,休想!这口气我无论如何也吞不下去,迟早要叫三丫头受教训!”
陈氏盯着她道:“她方才被你逼得跳进江水中,差一点就丧了性命,二嫂还觉得不足么?”
宫氏冷笑:“那是她在做戏!又不曾真丧了性命!”不屑地撇了撇嘴。
“难道二嫂真要我家女儿丢了性命,才肯善罢甘休么?!”陈氏脸上的表情又冷了两分,“你我都是为人父母的,自家骨肉若有个好歹,做母亲的心里是什么滋味,二嫂应该比我更清楚!我虽一向忍让,但方才看着孩子浸在冰冷的江水中,那种痛意真是深入骨髓,若能保得我孩儿性命,便是叫我舍了自己的命,都是心甘情愿的!连命都能舍了,别的又有什么要紧呢?!”
宫氏听出几分不对:“你到底想说什么?这是在威胁我?!”
“弟妹不敢。”陈氏深吸一口气,移开了视线,“弟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当日还在池州时,沈家大奶奶丢了一件她儿子穿过的袍子到我们这边,原是冲着老爷去的,只是老爷认得那不是他的衣裳,叫我问问家里人是谁的,结果无人认领,当时,沈家的昭容曾经来找我,说那是他家的衣裳,让我还给她。二嫂子,你可还记得?”
宫氏不明白她为何提起这件事,只隐隐约约记得好象是有这么回事,心下忽然觉得有些不安,目光也闪烁起来:“你提沈家人做什么?”
陈氏面无表情地道:“不做什么,只是弟妹如今回头想起,沈家的昭容不知是否清楚她母亲的恶毒用心,然无论如何,若她当时顺利将衣裳拿回去了,自然也就没有后头的事了。谢姨娘不会拿那件袍子改成骐哥儿的衣裳,上面的病气也不会过到骐哥儿身上。骥哥儿……虽说跟沈家的安哥儿有过接触,但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病的,谁都说不清楚。骐哥儿与谢姨娘当时跟他在一个舱房里过夜,倘若是从骐哥儿身上过的病气……”她转头盯着宫氏,“我有时候会想,倘若那一天,不是有人拦住沈昭容拿回衣裳,我们家还会不会失去这么多孩子?”
宫氏脸色煞白,她也想起这件事了。当日她只是心里埋怨沈家人,不甘心叫他们称心如意,才会随便寻点借口为难沈昭容而已,哪里料到会有后来的结果?亲生的儿子死得这么惨,倘若真是从骐哥儿身上过的病气,那叫她情何以堪?!
陈氏看着她脸色越来越难看,心中生出一丝不忍,只是一回头,便看见明鸾不知几时出了舱口,正在望着自己,想必也把自己与宫氏的对话听在耳中。陈氏咬了咬唇,硬下心肠继续道:“这件事,我没有告诉老爷与二爷。”
宫氏愣了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你……”脸色更加难看了。
陈氏道:“谢姨娘告发此事时,只提到沈昭容曾经想来取回衣裳,却被她母亲叫回去了,过后还挨了罚,我也没提过二嫂子故意拦人的事,因此老爷与二爷至今还不知道二嫂做过什么。若他们知道了,想必会责怪二嫂,再加上今日这一出……气头上还不知道会如何。死者已逝,生者何辜,我们到底是一家人,还要把日子过下去的,二嫂子,你说是不是?”
宫氏打了个冷战,怔怔地看着陈氏,仿佛从来没真正认识过这个妯娌似的。今日明鸾闹了一场,她已经挨了一顿好骂,但明鸾到底没出事,然而,死了的那些孩子却不同。若是当日拦着沈昭容取回衣裳的事传到章寂与章放耳朵里,章寂尚可,章放是一定容不得她了。沈氏被章家人所弃,固然让她感到心中畅快,但若同样的命运落到她头上,她实在难以想象那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她已经没了娘家,没了一个儿子,不能再失去婆家,失去女儿了。
陈氏看着宫氏在那里发怔,脸上露出了害怕的神情,便也不再步步紧逼,只轻声道:“二嫂子,你好自为之吧。我知道你素来嘴上厉害,只是为人也需修口德。”说罢她便拉着明鸾回舱去了,只留宫氏一人在甲板上发呆。
明鸾一家睡的地方是在后舱,此时没别人在。明鸾钻回被窝里取暖,瞥了陈氏一眼,心里的郁闷消散了几分。虽然陈氏对宫氏说的那番话在她看来有些不痛不痒,但对方愿意走出这一步就好。她抬头冲着陈氏笑笑:“我还以为母亲会再次忍让下去呢!”
陈氏坐在她身边,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你还敢说!若不是你胡闹,事情哪里会到这个地步?!你二伯娘不过就是嘴上坏些,又不曾对你如何,你何必闹得她下不来台?”
才说她有进步,怎么又来了?明鸾翻了个白眼,眼角瞥见有个人影在舱口处晃了晃,似乎是章敞,灵机一动,便扁了扁嘴,哽咽道:“我也不是有意的,当时我是真的害怕极了。她毕竟是长辈,如果她在祖父面前说我坏话,祖父信了她,那我该怎么办?母亲您一向是处处忍让的,别人踩到你头上,你也一声不吭,我受了委屈,你只会叫我忍气吞声,哪怕是二伯娘说了外祖父与外祖母的闲话,你也只当听不到,从不跟她争吵。父亲就更不用说了,他一直不喜欢我,以前谢姨娘和弟弟还在时,只要谢姨娘说了我的坏话,他问都不问是真是假就会骂我。如果二伯娘说错了话,二伯父骂她,父亲一定会说是我的错,与二伯娘不相干。万一二伯娘真要逼死我,还有谁会为我说话呢?母亲说我不该跳江,害家里人担心,可如果真的要被二伯娘害死,死了还要担上个恶名,那我还不如死在江里算了,还能少受些苦楚。”
“你说什么胡话呢?!”陈氏听得直发愣,正要骂女儿,无意中瞥见丈夫就站在舱口处,忙站起身来,“相公怎么站在那里?”
章敞看着妻子,张了张嘴,又看向女儿,神色复杂。明鸾露出害怕的表情,缩到角落里。章敞见状,心中更是苦涩,想想自己长了二十几岁,原本也算是儿女双全了,因盼了多年才得一子,便偏宠了些,加上又不喜妻子,更恼女儿顽劣,便对她们冷淡了点,却没想到女儿居然会存有这等念头,认定自己这个父亲是绝对靠不住的,受了委屈宁可去寻死。他如今年纪也老大不小了,已失了一子,若是连这个女儿都保不住,那他这辈子过得还有什么滋味?只是这些话要如何跟个小孩子说?
章敞怔怔地转身出了舱,一声也没吭。陈氏有些担心地看着他离开,回头瞪了女儿一眼,匆匆跟了上去。
明鸾却没放在心上,今天这番行事虽然仓促了点,但胜在足够震撼,只要章家人不怀疑她是掉了包的,认定她是章家骨肉,那以后对她的态度就会和缓许多。毕竟一个性情激烈得曾经想寻死的孩子,要是再不顾及对她的态度,搞不好她就真的再去寻死了,在接连失去自家骨肉的章家人看来,保住孩子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只是小节。明鸾绝不介意给章敞、陈氏与宫氏一个警告,省得他们还象之前那样浑浑噩噩的,不把她这个小孩子当回事!
船一时半会儿还没到达目的地,加上方才明鸾闹了这么一出,惊动了前头的官船,千户所的武官传了警告令过来,让后面的人看好孩子,别再闹事,行程便比原先预计的略慢了些。明鸾看着外头的天色渐渐黑下来,肚子开始有了饥饿感,偏偏因为无法停船做饭,只能硬抗着,她便缩进被窝里闭目休息。才休息了一会儿,她感觉到有人进来了,就蹲在自己身边,气息有些急促,却又不说话。她以为是陈氏回来了,不紧不慢地撑起眼皮子问:“这是怎么了?”却发现眼前的不是陈氏,而是玉翟。
玉翟有些神色不善:“你还好意思问怎么了?我问你,刚刚你是故意陷害我母亲的吧?我母亲的为人我知道,她是嘴坏了些,骂你是有的,但断断不会说出要烧死你的话,一定是你胡说八道!”
明鸾撑起身体扫视周围一眼,见后舱中无人,舱口处也没人经过,便坐起身来,背靠舱壁,漫不经心地道:“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陷害她了?若没有,还是小心点说话的好。”
玉翟语塞,咬咬唇:“反正我就是知道!你跟我母亲拌嘴的时候,我就在附近,我大可以跟祖父说,母亲压根儿就没说过那些话,你是在胡说栽赃!”
明鸾挑了挑眉:“那你为什么不去说呢?”
玉翟张张嘴,咬牙道:“我是在警告你,别再耍花样!”
明鸾冷笑一声:“你如果真的听到了我们当时的话,方才怎么不说出来?可见你什么都没听见!如果你觉得祖父会相信你的话,大可以去告诉他!不过我也有一句话要问你,不管二伯娘是不是那样说了,为何我说她有,别人就都相信了呢?”
玉翟的鼻尖与耳根都渐渐红了,抿紧了双唇不说话,目光闪烁。
明鸾凑过去,压低了声音:“那是因为她成天说三道四,惹得全家人都厌烦了,无论她是不是说了那两句话,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相信那是她说得出来的!”
玉翟眼圈都红了,忿忿地瞪着明鸾。
明鸾拢了拢脑后的头发,已经快要干了,便顺手编了两条麻花辫,不紧不慢地道:“二姐姐看来也是心知肚明,我若是你,就赶紧劝二伯娘改改自己那张嘴,不然迟早要引起众怒的。其实我也明白,她娘家不但不得力,还落井下石,她自然看别人得力的娘家不顺眼。只是有些事是不能颠倒黑白的,二姐姐好好想想,二哥为什么死了?一半是因为感染了天花,一半是因为在彭泽时耽误了医治,若不是二伯娘那位姨父姨母拦着不让我们请大夫,二哥、四妹与四弟怎会死呢?二伯娘要恨,就恨始作俑者去,对着救命恩人泼脏水,她还有良心没有?!”
玉翟鼻子一酸,转身便要往外冲,却被明鸾一声“回来”叫住了,哭着回头问:“你还要怎样?!”
“我没要怎样。”明鸾睨着她,“我只是看在姐妹情份上,好心劝一劝二姐姐。你是章家的女儿,祖父与伯父不会因为你母亲嘴坏,就嫌弃了你,你最好不要做傻事,跟着你母亲颠倒黑白,无事生非。不然,你母亲身上的罪名还未清洗干净,又把你自个儿给搅进去了,祖父与伯父只会更加怨恨你母亲!”
玉翟一惊,细细一想,露出想哭又不敢哭的表情,跺跺脚,扭身出去了。
陈氏在舱口与她擦肩而过,叫了她两声,见她不回应,便钻进舱中问:“你二姐姐来寻你做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发点小脾气,替二伯娘抱不平罢了。”明鸾看了看陈氏身后,“父亲怎么了?你把他哄回来没有?”
“瞎说什么呢?!”陈氏脸上微微一红,伸出纤指戳了明鸾脑门一记,“都是你方才胡说八道,你父亲听了,在外头对着江水好不伤心。你心里便是有再大的怨气,也该记得那是你父亲,不该这般口无遮拦才是。”
明鸾撇了撇嘴,顾左右而言它:“还有多久到岸呢?”
陈氏正要回答,便听得前舱方向传来一阵喧闹,却是玉翟与宫氏的声音,吃了一惊,侧耳细听,隐约听到玉翟在哭喊:“您要是再不消停,我也要跳江去了!”宫氏尖叫:“胡说八道些什么?!”接着是章寂怒吼:“都给我闭嘴!”吵成了一团。
陈氏回头瞪明鸾一眼:“瞧,都是你惹出来的!”明鸾吐了吐舌头,缩回被窝中去了。
到了一更天,一行船才靠了岸。码头上一片冷清,只有两盏风灯挂在竹竿上,随风摇个不停。一众军户与军属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又冷得直发抖,在千户所的人一声令下,摇摇晃晃地往城里去。
千户所在城中有驻地,一众军户便先在那里安顿下来。住的地方有些窄,章家人只分到一间屋子,不过十余平方米大小,有两张木板大床并排放着,章放拿草绳系了大斗篷从中为界,全家人左右分了男女安置。驻地的厨娘匆匆烧了一大锅白米粥来,各人分吃完了睡下。
到得第二天早上,千户所的人赶到知州衙门里报备去了,因这次的军户里有好几个人是流放来的,需要在衙门里上档,那人还特地把章寂等几个流放犯人叫上了,预备知州查问。章家父子这一去,便足足过了大半日方才回来,早有千户所的人来给其他军户登记造册,查问可有人懂得什么手艺,或是学过武技,等等。待章寂等人回来,那登记的小军官也来问他们,得知他们一家只有章寂与章放是习过武的,但父子三人都能读书识字,便笑道:“瞧你们老的老,弱的弱,恐怕也拿不动刀枪了。只可惜千户大人手底下不缺文书,不然倒可以让你们享享清闲。”
章寂听了心中一动,想起周合说过的话,便给次子使了个眼色。章放便笑着问那小军官:“除了千户大人手底下的文书,不知哪里还缺个抄抄写写的差事?我身体还算健壮,抓个小贼还是不在话下的,只是老父年迈,弟弟又文弱,就怕他们的身子经不起。我听说军户只需出一人服役便可,其他人是不是都要屯田?”
“自然是要屯田的,只是被分派到何处,还需上头发话。”小军官随口回答了他,便收起花名册子转身走了。章放有心追上去再问仔细些,又怕适得其反,只得按捺下来,低声问父亲该怎么办。
章寂沉吟道:“虽说老周有话在先,已经命人打点过了,但我们初来乍到,也不知向谁打听去。贸然行事反而不妥,还是先稳住了,看别人如何行事再说。”顿了顿,又叹道:“这里已经是我等流放的终点,再不济也不过是做回小兵,或是种田罢了,又能苦到哪里去?”
听到父亲这么说,章放、章敞等人的心情也安定下来,静待千户所的安排。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德庆知州正打算前往瑶民居住地区行安抚之事,心里正没底呢,听说新来的军户里有流放的犯人,便找上主管兵民、赋役、狱讼等事的通判说:“既有流放的犯人,不如找几个随我往瑶区去,若有危险之事,便令他们做个前锋,可好?”
通判手上动作一顿,迅速瞄了一眼手边的那叠公文,面上却半点异状不露:“大人的随扈,自然是要挑选勇武之人为佳,流放的犯人虽命贱,就怕遇事不中用,反而误了大人的差事。”
知州闻言也有些动摇:“你这话也有些道理,只是……”
通判笑道:“听说千户所里有不少高手,大人不如跟万千户打声招呼,请他多派几个人跟着?其实有瑶首压制,那些瑶民不敢对大人如何,只需谨慎行事便可保平安。待大人将事情办好了,便是一桩大功劳,若是带上流放的犯人去,那这功劳可怎么算呢?岂不是白白便宜了他们?”
知州顿时醒悟过来:“你倒提醒了我!确实不能白白便宜了他们!”又问:“那几个犯人的去处可定了么?可别让他们过得太舒服了,我听说这回来的有好些人身上有大案子呢!”
“大人放心。”通判又扫了那叠公文一眼,“这些小事早就安排好了。”
第六十二章 少年
“林场?”章放接到知州衙门的通知,愣了一愣。章寂没说什么,只是和颜悦色地问来人:“我们是充军来的,不是说要去屯田么?为何要去林场?”
那千户所的小兵便道:“这是千户大人与知州衙门商量过后决定的,你们好几家流放犯,按律来了之后都要先服三年苦役,如今衙门里也没什么差事可派,便把你们都派到林场做看守去。德庆林场不少,你们也算走运,居然是去的象牙山林场,那是在东边,若是被派到西边那几个林场去,可就得直接跟瑶民打交道了!”
章寂迅速与章放对了个眼色,后者便上前赔笑道:“这位兄弟,依你的话说,我们家还真是占了便宜呢,只不知我们去了象牙山林场后,都要做些什么?兄弟,我们是北边流放来的,本不是军户,初来乍到,也不懂规矩,还请你多多提点。”边说边塞了两个银角子过去。
那小兵心中一喜,迅速将银角子袖了,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也没什么可做的,自洪武末年以来,我们这儿就没什么大战了,也就零星有些小乱子,因此千户所的兄弟除了日常训练,没什么事可干,只能把心思花在屯田上。岭南地方水稻是一年两熟,倒也不缺粮食,少几户军属屯田,不算什么。倒是德庆这儿的几处高山林场,一年到头也没几个人看着,总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跑进山里瞎玩,乱砍乱伐尚在其次,不慎引起山林大火,才最是要命的。因此早从十多年前开始,知州衙门里便有规矩,每年总要从千户所里派几个人驻守各处林场,以防万一。你们去的象牙山林场,南边山脚下原有个老军户守着,半年前闹山火,被烧死了,一直没人接手,两个月前来了一家流放的,方才补上。只是那家人只有一个半大男丁,其余都是女人,管不了什么用。你们一家子人口不少,有男有女,可惜男丁身子弱些,不好拿刀枪杀敌,看守看守林场,估计还是干得来的,若是还有空闲,那山脚下那么多地,随便开垦几亩种点粮食蔬菜自己吃就好了。”
章寂与章放听到这里,便知道这个安排可以说对章家相当有利,说不定便是周合那边的助力。虽然不知道这象牙山林场有多大,但整个山南地区若只有两家人看守,又不用固定每年上交粮食,除了山居清苦些,便是再轻松不过了,也就是巡山一事要费些力气而已。
但他们却高兴得有些太早了,那小兵接下来又提醒说:“咱们这一带有不少瑶民,他们都是四散而居的,虽说如今朝廷对他们是安抚为主,近年来也少惹事了,有不少人甚至还安分地下山学起种地来,但总有些不老实的家伙,不肯受朝廷管教,便躲到山沟沟里头占山为王。德庆各地林场都是山地,你们守着象牙山,也要警醒些,别叫人钻了空子,不然日后出了事,你们可逃不过一个失职之罪。”
章放忙笑着向那小兵道谢,好声好气地把他送走了,小兵心里高兴,还特地提醒他,每旬都要记得参加千户所的集训,万万不可耽误了,千户大人在这件事上头一向管得极严的。
送走了信使,章家人齐集在一处商量日后的事。对知州衙门与千户所安排他们去象牙山林场,大部分人都觉得是件好事,唯有宫氏有些不以为然,但她昨日才吃了大亏,又被丈夫狠狠教训了一顿,心里正害怕着,便不敢多言。一家人商量过后,觉得还是早日往林场去为佳,此时已进腊月,还不知道林场那边是什么情形,总要赶在年前安顿下来,才能过个安稳的新年。
德庆已是他们流放路的终点,到了此处,入了军籍,又安排了执役处,他们便不再是行动受限的流放犯,只要是在德庆境内,都可以自由走动了。其中章放因为是家中最年轻力壮的一人,被充入旗军,也就是正军,年下正好领一份军饷,还有军服、兵器等物,而章敞则算是余丁,只需负责辅助性的工作,但也要跟着章放入营。只是眼下新年将至,军户们都放了假,要等正月过后才回来报道。
既得了假,章寂便派章放去知州衙门打听自家起行的日程,章敞则被差到外头大街小巷上探听象牙山林场与九市的情况,比如哪里可以雇到车马行船往那边去,九市镇上又有几户人家,几家商铺,缺些什么东西,可以早早在城里置办好了再带过去,等等。此时他们随身带的衣服鞋袜与干粮药丸等物已经不多了,也要往城里四处看看,能不能补买一些。
明鸾自告奋勇跟出去打打下手,结果因为昨天落水,有些风寒症状,被勒令留在住所内休养。宫氏与陈氏都是习惯了在内宅生活的妇人,从没试过独个儿往街上走动,与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搭话。然而到了此处,她们再不习惯也要适应身份上的转变,章寂在两个媳妇面前犹豫了一会儿,才点中陈氏随他到街上去找药铺,转了半个时辰回来,便抓好了一副药,熬给明鸾喝下,赶了孩子去睡觉。
明鸾喝了药,却没有睡意,躺在床上发呆,听得陈氏在低声跟章寂说:“方才那家药铺的掌柜很是客气,一直在赞我们家的方子好,公公不如就依了他,将方子卖几个钱,手头上也能轻松些。”
章寂道:“我们家素有几个私家方子,自然是极好的,只是用的药大多不是便宜货色,如今手头紧,给三丫头抓药的方子已是修改过的,专寻那便宜易得的药材换上,不然一副药就得花上几钱银子,哪里吃得起?这样的方子,便是给了那掌柜,也无甚用处。”
“话虽如此,但这德庆一地也不是没有达官贵人,未必人人都吃不起贵重些的药,父亲只管把方子卖与他,只当是结个善缘吧?家里人身子大都有些弱,日后怕是多有吃药的时候呢。”
章寂略一沉吟:“你这话也有理,就照你的意思办吧。”
明鸾眨了眨眼,觉得这番对话有些意思,不一会儿陈氏过来看她,见她睁着眼睛不睡觉,便嗔道:“怎么不睡?睡着发了汗才好得快呢。”
明鸾笑道:“母亲,您刚才跟祖父说什么来着?我都不知道原来你这么懂生意经。”
陈氏瞪了她一眼:“又胡说了,这算什么生意经?不过是卖些东西罢了。”说罢又叹了口气:“如今不比往日,有些规矩也该改改了,若还象从前那般处处端着大户人家的架子,什么事都不肯做,早晚要受苦的。难不成我一个出了嫁的女儿,接连受了娘家援手,还要靠娘家人养活一辈子不成?”
明鸾缩在被窝里偷笑,心中暗暗叫好。只要家里人愿意走出这一步,还怕以后的日子过不下去吗?这群高门大户出身的公子哥儿、千金贵妇们也该沾点烟火气了。
章家人在驻地里停留了三天。在这三天里,章放把整个州城给逛熟了,还认识了好几个知州衙门里的差役,搭上了话;章敞则头一次跟他眼中的乡下粗人打起了交道,买了些米面,甚至还厚着脸皮在驻地门口的街上摆了半天摊子,给人写家书,挣了十五文钱,当晚便对着那十五只铜钱发了一夜呆;陈氏打扮成普通军户女眷的模样,跟着别的女眷们去了集市,大着胆子跟人讨价还价;就连宫氏与玉翟,也在章放的一再催促下大着胆子走出驻地,在街道对面跟货郎买了些针线回来,预备日后做女红挣钱。
这期间还有个小插曲。玉翟随母亲上街,总是顾忌着自己脸上的麻子,便躲躲闪闪的,反倒有些引人注目,而且还引来了一位熟人——梅岭上见过一面的那位柳同知的儿子柳璋。德庆州同知柳文信是新上任的,比章家人早到德庆几日,柳璋跟着家人出门熟悉道路,偏巧遇上了宫氏与玉翟,从后者的动作上一眼就认出她来了,还上前笑着打了声招呼。宫氏以前没把这对父子放在心上,如今听说他父亲在德庆为官,脸上便堆满了笑,有心讨他欢喜,不料玉翟恼羞成怒,硬帮帮地把人顶了回去,便跑回驻地了,将宫氏独自晾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所幸柳璋虽觉得诧异,却没有生气,还很有礼貌地向宫氏告别。
虽然有些不圆满之处,但家里每个人都有了进步,明鸾心里高兴,也掺了一脚。她跟着陈氏出去采买物品,杀价杀得极狠,看得陈氏目瞪口呆,却着实替家里省下不少钱。她还常常仗着外表年纪小,嘴甜说好话哄人,讨了不少搭头回来,有时是两根葱,有时是个米袋子,有时是半尺白粗布,又或是一捆草绳。虽然都是小东西,却十分实用,只是陈氏忍不住私下教导她,不要太过小家子气,事事斤斤计较。明鸾却不在乎,如今章家又不是什么侯门大户,便是小家子气些又如何?
这三日里,章放跟衙门的人混熟了,倒是打听到不少消息。比如两个月前被分派到象牙山南看守的那家流放来的军户,居然不是陌生人,正是京西三大营里最靠近石头山那一处的军营统领崔万山家。
当初太子奉旨前往京西三大营阅兵,不想当时还是越王的新君建文帝与外戚冯家发难,对太子下了毒手,崔万山等三名统领深受先帝器重,本该出面阻拦才是,不料他们不但没有阻拦,反而还约束手下军士,不许插手石头山之事,导致太子惨死。事后先帝大怒,将三大营的正副统领全数下狱,命人严刑拷问,只是后来情况急转直下,章家人自顾不暇,也没留意这些武官们的结局,想着他们好歹也是拥戴建文帝登基的功臣,如果能在先帝手下保住性命的话,理当飞黄腾达,却没想到今日在德庆居然会听说崔家人的下落。
据知州衙门里的人说,崔万山已经被斩首,其长子年仅十六周岁,刚刚补了军职,也一并被斩了,唯有庶出的幼子因年纪只有十一岁,与女眷一并保住了性命,却被流放三千里。算算时间,崔万山父子被斩首,居然是在新君登基之后!
章放对此百思不得其解,新君虽然暴虐,但对功臣冯家却是极好的,这崔万山间接助他除去太子,可说是立下了大功,若是先帝下令处斩的,倒也罢了,偏是在新君登基之后才被处死,这就太说不过去了吧?
章放将事情告诉了父亲,父子三人商议了半日,也想不出所以然,只是想到日后要与崔家人共事,他们心里便不得劲儿。若不是崔万山等三大营的人助纣为虐,太子也不会惨死,章家更不可能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两家说是仇人都不为过,可是正主儿死了,仇家只剩下妇孺,他们又不好去寻对方晦气,就别提有多郁闷了。
最后还是章寂发了话:“罢了,不必想得太多。我们是奉命去看守林场的,少与他们打交道便是。”全家人都应了,各自收拾起了行李。千户所那边已经有了通知,让他们马上去林场上任。
章家人起程往九市去,因缺少交通工具,便买了条老牛,套上简易的木板车,女人孩子坐车,其他人都下地走。从德庆城往九市镇,足足有四十多里地,都是乡下的土路、山路,牛车颠得人浑身都快散了架。明鸾心里郁闷无比,早知道路这么难走,她就劝家里人走水路了。
他们整整花了近将一天的时间,从早上走到傍晚,才到了地方。九市镇上的地保闻讯迎了出来,见他们灰头土脸的模样,也不领他们进镇,却直接将他们带到镇外几家军户的住处,把人丢给对方,交待几声就走了。
那几家军户大多同时被派到象牙山林场执役的,只是守的并不是南边,听得是新来的同伴,态度还算热情,招待章家人吃饭睡觉,第二天清早起来便领他们上山,还为他们介绍林场的情况。原来这象牙山就紧挨着九市镇,山脚下还有几个小村子,守林人可以住在村里,也可以在山上安家。半年前才死的那位老军户便是在山上建了间小木屋独居的,只是他死于山火,小木屋也被烧了大半,直到两个月前崔家人来了,才修好了屋子,如今那屋子是崔家的男孩住着,至于崔家的女眷,则住在山下的村子里,有三个女人,其中有一个是疯子。
明鸾听到这里,便忍不住开口问:“那我们将来要住在哪里呢?”那军汉便笑道:“自然是在村里住,要不就象我们一样,住在镇子这边,要比山上方便多了。巡山的时候若有需要,就借那屋子睡一晚上,那孩子是不会拒绝的。他脾气有些古怪,但为人挺不错,很好说话。”
崔家的孩子再好说话,章家人也不会喜欢他的。章寂父子三人脸色都有些古怪,明鸾便大着胆子再问:“村子里有房子给我们住吗?”
“村东头原有两间废弃的旧屋,前几天听说你们要来,我们就帮着修补了一下,勉强能住人,你们暂时住在那里吧,等开春天气暖和了,再建新屋子。”那军汉回头朝他们笑笑,露出一个暧昧的表情,“住在这林场边上,日子是清苦一点,但好处也不少,起码不愁没有木头建房子不是?”
这算不算是监守自盗?明鸾纠结了一下,看见其他人都很平静地向对方道谢,似乎觉得这很正常,就闭嘴了。
军汉又继续向他们介绍:“屋子后头有一片荒地,早年也是不错的良田,只是前些年闹水涝,那一片地都被淹了,也没人再重新耕种,就抛荒了。原本是划给了崔家,可他家只一个幼丁,人手不足,就没要。上头的意思是划给你们去种,有二十来亩呢,地方不小,而且你们又服着官家的劳役,可以免税。”
正说话间,前头山路上来了一个人,瘦瘦小小的,却是个半大男孩。引路的军汉见了他,便笑着朝他招招手:“崔家小哥,过来!”
章家人的表情顿时古怪起来,只见那少年越走越近,明鸾才发现,他肤色黝黑,瞧着不过十一二岁光景,身材极瘦,一身灰布蓝边的旧衣裳,上头缀着几处五颜六色的补丁,头发草草束了个鬏儿,散发垂落到额边、眼前,遮住了双目,只露出个尖尖的下巴,脸色有些青白。一抬起头来,才让人发现他长了一双极大的眼睛,黑黑的,幽深得象一潭井水。
他走到近前,盯着章家人看了一会儿,什么话都没说,转向引路的军汉:“阿叔?”
“阿叔给你介绍,这位是章大爷,这两个是他儿子,章二叔和章三叔,他们也跟你一样,是京城来的。知州衙门里吩咐他们过来跟你一样守山南的林场,以后可要好好相处啊。”那军户回头冲章寂他们笑,“这孩子没了爹,娘又疯了,有个大娘和婶娘,都是不消停的,你们多照顾他些,他就是脾气有些古怪,其实是个好孩子。”
章家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沉默了,章放脸上虽然还挂着笑容,但眼里却透着冷意。见章家人反应冷淡,那军汉有些尴尬与不解,但崔家的男孩却不生气,还对那军汉说:“方才看见阿叔的两个儿子,他们商量着要去江边摸鱼呢。”
那军汉忙道:“那两个臭小子,也不怕掉到江里出事,我这就找他们去!”匆匆告别了章家众人,转身往江边的方向去了。
现场只剩下章家人与崔家的男孩沉默以对,后者先开了口:“我是崔柏泉,你们是南乡侯章家的人?”
章寂沉声道:“崔大统领的妻儿怎会在这里?我听到消息时简直不敢相信,崔大统领可是新君的功臣,莫非是狡兔死,走狗烹?!”
这话有些不客气了,明鸾担心地看了祖父一眼,又去看崔柏泉的脸色。但后者仍旧淡淡的:“什么功臣?我只知道我父亲兄长从来没有背叛过先帝,只可惜……没人相信罢了。”
“没有背叛?!”章寂忽然激动起来,“若他没有背叛,太子是怎么死的?!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袖手旁观,也敢说自己忠于先帝?!”
“越王带了圣旨来,说要将太子带回宫中去,由先帝亲自审问。”崔柏泉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所知道的事,“我曾经偷偷收买了狱卒,进去见了我父亲一面,这是他亲口说的。他到死都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那天晚上还打算上本为太子辩白,折子只写了一半,就听说了太子的死讯。他清清楚楚地告诉我,来颁旨的是常见的宫中内侍,他们几个统领还仔细看过圣旨,那上头的印鉴是真的!”
章寂沉默下来,章放倒吸一口冷气,而明鸾则小声插了句嘴:“人是真的,印鉴是真的,但圣旨是假的吧?”
“是真的如何?是假的又如何?”崔柏泉转头向她望过来,“我父亲已经死了,我哥哥才入军籍不到三天……也死了。无论父亲如何解释,始终无人相信他的话。先帝不相信他,新君也容不得他,无论谁输谁赢,他都不过是个弃子罢了。”
章家人再次沉默了。若崔柏泉的话是真的,那崔万山还真有些冤枉,只是他误信了越王的谎言,不曾保住太子的性命,这又是他失职之处,便是送了性命,也是他应当承受的代价。
崔柏泉看着章家人的表情,似乎猜到了他们心中所想,转身离开:“无论以前的真相如何,我都打算忘掉了,随便你们怎么看我都好,我没心情跟你们对着干,就这样吧。”语气里透着沧桑,竟不象是个孩子。
“喂,你别走啊!”明鸾扬声叫住他,“方才那位大叔叫你给我们介绍情况呢,你怎么一句话不说就走?你既然打算忘掉以前的事,就该把我们当成是日后的同僚,该做的事总要做了吧?!”
崔柏泉有些愕然地回头看她,又去看章寂等人。后者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盯着他看。他想了想,摊摊手:“好吧,你们想知道什么?”
“我们想知道的多了!”明鸾上前两步,“比如我们住的屋子在哪儿?要种的地在哪儿?能种什么粮食蔬菜?农具要去哪里弄?看守林场具体有哪些工作?巡山的路线又是怎样的?我们在山上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集市在哪里?商铺在哪里?你不是比我们早来两个月么?一定把这些事都弄清楚了吧?”
崔柏泉闻言不由失笑,脸上的阴郁之气一时竟消散了几分,但很快他又收起了笑容,略带讽意地说:“能想到这么多,也算不容易了,但你们可是堂堂侯府,金尊玉贵的,能受这些苦么?你们有没有准备好啊?”
明鸾仰起了下巴:“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
(第一卷完)
第一章 三年
岭南的四月底,天气已经非常炎热了。明鸾借着树荫一路下山,也走得满头大汗,眼见着来到一处山泉处,便停下了脚步,把背上那捆柴枝随手丢到一边,一屁股坐到山泉旁,从自制的挎包里取出一个竹筒,小心地舀了半筒水,咕噜咕噜喝了个痛快。山泉水的冷意直入心肺,她顿时觉得整个人都清凉起来,抬头看到上方的山石突出一块,正好遮住了烈阳,她便索性挪动屁股,躲到那块山石底下,借着阴影摊开双手双脚,舒舒服服地纳起凉来。
章家来到德庆已经有将近三年时间了,在这三年里,全家人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章寂兴许是因为受了打击,又失去了相濡以沫的妻子,一路流放而来,受了不少苦,明明只有五十岁,却象是年届花甲的老人一般,头发都白了一半,这几年陆陆续续病了几回,整个人的身体都垮了。刚安顿下来时,他还雄心壮志地盘算着要立下军功东山再起,可如今却只能待在家里带小孙子。不过他虽然没有了健壮的身体,却还拥有理智的头脑,明鸾有时候觉得,家里能有这么一位拎得清的长辈坐阵,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章放昔日还是南乡侯府的公子哥儿,虽然号称文武双全,其实学的都是糊弄人的花花架子,所幸还有一副好身体,经过三年的操练,整个人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如今跟千户所别的士兵相比也不差什么了,要论箭法可能还要再强一些,便是在德庆千户所里头,也称得上是位高手,今年春天刚升上了十人小旗的小头目。托他升官的福,如今章家人在九市一带无人敢欺负。
至于章敞,则远远比不上他的兄长了。他本生得文弱,又从小养成一股子读书人的酸气,虽然时势所迫,他不得已放下身段跟乡民打交道,也愿意为养家活口出一把力,但论起为人处事,却总差着一口气。因他能读会写,字又写得不错,平常摆个摊子替人写家书,又或者偶尔帮九市附近的百户所做些抄抄写写的文书活儿,偏又不讨那位百户大人的喜欢,总在平日言行中不知不觉便得罪了人,因此不但迟迟不能摆脱军余的身份,还总是被人克扣钱粮,若不是有个兄长护着,只怕早被整治得丢了性命,饶是如此,仍旧挨了无数次黑拳,仅是为他治伤花的银子,都超过他挣回来的十倍。时间一长,他性子越发沉默,除了在家人面前,几乎不主动与人说话。
虽然丈夫不争气,但陈氏在家中的地位却日益稳固。她在家时本就学得一手好厨艺、好针线,近三年来操持家中饮食,每晚做些针线去卖钱,还时常为镇上的大户人家做些浆洗缝补的活计,称得上是章家的主劳力。难得她温柔和顺的性子没有多大改变,只比从前更加坚强了些,与丈夫章敞的感情虽说不上很好,却也相敬如宾。
二房的情形却是另一番景象。宫氏失了丈夫欢心,又不得公爹妯娌待见,日子越发难熬了,却还是改不了那张臭嘴,顶多就是在家人面前收敛了几分,只说别家的闲话。因她死不悔改,章放与她离了心,转而看重一向老实巴交的周姨娘。如今周姨娘身为二房唯一一个男孩儿文虎的生母,已经是章家人默认的章放二房,虽然身体不大好,却还是坚持帮忙做家务,为陈氏分担不少。因她老实不生事,连原本看她不顺眼的玉翟也对她生出几分敬重。玉翟还在她的鼓励下,专在针线女红上用心思,虽说容貌有损,但论刺绣的技艺,却是在九市镇上出了名的。玉翟添了自信心,行事倒比先前大方多了。
至于明鸾本人,这几年里也没歇着。她一边帮陈氏做家务,一边也默默地为自己添加技能才学,跟章敞学习读书写字,跟陈氏学女红——没有在刺绣上下太大功夫,只是通学了缝纫裁衣等实用技能——还跟陈氏与周姨娘学厨活,除此之外,她甚至找上章放学武艺,她可没忘记那年在流放路上许下的雄心壮志,只可惜章放不赞成小侄女学男人舞刀弄枪,每次总是草草了事,只当时间一长她就会打消了念头,却没料到明鸾在二伯父处达不成目的,居然会找上另一个人——崔柏泉。
崔柏泉虽是庶子,却是正儿八经的将门子弟,从小就习武,精深的武艺未必懂得,但基础的把式却是一定会的。明鸾缠了他好些时候,终于烦得他答应教两套简单的刀法套路了。没有钢刀,她便拿柴刀代替,没有长枪,棍棒树枝也能凑活。崔柏泉的态度有些漫不经心的,也不知他是不是真心想教人,但明鸾自己感觉得到,经过两年的学习,她现在就算称不上什么高手,体力却养出来了。她如今的身量比年长三岁的二姐玉翟还要高些许,身姿挺拔,四肢有力,走起山路来,十里八里都不带喘气的,走在路上遇到三两个流氓瘪三,也能对付得了,还成全了一个“小夜叉”的美名。
此时的“小夜叉”章明鸾的姿态正如她的外号般毫无半点娴雅闺秀的气质,不过她只歇了一小会儿,便爬起来了。她记得今日二伯父章放要结束每旬一次的操练回家来,晚饭必定是要全家人聚在一齐好好吃一顿的,她得早些回去帮母亲的忙。
象牙山上幽林森森,她顺着羊肠小道走下半山,转入道旁的松树林,来到林中一处小木屋前。
这小木屋占地极小,左半边还是用树皮都没剥去的原木搭起来的,与土墙相接之处,隐约露出几处被火熏黑的痕迹。木屋前有个碗口粗的树干排列拼成的平台,平台上卧着一只半人高的黑狗,闻见脚步声,它忽地支起了一边耳朵,撑起眼皮子,瞧见是明鸾,便又闭上了眼睛,支起的耳朵又重新耷拉下去。
明鸾弯腰摸了摸黑狗的头,丢开柴枝,径自走上平台,也不敲门,直接抬脚将门板踹开了,闯将进去:“你又睡着了!这大热天的,你也不嫌屋里闷得慌!”
崔柏泉睁开眼瞧见是她,不耐烦地翻过身去:“你又来干什么?!”
“瞧瞧这个。”明鸾又一脚踢过去,将他身体往床里面踢进了些,坐到他床边上,从挎包里取出一个蒙着手帕的竹筒,小心地揭开一点,凑到他耳边去。
崔柏泉皱着眉没有动弹,听到那竹筒里传出来的虫叫声,立时翻身起来,面露诧异:“这是蟋蟀?”
“可不是么?”明鸾得意地将竹筒往前递了递,“你仔细瞧瞧,这个头可不小呢,卖相挺好的。这几年因为万千户好这口,德庆这里添了多少爱玩蟋蟀的人?我抓到这么一只好东西,要是拿到城里卖,少说也能卖上几百文钱吧?”
“山上抓的?”崔柏泉认真瞧了瞧那只蟋蟀,有些懊恼,“赶明儿我也去抓几只回来!”顿了顿,瞥了明鸾一眼:“你拿这个给我瞧,是在气我呢?!”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明鸾啐了他一口,“有好事便宜你呢!这东西,你拿到城里替我卖掉,无论卖掉多少,我都算你一成五的佣金,如何?”
“三成。”崔柏泉断然还价,“去一次德庆城,来回八十里地,我要走两天,还得算上住宿和饭钱,少说也要花上百十文钱,要是你这蟋蟀只卖到几百文,我岂不是还要倒贴?没门!”
“小气鬼!”明鸾咬牙道,“我给你介绍的好财路,赶明儿你也到山上抓上十只八只的,一起拿到德庆城去卖,顺手把我这个卖了,还白赚一笔佣金,你居然还跟我讨价还价?!”
“你要是不乐意,大不了我不帮了,你寻你二伯父卖去!”崔柏泉蒙好竹筒,摔回明鸾怀中,又睡下了,“快走快走,你年纪虽小,也有十岁了,孤男寡女的,叫人看见了说闲话,你不要脸,也别带累了我的名声。”
明鸾恨得一脚踩了上去:“姑奶奶愿意来找你,你还说什么名声?谁敢说闲话,叫他来找我啊!”
崔柏泉被她一脚踩得生痛,无奈地爬了起来:“你干嘛非要我去?你二伯今天不是要回来么?叫他去得了!”
“你知道什么?!”明鸾皱眉道,“要是让他帮忙卖掉,得的钱肯定要归入公中,那我不是白忙一场?这是我的私房钱!”
崔柏泉抓抓头发,随手往屋角一指:“那儿有个竹篓,把东西往那儿搁就行了,我正准备明日入城,顺便替你跑一趟腿得了。”
“那就多谢了,好小泉哥,你的大恩大德我不会忘记的!”明鸾嘴甜地说了几句好话,连忙拿着竹筒往角落走,崔柏泉还在后面提醒她:“另找东西蒙那竹筒,别把你的帕子留在我这里,免得有人看见了说不清。”
“知道了知道了,啰嗦!我的帕子上没绣花没名字,土白布一方,你不说,谁知道是我的?!”明鸾白了他一眼,见桌上放着一叠草纸,便顺了一张过来,从挎包里取出针线包,用针在上头戳了无数个小洞,拿它替下了自己的手帕,正要放入竹篓里头,一瞥见篓中的物事,便立刻蹦了起来:“你怎么把那些首乌给拔了?!我跟你说过的,那还要过两年才能收,现在拔了,年份不够,药力不足,卖也卖不出好价钱,而且德庆城药铺的掌柜不是说了么?何首乌要在冬天收,现在才是四月呢!”
崔柏泉淡淡地道:“当初你找我合伙种这东西时,就说过一人一半,我只挖了二十株,你那边半点没动,亏不了。”
明鸾急得直跺脚:“你听不明白么?我不是觉得自己亏了,而是觉得你亏了!这两年我们花了多少心思在这上头呀?到处打听种药的法子不说,去年大雨,你还在首乌田边冒雨守了两天两夜,费了那么大力气,好不容易看着它长起来了,眼看着再过两年就能有收益,你居然半途而废?真真气死我了!”
崔柏泉却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我问过药铺的掌柜了,这点大的首乌虽然药力不足,还能卖几个钱,我正急等着钱使,也顾不了许多了。改日我多打几条鱼赔你就是。”
明鸾被他气了个半死:“你这人真是牛皮灯笼,我懒得跟你说了!”摔袖就出了门,只是走了几步,望望天,又忍不住折了回来:“你为什么等钱使?你娘的病又犯了吗?”
“还是那样,每天继续看大夫吃药。”崔柏泉懒懒地倚着木墙,“我要存一笔钱,趁现在时间还早,多存一些,实在是等不到两年后了。”
明鸾有些不好的预感:“你想干啥?”她凑过去,“你该不会想做傻事吧?”
崔柏泉瞥了她一眼:“你忘了么?我们这些流放过来的军户,只需为官上服役三年,我家到德庆,今年已经是第三年了。秋天过后,我很可能就不能再继续做守林场的活,得另寻差使了。”
明鸾顿了顿:“那又怎么样?你今年才十三岁,就算服完役,也还是幼丁呢,至少还要再等三年,才能进入正军参加操练。”
“就算还有三年,难道我就什么都不用干了?”崔柏泉面无表情地道,“我听说镇上有人到外地跑商挣钱的,我虽是军户,只要瞒着上头,未必不能上外地跑一跑。只是这种事到底有风险,我得给家里留下一笔钱。哪怕是我成丁后入了正军,也要给家里多留点钱以防万一,免得不知几时丢了性命,我娘就得活活饿死。”
明鸾张张口,倒不知该如何劝他了,半晌才道:“就算是这样,也用不着涸泽而渔吧?这些首乌有我照顾着,过两年就能收成了,到时候挣的钱岂不是比现在卖幼株要多得多?你要是实在缺钱,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
崔柏泉看着她,忽然微微一笑:“多谢你了,只是你似乎忘了一点。既然我会担心三年服役期满后的差使,你们家只不过比我晚来两个月,难道你就不用担心?”
明鸾心中一惊,但很快又冷静下来:“那要看我祖父是什么想法,我瞧他老人家平日的言行,似乎对这地方挺满意,未必想走。这象牙山林场又不是什么悠闲的好去处,就咱几个人巡林,把整座山走遍都要花上好几天,累都累死了,谁还跟我们抢差使不成?”
崔柏泉冷笑道:“你挂念着山上的好东西,自然不想走,可你家里的人却未必这么想。别的不说,光是德庆城就比九市繁华多了,想要寻营生也容易些,还有你家小弟弟,前儿不是听说要开蒙读书了么?镇上虽有私塾,但那位夫子可瞧不起咱们军户呢,你们家不搬,你弟弟上哪儿读书去?”
明鸾眉头打起了结。崔柏泉的话都说得很有道理,对章家人来说,九市确实不是个安身立命的好去处,就算她想做点小生意贴补家计,也得要有足够的顾客支撑才行啊!可如果离开了这象牙山,那山上的首乌田,还有章家人这两三年来开垦的六亩地,岂不是都成了泡影?
明鸾还在纠结,那边厢,崔柏泉已经下床整理好了衣裳,从水罐里倒了半碗水喝了,走出门去,背起了明鸾丢下的柴枝,招呼黑狗一声:“老黑,看好家,我晚上给你弄骨头来。”黑狗汪汪两声,象是回应似的,他便回头叫明鸾,脸上露出困惑之色:“你还呆站着做什么?赶紧走啊!”
明鸾耷拉着小脸反掩上门,跟在他后面一步一步往山下走,路上随手收集了不少枯枝干草,才一会儿功夫又得了一捆柴火。崔柏泉自然地伸手一抄,将这一捆也背了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山脚,进了村子。崔家的屋子就在村头不远处,崔柏泉的嫡母钟氏与寡婶陆氏正在院子里做活,一抬头看见他们走近,陆氏先冷笑了一声,转头对钟氏道:“如今的女孩儿行事真不知廉耻,大白天的也跟外男走在一块。”
钟氏板着脸,起身高声喝道:“章家三丫头,你又支使我家小泉哥做事了,还要脸不要?!”
明鸾心情正糟呢,听了这话自然没好脸色,不客气地嚷了回去:“崔家大婶,你上个月又拿了我家两条咸鱼干,至今还没给钱,还要脸不要?!”
钟氏气得直跺脚:“谁家女儿这般小家子气,为了一点子鱼干斤斤计较,将来还不知谁家会看得上!”
“不管是谁家,总之不是你们家,你就放心吧!”明鸾啐了她一口,伸手接过崔柏泉背上的其中一捆柴火,“行了,也就几步路,我自己拿吧,省得她回头又骂你。”
崔柏泉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抢过柴火,板着脸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章家门前,方才丢下两捆柴,回头望了明鸾一眼,黑着脸走了。
“喂,我又没惹你,你生什么气呀?!”明鸾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只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第二章 生计
章寂正在院子里教小孙子文虎认字,听到明鸾在门外叫喊的声音,抬起头来:“回来啦?那是崔家小泉哥?怎么不进来坐一坐?”文虎则呼啦一声蹦起来扑向明鸾:“三姐三姐,你给我带什么好玩的没有?”
“热死了热死了,三姐上山是打柴去的,哪能天天给你弄好玩的东西?”明鸾挣开文虎双臂,向祖父打了招呼,便蹲下身逗小堂弟:“我说小虎哥,当初咱们可是说好了的,你把《三字经》背下来,我就给你寻只个头大叫声响亮的蛐蛐,还帮你编个好看的草笼子,但如果你背不下来,就啥都没有,你不会忘记了吧?”
文虎扭股糖似地攀着她撒娇道:“我背了,我背了,祖父正在检查呢,还说我背得好。”
明鸾转向章寂,章寂却只是微笑着抚了抚胡子:“今天学的这几句是背下来了,昨天学的却忘了一半。”明鸾“哼哼”两声,睨着文虎,文虎的小嘴噘得老高,却没再提要玩具的事了。明鸾一巴掌拍向他的小屁股:“快回去继续背吧,背完了我给你编草笼子,等你能将整篇《三字经》都背下来时,我就替你跟祖父说情,带你上山亲手抓蛐蛐去!”
“那就说定了,三姐不许耍赖!”文虎立刻来了精神,回到章寂身边飞快地爬上板凳,拿着叔叔抄写的大字课本认认真真地读起来。
章寂忍不住笑了,回头看明鸾:“方才这是跟小泉哥吵嘴了?”
“哪有啊?”明鸾撇了撇嘴,“方才在村口遇见他家那两个女人,拌了两句嘴,我瞧他脸色就难看起来。他一向脾气古怪,兴许是觉得在外人面前丢了脸吧?”
章寂叹了口气:“这孩子倒是个命苦的,不过为人子女,孝顺父母乃是正道,钟氏到底是他嫡母,如今崔家就只剩他一根独苗,辛苦些便是了。等他长大了,娶了媳妇,有人照顾他生母,日子就好过多了。”
明鸾不以为然:“我倒担心他家里会给他说个什么媳妇呢,以那两个女人的脾气,怎么可能给他娶个省心的?就怕到时候是三重大山压迫下来,他不死也要残!”这么一想,崔柏泉离家寻生计,似乎也是个好选择。
章寂留意到明鸾的神色,心情忽然轻松起来,笑道:“小泉哥还小呢,几年后的事谁能说得准呢?你才多大?倒替别人操心起这些事来,也不害臊。”
明鸾嘻嘻笑着,将柴枝提到院子里厨房外头,探头进去张望几眼,问:“还没做饭?周姨娘呢?”
“上镇里买菜去了,今年的肉都比往年贵不少,不货比三家,周姨娘都买不下手。再这样下去,家里就只能吃素了。”章寂站起身伸了伸懒腰,背着双手,佝偻着身子走向正屋方向,明鸾连忙过来扶了一把:“您起身慢些儿,当心眼发黑头晕。”
章寂不以为然:“哪里就这么娇贵起来?”进了屋,在桌边的条凳上坐下,明鸾又替他倒了杯茶水,他喝了一口,叹道:“从前咱们家里只喝明前的新茶,连雨前的茶都嫌不够好,雨后的只配给丫头婆子喝,如今哪里还讲究得起这些?能够解渴就够了。这是哪一年的茶叶?少说也是前年的陈茶了。”
明鸾笑道:“陈茶便宜嘛,也是您说的,只要能解渴就行了,不要买贵的。您要是嫌这茶不好,等马掌柜下回来时,请他帮着捎些好茶叶来?”
章寂苦笑着摇摇头:“一点小事,何苦劳烦人家?这几年多亏他们时时接济,不然咱们家早饿死了。”他抬头看向明鸾,“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虽说有时性子急躁一些,却帮了家里不少忙。我这两年冷眼瞧着,若不是有你时时提点,你母亲也未必这么快就能把这个家当好。”
明鸾笑了笑,这种夸奖的话听得多了,她也就不放在心上了:“您要是不想麻烦马掌柜,又想喝好茶,还不容易么?咱下回进城时想法子弄点好茶种来,在山上开两三亩茶田算了。不但自己可以喝,有多的还能拿出去卖钱。”
章寂笑了:“你倒是总想着要种东西去卖,后头那片地,头一年因家里人不懂得侍弄庄稼,你便说要改种蔬菜瓜果,你母亲拗你不过,只得给了你半亩地,结果家里一整年都不用再花钱买素菜吃了,还能有些剩余去送礼做人情。如今你又说要种茶,虽听着有些儿戏的,但仔细一想,若真能种起来,还真是个不错的进项,只不知道这象牙山适不适合种茶。”
明鸾忙道:“适不适合总要试过了才知道呀?我听说广西那边就有茶田,出的好茶,咱们这里的气候未必就不合适。”
章寂挑挑眉:“即便合适,又有谁会种呢?镇上可没人会侍弄这些东西,白白花了钱买种子回来。”
明鸾语塞,想了想,便道:“种茶只是一个选项而已,就比如咱们家种瓜菜,两三年下来也有些经验了,不如就扩大经营,多种几亩?最好是挑一些价格贵一点,又不容易养死的,只需几个月就能收获了,除却咱们家自己吃的份,还有一些送人情的,剩下的都可以卖掉!官府又没规定军户不可以卖菜,往年也有军户将自家种的多余的粮食卖给城里粮店的例子,咱们不过是依样行事而已。卖菜的人总比卖粮食的人少一些,咱们说不定能多挣一点呢!至于稻谷嘛,咱们既然不用交税,那么只种够自己家吃的就行了,反正我们就算想多种一些,也没人手去打理。”
章寂微微皱了眉头:“理儿是通的,从前在京里时,我们家的庄子也不是个个都种粮食的,记得你祖母提过,有种桑养蚕的,也有种棉花的,只是瓜菜却少,毕竟这东西容易侍弄,乡下多的是农家种植,百姓并不少这口吃的,若种得多了,就怕卖不出去。”
明鸾忙道:“九市镇上人家确实少了点,要是卖得不好,咱就运到城里去卖!德庆城也不少人口了,但住在城里的人比不得住村里的,就算想种也没地方种,可不就得买现成的么?祖父,您就考虑考虑吧?咱们家现在的情形,您心里也有数,虽说有几个男丁,但是二伯父要忙着操练,只有农忙时能帮家里干活,我父亲倒是有空,却没什么力气,您的身体又不好,虎哥儿还小呢,家里只靠几个女人做活,那么一大片地,可不得累死人吗?更别说二伯娘和我母亲还有周姨娘二姐姐她们还要做针线卖钱。种瓜菜来钱快一点,只要认真一些,费不了多少功夫。”
章寂有些迟疑地看了明鸾一眼,犹豫了一下才道:“你觉得种柑怎么样?就是这里有名的贡柑。”
明鸾一时没反应过来:“贡柑?”
“就是它。”章寂道,“马掌柜每年几次派人来德庆,多是为收柑来的。听他说起,这贡柑原是专贡京里的,只是本地人见有利可图,便越种越多,除却进贡的份例,每年还卖了不少到外地去。从前因本地的贡柑多给大商号包了去,茂升元收得的货少,每年只是勉强保本而已,这几年因来得勤快,反倒收多了些,利也丰厚许多。既如此,咱们大可以学着种一种,横竖不缺销路,也是帮一把茂升元的意思。”他看向明鸾,“你二伯父春天时曾跟我提起这事儿,只是我下不了决心,便拖延下来,近日我上镇里溜跶,听镇上几个老头子说话,也提起这事,似乎有几家人也想种了,咱们要是掺一脚,便可借别人的路子买苗育苗,倒省了好些功夫。这事儿我想着得跟你母亲商量过后才能下决定,你觉得如何?”
明鸾眨眨眼,歪着脑袋道:“如果种柑真的有利可图,自然可以种,只是我们家从来没种过这个,而且我听人说,马圩、官圩、新圩那边多的是人种这个,要是我们也学着种了,收果子太多卖不出去怎么办?再说……这里的气候土地适不适合种柑,谁也说不准啊……”
“这一点倒不怕。”章寂道,“每年来收柑的商人何止百千之数?从来只有商家抢着收柑的,没有卖不出去的,问题只在于咱们没种过,不懂其中的学问罢了。”
明鸾看了看章寂,见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挺认真的,想了想,便爽快地道:“祖父要是真想种,我就帮忙问人去!既然德庆本地就有不少地方种这个,买苗育苗自然是容易的,咱们还可以找熟手打听一下种植的决窍!对了,小泉哥说明天他要进城办事,不如就托他帮着打听一下?”
明鸾爽快了,章寂倒迟疑起来,这种事他可从来没做过:“不必如此着急,就算真要种,要结果也是几年后的事了,还得事先备下一大笔银子。我还是先跟你伯父、父亲和母亲他们商量过再说吧。”
“您尽管商量去,我这不是先打听着嘛。”明鸾笑着在他对面坐下,“祖父别太担心这事儿,要是镇上几户人家都有意种柑,那与其自家小打小闹种上十亩八亩的,还要全家人为照料果树而疲于奔命,倒不如您出面跟镇上几位老爷子商量一下,几家合伙,按出资比例算股份,合在一处种植,一口气种个百八十亩,再从马圩、官圩、新圩那边挖几个有经验的熟手回来打理,销货的路子则由您出面联系茂升元,卖了果子再按各家所占的股份分钱。这样一来,只要能结果,就什么风险都没有,不是比咱们家自己担风险强?”
九市镇上那几位老爷子背后都有个不小的家族,其中不乏土财主和大地主,要是他们愿意出钱出地,再通过自身的人脉去挖角技术人才,章家则负责解决销路和谈价钱,称得上是双赢。而且种植规模大了,产出也会更高,得利更加丰厚。
章寂也听得连连点头:“这个法子好,果然稳妥些。那你就先打听着,我也跟那几位老友透透口风,若是真能成事,咱家也能省些力气。”说罢用赞许的目光看着明鸾:“你这孩子就是有些小聪明,在这种能挣钱的事情上,全家人都没你机灵。”
明鸾不想去辨别这话是褒是贬,继续道:“其实说到种东西卖钱,除了贡柑,咱们还可以试试种药材的。我听说西江对岸就有不少人家种肉桂,卖给药铺制桂皮,也是一笔好买卖。还有象牙山上有不少松树,您那回上山瞧见了不是还说可惜了松脂无人收么?那不如就由咱们收了吧?我上回进城时,跟药铺的掌柜打听过了,说夏天是收脂的好时节,与其让那些松脂白白落地,倒不如贴补贴补咱们自个儿。”
“种药材啊?”章寂回头指了指身后的架子,“这东西也不错。”
明鸾认得那是镇上李家的老爷子送章寂的礼物,是一坛佛手酒。那位李老爷子的家族在德庆颇有名望,只是他出自旁支,世居九市,身上有个秀才的功名,家里有不少田产,可以算是本地数一数二的人家。章寂虽是戴罪之身,毕竟曾在京城为侯,偶然与李老爷子结识,后者便有意结交,几年下来,也算是关系不错的朋友了。李老爷子颇重养生,这瓶佛手酒,便是去年秋冬章寂病后体弱,他特地送来给老友补气安神的,据说用了人参、黄芪、茯苓、灵芝、黄精、首乌、佛手等许多药材配制,章寂喝着效果很不错。
明鸾想了想:“佛手是不错,也没听说哪里有种这个的,若是真种了出来,有药铺掌柜这条路子,也不愁卖不出去。只是孙女儿想着,无论种什么东西,都不能分心太过了,种药也好,种柑也罢,哪怕是种菜种茶呢,咱们先打听着,看都需要什么样的地,上哪里买苗买种,如何打理,成本几何,然后放到一起对比着看看,从中选出一两项最稳妥的,成本低、得利高、周期又短,还得咱们自家能料理得过来的,才好正式动手。不过嘛,比如种瓜菜和采松脂这两样,与其他并不冲突,咱们可以先办着,也省得有收成之前缺了进项。您觉得怎么样?”
章寂笑道:“还能怎么样?你事事都替祖父想得周到,祖父自然是只有听的份了。”
明鸾撒娇道:“祖父又拿我取笑了,这是正经事儿呢!我不过是个小孩子,哪儿能做主这么大的事!”
“原来你还是个孩子啊?祖父怎么觉得,你比家里的大人都能干呢?”章寂取笑孙女,见明鸾噘着小嘴扭开头不搭话,口气也软了下来:“好了好了,祖父不笑话你了。你说的很有道理,晚上你二伯父回来,我就跟他们好好商量商量,尽早拿出个章程来。不过你说的采松脂……你会采么?山上的松脂又有多少?”
明鸾顿时来了精神:“我早就打听过了,采的法子很简单的,工具也易得。山上松树极多,光凭咱们一家是肯定采不完的。既然是山上天生天养的东西,不如叫上小泉哥和军汉大叔他们一起去,采得的松脂卖了钱,咱们大家平分!”
章寂听得连连点头:“你能这样想,不贪独食,非常好。咱们家只是林场看守的一员,若是瞒着别人得了这份利,他日别人知道了,还不知要生出多少是非来。既是人人都能得一份好处,将来他们也能念咱家的一份情,遇事不至于袖手旁观。”
得到祖父的许可,明鸾立刻跳了起来:“您答应了就好!今儿我在山上已经检查过好几处松林了,正是采松脂的好时候,我这就找军汉大叔他们去,尽快备齐了工具,争取明天就上山采脂。要是能赶在端午前采到一大批松脂,正好能进城卖掉,换一笔钱给家里过节呢!”
章寂听得愕然:“你今儿已经去检查过了?难不成你早就拿定了主意,只等我点头?恐怕就算我不点头,你也会偷偷地干吧?”
明鸾咧嘴露出一个讨好的笑:“祖父,您别生气,您又没说不许我去干。再说了,既然所有林场看守都参与进去了,咱们家自然也不会例外呀?”
章寂听得又好气又好笑,随手抄起桌面上用来打苍蝇的拍子便冲明鸾拍过来,明鸾手疾眼快地躲了过去,大笑着逃出屋子往外跑,迎面却差点撞上了一个人,慌得她急急忙忙站稳了定睛一看,顿时露出满面惊醒:“周爷爷?!您怎么来了?怎么会是您?!”
来的居然是周合,两年不见,他看上去稍稍苍老了几分,鬓边白发更多了,但身体却还是那样硬朗,精神也非常好,见了明鸾,便乐呵呵地道:“可不是我么?今年正巧往南边来,正赶上商队来德庆,我想着横竖人在广州,不如多走几步路,来看望看望九姑娘和咱们鸾姐儿也好啊!”他上上下下认真打量了明鸾几眼,连连点头:“几年不见,鸾姐儿都成大姑娘了,周爷爷都快认不出来啦!”
明鸾欢喜地拉着他进门,一边走一边嚷:“祖父快出来呀,您瞧谁来了?”
章寂走出屋门,看着周合,竟有些哽咽了:“老周啊,几年不见,没想到你会亲自过来。”
“老周身负重任呢,怎能不来?”周合从怀中取出一封厚厚的信,向章寂走去,“亲家老爷瞧瞧,这是谁的信?”
章寂面露讶色,低头一看,脸色顿时就变了。
那信封上的字迹,分明是出自他的长子章敬!
第三章 来信
早在章家出事前,章敬离家驻守边疆就已经有三年之久了,期间虽有书信往来,到底比不得天天见面亲近。而章家出事后,章寂只能从陈家的人那里碾转得到长子的消息,却迟迟不见长子派人来联系自己,心里多少有些怨气,但考虑到自家的境况,他明白长子在外不易,便勉强忍了这口气,此时此刻,他看到长子的来信,心里竟象是打翻了五味瓶似的,酸甜苦辣涩,什么都齐全了。
章寂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接过周合手中的信。
信很长,密密麻麻地,章寂的眼力已经大大不如往日了,因此看得有些吃力。明鸾小声问他是否需要自己读给他听,他却摇头拒绝了,反把信挪得离自己更近。
章敬在信里表达了他深厚的思亲之情,问候了久别多年的父亲与兄弟子侄们,然后诉说了自己这几年的经历。他在辽东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当初章家出事,是与朝中夺嫡相关,因此建文帝登基后对他这个人也多有忌惮,只是他当时正守在边疆,而蒙古大军又蠢蠢欲动,辽东都司前线发生了好几次险情,他都咬着牙关撑过来了。刚开始时,建文帝只是碍于战况,手上又无可以信任的将领替代他,因此才容忍他在那个位置上继续待着。到了后来,则是因为他渐渐积累起军功,在军中拥有了自己的威望,本身又行事谨慎,叫人抓不到把柄,建文帝反而不好下手了。
冯家老二冯兆南曾经尝试到边疆去领兵立功,还一到任就把好几位宿年大将的兵权收拢到手里,满怀雄心壮志要给这些老人一个下马威,一口气夺过北方的兵权,不料他手下的亲兵倒霉透顶,居然遇上了潜入大明境内打探消息的蒙古细作,还叫人把重要军情给套了去,没两天蒙古大军发动了突袭,把冯兆南打得惨败,连城池都丢了,只能带着数百亲兵逃出包围圈,最后还是几位老将领兵赶来将城池给夺回去的。经此一役,哪怕皇帝没有治冯兆南重罪,他丢了这么大的脸面,也只能灰溜溜回京去了,冯家想要夺兵权的盘算更是休要再提。
紧接着,燕郡王与常家兄弟先后打退蒙古进袭,稳固了边防,威望一时无两,朝廷与边疆暂时出现了一种诡异的平衡。建文帝虽然自己心虚,总觉得这几方势力都与自己不是一路人,又手握兵权,迟早会对自己产生威胁,但由于几方人马都没有动作,表面上也对自己这个君王还算顺服,并不抵抗朝廷的御令,只是效果有些打折扣而已,他便暂时容忍了这种平衡,转而将心力放在收缩各路藩王的权势上,日后再图打算。因此,章敬在辽东总算是站稳了脚跟,但这种太平未必能够持久,如果日后他在蒙古大军面前败了,又或是一口气将蒙古人给打得元气大伤,再也无力南侵,或许他就要被召回京中投置闲散了。
正因为章敬这几年的处境都不是很安稳,为了不触怒京里的某些势力,连累家人,他尽可能少过问父亲兄弟的情形,除了陈家偶尔会给他捎去章家的消息外,他几乎不主动给家人写信,也不派人来照顾他们。为此他深感愧疚,只觉得无颜见父亲兄弟。他在信中向父亲保证,等到下次大战,他立了大功后,他在辽东的地位便会更加稳固,届时他就可以请燕郡王出面作保,将家人接到辽东团圆了。他还提到四弟章启一切安好,只是在几次大战中受了些轻伤,人也有些抑郁,至于一对儿女,也都平安无事,长子文龙长得快有自己那么高了,文武功课都学得很好,女儿元凤已经开始学着料理家事,两个孩子都很想念祖父……
章寂看到这里,忍不住放下信,闭上了双眼。他忽然觉得心里有些难受,好象有一股气堵在胸口,却又不知该如何排解。
半晌,他才抬起头来,询问周合:“老大可知道他媳妇的事?”
周合低声道:“曾经托人辗转告诉过他了,不曾添油加醋,他没有说什么,只是觉得大奶奶有些太过看重娘家人。”
章寂皱皱眉头:“他就没问起他媳妇的下落?沈李两家可不曾与我们流放到一处。”
“前年马掌柜曾向吉安回报过,说亲家大奶奶跟着沈李两家去了东莞,日子过得还算安稳。吉安那年给辽东捎信去的时候,就把这件事写在了信里。想来亲家大爷是知道的。不过据马掌柜他们所说,这两年在东莞遇过几回沈李两家的人,似乎大爷也没派人去看过他们。”
章寂微微冷笑:“他既然不敢派人来联系我们,自然不会再多事去找他媳妇,你们又跟他说沈李两家在东莞一切安好,他自然不会多想。他媳妇跟娘家一向关系亲近,他怎会想到事情又有了变化呢?”
沈氏当年随沈家与李家南下,在彭泽足足待了四个月,拖到次年开春天气转暖后,方才再次启程。但没了陈家人的照应,又大病过一场,她自然没能好生休养过来,因此一路抱病,折腾到广州时,已经重病不起了,还是茂升元的人得了信儿,派了人请大夫去医治,才保住了她的性命。但眼看着身体有了好转,她又要操心起发配之所的事来。
本来依茂升元众人的念头,章家的大奶奶自然该往德庆去与章家人会合的,至于沈李两家,说来也都是亲戚,一并去也没什么要紧,若是不愿意,那就由得他们自己折腾,陈家是章家的姻亲,与沈李两家却隔了两层,很不必为他们费心。然而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是,章家大奶奶是另一种想法,在广州耽误了好些日子,最后竟然选择与沈李两家人一起到东莞去了!即使是打听得东莞比别处略富庶些,也没有丢下婆家人反与娘家人在一处的道理。只是马掌柜旁敲侧击过,见沈氏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便也不再坚持了,只是过后带商队去德庆时,亲自把这件事报告了章寂。
章寂从此对这个长媳才是真正死了心,只当没有这么个人在了。因此去年马掌柜来时,透露前往东莞收海货的伙计捎了沈氏的信来,想求章家人想法子把沈李两家从东莞千户所调出来,哪怕是调往德庆都没问题,章寂也只当不知,完全没有帮一把的打算。他自然知道沈氏是体会到东莞水深了,想要补救,只可惜覆水难收,既然走错了一步,哪有这么容易改回来?他甚至还告诉马掌柜,不要为此费神。
周合早听马掌柜提过这件事,便道:“我听说沈李两家在东莞过得颇为艰难,他们两家男丁都不多,沈家大爷又是文弱书生,听说李家大爷不知怎的卷进一桩走私案子,竟被上司查出偷藏赃物,生生打了一顿,腿都折了,如今也拿不动刀,骑不得马,不过帮着做些杂活,全家人只靠女人做针线、给人浆洗衣裳糊口,他家小子才十几岁,竟跟着别家的男孩子在外头鬼混,日日偷鸡摸狗,打架生事,哪里还有半点儿大家子弟的模样?去岁冬寒,李家老爷子本就生了重病,又因儿孙不肖而生气,居然一病就去了。”
章寂闻言吃了一惊:“我竟不知此事。李家老爷子身子骨一向硬朗,流放路上都撑下来了,怎么安顿下来反而因病去了呢?”
周合摇摇头:“所以我才说东莞那地儿不好呢,外头看着以为是肥缺,可要是背后没有够份量的人撑腰,不过是给人做嫁衣去的,当初马掌柜就劝过他们,偏李家人不信邪,被一点子财货迷了眼睛,犯了糊涂。亲家老爷想想,东莞千户所的职责既是遏制走私,对手下的人怎么可能管得不严?要是由得军士们监守自盗,岂不是叫人打了自己的脸?李大爷犯在这种事上,任谁抓住了,都不可能放过的。他还叫上司人赃并获了,只挨一顿打,断了条腿,便能了事,已是看在李家往日盛名的份上了。”
章寂听得连连叹气:“李家那小子,素来不是个老实性子,不想还会愚蠢到这个地步。”犹豫了一下,又问:“那沈家又如何?”
“沈家的境况也不大好。”周合叹道,“沈大爷书生性子,不知怎的得罪了人,被人打折了右手,竟连执笔写字都不能了,只能靠着妻女卖针线度日,还要养着一个生病的儿子,一个生病的姐姐,光是药钱就能把他家压垮。每次茂升元有人过去,大奶奶必定亲自拖着病体上门求助,马掌柜想着毕竟是姻亲,看在亲家大爷与大哥儿、大姐儿的面上,不好断然回绝,每次都给他家一笔银子,只是看他家的气象,不象是能吃苦度日的。大奶奶三番四次求马掌柜帮忙把沈家人调离东莞,恐怕也是吃够了苦头了。”
章寂听得眉头大皱:“老大媳妇怎能如此?!”又有些疑惑,“沈家的儿子还在病着?这都拖几年了?”
“听说是那年天花得的病根,吹不得风,平日总是躲在屋里不肯见人。马掌柜的人每次去都见不着他,也不知到底是什么病。”周合道,“虽说几十两银子不算什么,但若真由得他们继续在那里受苦,只怕真不好说了。”
章寂冷哼一声,轻描淡写地道:“当初他们既贪慕东莞繁华,不肯陪我们到德庆来吃苦,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陈家待我们已是仁至义尽了,老周,你替我向马掌柜道一声谢,请他不必再管那不肖媳妇的事了。我们章家虽是戎马出身,比不得她沈家知书达礼,却也没做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事。这些话我都不好意思跟儿子提!要是叫我孙子、孙女听见了,都怕污了他们的耳朵!”
周合见章寂动怒,倒不好劝他什么了,这终究是章家家事,便有些尴尬地坐在那里。
明鸾在旁听得分明,心中暗暗为沈李两家的下场冷笑,面上却不露,只是微笑着对章寂道:“祖父,周爷爷来这么久了,您只顾着跟他说话,怎么也不请他喝茶?”
章寂醒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是我疏忽了,只是家里没有好茶,招待不得贵客。”忽然又想起一件东西,“过年时有人送我一瓶好酒,三十年的竹叶青!如今不可容易得了。今日既有贵客到访,自该拿好酒出来待客。老周你略等一等,我这就拿酒去。”说着便要起身。
明鸾忙道:“您放在哪儿了?我帮您拿去?”
“我自己收着呢,用不着你,马上就回来!”章寂执意要亲自去拿酒,明鸾只好依了他,周合说了几句客气话,也只能由得他去了。
章寂一进屋,明鸾便凑到周合耳边小声问:“周爷爷,大伯娘他们过得不好的事,您有没有跟大伯父提?”
周合顿了顿:“这事儿我还是今年南下才听马掌柜说起的,从前只听说他们过得有些不如意,详情却不清楚。辽东到岭南有万里之遥,便是从吉安捎信过去,也要花上小半年功夫,自然是先把要紧的事告诉你大伯父,别的只是顺带一提罢了,只怕他如今还不知道沈家那边是个什么情形呢。”
明鸾眼珠子一转,便道:“现在大伯父既然能送信来,就表示他在辽东已经站稳脚跟了,他又说过些时候就想法子把我们家接过去,不管能不能办到,他都不会丢着大伯娘不管的,到时候要是全家团圆了,以大伯娘的性情为人,还不知会怎么编排家里人,为她自个儿辩白呢。我们家里有祖父在,倒不怕她颠倒黑白,引得大伯父不满,就怕她怨你们不肯伸出援手,怀恨在心,会在大伯父面前中伤你们。为防万一,您不如一回去就想法子给那边捎信,把沈李两家的情况略提上一提,让大伯父有个心理准备……”
周合眉头一皱:“可老爷子方才的意思,分明是不想管了,倘若你大伯父请陈家帮忙……”
明鸾翘了翘嘴角:“他请陈家帮忙,陈家就一定要帮了吗?陈家在这边算什么?不过有家商号,做些小生意罢了,小事情还能想法子办了,把正经的军户调离千户所,这可不是小生意人能办到的事。不是你们不愿帮,实在是力有未逮……”她眨了眨眼,小声问,“大伯娘求马掌柜帮忙时,可有说想调到德庆来?还是想去别的地方?”
周合微微一笑:“最好的自然是调往别处去,哪怕是清远或惠州呢,她当时说了,若实在不得已,德庆也行。”
明鸾嗤笑:“要是马掌柜能办到,自然是先调了我们家,哪里轮到她娘家?您就把这事儿略添些油醋告诉大伯父好了,让大伯父知道知道,他老婆对娘家偏心到什么程度了,公公还在山沟沟里吃苦呢,她就只想着给娘家谋好处。顺便向大伯父诉点苦,把马掌柜给的银子列成账单给他瞧瞧,我们章家虽然也得了茂升元的资助,还知道要自己谋生,沈家倒好,仗着亲戚的名头,都上门打秋风来了!”
周合哑然失笑,挥了挥手:“得了,鸾姐儿真是个促狭性子,放心吧,这事儿周爷爷心里有数。”
“那您可记得了,千万别便宜了他们!”明鸾眼见着章寂捧了酒坛子出来,连忙住了嘴,上前帮忙。
章寂仿佛丢开了先前的抑郁,嚷嚷着要请周合吃酒,还让明鸾去寻周姨娘,多买些菜回来招待客人。明鸾应了,见周合带来的两个伙计在院里喝茶,小声说着话,文虎的心思早被吸引过去了,无心读书,便让他收了课本,自个儿在院子里玩,然后带着钱袋子出门去了。
她去找了周姨娘传达通知,又上几家军户那里跑了一趟,把松脂的事提了,家家户户都是异口同声地赞成,相约明早一齐上山采脂去。明鸾又顺道往江边去了一趟,从在江边玩耍捕鱼的孩子那里买了三条大草鱼,回家丢给周姨娘料理,一条红烧,一条清蒸,一条炖汤,再加上一个肉,一个鸡,几盘自家种的瓜菜,晚饭便解决了,虽然是乡野风味,倒也丰盛。
明鸾帮着杀了鱼,洗了菜,周姨娘便赶她出厨房:“你也累一天了,方才三奶奶回来,好象有事要跟你说呢,你找她去。”
明鸾闻言便回房去寻陈氏,但陈氏却不在屋里,她心中疑惑,又见章寂喝醉了,正躺在正屋里醒酒,只得去问文虎,文虎没留意,反倒是周合带来的一个伙计回答了她:“周大爷方才寻了姑奶奶去说话,好象是往后边菜田里去了。”
明鸾忙道了谢,转到菜田里去寻找,只见周合与陈氏就站在田边的老树底下,借着树荫在说话。不知周合说了些什么,陈氏的脸上隐隐有些惊愕。
明鸾走过去,正好听得一句尾巴:“……达生行事固执,我们实在劝不动他,不过他既然要过来任职,你们一家便有了照应,小姐姑爷也能放心些。”
明鸾顿时站住了脚。
达生?怎么又是这人?他要来德庆了?
第四章 忧患
陈氏听了周合的话,仍旧眉头紧蹙:“他这又是何苦?我早说过了,我生是章家人,死是章家鬼!”
周合叹道:“这话我何尝不曾告诉过他?只是他说,并无非份之想,只是念及陈家养育之恩,如今陈家人最担心的就是你这个姑奶奶的处境,他便顺道照应些,也只是举手之劳罢了,却能宽慰两位长辈的思女之心,也不枉陈家当初对他的恩情。”
陈氏咬咬唇:“这怎能说是顺道?他原本已在南安任千户,如今反倒要调到德庆来,即便仍为千户,也是不升反降了,对他的前程……”说到这里,陈氏忽然看到明鸾站在不远处,心下一惊,连忙停了下来,又想起明鸾对那个人曾有所耳闻,她不由得涨红了脸。
周合察觉有异,回过头来,看见是明鸾,倒不怎么紧张,反而笑问:“回来了?鸾姐儿不是寻周姨娘去的么?怎的周姨娘早早回来了,你却这会子才到家?”
明鸾笑道:“我见周姨娘只买了那点菜,怕晚上不够吃,就去弄了几条鱼回来。”她走上前,悄悄打量了陈氏一眼:“你们在说什么呢?谁要来?”
陈氏咬着唇不说话,神色间隐隐带着窘迫。周合倒是落落大方:“哦,陈家一个熟人,过些日子可能要来这里的卫所任官,家里已经跟他打过招呼,请他到时候多照应一下你们家。”
不是主动要求照应的吗?周老爷子越发会说话了。明鸾微微一笑:“是什么熟人啊?母亲认不认识?”
陈氏的头垂得越发低了,周合继续淡定:“你母亲小时候是常见的,原也是通家之好,是你外祖父一位故人之子,因父母没得早,他独个儿跟着老祖母过活,但老人没几年也去了。你外祖父母曾对他十分照顾,因此他念着旧情,一听说是你母亲婆家在这里,便答应照看。虽然还不确定他会是什么官职,但听说德庆现任的千户将要高升到外地去了,因此很有可能是顶千户的缺。这样也好,你们都是在册的军户,有他看顾,也能少吃些苦。”
原来如此,既然有陈家的恩情在里面,想必这个“达生”还不至于因爱生恨,为难章家人了。
明鸾心中一定,便笑说:“这可是好消息呢,周爷爷怎么不告诉祖父?方才我瞧他老人家醉倒在屋里,这也醉得太快了,常听他吹嘘年轻时候是多么多么海量呢!——您没喝醉吧?”
周合呵呵笑道:“就只喝了三四小杯,哪里会醉?你祖父是心里压着事,本想借酒浇愁的,我见他年纪不小了,身体又不大好,怕他喝伤了身子,还劝他少喝些,可他不听,硬是灌了一大海碗下去,结果就倒了,想是喝得太急的缘故。不过他喝得不多,睡一觉就好了,你不必担心。外面日头真晒啊,还没到五月天就热成这样,今年夏天可不好过,咱们回屋里去吧。”说着便抬脚往屋子的方向走。
明鸾笑应着,回头拉陈氏:“母亲,咱们也回去吧?”接着压低了声音道:“您慌什么?光明正大的事,躲躲闪闪反而显得心虚!”
陈氏又羞又恼:“你知道什么?!别听了两句墙角就以为什么都知道了!”
明鸾笑嘻嘻地道:“我是什么都不知道,但您既然问心无愧,何必先做出个心虚的样子来?便是真没事,别人也要疑心有事了。这件事说来简单,不就是陈家又一次托人情来帮咱们家么?那是陈家的世交之子,有什么不能见人的?我只需记得外祖父、外祖母的好就行了。”
陈氏虽然窘迫,但想了想,也觉得女儿这话说得有理,心里渐渐安定下来,只是仍旧有些担心:“你先别把这件事告诉家里人,那人还不一定会来呢,等他来了再说不迟。”
明鸾瞥她一眼,随口应下。
回到家里没多久,宫氏与玉翟送完做好的针线回来了,不一会儿章放与章敞也到了家,见了周合,人人都喜气洋洋的,听说章敬有信来,更是欢欣不已。
宫氏已经开始YY章敬很快就能把家人接去辽东了,还在盘算要做些什么冬衣才能熬过辽东的苦寒,因为广东气候温暖,德庆再冷也是有限的,家里人每年只靠棉衣就能活下来,但辽东的冬天却没那么好打发。她YY完冬衣,又开始抱怨德庆的军户生活,抱怨这里的山水,抱怨这里的天气,抱怨这里的饮食,还抱怨这里的百姓,接着又抱怨军户的收入多么微薄,丈夫的工作多么辛苦,自己母女多么劳累,镇民村民又多么的粗俗……她越抱怨越起劲儿,竟没发现章家人上到章寂,下到明鸾,都已经变了脸色,直到章放勃然大怒骂了她一顿,才怏怏地闭了嘴。
当着周合等人的面,宫氏表现如此失礼,章家人都觉得有些丢脸,不约而同地提起别的话题将这件事抹了过去。周合没提“达生”的事,沈李两家的处境也只是简单提了提,眼看着就要冷场,章寂却忽然谈起种柑的事来。
周合先是肯定了章寂的好意,以茂升元的财力与能力,在德庆大量收购贡柑确实艰难,如果真的能建立一个固定的货源,无疑对茂升元有极大的好处。他也认可了明鸾几家合力扩大种植规模的建议,只是觉得为稳妥起见,最好请有经验的人先选好合适的种植地点,选取高产的苗种,再请熟手照料。只要种出来的贡柑质量好,他就能做主给一个好价钱。他还让章寂带着自己亲自去跟镇上那几户人家谈,毕竟买卖上的事,他比较擅长,也免得章寂不熟行情,身份又不方便,会吃了亏。
明鸾听到他的建议有很多都跟自己的想法相合,便知道这件事成了一半,心里暗暗高兴,十分殷勤地为他挟菜倒酒。章寂也很高兴,他忽然发觉自己这把老骨头还是有些用处的,除了带孙子之外,他还能给家里添个大进项,置办点产业。
最后章寂与周合都有些醉了,章放兄弟把父亲扶进房中,陈氏与明鸾则赶紧收拾出一间干净屋子来安置周合,至于周合带来的伙计,则向村里的人家借了屋子招待他们住下。接着周姨娘与陈氏又重新收拾了席面,做了两道小菜给章家兄弟俩下饭,章放、章敞说起日后与人合伙种柑的事,心里也有些兴奋,你一句我一句地交流起外头听来的小道消息,多是德庆哪里哪里的人家因种柑创下了家业之类的,章放为家人日后生计能有所改善而高兴,而章敞则是为自家总算能对陈家有所回报而欢喜。
但他们欢喜,却有人不大欢喜。章放回到自个儿屋里躺下后,宫氏打发了周姨娘去收拾残席,便走到丈夫身边开始小声抱怨:“真不知老爷子是怎么想起种柑的事来的,即便是与人合伙,也要花不少银子呢,咱们家哪里有空闲的银子?我们母女俩日夜做针线,一月挣得的钱还不够今晚一顿饭的!一定是三丫头调唆的!瞧她今儿晚上那眉飞色舞的模样,就知道这件事少不了她的掺和。这几年三丫头是越发不安份了,不好好跟她母亲学女红管家,反倒天天在外头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处,哪里象个大家闺秀的样子?如今还窜唆老爷子办什么柑园,居然也不跟你商量就直接定下了,分明眼里就没你这个伯父!”
章放眼皮子都没睁开:“你就消停些吧,一日不挑拨离间就不舒服是吧?柑园的事原是我的主意,开春就跟老爷子提过了,只是当时家里没闲钱,就搁置了。如今镇上有人家想做这个,老爷子听说了才重新提起来,三丫头提议合伙,也是好意,至少咱们家要担的风险就少了。老周又说要帮着老爷子跟那几家商议去,分明是要白送我们家一份好处,你还啰嗦些什么呀?这几年挨的打骂少了,你皮痒?”
宫氏有些害怕地缩了缩脖子,却又被他的一句话吸引了注意力:“相公是说,老周打算帮咱们家出本钱,让咱们白占这份便宜?!”她顿时露出了喜色。
章放忽然觉得有些头痛:“少做梦了,便是他真要帮我们出本钱,你当老爷子会答应?我就头一个不答应!这几年托陈家的福,咱们虽吃了些苦头,日子过得还算安稳,要是没了陈家的人照应,你想想咱家会是什么情形?虽是亲戚,也不可太过贪心了,什么便宜都要占,到头来只会是一场空!”
宫氏扁了扁嘴,不服气地道:“那他不过就是帮着说几句好话,又怎能算是送我们好处?”
“你真是蠢得无可救药了!”章放咬牙睁眼瞪向妻子,“镇上几家大户要是合伙办柑园,完全可以把咱们家踢开,但老周出了面,事情就不一样了。要是他们决定将柑园定在象牙山境内,那咱们家是守林场的,便有机会参与进去,加上收货的商号又与咱们家相熟,只要老周略有表示,愿意给那些大户一个好价钱,咱家可不就有了合伙的底气?这是皆大欢喜的好事,陈家有了货源,几家大户有了销路,咱们家也多了个进项,而且还不必劳心劳力。只要占上一份子,从今往后,柑园有一日收成,咱家便能吃一日红,这还不是白送的好处?!”
宫氏这才想明白了,笑道:“果然是白送的好处,只可惜不能占大份子,即便有钱收,也只是小利罢了。”
章放冷笑:“确实是小利,一年顶多也不过是几十两,若是从前侯府还在的时候,这还不够你一年的脂粉钱。可你如今做一年针线,也挣不到十两银子,这几十两的小利,你要是实在看不上,那就别要了吧,横竖是三房的主意,三房的亲戚人脉,得了利也该由老爷子和三房分才是!”
宫氏立时变色:“相公说什么傻话?这事儿既然是你首倡,自然该你占大头,三房啥事都没干,不过动动嘴皮子,怎能让他们得了便宜?!”
章放睨了宫氏一眼:“我果然没看错你,一说要花银子就千方百计要把事情搅黄了,有利可图时就削尖了脑袋往前挤,你这样的品性,这样的德行,我从前怎会觉得你有贤惠之处?真真是瞎了眼!你们宫家就是这样教养女儿的?!”
宫氏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红,但想到章放往日的积威,她只能忍气吞声,低下头小声说:“既是正事,相公拿主意就是了。只是三丫头……”
“三丫头很好。”章放继续斜视妻子,“她每日帮着做家务,上山巡林,还不忘跟着她父母读书识字、学针线,十岁的孩子比你一个成年妇人做的事都多。咱们家已经不是侯门府第了,家里的女孩儿自然不能象寻常大家闺秀那般教养,你成天拘着玉翟在家,不让她独个儿出门,更不让她与外人说话,她除了一手好针线,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若论为人处事,只怕还不及明鸾一半。难不成她这辈子都只能窝在家里做针线不成?很该学着怎么跟人打交道了,不然日后嫁了人,总不能连出门买菜都要靠别人帮忙!”
宫氏不以为然:“大伯很快就会接咱们去辽东了,到时候玉翟还是官家闺秀,哪里用得着跟贩夫走卒打交道?她只要学会当家理事,再做得一手好针线就成了,琐事自有下人去办。谁家女儿不是这么教养?都象三丫头似的,只会丢了南乡侯府的脸!”
章放冷笑着摇了摇头,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妻子:“你真以为大哥很快就会来接我们么?他用了近三年时间才给我们写第一封信,要等他派人来接,还不知要等几年!便是他想这么做,也要看金陵城里那位至尊愿不愿意呢!你就少做梦吧!去辽东的事还没影儿呢,你若真是为了孩子好,就别把希望都寄托在那种没影儿的事情上!”说罢他也不管宫氏震惊忧虑的神色,翻了个身,双眼一闭便睡去了,不管宫氏如何叫唤,都只当没听见。
宫氏拿他没办法,细细回想丈夫的话,再想章敬信中的语句,越想越心惊,看到周姨娘战战兢兢地进来问还有什么吩咐,她也顾不上了,一把将人推开便去找女儿。
玉翟与明鸾同住一屋,就在西屋的耳房里,这时候正在商议明早上山采脂的事呢。明鸾怂恿玉翟跟着一道去,好歹也能添个劳力,明早上山的人中虽有男子,却都是熟悉的人家,平日来往也见过面的,没什么可忌讳,要是实在怕生,大不了躲远些不跟人说话就是了。玉翟有些心动,只是想到母亲的脾气,又下不了决心。
这时宫氏忽然闯将进来,吓了小姐妹俩一跳,但宫氏一来便拉住女儿的手,却又不说话,只是眼红红地一副想哭的模样,叫人看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玉翟疑心是方才的交谈叫母亲听了去,便有些不情愿地道:“母亲可是有话要吩咐?您只管说吧,明日……女儿在家陪您就是了。”
明鸾闻言立即给玉翟使眼色,玉翟却只当没看见,叫她泄气不已。又不想再看宫氏脸色,她索性起身出门:“我去洗澡!”
玉翟想要叫住她,但又挣不脱母亲的手,便有些扭捏:“母亲,您做什么呢?”
宫氏深吸一口气,对她道:“翟儿,你如今也是大姑娘了,该为自己多考虑了!”
“啊?”玉翟满脸困惑,不明白母亲怎么忽然提起此事。
宫氏却把她的手拉得更紧了:“你今年十三了,再过两年,就该嫁人了,可如今咱们家在这种乡下地方,能找到什么好人家?那不就耽误你了么?!原本我想着,要是你伯父能早些将咱们接到他那儿去,以他如今的权势地位,给你说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应该不难的,可天知道他几时能来接我们?!总不能等到那一日再操心你的婚事,只好将就些了,那回见过的柳家公子还算不错……”
“母亲您在说什么呢?!”不等宫氏说完,玉翟便先恼了,硬是挣开她的手,站起身冷声道:“母亲有空不如多做点针线吧,方才听周姨娘说,如今镇上的肉价比往年贵了许多,家里都快吃不起荤了,母亲却还惦记着打金簪子、银簪子,要是能多做些针线活卖钱,您哪怕打金屋子呢,也更理直气壮不是?!”说罢便跑出去了。
宫氏在屋里急得直跺脚:“害什么臊啊?这是正经事!我还有话嘱咐你呢!”
玉翟自然知道母亲说的是正经事,但却无论如何也听不进耳,她如今这样的容貌,便是针线做得再好,也要遭人嫌弃的,还有什么资格说好亲事?柳家?她一个军户之女,哪里高攀得上官家少爷?根本就是个笑话!
想到母亲一向死缠烂打的脾性,玉翟便觉得心烦,直接找上了明鸾:“明儿是不是要上山采脂?算我一个!”
明鸾正在澡房里舀水准备洗澡,忽然听到玉翟在门外冒出这句话,差点儿没把木瓢给摔了,连忙稳住了身体,跳出门来:“你是说真的吗?不怕二伯娘说你?”
“她爱说不说!”玉翟重重冷哼一声,“如今谁还搭理她那张嘴呀?!”
第五章 上山
第二日清早玉翟果然提出跟明鸾一起上山,并获得了父亲章放的首肯。宫氏直到吃早饭时才听说这件事,立刻就驳了回去,结果再一次挨了章放的骂。章放刚结束了一**练后回家,正想要帮家人多做点事呢,听说要上山采松脂,弟弟章敞因要留在家里侍奉老父、招呼周合,脱不开身,他身为壮劳力自然要跟着上山帮忙。对他来说,女儿年纪也不小了,可以充作半个劳力,很该为家里出一把力。
宫氏只得勉强答应放女儿同行,但她听说各人采得的松脂都归各人所有,可以卖到德庆城里,价钱还不错时,便开始有几分心动,想要掺和一把。她这几年没少为私房钱操心,章家被抄了,家产也好,嫁妆也罢,通通都打了水漂,她又是被娘家放弃了的,比不得陈氏有亲人撑腰,加上失去了儿子,又不受丈夫待见,便总觉得没底气,成天只想着怎么多攒点私房钱,好为自己和女儿的未来打算。她平日做绣品去卖,或是从镇上的大户人家那里接针线活回来做,得的钱总是私自扣下一部分填了自个儿腰包,剩下的才交到公中,但无奈挣得实在不多,几年下来她也就存了一点子散银,远远够不上她的目标,因此眼下听说还有别的挣钱法子,她便动心了。
明鸾正在给章放章敞与玉翟讲采脂的要决,如何选择合适的松树,如何割沟,如何安放盛松脂的容器,有什么忌讳处,等等,尤其点出采下松脂后,不能让它接触铁器,说完了便把事先准备好的工具分给他们,又教起了用法。这些都是她事先跟人打听过的,条条都记得清楚。
宫氏在旁看见她备下的工具不过就是简单的铁片小刀、瓦罐、竹钉之类的物件,说的技巧也极简单,似乎随便什么人都能干得了,只要往山上逛一圈就能稳稳挣得一笔银子,心下越发蠢蠢欲动,便提出也要同去。
明鸾很不情愿让她跟着,宫氏的性子实在叫人受不了,平日跟邻里的关系又糟糕,这回采脂有好几家人参与,天知道她会惹出什么事来?明明是为了结善缘才叫上大家一起去的,可别到时候反而结了仇。但这话她却不好明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章放,只盼着他能主持公道。
章放同样不希望妻子跟去:“你去做什么?来了这里近三年,你上过山几回?别走到一半就累倒了,我们丢下你也不是,带着你走也不是,你又要一会儿埋怨阳光烈,一会儿埋怨有虫子,能把人烦死!家里还有好些事要人做呢,三弟妹方才说了,今儿跟人约好了要把浆洗好的衣裳送回布村的黄家,为了这事儿都把老周丢下了,三弟要陪老爷子去李家说话,家里只有一个周姨娘,又要看孩子,又要做活,还要买菜做饭,哪里忙得过来?你就留下来帮着看家吧。”
宫氏满心不情愿地道:“老周不是带了两个人来?孩子叫他们帮忙看着就是了,我瞧他们仨儿相处得挺好的,家里一些重活、粗活也可以叫人帮忙做。”
“谁家叫客人帮忙做活?!”章放双眼一瞪,“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给我闭嘴吧,当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今儿采得的松脂,不管各人采了多少,统统都归全家所有,卖的钱也是归入公中,你别做白日梦了!”
宫氏羞恼,憋了半日才道:“谁图那点子松脂了?我是去守着闺女的!三丫头行事不周全,竟叫几家男女混着齐齐上山,也不怕有人纠缠她姐姐。你不心疼闺女,我心疼!”
明鸾一听忙道:“二伯娘可不能胡说,就算是穷苦人家,也讲究男女大防的,早说好了男女分开行事,不过是离得近些彼此有个照应,都是熟人,谁会纠缠姐姐啊?”
玉翟听到母亲把话扯到自己身上,早就恼了,猛地站起身,冷冷地道:“母亲就尽管放心吧,附近十里八乡谁不知道我章玉翟是个麻子脸?谁会不长眼睛来纠缠我?!您以为自个儿闺女是天香国色呢?非得要时时在人前表白表白,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是个丑八怪?!您不怕人笑话,我还要脸呢!”说着说着,便不由得悲从中来,大哭着跑回房去。
宫氏跳起来大叫:“谁说你是丑八怪?谁敢说?!不就是几点麻子吗?粉一盖就没了。你生得象我年轻的时候,原就是天生的美人胚子,敢笑话你的,都没长眼睛!”
“都给我消停些吧!”章放重重地敲桌子,“家里还有客人在呢,你要是念着南乡侯府的体面,就给我们父女留点脸!”
最终只有章放带着女儿侄女上了山。玉翟一路上都闷闷不乐,明鸾便开解她:“一点小事,何必放在心上?难得出来一趟,原该散散心才是,总是想着那些烦心的事,不是白来了?”
玉翟瞥了她一眼,没吭声,一张小脸仍旧绷得紧紧的。明鸾知道她心结难解,只能耸耸肩,转向章放:“二伯父,今儿真是多亏有您来帮忙,不然只靠我们姐妹俩,也不知会累到什么程度呢!”
章放回头笑道:“我是大人,本就该多为家里出一把力的,若不是所里操练频繁,我不好偷懒,也不至于叫你一个孩子天天为家人操心。今日能帮得上你的忙,家里人又能得实惠,我心里很高兴,一家人就不必说客气话了。”
明鸾笑嘻嘻地应了。
来到半山腰小木屋附近,他们与另几家林场看守会合了,彼此商量了一下,便分开几拨人到几处松林去采脂。谨慎起见,明鸾又再次重复了一遍注意事项,并且检查了各人带的工具,发现其中有一家用来做导脂器的不是木钉、竹钉,居然是铁钉,连忙为他们换了。最后章放又提醒大家一句:“咱们几家都是林场的守卫,虽说这山上的松树无人理会,咱们挣点辛苦钱,也没人说我们的不是,但毕竟是占官家的便宜,还当尽量保密才是,若是嚷嚷得众人皆知,万一有人眼红,告到上头,咱们也得不了好。”
众人都道:“章二哥的话是正理,咱们自个儿挣的辛苦钱,咱们自己乐就好了,没必要告诉别人知道。”
大家兵分几路各自忙活起来,章家人自然是一拨的,明鸾见崔柏泉落了单,便给他使了个眼色,后者犹豫了一下,带着他那只黑狗远远地跟在他们后头,与他们同路前往半山腰的一处松林。章放见了,不动声色,只与他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偶尔还逗逗他的狗,时间长了,崔柏泉也稍微放松了些,找了个机会走到离章家父女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不着痕迹地给明鸾做了个手势。
明鸾寻机溜了过去:“什么事儿?你昨天说要进城的,既然为采脂的事耽搁了,可曾将药材保管好?”
崔柏泉瞥了她一眼:“我托别人送到城里去了,连你的蟋蟀也捎上了,用不着操心。”
“咦?”明鸾有些吃惊,“你托谁送去的?可别泄露了咱们的货源,不然那半亩首乌田可就保不住了!”
崔柏泉撇撇嘴:“这种事我还要你提醒?若不是信得过的,我也不会把关系到金钱的事托付给他。”顿了顿,“我听说你家昨儿来了贵客?”
明鸾笑道:“你是说周爷爷?他是我外祖家的商铺掌柜,待我们可好了。我家老爷子想跟镇上几家大户合伙开柑园,他答应了帮忙,今儿陪老爷子谈判去了。这件事要是能成,咱们家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崔柏泉扯了扯嘴角:“得意什么?知道你有好亲戚了,难不成我就没……”忽然住了嘴。
明鸾眨眨眼:“怎么?你也有好亲戚帮忙?以前好象没听你说起过。是什么样的亲戚?”
崔柏泉却不肯回答:“你管我呢,我不过就是随口一说。”接着沉默地在松树干上斜斜割了道口子,“你今儿怎么把你那姐姐也带上了?不怕你伯娘说闲话?”
明鸾嗤笑:“她不敢说,这事儿是二姐的亲爹答应的,我二伯父又一道儿上山,谁敢说闲话?况且镇上也好,村里也好,谁都知道她长着一张臭嘴,随便她说什么都没人信,不过是当作茶余饭后的八卦笑笑就完了。”
崔柏泉专心地盯着手上的动作:“虽说如此,你也要小心些。我母亲和婶娘也是出了名的嘴巴不好,但她们说的话还是有人信的,你还是提防一下吧。”
明鸾却问心无愧,并不惧她们:“怕什么?嘴长在她们身上,她们爱说啥,我控制得了吗?如果无论我要做什么,有人说说闲话,我就束手束脚的,这日子也不用过了。”
崔柏泉眼神闪烁:“别的事倒罢了,可万一她们抓住你做的一点平常小事到处宣扬,坏了你的名声,那你以后还怎么嫁人呢?”
明鸾好笑地道:“我才多大?用得着这么早就开始操心婚事吗?就算真是这样我也不怕,大不了就不嫁人呗。会因为几个臭嘴婆娘的胡说八道就嫌弃我的,也不可能是什么好人家,我干嘛要委屈我自己啊?反正我能养活自个儿,不嫁人反而更好呢,我就盼着能过点轻轻松松没人管束的小日子,才不自找罪受!”
崔柏泉盯着眼前的松树干,抬手便在上头劈了一道深深的口子,明鸾见状忙道:“你干什么呢?咱们是在割松脂,不是砍松树,别割那么深呀。”
崔柏泉瞥了她一眼,抿了抿嘴,扭过头去:“知道了!”语气硬梆梆的,一说完就立刻抬脚走人。明鸾只觉得他的脾气越发难以捉摸了,忽然听得章放在附近唤自己,便丢下他寻章放去了。
章放唤她也没什么要紧事:“你与崔家的哥儿说什么话呢?说了这老半天。”
明鸾笑道:“没什么,就是祖父说的养柑那事儿,虽然有周爷爷和李爷爷他们出面,但咱们家总不能什么都不知道,正好小泉哥这两天打算进城,我就想托他帮着打听一下。”
“哦?”章放看了远处的崔柏泉一眼,“他不答应吗?瞧着好象生气了。”
“他不是为这个生气,是因为我跟他客气,他才恼了,一会儿就没事啦。”明鸾笑嘻嘻地道,“对了,二伯父,我觉得光靠别人去打听,总不是个事儿,还是得咱们自己亲自走一趟才行。过几天就是端午了,十里八乡的人都要进城赶集的,要不咱们也走一趟?”
章放有些犹豫:“那天人多,别挤着你们。”
“人多才好呢,咱们也不是白跑一趟,不是要送松脂进城去卖吗?咱们顺便带上些土产,或是把地里吃不掉的瓜菜装一车运过去,您再抓点野味,二姐姐也可以做点别致的针线活,咱们一起拿到集市上卖吧?那天赶集的人多,生意比平时好做呢!”
章放听着有些心动:“这主意不错,你父亲也该添些笔墨纸砚了。等回了家,问问老爷子有没有兴致进城逛逛,若有,咱们就索性借辆马车回来,也省得路上辛苦。”
正说着,玉翟忽然惊叫了一声,快速朝他们跑过来,神色有些惊惶:“有人来了……”
“有人来了又怎么的?”明鸾往她来的方向走去,隐隐约约瞧见山路上有几个人影在晃,只是瞧那些人的穿着打扮,不象是军户。明鸾正想走近些打量清楚,身旁一阵风刮了过去,却是崔柏泉,他窜到前头林子边上瞧了个仔细,立马又窜了回来:“不好,是李家的少爷,还有一个有些眼熟,好象是上回进城时见过的那个柳同知家的公子。”
柳璋?明鸾连忙定睛细看,果然瞧着有些象是柳璋,便回身对章放道:“李家人倒没什么,就是那个柳璋,他爹是德庆州同,要是叫他看到我们采脂,不知轻重地回家乱讲,说不定会有麻烦!”
章放眉头一皱:“我记得他父亲跟咱们家还算有些浅薄交情,应该不至于为了一点小事追究。”
崔柏泉冷声道:“虽是小事,但再浅薄的交情,用在关键时候也能派上大用场,何苦为了点小事便把这点交情给浪费了?”
章放有些不习惯崔柏泉的态度,但也承认他的话有些道理,便道:“想法子把他们引开吧,还要通知其他人,免得叫他们撞上。”章家跟柳家有些交情,别的军户可没有。
崔柏泉抬头看看山路,回头瞥了明鸾一眼,一转身便迅速消失在松林深处,连他那只狗也瞬间不见了踪影。章放还没反应过来呢:“他这是去哪儿?”
“报信去了,他熟悉山路,走得也快。”明鸾随口回答了章放的问题,便伸手拉住玉翟,“二姐,咱们把柳璋他们引走吧?”
玉翟正不自在呢,闻言顿时脸色大红:“你拉上我做什么?”
明鸾道:“咱们跟他也算见过几回了,还算熟人,跟他打个招呼,他应该会给面子吧?二姐要是不习惯,待会儿只管闭嘴不说话,交给我就行了。”又朝章放“嘘”了一声:“二伯父在这里看着,别出声啊。”拉着人就走了。
她们快跑出了林子,很快就迎面遇上了柳璋,认出与他同行的正是李老爷子的孙子李绍光,今年有十六岁了,在德庆学宫上学,大概与柳璋是同窗,两人带着几个长随小厮,正有说有笑地在山路上走着,看到她们姐妹俩从松林里头冒出来,都有些吃惊。
柳璋笑问:“怎么是你们?跑这么急做什么?”
明鸾急中生智:“方才瞧见那边林子里钻出一条蛇来,把我二姐姐吓了一跳,她说什么都不肯往那边走了,我只得拉她过来。”
“有蛇?”李绍光吃惊地眺望松树林的方向,“那怎么行?我还想带柳兄借道松林往山谷去呢,万一被蛇咬了怎么办?我叫人过去把蛇打了吧,是在哪里?”
玉翟脸色有些苍白,强自镇定地抢先开口:“山上有蛇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打了一条,还会有十条、百条,难道你能把整座山的蛇都打死不成?”明鸾也帮口:“是啊是啊,你们要去山谷,还有别的路可走,何必非得走松林?我知道一条捷径,你们随我来呀!”
李绍光听说有捷径,也就不坚持了:“快带路,这天真是热死了,兴许山谷里头还能凉快些!”
李章两家平日也有往来,只是碍于玉翟年纪稍长,为了避嫌,李绍光便只跟明鸾说话:“今日怎么是你姐妹俩一道上山来?”
明鸾笑道:“我姐姐嫌天热,听说山上凉快,便跟我一道来逛逛。”
“这话说得是,如今的天气是越来越热了。”李绍光手搭凉棚瞧了瞧太阳,哀声叹气,“我们也是热得在家里待不住,才跑山上来的。”
明鸾偷偷看了柳璋一眼:“他不是住在城里的吗?怎么会来我们这儿?”
“学里的先生中暑病倒了,因端午节近,便索性放了我们几日假。他嫌城里住烦了,就到我家玩几天。”李绍光笑着低头看明鸾,“我们是昨儿下午到的,那么热闹,你没看见?我倒是听说你家也来客人了。”
“大概是因为我们家忙着招呼客人,所以没留意到吧。”
“你家那位客人可了不得,今儿出门时,我已经见过了。”李绍光满怀深意地冲明鸾笑,明鸾也用满怀深意地笑容笑回去:“是吗?那等到你回去,你也许会发现他比你想象的更了不得呢!”
李绍光失笑,伸手拍了拍她的头:“人小鬼大!”
他们在前头有说有笑,玉翟却落在后面,一路沉默,柳璋状若无意地凑了过去,压低声音问:“我们也见过好几回了,你每次都不肯跟我说一句话,怎的方才李兄发问,你却说了那么多?”
玉翟没提防他忽然发问,吓了一跳,抬头正好看见他的头脸离自己只有一尺远,忽然想起母亲的话,面色顿时大红,往后退开一步,不想山路本就不甚平整,她这一退,居然踩空了,整个身体往山坡下滑去:“啊——”
第六章 讷闷
柳璋见闯了祸,也大惊失色,慌忙向前一跃,拽住了玉翟的手臂,本想要拉住她,可他一个半大少年,人又生得单薄,哪里有那么大力气?竟被玉翟一坠,几乎也要跟着掉下去,还是李绍光抢前一步扯住他的腰带,才把他拉了回来,但他的右手还紧紧拉着玉翟的手臂,于是玉翟便顺势被挂在山坡上了,蹭了一身的黄土。
说时迟,那时快,明鸾右手紧紧抓住山坡边上的一把杂草,借力往坡下一跳,半悬在坡上,左手托住玉翟的腋下,用力往上一带,将她往上拉了半尺,只可惜她人小体弱,虽然比一般女孩子强些,也没法轻易拉动比她大了三岁的玉翟。玉翟又惊慌失措,见跌势滞住了,便拼命想要往上爬,反叫明鸾不好施为了。她索性大声喝令玉翟:“别乱动!当心杂草承受不住我俩的体重!”玉翟顿时僵住了,满脸惊惧,眼泪花花地就往外冒:“三妹妹,救我……”
明鸾低头看看脚下,发觉这个山坡并不高,而且坡度还算缓,因此玉翟才会没有一瞬间坠了下去,她咬咬牙,抬头朝柳璋与李绍光道:“我托她上去,你们带了人来的,帮我们一把。”李绍光点头:“只管放心。”便叫了几个长随上来拉人。柳璋想要帮着出力,却叫李绍光扯得退到了一边:“我的大少爷哎,你哪里有力气?就别添乱了!”
有了帮手,明鸾顿时轻松许多,她只要托住玉翟腋下,把人往上推,便有人七手八脚地拉了上去,自己再猛拽那束杂草,脚下蹬着一块突出的山石,便窜回到山坡边上了。有个长随过来扶她,她还腾得出空来跟对方道谢。
一场意外最后以有惊无险告终。明鸾抬头瞥见远处章放在树丛后露出了半个头,便不着痕迹地朝他做了个“放心”的手势,看着他重新隐入林中,方才回头安慰玉翟。
玉翟受了这么大惊吓,又是被一群男子拉上坡来的,只觉得又羞又惧,忍不住低头哭泣。明鸾只当她还在怕,安慰了半日,见她还是哭个不停,便皱眉道:“行了,有什么好哭的?我方才瞧过了,这山坡并不陡,只有十来尺高,底下是山路,泥土是软的,还有草,就算掉下去了也摔不死人。”玉翟抬头幽怨地看了她一眼,低头继续哭。
明鸾抹了把汗,又再次向李绍光道谢,李绍光摆摆手:“乡里乡亲的,不用客气。”前后瞧瞧,“这里日头晒得厉害,要不咱们到前头荫凉的地方坐下歇一歇吧?我瞧你姐姐吓得不轻呢。”明鸾想想也是,便答应了,伸手过来扶玉翟,玉翟起身时,脚都是软的。
他们只往前走了一小段路,便是一处树林入口。明鸾确认这里没有松树,便要扶着玉翟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玉翟小声嘀咕了一句,明鸾听见了,瞥了她一眼,从挎包里拿出一块手帕来,铺在石头面上,玉翟方才坐了。
林子深入隐隐传来一声鸟叫,明鸾手中动作一顿,瞥了柳璋与李绍光一眼,见他们都在两丈以外的地方休息,便对玉翟说:“二姐姐可好些了?口渴不?附近有山泉,我给你弄些泉水回来喝吧?”玉翟紧张地抓住她的袖子:“别丢下我一个人呀!”
明鸾笑着低下头小声说:“慌什么?二伯父就在附近,有事你大声喊,他马上就过来了,而且我又不会走远。李绍光是李爷爷的孙子,真要做什么坏事,咱们一状告到他家,他就吃不了兜着走,你用不着怕。”
李老爷子是来过章家的,玉翟拜见过他,闻言心底倒安定了几分,只是求明鸾:“早去早回。”明鸾答应了,又留下挎包给她:“我带了些干净的白布和金创药、消暑丸什么的,原是预防万一的,你瞧瞧有什么用得上。”只带走了装水的竹筒。
李绍光见明鸾走远了,有些奇怪地问玉翟:“你妹妹这是要上哪儿去?”
玉翟低头犹豫了一下,才小声说:“她去取水给我喝。”
“取水?”李绍光上前两步,面露不解,“我这儿就有水啊,她怎么不跟我说?”回头叫小厮拿了只竹篮过来,掀开盖子,露出里面的青花壶与几只素白瓷杯,亲手倒了杯茶出来,送到玉翟手边的泥地上:“是本地产的青茶,湃凉了的,你喝吧。”
玉翟小声道了声谢,拿起杯子抿了一小口,又看了看李绍光与柳璋,小声说:“失礼了。”背过身去,就着那剩下的半杯茶洗了洗手,又掏出帕子打湿了,将脸也擦了擦,略整了整有些凌乱的头发,然后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回过身来将杯子放回原处:“多谢了。”
柳璋与李绍光看到她背过身这一整,原先有些灰头土脸的形象就大变,又回复到先前清清爽爽的模样,除了身上的衣裳还沾了些黄土草屑外,俨然就是个端庄娴静的少女,心中都暗暗赞叹。
柳璋想:早听说她家来历不凡,平日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今日才知道什么叫名不虚传。真真可惜了,如果章家没有坏事,他家的姑娘如今该是何等金尊玉贵呢?别说在德庆常见的几家官宦千金了,便是自家母亲妹妹,叫她这一比,也显得村了几分。
李绍光想的却是:虽然是流放的军户,到底是富贵过的,跟一般小家碧玉不能比,我们李家虽在德庆算是大户了,但姐妹们的举止却不如这章家二姑娘讲究,回头得跟母亲说一声,别叫姐妹们让衬得象个村姑似的。不过说来也奇怪了,章二婶那么个泼辣货,又不聪明,如何教养出这样的女儿来?
玉翟把自己略收拾了一番,觉得可以见人了,抬头看见柳璋与李绍光都盯着自己,脸便热辣辣的,又低下头去。李绍光知道自己有些失礼,便笑了笑,拿回杯子,又倒了两杯茶回来,分了一杯给柳璋。
柳璋哪里有心喝茶?接过随便喝了一口,眼睛便一直盯着玉翟看。玉翟正觉不自在呢,想到这人从头一次见面开始,就总是盯着自己脸上的麻子瞧,有些恼了,微带嗔怒抬头瞪了他一眼:“你做什么?!”
“没……没什么……”柳璋干笑两声,抬头搔了搔头。李绍光忍住笑意,觉得这时候还是别多嘴的好,这同知大人家的衙内地位可不是他一个普通富家子弟能比的,别把人臊了,结下了仇怨。他便假装看风景,转身走开了几步。
玉翟瞧见柳璋袖子挂破了个小口,边缘上都是尘土,想起方才的情形,便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敛了怒色,小声道:“你袖子破了。”
柳璋瞧了瞧自己的袖子,果然破了,也没放在心上:“是方才叫山坡上的石头挂破的吧?”顿了顿,偷偷瞧玉翟一眼,“真糟糕,我这回来九市玩,并没带丫头婆子,没人帮忙补衣裳,这可怎么办呢?”
说得好象他只有这一件衣裳可穿似的。玉翟抿抿嘴,没吭声。
柳璋却笑问:“我听说你针线做得极好的,不如你帮我补好吧?”
玉翟有些不自在地道:“这有什么?你回了李家,随便打发个人把衣裳送来就好了。”
柳璋却道:“难不成要我穿成这样回李家去?何必麻烦,不如你现在就替我补了吧?我上回见你的时候,记得你是随身带着针线包的。”
“现在?!”玉翟有些吃惊,“你带了衣裳替换么?”
“没有啊,你就这样替我缝吧。”柳璋大咧咧地把手臂伸到玉翟面前,后者红了脸:“活人身上是不能动针线的……”柳璋毫不在乎:“没事儿,你只管缝。这荒郊野外的,只能权宜行事了。”
玉翟犹豫了一下,慢慢吞吞地取了针线包出来,看了柳璋一眼,见他坚持,便咬咬牙,挑了合适的线出来穿好针,麻利地替他缝起来。
她心跳得飞快,柳璋就站在她身前,离她那么的近,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衣裳熏的淡淡梅香。“这种梅香饼的味道是七八年前时兴过的。”她想,“没想到如今还有人在用,难道他还记得当年在梅岭上初遇的情形?”
柳璋看着她飞针走线,仔细打量她的穿戴和举止,心里想的却是:“奇怪,她明明只是比寻常村姑打扮得略整齐干净些,怎么我就觉得她一举一动都是大家闺秀的款儿呢?她妹妹倒没给人这种感觉。”
不远处的李绍光回头看着这个情形,微微地皱起了眉头。
林子深处,明鸾已经循声找到了崔柏泉:“怎么样?各处都通知到了吗?”
“已经知会过了。”崔柏泉有些疑惑地看着她身前的尘土,“大家都说会警醒着,不叫他们发现。你这是怎么了?刚才我好象听到有人尖叫,难不成是你摔了跤?”
“哪儿呀,是我二姐姐摔了。”明鸾拍了拍衣裙上的尘,“有惊无险,也算难为她了,我看是那个柳璋故意吓人,才害得她摔跤的。我借口取水脱的身,你这儿有没有水?借我假装一下。”
崔柏泉随手就将剩水的竹筒从腰上摘下来,正要递给她,忽然想起什么,便想收回手,明鸾一脸奇怪,伸手将竹筒夺了过来:“你干嘛呀?!”打开盖子,却闻得一阵青草味,凑过去仔细一闻,倒有几分惊喜:“这不是青草茶吗?去年我给你的方子,叫你学会煮,夏天多喝点就不怕中暑了,你总是嫌麻烦,每次都要喝我的,什么时候学会了?”
崔柏泉有些不自在地扭开头:“随便煮的,你三天两头地啰嗦,我也嫌烦。”
明鸾倒了半杯喝了两口,咂巴咂巴嘴:“你又哄我了,你煮得不错啊,药草的涩味完全没有了,只剩下清香,比我煮的强,你是怎么弄的?教教我吧?”
崔柏泉一把抢回竹筒,盖好盖子:“都说是随便煮的了,你问那么多做什么?!”抬脚就要走。
明鸾连忙叫住他:“我二姐摔了跤,我看她未必能继续待在山上采脂,可要是送她回家,就耽误了时间,一会儿我陪她到你的屋子去歇歇脚行不?”
崔柏泉停下脚步,回头冷冷地道:“不行。我那地儿简陋得很,不敢招待你们家的大小姐!你也别想瞒着我把人送去,当心老黑把她当成贼来咬!”说罢真的走了。
明鸾撇撇嘴:“小气,不去就不去。”屋主不答应,她是不会先斩后奏的,想想玉翟也没受什么伤,送回二伯父身边待着应该不成问题吧?
她转身返回玉翟等人处,正好看见后者缝好了柳璋的袖子,两人之间的气氛比先前缓和许多,柳璋跟玉翟说话,玉翟也不再背着身不肯正眼瞧人了,只是看到明鸾走过去,玉翟便立刻住了嘴。
“刚才在干什么呢?”明鸾有些好奇地问。
“没什么。”玉翟神色间透着心虚,“他方才救我的时候,挂破了袖口,我替他补了补。”
明鸾吃了一惊:“你就在他身上补?!”
柳璋笑道:“没事没事,我不忌讳那些东西。”
明鸾同样没有这方面的忌讳,她只是有些意外,没想到玉翟居然肯搭理柳璋,不过想想,方才出了那么一次小意外,柳璋也算是对玉翟有救助之恩,他有所求,玉翟自然不好回绝的。
李绍光笑着走过来:“我听说你取水去了,你这傻丫头,想要喝水,怎么不找我?我上山踏青,总不会不带茶水。”
明鸾干笑:“是我疏忽了,也活该我倒霉,本来打了一点水的,结果路上摔了一跤,水都洒了。”
“洒了就洒了吧。你们也该回家去了。”李绍光仿若无意地扫了柳璋一眼,“这里是荒山野外,遇到我们倒没什么,万一遇到些不三不四的人怎么办?你是惯在山上跑的,你姐姐跟你却不一样。叫人知道了,还不定怎么说闲话呢。”
明鸾笑道:“我们这就走了,多谢你提醒。你们要想去山谷那边,顺着这条小路一直往前走就行了,可别走岔了道,万一迷了路可不是玩的。”回头扶起玉翟。玉翟的脸色有些难看,惊疑不定地盯着李绍光,只觉得他好象在暗示些什么。
柳璋正要说话,李绍光便抢先开口道:“多谢你指路了,我们知道怎么走,这就告辞了。”柳璋吃惊地看着他,他没说话,只是看着对方,目光中有着坚持。柳璋虽然讷闷,但还是默认了他的做法。
明鸾扶着玉翟走远了,柳璋有些生气地质问李绍光:“你怎么忽然说出那样一番话来?若是真不放心她们姐妹的安危,我们更应该邀她们同行才是啊!”
李绍光不答反问:“柳兄,你方才一直悄悄打量章家二丫头,是在想什么呢?”
柳璋没料到他会这么问自己,不由得一窒:“没想什么呀?我跟她们早就是熟识了,我知道章家二姑娘脸上有斑痕,起初只是好奇她怎么总遮着脸,后来发现她每次一遮脸,就变得很有趣,便故意去看她,其实只是玩笑而已。我没有恶意的。”
李绍光半信半疑,看着这个年纪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同窗,沉默了一会儿,才正色道:“若是从前年纪还小的时候,你这样玩笑倒没什么,但如今你已经大了,章家二姑娘也大了,就该避讳些。柳子玉,你我虽然只同窗半年,但平日素来融洽,我是个不爱与人说教的,也不愿得罪了你,只是有些话我不吐不快,还望你海涵。”
柳璋见他这般郑重,神色也肃穆起来:“你这是……怎么了?”
李绍光继续道:“章家虽是京城流放来的,又是军户,但他家在九市住得久了,又跟我爷爷有些交情,也算是我的同乡。有些事我看见了,是不能当作没看见的。今儿你这般行事,我不清楚你只是一时兴起,便逗着人家姑娘玩,还是真有什么盘算,但无论是哪一种,我都要劝阻你。章家姑娘不是可以随便由人逗着玩儿的,但你若真有盘算,那也同样是白日做梦。因此我劝你,没事就不要再这样逗人家,真惹出事来,就损人不利己了。”
柳璋听得越发不自在,表情也僵硬起来:“你这话我更听不明白了,难不成你觉得我是那种没事儿拿良家女子开心的纨绔子弟么?!”
李绍光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若你是,我才不跟你交朋友呢。只是我在旁冷眼瞧着,有些心惊,担心你一时糊涂,害了人家姑娘,也伤了自己的心。你若嫌我多事,我就不说什么了。”
柳璋闻言不由得陷入了沉思,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我真没有坏心,也不是存心逗她。我……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一见了她,就想跟她说话,她不理我,我就越发想引她开口,可我……可我真的没有坏心啊……”
李绍光暗暗松了口气,笑道:“可见你还是小孩子心性呢,罢了罢了,今儿是我多事,你也不必多想,以后注意些就是了。咱们还是快往山谷中去吧,我告诉你,那里可有好景致呢……”
柳璋由得他拉着自己向前走,神情却透着茫然: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第七章 赶集
玉翟自打从山上回来后,便一直闷闷不乐。明鸾察觉到这一点,只当她是因为那个意外受惊过度,还没缓过来,心里虽觉得她太过娇弱了些,但也看在这几年同吃同住的情份上,尽可能想办法开解她。
明鸾开解了两日,玉翟还是那样,而且一看见母亲宫氏走过来,便总要找个借口走开,惹得宫氏抱怨连连。次数一多,明鸾再迟钝也看出来了,便悄悄寻上玉翟:“你跟二伯娘闹什么别扭呢?是不是她又出了什么馊主意?我看你总是躲着她也不是办法,还是趁早把她的念头打压下去得了。”
玉翟有些心虚地移开视线:“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想装糊涂?没事你躲她干什么?”明鸾白了她一眼,“以她的脾气,如果不是有了新的馊主意,哪里会每次找你说话时,都总是一副神神秘秘、有好事便宜你的表情?你其实知道她想说什么吧?”
玉翟咬着下唇不说话,明鸾见她油盐不进,也懒得多管闲事:“算了,这跟我又没关系,你们爱怎样就怎样吧。”说罢便出门去了。
玉翟眼圈微微发红,只觉得心里委屈。母亲做着白日梦,她想要驳回去,却又说不出口,这番心思要如何跟刚满十岁的小堂妹倾诉?
那个总是笑着看她的少年,说他是正经人吧,每次都象个登徒子似的偷看她,说他不是个正经人吧……他除了偷看也没对她有失礼之处。章家如今沦落成军户,就连九市镇上的土财主,也不是个个都看得起他们的,可柳家人只是在流放路上与章家见过一面,每次相见都以礼相待,逢年过节也会送礼来,虽不贵重,到底是一番心意。堂堂一州同知,能对辖下的小小军户做到这一步,实在难得,父亲为人正派,儿子也不差,从没听说有劣迹,倒是常听闻他书读得好。当初母亲宫氏提起这门婚事时,她的心着实跳快了几分,只可惜,终究是镜花水月,当不得真的。若是看不清楚这一点,有了妄想,终究只会成为他人眼中的笑话,她如今哪里还有资格妄想呢?那天李绍光所言,不就隐隐有所暗示了么……
明鸾对玉翟心中的纠结一无所知,只专心忙碌起赶集的事。这几天采的松脂已经装了三个瓦罐了,她一直小心保存着,不叫它们受到外物污染。除了松脂,家里人也都准备了不少打算卖的货物,比如自家种的瓜菜,章放上山猎来的几只野兔、野鸡,捕的一笼子蛇,陈氏、宫氏与玉翟赶制出来的几副绣品、打的络子,还有她自己采的药材、编的草笼子、小竹篮,章敞画的几幅裱好的山水画——明鸾曾经建议他画些吉利画儿,被他用“有辱斯文”四个字驳了回来。所有的东西满满当当装了一车,只可惜章家的老牛实在拉不动了,只能向别家借马。
李绍光带着两个人送了马过来,明鸾在屋里听到声音,连忙迎了出去,正好看见院子里玉翟板着脸转身进了厨房,李绍光的表情有些愕然:“你姐姐是怎么了?一照面就给我脸色瞧。”
明鸾惊讶地道:“不会吧?她这两天心情有些不好,可能只是不想跟人说话,你别放在心上。”瞧着他身后小厮拉着的马,健壮有力,不由得一喜:“真是多谢了,这马好象是你家最好的一匹了吧?这怎么好意思?”
李绍光笑道:“小鬼也学会象大人似的说客气话了?这马虽然不错,却只是拉货的马而已,这几天我家横竖用不上它,借给你家使使也不要紧。如今咱们两家都合伙开柑园了,这点小事又算什么?”
有周合从中说合,又有茂升元包销,章家总算顺利地加入到九市镇大户们的柑园计划中了,而且提出的几条建议基本都获得了采纳。这几天周合和章敞随那几家的代表进城去寻找熟练的人手,商量选址、买苗等事,若是一切顺利,估计年内就能把柑园建起来。据说贡柑要第四年才能收获果实,周合又建议在园内套种别的作物,众人还没拿定主意呢。但这柑园的事一定下,章家在九市的份量就不一样了。虽然合作计划才刚刚开始,但这几日镇上的物议却有了些许改变。明鸾天天来往村中镇上,对此深有体会,心中自然明白李绍光的意思。
她冲李绍光笑道:“你们李家家大业大,自然觉得这是小事,却着实帮了我们家大忙呢,我当然该谢你的。”
李绍光笑而不语,瞧了瞧正屋:“你爷爷不在?”
“带着虎哥儿出门逛去了,应该快回来了吧?”明鸾摸了摸马背,越看越喜欢,“他原不知道你会过来,还以为只是管家派个人牵了马来呢,你也是的,家里还有客人,你怎么就跑来送马了呢?”
李绍光叹气道:“别提了,今儿中午吃饭的时候,柳家忽然来人送急信,说是家里有事,就把他叫回去了。还没过节,我又不能和他一起回城,只得随便找点事打发时间。”
明鸾一听柳家有事,忙问:“柳家是怎么了?没有大事吧?”厨房里的玉翟听得一惊,连忙躲在门后偷听。
李绍光笑道:“没什么事,听说是他家里来人了,比原先预计的时间要早些,他就急急赶了回去。”
明鸾放下心来,这时章寂一手牵着文虎从门外回来了,看见李绍光在,十分高兴:“你爷爷这两日可好?昨儿几个老友约在一起下棋,也不见他过来,说是中了暑,要紧么?”
李绍光忙恭敬地向他行礼:“爷爷已经没事了,谢章爷爷关心。他老人家今早还在念叨,说几位爷爷下棋也不叫他,正抱怨呢。”
“哈哈哈,那老货……”章寂笑呵呵地将文虎交给了明鸾,便叫了李绍光进屋说话,又叫倒茶。明鸾匆忙将文虎领去二房的屋子,让周姨娘替他换下汗湿的衣裳,便赶去厨房泡茶,却看到玉翟在灶前择菜,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连忙推了她一把:“你干什么呢?瞧你做的好事!”玉翟低头一瞧,才发现自己把好的菜都丢了一地,菜篓里的全是烂菜叶。
次日大清早起来,明鸾拉上玉翟,同行的还有章敞与陈氏夫妻,四人齐齐坐车往德庆城赶去。家里的事就交给了周姨娘,章寂年纪大了,不想跑这一趟,也留在家里带孙子。宫氏倒是很想去逛的,只可惜早早就被章放勒令要留下来看家了。
明鸾一行坐车,比走路要快多了,未过晌午就到了城里,赶紧就着自家带的茶水吃了些干粮,便直接往集市去了。明日就是端午节,城里这时候已经热闹起来了,集市上满是各村各镇来的小贩,有卖瓜果蔬菜的,有卖猪羊牛肉的,有卖针线布匹的,有卖各色玩具的,有卖药材的,也有卖胭脂水粉、金银首饰的,琳琅满目,甚至还有几个穿着少数民族服饰的男女,在吆喝叫卖他们本族的特产。
明鸾瞧着场面热闹,心里便痒痒的,想要四处逛一逛,可惜自家也要做生意,只得按捺下来,先寻了个空地将车停好,章敞便下车道:“二哥应该就在附近等我们,我去寻他,你们别乱走。”陈氏应了,等他离开,便回头嘱咐明鸾与玉翟,先将带来的货物整理整理。
不一会儿,章敞带着章放回来了,后者道:“这几日去衙门领摆摊牌子的人太多了,我没轮上,只怕不能摆了。”
明鸾忙问:“一定要那牌子才能摆吗?我们又不是长年在这里做生意的。”走鬼嘛,难道古代也有城管?
章敞小声斥道:“你当官差不会来赶人么?这么大的集市,若没个规矩,今儿你来摆一日,明儿我来摆两天,街上该乱成什么样子?”
原来还真有城管。明鸾从前没来摆过摊子,倒是不知道这些:“既然不能摆摊,那咱们就辛苦一些,各种铺子都跑一跑吧?也可以找柳家。”
玉翟抬头:“为什么要找柳家?”
明鸾道:“这些肉啊菜之类的,除了卖酒楼馆子,就是卖大户人家了。东西有这么多,酒楼又爱压价钱,自然是卖给柳家更划算些,他家人口多,本来就要花钱买的,买咱家的东西,不是比外头买的更可靠?。”
玉翟抿抿嘴:“卖他家,象是仗着认识便故意占他家便宜似的,还是卖给酒楼吧?只要能卖掉就好,便是压价,又能压多少?”
章敞也道:“平日就有不少麻烦柳家的地方,一点小便宜还是不要占了,又不是卖不出去,大不了留着咱们自家吃。”
好吧,这古怪的清高气,明鸾见章放与陈氏都没有反对,也只有认了。
这几日德庆城里人多,酒楼馆子正需要多采买些肉菜材料,很爽快就将他们带来的野味与瓜菜买了下来,连原本打算卖给药店的蛇都挑了两条大的去,只是价钱压得有些低,最后送了几只粽子算补偿。明鸾心里有些不大高兴,还好接下来去熟悉的药店卖药材,掌柜给了相当不错的价钱,剩下的几条蛇也包了,还买了她编的小草笼子,给孙子装蟋蟀玩。
陈氏等人做的针线活都卖给了当初在德庆城里住的时候认识的一个妇人,她专门买卖些针头线脑,或是收了精致的刺绣散件卖到大户人家里去。给的价钱并不高,但加起来也超过一吊钱了。陈氏与玉翟又买了些新的针线和零散布头。
章敞去了书画铺子卖画,可惜别人嫌他画得平平,只出了很低的价钱,他一气之下,扭头就走了,连笔墨纸砚都不买,最后还是章放替他补了货。
去香料铺子卖松脂,对方给的价钱有些低,明鸾不满意,章放便对她道:“何必卖到这里?小地方的铺子,也给不了大价钱,我瞧你这松脂成色还不错,不如卖给茂升元?”
明鸾如梦初醒,连忙笑着道谢:“还好有二伯父提醒,我几乎忘了还有这条路子。”便把松脂原样收了起来。
如今就只剩下她编的那几个竹篮子了,这是她从村里的老猎户处偷学回来的手艺,又用染了色的草杆编出花纹来,显得比一般的竹篮子精致些,她很有信心的,可惜竟没有证明的机会。想了想,她便去扯陈氏的袖子:“我回集市上卖篮子吧?我不摆摊,就卖给同样卖篮子的人,让他赚个差价好了,行不行?”
陈氏有些犹豫:“说好了要去见周叔的,他在客店里等我们很久了,不如就不卖了吧?”
“好不容易来一趟,既然带了来,再带回去就太没面子了。就一会儿功夫,离得又不远,我还可以顺便给虎哥儿买些小东西。”明鸾扯着她的袖角撒娇,“母亲就答应我吧!”
陈氏偷偷去看章敞,章敞道:“等到了客店,见过你周爷爷再说。”明鸾只好依了。一行人到了周合下榻的客店,正好看见他正与一个男子谈话,对方听着似乎是个房屋经济。周合见他们来了,便三言两语打发了那人,笑着迎上来,又给他们倒茶。
明鸾有些好奇地问:“周爷爷要在这里买房子?”
“既然有了稳定的贡柑货源,自该在本地设立分号,否则做事会很不方便的。”周合将茶递给章放、章敞与陈氏,笑着说,“以后你们有事,也可以直接上分号来找伙计,彼此能有个照应,想给吉安写信也可以送过来,吉安有信便由这里的伙计送到家里。”
陈氏闻言欢喜:“这样就好了,我也盼着多知道些父亲与母亲的近况呢。”章放与章敞也露出喜色。
明鸾小声跟周合说了松脂的事,周合笑说:“这事儿容易,你把东西交给伙计就行了,一会儿我叫人过秤,一文钱也不会少你的。”明鸾笑嘻嘻地说了许多好话,又提起想去卖竹篮子,周合不由失笑:“爱去就去吧,集市离这里也近,你是每日在外头跑惯了的,也不怕你会叫人拐了去,我再叫个人跟着你。只是有一点,别待太久了,晚上我请你们吃饭,要是回来晚了,可就没好吃的了。”
明鸾大乐,又问陈氏与玉翟要不要同去,陈氏拒绝了,却劝玉翟跟着去逛逛。章放没说什么,玉翟本来就想去,见有人跟着,不怕会有意外,连忙答应了。
小姐妹俩带着个中年伙计,赶着车子去了集市。明鸾早就看好了一家卖竹编的,只是他家篮子做得不如她精细,就看货谈生意那一小会儿,便有三个人走过来看她的篮子,那摊主见机不可失,见明鸾开价又不贵,便爽快地全买了下来,转眼便卖了两个出去,笑得双眼眯眯。
玉翟叫隔壁摊子上的五彩丝线与各色络子吸引了过去,要拉明鸾去瞧,明鸾却发现柳璋正从对面街上经过,便告诉了玉翟,玉翟顺眼望去,只好瞧见柳璋牵着一个十岁左右女孩子的手,对方穿金戴银的,俨然是个富家小姐,脸色顿时一白。
第八章 展望
明鸾没有察觉到玉翟的异状,还想上前跟柳璋打招呼,却被玉翟死死抓住了手,她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
“不要去……”玉翟咬着下唇,勉强挤出声音,“就当没见看……”
明鸾更糊涂了:“为什么不去?又不是陌生人,前几天他在山上还帮过你呢,视而不见是不是太没礼貌了点?”
玉翟快要哭出来了:“不要去,你没瞧见他身边有人么?咱们这会儿过去,只怕还要受人白眼呢!”
明鸾转头看了看柳璋,不明白他身边有没有人跟自家有何干系,那只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瞧着还跟柳璋挺亲近的,边走还边向柳璋撒娇,柳璋脸上也露出宠溺的笑容。她回过头来对玉翟道:“虽说他身边有人,但咱们跟他打声招呼,也不碍他什么,打完招呼就走,谁会给我们白眼瞧?”
玉翟见她不开窍,又无法说出自己的小心思,眼圈一红,跺跺脚便跑了。明鸾吓了一跳,连忙追上去:“回来!二姐姐,你不认得城里的路……”跟在她们身后的伙计倒是快步赶了上去,截住了玉翟。明鸾略落后几步,追上去后也有些生气了:“你跑什么跑?!这里人来人往的,你又从来没试过独个儿出门,真是叫人拐了去都不知道!”玉翟低头不语,眼圈红红的,要哭不哭的模样。明鸾无奈:“得了,我真不懂你在想些什么,既然你不肯跟他打招呼,那我们就回去吧。”
他们走得很快,只是方才这一闹,引得不少人注目,连柳璋也循声望来,心中疑惑那声音怎么有些耳熟,只是张望一圈,也没发现有哪个熟人正现,心里正讷闷。
“哥哥,你在看什么呢?!”他身边的女孩儿扯着他的袖子,有些生气了,“我正跟你说话,你没听见么?!”
柳璋连忙笑道:“方才有些走神了,你说什么来着?”
女孩儿双眼圆瞪:“你和父亲离家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见了面,要你陪我逛逛集市,你还心不在焉的,我生气了!”
柳璋赔笑不迭,小心地哄着她:“想要什么?哥哥给你买?”
女孩儿被他哄得回转,便把些许不悦都抛开了,指了指远处的少数民族摊子:“那边的东西好象很漂亮,咱们过去呀?”说罢不等柳璋回应便跑了。
柳璋赶紧追上:“别跑,当心撞着人!”慌慌张张地跟在妹妹后面,热得浑身是汗。
明鸾等人回到客店里,章放、章敞正跟周合说柑园的事,相谈甚欢,见小姐妹俩回来了,便停了下来。章放笑问:“回来得倒快,买到什么东西了?”明鸾抱怨地瞥了玉翟一眼:“别提了,卖完了篮子,正想好好逛逛呢,二姐姐忽然说要走,结果什么都没买成!”
玉翟低着头向长辈们见了礼,便默默地告退回房去了,她需要一点时间整理自己的思绪。
明鸾没理她,径自寻张椅子坐了,笑问:“方才听见周爷爷和二伯父说起柑园套种的事,可是决定要种什么东西了?”
周合笑道:“只是说说而已,我不过是个收货的,不是柑园的老板,如何能决定这些事?只是平日走南闯北的,见识过的事情多一些,曾听人说过果园里可以套种别的作物,便随口提了提,最终如何选择,还要看你们几家的意思。”
章放道:“老周你不必妄自菲薄,农事上的事,说来我们都不如你,若不是这几年在德庆屯过田,我们只怕连果子是怎么长出来的都不知道,从来就没想过果园里还能种别的东西。你见过的世面比我们广,年纪也比我们年长,就多提点我们一些吧。”章敞也在旁诚恳地请求他给一点建议。
周合舒心一笑,道:“说什么提点?不过就是把我在各地行商时的见闻说一些给你们知道罢了,桔生淮南为橘,生于淮北为枳,在别处管用的法子,在德庆不一定管用,只能做个参考。你们也不必死守我的话,头一回想要做成一件事,哪能不摔跤的?一路摸索着,也就知道了。”
他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水,继续道:“比如说柑园套种这件事,其实但凡是果园子,果树之间肯定要隔上一段距离的,这些空地若什么用场都不派,便显得有些可惜了,但若是拿来种庄稼,果树一长起来,树荫便要遮住阳光,底下的庄稼就可能生得不好了,因此需得仔细挑选套种的作物。那日我在你们家后头看见那几亩菜田,就想起曾经见过有人在果园里种菜,也有种瓜豆的,或是放养些鸡鸭,因鸡鸭可以吃虫子,对果树也有好处,甚至可以给果树添些肥料。因此你们一决定建柑园,我便想起了这件事。横竖果园要见到收益,还要等上几年功夫,但套种的东西却可能当年就有出产,多少可以填补些亏空。”
明鸾闻言忙道:“江边就有人放养鸭子,咱们要是想买鸭苗,是极容易的!种菜也积累了经验,随时都可以种!”
章放笑着看她:“没想到当初三丫头坚持要种菜,如今倒帮上家里大忙了。咱们家别的不会,对打理瓜菜还有些心得。”
章敞倒是在欣喜之余有些担心:“不知其他几家愿不愿意?”
章放摆摆手:“这个不怕,既能增加收益,他们怎会不答应?要是嫌事情繁琐,看不上这点小钱,大不了咱家包了,每年从收益里拨出一部分来贴补柑园日常维持的费用就好。”
明鸾又道:“我曾听说,种豆子可以肥地,是不是真的?要不咱们也在柑园里弄块地种豆子吧?每年换一块地方,时间一长,整个园子的地都能得到改善。收的豆子我们可以卖给李家,他家有酱园,又有豆腐磨坊,每年要不少豆子呢。”
李家这几年确实帮了章家不少忙,章放章敞对此很是赞同:“别家不说,能帮上李家,那是一定要做的。”周合也很赞成:“大豆能肥地的说法我也听过,尽管试试好了,收的豆子哪怕不卖给李家,也不愁在本地卖不掉,德庆的腐竹相当有名,还能卖到广州去呢。”
明鸾见自己又有一条建议得到了家人的接讷,顿时乐了,忙不迭地缠着章放商量起柑园套种的事情来,周合也笑呵呵地在一旁帮着出主意,几个人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伙计来报说晚饭时间到了,方才高高兴兴地一起去吃饭。
这顿饭十分丰盛。周合仔细吩咐过,务必要整治出一席好菜来。明鸾瞧着有几个菜还是从前在南乡侯府时吃过的,便知道他用心良苦,她悄悄打量着自家伯父与父亲的脸色,低头老实地扒着菜吃饭。玉翟坐在她旁边,却有些神不守舍,似乎完全没感受到菜色的美味。
章放与章敞的双眼都有些湿润了,这顿饭似乎让他们回想起了曾经锦衣玉食的过往。章敞闷头灌了自己好几杯酒,听到陈氏小声劝他,方才放缓了喝酒的速度,只是一直沉默着。
章放有些激动地对周合道:“老周,我们家出事以后,若不是你,还有陈家上下,我都无法想象自己一家会是什么情形。你帮着我们在岭南安顿下来,替我们安排得周全妥当,如今又帮我们创立起家业,我真不知该如何谢你……”
周合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酒杯:“二爷这话就太见外了。你别嫌老周托大,我可没把自己当是外人,认识几年了,一路走来,说一点情份都没有,那是假的,老爷子对我也很是客气,只要我能做得到,都希望能为你们出一把力。”
章放红着眼圈:“我知道……我们也没把你当成是外人。”他猛地喝下手中的酒,深吸一口气,指了指面前的菜色:“以后不必这样破费了,章家已不是从前的章家,我们兄弟只是小小的军户,与贩夫走卒无异,再吃这些山珍海味,只怕会不消化呢。”章敞也在旁点头。
周合微微一笑:“只是偶尔为之,既然你们不喜欢,以后我不再拿这些招待你们就是。”
众人草草吃完了这顿饭,待小二将碗盘撤下,换了热茶上来后,周合忽然道:“二爷,九姑爷,我有些话想跟你们说,能不能陪我再聊一会儿?”
章放面露疑惑之色:“自然可以,这有什么?何必这般郑重其事?”
“因为我不能不郑重其事。”周合道,“这些话我在家里说不出口,担心老爷子年纪大了,大悲大喜的,会对身体不好,因此才想借在外头的机会跟你们单独谈谈,让你们心里有所准备。”
章放听出几分言外之意,脸色肃穆起来:“老周,你的意思是……可是有什么坏消息?!”
周合看了明鸾与玉翟一眼,陈氏迅速反应过来:“二丫头,三丫头,我们先回房去吧。”
玉翟顺从地起身,明鸾却瞪大了双眼。什么?吊起人胃口就叫人走开?这也太吭爹了!
周合给她使了个安抚的眼色,明鸾拿不准这是不是在暗示、允诺些什么,但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随陈氏与玉翟一起离开了。她就不信过后打探不出来!
女人孩子都走了,门外有周合带来的几名亲信伙计把守,屋里便只剩下周合与章家兄弟,三人的神色都有些严肃。章敞沉不住气,首先开口:“周叔,可是北边有坏消息?前些天你刚来的时候,压根儿就没提起啊?!”
“不是坏消息。”周合平静地道,“只是近年来朝中风云变幻,姑爷曾经私下跟我提过,陈氏族长与几位族老对此有些看法,并且还因此对族人日后的前程安排做了变动。姑爷希望我来告诉你们一声,让你们心里有个准备,若日后真有机会,章家未必不能东山再起。”
章放严肃地道:“亲家公虽是好意,但如今章家已经经不起折腾了。况且我们兄弟四人分隔南北,相距万里,便是真想做些什么,也无法相互照应,老爷子身体也大不如前了,只怕有心无力。”
章敞也有些落寞地道:“是啊,当初刚来时,或许还有过雄心,但几年下来,什么雄心都消散了,这样清苦却平静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周合微微一笑:“二位误会了,我不是在暗示你们去做些什么,只是让你们有所准备而已。别说今日的章家了,就算是陈家,也没有能力做你们所想的那些事呢。”
章放章敞闻言便知道自己误会了,都有些不好意思。前者问:“那你的意思是……”
周合道:“这几年,那位至尊的位子虽已坐稳,却还不能服众啊。起初几家藩王得了好处,还能对他登位的手段视若无睹,可三年来不知怎的,那位至尊不但没有继续设法笼络诸王,反而一再削弱诸王权柄,引得怨声四起。有人说,虽然他当初是因不满太子削藩才动的手,可是自己坐上那个位置后,却继续沿用悼仁太子削藩之策,可见当初他安抚诸王时所许诺的一切都只是权宜之计而已。悼仁太子削藩,并不是他夺嫡的原因,实则是因为他早有篡位之心!”
章敞闻言有些不安,瞥了门的方向一眼,他知道门外有周合的亲信在把守,但还是害怕这些话会被旁人偷听了去。
章放没那么多顾虑,周合素来行事谨慎,若没有把握,也不会对他们说这样的话。他淡淡地道:“他的狼子野心,我们早就知道了。只可惜这么多年来都被他蒙骗过去了,还以为他真是个谦谦贤王!”
周合压低了声音:“诸王不稳,那位至尊也不是吃素的,明里暗里已有好几位藩王吃了亏,听说有两位藩王甚至已经开始在藩地内违抗圣旨了,也有传言说他们在私下相互串联,想要把那位拉下马来。而且,除了藩王之外,连外藩也开始不安份了,前些日子听说安南的大臣推翻了原本的国主,自立为王,甚至还派使臣上京请封,以谎言骗取朝廷的认可,结果被人告发了,安南的逆王居然还敢说,只是上行下效而已。那位至尊一听这话,立时大发雷霆,声称要发兵攻打呢!”
章放眼中一亮:“安南?那不是离这里不远么?”
章敞听了不由得担心:“二哥,你该不会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念头吧?安南离我们再近,也还远着呢!”
章放只是一笑置之,并未否认。
周合却道:“我说这话,不是想劝你们去做什么。只是如今朝廷内忧外患,那位至尊若是压不住,将来可有的是乱子。倘若将来有人取而代之,章家就有翻案的一天,即便最终没有变天,那位至尊在大乱过后,也必会想方设法稳定民心,毕竟谁都不愿意在史书上落下一个暴君的恶名。”
章放有些明白了:“你是觉得……他有可能会赦免我们?”说着就忍不住笑了,“这怎么可能呢?”
“他不会专门赦免你们一家,却有可能大赦天下。”周合道,“先帝亲自给章家定的罪名,并不是十恶不赦的重罪,只要朝廷大赦,你们就有希望遇赦。等脱了罪名,以后的事就好办了,可以先想办法转入民籍,虽说不能回京,但若是不想继续待在德庆,还可以去广州,也可以去吉安,或是回原籍。无论到哪一处,日子都能好过许多,至少,在儿女婚事上就不必受太多限制,家里的男孩儿也可以读书科举。”
章放与章敞都明白了,心情不由得激动起来。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如果能够成为现实,那章家便能从现在的困境中解脱出来了!做军户虽然有立军功重振家门的可能,可是军户子女要婚配,却基本只能在同样是军户人家的子弟中选择,就算是匹配民籍都十分艰难。如今章家年轻一代里头,玉翟已经十三岁了,过不了两年就该说亲嫁人,章敬那边未必能指望得上,难不成真要把她嫁入别的军户人家吗?那若是有朝一日章家得以平反,又叫她何去何从?接下来还有明鸾与文虎,他们也有长大婚嫁的一天,哪怕是为了孩子,他们也不能认命!
章放抹了一把脸:“我们要为那一日做些准备。”
章敞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什么准备?”
章放瞥了他一眼:“还会是什么准备?若是有朝一日我们不再是军户了,不管是回京城,回老家,还是转入民籍,又要如何过日子呢?孩子们的前程又该怎么办?我们自然该早做准备了!”
文虎的功课要抓紧了,就连章敞的功课也要重新拣起来!章放苦劝兄弟,不要再沉迷于诗词小道了,赶紧将四书五经背熟了吧,日后若真的摆脱了军户的身份,哪怕不能在科举上有所建树,至少也能做个教书先生啊!
章放自己还是决定要在军中拼搏,他已经是小旗头目了,这几年当兵也有了些心得,即便日后真能遇赦,他也想在武将之路上走得更远些。章家本就是军功发家的,如今已有长兄幼弟在军中,多他一个,便是多了一重保障。
宫氏、陈氏身为曾经的贵妇,不能一味学做市井妇人了,玉翟、明鸾也要开始重拾礼仪课程,尤其是明鸾!她现在已经快变成野丫头了!以前是觉得章家横竖要在乡野窝一辈子的,野一点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怕受人欺负,可若将来要回家乡,总还要见人的,不能叫人笑话!
章家还要想办法给自家添些进项,存点积蓄,也是为了以防万一。以前章家挣钱,是为了温饱,为了能存点钱将自家的茅屋变成坚固一些的砖屋,但现在却要着着实实存一笔银子,预备日后打点所用了,总不能事事指望陈家。
章家兄弟俩商量得十分兴奋,周合笑眯眯地在旁听着,忽然插了一句:“跟辽东那边也该保持书信往来才是。”
章放愣了愣才道:“周叔您说得是。大哥和四弟那边的消息,我们也不能疏忽了,日后离了这里,还要他们照应呢。”
“那……”章敞有些犹豫,“东莞……大嫂那边……该怎么办?”
第九章 无题
章放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他实在不愿意想起那位背弃了章家的大嫂,一提起她,他就忍不住想起自己不幸早夭的嫡长子。
周合没有吭声,这是章家的家务事。他给自己倒了添了点热茶,慢慢地喝着。
章敞看着章放,吞吞吐吐地道:“二哥,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我心里又何尝没有?只是大哥对大嫂如何,你我一直都看在眼里。虽说大哥在信里没说什么,但日后一家团聚,你觉得他会对大嫂不闻不问么?他不闻不问,侄儿侄女也不能不闻不问!无论如何,大嫂都是我们垮不过去的坎!”
章放深吸一口气,淡淡地道:“如今不是我们不想理会大嫂,而是大嫂不想理会我们。大哥在万里之外的辽东尚且能给我们来信,吉安的陈家同样每年都有两三封信来,东莞离德安不过几百里地,大嫂三年来可曾来过信向父亲请安赔罪?茂升元的人年年都能见到她与沈家人,可她一开口,就是为沈家打秋风,可曾关心过父亲与我们?当初在彭泽,是她抛下章家,坚持与沈家人同行;后来到了广州,也是她抛下章家,坚持与沈家人同住东莞;如今她想要借助茂升元之力,也没提过要回来的话。如今这责任在她不在我们,她都做到这个份上了,大哥若是还要为了她而埋怨我们,这样的兄长不要也罢!父亲也不会稀罕这样糊涂的儿子!”
章敞见他主意已定,想了想,也叹了口气,不再劝了:“二哥说得是,眼看着我们家好不容易有了起色,若是这时候大嫂回来了,说不定又要节外生枝,我心里也是怕了。横竖这事儿是大嫂不占理,又有父亲在,大哥总不会为了妻子便不顾父亲兄弟吧?”
章放冷笑:“他就算真的埋怨我们,又能如何?朝廷是否赦免我们,不是他能做主的,就算他能做主,叫人知道他为了不孝的老婆便不顾老父手足还在受苦,他也休想在朝中立足了!将来就算回去了,横竖有我们兄弟孝顺父亲,他便是心里有怨,对我们不闻不问,我们难道就活不下去了?这几年日子如此艰难,我们都扛过来了,以后也用不着依靠他!”
章家兄弟当场拿定了主意,对东莞的沈氏与沈李两家人不管不顾,也请周合不要花费精力帮他们的忙,甚至连银钱上的资助也不必给了。周合面上笑应着,心里却觉得,明鸾先前的建议很该提上日程了。
他们议定了大事,明鸾在客房中却为堂姐玉翟的心上大事烦恼:“你今儿究竟是怎么了?古里古怪的。”
玉翟不自在地转过身去:“我哪里古怪了?你不要胡说。赶紧洗洗睡了吧,晒了一天了,你不热么?”竟打算顾左右而言它。
明鸾哪儿是这么容易打发的?凑过去双眼盯紧了她道:“你休想糊弄过去!平日你总嫌我礼数不周全,这儿不好,那儿不好,鸡蛋里也要挑出点骨头来,可今儿遇见柳璋,你却是公然失礼了!且不说人家父亲待咱们一向客气,没因为我们是流放来的军户就瞧不起咱们,只说前些天在象牙山上,人家好歹拉了你一把,没让你直接掉到山坡底下去,于情于理我们见了他都该打声招呼的,你不但不肯,还调头就跑,你若不给我一个说法,以后就别在我面前啰哱什么礼数的事!”
玉翟气鼓鼓地瞪着她,她反瞪回去:“怎么?不服气?那就解释给我听啊!不然你就也是个不讲礼数的人,别老是在我面前摆大家闺秀的款儿!”
玉翟咬了咬牙,双手绞着帕子道:“要讲礼数也要看时候!今儿遇见他时,他拉着个女孩儿正逛得高兴呢,咱们过去做什么?那不是碍人家的事么?!”
明鸾歪着头看她:“白天的时候你就是这么说的,可我就是没听明白,他拉着个小女孩逛集市,我们去打招呼,怎么就碍着他了?!”
玉翟心下气恼,帕子绞得更紧了:“自然是碍着了!你没瞧见人家说话正高兴呢,我们无端端插进去,算什么呢?!人家是官家少爷千金小姐,哪里看得上我们这样的小户丫头?!偏你多事,每次见着人,总要拉上我去打招呼,也不怕叫人笑话!”
明鸾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你都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呀?柳家人跟我们认识好几年了,祖父也叫我们对人家不要失了礼数,既然见着了,当然要招呼啊!你就在我身边,我总不能丢下你自个儿上前去跟人说话吧?我怎么觉得你这脾气发得莫名其妙呢?”顿了顿,忽然生出一个想法,看向她的目光也变得诡异起来:“你……你难道是看到柳璋跟个女孩儿在一起,所以……吃醋了?”
玉翟面色涨红,怒而起立:“胡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可是正经人家的女孩儿,怎会有这样见不得人的念头?!”说罢气冲冲地跑出房去了。
这个院子已经叫周合包下来了,明鸾并不担心她会遇到什么事,只是越想越觉得她是色厉内荏。那个柳璋每次见了玉翟,总是盯着她瞧,小时候还可以说是玩笑,如今都这么大了,也见过好几回,不可能还对这个无聊的玩笑感兴趣吧?可他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地干了。还好如今大了,稍稍掩饰了几分,不至于做得太显眼,但亲近的人还是会看出来。而玉翟每次见他这么做,就总是躲了又躲,好象有些讨厌的意思,可是上回在山上,她又帮他补袖子,还有说有笑的……搞不好在被人救了一把之后,小女生就动了春心——真是的,也不想想当时柳璋只是拉了一把,真正救她上来的是李家的人好不好?!
十三岁,在古代已经是可以说亲的年纪了,在很多小说里也是女主角可以谈恋爱的年纪。明鸾在现代看过那么多小说,心里倒不觉得奇怪,可是……看书是一回事,真正面对又是另一回事了。玉翟今年十三岁,因为营养没跟上,又缺乏运动,因此还没开始发育呢,没胸没屁股又矮小的豆芽菜,不过就是小学毕业生到初中新生的年纪,居然开始暗恋人了,最蛋疼的是吃起了一个十岁小女孩的醋,拜托,那孩子都不知能读小学四年级了没有……
明鸾有些头痛地揉起了额角,想起李绍光提过柳璋因为接到家人传信,说是家里来人了,因此提前返回德庆。那个小女孩是他什么人还说不准呢,十四岁的男孩子在大街上牵着十岁女孩的手,无论是在古代还是现代都不象是在谈恋爱呀,玉翟怎么就醋上了呢?
更麻烦的是,她几时喜欢上柳璋的?两家的门第目前好象相差太远了吧?军户子女想要跟人婚配,就算是普通良民之家,都要嫌弃几分,更别说是官家少爷。章家一日不得翻案,柳家便成了高不可攀的大户,可章家要是翻案了,柳家又高攀不上章家了……真真是孽缘!
玉翟在陈氏那里一直磨蹭到章敞回房才返回自己的房间,而且一进门就直接卸了钗环爬上床,双眼一闭,装睡去了。不管明鸾怎么推她、叫她,都当睡死了没听见。明鸾鄙视地撇撇嘴,决定再不管她的闲事!
一夜无言,明鸾第二天清早起来,看看天色正好,连忙梳洗了,穿好衣裳跑到饭厅那边吃早点。她出了门以后,玉翟才慢吞吞地爬起来梳洗。
周合与章家兄弟已经坐在饭厅里了,陈氏在旁舀粥。早点不是客店做的,而是伙计刚从街上买来的新鲜鱼片粥,还有一大盘热气腾腾拌着青菜肉片的竹篙粉。明鸾闻着那肉片香气扑鼻,顿时食指大动,帮着陈氏放好碗筷,给几位长辈都盛了一碗粥,便要坐下来吃那竹篙粉。
章敞记起昨儿晚上商议的内容,见女儿这般猴急,便忍不住拿筷子敲她的手:“你的礼数都学到哪里去了?大人还不曾动筷呢,你就先吃上了?!”
明鸾只得讷讷地缩回手,等他们先动筷,偏周合正在跟章放说起回广州的事,一时半会儿都腾不出手来吃饭,而那青菜肉片实在太香了,她饥肠辘辘,忍不住多闻了几下。
章敞继续看不过眼:“瞧你如今成什么样子?!哪里还有半点大家闺秀的仪态?!”
明鸾开始觉得奇怪了,以前自己在家也是这样了,该有的礼数都没缺过,现在只不过是饿得紧了,多闻几下,便宜老爹怎么就啰嗦起来?
这时候陈氏也开口道:“鸾姐儿年纪也不小了,有些事情确实该学起来了。如今比不得从前,成了大姑娘还象个孩子一般咋咋呼呼的,要叫人笑话的。”昨夜丈夫跟她说了不少话,她深以为然。
明鸾看看她,再看看章敞,不明白怎么才过了一夜,这对父母便又拾起了礼仪教鞭。她还是那年刚穿过来时,为了要在大宅子里以章家女儿的身份存活下去才临急抱佛脚学了一些礼仪,自从到了德庆后,哪里还讲究过这些?就连讲究仪态的玉翟,她还在私下嘲讽过呢,没想到父母忽然就发起神经来。那些大家闺秀的礼仪规范,对她一个军余的女儿来说有什么用呢?难道她还能仪态万千地上山巡林,或是轻声细语地骂走镇上的瘪三?
不等她想明白,章敞与陈氏的注意力就被周合与章放所说的话吸引了过去:“周叔过完节就要走了么?怎么不多住几天?”
周合笑道:“广州还有一摊子事呢,若不是还要打点分号的事务,我昨儿就该走了。这一趟能看到你们一家生活得平安喜乐,我心里着实欢喜,也盼着早日回到吉安,将这个好消息分享给姑爷小姐,好让他们也放下担心。”
陈氏微微红了眼圈:“周叔替我多问候二老吧,我这个不孝女总是害他们担心,实在是……”
“好了好了。”周合苦笑,“明明是喜事,你怎么就非得要伤心呢?他们知道你在这里过得安好,心里也会欢喜。过些日子,等柑园建起来了,章家多了进项,又有分号的伙计在此照应,我再托熟人在千户所里打点打点,你们想必能过得更好些。辽东那边不必担心,我会让人传信过去的。”他回头看了章放章敞一眼:“虽然路途遥远,但一年总能通上一两回书信,不会叫你们彼此断了消息。总归是亲人,心里难免会惦记着。”
章放沉声道谢,明鸾眼巴巴地看着周合:“周爷爷,你这一走,几时才会回来呀?”
周全不由失笑,摸了摸她的头:“周爷爷如今年纪大了,身体不如从前健壮,一年也未必能往南边走一趟,不过你放心,茂升元时时都会把你们的近况传回吉安去,周爷爷全都能看到。鸾姐儿要是想周爷爷了,就学好写字,给周爷爷写信,周爷爷一定会尽快给你回信的,好不好?”
明鸾咧嘴一笑,感动于对方话中的关心,决定不讲较他那哄小孩子的口气。
章家兄弟又跟周合确认了一下柑园的安排,等到吃完早饭,太阳高升,便收拾东西打算回九市了。这一次进城,他们挣了足有八九两银子,加上以前的积蓄,足够买一批菜籽、鸭苗了,柑园的计划逐步得到实现,章家人心里都满怀着希望。
返回九市的途中,他们在半路上遇见一个镇子在赛龙舟,还很有闲情逸致停下脚步来欣赏呢。
端午节后不久,柑园正式定址了,就在象牙山东南麓的一处平缓坡地上,因为连着两家合伙人的地,他们又在衙门里打点了一下,便顺利地将这片地拿到了手。章家跟另外几家看守林场的军户打了招呼,许诺每年给每家两吊辛苦钱,请他们帮着巡视靠近山坡那边的果园边界地带,以防有人或动物进园破坏。
接着,挖角的技术人员依次到齐了,选的果树苗也很快送到,章家提出的种菜养鸭建议得以通过,只是其他几家合伙人都看不上这点小利,因此同意通通由章家自理。明鸾亲自出马,跟江边放鸭的那家人讨价还价了整整两天,终于以一个相当优惠的价钱买下了一百鸭苗。两个多月前种下的那茬瓜菜又能收割了,章家人拿这笔收益多买了好几种瓜菜的种子……
章家的日子是越过越红火,但在数百里外的东莞,沈家在两个月后终于从茂升元的伙计处得到了答复——茂升元本小利薄,实在无力帮助沈李两家离开东莞千户所,请他们自己想办法吧。
沈氏听完弟弟转述伙计的话后,看着眼前一片狼籍的院落,欲哭无泪。
沿海地区夏日多台风,东莞刚刚才经历过一场夏季暴风雨。因为沈家与李家的男丁都被临时叫回千户所里值夜,家中只剩下妇孺和病人,竟无人帮忙加固房屋,暴风雨过后,屋顶都被掀了一半,如今家中四处漏雨,连块干爽的地儿都没有。沈氏病骨支离,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脸色青灰,半点血色都没有,眼下坐在空地上,倚着一堆被打湿了的柴火,浑身发颤,竟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第十章 沉疴
“眼下该怎么办?”沈儒平看了长姐一眼,又移开了视线,“茂升元本来并没有回绝,隔了几个月不见,忽然把话说死了,会不会是问了章家的意思?”
沈氏疲倦地闭上双眼:“应该是吧,以往他们对我们虽说不上热络,但只要我出面,他们待我还算是客气的,从来就没象这样干脆利落地拒绝过。”而且是明言拒绝,不是拿场面话推脱暗示,这就意味着完全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沈儒平没再吭声了,一旁的杜氏不自在地笑了笑:“看来章家还真是记恨上大姐了,不是我说,大姐当初也做得太过分了些,好歹也是婆家呢,若你当初没有惹恼他们,他们又怎会对我们家绝情至此?”
沈氏猛地睁开双眼盯住她,杜氏有些心虚地移开了视线:“大姐你别恼,我也是实话实说罢了。即便你是为了我们好,一定要与我们一家同行,方便照应,也不必三年都对那边不闻不问吧?茂升元这几年没少照应我们,还不是看在那边的面子上?如今倒好,就因为你得罪了婆家人,连我们都受了连累。”
沈氏只觉得胸口发闷,眼前发黑。她转向弟弟,沈儒平却躲开了她的视线,这一举动让她心下发凉,咬咬牙,半晌才道:“章家只是不了解实情,我难道只是为了沈家?还不是为了我们三家人的未来,为了江山社稷么?!”
沈儒平闷声道:“大姐,如今还谈什么江山社稷?你当初说越王坐不稳皇位,各地藩王和百姓都不会容下他的,可如今又如何?虽有几位藩王小打小闹给朝廷添些乱子,可无论是燕王还是西北大军都不曾对越王的皇位有过半句怨言,他这位子是越坐越稳了!这几年来,可曾有过一个人关心文至的生死下落?!我们家被抛在这天南地北的角落里,朝中还有谁记得我们?更别提屋里那一位,一旦叫人知道了,我们就……”他顿了顿,犹豫了片刻才继续道:“大姐,你当初的谋划无一样能成事,你还要坚持下去么?只怕我们家还等不到大富贵的那一日,便先在这地方无声无息地被人弄死了!”
杜氏往丈夫身边挪动了几步,无声地支持着他的言论。厨房门口,沈昭容一身狼狈、满面苍白地站在那里,忽地眼圈一红,扭头拿过菜篮子,绕过院子里的几位长辈出门去了。今天一大早起来就忙着整理房舍,都过晌午了,还没来得及吃饭呢,可厨房里贮存的米面肉菜全都泡了水,不能吃了。家里虽拮据些,幸好她手里还有二十文卖针线得来的钱,好歹先买了米回来。
至于沈家未来将何去何从,她只有听从长辈行事的份,没资格去插嘴,也不会有人听她的话。
沈氏没有留意到侄女的离开,她只是眼睁睁地瞪着唯一的弟弟,呼吸越发困难了,身体也抖得更加厉害:“才过了不到三年的功夫,怎么能就此放弃呢?只要熬过去就好了……只要熬过去,今天的苦难不过是一场梦!我知道你不容易,大家都不容易,可若就此放弃了,将来我们家又会如何?你就甘心在这里待一辈子?!永远叫人看不起?!”
“我当然不甘心!”沈儒平生气地吼了回去,“可除了不甘心,我还能做什么?!你总是说要坚持,要熬下去,可除了这些话你还有什么靠谱点儿的法子吗?!再这样下去……”他迅速看了门外一眼,压低了声音:“再这样下去,哪怕越王真的被人从那张椅子上拉下来,也轮不到屋里那一位!我们不过是等死而已!”
沈氏的表情有些僵:“不是我不愿想法子,而是眼下的情形,一动不如一静,你要冷静些,耐心等待时机……”
“等等等……你除了叫我们等待,还知道什么?!”沈儒平双手抓头在院子的空地上来回走了几圈,冲到沈氏面前压低声音道,“大姐,我知道你从前不肯将实情向章家透露,是因为担心泄密,可他们毕竟是你婆家,又比我们多点门路,甚至有法子跟外头通信,不如你就把实话告诉他们吧?在这里呆等下去不是办法,我们得让外头的人知道那位主儿在我们手里,安好无恙,否则他们就算翻了天,也不会来找人的!”
“不行!”沈氏断然回绝了他的建议,“章家是我婆家,你大姐夫和外甥外甥女都是姓章的,不是外人,你当我就愿意将实情瞒着他们么?!可二弟妹宫氏是冯家的姻亲,三弟妹陈氏娘家人多嘴杂,都有泄密的可能。最要紧的是,因为婆婆的死,他们对我,对沈家,甚至对悼仁太子一家已经有了怨言,这会子向他们坦白,你能担保他们不会为了过往的恩怨,为了自己的太平富贵,向官府告密么?!不是我固执,而是……”她抚着胸口,红了眼圈,“一切都是为了大局着想!等到有人将文至接回京城,事情有了把握,再把事实真相告诉他们也不迟。他们知道我们用心良苦,是不会怪罪的。到时候,有我在,章家也少不了一份功劳……”
这话沈儒平已经听过好几十遍了,起初还能信服,如今却成了耳旁风,他忽然变得烦躁起来:“大姐,你总是有无数的理由,其实我也明白,我们家为这个外甥已经牺牲太多了,父亲和母亲都没了,我唯一的儿子也没了,可以说是家破人亡,到了这份上,若是一点回报都得不到,那死了的人就白死了!但有些事我们真的做不到,只能向别人求助。无论我们如何不情愿让章家分一半功劳去,也要分清事实轻重。你毕竟是章家人,无论是不是让章家参与进来,他们家的功劳都是跑不掉的,你再隐瞒又有什么意义?!更何况,再这样固执下去,我们家就真的毁了!屋里那位也毁了!人都死了,还说什么功劳不功劳?!”
沈氏瞪着弟弟,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前金星直冒。她的身体根基早就毁了,平日都是卧病在床,眼下不过是勉力支撑。可她脑子里已经想不出任何反驳弟弟的话的理由,过了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你迟早会明白我的苦心……”
沈儒平闭上双眼,神色也冷淡下来:“好吧,大姐你总是有苦心的,我确实不明白,敢情我们都是傻子,只有大姐最英明!”他给了妻子一个眼色,轻飘飘地丢下一句:“我去找人来修房子。”便转身离去。杜氏迅速跟上。
待离得远了,沈儒平才扫视周围一圈,压低声音嘱咐妻子:“一会儿若有人来找我,你就说我到附近镇上找工匠问修房子的价钱去了。”
杜氏连忙拉住他:“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沈儒平冷哼一声,“大姐不行了,她从前还有几分小聪明,可如今病了几年,人也糊涂起来,你瞧她打的那都是什么主意?再继续听从她的话,我们家哪里还有翻身的希望?!”
杜氏咬咬唇:“大姐……应该是想让我们沈家独占拥立之功吧?至少要是个头功。说真的,她虽是好意,但行事真是太糊涂了,想要得头功,也得看我们家是否力所能及啊!她以为在这岭南海疆傻等,那皇位就会自行落到那孩子头上么?!”
“所以,大姐犯傻,我们却不能犯傻。我知道她为何不肯联系章家,还不是因为当年惹恼了章家人,她害怕章家将她休了,或是给她冠个什么罪名么?她还以为章家会因为她就嫌弃了太孙呢。依我说,大姐也是一时想左了,她虽是太孙的姨母,可章家老太太还是悼仁太子的亲姨母呢!章家再恼她,也不会对太孙不管不顾的。”
杜氏吞了吞口水:“那……你的意思是……”
沈儒平抿抿嘴:“那孩子的事一定要让章家人知道才行!我们要通过章家,把这个消息传到西北常家或是辽东大姐夫那里,再请他们知会燕郡王。没有这几位的支持,那孩子想要回复尊贵身份,压根儿就不可能!只是茂升元的人不一定可靠,这个消息不能通过他们传送,写在信中又担心会落到别人手里,最好是有可靠的人将这个口信亲自送到章家,告诉章老爷子。”
杜氏忙道:“既然茂升元不可靠,如今哪里还有合适的人选?你又无法亲自走这一趟。”
沈儒平看向她:“还有一个人,你忘了么?章家人应该是认得他的,有些话由他去说,比咱们沈家人去说强。”
杜氏怔了怔,张大了嘴:“你是说……胡四海?!”
沈儒平点点头:“让胡四海去最好。他一直在咱们附近保护那孩子,如今也在镇上做小买卖,我这就去找他,请他往德庆走一趟。”
杜氏有些迟疑:“章家恐怕未必愿意出手吧?相公,其实大姐有些顾虑还是有道理的,要不咱们直接联系大姐夫……”
沈儒平瞪了她一眼:“德庆距此不过几百里地,十天内就能往返,若是去辽东,少说也要花上一年!你觉得胡四海会答应只为送一封信就离开那孩子一年之久么?!若是担心章家有变,他大可以先在暗中观察章家人几日,看他们如今生活的情形,揣度他们心志是否有变,再决定要不要坦白相告。十天,只要十天就好了!若是章家果然不愿意,至少我们也得了准信,从此死了心,另想法子!”
沈氏对自己兄弟的计划一无所知,她只是察觉到兄弟夫妻俩想法上的变化,心中越来越不安。
建文帝坐稳了江山,各地藩王居然没人起兵反对他,连燕郡王也对这种谋朝篡位的逆举不言不语,确实出乎她意料之外,但无论如何,她还是坚信建文帝的皇位坐不长久。且不说他这皇位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冯家野心勃勃,迟早会闹出乱子,而整个北方疆土又有好几位手握重兵、与建文帝有怨的大将坐镇,再加上建文帝本身对成年的庶长子较为偏爱,皇后冯氏所出的嫡子却是排行第二,冯家绝不可能容忍这种事。新朝甫开始便埋下了无数祸根,无论哪一件爆发出来,都会让建文帝的威信大打折扣,所有反对他的人就可以趁机起事,一鼓作气将他拉下皇位!等到他气数将尽的那一日,悼仁太子的嫡子便是最名正言顺的继位人选,无论朝野宗室都会赞同这一点的。那时便是沈章李三家东山再起的最佳时机。
眼下她只要静静地等待那一天的到来就好,也许要吃点苦头,可这一切苦难终将过去,她也相信远在辽东的丈夫与儿女不会抛下她不管的,只要等到他派人来,她就不会再受苦了。
可是……暂时的困苦却让至亲胞弟对她的智慧产生了怀疑,这叫她情何以堪?她如今最担心的就是他会自作主张,破坏了她的安排,那么再好的前景也会被毁掉的!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这种事发生,她必须要想办法扭转局面!
沈氏努力撑着柴堆站直了身体,想要走回屋里,才迈出两步,眼前便发黑。可是家里人都出去了,院中无人,她身体一摇晃,便重重地摔回柴堆旁。
“大姨!”一个少年着急地从西屋跑了出来,扶住她的身体,想要搀她起身。无奈她跌得太重了,衣裙都被院中地面上积存的泥水沾湿,显得更加狼狈,她只能轻轻推开少年:“我不要紧,只是一时头晕而已,别把你的衣裳也弄脏了。”
“大姨……”少年低下头,眼圈已经红了,“您别再为我操心了,不值得!”
沈氏的脸色有些难看,勉强笑道:“你在胡说什么呢?可是方才你舅舅的话……你都听见了?没事的,他只是担心你,一时急了,便胡说八道起来,其实他是很关心你的,也一心为你将来重返京城而尽心尽力呢!”
少年轻笑:“大姨就别哄我了,我年纪虽小,却不是傻子,几年下来,还有什么看不清呢?沈家也好,李家也罢,除了大姨,有几个是拿我当正经外甥来疼的?不过是觉得奇货可居。如今眼瞧着奇货成了累赘,就急躁起来,看到我都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当面虽不说什么,背地里都在埋怨我拖累了他们呢。”
沈氏越听,脸色就越发难看:“好孩子,你误会了,这都是没有的事……”
“大姨就别安慰我了。”少年眼中泪花闪烁,“我心里明白着呢,就只有您是真心为我着想,别人不过是面上情。为了我,您甚至连丈夫儿女都不顾了。您放心,也许我一辈子都只能在这岭南海疆做个小老百姓,但我会好好孝顺您的,我会把您当成亲娘一样照顾,无论是谁,都不能欺负您……”边说还边咬牙切齿,面露恨色。
沈氏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发黑,笑得也越发勉强了:“你不要这么想,沈李两家都是你的至亲,有我们在,你一定能回复尊贵的太孙身份……”
少年面露苦笑:“好吧,大姨您既然这么说,我就这么听着。”抹了一把泪,正色道:“大姨,其实我刚才在屋里都听见了,您不必顾虑太多。章家不会出卖我的,当初若不是章家四表叔相救,我早就没命了,又怎会苛延残喘到今日?为了保住我的性命,章家牺牲良多,他们是当之无愧的忠臣,也是我仅剩的亲人了。您就让茂升元的人送你去德庆,请求他们的谅解吧。大姨父是您结发夫婿,表哥与表姐也是您的亲骨肉,您就算再心疼我,也不能绝情地抛下他们不顾啊……”
沈氏死命咬住牙关,忍住晕倒过去的冲动:“没事的,他们会谅解我……”
少年却固执地摇摇头:“我知道您只是在安慰我罢了,那是您的家人,您怎会不关心、不在意?大姨,您就别管我了,由得我自生自灭吧!若将来大姨父因此事怪你,我一定会为你辩解的!您放心,若是他不肯原谅您,我就跪在他面前,替您赔罪……”
沈氏已经快要晕过去了,这时门外传来的一道声音拯救了她:“大姐?你怎么坐在院子里?”却是三妹李沈氏。
少年看见是她,咬了咬牙,扭过头去:“大姨,我扶您进屋吧?”李沈氏却迟迟疑疑地走过来:“大姐,我有话想跟你说……”这就是想单独谈话的意思了。少年嘲讽地笑笑,没打招呼。沈氏轻声劝他:“回屋去吧,这里有你三姨就行了。”少年瞥了李沈氏一眼,勉强起身进了屋。
李沈氏讪讪地道:“外甥脾气越发大了,如今可不是在宫里,对着长辈摆什么架子呢?!”
沈氏全身都在发软:“有事就说吧……”
李沈氏犹豫了一下:“方才我们爷回家说了茂升元的答复了,我们家的人都觉得……这条路子是没指望了,既然无法离开东莞,就只能想别的法子。”
沈氏皱起眉头:“你们能想出什么法子?”
“前几天,梁百户派了个人来,说看上我们家云翘了。”李沈氏叹了口气,“早年我们家不是把马姨娘送给了他么?虽说半年不到就死了,但他对马姨娘的乖巧念念不忘,只可惜我们家已经没有别的姨娘了。不过他发了话,只要云翘能给他生个儿子,便立刻抬二房!”
沈氏眼前又是一阵发黑:“你胡说些什么?!云翘……当年好歹也是被列入太孙妃候选名单的,我们两家也商量好了,等过两年就让昭容与云翘一起嫁给文至,将来一人为后,一人为贵妃,你怎能变卦?”
李沈氏闻言顿时翻了脸,眼中隐有恨色:“若不是你当初把我们诓到这地儿来,我犯得着将女儿送给别人糟蹋么?大姐,你还在做皇亲国戚的美梦呢?那是不可能的!看在二姐的份上,我们不告发外甥,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好不容易有了转机,你还要拦着,我告诉你,从今往后,休想我们再听你一句话!”
沈氏听了,喉咙一甜,顿时吐了满地的血。